第七十七章 两难
咄吉一拿下定襄就发现不对劲了。这疙瘩虽然在突厥人眼里是块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但是在大隋眼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派往此处为官的要不是全无背景的寒门子弟,就是朝争失败的倒霉蛋,朝廷经常连邸报都懒得往定襄送。所以当咄吉试图从他们嘴里套出更多情报时,面对的全是一群傻蛋懵然无知的眼神,还反过来追问咄吉这个异族人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到底出了啥事……咄吉悲愤之下干脆把这帮傻蛋绑在马后活活拖死。
冷静下来后的咄吉很焦虑。如果中原真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乱成一锅粥,定襄就算再闭塞,也不能一点消息也收不到吧?为何守军还放羊似的毫无戒备?更没有一点调动的迹象?难道这又是隋人的诡计,又要算计心眼实诚的突厥人了?咄吉感到自己的后颈一阵阵的发凉,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可是如今二十多万大军已然出动,而且关中那是隋人的老巢,那里的边军可不像河东这边的战备松弛、兵无斗志,如今咄吉的亲兄弟阿史那俟弗利正带着十几万人在五原和榆林跟他们正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呢。要是咄吉现在下令撤军,他那个一直对他的汗位念念不忘的亲兄弟要不当场翻脸并趁机闹事就见鬼了!他继可汗位还没几年,威信更没他爹启民可汗那么高,弄不好真能因此被俟弗利撵下汗位去。咄吉进退两难又羞刀难入鞘,只得按计划继续向马邑小心翼翼的进军,同时急遣心腹赶紧往草原跑,去找身兼他的可敦(皇后)、后母和大隋公主于一身的义成公主想辙,希望万一战事不利与大隋间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十月二十二,咄吉的前锋出现在云内城外三十里。马邑可不是定襄,那可是大隋确保北疆、震慑突厥的军事重地,大隋数次北击突厥,马邑尤其是云内都是大军的集结地和后勤基地,虽然此时守军不过数千,不过凭借着城坚弩利、将士奋勇,还是数次击退了突厥的前锋。咄吉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并不强攻,转而直扑神武、善阳。
此时河东北路行军总管王仁恭刚刚率部抵达善阳,屁股还没坐稳呢他麾下那帮刚获得自由的老兵痞们就跟当地边军大打了一架,险些动了刀枪。王仁恭正在焦头烂额的在两边的屁股上各打五十大板,便传来了突厥人大举犯境的消息。王仁恭得报大怒,他手下那帮兵祖宗不消停也就罢了,怎么一直老实得跟孙子似的突厥人也得瑟起来了?都觉得老子好欺负是不?想当年王仁恭年轻的时候,也是大将军杨素麾下的侵突隋军中的一员,曾在灵武一役中以千骑破万军从而功拜上开府,从来不把突厥人当回事。眼下他正被手下这帮骄兵悍将憋了一肚子火,正好拿突厥人出气。
府兵与边军尿不到一壶里去,他只好带着两万右翊卫府兵单独出击,人生地不熟之下遭了咄吉麾下七万突厥铁骑的埋伏,一个照面就损失了数千人。可是右翊卫就算再骄纵、再混球,那也是无敌天下的大隋府兵中的精锐,而且从来都是突厥人的克星。王仁恭效汉将李陵之故智,以木车排列成阵阻挡突厥铁骑,步军立于车上以弓弩杀敌,骑军则从侧翼不断出击骚扰。右翊卫军中的弓弩配备比例之高尤胜于右侯卫,一波箭雨过去就是万余支做工精良的狼牙箭,简直能令天地变色。而且右翊卫的弓弩手们还尤其缺德,专射突厥人缺乏甲胄防护的战马,一时间战场上的突厥人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王仁恭则指挥大军缓缓退回了善阳城,一拣点部属,竟然伤亡近万,再也无力主动出击,只得向李渊求救。
咄吉也不好受,一场以逸待劳的伏击战下来,突厥人的伤亡竟然与隋军不相上下,战马更是损失了三万多匹。咄吉有些不寒而栗,若不是他出其不意的第一波攻击给隋军造成重大损失,两军硬碰硬之下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这一仗他虽然看似击退了隋军,却也基本打消了他挺进中原的野心这才不到两万隋军府兵就这么不好惹,要是再来个十万八万,那就不是他打大隋主意的问题了,突厥故地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再者,咄吉终于从隋军俘虏的口中得知了中原之变的实情,结果让他有喜有忧。喜的是大隋果然败于高句丽,而且杨玄感叛乱,中原大地处处烽烟都确有其事。忧的是大隋当前所处的境地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东征之败并未损及大隋的筋骨,所谓十二卫精兵全军尽墨之说更是胡扯咄吉手下刚刚被弄死的好几千人和三万多匹马难道是被鬼魂缠身了?而杨玄感则已经兵败身死,中原大地仍在隋国皇帝控制之下。在这种情况下,咄吉想要趁火打劫的难度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量级。
这样一来,咄吉思虑再三,终于改变了战略。他只留下少量兵力牵制马邑三座大城里的隋军,其余的人马则撒布开来,在马邑的乡野村镇之间大肆搜刮钱财物资,掳掠青壮人口。同时他还传信给还在五原和榆林跟隋军为了一城一池拼的头皮血流的俟弗利:地盘咱不要了,抢钱抢粮抢花姑娘才要紧,见势头不好赶紧撒丫子跑路。不管你们跑不跑,到时候本汗是一定要跑的,莫谓言之不预也!
……
李渊和王威把王仁恭的告急文书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也没有从中看出朵花来,整整一晚都在唉声叹气。
皇帝为了防备李渊,把河东一分为三。王仁恭的地盘在北三郡,宋老生在西三郡,剩下的地方名义上归李渊,但是他又被王威和高君雅看得死死的,命令不出太原、楼烦两郡。三方势力据地自守,互相监督,无皇命不许去别人家地盘上串门。这样一来整个河东令出多门,处于一个四分五裂的状态,这种状态在和平时期没问题,不但可以防止领兵大将据地自立(比如李渊),还能使其互相监督,帮皇帝省省心。可是现在一打起仗问题就来了,王仁恭求救,李渊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要是不救,一旦马邑有失,河东丢了半壁,李渊这个名义上的主官就罪该万死。要是去救,那就违背了无皇命不可越界的旨意,李渊同样罪该万死。要是现在再去请皇命,河东到江都几千里往返下来,弄不好王仁恭的骨头都烂光了,李渊还是罪该万死……
自从发现自己怎么都难逃被皇帝一刀砍死的下场之后,李渊就力主马上发兵北上救援,并慷慨陈词曰:为救国难,愿一力承担陛下罪责。可王威就是死活不肯表态,倒不是他故意难为李渊,也不是他怀疑王仁恭的军情有假,而是实在左右为难。
“唐公,非是末将推三阻四,不肯出兵救援王总管。只是河东匪患未靖,高匪昙晟仍然占据上党、长平蠢蠢欲动,其他地方上小股蟊贼草寇也是此消彼长。若是我等北上马邑与突厥人陷入苦战,一旦内地有警不及回援,闹出了大乱子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再者近日我等与晋阳的消息断绝,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旦晋阳有失,我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李渊人称“李婆婆”,人磨叽、说话更磨叽,磨嘴皮子本是他的优势项目,可是跟王威磨了一夜徒劳无功难免也有些心火旺盛,气哼哼的道:“河东但凡有些名头的贼匪,如今哪个不被老夫清剿殆尽?高昙晟那个假和尚除了会念经会骗钱还有什么出息?若不是为人掣肘导致老夫粮械两缺,如何容得他蹦到今日?而且这些不过癣疥之疾,如何比得上突厥人对我大隋之威胁?至于说晋阳,虽然消息断绝,但是你我皆知,其方圆数百里之内可有一支人马是高将军麾下一万精兵的敌手?更何况宋老生就驻扎在正平,一旦晋阳有警,其麾下的两万骑军三日内可至,什么人能三日内拿下晋阳城?子风你是天子近臣,当知陛下心意。若是陛下在此,难道会坐视突厥人猖獗而让我等坐视不顾?”
“这……”王威无言以对,可是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难以下定决心。
“老夫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将军还是无动于衷,老夫实是无可奈何啊!罢了,突厥人重兵犯境,肆意蹂躏我大隋子民,老夫身为汉家苗裔无法坐视,这就去击鼓聚将,带领河东军救援王总管。王将军只管回晋阳去罢,惟愿念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给老夫备好一口薄棺,有朝一日老夫死于国难,也好有个葬身之所……”
李渊动了真怒,口中的子风也变成了王将军,一拂袍袖扭头就走。王威大惊失色,慌忙阻拦,皇帝给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盯住李渊,哪能让这老倌脱离视线?
“唐公您误会末将的意思了,末将并非不肯发兵援助王总管,只是觉得此事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马邑军情一日急似翌日,如何容得从长计议?王将军莫要阻拦老夫,老夫去也!”
“唐公走不得啊……”
李渊正和王威拉拉扯扯,突然中军大帐的门帘一闪,一个浑身血迹、气息奄奄的红翎军使被王威的两名亲兵架了进来。军使一见王威,鼓足最后的力气抽出沾着三根红色鸡毛的告急文书,颤声道:
“王将军,大事不好!半月前有反贼号称伪楚王杨逆独子,起兵数万造反,正在围攻榆次。高将军率本部兵马急往榆次救援,特命卑职前来告急!”
第七十八章 厌战情绪
这下李渊没话说了。他费尽苦心的隔绝太原与楼烦的联系,就是为了给杨霖那小子创造时机,使其一举拿下晋阳。到那时候他就主动了,怎么处理晋阳、怎么收拾王威,甚至怎么糊弄皇帝还不是他跟杨霖商量着办,演场大戏的事?至于突厥犯境、王仁恭被围关他李渊什么事?这天下是姓杨的又不是姓李的,李渊早就过了当愤青的年纪,凡事没有好处他才懒得理会,所谓北上抗突不过是拖住王威的一个说辞罢了。
可惜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条漏网的臭鱼腥了李渊的一锅汤。王威得知了杨霖造反的消息哪里还坐得住?当场强硬的要求李渊立即与他一起回军平叛,可是李渊坚决不肯答应,坚称所谓叛军不过蟊贼流寇借杨逆之名生事,还是突厥犯边更重要,必须北上援助马邑。两人争执不下,又不约而同的不愿分道扬镳、坚决要把对方拉入己方阵营。这一吵就吵了好几天,不但李渊和王威吵,河东军和右侯卫也在吵,而且差点动了手,直到晋阳那边有更多的消息传来,这才吵不下去了。
自从得知太原出了事,王威二话不说派出骑兵打通驿道,李渊手下的那帮假土匪只好退避三舍,于是很快就有最新的消息传来:高君雅轻军冒进中了埋伏,万余府兵全军覆没,高君雅这个蠢货也兵败被俘,晋阳成了空城一座,危在旦夕。
这回李渊没话说了。他毕竟是太原留守,要是连晋阳老窝要丢了都无动于衷,还梗着脖子非得去跟突厥人较劲,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王威不跟他拼命才怪。于是大业九年十一月初七,太原正副留守李渊和王威统率四万大军回援晋阳,当全军急行两昼夜终于赶到晋阳城下,累得跟灰孙子似的趴在地上喘得有上气没下气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全都傻了眼。
只见晋阳城头仍然高挂着隋字大旗,零零散散的几个慵懒的守兵也都穿着隋军的土黄色衣甲,城门也一如从前那般大敞四开,进出的百姓来来往往,一个个用奇怪的眼神瞅着这帮闲着没事把自己跑成死狗的傻大兵,脸上没有半点害怕和恐惧的神色。而在官道旁的一座草棚之下,一小队人马立在那里恭敬的迎候着这支军队的主将到来,为首一人不管是李渊还是王威都很熟悉,也都很奇怪:这不是窦琮吗?他怎么跑到晋阳来了?
……
话说杨霖自从坑了高君雅、撵跑了窦琮之后,就再没干过正经事。本来他的兵就不多,战兵只有一万五千人,两仗打下来战损了千余,窦琮带走了三千人,盛彦师带着一千多人在榆次改造俘虏,他就带着剩下的不到一万人满太原郡的瞎溜达。
杨霖先是跑到了平城。平城在大业八年曾被河东巨匪甄翟儿攻破过,城墙到现在还到处都是窟窿,根本无法防守。当地的两千多驻军几乎是抱着与城偕亡的决心背城结阵,准备跟来势汹汹的叛军拼个你死我活。谁想到或许是平城将士悲壮的气势震撼到了杨霖,他对着平城城下那个小小的步兵方阵发了一阵子呆,嘟囔了一句“都是一群死脑筋”,然后就领着目瞪口呆的部下退走了。
然后他又溜达到太谷。太谷本来驻有千把人的郡兵,不过高君雅倾巢而出救援榆次的时候,就近把太谷守军都调到晋阳看老窝去了。太谷县令实在没办法,破罐子破摔的把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赶上了城头,爱守成啥样就守成啥样他也不管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县衙大堂的梁柱上。结果杨霖带人刚来到太谷城下就被吓了一跳,城头上边密密匝匝的挤满了老百姓,青壮男子们手里拿着菜刀粪叉什么的勉强还有个守城的样子,那些妇孺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着砖头瓦块算个什么意思?那些老汉老婆婆们颤颤巍巍的站都站不稳了,还把拐棍举到脑袋上又是怎么个情况?杨霖他们离着城墙还有百步之遥,那些战战兢兢的“守军”们就把仅有的那点滚木石和灰瓶什么的几乎扔了精光,几个年纪大的、曾遭过土匪祸祸的老人家,一看到这些漫山遍野、凶神恶煞的土匪蜂拥而来,情知守城无望,心灰意懒之下纵身跳了城,一时间竟然追随者众,太谷城下尽是人的**撞击大地发出的恐怖闷响。
杨霖又是心酸又是懊恼,再一次的带头逃走。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为大隋子民尚未泯灭的武勇和血性而感慨万分,另一方面也为自己这个反贼的身份和倒霉的运气闹心不已。这年头反贼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太坏,他亲爹杨玄感就不用说了,就连张金称、卢明月、格谦之类的泥腿子登高一呼,都能四面景从、八方来投,占块地盘、招几万人给自己打工简单得跟玩似的。可是轮到他倒好,老百姓宁可自杀,官兵宁可决死一战也不投降,甚至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搞得他除了榆次连块根据地都找不到,都快没有隔夜粮了。
这回他学精了,偃旗息鼓一昼夜奔袭七十余里,连夜拿下了全无防备的清源县城,然后派侯君集带一千人化装成隋军模样驻扎在城北二十里的龙山。龙山山口扼守着通往晋阳的官道,一侧是绝壁难攀,一侧是滔滔汾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战时只要少量兵力即可封锁山口,隔绝晋阳以南的交通,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杨霖也没闲着,干的全是跟突厥人一样缺德的事:抢粮抢人。他一进城就去官仓转了一圈,转出来之后就下令他手下的那帮前土匪们重操旧业,去城里城外所有的财主、富商家里打劫!不是杨霖想劫富济贫,更不是想闹革命,而是全军都快断粮了,偏偏清源县官仓干净得能饿死老鼠。要知道清源距离晋阳不足百里,向来都是晋阳的粮仓,晋阳里边有些身家的官绅几乎都把自家的田庄放在了清源,怎么可能没有粮食?果不其然,李仲文和邱师利这帮前土匪轻车熟路的抄了一圈家下来,光金珠财宝就拉了十大车,铜钱更是堆了一百多车,不过这些东西杨霖可不稀罕。让他高兴的是,搜剿到的粮食足有七万石,足够他的兵吃一年了。
除了抢粮他还抢人,不过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抢的,只抢工匠和老农。只要是这两样人,统统蛮不讲理的抓走送往磨坪山,唯一人道一点的地方就是可以带走家属亲眷。房玄龄等人对杨霖的做法并不反对,但是认为光有工匠和农夫是不够的,还应该多抓些读书人。不过杨霖对这一建议嗤之以鼻,还特意嘱咐李仲文,凡是说话带“之乎者也”四个字的统统都撵走,绝不能让这些败类混入我们纯洁的磨坪山,带坏了山上的风气。李仲文等武将闻言深有同感的连连点头,倒把房玄龄气了个半死……
两天之后,李君羡带着辅兵们赶着大车,押着抢来的千余人口去往榆次,然后转道回磨坪山。杨霖闲得无聊,不顾房杜等人的阻拦,带着五千兵准备去蒿泽钓鱼。
这一路走,房杜还不停的在他耳边唠叨,认为他就算不想趁虚占领晋阳,也应该积极备战。不管是北边的王威还是南边的宋老生早晚都是要打过来的,如果杨霖想打,最好的选择就是强势占领晋阳,再与唐公里应外合、见机行事。如果杨霖不想打,趁着磨坪山还没暴露赶紧撒丫子往回跑也来得及,这满太原的闲溜达算是怎么回事?还钓鱼,这大冬天的钓个屁的鱼?过几天不被人家吊旗杆子上都算他命大!
杨霖被他俩吵得头大,干脆向他俩交代了实情:他确实是不想打了,也不想回山,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如晦脾气比较暴躁,一听这话立刻火往上撞:你想找死自己去,别带着这几万人陪你一起去死!
“克明兄啊,这回是小弟第一回正儿八经的打仗,二位兄长呢?”
“我等年纪虽长,却也是第一次亲临战阵,不知统领为何有此一问?”
“没啥。可能是因为小弟年少无知,以前一直觉得打仗就是那么回事,无非是抡着刀子砍人呗?这回亲身走了这么一遭,感觉很不好。都是一样的汉人,长着一样的面貌,说着一样的话,都是娘生爹养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就因为身上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就非得杀个你死我活,为啥呀?凭啥呀?我想不通,而且突然之间对打仗这件事非常的厌恶,一闻到战场的味儿我就想吐。可是包括皇帝、唐公、王威、宋老生,甚至还包括你们又都逼着我不打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听说有些人一闹心了逛逛街买买东西心情就能好,我很穷,穷得连你们都快养不起了,只能穷逛。等哪天心情好了,再捏着鼻子给你们打仗去。”
“可是现在咱们的形势很不利啊,哪有时间给统领消散心情?一旦南北合围过来,咱们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老房老杜啊,你们想占领晋阳、据城死守就是个馊主意。咱们的兵现在就是个样子货,打顺风仗、占便宜仗还凑合,一旦跟人家硬拼就得露馅。你们信不信,咱们只要被围在晋阳城里头,用不了一个月这帮玩意就得溃散?所以我把大家伙东一坨、西一堆的弄得到处都是,就是怕被人家逮着,而且人少了跑起路来也比较方便嘛。”
“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怎么办啊?”
“因为我还没想到办法啊!所以我要去钓鱼,说不定钓着钓着就有主意了。”
“……”
杨霖还在跟房杜胡诌八扯,有亲兵来报,前边有个车队拦住去路。
“什么情况?”
“启禀统领,有一个当官的说他是祁县县令,特来……特来慰劳我军!”
第七十九章 大名士和贱皮子
祁县县令?还来劳军?杨霖这回可没伪装隋军,旗号打得好几里地远都看得清清楚楚,上边不是“楚”就是“杨”,一看就是造反派。这个祁县县令是脑袋进水了还是眼睛近视了?或者是老杨家的旧部?
杨霖来了兴趣,催马来到队前,只见路边停放着百多辆牛车,车上除了整包的粮食、屠宰好的猪羊、成匹的麻布,还有几辆车被苫布盖得严严实实,车轮都陷入了土中,所载之物显然十分沉重。几十个民夫打扮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跪在冻土上,头也不敢抬,为首一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长得也是丰神俊朗,面对高头大马之上的杨霖等人神态自若,从容上前见礼,口称“祁县县令秦元凯参见楚公世子”。
“秦元凯?”随在杨霖身后的房玄龄闻言有些惊讶。
“玄龄兄识得此人?”杨霖对所有长得比他帅的家伙统统没有好感,所以没有搭理这个浓眉大眼的老帅哥,反而回头跟房玄龄聊了起来。
房玄龄凑近杨霖耳边,低声道:“这秦元凯乃是本朝大儒王文中先生的门生、河东名士,卑职十年前曾在京师听过此人讲学,故而有些印象。此人出身齐郡秦氏,素有博学之名,且为人狷介,曾任御史台侍御史,因直言不讳得罪权贵而遭贬斥,不想竟流落到了此处。”
“他很有名吗?”
“这是自然。且不说此人乃是王文中先生(即王通,隋朝大儒作者注)的得意弟子,在学问一道上天下人出其右者屈指可数,而且秉性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素为人所仰重,所以卑职很好奇他的的来意。”
房玄龄这么一说,倒是把杨霖的好奇心也勾起来了。他转过头来对秦元凯问道:“秦县尊不呆在祁县保境安民,却跑出县境来拦住杨某,所为何事?”
秦元凯被冷落了半天,但是神色却没有半分的不耐和尴尬,从容答道:“秦某听闻世子举义帜、兴义兵,洗族恨、报国仇,特来世子帐下报效,并奉上财帛粮草以供世子贴补军用。”
杨霖一听这话被吓了一跳。他听房玄龄说此人又是刚正不阿又是嫉恶如仇,敢于面犯权贵而不惜贬官,还以为秦元凯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当面啐他一脸口水然后慨然赴死,或者弄不好搞什么阴谋诡计跟他这个大反贼同归于尽,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来投降的。
“你说啥?你打算投靠于我?”
“正是!”
“你真是这么想的?”
“秦某此心堪比日月。世子有所不知,秦某本是祁县县丞,因本县县令万锋举不识大体,执意对抗义师,秦某不得已设计斩了万锋举,才得以将一个完整无缺的祁县献于世子。万锋举的人头尚悬于县城城头之上,世子遣人一观便可立辨真伪。”
杨霖和房玄龄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房玄龄忍不住问道:“某家曾闻,秦县尊昔日出任侍御史时,曾在大朝议时于陛下当面直斥宇文氏有不臣之心,其中‘帝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一语因此闻名天下,而秦县尊也因此被连贬四级。如今杨统领举兵虽属无奈,但仍被陛下视为乱臣贼子,秦县尊何以出尔反尔?莫怪我等生疑。”
秦元凯闻言非但不恼,反而面露笑意,慨然道:“陛下无道,祸国乱民,不纳忠言。秦某对大隋一片忠心,却不得施展余地,反而屡受贬斥,甚至险些丢了性命。秦某于大隋已是仁至义尽,值此乱世,当投明主、行大义,方才不负一身才华和拯国救民的大志。”
又一个不许老子“为你好”就立马弃暗投明的主,杨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腻歪。他故意斜着眼睛、吊着眉毛、扬着下巴,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轻佻模样,傲然道:“你想投靠我当然可以。不过老秦,你这点见面礼好像不太够啊?”
秦元凯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躬身应道:“世子有所不知,祁县地瘠民贫,所产不丰,今年的秋赋又大都被晋阳方面搜刮一空。秦某为了给世子筹集军资,已经强令提前收取了明年的春赋,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啊!”
为了讨好新主子、给自己铺路居然把明年的春赋都提前收完了?祁县百姓这个冬天还怎么过?杨霖的厌恶之感更加强烈。他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正经,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更不正经,于是杨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邪恶的笑意,嘿然道:“财帛就算了,本统领也不缺那俩钱。不过连日行军身心俱疲,这鬼天气又冷得要死,秦县尊可有办法给本统领弄些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暖暖床?”
秦元凯一怔,本能的想要出言劝谏,话一出口却变了一番味道:“这个……倒是不难。本县虽然偏僻,章台柳巷之所在却颇为兴盛,唐七家、吴媚家的大名即便在晋阳……”
杨霖厌恶的摆摆手打断了秦元凯,一脸不高兴的说道:“你就拿这些残花败柳来打发本统领?”
秦元凯一咬牙:“秦某这就去征集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一日之内为世子献上百人倒是不难……”
“这就是你们说的大名士?”杨霖不再理他,回头对房玄龄等人发了句牢骚,然后朝早就气得面红耳赤的亲兵们挥挥手,“把这个王八犊子给我拿下!”
说罢,理都不理还在大声叫屈的秦元凯,领着面带尴尬的房玄龄等人直奔祁县。
离着县城还有一里多远,一心一意拍杨霖马屁的秦元凯早就命人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结果这天寒地冻的地上就结了一层薄冰,搞得杨霖的战马直打滑。远远的,他就看见城墙上挂着一颗冻得硬邦邦的人头,怕就是那位不肯从贼的万县尊吧?而在城墙之下,几千名百姓大概是被强令出迎,蜂拥在城门两侧。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恐惧,百姓们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处,一个个脸色乌青,神色木然,一看到杨霖他们的大队人马走近,不用人招呼就纷纷匍匐于地。一时间祁县县城下,除了得得的马蹄踏地声和猎猎的战旗招展声,只有从人们口鼻中腾起的一片片白雾,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不知道哪个胆大的百姓偷偷的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背缚着双手、踉踉跄跄的跟在杨霖马后的秦县尊,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闻声抬头的众百姓见此情景,以为杨霖不满意他们的供奉才把秦县尊抓了起来。当官的都被拖死狗了,小老百姓岂不要被砍头?于是胆小的开始哭嚎,胆大的开始叫骂,一些粗壮汉子已经起身寻找趁手的家伙准备拼命了,城下顿时乱成一团。
杨霖长叹一声,下令部下勉强维持住秩序后,催马来到百姓面前,高声道:
“各位父老,杨某引军途经贵地,一不杀人,二不抢东西!不但不抢,那个姓秦的官从你们手里搜刮来的财帛粮食,杨某还要还给各位父老!”
百姓闻言大哗,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自古以来这块地面上只要过兵,管他是官兵还是土匪流寇,更不分汉人还是胡人,哪有不抢人抢东西的?抢人抢东西的已经算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了,杀人放火、毁城拆房那是常事,满城尽屠、鸡犬不留都不鲜见,哪还有把抢到手的东西还给百姓的?不是这个将军被冻傻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对!一定是阴谋诡计!
百姓们慌乱了一阵就不做声了,城下又是一片死寂。
杨霖见百姓不肯信他,无奈的下了马,走近百姓准备演一出亲民戏。他刚扶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结果老汉身手利索的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他又腆着脸凑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逗弄一下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结果妇人立马嚎啕大哭,对着他连连磕头,还口齿不清的讨饶说,想让她怎么样都可以,求杨霖放过孩子。
杨霖只好从兜里掏出一块麦芽糖这还是小七给他准备的,这玩意甜腻腻的直黏牙,杨霖不爱吃,正好拿来贿赂小朋友。他刚把麦芽糖凑到孩子嘴边,就被那个妇人亡命似的一把抢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在吃毒药。
杨霖没辙了,又掏出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往回走一边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也不知道是甜的还是愁的。他纵身跨上战马,这回脸上就不是一副笑模样了,而是张牙舞爪得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唯恐自己的面相不够凶狠。
“呔!祁县百姓听真!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哎这才对劲嘛!祁县百姓一看杨霖这回像个正经的将军了,嘴里也不说胡话了,悬了半天的心这才放回到肚子里,于是纷纷轻车熟路的叩首道:
“大将军饶命!我等愿意听从大将军驱使。”
“奶奶的,你们就是一帮贱皮子!”杨霖气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戟指众百姓道,“你们中间谁是领头的?出来说话!”
百姓们交头接耳了半天,推出了三个白胡子老头。
“老朽等乃是祁县乡绅,受乡亲父老所托来求见将军。将军但有所求,老朽就算舍出这把老骨头也会竭尽全力的满足将军,只求将军给这些可怜的百姓留条生路啊!”
杨霖翻了个白眼:“我要你们的这把老骨头干吗?啃起来很香吗?我就请你们几个老不死的帮一个忙,麻烦你们把这帮混账东西都撵回家去行吗?我有密集恐惧症,这么多人看得我眼晕……”
第八十章 钓鱼
三个老头子带着百姓半信半疑的散去,杨霖一进城,就命人将那百十辆牛车及车上的财帛粮食都扔在县衙门前的广场上就不管了,任由百姓拿取。而秦元凯他更是懒得搭理,干脆也绑在了广场的一根木柱上,吩咐手下不管是有人放他还是有人揍他都当没看见。
第二天一早亲兵来报,百姓开始的时候只是在远处畏畏缩缩的观望,后来有个胆大的泼皮蹭过来抓了一把粮食就跑。值哨的将士拦住他,还没等那个泼皮跪地求饶,将士们便热情的给他扛过来一大口袋粮食。有人带了头,而且非但没倒霉,还得了好大一个彩头,饥寒交迫的百姓们便没了继续观望的心思,一拥而上哄抢物资,现场极度混乱,差点出了人命。后来还是那些白胡子老头呵斥住了众人,又使人维持秩序,这才没出了乱子。仅仅一个下午的工夫,五千多石粮食、几百匹麻布和一千多贯钱几乎被一扫而空。有意思的是,几乎每个领到财物的百姓临离开时,都狠狠的啐了秦元凯一口,要不是被白胡子老头拦着,这家伙肯定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本就快冻僵的秦元凯身上再裹了一层又厚又恶心的冰壳子,竟是活活的给冻死了。
房玄龄有些于心不忍,劝谏道:“统领不喜此人,撵走也就是了,何必置他于死地?今日开此恶例,恐为后来者警,不利于统领招贤纳士啊!”
杨霖一脸无辜道:“什么叫我置他于死地?我只是把他绑在那儿,任由他治下的百姓处置。要是他平日里善待百姓何至于如此下场?啧啧这位大名士被乡亲父老一人一口唾沫活活啐死,这种死法怕是前无古人吧?老房老杜,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能否给小弟解说解说?”
杨霖此人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对比他学问高、见识长的一概看不顺眼,**裸的嫉贤妒能,极尽挖苦诋毁之能事。房杜等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跟他斗嘴都斗腻歪了,自然懒得理他。杜如晦转而问道:“你非得来祁县钓什么鱼,现在祁县也来了,你也该掀开老底,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了吧?”
“老杜你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我是要去嵩泽钓鱼,不是在祁县!”
“少绕圈子!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抽你!”
“老杜你就欺负我吧,就你那把老骨头还抽我?也就是本统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换个人你试试?三两下就把你拆散了,还不负责组装回去……”
“玄龄兄,且守住后门,老夫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谁拆了谁……”
“停停停算我怕了你还不成?我招、我从实招来行不行?来人啊,上地图!”
杨霖拉着气咻咻的杜如晦和房玄龄来到地图前,沿着太谷、平城、祁县和文水划了一条直线,得意洋洋的问道:“二位老兄,看出点什么门道没有?”
房玄龄素有急智,只沉吟了片刻便道:“你这是在造声势给宋老生看?”
“没错!咱们那位皇帝陛下把河东一分为三,南北两头的王仁恭和宋老生其实都在盯着我那位老丈人。王仁恭咱们先不去管他,宋老生名义上被皇帝关在了西三郡,但是据我大舅哥说,这家伙的斥候探马已经放到了龙泉和西河两郡,还借口高昙晟不安分,分出五千兵马出临汾、直抵沁源。可以说现在河东的南七郡尽数落入其手,你们说这位老哥想干吗?莫非也要学我老丈人造反?”
“宋老生定是身凭皇帝密旨行事,否则给他几副胆子也不敢如此妄为!”杜如晦一言而断。
“就是嘛!我一直琢磨着,要是我老丈人真敢不安分,宋老生压根就不用等什么皇命,手下大军旦夕可至。只是这回老丈人还没动静,我这个当女婿的先蹦出来了,于是乎就把宋老生弄得有点迷糊,否则早就杀过来啦!别看他现在还没动静,但是我敢保证榆次失守、高君雅全军覆没这些事他早就知道啦。我还怕他拿不定主意,所以沿着平城到文水这一条线,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了一趟武装大游行,这回怕是他不想来都不行了。我估计着宋老生的本部人马起码已经进了临汾,沁源的那支偏师嘛,由上党北上有高昙晟挡道,处理起来太麻烦,我判断他们会在西河与主力会师,就是不知道他们要走平遥呢,还是隰城?”
房杜二人眉头紧锁,盯着地图瞅了半天,杜如晦才狠狠的一指头戳在地图上道:“宋老生必走平遥!”
杨霖抬头目视杜如晦,问道:“又是蒙的?”
杜如晦作势要打,口中也斥道:“说你是纸上谈兵都是抬举你!隰城方向直到文水一路俱是山地峡谷,大军行动不便又极易中伏。而且宋老生麾下都是骑兵,在如此复杂的地势下,十成战力能发挥出三成就不错了,宋老生是百战宿将,除非是急昏了头或是发了疯,否则怎么会走这条路?还有,既然宋老生要来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果然有理,小弟受教!说到下一步,跟你们说多少遍了,我要钓鱼啊!”
“还钓!信不信我一会儿就把你吊到旗杆子上去?”
“是钓不是吊!老杜你也是个文化人,怎么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再说了,我不在这里稳坐钓鱼台,宋老生这条大鱼脱钩跑到别处去可怎么办?”
“哦?你打算把宋老生引到祁县尽歼之?”房玄龄的兴趣被杨霖勾上来了,显得有些兴奋。
杨霖朝他翻了个白眼:“就凭咱们手底下这五千个笨蛋要尽歼宋老生?是我听错了还是老房你脑子进水了?”
“那你在这里钓的哪门子鱼?”
“就你俩这样的还号称是我的谋士,光拿工资不干活……哎哎别动手啊我错啦!好吧,我承认我从来没给你俩发过俸禄……你们说我要是不在宋老生的眼皮子底下瞎折腾,这老哥要是迷了路一路北上怎么办?侯君集那家伙手底下就一千人,虽说龙山险要,他又不缺粮械,但是能挡住晋阳那边三个月不能南下我就烧高香了,无论如何也扛不住两路夹攻。所以我必须在这里把宋老生黏住,然后绕几个圈子把他引向榆次!”
“你打算在榆次与宋老生决战?难道你打算故技重施?”
“没错!高君雅手下一万零六百一十七人,除了战死的全成了咱们的俘虏,一个都没跑掉。宋老生知道咱们干掉了高君雅,但是在哪干掉的、怎么干掉的他上哪打听去?我早已命令盛彦师和祖君彦将上次的战场重新布置,就等着跟宋老生将那场戏再演一场。小弟不但才疏学浅,兵书也只读过半本,就学会这么一招鲜,不多用几次岂不浪费?”
“此计倒是可行。只是宋老生麾下俱是骑兵,我们都是步卒,如何做到既能黏住他不放,又不被他追上全歼?”
“我又没打算跟宋老生在官道上赛跑。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咱们的人往大野地里一撒,撒丫子跑就是了。宋老生的那帮骑兵跑一个试试?地上不是雪就是冰,冰和雪底下不知道都是些啥东西,我保证他们没跑出几里地马腿不别折,马蹄子也得跑废!话说到这里,您二位都是学贯古今的高才,听没听说过有种好东西叫做马蹄铁的?”
……
总算让房杜二位满意了,杨霖也折腾得口干舌燥、全身酸痛,干脆领着雄阔海和周大虎出了县衙,打算逛逛街。出门呼吸了一口冰凉而又清新的空气,顿时觉得心清气爽又畅快无比,于是开始满街乱窜。
看到得情况还算让他满意。他手下的兵底子不好,大部分都是土匪出身,打算让他们军纪严明、令行禁止那是做梦。不过杨霖有他的办法,下令凡是骚扰百姓、胡作非为的,除了打屁股还要被剥夺一年之内吃肉的权利。他手下那帮兵痞们一盘算,抢俩钱花、调戏调戏大姑娘啥的虽然挺爽,但是还没法跟一年没肉吃相比,所以表现得还算老实。个别管不住自己的贼手和小兄弟的,现在都被挂在旗杆子上当腊肉晒着呢,所以县城里边的秩序还算井然。
结果兵痞们老实了,杨霖又手痒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是纨绔,是二世祖。身为纨绔和二世祖,不欺压一下良善、不调戏一下大姑娘小媳妇什么的,简直都没脸出去见人。虽然这些坏事有个叫安霖的好像都干过,不过那时候他的本尊还在二十一世纪当良民呢!为此他除了担了一个恶名,还被女侠姐姐李蔓珞满世界的追着砍,所以他一直对此愤愤不平,偏偏又找不着人说理去。等他继承了安大少的身份,非但纨绔和二世祖当不成了,还悲催的除了被追杀就是被欺负。这全天下除了他杨霖,不管是当主公的还是当老公,哪个不是威风凛凛而且予取予求?更别说无论家里家外都是手握生杀大权,号令一出莫有不从。他可好,家里养了一窝母老虎这事他认了,毕竟是他自找的。但是他的这帮手下也一言不合就翻脸,甚至连打带骂的算怎么回事?难道老子天生一副小受相,人人都忍不住要欺负一下下?连房杜都这样了,于是杨霖打定了主意,将来要是遇见魏征那个“千古人镜”,啥话不说第一件事就得把他弄死!
他正算计着找谁欺负一下,还别让人抓住说他违反了自己定的军纪,结果一转眼就看见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杨霖记得自己颁布的军纪里边有一条是不得欺凌调戏妇孺,那欺负小孩子是不是就没事了?可是妇孺的“孺”字是不是指小孩子这事,他那颗草包脑袋就死活分不清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他贱兮兮的笑着,又翻出了一块麦芽糖,准备贿赂一下小朋友,顺便捏一把那张粉嫩嫩的小脸蛋,谁知又被那个妇人一把夺了过去,不过这回倒是喂进了孩子的嘴里,还呲着一口大黄牙朝他嘿嘿傻笑。
杨霖看着那个把麦芽糖舔得口水鼻涕糊满脸的小朋友,不知道该觉得欣慰还是恶心,那个丑巴巴的黄脸婆他又实在下不去手,正在犹豫是否就此放弃他的调戏大业,突有亲兵来报,说是唐公来信了!
第八十一章 家国与汉胡
杨霖匆匆赶回县衙,发现李渊的信使竟是老熟人刘政会。刘政会自从跟杨霖闹翻了之后就跑回了晋阳,不过这家伙因为早就进了河东军的阵亡名薄而没法见人,只得躲在李渊府里帮他主子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说给杨霖送信。
杨霖匆匆跟他打了个招呼,顾不得细说就展开了书信。李渊在信中嗦嗦的冲杨霖发了半天的牢骚,总之意思就是女婿跟老丈人不贴心,老丈人为了女婿处心积虑、辛苦谋划,结果女婿还不领情,处处跟老丈人作对不说,还让老丈人的老脸没处搁之类的,不过这些文字杨霖就当没看见。然后李渊告诉他,他跟王威的四万大军已经返回晋阳,还把他近期的所为打探得一清二楚,但是完全看不懂杨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在搞些什么鬼。王威现在一门心思的想要攻打榆次,他正在跟王威扯皮,让杨霖赶紧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清楚,他好趁机里应外合。
这些事情没有出乎杨霖意料,反而是信中李渊不经意的一句“突厥犯境,破定襄,屠戮甚重。马邑告急,王仁恭一日三惊,恐不能守也”让他眼皮子一阵急跳,急忙询问刘政会详情。可是刘政会整天把自己关在老李家,对外面的事情一问三不知,杨霖只得作罢,下令击鼓聚将。
不过他手下本来就没几头蒜,还被他撒胡椒面似的弄得磨坪山、榆次、清源、龙山到处都是。更不用提窦琮还被他撵跑了,李君羡更是悲催的在大冷天里被他任命为运输大队长,天天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各处抢来的好东西往磨坪山的老窝里搬。所以他能召集来的也就是房玄龄、杜如晦和李仲文、邱师利,连雄阔海和周大虎都被他拉来凑数。
杨霖首先把李渊信中的意思捡要紧的跟大伙说了一遍,对于四万大军即将来犯这事大家都没太放在心上。现在的形势很明显,王仁恭被突厥人缠住了,李渊和杨霖的大敌就剩下了宋老生,只要干掉了这家伙,晋阳方面看上去很吓人的四万大军马上就剩下可怜的一万来人了没有了宋老生的掣肘,李渊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到时候就是五六万人群殴王威的一万人,再打不赢大家伙干脆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杨霖看着手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有气,沉声问道:“你们就没有从唐公的信中发现点别的?”
房玄龄今天一大早就被杨霖损了一顿,到现在还阴阳怪气的:“统领慧眼独具,我等尸位素餐之辈望尘莫及,只待统领出言指点。”
杨霖现在心情不好,顾不上跟他斗嘴,耐着性子继续说道:“突厥人大举南下了,据闻将近三十万人。定襄已失,守军尽墨,官员尽屠,无数百姓被掳往塞外。如今马邑危在旦夕,若无援兵则必成定襄第二!难道尔等竟对此无动于衷?”
房杜等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前土匪头子邱师利以勇武闻名,所以脑子就理所当然的缺根弦。不过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常都是闭紧了嘴巴让干啥就干啥,这回连他都忍不住开口了:
“杨统领,突厥人来这手正好牵制住了王仁恭,让我军后顾无忧。这是好事啊!统领为何忧虑?”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杨霖看向众人。
大家伙又是你瞅我我瞧你的,最后一起向着他点了点头。这江山是彼杨家而非此杨家的,更不是我们家的。异族犯境、保家卫国首先是当皇帝的那位姓杨的该操心的,其次也是他用高官厚禄喂饱了的那帮高官显贵们该头疼的,我们这帮人非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还是朝廷眼中的反贼,那突厥人闹腾得越欢岂不是越好?最好是把大隋朝闹腾个半死不活,咱们再推上一把,岂不是大志得报、江山在手了?
杨霖默不作声的让人备好笔墨,歪歪扭扭的写下几个大字。话说他哪会写什么毛笔字啊?一笔字写得跟狗爬似的,从来不敢拿出来现眼,这事大伙都知道,还没少拿这事笑话他。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杨大统领居然主动献丑了?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热闹。
片刻之后杨霖写罢,四个墨迹淋漓、足有斗大的字出现在众人眼前。这笔字写得果然比众人想象的还丑,全无笔法架构不说,章法笔势更是一塌糊涂。这年头人们讲究以字观人,光看这笔字,房杜等人就深感自己所投非人了。
不过大家都没有说话,更无人拂袖而走、耻与杨霖这样的文盲为伍。因为杨霖写下的四个字是“家国”和“汉胡”。
杨霖很生气,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对谁生气。在后世的中国,直到二十世纪前后才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与民族的观念,而在上下五千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占据主流的思想观念就是“家天下”,所以才有“家国”一说:家在前而国在后。这个天下、这个国家都是皇帝家的这不仅是皇帝自己的想法,全天下的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无可指摘的,所以这个天下出了什么问题也是皇帝该操心的,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那些食君之禄的自然应该忠君之事,这是本分。但是能把这个本分尽到几分就难说了,反正尽忠尽职的不算多,要不然那些忠臣义士也不会被青史大书特书。就像现在我们在公司打工,老板发足了工资自然要老老实实干活,但是老板要是让你拿命去拼,又有几个缺心眼到能答应的?谁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谋一份工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犯得着把命都搭上?此时也是一样,大隋朝就算完蛋了,总还有个新朝、新皇帝吧?一点也不耽误大家继续打工。就算胡人占了中原、当了皇帝又怎么样?前朝、前前朝乃至前前前朝哪个不是胡人坐天下?大家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所以房杜等人有这个想法很正常。要是杨霖现在是皇帝,他们位高权重、利益攸关的,说不定此时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凶神恶煞的准备亲自下场狂殴突厥人了。说到底,杨霖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指责他们。
“我确实没办法指责你们什么。这个天下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按说这事犯不着咱们跟着操闲心。可是老房老杜,你们都是熟读史书的饱学之士,你们想想,三百多年前,是不是许多人也跟你们现在的想法一模一样?
对!我说的就是五胡乱华。胡人杀来了?那又怎么样?反正离我们远着呢。胡人奸淫掳掠、杀人无数?那又怎么样?奸淫的又不是我的妻女、杀死的又不是我的亲友。胡人打到眼前了?那又怎么样?胡人也得治民,也得需要人做官、做工、种地,也得需要收税吧?打打杀杀一阵子就过去了,还不照样过日子?结果怎么样?这样想的人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就是抛土弃祖、仓惶南渡,最终身死异乡、入不得祖庙啊!
你们可还记得当时黄河两岸数千万百姓被胡人杀得只剩下几百万?可记得我们的汉家姐妹被羯人当作‘两脚羊’,夜晚奸淫白日烹食?可记得五万汉家少女被鲜卑人当成过冬的食物,残骨在邺城之外堆起了一座小山?可记得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邺城连绵不绝的汉人尸体和挂满城头的汉家头颅?你们觉得这些只是用来记述那段历史的文字吗?不!这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
你们总是说家国家国,家在前国在后,对此我没什么意见,没看我找个借口起兵还是先洗家恨、再报国仇吗?可是无论家与国都是咱们汉家人自己的事,就算我老爹造反,差点掀翻了大隋朝,皇帝也就是把老杨家杀得就剩我一根独苗,别的人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你换个胡人试试?在座诸位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当你们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全、在异族人的钢刀下痛苦哀嚎之时,你们会不会为今天的想法和选择而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我们对突厥人的入侵无动于衷,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机关算尽,把主意全打到自己的族人头上,总有一天我们会自食恶果。如果放任突厥人做大,一旦重演五胡乱华、中原陆沉之故事,我等作为当事人,就算一时苟活下来将来在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当我们的子孙问起胡人来时我们在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们可敢直面那一双双纯真无邪的眼睛?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古人尚知如此,我等岂能瞠乎其后?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杨霖罕见的一番口沫横飞的慷慨陈词,不但激得李仲文等武将面红耳赤、须发戟张,口称“干死突厥人”不止,连房杜都默然不语,无言以对。这时刘政会却皱紧了眉头,出言问道:
“杨统领,你到底意欲何为?”
“北上干突厥人!奶奶的,老子不造反了,日子也不过了!就算皇帝要砍死我,也得先拉突厥人垫背不可!”
“万万不可啊杨统领!唐公为了统领之事竭尽心力,百般筹谋,终得此间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岂能为了一时意气而坏了大事?”
“刘政会!我当初以为你就是个糊涂蛋,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你他娘的压根就是个王八蛋!”
第八十二章 民心
杨霖向来给人的印象就是一脸笑嘻嘻的不正经,偶尔跟人斗斗气、使使小性子在旁人眼里看来也是少年意气使然,当不得真。所以跟他相处时间久了的人,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很随便,少有别的上位者那里庄重严谨的气氛。可是这回杨霖对刘政会不仅破口大骂,还直呼其名,这就很严重了。在这个年代,姓名乃是父母所赐,只有父母和长辈才能叫,即便是位尊者一般也只在正式场合才直呼下属的大名,否则就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冒犯和不敬。杨霖这人虽然粗俗无理、不通礼法,动不动就“老房老杜”的乱叫,但也从来没有过随便对谁直呼其名的时候。古人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即便是敌对的双方战场相逢,一般还要假惺惺的称兄道弟、热络寒暄一番,少有口出恶言的,但是一点也不耽误片刻工夫后俩人杀个你死我活。杨霖的这番话一出口,就意味着局面基本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所以早就按捺不住的雄阔海和周大虎不待杨霖吩咐,便一根绳子将还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刘政会捆翻在地,扯着衣领子就要往外边拖。房玄龄顾不上别的,一边上前阻拦,一边大声疾呼道:
“统领,就算是北上抗击突厥人也离不开唐公的支持和配合!万万冲动不得啊!”
“好吧,老雄老周,先别砍死他,找个小黑屋把他关起来吧。”
“这是何故?”
“老房啊,你的精明劲哪去了?这个王八蛋被我大骂一顿,想必是怀恨在心。要是把他放回去,不在我老丈人面前说我坏话就见鬼了!我岂有给自己找不自在的道理?先关着吧,见到我老丈人再说。”
“好吧……统领,你真的打算不顾一切去抗击突厥人?”
“没错!老房老杜,你们帮我给长孙无忌、盛彦师、李君羡他们写几封信先说明这不是命令,如果他们愿意跟我去找突厥人拼命,就带人到清源集结。如果不愿意我也不怪他们,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各走各路,就说我祝他们好运,以后别再跟我这种不着调的主公了哦对了,你们也一样,去留自便。”
“诺……”
“老周啊,麻烦你走一趟榆次。你的那些弟兄不愿意对昔日的袍泽下手,这我理解。这回我要去收拾突厥人,你问问他们想去不?”
“主公你放心,要是哪个混球敢说不去,老周就扭断他的脖子!”
“别价啊!去留自愿这是原则,老周你要是敢犯浑当心我抽你!还有老房老杜啊,你告诉长孙他们,就算他们想来,也不许强迫手下的士卒同行。我们这是要去玩命,必须得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可不甜!”
“诺!”
……
众人散去,杨霖走到室外,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旺盛的心火有了些消退的迹象,他才发现自己今天有些冲动了。
“老雄啊,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又犯浑了?”大伙都去各忙各的去了,杨霖的身后就剩下了个雄阔海。话说老雄当保镖还是很称职的。
“你哪天不犯浑?就今天还算正常些。”老雄一直都对杨霖很不客气。
“怎么说?”
“打突厥人啊!这是大好事啊!你难得干件好事,说起来俺还挺奇怪的……俺听俺师傅说过,那些胡人只要来了中原就没干过好事,俺们汉人但凡有一口气在就得跟他们拼到底,反正都是没活路。俺还听俺大哥说过,突厥人经常来骚扰河北,俺大哥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叫无恶不作。突厥人一过,整个整个的村子就没见过一**人,连小孩子都被撕成两半,这种事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出来,不干他们干谁啊?”
“可是突厥人很难打啊!还那么多人,好几十万啊!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怎么才能打赢他们。老雄啊,咱们还都没娶媳妇呢,就这么完蛋了是不是亏大了?”
“你瞅瞅你那点出息!打不过也得打,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两个就赚了。死有啥了不起?俺老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吧,我就知道跟你这个没脑子的说心事就是白费唾沫,这事确实是我在犯浑。”
“你欠抽是不?”
“哎哎你轻点!把我揍死了谁领你们干突厥人去?”
……
随着几拨信使快马加鞭的离开祁县,杨霖也不钓鱼了,不管是正在嵩泽里冬眠的鱼还是不知猫在哪里的那条叫宋老生的大鱼他都顾不上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拔营起寨返回清源。
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当他把此行的目的告诉手下这五千来号人以后,虽然气氛变得有点沉闷,但是大部分人还是默默的跟着他一起走了,一夜之间就跑掉了三百来人,虽然房玄龄和杜如晦到现在还在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
刚走出城门,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出现了,一大片黑压压的老百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还是那三个白胡子老头。
杨霖赶紧翻身下马,走到近前问道:“老人家,缘何堵住我军去路?可是有军卒不听号令骚扰百姓了?”
一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的给他行了大礼,才答道:“并非如此。这位将军,你们可是要去跟突厥人打仗?”
杨霖心里有点明白了:“不瞒老人家,突厥人大举犯境,定襄已失,马邑危在旦夕。一旦马邑失手,整个太原郡弄不好就要成了人间地狱。小子这也是没办法,只能去跟突厥人拼一场了。”
白胡子老头继续追问:“据老朽所知,将军麾下并非大隋官军?”
杨霖苦笑:“您说的没错,我们非但不是官军,还是反贼呢。”
白胡子老头没有说话,反而一转身,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百姓随之闪开了道路,露出了身后的近百辆牛车,车上满满当当的装满了财帛粮草这不是前天杨霖退还给祁县百姓的那批春赋吗?
“老人家,您这是……”
“将军,老朽不管你是官军还是反贼,老朽只知道你是个好官,你的兵都是好兵。这是我们祁县百姓的一点心意,还望将军笑纳。”
“这可不行!老人家,这事要是被朝廷知道了,您这可是资敌之罪啊!”
“无非一死罢了,官府要砍老朽的头,突厥人来了更要砍老朽的头。老朽活了七十有六,还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官府砍头不要紧,要是把突厥人放进来那才是造孽呀!老朽只愿将军此战旗开得胜,平安归来。老朽无用,只能带着祁县百姓日夜为将军和将士们焚香祈福,区区粮草财帛何足挂齿?还望将军不吝笑纳!”
“不行!绝对不行!老人家的好意杨某心领了,但是东西绝对不能收。我们去跟突厥人拼命,死都不怕,还不就是为了老人家和各位乡亲父老太太平平的过日子?要是再拿走了这些过冬之粮,让乡亲父老冻饿而死,这一仗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绝对不行!”
双方拉拉扯扯了半天,老头见杨霖态度坚决、不似作伪,只得作罢。不过又从人群里拉出十几个青年后生,对杨霖说道:“这些都是老朽的子侄辈,没什么本事,就是有一把子气力。老朽年老体衰,上不得战阵,只能让这些后生替代,万望将军切莫冷了老朽的一片拳拳之心。”
杨霖这回没法推脱了,于是人群里又有一些青壮站了出来,一共凑了三百多人。杨霖当众把他们编入自己的亲兵营,又对祁县百姓千恩万谢,收了几大筐面饼子熟鸡蛋什么的,这才带队重新出发。
看着队列中的士卒们啃着干饼、剥着鸡蛋,起初有些沉闷的气氛有了好转,杨霖的心情也不错,故意跑到还在唉声叹气的房杜面前得瑟。
“统领,民心确实可用,可是拿民心也挡不住突厥人的钢刀啊!”
“你说的没错!民心可用,但是光有民心也不够用。可若是再加上河东军、右侯卫和左骁卫的军心呢?”
“哦?统领有主意了?”
“我就说你俩号称谋士,结果光领俸禄……不对,不领俸禄也不干正经事,怎么成天指望我拿主意?我又不是神仙……别动手!好吧,我只是有个想法而已,怎么干还得你俩想辙。”
“统领可是打算把唐公、王威、宋老生都拉上一起去对抗突厥人?”
“是啊!不过这事可不好办,我老丈人我自己搞定,剩下那俩就指望你们了。”
这件事可不好办,房杜二人凑一起窃窃私语了半天,房玄龄才对杨霖说道:
“此事确实难办,不过并非毫无办法。卑职以为,此事须得从分明、暗两途入手,明面上我军必须显示出强大的实力和声势,以震慑王、宋二人。说不得还要打上一仗,使其即便不与我军合作也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以大义之名混乱其军心。另一方面则需派人与其私下接触,或收买、或分化、或离间,甚至不惜采用行刺等手段,促使其与我军合作。不过现在形势未明,还须随机应变。”
“是啊!别的先不说,咱们手里现在就不到一万人,还震慑个屁!不被人家当落水狗追着痛打就不错了。两位老兄啊,你们说长孙那些家伙能不能来帮我这个忙?”
“统领心中也没底?”
“有底就见鬼了!你们这些家伙粘上毛比猴还精,一个个的嘴上主公叫得亲,心里没准都在骂娘呢,能干出啥事来我都不稀奇。”
第八十三章 李玄霸
清源守将是李孝恭,一听说杨霖要去打突厥人立刻兴致盎然打突厥人可比打他三大爷有意思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还不用东躲西藏了。至于他麾下的士卒,这货直接把杨霖的损招改良加强,宣布愿意去跟突厥人打仗的有肉吃,没胆子去的直接扒了军衣撵出大营,冻死饿死没人管。这些士卒大多是外地人,这大冬天的身无分文还举目无亲,扔大野地里不冻死饿死也得被狼叼跑了,所以还真没人敢不去……
杨霖懒得理会这些破事。自从到了清源他就天天跑到城头上站着发呆,不冻僵了不回屋。开始手下众将以为他在为各路兵马能不能来而忧心忡忡,还感慨了半天,觉得主公终于长大了,终于想起来关心正经事了,也算不负他们的一番哼哼教导了。
后来大伙就觉出不对了:长孙无忌和盛彦师他们都在东边,杨统领怎么成天站在北城门楼子上扯着脖子望穿秋水?后来大伙凑一起一合计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当初打下清源以后,杨大统领没过门的媳妇,也就是李三娘子忧心弟弟李世民的病情,就近跑回晋阳娘家去了。这都十多天了还没动静,杨霖这哪是关心军机大事,压根就是想媳妇了!
众人想通了这一节,有唉声叹气的,有忍不住骂街的,都觉得自己的主公这辈子算是没救了,跟着他要是能出息那才是老天不长眼。
幽怨归幽怨,骂街归骂街,可是谁让他们都是帮后娘养的,天不收地不管的,只能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的主公天天当望妻石。结果两天之后,媳妇还是连影儿都没见着,倒是把祖君彦给盼回来了。
杨林就是个甩手掌柜,所以军中的大事小情从来都是房杜二人打理,事情办妥了写个节略想让杨霖把把关,结果只要不是紧急军情,人家从来都是连翻都懒得翻一下,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而且不只是房杜,其余众将职权范围内的事情,杨霖也是一律放手,简直就是放羊式管理,对部下之信任堪称前无古人。这也是众人虽然对杨霖各种不满,但还是赖着不走,而且干活还干得挺起劲的主要原因。
这一日正好轮到房玄龄当值,他正趴在文山牍海中奋笔疾书,突然听到县衙二堂外一片喧哗,刚一抬头,正好看见身材矮小,永远板着张死人脸,一身厚重的棉衣埋汰得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祖君彦。
房玄龄讶道:“尚德兄来得好快!怎么不见永固(盛彦师表字查不到,杜撰的作者注)?”
祖君彦永远是那么木讷:“盛将军率军随后便到。玄龄兄,少主何在?祖某有要事禀告少主。”
一听这话房玄龄不敢怠慢,亲自带着祖君彦直奔北城门,果然找到了正在跟雄阔海涮羊肉的杨霖。
“哎呀,尚德兄、玄龄兄来得正好,小弟又琢磨出一样好吃的,赶紧过来尝尝。”
杨霖出品,必属佳肴。房玄龄成天跑他家蹭吃蹭喝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二话不说拉着祖君彦凑过去就开始大快朵颐。祖君彦本来有急事禀告,但是眼瞅着杨霖热情的把一碗肉塞进他手里,只好礼节性的吃了一口,然后就是眼前一亮。
却说杨霖这些日子被军营里的猪食折磨得够够的,这大冬天里嘴一馋首先能想起来的是什么?当然是杀猪菜了……可是这年头大白菜还在努力的进化中,酸菜这玩意一时半会儿他也弄不出来,下一个能想起来的就是涮羊肉。这年头羊肉烂大街,难的是切肉片,反正杨霖没这本事,不过这点小事可难不倒把斧子玩得花里胡哨的雄阔海。至于蘸料,芝麻虽然还被叫做胡麻,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主要用来榨油。这回就得杨霖亲自动手了,将芝麻炒熟之后加水碾碎就大功告成,再撒上些细盐和芫荽(即香菜)末,蘸上在滚开的骨头汤里一焯即出的羊肉片,不用入口,光那香味就让人垂涎欲滴了。老雄这货跟饿狼似的没吃几口就馋得连咬了两次舌头,疼得嘴里嘶嘶哈哈的也没见他少吃一口。
房玄龄和祖君彦的吃相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尤其是祖君彦,不眠不休的一路心急火燎的跑过来,结果被一锅鲜美得能让人吞掉舌头的涮羊肉一打岔,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就顾着闷头大吃。
杨霖向来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油,看到他饬出来的东西大受欢迎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再一看身后的亲兵们馋得哈喇子淌一地,便豪气干云的吩咐晚上全军一起涮羊肉,反正这玩意不值钱,而且做起来简单,貌似还挺省肉……
他正在臭美,突然发现围着那口大锅胡吃猛塞的脑袋多了两颗。仔细一瞧,这不是李秀宁吗?怎么还带着一个瘦得跟猴子似的小孩子?
“哎呀秀宁妹子啊,你可想死我啦!”
杨霖夸张的一声怪叫,就要扑上去跟李秀宁拉拉扯扯。至于有一大群无关人士在旁边眼巴巴的瞅着他才不在乎呢,吃了他的涮羊肉要是还敢大放厥词,就把他们扔进猪圈吃真正的猪食去。
“你作死啊!有小孩子看着呢!”李秀宁一边继续往嘴里塞羊肉,一边反手一巴掌把杨霖推出去老远。
房玄龄等人早就习惯了这个场景,加上光顾着吃倒是没人笑话他。杨霖讪讪的蹭过来,伸手打算拍拍小瘦猴的后脑勺,扮出一副慈爱状亲近一下小朋友: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结果那个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小瘦猴子嫌弃的随手一扒拉,一股大力传来,险些把杨霖扒拉得一个趔趄:
“某家姓李名玄霸,你也可以叫我毗琉璃,今年十五岁了!你就是我姐夫?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娶我三姐?”
李玄霸!小瘦猴子后边说了啥杨霖一概没听清,脑袋里就剩下了这仨字,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府霸王、隋唐第一条好汉、金翅大鹏鸟转世的李玄霸?面如病鬼,骨瘦如柴这看上去倒是不差,说他两臂有四象之力,凭刚才那一扒拉看上去也不假。至于说李玄霸使一对重八百斤的铁锤,座下“万里云”,日行一万,夜走八千,匹马双锤面对一百八十万大军,两柄铁锤如拍苍蝇般直拍得尸山血海,一口气拍死了一百二十万人这些事好像还没发生……不过也让杨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货手里拿的哪是锤子,分明就是原 子 弹啊!
李秀宁看到杨霖被吓得小脸煞白、嘴张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有些生气又有些奇怪:这家伙怎么这么没出息,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吓得畏畏缩缩的?不过据说他在我阿爷面前都嚣张得瑟得没边了,还把我大兄欺负得死死的,怎么偏偏就让个默默无名的李家三郎吓个半死?莫非有什么隐情?
因为有外人在场,李秀宁刚才推了杨霖一下都觉得有些过分,此刻不好再冲着他发脾气,便把矛头对准了李玄霸。杨霖虽然没本事,那也是她李秀宁的夫君,欺负杨霖那是李秀宁的专属权利,岂容外人染指?即便是她亲弟弟也不行。
“毗琉璃休得无礼!你姐姐想嫁谁什么时候归你管了?是不是皮子痒了欠抽了?”
李玄霸自从挨雷劈了之后力大无穷,加上从小百病缠身、十几年徘徊在生死边缘,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之下难免心理有些变态,性子愈发的暴戾易怒、捉摸不定,连他老爹李渊都管不了。不过李玄霸再无法无天,那也是被李秀宁从小抽到大的,早就落下了心理阴影,他三姐一瞪眼,他就自觉锉了一截,但是心里还不服气,便嚅嗫道:“三姐你天仙一般的女子,只有真正的大英雄才配得上你。这个姓杨的小子手上无力、脚下无根,弟弟我一伸手就知道他是个窝囊废,岂是三姐的良配?”
李秀宁刚要发作,就听身边一个人桀桀怪笑道:“你这小子身上还没有二两肉,就敢口出狂言,也不怕一阵小风就把你刮跑了?”
话音未落,一把硕大的板斧从天而降,落在李元霸身前三尺之处。板斧都亮出来了,为杨霖打抱不平这家伙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后世有句话叫要想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先得征服他的胃,这话是说女人的,可安到杨霖和雄阔海身上倒是正好。老雄是个真正的大肚汉,吃起饭来一个能顶五六条大汉,在遇见杨霖之前,老雄基本就没吃饱过,不论他师傅还是他大哥窦建德当时都穷嗖嗖的,当山大王的时候更是饱一顿饥三顿的。可是自打当了杨霖的保镖,顿顿能吃饱不说,炸酱面和涮羊肉之类以前老雄想都没想过的吃食简直让他欲罢不能,再也不提跟杨霖约定的那一年之期的事了。这会儿见杨霖受辱,老雄一个爽直汉子岂能坐视?
这么大的一把斧子砸在眼前,将城上铺地的厚达数寸的青砖击得粉碎,整个斧刃都陷下了地面,换个人怕是早吓得屎尿横流了。不过李玄霸却是一脸的兴趣盎然,伸出右手的拇、食二指轻轻一捏,就把雄阔海的那柄重达六十四斤的板斧捏了起来就像捻着一根草棍!
“有点意思!”
李玄霸轻描淡写的一甩手把板斧扔给雄阔海,然后趴在城垛上朝下喊:“贵叔,麻烦你把我的锤子拿上来……算了,还是我下去吧。”
杨霖眼见李玄霸这意思是要跟雄阔海比试比试,不由得大急,连声叫道:
“不行!军事重地严禁打架斗殴!违令者……咋整?”
第八十四章 大隋举重锦标赛(复赛)
杨霖在这个世界上混了这么久,也没混出几个心腹小弟来,而雄阔海又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位,岂容有失?李玄霸那是什么人?隋唐十八条好汉里的头一号!排第二的宇文成都虽然杨霖在这个世界上没听过他的名号,在小说里可是被李玄霸生生给活撕了,排第三的裴元庆让他三锤子打跑了,排在第四五六位的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联手不是李玄霸一合之敌。老雄排位虽高,但是估计和另外十六位好汉联起手来也就是给李玄霸送菜的份,单打独斗不就是去送死吗?杨霖哪能不急?
可是人家李玄霸懒得搭理他,直接下城找他的锤子去了看样子那玩意除了他也没人扛得动。雄阔海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这货胸大无脑,还是一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小猴崽子。杨霖只能找李秀宁求助。
“媳妇儿,你说这事咋整?你兄弟那两把锤子底下有过活人吗?这要是弄出人命来,我只好跟你爹翻脸了。”
“你见过毗琉璃?怎么对他这么了解?”
“呃……听你哥吹过,不知道真假。别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把你弟弟拦住。”
“放心吧,毗琉璃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我面前放肆杀人。我发现你现在爱好挺广泛啊,不管是小白脸还是大黑脸都上心得紧,怎么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我?”
“……”
没一会儿工夫,李玄霸就拎着两把锤子上来了该怎么形容这两把锤子呢?这东西杨霖的军中也有,一般也就甜瓜大小,力气大些用的撑死了也就哈密瓜那么大。可是看到李玄霸用的这两把锤子,杨霖在脑海里不断变换着西瓜、冬瓜、窝瓜、木瓜……脑袋都想疼了也没想出用什么瓜形容合适。别的不说,光是那根两尺长的锤柄就比李玄霸瘦得跟麻杆似的小细胳膊粗了不止一圈这不科学啊!杨霖知道人的力量是由肌肉产生的,肌肉越大力量越强,可是把李玄霸撕成鸡架也扯不下二两肉啊?这货的这身神力是从哪来的?难道真是遭了一顿雷劈之后雷公附体了?
李玄霸二话不说,一甩手就把一柄锤头比饮水机上边的水桶还大一圈的大铁锤扔到了雄阔海的面前。就听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杨霖的耳朵嗡嗡直响,城墙都微微有震撼之感,铁锤所落之地周边的十几块青砖顿时碎成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的小块,中间更是砸出了一个三寸多深的大坑。
李玄霸傲然道:“大个子,我三姐不许我伤了你,咱们就比比力气。你那把斧子轻飘飘的像是小娘子使唤的东西,就不用拿出来现眼了,你试试我这个。先说明啊,这把锤子是我左手使的,重一百八十七斤,你要是耍得动再试试我右手使的,那把沉重些,二百二十五斤。”
雄阔海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又矮又瘦的李玄霸,看来连这位文盲兄都发现这事不科学了。不过老雄被李玄霸逼到了墙角上,哪能轻易认输?他把两把板斧扔一边,走到李玄霸的左手锤前边,一脸郑重的蹲了个马步,然后怄气似的伸出左手紧紧握住了铁锤,单臂一较力便举过了头顶。
“不错,倒是有把子气力,能耍几圈不?”
雄阔海一咬牙,单臂抡起铁锤,把锤子当板斧使,一套二十四路疯魔斧法泼风破雨般的使将开来,整个城头顿时怪风呼啸、飞沙走石,杨霖他们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沾到点边,那可是连骨头渣子都甭想剩下一点啊!
雄阔海一套疯魔斧法耍完,自己差点疯了。他把锤子杵在地上,拄在上边呼呼直喘,脸色通红,豆大的汗珠子在这样的大冷天里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左臂上雄壮贲起的肌肉突突直颤,显然是到了脱力的边缘。
李玄霸看上去却不太满意,一甩手又把右手锤扔过去了。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连城墙都被震得呼呼往下落灰。
“再试试这把,你要是能耍得动两把锤子,算我输!”
杨霖一看老雄这个缺心眼的还要逞能,挣扎着想去跟锤子玩命,赶紧冲过去拦住他。李玄霸那两把锤子加一起能有四百多斤,杨霖跟雄阔海当初玩举重的时候举的那块石头绝对比这个分量重,但是举一块石头和举两把锤子能是一回事吗?你让专业的举重运动员把杠铃一分两半再举一个试试?再说老雄被李玄霸玩了一道,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别锤子没举起来,自己倒给锤子砸死了!
“老雄你先歇会,这把让我来练练手。”
雄阔海人实在,而且非常好面子,要是换个人跟他说这话,他宁死都不会答应。不过杨霖就不一样了,老雄认为这就是个臭不要脸的,在他面前要面子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再加上他对李玄霸的一身神力确实有些肝颤,便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边。
“哟呵,你为了当我姐夫还是真拼呐!算了,看在我三姐的份上,你不用耍,能把锤子举起来就算你赢。”李玄霸见跟他玩的从雄阔海那个大个子换成了杨霖这个文弱书生,不禁大为败兴,别看他长得更瘦更小,但还是看不起杨霖的那副小身板。
“三郎咱可说好了,举起来就行呗?”杨霖毫不知耻,反而因为占了便宜而沾沾自喜。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举赶紧举,婆婆妈妈、咬文爵字的一点也不爽利!”
“好嘞,你瞧好吧!”
其实杨霖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就是那个正版的安霖文武双全兼力大无穷。他刚穿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肌肉记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多少还继承着原主的一些身手,所以他几乎靠着本能使出那妙到毫巅的一刀砍傻了身手不凡的卫明成,凭着一身蛮力收服了雄阔海,在藏军谷又一棒子险些砸死李仲文。可是随着日子久了,他发现原本那个安霖残留在他身上的高超武技和无双蛮力都有退化的迹象。到了现在,他除了王八拳什么都不会耍这就不用说了,连力气也远不如以前大。要是现在再跟雄阔海比赛举石头那是必输无疑,就连他用惯了的狼牙棒,分量也被他偷偷的从最开始的八十多斤降到了现在的不到七十斤。
他走到那柄重一百八十七斤的左手锤前,伸脚踩住硕大的锤头用力蹬了一下,结果锤子只是微微晃了晃然后就纹丝不动了,李玄霸见状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
杨霖讪讪的揉了揉鼻子,转过身去背对大锤,学着雄阔海的样子蹲了个马步,双手伸到肩后抓住了锤柄,然后一咬牙一使劲,肩膀一顶屁股一撅,竟是生生的把这柄大铁锤扛在了肩上。铁锤一上身他算是体会到雄阔海刚才有多难受了,铁锤头重柄轻,吃力点很难找准,没有几倍于铁锤分量的力气根本耍不动这玩意。杨霖的气力虽然有所退化,但是对付起二百斤的家伙事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想玩转这柄一百八十七斤的铁锤却是力有不逮有劲使不出,憋得全身难受。
没办法,他只好笨拙的慢慢把锤子顺到自己怀里,然后两手环抱着锤头,这回倒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锤子举了起来。锤子刚一过顶,他就赶紧把锤子抛到了一边,然后捂着老腰呼呼直喘。
“这也行?”李玄霸指着杨霖目瞪口呆。
“不是你说的举起来就行吗?”杨霖振振有词。
“你耍赖!我的意思是同时把两把锤子都举起来!有你这样举锤子的吗?你都这么大人了,还使诈欺骗小孩子,还要不要脸了?”
“够了!”
杨霖的表现让李秀宁也觉得很丢人,但是跟他算账现在的场合不合适,就先拿自己的弟弟出气,“毗琉璃!你跟我溜出来的时候是怎么答应我的?再胡搅蛮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撵回家去,让阿娘揍死你!”
李玄霸还是很不服气,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跟惹不起的老姐顶嘴,狠狠的瞪了杨霖一眼,然后一边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一边走过去将两柄加起来足有四百多斤的大铁锤轻飘飘的扛在肩上转身就走。杨霖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两脚踩得地面咔咔作响,竟然在坚硬的青砖上印下了一道浅浅的足迹,这才赫然发现这孩子居然穿着一双铁靴!
“你弟弟不是个怪物吧?”杨霖心有余悸的对李秀宁说道。
李秀宁横了他一眼,看到他脖子上蹭出来的血印子又有点心疼,嗔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毗琉璃从小命苦,性情难免乖戾些,你这个当姐夫的就不能让着他一点?”
“这事你可得讲理啊!俺俩谁该让着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要真惹着他了还不被他一锤子拍死?”
“他敢!还反了天了!”
“话说你怎么才回来啊?害得我担了好多天的心,你怎么还把三郎带来了?”
“还不是我阿爷!我本来是去看多罗吒的。前一阵子他死去活来的,这阵子好了些,不过还是半死不活,我看着又伤心又烦心,本来早就想回来眼不见心不烦了。结果你突然抽了疯要去跟突厥人拼命,把我阿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然后就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回来了。”
“啊!你爹怎么这样啊?老是动不动的就不认我这个女婿了?他跟突厥人是亲戚吗?我还没把突厥人怎么样呢他就跟我翻脸了?”
“尽瞎说!我阿爷为了咱们两家的事操碎了心熬白了头,结果你一使小性子就让他前功尽弃。我阿爷这还算好脾气,要换成我早就一巴掌抽死你了!”
“你也觉得我去打突厥人不对?”
“这是两回事!不过这回跟突厥人打仗你必须带上我,否则我就跟你翻脸!”
“好吧,我哪管得了你?你都被你爹关起来了,怎么又跑回来了?难道你爹改主意了?”
“我爹跟王威成天打嘴仗呢,没工夫理我。我让毗琉璃拆了我家后院的围墙,在前头开路,然后我们就跑出来了,谁能拦得住他?”
“……”
第八十五章 大义
祖君彦看着杨霖两口子说话说得亲热,也不好插口,在一旁急得团团乱转。这会儿可算逮着个空档,赶忙跑过来大礼参拜,急道:“主公,君彦有要事禀告。”
李秀宁见状转头要走,杨霖赶紧抓住她。李玄霸现在还没认他这个姐夫呢,他哪敢放走李秀宁这个大救星?
“尚德兄,这里没外人,有话尽管说。”
“主公,君彦在榆次听闻主公意欲发兵马邑,与那突厥人决一死战,不由得拍案叫绝!主公年少有为、胸怀锦绣,此等妙绝天下之计一出,大业之基抵定矣!请允君彦为主公贺!”
“啊……”
祖君彦其貌不扬,“言辞讷涩”,而且还有口吃的毛病,所以一天到晚板个死人脸嘴巴闭得紧紧的,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主儿。平常就算他心情好,一天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还都是干巴巴的就事论事,谁听过老祖夸过人?更别提拍马屁了。这回倒好,一番话不但说得嘎嘣溜脆,而且把杨霖夸得连围在一旁的李秀宁、房玄龄和雄阔海等人的尴尬症都犯了:杨霖这个臭不要脸、死不正经、一天到晚除了混账事别的不干的货色,还年少有为?还胸怀锦绣?还妙计定天下?祖君彦这是把刚才那锅羊肉吃进了脑袋里,把脑子这种好东西塞住了才能说出这种浑话吧?
连杨霖自己都被他夸得有点脸红,他捂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半天,除了记得自己脑子一进水就不管不顾的抽疯要跟突厥人拼命以外,哪里有过什么“妙绝天下之计”?
不过他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一阵干笑掩去脸上那抹羞臊之色后,便颜问道:“这个尚德兄啊,小弟刚才举锤子把脑袋举傻了,你说的这事我咋就想不起来了呢?你给我提示一下呗?”
“主公啊!大、大义,大义啊!”祖君彦一激动,又结巴上了,而且音调都跑得没边了。
“大姨?”
杨霖没听明白,疑惑的瞅了瞅祖君彦,又瞄了一眼李秀宁,说到大姨这几个人里边也只能指的是李秀宁的大姨。莫非这妞儿还有个神奇的大姨?还是她大姨妈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秀宁等人也莫名其妙,幸亏她不知道杨霖想的是啥,否则早就一刀砍死他了。
“主公啊,令尊先楚公占尽天时地利,中原核心之地几乎尽入其手,却一战而败身死族灭,何至于此?便是令尊失了人和啊!以人臣之身谋篡君位,大逆也!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大义之道而为人诟病。令尊在拥兵百万、据地千里、天下英雄莫不景从的情势下,仍然只能称王而不敢称帝皆源于此啊!后来令尊企图凭尽占两京之地来谋得正统之名,才不顾一切的倾巢而出图谋关中,最终在潼关城下功亏一篑。可以说令尊之败就是败在大义一道之上啊!
如今主公兵微将寡、势单力孤,比之令尊当时差得何止百里千里之遥?即便有唐公暗中相助,也无非徒有维持一时之力罢了。一旦隋帝重兵来攻,我等除了四处流窜还有别的出路吗?
主公兴义军、报家仇、除国贼,但在世人眼中,不过隋帝之贼罢了。而突厥人犯我边境、杀我边军、掳我百姓,更甚者窥探我中原故地,这不但是隋帝之贼,更是汉人之贼、天下之贼!两者孰轻孰重尽人皆知,隋帝如若舍突厥而取主公便失却了天子之道、人主之义,必为天下有识之士所鄙薄,为青史所唾弃。而今主公为赴国难而弃私仇,不惜以命相搏,如若传扬天下,即便此战主公不胜,亦是不胜而胜。从此大义之名在手,即便纵横天下亦可无往而不利,大业何愁不成?”
“尚德兄大才!房某枉称智谋之士,自叹不如尚德兄远矣,自此甘拜下风!”祖君彦话还没说完,素有急智的房玄龄就明白过来了,激动得直拍大腿,继而满地乱窜,话都说的不利索了,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祖君彦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霖就差劲多了,好半天也没搞清楚这乱七八糟的逻辑关系。不是他脑袋缺根弦,而是对古人那些虚头巴脑的这个道、那个义的完全不感冒。这些玩意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打仗更是屁用没有。难道我大义在手了,敌人就能乖乖的投降了,还是能二话不说把自己脖子抹了?
这话他可不敢说,因为只要说出来就能让房玄龄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道:“尚德兄,难道咱们大义在手了,杨广就能放过咱们了?王威宋老生他们就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满河东乱窜而无动于衷了?”
“不可能!”
“那你把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干啥呀?害我白空欢喜一场……”
“属下得知此事之后,置永固将军那里的近万降兵不顾狂奔而来便是为了将这一不可能变为可能!”
“哦?请尚德兄教我!”
“君彦以为应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主公不得已起兵之因、舍家恨而赴国难之志以及愿与朝廷共击突厥之愿尽数付诸文字并传檄天下。如此使得主公之义举为世人所尽知,占据道义上的高点,亦使隋帝不敢轻举妄动,日后与以唐公为首的河东官府和议也占了几分先机。”
“此计大妙!卑职以为,应速速将此议通报给唐公,有唐公配合尚德兄的妙计便更添了几分胜算。”房玄龄不甘落后,赶紧查遗补漏。
“好!这事就交给尚德兄了。玄龄兄你也别闲着,把该通知的人都想全了,不光是朝廷的地盘,什么窦建德、杜伏威、王薄还有瓦岗寨里边我的另一位老丈人……统统都别放过,一定要把你们主公我的光辉形象传遍大隋的山山水水……”
一看杨霖又得瑟起来没个正形了,众人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才懒得理他。
“你怎么什么事都撒手交给别人,你就那么放心?”李秀宁出身官宦世家,见惯了官场里的阴谋诡计和出卖背叛,对杨霖这样全无顾忌的撒手放权非常不理解。
“这有啥不放心的?第一,你老公现在穷得快没裤子穿了,这帮家伙就算想卖了我也卖不出几个钱,我都替他们不划算。第二,现在大伙都坐在一艘破船上,要是不同心合力到头来都得淹死,谁也跑不了,这帮家伙聪明着呢,才不会干傻事。第三,你老公虽然起点低、现在混的也惨,但是潜力大大的有。就算有人想卖我,也得养肥了才动手,现在操心还早了点。第四,媳妇儿呀,我想死你啦,哪有心思管那些破事?来来来,让老公亲一个……”
“滚!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那个檄文很重要,可是轻忽不得!祖君彦能行吗?”
“祖君彦要是都不行,这满天下你就再也找不出来一个能行的了!”
这话杨霖说得把握十足。他之所以知道祖君彦的大名,就是因为前世在大学里读过这位老兄的那篇流芳千古的《为李密檄洛州文》,其中的名句“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连杨霖这么个草包现在都能琅琅上口。除此之外,祖君彦所书的比较有代表性的名篇还有《为李密与袁子干书》、《为李密与李渊书》等等,要说整个隋唐时期把檄文写得不但妙笔生花,还能把人骂出花来的,除了祖君彦就是后来的骆宾王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到杨霖如此自信,李秀宁懒得再跟他纠缠,但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你还愁什么?莫非是因为三郎?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他计较,回头就拍他马屁去行不?”
“去你的!毗琉璃那个小兔崽子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心的是我阿爷。他真的对你很生气,坚决不同意你擅自改变计划、去找突厥人的麻烦。我长这么大阿爷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这回就因为帮你说了几句话,他就把我关起来啦,阿娘说情都没用。要是没有阿爷配合,你这事也办不成啊?”
“你说的没错!老丈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怎么也不能把你这个亲亲宝贝小媳妇儿弄飞啦!得想个办法,要不我亲自去跟你爹说说?”
“有什么办法?阿爷被王威盯得死死的,宋老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从你身后冒出来偷袭,你们都轻易动弹不得,如何见面?”
杨霖习惯性的捏着下巴,围着李秀宁转起了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都把李秀宁转得晕头转向了,刚要发作,就见杨霖双拳一击,高声笑道:
“既然王威和宋老生这两个没眼色的不让我们翁婿俩碰头,那就揍他!把他们揍老实了,这事不就好办了?”
“你不是打算跟他们联合起来共抗突厥人吗?现在又改主意了?”
“没改。但是这人呐都是些贱皮子,不挨揍不长记性。我就成全他们,先把他们捶舒服了再好好说话。老雄,你找几个人骑快马往东边迎一迎,问问长孙和老盛他们还能不能来了,再不来我可不带他们玩了!”
第八十六章 兵强马壮
一日后,百余匹快马载着信使和祖君彦新鲜出炉的《为楚公世子与天下书》出了清源县的四门,分赴河东、关中、河南、河北各地,将楚公世子决意与突厥人决一死战的消息传往各地。同日,李孝恭率兵五千北上增援驻守龙山的侯君集,探马斥候放出数十里,前锋出现在晋阳城下不足十里。一时间,晋阳上下风声鹤唳,李渊和王威为了该主动出击还是固守待援吵翻了天。
腊月初七,李君羡带着辅兵返回了清源城,不但随军运来了大批原本储存在磨坪山上的粮草物资,麾下的五千兵马还壮大到了近两万人。杨霖一问才知,原来长孙无忌、盛彦师和李君羡得知了杨霖的打算之后,哥仨凑一起一合计,都觉得身为反贼还要替国守边、跟突厥人玩命,虽然感觉有些怪异,却也不错,就是胜算不大。不如多招些人来给自己壮胆,而且长孙无忌认为他们担着反贼的骂名,还要替杨广操心、给他干活本来就亏了,要是再做好事不留名,那就亏大发了。于是哥仨就没按照杨霖的命令直接来清源,而是分兵数路,不但把晋阳周边的太谷、平城、寿阳、乐平走了个遍,甚至远到石艾、汾阳、盂县以及雁门郡的五台、崞县和楼烦郡的忻口、秀容、岚城等地都出现了他们麾下骑兵的身影。这哥仨自称讨胡军,奉楚公世子之命召集义军,守土卫族,共抗突厥。就连李蔓珞都带着小七和嫣儿两个小丫头跑去了崞县,据说当地驻军的郎将是她辽东李氏的同族,这丫头准备去策反……
所谓纸里包不住火,突厥人大举寇边,破定襄、围马邑,杀人无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事早就传遍了河东大地。尤其是临近的几个郡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各地向晋阳和两京报警求援的信使不绝于途,不但地方上的豪绅、富商等有些身家的纷纷收拾细软,携家带口的往南边跑,连不少地方的官员都跑光了。但是当地的世家大族和绝大部分百姓却少有逃走的,几百年来这块土地上汉人和胡人之间的战争几乎就没有停止过,胡人给他们留下的血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让他们牢牢的记住了这样一个真理:胡人来了逃跑是没有用的,唯有拼死抵抗才能保住祖庙不失,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一条活路。于是,因为大隋一统、胡人绝迹而遵照官府命令拆毁的邬堡、村寨纷纷开始了重建,而且不为风雪所阻,日夜不停工。
这时候一支叫作讨胡军的军队来到了他们的家乡,号召军民合力、共抗突厥。这些乡绅百姓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楚公世子是哪路神仙,少数了解详情的也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这个叫做杨霖的楚公世子即便是反贼那反的也是皇帝和官府,跟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太平年月,官府除了收税和征发徭役就没干过什么好事,突厥人一来,官府更是不见了踪影,听说不少官员倒是自己先跑了,晋阳府衙更是对雪片般飞来的告急、请愿文书一声不吭,连派个人过来抚慰一下地方的事都不曾做过,更别提派兵抗敌了。这种情况下,绝望的百姓唯有以死相拼。此时有人来领导他们、整合他们,团结一致对抗突厥人,总好过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各自为战,谁还管来的是官兵还是反贼?
如此情势下,长孙无忌他们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不但各地民军首领纷纷表示愿意加入讨胡军,连不少地方的官员、郡兵都答应跟讨胡军合作,至少讨胡军途经他们防区的时候不会阻拦,甚至愿意提供粮草军械。而当他们得知晋阳官府非但不肯北上迎战突厥人,反而一意消灭讨胡军,阻挡讨胡军北上道路的时候,处在对抗突厥人第一线、本就对官府怨气冲天的雁门、繁峙两地边军直接就哗变了,八千多边军将士干脆随长孙无忌等人返回太原,决意先跟晋阳的那群王八蛋府兵先干个你死我活。而随之南下、在太原集结的民军也有三万多人,剩下的也表示愿在讨胡军北上时汇合,共同作战。
李君羡这回带来的只是第一批兵马,其余大军将在数日后抵达清源。
杨霖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向李君羡深深一揖表达感激之情。跟房杜这帮成天跟他唧唧歪歪、挑三拣四的家伙相比,还是长孙和盛、李等人真正跟他一条心啊!
两日之后,长孙无忌和盛彦师统率的大军陆续抵达清源。杨霖带着手下的文武官员倾巢出迎,一番寒暄问候之后,杨霖欣然接受邀请检阅大军。这定睛一看,他手下的这支大军还真是花样百出、无奇不有啊!统一穿着从榆次抢来的、本是为二次东征准备的灰白色羊皮袄的,是武士和何潘仁带领的近三万原来驻守在磨坪山的守兵和屯田兵;穿着土黄色隋军府兵制式战甲的,是周大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全数拐骗来的近万原高君雅部的右侯卫府兵;那些穿着灰色战袍的骑兵是由达奚莫熊、叱罗若弼两个鲜卑人带领的八千雁门边军;那些战袍颜色不一,但是旗号鲜明,军容也颇为整洁的从各地搜罗来的万余郡兵;剩下的衣色杂乱、只有半数披甲的就是从楼烦、雁门两郡赶来的民军和太原本地自愿随军参战的百姓,大约有四万多人。除此之外,还有数万随军运送军资粮草的百姓,大多是老弱妇孺,虽然大冷天冻得哆哆嗦嗦的,身子缩得像一只只鹌鹑,但是脸上并无畏惧不安之色,士气还算良好。
好家伙!不算那些民夫杨霖手底下也足足有了十万大军。虽然战力十分可疑,号令一统、军纪严明、配合默契什么的更是想都不用想,但是起码数量上已经十分可观、足够吓人了。就算一人一口吐沫淹不死宋老生、王威之流,但是他们再想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的欺负他,把他撵得像条野狗似的满地乱窜那就是做梦了。
杨霖二话不说,下令将全城的猪牛羊、鸡鸭鹅什么的统统宰了,大宴三军。不管仗打成啥样,杨霖从来就没亏待过手下将士的肚子,这个光荣传统那是无论如何都丢不得的。
在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声中,杨霖领着这些起码有一半是生面孔的部属进了清源县衙。众人刚一安坐,杨霖就再次起身,对众人挨个施礼,尤其是那些面孔生的,不管多大岁数都用上了参见长辈的大揖。
这些人与杨霖都是初次见面,对这个顶着楚公世子大号的高门子弟多少都怀着些畏惧之心,一见杨霖如此谦恭下士都慌了手脚,几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民军首领都要跪地叩首以为还礼了。
杨霖拦住他们,感慨道:“杨某何德何能,能得诸位贤者猛士相助,真乃邀天之幸。杨某无以为报,唯有殚精竭虑、拼尽全力将突厥人逐回塞外。若河东之地尚留突厥一人一骑,杨某誓不还军!”
杨霖的一番慷慨陈词让众人称叹不已,而那个虬髯黄发的鲜卑汉子达奚莫熊却道:“杨郎君,令祖当年北征突厥之时,末将曾在帐下效命。令祖面对数倍之突厥铁骑面色不改,没别的废话,就是一句‘杀敌!退却者斩!’,便在一日之间杀得十余万突厥人溃不成军。末将当时一战斩首数十级,比杀鸡都容易,俺们鲜卑人一百多年来都没这么痛快过!突厥人不过如此,杨郎君何必如此忧心?只须拿出令祖当年的威风,别像现在那些府兵软蛋那样畏敌如虎,突厥人不过土鸡瓦狗尔!”
这个同样是胡人的达奚莫熊一番不着四六的话把杨霖绕得头晕眼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闻言暴怒的周大虎等右侯卫府兵将领们便扑过来要跟达奚莫熊拼命,而那些基本都是鲜卑人的边军将领自然不肯相让,眼见双方就要打作一团,其余人等赶紧冲上来拉架。
杨霖莫名其妙,赶紧把房杜和长孙等人拉过来一问究竟。原来自从鲜卑人汉化以后就一直对北方新崛起的游牧民族一筹莫展,先是柔然后是突厥,随便哪个都能把鲜卑人弄出来的那些东西南北的各种魏国,还有后来的北齐北周揍得哭爹叫妈。所以鲜卑人政权不但要集重兵拱卫国都,还得在北方边境囤积重兵以为防御。当时的情况与后来的北宋十分相似,不过鲜卑人很穷,搞不起宋人动不动就囤积百万重兵守御边境的大阵仗,于是就鼓捣出一个世袭军户制。具体做法就是将以鲜卑为主的各族百姓迁徙到北方边地,就地安置,建立军户。军户可以免除税赋徭役,作为交换条件,每户必须世代出丁进补上代边军的缺额。
这个世袭军户制好不好用无须多言,看看前朝畏突厥如虎,没完没了的纳贡和亲就知道了。大隋立国以后,一改此前百年中原对塞北胡族被动挨打的防御局面,数次主动出击,追着突厥的屁股一通穷追猛打,彻底把突厥人打老实了,北方边境从此再现安宁。因为四境无强敌,所以大隋采取了内实外虚的国防策略,十二卫精兵大多驻防两京要地,从前朝全盘接收的边军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般的存在。尤其是北方边军成分复杂,又以胡族居多,上层将领基本以鲜卑人为主,让身为汉人政权的大隋对其非常的不待见。几次想直接遣散或是改编了事,可是边军均为世袭,世居边地,彼此间不仅是同族同种同乡,还大都带有亲戚婚姻关系,凝聚力非常强。大隋安插来的军官往往是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排斥走,要是强行遣散弄不好就会搞出哗变。所以大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把边军丢一边任其自生自灭,连正常的补给都是有一出没一出的,所以边军这只后娘养的军队对大隋就别提什么忠心了。双方的关系,尤其是与大隋的嫡系府兵之间的关系紧张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所以王仁恭一到马邑,麾下的府兵就跟当地的边军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八十七章 华夷之辨
杨霖好算弄明白了边军跟府兵们之间的爱恨情仇,那边的达奚莫熊和周大虎们也被众人拉开了,不过嘴里还都不干不净的大骂不休。
“我说各位好汉,你们是到我这里来共谋抵抗突厥入侵大计的呢,还是来比试一下边军和府兵谁骂人嗓门大、谁打架更牛叉的?”
杨霖身为主将这个时候就不得出面了,不过他还是以前那副德性,说出的话与其说是劝解不如说是搓火,把长孙等人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
达奚莫熊不知道被谁一拳揍成了乌眼青,正在暴跳如雷,再被杨霖一激哪里还受得了?指着周大虎等人跳脚大骂道:“你这直娘贼!对突厥狗就畏首畏尾,偷袭你老子就这么来劲!有种的跟你老子堂堂正正大战三百合!”
周大虎哪肯示弱,回骂道:“你这鲜卑贼!被突厥狗欺压了一百多年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你汉家爷爷打跑了突厥狗,你们这些鲜卑贼现在还得跪在地上舔突厥狗的臭脚丫子!”
“汉狗!”
“鲜卑贼!”
达奚莫熊和周大虎被人抓住手脚动弹不得,便跟俩泼妇骂街似的乱骂一气,一副天不服地不怕的模样,别说满大堂里大半的汉人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连一开始还打算看会儿热闹的杨霖都听不下去了,走到周大虎面前照着他的大脑门就拍了一记。
杨霖这一巴掌下手可不轻,啪的一声吓了众人一跳不说,还在周大虎的脑门上留下了挺大的一个巴掌印,打得他直愣怔。达奚莫熊见状以为杨霖站在了他这边上,忍不住咧开大嘴嘿嘿直乐,刚要开口取笑周大虎,就见杨霖一转身,紧接着一个泼风大嘴巴就扇到了他的大脸蛋子上,力道之大让达奚莫熊立足不住,竟是原地转了一圈,连抓着他的人都被甩到了一边。
这两巴掌彻底把满屋子人都打傻了。杨霖打周大虎这事好说,周大虎名义上是府兵将领,实际上早就认杨霖为主,别说杨霖揍他,就算一刀宰了他谁都没话说。可达奚莫熊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跟杨霖是初次见面,之前全无交情,而且人家都举兵背叛官府、投奔杨霖来了,于情于理对人家也得客气些才会不失了礼数。所以方才尽管这家伙满嘴的“汉狗”,可以说把这屋里的大部分人都得罪遍了,也没人出声跟他计较也皆源于此万一冷了这些人的心,杨霖就不是失去了数千精锐猛士的问题了,弄不好整个边军系统都会视他如寇仇。
可是杨霖这巴掌还是扇下去了。这下不但把达奚莫熊打蒙了,连追随在他身后的那些鲜卑人也是一片哗然,个个满脸忿然之色,眼看就要发难了。
杨霖却没管他们,一回头盯上了周大虎,厉声喝道:
“我刚才听你骂鲜卑贼?我身上他娘的也有鲜卑血统(注1)!这怎么算?”
还没等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的周大虎回话,他又一回头死盯着达奚莫熊,森然道:
“我他娘的还是你说的汉狗,这屋里的大部分都是他娘的你说的汉狗!怎么着,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说罢,他掉头就走,却并没回他的座位,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帅案上。
那边周大虎无话可说,扑通一声跪落尘埃,匍匐于地。达奚莫熊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身后的部下也默然不语,只得随之跪倒在地听候发落。
“怎么不打了也不骂了?你们继续,我等着看你们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杨霖依旧不依不饶。
“末将知错!听凭主公(郎君)责罚!”周大虎和达奚莫熊叩首于地。
“真的不闹了?”
“末将不敢!”
于是杨霖立刻大变脸,笑嘻嘻的上前将二人扶起来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对众人说道:
“我以前曾听说过入夷则夷入夏则夏之类的狗屁理论,且不用理会。可这华夷之辨到了现在确实成了一笔糊涂账,三百年前一场五胡乱华说你呢达奚!你们的老祖宗算是把我们汉人害苦喽!当然这笔账算不到你头上。中原陆沉再加上几百年来的各族大通婚,整个长江以北还有几个敢说自己是血统清白的汉人?老周你敢吗?反正我是不敢!至于跑到江南那边的更不用说了,我有《左传》作证!那里边清清楚楚的写着‘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所以那边的血统就更乱套了。至于达奚你们虽然是纯正的鲜卑人,但是居于中原之地数百年,饮食、语言、服色与汉人还有何差异?你愿意恢复你达奚的旧姓我不管你,可是再让你们被发左衽,‘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你们受得了?你也知道你受不了吧?这就对了!当年的那位楚王熊渠自称蛮夷,如今楚人楚地尚在而蛮夷何在?还不都是我华夏一族同胞?所以以后你们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想打架直接放对,少扯这些能淡出鸟的闲淡!”
房杜、长孙、祖君彦等饱学之士听闻杨霖这番出处乱七八糟、条理一塌糊涂、结论鬼神莫测的歪理邪说,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啥好了不是无从指摘,而是漏洞太多,只怕是一开口就戳他一身窟窿。不过这些文白交杂,还掺杂着大量粗话的胡说八道却很对武将们的胃口,尤其是那些总是自觉低汉人一头的胡族将领对此更是大加欢迎。达奚莫熊挠着脑袋乐呵呵的说:“杨郎君不愧是世家子弟,就是比那些酸儒明白事理!俺们鲜卑人虽然从草原来,但是俺祖宗八代都是在中原生、在中原长,到死也埋在中原的地底下,凭啥还把俺们当外人?要不是为了挣这一口气,俺也用不着把姓氏改回达奚,其实姓奚也挺好……”
一场风波过后再度风平浪静,杨霖也没心思再商量正事,便吩咐大排筵席,与众人一醉方休。在场的大都是血性汉子,酒肉一摆上来就把别的心思都抛到了一边,府兵和边军们虽然还在怄气,但总算把战场都摆在了酒桌上,酒坛子都堆成了小山,拼酒拼得你死我活。这下杨霖倒省心了,他酒量虽好,但是跟这年头的劣酒犯冲,能不沾还是不沾的好。
于是他便跟几个心腹凑一块窃窃私语。
“主公,如今我军上下十余万人,虽然边军和民军大都自带了粮草,但最多也只能支撑半年,对付晋阳方面绰绰有余,但是要跟突厥人作战还是有些局促。所以还需主公速速决断,早一日发兵便多一分胜算。”
首先发言的是房玄龄。因为在场的大都叫杨霖“主公”,这货扭扭捏捏半天也随了大流。对此杨霖假作不见,省得这个死要面子的尴尬。
长孙无忌在旁补充道:“玄龄兄所言极是。而且清源地瘠民贫,十几万大军无论如何也摆布不开,无论攻守都是两难。如今我与晋阳方面攻守之势易位,无忌以为我军还应主动出击,起码也要对晋阳形成威压之势,这样也利于唐公与我军配合。”
杨霖见众人纷纷点头,便欣然道:“如此甚好。今天就算了,明日就拜托各位老兄商量出来一个章程,咱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话说清源的猪羊为了今晚这一顿饭宰了个精光,怎么说我也得带着弟兄们换个地方找肉吃去!”
众人:……
众人喝得酒兴正浓,杨霖却抽了个空子溜了出去直奔后宅他早就急得抓心挠肝的想去见一见他的丫头们了。
他跟做贼似的刚偷偷溜进后宅,一个香香软软的身子便一阵风似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的把他抱了个结实,片刻工夫胸襟便被眼泪润湿了却是热情似火的李蔓珞。紧接着小七也一溜小跑冲了过来,离他还有老远就小腿一蹬,蹦着高往他怀里窜,弄得杨霖一阵手忙脚乱、差点把李蔓珞给扔了才应付下小七的这个高难度拥抱。两美在怀,杨霖还顾不上吃豆腐,瞅了一眼一旁脸色不善,还在矫情的扬着下巴的李秀宁,又一把把她也拽了进来。三美在怀,后边又跟来了个长孙嫣儿,眼巴巴的看着老杨家几口在亲热,有点尴尬有点羡慕又有点小心酸,神色黯然的就想退去。
杨霖抽空东张西望了一下,没瞅着他准大舅哥长孙无忌,于是一咬牙一狠心,又一把把嫣儿也拽进了怀里。
四美在怀,杨霖有了一种大满贯在手的飘然之感,一时就有些得意忘形,幸福的直哼哼:
“唉,以后咱家后宅轻易不能再进新人了,要不然我都抱不过来了……”
话音未落,他就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四个丫头按倒在地一通爆锤……
注1:杨玄感的正妻查不到,这个故事里就杜撰成了李渊的表妹。李渊的妻子窦氏至少有一半鲜卑血统,其母独孤氏更是地地道道的鲜卑人(这个独孤氏的姐姐还是杨广他亲娘),可见当时老李家跟鲜卑大族通婚已经是很寻常的事情,故而杨霖瞎掰自己有鲜卑血统并不奇怪。
第八十八章 鄙视链(一)
第二天一大早,杨霖就擂鼓聚将,正要跟大家伙商量一下进军晋阳的事,就有斥候来报,说是宋老生的两万左骁卫精骑打着奉旨讨逆的旗号,已经占领了祁县,距离清源不过一日路程。
众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炸了,尤其是千里迢迢赶来太原与杨霖汇合的边军和民军。他们跑这一趟的主要目的一来是要亲自看看这个讨胡军是不是真像他们吹嘘的那样要带着他们跟突厥人干一仗,二来就是来寻这帮不顾外敌、专门内斗的官军的晦气。现在看来杨霖说得不假,大隋朝果然没了当初朝气蓬勃的开国气象,开始玩“攘夷必先安内”那套把戏了。昔日卫王杨爽北击突厥,以五千精骑大破突厥十万,一战就把突厥人的胆子打没了,其后楚国公杨素更是把突厥人都打哭了,斩首就有十几万,可是他手下的骑兵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五万。现在大隋朝的这两万骑兵要是放在杨爽或是杨素的手里,始毕可汗早就闻风远窜千里了,就算宋老生不及上述二杨之万一,只要杨广有他爹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决心和勇气,这两万铁骑稳定马邑防线、阻止突厥人继续深入内地的能力还是有的,起码对突厥人也能起到威慑的作用。现在人家果然来了,不过是一门心思的“讨逆”,压根当突厥人不存在。
达奚莫熊和几个郡兵、民军的首领愤然请战,此时在他们眼里,宋老生绝对比突厥人更招人恨。
杨霖却有些犹豫不决,房杜等老谋深算的家伙也不赞成出战。虽然现在他们人多势众,但是这些由乱七八糟的杂牌军凑在一块的乌合之众能不能打过宋老生且不说,就算把宋老生干掉了,那么他们联合河东官府共抗突厥的大计也就彻底没戏了。别说杨广了,王威就得跟他们不死不休,李渊就算长出三丈长的不烂之舌来也是白扯。到时候杨霖前有突厥后有官兵,两面夹击之下要是还有活路那就是神仙了,还不如现在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比较爽快。
达奚莫熊眼见杨霖吭哧了半天连屁都没放出来一个,感到十分不满,怒道:“你这般婆婆妈妈的如何成得了大事?想当年令祖……”
杨霖正愁得脑袋疼,听了这话就有些不高兴,直接打断了达奚,不悦道:“你鄙视我?”
达奚莫熊虽然没听过“鄙视”这个词,但是也大致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再加上这货长这么大脑子就从来没发育过,所以脖子一梗,白眼翻天道:“俺就鄙视你了,怎么滴!”
杨霖身边的心腹们闻言大怒,刚要出言斥责这个憨货,却见杨霖猛的一拍几案,兴奋得语无伦次:
“鄙视得好!鄙视得妙!鄙视得呱呱叫!”
……
宋老生(注1)人如其名,今年都快六十岁了,这年头要是有京剧,他去出演个白三老生都不用化妆。宋老生虽然被皇帝一道旨意任命为河东西路行军总管,正经的官衔却不过是个从四品的虎牙郎将。同样是侍卫出身,宋老生可是从杨广南下平陈开始就跟随未来的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功勋。比他晚了好几期、小了快二十岁的王威现在都是正四品的虎贲郎将了,更别提昔日他的小徒弟高君雅都跟他同级了,为啥老宋的仕途混得这么惨?原因还是脑子的问题。
不过他跟高君雅的情况有所不同,高君雅是脑子里缺弦,倒也一点不耽误皇帝拿他当打手使唤。宋老生不缺弦,就是脑子里的弦搭得有些不对路,时常能把皇帝气个半死。比如说南下平陈一役,时为晋王的杨广为了招揽人心、以给日后谋求太子之位打下根基,下令对江南百姓秋毫无犯。结果会稽一战因守军拒降、隋军强攻而伤亡惨重,身负数创并率先破城的宋老生一怒之下,尽屠降卒数千人,导致杨广被朝臣弹劾得焦头烂额。大业五年早就当上了皇帝的杨广亲征吐谷浑,大败伏允可汗,俘获其妻妾子女及亲族千人。杨广为绝后患下令将其尽数诛杀,可是在江南像个杀人魔王一般的宋老生这回却心软了,擅自将妇孺和身高不过车轮的少年统统放跑,又把杨广气得鼻子冒烟。宋老生干出的不着调的事还不止这两件,要是换个主子他的脑袋都不知道要被砍下来几回了,可是杨广虽然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但是对身边的亲近之人却向来待之甚厚。所以宋老生的屁股不知道被杨广打烂了多少回、官帽也不知道被杨广撸掉了多少次,到现在脑袋还安安稳稳的长在脖子上,而且官居从四品的虎牙郎将,几乎可以堪称为奇迹了。
不过就凭他一个区区的虎牙郎将,还没有统辖两万精锐的左骁卫骑兵、出任河东西路行军总管的资格。他之所以能捞到这个差使,不是因为他的脑子突然变正常了,也不是他的老主子杨广念起他的好来了,全都是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出的馊主意。
话说屈突通在潼关一役阵斩杨玄感、将几十万叛军一举击溃,其意义不啻于挽大隋江山于即倒,说是功高盖世也不为过。可是令屈突通想不到的是,他非但没有因此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反倒是出力不讨好惹来一身腥。想当年汉王杨谅谋反失败后,皇帝杨广下令将其同党不分官民系数斩杀,死者达十余万人;至于杀起他亲兄弟杨勇、杨秀及其子女们来更是毫不留情、斩草除根;重臣宇文弼、高颖和贺若弼之流不过发了几句牢骚,就被皇帝二话不说杀了个精光,家眷惨死的惨死、流放的流放,反正都不得善终。可是一向杀伐决断的皇帝这回却莫名其妙的心慈手软了起来,除了把杨玄感一家杀了个寸草不生,其余同党大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没杀过几个人。尤其是追随杨玄感谋逆的那些世家子弟,更是训斥了几句,再关几天小黑屋就算完了。皇帝此举得到了那些免遭池鱼之灾的世家重臣的大肆吹捧,得到了一个“仁君”的美名,就是把屈突通给坑苦喽!
屈突通在潼关城下杀人无数,其中有名有姓的勋贵子弟,包括河东裴氏、京兆韦氏、高阳独孤氏、颍川元氏家的就不下十余人。要是皇帝大开杀戒了这些人家也无话可说,可是这回皇帝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了,这些权倾朝野的大家族可就不干了。要不是屈突通的功劳实在是铁打的一般瓷实,而且亲弟弟屈突盖都以身许国了,再加上当时有抽了疯的卫玄当挡箭牌,屈突通早就这些权贵们往死里整了。就算这样他也没落着好,尤其卫玄死后,所有的矛头又都转到了他的头上。那些甘当权贵狗腿的御史、谒者大夫们弹劾他的本章摞得有小山高,简直拿屈突通当琵琶弹了,连他在路边摊吃碗(就是面片汤作者注)没给钱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被翻了出来。
杨广当然知道屈突通为啥倒霉,对他也颇为同情。可是现在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可能为了屈突盖跟满朝权贵过不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些弹章留中不发。这时间一长,屈突盖不免心灰意懒,窝在东都城里称病不出。其时瓦岗军肆虐河南十余个郡,皇帝不知道什么原因毫无反应,屈突盖也就顺势装作没看见,麾下十余万大军按兵不动。
没过多久杨广倒是给屈突盖来了一道旨意,却是让他出兵两万前出河东西三郡,以监视唐国公李渊。屈突盖接旨之后一个头三个大:前阵子得罪了老杨家的事还没完,皇帝就又来挖坑让他跳。唐公李渊虽然最近这些年一直走背字,被皇帝揉捏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簪缨世家、数代显贵,亲友故旧遍布朝野,被皇帝收拾了是没话说,可哪是他屈突通得罪得起的?他正在头疼,无意间一眼瞅见了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宋老生,不由得眼前一亮:就他了!屈突通立刻开出文书,一下子给宋老生晋升了好几级,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把他撵到河东去了。
反正宋老生是天子近臣,要是得罪了李渊可跟我姓屈突的没关系,我可啥都没说屈突通越想越憋屈,原来的皇帝不管英明不英明,起码是个有主意的,而且别人越是反对他干得越来劲。无论是营建东都、开凿运河还是开科举、东征高句丽,哪个不是在举朝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并最终得偿所愿的?怎么这东征一败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但处事优柔寡断,而且干脆不顾国事忧急跑到东南一隅当起隐士了?更别提还尽欺负老实人,欺负他老屈突就不说了,那个李婆婆(即李渊,因为他不但长得白,还满脸褶子,被杨广戏称为婆婆作者注)都快被皇帝搓成面团了还不放过,皇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欺软怕硬了?屈突通当然不知道有“鄙视”这个词,但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了杨广一番。
注1:宋老生的生平在史书中只有寥寥数笔,完全是为了衬托李世民的英明神武才露了一小头,不甚可信。以下关于此人的事迹均为杜撰。
第八十九章 鄙视链(二)
宋老生也很憋屈。
本质上,他就是个纯粹的军人忠诚勇敢,心无杂念,爱惜士卒,也不暴戾嗜杀。虽然有的时候性情有些冲动,但是作为一个武人这也无可厚非,他唯一的缺陷就在于不懂政治。军人不干政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种美德,在后世甚至成为一条准则,可是唯独在中原王朝不行,不但不行而且让他寸步难行,若不是皇帝顾念旧情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即便如此,他也成了脑子不够用的典型被官场所排斥,一直仕途艰难,甚至逼得他几次向皇帝乞骸骨,想回乡种地去。
这次被派到河东,开始宋老生还没有多想,以为是皇帝记挂昔日之情让他临老还能一逞独自领军镇守一方的夙愿,还颇为感恩。没想到他人还没到河东,皇帝的密旨就一道接着一道的追着他跑。原来皇帝听说屈突通派宋老生这个实心眼的去看着李渊之后,感觉非常不放心,生怕这个倔老头再闹什么幺蛾子,所以千叮咛万嘱咐的把怎么盯住李渊,什么情况该出兵平叛、什么情况只需威慑一下就行了、什么情况下不用搭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宋老生这才搞明白他平白无故连升三级的缘故原来是把我派过来扒门缝、听墙脚,当一个背后打小报告的小人了!这下可把他气坏了,咱老宋这一辈子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耿直汉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龌蹉事?难道到老了还要落个卑鄙小人的名声?不过宋老生可不敢生皇帝的气,只好气屈突通。这个王八蛋,自己不愿意得罪人,就把黑锅扣我老宋头上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憋了一肚子气的宋老生又犯了犟脾气。皇帝让他待在河东西三郡看住关中的大门即可,结果老宋压根不理这一套,到处寻人晦气。不管是劫道的土匪还是窃户的蟊贼,哪怕就是因为长了一副贼相,老宋都领着兵上去一顿砍瓜切菜,从文城、绛郡一直砍到了龙泉、临汾、西河、离石,就是围着太原这个李渊的老巢远远的。不过宋老生这么一折腾,这些年来祸乱地方,把百姓们折腾得****的大小土匪流寇们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河东南部居然呈现出一派海晏河清、安宁祥和的大好局面,百姓都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不过宋老生还不消停,又盯上了盘踞在上党地面上的高昙晟,亲率五千精骑趁夜偷袭。这回假和尚高昙晟算是倒了血霉,那帮就会念经骗钱的徒子徒孙们被宋老生砍死无数,老高只好又扮成和尚钻进了太行山才逃过一劫。可是经此一劫他手下就剩下了千把人,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宋老生犯了牛脾气,杨广也无可奈何,砍死他又舍不得,只能当没看着。所以当初杨霖根据宋老生的行踪判断他是受了皇帝的指使在向李渊示威,不但冤枉了宋老生,更冤枉了皇帝。其实这都是宋老生越老越小,在跟皇帝耍小孩子脾气。
老宋打遍了河东七郡,再也找不着对手了。他正要唱一曲无敌是多么的寂寞,突然接到了紧急军报,说是杨玄感的亲生儿子在太原郡造反了,还把他那个没出息的徒弟高君雅揍得灰头土脸,连榆次都丢了。老宋一听鼻子都气歪了,二话不说就把军报转给了屈突通你让老子来扒李渊的门缝是吧?杨玄感的儿子造反了关老子屁事?又不是李渊造反,咱老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没几天,他又接到一封急报。这回说是突厥大举犯境,破定襄、围马邑,把王仁恭打得只能当缩头乌龟。这回老宋不怄气了,他是个合格的军人,年纪虽大热血未冷,那些大人物之间的狗扯羊皮他可以不理会,但是异族寇边这种事情他岂能置之不理?他立刻修书数封,分送坐镇京师的代王杨侑,他的顶头上司、王八蛋屈突通还有太原留守李渊,力陈边患事大不可轻忽,主动请战率部北击突厥。谁想到这信一送出去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动静。
当时宋老生觉得军情紧急,就没跟数千里之外的皇帝打招呼。谁知皇帝竟然未卜先知,千里迢迢的给他传来一道旨意,说什么突厥不过癣疥之疾,待他老人家亲率大军东征高句丽的时候顺手一划拉,突厥人就得老老实实的俯首称臣,“然枭氏(注1)乃朕之心腹大患,除恶务尽。卿为朕之股肱,可为朕解忧乎?”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宋老生还在犯犟,准备跟皇帝来场关于谁是谁非的大讨论。可是没等他奋笔疾书,深知他性情的皇帝的第二、三、四道旨意又一连串的砸到他面前,语气愈发严厉,最后的传旨太监甚至带来了皇家侍卫,一旦他抗旨不尊就要立刻去职夺官,将他押往御前问罪了。
老宋这把没咒念了,只能憋憋屈屈的打起“讨逆”的旗号去收拾杨玄感的亲儿子。不过他还不甘心,到处打听到底是谁向皇帝打的小报告,打听出来的结果居然又是那个王八蛋屈突通。
原来老屈突也被杨霖造反这事儿愁白了头发。高君雅兵败被俘的事他已经知道了,王仁恭被突厥人缠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李渊三心二意的定然不可能卖力气平叛,宋老生那头倔驴二话不说把军报转给了他,显然也是想置之事外。那么一旦皇帝想调兵平叛,离得最近、首先能想到的就是他屈突通。他因为把杨玄感弄死了已经被闹得焦头烂额、到现在还不消停,要是再把人家儿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不说那些世家勋贵又要怎么消遣他,那个神神秘秘的继嗣堂已经干掉了卫文升,这回还能放过他?这还让不让老屈突活了?
屈突通正在想辙,就收到了宋老生请战突厥的文书,立刻计上心来,赶紧给皇帝上本章。他先是把杨霖的实力夸大十倍,又将宋老生的能力吹了个天花乱坠,然后一力保荐宋老生联合李渊、王威发兵平叛。紧接着,让老屈突缠绵病榻达数月之久的老慢支(气疾)、腰间盘突出(痹症)、高血压(阳亢)什么的疑难杂症在一夜之间神奇的全部痊愈,第二天就精神抖擞的领着麾下的十万大军风风火火的往荥阳跑,跟盘踞在那里瓦岗军大将程知节、徐世绩打了个天昏地暗,再也没空理会河东的那些闲事了。
宋老生这个气啊,差点也把自己气出个阳亢来。不过人在屋檐下还能怎么办?他只能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了一顿屈突通这个王八蛋,虽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鄙视这个词。
屈突通鄙视杨广,宋老生鄙视屈突通,当然还会有人鄙视宋老生就是他麾下的两万左骁卫骑兵。
宋老生前几天打定了主意要北上抗突,当然要将命令传达给部下,顺便鼓舞一下士气并做些战前准备。其实老宋根本就不用为这事操心,大隋朝几次北征突厥哪一次能少了左骁卫?这些士卒们的父兄、同乡、袍泽不知有多少因此埋骨塞外,他们手中的横刀也品尝过更多突厥人的血肉。如果说在国内平叛、讨贼,这帮子仗都打老了的兵痞们可能还会打不起精神,但是只要一听要去找突厥人的麻烦,根本不用长官动员就兴奋得嗷嗷叫了。连日来,两万左骁卫的骑兵们士气高昂、磨刀霍霍,天天眼巴巴的等着宋总管下令拔营北上。
结果营拔了、也北上了,宋总管却打出了“讨逆”的旗号,他们的敌人也从突厥人变成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反贼杨霖。可是这个叫杨霖的二世祖、纨绔子弟砍起来哪有突厥人爽?再说这帮兵痞一年多来成天不是讨逆就是讨贼,无非就是像宰鸡似的追杀一群吃不饱饭的老百姓而已,早就腻歪得跟吃了苍蝇似的,一看到这俩字就懒洋洋的没了力气。尤其这回又被突厥人这块大肥肉吊足了胃口,满心思的全是建功立业、为父兄袍泽报仇雪恨的念头,如今希望落空,各个都是愤懑不平,脾气臭的直接就开骂了。这要换到别的时候,宋老生早就一顿板子打得这帮兵痞哭爹叫妈了,说不定脑袋都剁下几颗了,可这回是他自己牛皮吹出去又圆不回来,既理亏又憋屈,打还打不得,只能愤懑得以头撞墙,嗷嗷直叫。
宋老生就这么在几万道鄙视的目光中一路到了太原,得斥候来报说叛军集结于清源之后,立即下令轻装疾行,力图一战解决掉那个不长眼的反贼杨霖,说不定皇帝一高兴还能让去跟突厥人再好好打上一场。
注1:枭,在古代指一种不孝、恶毒的鸟,其长大后,会将哺育自己的母亲吃掉。在《说文解字》中注释:“枭,不孝鸟也。”《陆玑疏》中描述:“枭,自关而西,为枭为流离。其子适长大,还食其母。”后世人用“枭”来指责或斥骂那些大不孝、忘恩负义之人。
杨玄感兵败之后,杨广深恨之,斥其“恶如枭流”,并赐杨玄感一族皆为枭姓,连替他鞍前马后、立下莫大功劳的杨素都不能幸免。因此,在此时的大隋官方那里,杨霖这个名字的正确叫法应该是“枭霖”……
第九十章 鄙视链(三)
宋老生虽然急于求战,而且被一帮坑爹的上司下属们折磨得****,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失去冷静,仍然按照惯例将斥候放出了十里。对于一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来说,十里的距离足够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对突发的敌情作出反应,想要伏击一支纯骑兵部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这一日他率军刚离开祁县县境,离着叛军的集结地清源还有四十多里,宋老生却一点也不急着赶路。这一回他放出去的斥候足有千余人,足以封锁前方的大小道路,使主力的行迹不至于泄露,他打算在清源城外十多里的一个山谷潜伏至日落,然后趁着暗夜偷袭一下叛军。这一招宋老生以前没少用,对付那些军纪松懈、缺乏弓弩的土匪流寇堪称百试不爽,就没失过手。而且据河东军送来的军报,叛军大概也就两三万人,能撑住他手下这些百战精骑的一次冲锋就不错了,就是不知道黑灯瞎火的能不能抓住那个杨玄感的亲儿子,就算抓着了又该如何处理?有屈突通的前车之鉴,宋老生也有些挠头,更感到无趣。
宋老生正在百无聊赖的信马由缰随着大队前行,突然看见远处有一骑快马卷起满天的尘埃向着他疾驰而来,宋老生的脸色不由得一肃,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他已经认出来人正是他派出去的斥候,而且背后插着三面红旗。
按照隋军惯例,前出斥候若无敌情须一刻一回报,背不插旗。如发现敌踪须立时回报,背插红旗一面。如遇敌军主力,但是敌军并未发起攻击或作出攻击的举动,则须背插两面红旗。要是遭遇敌军大举攻击或是发现伏兵踪迹就比较严重了,斥候不仅需要立即背插三面红旗飞马急报,还需射出响箭接力示警。要知道斥候前出侦察敌情可是有讲究的,绝不是一窝蜂似的只顾着往前边跑就行了,而是要梯次出发,并在每前出一段距离之后留人沿途驻守,待后续斥候赶到之后再滚动前进,以免齐头并进被伏兵一锅烩了。另外一个作用就是一旦前方有警发射响箭之后,后方呈梯次分布的斥候可以接力示警,以给主力部队更多的准备时间。可是这回就斥候背着三面红旗跑回来了,响箭呢?宋老生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一声也没听到。
这帮兔崽子们表现得太过分了!宋老生本就勃发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了,右手忍不住握住了腰间那把百炼横刀的刀柄。
能当上斥候的无不是精明干练之辈,眼神尤其要好使,哪有看不出老宋要拿刀砍人的道理?所以斥候离着宋老生还有八丈远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告道:“总管,前方十里外发现敌踪,但敌军举止甚是怪异,属下无从判断其意图,故此不敢贸然发射响箭示警,唯恐惊动敌军,只能来请示总管,请总管定夺!”
“哦?敌军是何方兵马?有多少人?骑步弓兵各有多少?领军之人是谁?举止如何怪异?”宋老生也很奇怪,但还是按照常规向斥候询问细节。
“这个……总管,敌军的旗号很是奇怪,属下无从判断是何方兵马。人数在十万以上,男女老少都有,却大都赤手空拳……具体情形还请总管前去一观,属下实在是说不清楚……”
宋老生越发奇怪,这个斥候跟着他也有快十年了,一向精明强干,今天怎么成了一个糊涂蛋?而且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接连几个斥候都如此说法,不但都请他过去看看,脸色还一个比一个怪异,宋老生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于是下令全军戒备,向前缓缓行去。
等到了地方,宋老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斥候们背插三面红旗、却没有发出响箭示警了。这一代地势平坦、一望无际,连个稍微冒出点头的山包都没有,敌军想埋伏下几个伏兵都没处躲没处藏的。而且这种地形最是适合大规模的骑兵冲锋驱驰,就算是数倍敌军也休想阻挡他麾下精锐的左骁卫骑兵来回的冲锋、肆无忌惮的砍杀。哪怕宋老生不想打这一仗,也是说走就走,方圆数十里地内没人能追的上他。
可是对面那些敌军算怎么回事?好吧,宋老生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对面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山人海到底能不能算是敌军。之所以看不明白,是因为宋老生这帮子古人压根没见过世面,随便拉来一个后世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大规模群众集会吗……不对,应该叫大规模的群众集体散步。
对面这些不知是军是民的队伍人数倒是不少,足有十几万排成了一列纵队,均不披甲,更不执兵,数百人一排,整个队伍延绵数里,却都是青壮居于首尾,把老弱妇孺包裹在中间。宋老生看得有些迷糊,你说这是个一字长蛇阵吧,可谁见过这么肥的蛇?而且一字长蛇阵讲究的是击首则尾卷,击尾则首咬,击腰则首尾齐绞,最强调两翼的机动性和攻击力,一般都由骑兵充任。而这条肥蛇的首尾都是些徒步的青壮汉子,别说马了,连头驴子宋老生都没找着。更别提整条蛇身歪歪扭扭、松松垮垮,既不见掩护也不见配合,所以别看这支队伍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宋老生相信他的骑兵只要两侧一包抄,用不了半晌工夫就能把这十几万人杀的一个不剩,想逃跑都没门。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宋老生疑惑之心更盛,眼见这些人手里大多举着些布条之类的东西,有些人还用竹竿和木棍将其高高举起,上面隐约有些字迹的模样。因为离得远,宋老生抻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上边写着些什么,便情不自禁的策马向前打算弄个明白。
离着这只奇怪的队伍大约一箭之地,宋老生勒住缰绳刚要问话,前方的人群突然动了。
只见数百面大旗从人群中高高竖起,每面大旗上都是漆黑恍如暗夜的底色,上书“讨胡”两个鲜红的大字。这俩字一概写得东倒西歪,其丑无比,间架像刚刚习字的幼童般青涩稚嫩,笔力如快断气的濒死之人一般软弱无力,只是“胡”字的最后一笔无勾,仿佛一柄利剑般的喷薄直下,几乎要破旗而出。而且在两字四周,遍布着鲜血一样的墨迹墨点,几乎是肆意淋漓的泼洒在“讨胡”二字的四周。
那恍如在不见一丝光明的暗夜中被鲜血染红的“讨胡”,仿佛一个濒死战士最后的呐喊,激得宋老生的眼眶一阵刺痛、心底一片火热。他刚要说话,没想到更刺激的又来了。
站在队伍前排的数名大汉,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两根长达两丈有余的木杆高高的举了起来。随着木杆竖起,挂在上面的两面白底黑字的长幡便哗啦啦的招展开来,上面的字足有斗大,这回的字不但写得苍劲雄浑,而且即便站在远处的那些左骁卫的骑兵们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对面突然亮出来两面白幡,把宋老生吓了一跳。这年头白幡有两种用途,一个是表示投降,一个是给死人招魂,适用于这个场面似乎只能是前者,难道这些人是来投降的?
可是当他看清楚白幡上书写的文字,脸色就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只见左手边上的那面白幡上书“我以我血荐轩辕”!
右手边上的那面白幡上书“大隋故征北元帅杨景武”!(注1)
这回整明白了,这帮似军似民的家伙原来就是叛军啊!没等宋老生说话,他身后的一些骑兵们就开始抽刀拔矛,口中呼喝有声,看样子不管这帮叛军是否手无寸铁、是否怀有敌意,只要总管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冲上去砍杀一番了。而更多骑兵脸上的表情则是十分复杂,手上更是全无动作。
之所以他们的反应差距这么大,是因为那些一确认了叛军的身份就蠢蠢欲动的大都是当兵没几年的新兵蛋子,屁事不懂;而那些按兵不动的则大都是参加过开皇十九年和仁寿元年那两次与突厥人大战的老兵。大隋的府兵可是正经的职业军人,一旦从军理论上要终身服役,所以三四十岁的老兵在军中不但很常见,而且这些经验丰富老兵还是军中的骨干,不仅那些新兵蛋子对他们服服帖帖,连那些兵头将尾的校尉、旅率之类小军官也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否则手下不出乱子才怪。
注1:杨景武即杨素,景武是杨素的谥号。杨素两次北击突厥时的军职应为行军元帅,并无征北的前缀,此为杜撰。
第九十一章 鄙视链(四)
杨素治军极其严厉,士卒平时但有小错、战时稍有畏惧之心都是定斩不饶,一次斩杀几十、上百士卒都是常事,连史书都称之为“流血盈前”。另一方面,他对部下们又不吝赏赐,“微功必录”,加上杨素深受大隋两代皇帝的宠信,只要他上报的赏赐、晋升要求,皇帝通常一概照准。而其他的将领即便能做到公正无私,要么在皇帝面前没有杨素那么大的面子,要么就是经常被敌视武将的文官所谴却。所以这些刀头舔血的大隋府兵们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想升官发财就跟着楚公混,尽管被砍脑袋的可能性不是一般的大,但是这些厮杀汉还是心甘情愿并且甘之如饴。
尤其是这些随杨素两次北击突厥的老兵们受其恩赏尤重,很多校尉、旅率都是杨素当初从军伍中简拔起来的,至今对其念念不忘。现在与老上司阴阳两隔了,就翻脸不认人要砍死人家亲孙子,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哪是这些大多心性耿直的汉子做得出来的?许多老兵忍不住大声呵斥起那些狗屁不懂的新兵蛋子来,有的还动了手,原本剑拔弩张的军阵顿时一阵大乱。
自己手下这帮兵痞是怎么想的,宋老生这个在军营里打熬了大半辈子的老军伍岂能不知?他的脸黑得像锅底,却暂时按兵不动,他要看看对面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片刻功夫之后,就见对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掀起一阵骚动,紧接着如同分波斩浪一般的从中间闪开一条道路,一个年约十**、头缠白巾、身穿白袍的青年男子骑着一匹大黑马,缓缓的从人群中走出,停在了宋老生身前十余步外,身后就跟着两个黑脸大汉。
宋老生打量了他片刻,方才沉声道:“你就是杨霖?”
“正是!”杨霖答应了一声之后再没理他,反而面向宋老生身后的左骁卫骑兵大声道,“我听说你们是来讨伐我这个逆贼的?我就是杨霖,老杨家这个贼窝里边最后的一颗独苗。来啊!干掉我!我们的皇帝陛下不是下诏许以朝议大夫之职、食三百户吗?功名利禄近在眼前,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左骁卫的骑兵们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有些利欲熏心的家伙蠢蠢欲动,可是一看到老兵们阴森的眼神和握着刀柄的手,火热的心又凉了半截,又把脑袋缩回到人群后边去了皇帝这回的悬赏不可谓不丰厚,那也得有命拿啊!
杨霖这才把目光转回来,对宋老生说道:“他们不动手,你总该动手了吧?你可是天子近臣,又是主将,身家性命、前程地位系于皇帝一念之间,还有什么犹豫的?我就站在你面前,丧服都穿好了,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的?”
宋老生心中一阵腹诽:你想死自己找根绳,或者拿刀抹脖子多省事?跑老子面前装什么大瓣蒜?可是他一个老头子跟一个小年轻扯皮拌嘴实在太丢人,更何况他可不觉得杨霖是真的脑子抽抽了跑他面前送死来的,他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脸大汉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到底想干什么?好!我今天就跟你们说道说道!
你们都知道,我爹他造反了,然后我们老杨家就全成了反贼,别说人了,连家里养的狗都给宰光了。有人会说谁让你家造反了?被抄家夷族还不是自找的?我承认这话说的有道理。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要是我爹造反成功了、把这个天下打下来了,说不定被抄家夷族的就换成别人了。可是这关我什么事?我爹造反那阵子,我还是个在乡下瞎胡闹的纨绔,就算干过勾引小寡妇、调戏小丫头的坏事,就够得上杀头了?你们说说,我没招谁没惹谁的就非要砍我的头,难道我就非得乖乖的洗净了脖子让人家砍?这是什么道理?换成你们会怎么办?
没错,我是反了!可我不反还有活路吗?话说回来,你们身为官兵,奉旨讨逆平叛,这本身也没错。我是没得选,你们在尽身为军人的职责,咱们都觉得自己有理,说不得只能用刀兵来说话。可是我不想打,也不让我的部下跟你们打,却不是怕了你们!我们十四万人齐卸甲,难道全无一个是男儿?”
杨霖一声怒吼,剽窃得来的半截花蕊夫人《述国亡诗》震得全场一片肃静,他趁机一抖马缰驰到左骁卫的阵前,手中的马鞭指着一个虬髯独眼的校尉大声喝道:
“你汉人胡人?”
“某家当然是汉人!”
“可识得旗中字?”
“讨胡……”
“你是小娘养的还是三天没吃饭?我听不见!”杨霖凑近独眼校尉怒吼,口水喷了他一脸。
“讨胡!”独眼校尉的脸涨得赤红,咬牙切齿的随之怒吼。
杨霖不再理他,马鞭又指向了他身边的一个瘦高汉子。
“汉人!讨胡!”瘦高汉子像独眼校尉一样怒吼。
杨林胯下的战马后退了几步,马鞭指向了整个军阵。
“汉人汉人”
“讨胡讨胡”
先是一阵乱糟糟、声调高低不一的喊声,但是随着杨霖身后的十四万卸甲之士加入进来,一声声的怒吼逐渐变得整齐雄壮起来,很快就感染遍了整个左骁卫,将士们甚至抽出刀矛挥舞起来,一声声的“汉人”、“讨胡”之声仿佛一记记炸雷在空旷荒芜的原野中不断响起,惊得远处山峦中的宿鸟纷纷飞起,在不断翻滚压低的乌云间惊慌失措的到处乱窜。紧接着,似乎天地间有了感应,大片大片的雪花随之纷纷扬扬的飘洒了下来。
杨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眼看着它在掌中化作一小滩水渍,突然马鞭一甩,原野中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你们怎么听一个反贼指挥了?”
杨霖笑问了一句,让左骁卫的将士们原本高昂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五味杂陈,有的尴尬,有的默然,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则嘿嘿傻笑了起来,唯有宋老生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你们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们,因为我们都是汉人!我姓杨,你们中间有姓赵钱孙李的,有姓周吴郑王的,平常我们之间有相处得好的,也不乏闹别扭的。打打闹闹那都是轻的,结下深仇大恨打死不休的都数不胜数,可是我要告诉你们,在某些时候,这些都不算事!而这个时候,就是异族入侵的时候!在这些异族人面前,我们只有一个姓氏,那就是汉人,哪怕我们之间有再多恩怨也是如此。
我杨家不敢说世代忠烈,却无不为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流过血流过汗!某之高祖曾任征西将军为国征战,曾祖更是为国慨然赴死,家祖两击突厥威震塞外,就连家父也曾西征吐谷浑。某家身为杨氏唯一后人,国难当头岂能畏缩?祖宗有言在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所以我杨霖今日率部束手而来,并不是想跟你们这些同为汉家兄弟的官兵算一算我们老杨家被屠家灭族的账,就是为了说明一件事我杨霖耻于内战,我现在要干的事是去把入侵我河东北三郡的突厥人打回去!
你们打着“讨逆”的旗号而来,放在平日里我没话说,可在今日我要告诉你们:我鄙视你们!你们知道什么叫鄙视吗?就是非常、非常、非常的看不起!家祖昔日曾言:左骁卫就没有一个孬种!可是今天,我算见识到了你们这帮怯于公战而勇于私斗的汉家孬种,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我也要拿这事去好好笑话笑话家祖!
话说到这里,我都不知道再跟你们说些什么。面对你们这些胆小鬼,我觉得十四万人齐卸甲还不够我命令,全军解衣!”
随着一声令下,全军十余万汉子当然妇孺除外,齐齐的解下外衫系于腰间,在满天飞雪中袒胸赤膊,一股悲壮决然之气油然而生,笼罩四野。
“全军听令,转向北!兵发马邑!”杨霖又是一声大吼,然后转身轻蔑的对着身后左骁卫说道:“我要是说大隋人不打大隋人,怕是先要被家父和你们的皇帝活活笑死,所以我不说。我赤手而来,现在再把**裸的后背留给你们,想砍想杀随便你们!就算不能跟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我也要死在朝他们进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