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继嗣堂
安霖发现这个世界比后世冷得多,刚刚进入十月份,接连的两场秋雨就把空气中最后一丝温暖的气息打扫得干干净净,安霖早晨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树上的叶子都开始泛黄,他的那一身长衫已经有些挡不住晨露的寒意了。
河东多山,道路更是曲折难行,几万人的大军还捎带着数千匹马、几百辆大车在这样的道路上无论如何也走不快。这两日下雨,李建成干脆命令全军在一处高地扎营歇息,以免道路湿滑折损了士卒军资。可是今早雨已经停了,大军也没见要开拔的意思,安霖正在纳闷,有小校来请,把他带进了中军大帐。
他刚掀开门帘,李秀宁就一头闯了出来,险些跟他撞在一处。李秀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重重的往安霖脚上一跺,在安霖杀猪般的惨叫声中一溜烟跑没影了。
……
“安小兄伤势可曾好些了?”李建成温言问道。
大帐里边就李建成一个人。他束手请安霖坐下,又举起一杯酒遥遥相敬,仪表和风姿还是那样的让人如沐春风。
“嗯,旧创将愈,又添新伤……”
“呃……”
刚才帐前那一幕李建成哪有看不着的道理?可惜妹子惹不起,当大哥的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谁知安霖是个不肯吃亏的,他一张口就被怼了回去,一时间尴尬不已。
“算了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帮我出这口气,你能自求多福就不错了。”
安霖叹了口气,他座位前那张杯盘狼藉的几案显然是李秀宁刚用过的,酒壶、筷子、几小碟下酒菜都在,独独少了酒杯。李建成显然是个没有急智的家伙,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敬酒,正好让安霖看到泼洒在他身后那面屏风上的酒渍,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建成无语。
“德璋兄找小弟来所为何事?”安霖毕竟是客,再任性恐怕李建成就是泥菩萨也得被逼出火来,只好岔开话题。
“哦哦……安小兄请看这幅画像。”李建成想起了正事,便轻咳一声,屏风后边悄然转出一个童子,将一个卷轴双手捧给安霖。
安霖莫名其妙的打开卷轴,上面果然是一副少年的画像。画中的少年长身玉立,因为年纪尚幼所以并未加冠,也不像寻常少年那样把头发扎成发髻,而是用一根青玉簪子将长发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显得更加的潇洒不羁。少年生得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桃花留情,若不是那一身青衫在胸口处平坦得可以跑马,鬼都分不清这是少男还是少女……
这马尾辫和桃花眼……安霖怎么越看越像自己?难道李建成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安霖狐疑的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长叹一声,又递给他一本文书。
果然,安霖又看到了那份“安霖,男,现年十七岁,身高五尺八寸七分……”的通缉文书,而且这回干活的书吏显然没偷懒,连他的画像都附上了。还别说,画得比以前看到的那几幅像多了。
“德璋兄的意思,是要捉拿小弟归案了?”
安霖早就忘了他身为通缉犯这件事了,此时李建成一提,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刚才李建成是大舅哥、安霖是妹夫什么都好说,可现在李建成是官、安霖成了贼,那么老大一个屏风后边能装下一个童子,谁知道还藏没藏着一大堆甲士?安霖叫苦不迭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强作冷静。
“不不不安小兄误会愚兄的意思了。”李建成连连摆手不迭,唯恐安霖误会,慌里慌张的站起来,把几案都撞歪了,然后一把扯倒了身后的屏风,后边果然只有那个正在温酒、吓得呆住的童子。
眼见李建成不似作伪,安霖挺身揖了一揖算作赔礼,问道:“小弟当通缉犯都当麻木了,这东西不光关中、连河东都贴得到处都是,不足为奇。德璋兄又把这东西拿出来是何用意?”
李建成挥手斥退童子,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六月初五,隋帝杨广与宇文述、张须陀会师长芦,随后乘龙舟沿运河直奔江都,宇文述、张须陀统兵二十五万护驾南下,并在六月底于夏丘与北上迎驾的江都留守、右监门将军王世充统帅的十万大军会师,一时间大隋兵锋之利冠于中原,瓦岗、杜伏威之流或收缩自守或远窜千里,皆不敢战。张须陀、王世充等大将纷纷向隋帝请战,誓要全歼贼军、平定河南。怎奈杨广执意不肯,只给王世充留下五万人进驻彭城以威慑河南,自己则带着三十万大军头也不回的直奔江都。
隋军被阻于涿郡之时正值叛军势大,杨广觉得把希望都压在断后的十二卫大军能及时的投入战场不太保险,便产生了在河东开辟第二条退路的想法,却在派谁去河东替他开路这个问题上犯了难。当时河东虽然还算太平,但是小股的山贼土匪却是屡剿不绝,所以这个人必须精于兵事,在短期内能镇压匪患平定地方,起码不能让其与河南、河北的叛军勾结到一起。其次这个人还得善于治政抚民。河东是当前黄河两岸难得的未遭兵灾之地,杨广可不想派去个杀才把个好好的河东杀得人头滚滚、流民遍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河东是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这个人必须与河东世家有着密切的关系。只有得到世家的支持,才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局面,迅速的给皇帝西去关中打通道路。
想来想去,好像就李渊符合这个条件。对于这个结果杨广有些不满,那个传得满天下无人不知的桃李子歌一直是横亘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于是乎对李渊这个姑表兄弟,杨广一直看着不顺眼。把他贬到地方吧,害怕一时没看住让他偷偷扩展势力,放在眼前吧,又担心哪天没忍住把他弄死。杨广对他的臣子们并不嗜杀,这些年杀掉的重臣无非高颖、贺若弼等寥寥数人,还都是他大哥、隐太子杨勇的余孽。
不过李渊近些年来的表现还是让他满意的。在地方当太守时政绩卓著,让他回京当个殿内少监的小官他也老老实实的听话奉召,从没有过任何异常的举动。除了他那张满朝文武众所周知的“婆婆嘴”有时实在是让他烦不胜烦,还真挑不出其他的毛病。
杨广思来想去,实在是架不住军情紧急,还是把李渊派到了河东担任抚慰大使。不过与他同行的两万府军的统率权却牢牢的掌握在大将王威、高君雅手中,听李渊使唤的不过区区一千亲卫。不仅如此,杨广还密令晋阳宫监裴寂秘密监视李渊并随时汇报。
李渊到了河东,果然不负使命,使唤不动正规军,就纳匪为兵。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将河东最大的两股流寇毋端儿和甄翟儿剿灭,迅速平定了太原以西诸郡的局势,做好了迎接皇帝御驾亲临的准备。可惜这时候皇帝已经往江都跑路、不来河东了,不过皇帝是不来了,皇帝的心思却来了。杨广一边往江都跑,一边以突厥犯境为名,下令右翊卫将军王仁恭出任河东北路行军总管,领一营府兵并节制边军,掌定襄、马邑、雁门三郡兵事。没几天,又以河南叛军越境骚扰、李渊清剿不力为名,下令虎牙郎将宋老生率两万大军出关中驻正平,掌文城、河东、绛郡三郡剿匪事。
王仁恭和宋老生一北一南把李渊包了饺子,杨广觉得还不过瘾,又把从尉氏逃到京师的老臣卫玄撵去河东戴罪立功,任太原留守。至于前任太原留守李渊,现在就剩下了个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名头,连驻地都被卫玄老儿给撬走了,他李渊还上哪抚慰、抚慰谁去?
不过这个卫玄卫文升也是自己找死。当初被杨玄感大军压境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直蹿回了京师。不过等到杨玄感身死、叛军灰飞烟灭之后,这老儿就跟抽了疯似的,趁着刑部尚书一职还没被皇帝撸掉,对当初让他出了大丑的杨玄感亲眷、旧部痛下杀手。从六月到九月这老儿就没消停过,在整个关中、河南到处乱窜,只要逮到稍跟杨玄感沾到点边的、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是抄家灭族。一时间,不仅传承了数百年、族人不下万数的弘农杨氏楚国公一支被杀得几近灭族,两京之地也是人头滚滚,人人自危,无辜死难之人也达到了数万之众,就连留守两京的大族、重臣都遭到了牵连。话说杨玄感造反的时候,前来投奔的大族、重臣子弟不下百余,除了个别倒霉蛋死在战场之外,活下来的被皇帝陛下一概免罪,就是蹲在家里关禁闭而已。结果卫玄老儿杀人杀红了眼,声称陛下此举违反《大业律》乃是乱命,拒绝奉诏,派人天天堵在人家门口,凡是跟过杨玄感玩造反的,出来一个逮一个。大族、重臣们愤怒至极,以代王杨侑、越王杨侗为首,上百封弹劾卫玄丧师失地、跋扈枉法的奏章雪片般的飞往江都。
卫玄抽疯,固然有跟杨玄感有仇、跟世家大族关系恶劣的因素,也不乏杨广在背后暗暗推动的结果。可是大半个朝堂和整个关陇贵族都对卫玄此举怒不可遏,压力一大,杨广也顶不住,只要顺势免了卫玄的刑部尚书,把他打发到河东去盯着李渊。
不过老卫不愧是老刑名出身,人没到河东海捕文书先到了,一口咬定钦犯安子建就在河东境内,命令李渊立即捕拿不得有误。
……
“这姓卫的跟我多大仇多大恨哪?他都被人家当琵琶弹了,还不忘恶心我一下?”安霖纳闷道。
“安小兄莫急。”李建成不回答他的疑问,反而问道,“小兄可曾听说过继嗣堂?”
“鸡丝汤?”安霖完全搞不懂李建成在说什么。
李建成站起身,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开皇五年,郢国公王谊因‘言论丑恶,胡僧告之,公卿奏谊大逆不道’被先帝赐死。全家六百余口,年过十六的男丁一律斩首,余者发往边关军前效力,女眷皆没入教坊,数年内全部死绝。
开皇六年,先皇以国公梁士彦、英国公宇文忻、舒国公刘谋逆为名,将三人处死,夷其族。
开皇九年,上大将军、乐安郡公元谐同样因谋逆之罪被先皇斩杀,籍没其家。
开皇十七年,本誉为本朝‘四贵’之一、上柱国、鲁国公虞庆则被部属诬告谋反,先帝不问因由立斩之,妻妾子女皆流放边夷。
开皇二十年,上柱国、左领军将军史万岁因言获罪于先帝,竟然枉死在朝堂之上,天下人莫不惋惜。先帝为掩起过,竟下诏称史将军‘多受金银’、‘怀诈要功’,朝堂上下无不哀之。
自曹魏陈群制定九品官人法以来,门阀世家开始把控朝堂显职,后虽经诸胡乱华,但是北魏孝文帝以来,世族尊崇皇权、皇家善待世族一直被奉为奉为圭臬。先帝一生外御强胡,内统华夏,堪称一代英主,唯视门阀世族为皇权之大敌。先是废除九品中正制、施行五省六部制,又革新府兵、清查户籍田土,再废诸郡、设州县,尤其是开科举之后,几乎将门阀世家逼入死地。
先帝晚年更是好猜忌苛察,偏信谗言,动辄滥杀大臣,多少百年世家因先帝一言而身死族灭,生者无不心有戚戚焉。自史万岁死,各大世家、重臣便有了将族中子嗣隐于族外、一旦家族如王、元、虞一族那般惨遭灭门之祸,得以延续家族血脉、不至于祖宗先人没了血食供奉。后来由本朝勋贵宇文氏、元氏、独孤氏、于氏、赵氏、辽东李氏、弘农杨氏以及我陇西李氏为主暗中资助、由方外高士出面成立了继嗣堂,明为抚育收养因战事、天灾而失怙的孤儿,实为将各大家族的子弟隐匿于民间,隐姓改名,以求在国灾家祸中存续血脉。
各世家约定,将族中下代子弟中的嫡出次子交给继嗣堂,由继嗣堂统一安排其在民间的安置。这些世家子弟,不得出仕、不得科举、不得从军、不得从事商贾等贱业,终其一生唯延续血脉而已。与此同时,为保证家族血脉的纯正高贵,隐匿民间的各世家子弟,由继嗣堂择其他世家的嫡出女儿许配给其为正妻。为了保守秘密,继嗣堂中诸事各大世家除了资助财帛田土,一律不得插手过问,甚至连自家子弟如今姓字名谁、居于何处、从事何业都无从得知。
继嗣堂自肇始至今二十余年,陆续加入的大族有二十多家,几乎成了本朝一个公开的秘密,维护继嗣堂在世家勋贵中间也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质疑和试图揭开这个秘密、挑战这个规矩,因为那就意味着与所有的世家勋贵为敌。这件事连陛下都有所耳闻,却一直未有干涉。如今,卫玄卫文升竟公然将继嗣堂捅开了一个大窟窿,把安小兄你从中拉了出来。
对了,我不该叫你安小兄,我应该叫你杨小兄
杨霖,字子健,父杨玄感,为玄感公嫡生第二子。现为弘农杨氏楚国公一系唯一男丁,理应出任杨氏家主!”
第三十三章 身世
安霖怎么说也算两世为人、比李建成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再新鲜的事就算没经历过还没听说过?何况他一个月前才认了一个新爹,这会儿再换一个几乎是毫无压力,心里还在念叨着既然姓杨了,为啥我爹不是杨广?
李建成见安霖表情平静似乎毫不动容,以为他是吓傻了或者没反应过来,不过他很能理解。在他看来安霖的身份骤然间从一介商贾子弟变成了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的继承人,简直就是从地狱直升到了天堂!这个少年至今还能保持举止如常、毫不失仪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真的不能要求再高了。
所以他好心的想让这个显然受到了刺激的少年自己平静下来,便不再多言。李建成给他斟了一杯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回自己的座位静静的等待。
这会儿功夫,安霖想到了很多。
对于自己成了杨玄感儿子这件事,李建成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假不了。问题的关键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个事情告诉自己?
他的身份李建成显然是早就知道。几天前安霖问及与李秀宁的婚约时,李建成口口声声说这个问题要去晋阳问李渊,后来又欲言又止的,都证明了这一点。李建成是个温润君子,自然看重言诺,现在他不惜自毁前言,等不到晋阳就把真相揭开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那会是什么事情?仅仅是因为卫玄那老儿要跑到太原来抓杨玄感的亲生儿子?他觉得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德璋兄啊,先且不论我姓安还是姓杨,你可知我父安海现在何处,是否无恙?”安霖还是决定先试探一下。
没想到他这句话竟让李建成莫名感动。百善孝为先,这少年在身世剧变、前途未卜之际,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养父的安危!这样的少年就算以前的言行举止再如何的粗鄙无礼、再如何像妹子说得那般人品不堪,也不失淳朴本真的善良本性,果然是我李家女儿的良配啊。
李建成有些感动,于是便有些不忍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可他又是个实诚人,不善作伪,只能囫囵过去:
“这个……文书中没有提及,愚兄暂时不知。不过杨小兄莫急,到了晋阳一切便见分晓。”
“这样啊。如此说来小弟被朝廷通缉都是因为我的身世?”
“确实是这样……不过你不要担心,在这件事上世家利益俱为一体,如果任由卫玄那老儿胡为,世家血脉延续如何保障?继嗣堂又有何颜面存身立世?别的不说,我李家便定要保你无恙!”
“多谢德璋兄。不过听你说继嗣堂行事极为隐秘,各大族连自家子弟的身份行踪都无从知晓,那卫玄又是怎么得知我的身份的?”
“此事说来话长……”
“愿闻其详!”
“好吧……此事的根由其实出在令祖处道公(即杨素作者注)身上。小兄自小便生得容貌俊美又聪慧无双,令祖爱若掌上明珠,而小兄偏偏又是杨家这一代的嫡生次子,刚满三岁继嗣堂便依约登门领人,令祖怎忍相离?提出以嫡长孙靖或其他庶出孙辈相替。可惜继嗣堂不是杨氏一门的家事,各大世家纷纷反对,令祖无奈只得妥协,却提出派心腹家人相伴,并要求每三年探视一次。其时杨氏满门公卿、权倾朝野,各世家和继嗣堂也不敢逼迫过甚,只是让令祖起誓,将随身护佑你的家人逐出杨家,终生不得再启用。这也是继嗣堂有史以来第一次破例,便是为了小兄你啊!
你是否还记得每过三年你都要去东都一次?是否还记得每次都能见到的那个对你爱护有加、险些被你拔光胡子还在哈哈大笑的杨姓老人?那就是令祖啊!处道公直到辞世,口中还在念叨你的名字……”
李建成说到此处不禁神色凄然。安霖由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想到上辈子的亲生父母,也忍不住眼眶发红。
“令祖的这些轶事,勋贵人家无人不知,由此你也就进入了有心人的视线。而且令尊今年举事时,还违背了令祖之誓,启用了护佑你之人,终至东窗事发,被卫玄抓住了把柄。
卫玄此人,也算出身官宦世家,却为人孤僻乖戾,对勋贵大族素来敬而远之,尤其与令祖政见不合,多有龌龊,此番尉氏之战又被令尊打得闻风逃窜数百里,成了世人笑柄。此人最好颜面,为此呕血三升,险些气死,之后不顾身份的大开杀戒,而且居然不惜犯了所有世家豪族的大忌,把继嗣堂捅了一个窟窿、公然通缉小兄,这卫老儿看来是不想活了啊!”
安霖无语。
他还一直奇怪为啥一提到他那个便宜老爹无论是孙不通还是李建成都语焉不详,原来是帮他亲爹造反去了……这得上辈子多缺德这辈子才能摊上杨玄感这么一个倒霉亲爹?造反没脑子也就罢了,对他亲儿子更没脑子……
不过李建成既然承诺他们老李家不会落井下石,安霖也不再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过他现在一想起自己原来是杨玄感的亲儿子就觉得憋屈,连这个姓想起来都别扭。
“德璋兄,我看我还是姓安好了,被人叫了这么多年,改来改去的不习惯……”
“不行!”李建成这回反对的非常坚决,“卫玄只知道杨玄感之子化名安霖,此事已经上达天听。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姓杨名霖字子建,出身弘农杨氏旁支,乃是我三妹李秀宁的未婚夫婿,有婚书为凭。你身边只有那位雄姓壮士和一童一婢知晓你的底细,昨日离开的也都是继嗣堂的人,不虞此事泄露,唯有小兄你切切不可走漏风声。
而且你的名与字,乃是令祖所起。‘杨氏甘霖,才比子建’,小兄可莫要辜负令祖之殷殷期望啊!”
“好吧……话说回来,我跟令妹的婚约还真有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我爹找个借口把我支出来躲风头呢。”
“那是自然。此事本来还有些曲折,不过看如今形势,这个婚约就算有人不想认都不可能喽。”
眼见李建成笑得诡异,安霖连连追问原由,李建成却死活不肯说……
安霖现在应该叫杨霖,满腹狐疑的跟着大军上路了。比他更加满腹狐疑的就是安寿和小七了,至于雄阔海这货胸大无脑,跟着他时日又短,连他姓啥都没怎么记住……
“郎君!你怎么突然姓杨了?阿郎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啊?”安寿吭叽了半天没敢问,小七可不管那么多,因为这件事跟她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呢。
“放心,他气不死,因为我老爹决定姓杨了,我想反对都没用。”杨霖只是改了姓名却改不了性子,照旧的信口胡诌。
“姓安多好啊!姓这个的人少,听起来还吉利。这世道乱糟糟的,打打杀杀没完没了,郎君你以后不姓安了,可得注意安全……”小七的大脑沟回结构肯定跟常人不同,想法刁钻古怪得连习惯了跳跃性思维的杨霖都跟不上。
“呃……小七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就是改个姓而已,你怎么还气哼哼的?”杨霖最近心事多,有点不耐烦。
“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吗?”小七的脾气更大了。
“难道还与你有关?”杨霖莫名其妙。
“废话,你听说过郎君姓杨,婢女还能姓安的吗?”小七怒了,随手劈出一记大力金刚掌就这还口口声声自称婢女?
不过杨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连被劈得闪闪发亮的脑门都顾不上揉一揉,他发现了一个以前他从没注意到问题:
“小七你也姓安?那你大名叫啥?”
天性乐观的小七都无奈了,翻了个白眼:“当然就叫安七,这个名儿难道不是你起的?”
“安七?这么难听的名字怎么可能是我起的?你一定是记错了!小七啊,郎君改名字了,不如你也改一个吧!不如……就叫安琪好了。”
“安琪?转个音而已,跟安七有区别吗?你就会糊弄我!呜呜……”
“哎呀小七乖哈!”见识过了诸如李秀宁、李蔓珞之类的母老虎之后,杨霖觉得还是自家的小七最是温柔体贴……好吧,起码像个正常妞儿,所以对她愈发的宠爱。所以明知这丫头在装哭,还是手忙脚乱的安抚不已,“怎么能一样呢?琪者,美玉也,你是我的宝贝,自然当得起这个字了。再说,安琪在某种蛮语里边是天使的意思……你不知道什么是天使?天使就是神的使者,不但美丽无比而且冰清玉洁,身后还长着一双白色的翅膀,呼扇呼扇着满天飞……”
小七美得眼睛都冒出了小星星,嘴里还呢喃着:“那也应该叫杨琪……”
“你不用跟着我姓杨,你就姓安!谁敢不服我把他满嘴牙都掰折!”这年头讲究同姓不婚杨霖是知道,所以他哪能让小七继续跟他的姓?
“郎君郎君,还有我呢!”安寿在一旁听得又羡又妒,想想自己的地位就算赶不上小七那个臭丫头,也算是少爷身边唯二的人手了,赶紧跟着凑趣道,“小人的名字是不是也得改一下下?”
“嗯,是得改。”杨霖正跟小七郎情妾意的心花怒放,懒得跟这个碍眼的家伙纠缠,便随口道,“就叫杨寿吧。”
“啊……”
杨霖允许小七不随主姓,几乎是相当于解除了小七的奴籍。安寿对自己赶不上小七的待遇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郎君自从受伤之后脑子就不太正常,万一这会儿再一抽抽也给自己除了奴籍……安寿一想到这美得都快忘了自己姓啥了。可是明显这会工夫郎君的脑子正常得很,没有一点智障的迹象。
“怎么不满意?反正贵叔他们殉职了,等咱们安顿下来要给他们修坟立墓、恢复本名的。所以空下来的富贵寿禄、福运荣华八个字你随便挑。”杨霖继续敷衍。
一下子有了八个名字可选的安寿有些选择障碍症,更有点欲求不满,吧嗒吧嗒嘴道:“非得姓杨?”
回答他的是少爷的一记大脚……这个没眼力见儿的碍眼货,杨霖是受够了!
(第一卷完)
第三十四章 大梵天
翌日天还没亮,那位史上最牛的先锋官就一声令下,大军随即开拔,缓缓向北而行。
杨霖闲着没事,找到同样是个大闲人的李建成东拉西扯,企图套出更多关于李家和继嗣堂的猛料。谁知今天李建成口风甚严,被问到小事、琐事便滔滔不绝,一到关键地方就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推到他爹李渊身上,就是祭出大杀器李秀宁。不过这俩人一个远在晋阳,一个杨霖压根惹不起,只能徒唤奈何。
李建成毕竟是个敦厚君子,不善作伪又有苦难言,第二天干脆躲进马车称病不出。杨霖厚着脸皮想去探病,结果没等凑近就撞上了李秀宁。这妞儿全身披挂,立马横槊,两眼虎视眈眈的对着杨霖的全身要害扫来扫去,吓得杨霖连滚带爬窜回自己的马车,找小七求安慰去了。
这一日行至太谷县境内,天不过正午大军就不走了。在一处山谷刚扎下营寨,杨霖就看见一个穿着绿袍的小官领着百十个民夫,赶着大车、牵着猪羊跑来劳军。李建成和李秀宁兄妹把那个小官领进大帐嘀咕了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响起了聚将鼓,鼓点密集得如同炒豆一般。正忙活着杀猪宰羊的将校们闻鼓而惊,来不及清理血污、整理衣甲就奔着中军大帐狂奔。有个家伙一时心急,连手里的活计都忘了放下就光顾着埋头跑,肩上还扛着半扇羊……
盏茶功夫之后,将校们陆续又从大帐中狂奔出来。扛着羊那位,毫不犹疑的把那半扇已经洗剥干净、扔进锅里煮半个时辰就能让一队兵吃得咬掉舌头的肥羊,随手扔到大帐旁边的泥地里,一边狂奔着,一边连声怒吼着招呼他的兵,整个军营顿时像烧开的热水沸腾了起来。
杨霖清楚的记得,自从他进到这个军营就没吃过肉。李建成要学古之名将,将士们没肉吃,他就跟着啃面饼嚼咸菜疙瘩。杨霖受不了了,现巴巴找来本《三略》,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他念“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开,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人家没说名将就不能吃肉嘛!结果还被李建成鄙视……
现在这帮三月不知肉味的饿狼连肉都弃之如敝履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等那帮能自己跑的将校从中军大帐里边跑光了,李建成和李秀宁的亲兵们又拖出了几个没法自己跑的这些人刚才跟大伙一起被招进中军,不过出来的时候脑袋没了。
军营里足足热闹了半个时辰,待大军整顿完毕,便陆续随着那个绿袍小官走出了军营,向东北方向行去,连李秀宁都跟着跑没影了。
杨霖看着空空荡荡、就剩下五六千号人、还有一半是伤兵的军营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他看到李建成的时候,更是吓了一大跳:早晨还一身戎装的李建成,这会儿换上了一身麻衣,头上还缠着一根白布条儿,眼睛也不知道怎么弄得又红又肿,跟死了老子娘似的。
“这……是肿么啦?”杨霖指着李建成话都说不利索了。
李建成没有回答,红肿着眼睛还要保持着如沐春风般微笑的样子有点滑稽:“子建贤弟你要记住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三妹摩诃室利。河东军的先锋官是我二弟多罗吒,在藏军谷一役中与贼将向善志同归于尽。贼军身陷死地宁死不降,我军虽尽歼之,但伤亡过半,折冲郎将于瑾、司马刘政会、果毅郎将陈大温、校尉李安俨等二十余将校阵亡。我已下令全军缟素,来来来,子建贤弟你也把这件麻衣换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霖愈发的一头雾水,忍不住有些急躁。
李建成却仍然不慌不忙的帮他套上麻衣,才慢悠悠的说:“太行匪军祸乱河东算起来足有百多年,历朝只能驱散无法尽剿,此番却被我军一鼓而下,这个事情闹得就有些大。所以家父身为太原留守、山西河东慰抚大使也不得不出迎百里,大概今晚就会到达太谷。”
“然后?”
“随同家父出迎的还有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晋阳宫监裴寂,还有途径晋阳的河东北路行军总管王仁恭,怎么样,阵仗很大吧?”
“所以?”
李建成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是装傻就是个榆木脑袋,不过这家伙既是身份见不得光的反贼首领之子,还算是他们老李家的亲戚,也就不再瞒他,气哼哼的说道:“所以这些负责监视我李家的人看到愚兄麾下居然有好几万人马还不吓破了胆子?陛下从此还睡得着觉?卫玄老儿的身后不知道还要再增派几路大军往河东狂奔!家父就剩下个慰抚大使的名头,在河东几无驻足之地,我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要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可是这军中人多眼杂的……”
“人不多了,多的都被摩诃室利带到磨坪山去了。至于眼杂的……”李建成朝远处正在刨坑埋人的亲兵努努嘴,“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睁眼了。”
“……德璋兄,刚才听你说你二弟叫什么吒?他不是叫世民吗?”
“呵呵,多罗吒就是世民。家祖母崇佛,便给我们兄弟都起了个佛门的小字。愚兄小字毗沙门,二弟世民当然就是多罗吒了,三弟玄霸叫毗琉璃,四弟元吉叫毗留博叉。三妹秀宁巾帼不让须眉,所以祖母也给她赐字摩诃室利。”
“原来你们兄弟就是传说中的四大天王啊!好拉风的名字!令祖母还给谁起过名字?”杨霖有些羡慕,他也想弄个外国名显摆一下。
“还有家父,名曰婆罗贺摩。”因为不是正式的名号,李建成没有什么避讳,只是朝北方拱了拱手。
“这是什么意思……”杨霖能知道四大天王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这会儿又现了草包的原形。
“婆罗贺摩就是大焚天!”李建成负手傲立,虽然一身的麻衣有些不应景,但也能看出他内心十分的骄傲与自豪。
“这个名字好霸气!”杨霖还是不懂……
这回李建成显得十分耐心,给他详详细细的解释了半天。
所谓婆罗贺摩就是大焚天的音译,意为不需择法恶行亦不起,始得业清净。大焚天是释迦的右胁侍,手持白拂尘,又是**初禅天之主,称“大梵天王”。大梵天形像在传到中原之后被塑为雍容华贵的中土帝王模样,手持莲花,身后有辅臣簇拥。
怪不得李建成一提起他爹的小名就骄傲的跟只小公鸡似的……原来他爹早就偷偷算计着当皇帝了啊!史书上都说李渊晋阳起兵造反是受了他儿子和群臣的撺掇胁迫、被逼无奈而为之,现在看来人家在装孙子那会儿就惦记着黄袍加身了,而始作俑者居然是李渊他老娘!
杨霖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就拍未来皇帝的马屁似乎有点早,好像还挺犯忌讳。不过他当然也不会严词呵斥老李家有谋逆之心什么的,皇帝姓杨姓李关他屁事!
李建成也觉得有些过了,有些尴尬的想掩饰一下,不过杨霖关心的是李世民。于是他继续小心的试探:
“秀宁……那个摩诃室利身为女子不宜在军前亮相,你让她躲开也就罢了,为何还把多罗吒报成阵亡?这让他以后如何露面见人?”
李健成脸上的得色和尴尬顿时换成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沉默了良久之后方才一叹道:“你到了晋阳就知道了!”
……
天色将晚时,军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杨霖刚钻出帐篷,就见二十余骑径直闯进营门,直冲中军大帐。要不是他们清楚的打着隋军的旗号,他还以为是敌军突袭呢。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圆脸白面,淡眉细眼,要不是颌下还有一捧长须,就是活脱脱的一副妇人相。不过此时他的容颜憔悴、双目红肿,一身的烟尘跟刚从地里刨出来似的,离着中军大帐还有十几步远他就一跃下马,脚步踉跄的悲呼道:
“多罗吒,我的儿!你在哪里……”
大帐的门帘一挑,李建成三步并做两步疾奔而出,扑到中年人脚下大放悲声,手里还捧着杨霖在藏军谷一战中穿过的那套明光铠。不过这套明光铠显然被李建成再加工过的当初杨霖中招的部位大都在后背和屁股上。现在倒好,整套盔甲不分前后左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无数个裂口、凹陷和窟窿眼儿,打眼一看就能看出有刀砍的、枪扎的、石头砸的、箭射的……简直都没法看了。
杨霖觉的,这身甲要是真的在藏军谷就被弄成这副熊样,他一定是古往今来在战场上死相最惨的那个倒霉蛋儿……
李建成大放悲声,哭得软倒在中年人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掺和上尘土,把那张帅脸抹得花里胡哨的,模样那叫一个惨。不过杨霖一点都不佩服他的演技,因为他知道李建成在袖子里藏了好大一包茱萸粉……
“毗沙门莫哭,多罗吒他在哪里!”中年人显然就是传说中的李渊,他托住李建成的双臂,叠声问道。
“启……启禀父亲,二弟他……”李建成泣不成声,又被李渊晃得全身乱颤,果然把现场情绪又调动了几分,“二弟战殁于藏军谷一役,十分英勇,不愧我李家男儿之名……天气炎热加之军中条件鄙陋,二弟的遗体无法久存,只得同其他阵亡将士一同焚化,只余二弟的这身铠甲……”
李渊闻言,两眼一翻白就昏死过去,李建成扑上去也昏作一团,随行人等赶忙将两人抬进了帐篷,整个军营顿时兵荒马乱。
杨霖冷眼旁观,随李渊一同冲进军营的,除了那些佐吏和护卫以外,还有一个文官和三个武将。
文官穿着红袍,是个五品以上的高官,显然就是李建成说的晋阳宫监裴寂。裴寂此时面带戚容,指挥着郎中和护卫们钻进帐篷忙活李渊父子去了。而那三个武将,杨霖光靠服色就分不清谁是谁了,他正在乱猜,突然发现其中一人向他招了招手。
“你是何人,现居何职?”那人看到杨霖傻呆呆的走过来,连个军礼都不敬,有些不悦。不过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发作。
“呃……在下杨霖,现任河东军辎重营护粮校尉。”李建成是个细心人,为了不出纰漏在军中作了细致的安排,连杨霖和雄阔海这俩闲人都随手安排了职位。不过杨霖这个新鲜出炉的校尉对军中的规矩一概不懂,一言一行全是漏洞。
须知古往今来军中都是最讲究等级尊卑的地方,有着严格的军语和军礼。上下级之间或平级该怎样致敬、怎样对答都有着严格的规矩。比如这个将军比杨霖这个校尉不知道高出多少级,所以人家问话招招手就行了,杨霖却必须先“束容”、也就是假装整理下军装、掸掸灰尘什么的,然后“端姿”、也就是挺胸抬头,再跑步、起码也得是“疾步”赶过来恭敬应答,哪能像他那样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溜达过来?长官问话,像校尉这种兵头将尾的小军官,得自称“卑职”,“在下”那是死老百姓的说法,哪能用在军中?再说河东军里边什么时候冒出来辎重营这么个编制出来了?那完全是杨霖不知道自己归谁管胡说八道出来的。
将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他现在更关心别的,于是捏着鼻子问道:
“你可知藏军谷一役的详情?”
“呃……李将军在军报里……”
“别提什么军报!”
将军毫不客气的打断杨霖,猛地一弯腰,脑袋凑到离杨霖的鼻尖不到数寸之处,一股莫大的威压将他的全身笼在其中,杨霖甚至闻出了这家伙上顿饭吃的是韭菜……
就听那位将军恶狠狠的说道:“我不管军报!我只问你当时是否在场?此战的详细过程如何?李家二郎如何战死?于郎将和陈郎将死于何人之手?你若敢有半句虚言,信不信本将当场斩了你!”
“原来将军问的是这些事儿啊!在下知道,而且非常知道。不过这些事儿讲起来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将军莫急,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第三十五章 李世民(上)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是姓安还是姓杨,胡说八道都是他能拿出手的、为数不多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刚刚酝酿好情绪还没来得及开口,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击,把他打了个趔趄,差点一头钻进问他话的将军怀里。
杨霖怒了,转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发火,却发现打他的人居然是李建成。
“贤侄这是何意?莫非你王叔连军情都问不得了吗?”刚才问话的那个将军明显更加的不悦了。
“王副留守误会了!军情您自然有权过问,不过末将已经将这次出兵剿匪的详情写入军报,早在十余日前便快马送去晋阳,如今更是拿到了太原留守、副留守三位上官的联署回执。如果王副留守还有什么疑问,尽可垂询末将,末将必会为您一一解惑。只是家父骤闻噩耗身体不适,末将忙于照料暂时顾不上而已,王副留守何必急于一时?再说一介小校又知道什么军中大事?”
李建成毫不客气的以官职相称,摆明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这样一来太原副留守、虎贲郎将王威方才的作为,不仅乱了军中规矩,而且在明眼人眼中就显得下作和别有用心了。
王威的脸有些红。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自然懂得有些事情宁教人知、莫教人见的道理。可是王威懂,不代表所有人都懂。见王威不语,他旁边有人便阴恻恻的说道:
“某家却不懂,为何王副留守与某家遣往军中的折冲郎将于瑾、果毅郎将陈大温连带所属千余兵马竟然死得一个不剩?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说话的另一位太原副留守、素来以没脑子闻名军中的虎牙郎将高君雅。他这番话一出口,可把王威吓坏了。他们俩被皇帝陛下派到河东,就是为了监视李渊,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明面上打个哈哈、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是连陛下都不好意思明说的事情,被这个蠢货一口道破,而且话里话外咬死了李家心怀异志、排除异己。这让大家以后还怎么在河东这块地面上混?更何况人家李渊的亲生儿子死了都没说啥呢,你光顾着操心两条杂鱼的死活,这不是自己把脸凑上去给人扇吗?
果然,李建成闻言愤怒得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再不顾官场尊卑,指着高君雅嘶声道:“某家二弟世民,乃是本朝世袭唐国公嫡子、先帝亲封的云骑尉、我河东军东路前军先锋,年不过十六,此战中身先士卒、为国捐躯,亲卫三百余人与之偕亡你怎不问有何隐情?此战中我李家家臣中,上自行军司马、下至步军校尉阵亡一十七人你怎不问有何隐情?此战中我河东军东路战殁者近四千人、伤残者三千余人你怎不问有何隐情?于瑾和陈大温算什么东西?于家偏房远支和寒门爬上来的腌货,也配和我二弟相提并论?要不是这两个混账东西自恃有人撑腰、不听中军将令擅自出击导致战局恶化,我军何来如此惨重伤亡?本着为逝者隐之道,某家将此二人之死一笔带过,谁想竟成了我李家排除异己、谋害同僚之大过!既如此,高副留守,你我何不各呈本章奏于陛下,由陛下决断如何!”
现场一片大乱,李建成的手指头都快捅到高君雅的鼻子上了,口水喷了他一脸。高君雅犹自梗着脖子不服,王威拼命的试图两头说合,其他小官小兵们吓得战战兢兢,恨不能躲出八丈远。剩下那员武将本不想多管闲事,如今也实在是看不过眼,不得不出面了。
“王郎将,高郎将未有实据便指摘国之重臣、惑乱军心,此谓谤军之罪。你二人非本将部属,本将无权处置,但本将会行文左骁卫屈大将军处说明此事,同时呈禀兵部。高郎将是你属下,此事如何处理,你好自为之!”
说话的就是前右翊卫将军、现任河东北路行军总管王仁恭。
王仁恭被杨广派到河东掌北疆边军事,固然有突厥人不**分、屡犯边境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目的其实跟王、高二人一样,就是就近监视李渊,使其不敢异动。自从杨玄感造反以后,杨广对于世家大族、尤其是军中勋贵就再也信不过了,连原来最宠信的许国公、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都受到了猜疑。不仅撤了他长子宇文化及的右屯卫将军之职,还把左翊卫一分为三,分驻齐郡、彭城和丹阳,将军也换成了非宇文家嫡系出身的,宇文述则被杨广留在江都,成了一个光杆大将军。宇文述尚且如此,更何况早就被杨广疑心的李渊?
王仁恭是个纯粹的军人,对于皇帝陛下的命令执行起来自然没二话,可这不代表他对这趟河东之行没有别的想法。他跟李渊没什么交情,这也是杨广派他来监视李渊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过杨广忘了一件事,那就是王仁恭出身天水王家。天水陇西山水相连,作为一个三等开外的世族,如果没有当今世上公认的“七宗五姓”之首、在关西说一不二的陇西李氏的默许和支持,王家岂能在天水郡混得风生水起、日益兴盛?李渊是西凉开国君主李的后裔,世代显贵,其祖李虎二次发迹,贵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其父李在前朝历任御史大夫、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袭封唐国公,其母则是当朝太后的姐姐,家世可谓显赫至极。这家世一显赫了,就必须给自己找个了不起的祖宗,所以李家一直自称是西汉名将李广后人、陇西李氏族人。陇西李家对此态度一直很含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李家人来祭祖和供奉他们从不拒绝,却一直未将其正式纳入族谱,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外人理所当然的把李家当成了陇西李氏的一支。
所以王仁恭人还没到河东,家主的急信就先到了,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要王仁恭一定要结好唐公,万不可行差踏错惹怒了陇西李氏。跟人家李氏相比,天水王家就是只小虾米,李家不用说动怒,就算打个喷嚏,王家都可能万劫不复……
王仁恭很为难。自古忠孝难两全,可在这年头,世家大族子弟们哪个不把家放在国的前边?王仁恭对杨广再忠心,也不能不顾及家族的压力,所以他决定只要李渊没有明显的反迹,别的事情他能装糊涂就绝不较真儿。
这次河东军剿匪明显有问题,身为监军的王威被从军中排挤出去就不合规矩,监军的嫡系人马全军覆没这里面必然有古怪,而河东军东路虽然剿灭了贼军却折损过半就更不是件小事了,要是朝廷知道了主帅撤职查办那是轻的,砍几颗脑袋都不算重。不过妙就妙在李渊的亲儿子在此战中为国捐躯了,那个叫李世民的小家伙不过是个七品的云骑尉,这个官职还被陛下废掉了。不过人家怎么说也是唐国公嫡生次子,这可就金贵了,哪怕是这次河东军东路全军覆没了,有这个小家伙垫底,朝廷也只能抚慰而不能问责,就算陛下再想找李渊的麻烦也不能从这件事下手。原因无他,这个国家、这个朝廷既是皇家的,也是世家勋贵的,唐国公的亲儿子都战死了,你再找麻烦会激怒所有的世家,这个马蜂窝连皇帝陛下都轻易不敢捅。
所以王仁恭决定迅速了结此事,如果王高二人不识抬举,他不介意为李家出次头,而且绝无风险。
幸好王威也是太原王氏旁支出身,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也知道再纠缠下去没个好。所以王仁恭一发话,他便顺势厉声呵斥高君雅,甚至让亲兵把这个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愣头青捆了个结实,向李建成和王仁恭连声告罪,然后就找个借口灰溜溜地跑了。
眼见王高二人走远,李建成连忙向王仁恭表示感谢。这次由他带兵剿匪、李秀宁冒名计赚王威、借刀杀人、移花接木,所有的谋划都是李渊的幕僚温大雅所献。皇帝步步紧逼,几乎将李家逼入死地,李家所求的无非是壮大实力、以求自保而已。此事所谋甚大,虽有世民之死这一生花妙笔,却难免别人猜疑,若非今日王仁恭出人意料的替李家出头,还真是难得善了。
王仁恭却自觉已经不负家主所托,不想再跟李家牵扯不清,问了几句李渊的情况,又对李世民战死略表惋惜之意后,便借口军务繁忙先行离去,待大家回到晋阳再来拜访。
……
“子建贤弟,方才愚兄一时情急得罪了,还望莫要放在心上。”外人一走光,李建成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哦,没事,你没打迷糊我,却把我忽悠迷糊了。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还有世民,为啥非得说他战死了?”
杨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悲怆的声音:
“世民他……真的要死了!”
李建成闻言大惊,扑过去抓住李渊的手,疾呼道:“世民他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李建成看着李渊红肿的双目、扑簌簌淌得没完没了的泪水,也跟着哽咽了起来,抓住李渊的双手剧烈的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然后父子俩就扑到一起,放声痛哭了起来。
杨霖在旁边看得手足无措,同时也如惊雷入耳:
李世民居然真的要死了?
虽然正史里边把李世民夸得跟天神下凡一般,从晋阳起兵、夺取长安,再到平定各路反王、一统中原,更不用说后来的贞观盛世,全都是李老二一手搞定,没别人什么事。因为在正史里除了李老二以外,李老爹优柔寡断,是被儿子和谋臣逼着才不得不造反,然后就看着他的二儿子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自己一屁股坐到皇位上。至于李老大,那就是个打酱油的主儿,李老三?谁知道李玄霸是谁?李老四?连酱油都打不好,尽拖后腿了。李秀宁?史书上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区区一个女子还能干点啥?
不过这事的真实性存疑。因为谁都知道李老二不但有偷窥癖而且热爱当编辑,不但首创偷看起居注这一恶例,还把里边凡是他看着不爽、不足以体现他英明神武的部分统统改得一塌糊涂。据杨霖所知,起码在晋阳起兵到夺取长安这段至关重要的时间里,李世民所起到的作用并不比李建成高明到哪去,更比不上李秀宁。
可是不管怎么说,李世民那可是千古一帝啊!没有他,凭李渊和他剩下的几个儿女能不能抢得天下还真不好说。就算夺取了天下,李建成有没有本事再创一个大唐盛世也不好说,毕竟他本来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个年代虽然英雄辈出、遍地豪杰之士,但要从中选出一个最牛的、最不可或缺的,当然非李世民莫属。毕竟没了李世民,杨霖完全不知道再去抱谁的大腿呀!
不管怎么说,先得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弄明白。
杨霖手忙脚乱的招呼亲兵把哭得几乎神志不清的父子俩弄进大帐,然后就不知道咋办了。人家的儿子、弟弟要挂了,你让他们节哀,换你节一个试试?没辙了,等吧。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这爷俩终于哭不动、就剩下哼哼了。
杨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老老实实的向李渊行了一个大揖,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小侄杨霖,见过世伯。”
李渊虽然仍是面带戚容、语带哽咽,却不肯失礼,挣扎着起身还了一个平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李家家门不幸,老夫一时失了仪态,还望贤侄多多体谅。”
杨霖还想客气两句,不过这会儿李建成缓过劲儿来了,顾不上跟他客套,再一把抓住李渊,急切的问道:“父亲,二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渊歉意的朝杨霖点点头,长叹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你领兵出征之后,多罗吒本来还如同以往一般,虽然不省人事,却也没有恶化。谁知三天前,也就是你们进入太原郡境内的消息传来之时,多罗吒突然浑身抽搐,呼吸不畅,脸色憋得青紫。郎中紧急救治,却也只能吊住一口气,随时……随时……”
李渊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三十六章 李世民(下)
李渊父子再一次哭作一团,劝不了拉不开,真不知道这爷俩为啥体力这么好……
好在随同李渊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心腹,杨霖逮着其中一个叫窦诞的,好像还是他的未来连襟。从窦诞的嘴里,他终于弄明白了李世民身上到底发生了啥。
李世民生于开皇十七年,因为年幼时有个神棍上门骗钱,忽悠李渊说什么此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几冠,必能济世安民”,由此得名世民。这孩子从小就算个神童,不管习文练武都优于常人,而且聪明果决,小小年纪就颇有豪侠之气,上至世家贵胄下至贩夫走卒他都不吝结交。渐渐的李世民开始小有名气,不过并不是特别的出挑。
李世民真正的声名大噪是在大业七年,也就是前年。其时李渊由楼烦太守任上奉调进京,家眷随后而行。途径西河郡时,李世民好端端的突然昏厥,连续数日人事不省。连郎中都交代准备后事之际,偏偏祸不单行,悍匪毋端儿部突然来袭,攻破介休县城,数百贼军蜂拥扑向李氏家眷暂驻的介休县衙。就在李家护卫损失殆尽、李渊的爱妻美妾和十几个子女即将惨遭屠戮和**之际,李世民有如救世主般醒来。他先是点燃后院马厩里面的几十匹驽马的马尾,再尾随火马杀出冲乱贼军大队,然后一人一马一槊从县衙大门一路碾杀贼军至县城东门,再从东门杀透重重贼军直至西门……李世民反复冲杀,毋端儿寨中的二当家白春风、谋主何道人均死在他的槊下,杀进县城的近千贼军被他杀死百余,伤者无算,余者无不魂飞胆丧,抛下抢来的财帛子女四溃而散。
要知道在此之前,李世民与那些死于贼手的李家护卫们对练,也不过只能勉强周旋几十个回合而已。毕竟此时他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何至于一病之下,竟判若两人?
他的变化还不止于此。到东都以后,李世民初入国子监,便能与硕彦名儒辩经论道,所释经义既不失先贤煌煌大道之义,又不乏令人振聋发聩的独到见解,尤其是其咏志而发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言,被大儒王通赞为“引百家之意,成一家之言”而震动士林。而其后他在与前司隶大夫、大诗人薛道衡之子薛收诗书酬唱中,凭借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再次名扬东都,在一片赞颂李世民小小年纪不但才气横溢、而且身俱一副傲骨雄心之声中,也不乏一些眼红心妒之辈鄙薄这首诗用辞直白浅显、文气不足。于是不久之后李世民便在一场文会之上当场口占了一首《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此诗一出,不但出席文会的百余才子名士神魂颠倒,连那些专程赶来围观、考较、且对这个年少成名的李家小儿不乏刁难之心的文坛宿儒前辈们,也只能留下诸如“总无可点,自是好”、“天光工影,无复人工”之类的赞叹之辞而甘拜下风。自此,唐公李渊家二郎但有一字流出,随即东都纸贵,更有人仿曹魏子建才名,称其为“天下才分一石,世民独占八斗”。
文华独占还不够,李世民不久后又在教军场上挑战年青一代中的武将第一人、年仅十八岁就打遍军中罕逢敌手的左骁卫小将孙通,仅用三槊便将其击于马下,在军中被传为“李氏乳虎”。
不过李世民大出风头的结果,就是皇帝陛下对李家愈发疑心,越看越不顺眼。李渊对此忧心忡忡,李世民则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屡次劝谏父亲“时势造英雄”,不甘人下之心表露无遗。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李世民即将大放异彩、成为《桃李子歌》所指的那个应天命之人时,李世民再次震惊世人,不过却是以一种令人不知是惋惜、还是让某些人如释重负的方式
大业八年七月,李世民正与他的双生弟弟、一生下来就病歪歪的李玄霸在后花园玩耍,突然旱地生惊雷,整个李府的百余人口目瞪口呆的看着无数道闪电伴着霹雳巨响、一道道巨大的闪着白光的叉子,狠狠的劈进后花园。几乎在眨眼间,后花园便成了一片天罚之地。
电闪雷鸣一直持续了半顿饭的工夫,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冲进去救人时,占地数亩的后花园几乎已经被夷为一片白地:亭台楼阁只剩下断壁残垣,奇花异草只剩下残枝断叶,就连园中的那个小池塘也被生生的蒸干,塘中的百余条锦鲤如今成了香气扑鼻的烤鱼干……
李家兄弟被人们从断木碎石中找到,看上去没受到什么致命伤,不过两兄弟的命运却是迥异李世民再次如同一年前那样陷入了昏迷而人事不省,而他自打生下来就大灾小病不断、看上去随时可能断气的双生弟弟李玄霸,却从此日渐强壮,而且力大无穷……
这一年多来,李渊为了李世民的病情遍请天下名医乃至民间有名的神汉巫师,却未能使其有任何好转,彻底成了一个活死人。李家因为李世民而刚刚兴起的复苏之象、勃发之气再度凋敝,李渊也因为次子的病情早生华发、心丧若死。渐渐的,李家那个神奇的天才少年从人们的惊叹和仰慕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李家小子逆天命而生终遭天罚的传说,杨广倒是由此对李渊疑心大减你看看,朕才是天命所系,那个姓李的小鬼头刚刚冒出来,不用朕动手,老天就替朕收了他……
若非如此,李渊如今也不可能被皇帝安心的外放河东,李渊的谋主温氏兄弟也不会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暗地里扩军自保。却没想到温氏兄弟一语成箴,李世民竟真的要死了。
……
窦诞也是饱学之人,李世民的轶事被他讲述得精彩纷呈、引人入胜,杨霖一开始还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李二郎能成为千古一帝必然也会是个少年英雄,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听着听着他就无法淡定了,毕竟李世民再怎么神奇,也不可能穿越到后世剽窃“横渠四句”和郑板桥的《竹石》吧?至于那首《山居秋暝》,杨霖虽然不记得原作何人(《山居秋暝》的作者是唐初著名诗人王勃作者注),但是肯定在上辈子的课本里学过,只不过他不学无术,一考完试就全都还给语文老师了而已……
难道李世民也是穿越人士?或者他身边隐藏着一个穿越人士?
可是当窦诞向他详细讲述了李世民两次神奇的昏厥、尤其是后一次遭万千电闪雷劈变成个活死人之后,杨霖发现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李世民的遭遇貌似跟他有关?
他清楚的记得崔判官曾经讲过,他以前在各个时空乱穿的时候,被满天神仙追杀,其中就没少挨雷劈,有一次还把他劈到印度去了……这就跟李世民的遭遇很像了。那个神秘兮兮的老道孙不通给他把脉的时候也曾说过,有个陇西世家子弟的脉象跟他很相似,莫非指的就是李世民?
崔判官既然把他打发到这个世界来,就说明这个世界以前被他祸祸过。莫非当时他就是附身李世民?可是按照窦诞的说法,他不过就是剽窃了几首诗、杀了百十个山贼,又收拾了一下欠收拾的孙通而已,还没来得及改天换地就遭雷劈了,那么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是被谁搞得如今这般面目全非的?
杨霖平静了下心思,这些事情搞不清楚他也没处问去,李世民死不死的不关他事,他关心的是李家的前途。身为大隋头号逆贼之子和李家的未来女婿,他发现现在他的处境很不妙。
“窦兄,如今河东局势复杂,李世伯身处多股势力钳制之下,一举一动都脱不出有心人之眼。秀宁带着几万大军潜藏于磨坪山之事,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泄露出去,到时如何自圆其说?恐怕如何解释朝廷都不会坐视,李世伯的日子怕是要更加难过啊。”
杨霖和窦诞窃窃私语了半天,全没注意李渊父子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悲声,走到二人身后,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听到杨霖如此说,李渊忍不住插话道:“杨世侄可有应对之策?”
杨霖和窦诞赶紧告罪,李渊却不肯放过他连连追问,杨霖哪里有什么应对之策,只得挠挠脑袋反问道:“当今天下大乱,不知世伯有何打算?”
“唯保家卫族耳。”李渊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看着杨霖的眼光中多了几分赞赏。
“却不知皇帝陛下缘何不回驾东都或京师,反而驻跸东南一隅?”杨霖灵光一闪,追问道。
“陛下的心思,老夫冒昧猜度有二。其一陛下东征之心未息,江淮齐鲁之地不论就地征召骁果、民壮、粮草军资还是在沿海沿江打造战船,都优于河南祸乱之地,陛下御驾亲临自然利于就近督促东征诸事。其二,在陛下的心中,东都、京师有代王侑、越王侗坐镇,且有大将军屈突通、王世充一东一西重兵钳制,河南诸贼不过土鸡瓦狗尔。只待东征平定了高句丽,大军班师之时捎带着一战剿灭罢了。所以陛下摆驾江都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陛下还要东征?”杨霖被吓了一跳。
尽管在历史上杨广曾三征高句丽,但是这回毕竟不同。虽然刚刚兵败的时候杨广曾传谕天下,尽征河北、河南、河东诸郡丁壮为骁果,尽调天下粮草兵甲于涿郡,来年开春要再征高句丽。可是随后三河之地闻诏皆反,杨玄感更是把个大隋朝搅了个天翻地覆,皇帝陛下本人也在河北被叛军揍了个灰头土脸。大家都以为皇帝会借驴下坡不提此事,也都乐得把皇帝的这道诏令当成了耳旁风,可谁能想到皇帝居然视大隋江山危若累卵于不顾,一门心思的跟高句丽过不去?
“确实如此。老夫已经接到陛下诏书,卸任太原留守、山西河东慰抚大使之职,即日奉调前往怀远镇征集督办东征粮草事。来年三月陛下必亲率大军集于辽东,再征高句丽。”
“可是上次东征损失惨重,河北河南乱成一团,哪里还征集得来军士粮草?”
“上次东征我军确实损失惨重,在辽东之地遗骨不下四十万,不过大都是临时征召的行军、民壮而已。所谓十二卫府兵尽丧辽东,不过是宇文述和裴蕴等人为了轻慢高句丽军心而使出的计策。如今十二卫兵马,半数由于仲文、薛世雄、来护儿三位将军统领在河北厉兵秣马,半数由陛下亲领在江都随时准备北上。有此大隋之干城为根骨,只要主帅用兵不出差错,即便骁果民壮征集不来,平定区区高句丽跳梁小丑不在话下。”
“那世伯准备离开河东赴怀远镇上任?”
“朝中重臣弹劾老夫剿匪不力,陛下亲笔诏书将老夫连贬四级,左迁为护粮督尉发往军前效力,老夫还有得选吗?”李渊苦笑着,眼神中却颇有玩味之意,又笑问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
这个李老倌明明是不想离开河东这块他可以一展身手的风水宝地、蹲在杨广身边当个没牙老虎,还问我有没有什么高见,明明是想借我之口言己之事,当我是个傻子吗?杨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他如今自身难保,除了抱住李渊这条不算粗的大腿之外,哪还有别的选择?只能任由人家摆弄。
“呃……小侄以为,世伯您去不得呀!”想通了自己的处境,杨霖立马进入角色,开始用心的给李渊出谋划策。
“哦贤侄以为老夫为何去不得?”李渊脸上的笑容更盛,要不是眼睛上的红肿未消,压根看不出来他还在遭受丧子之痛。
“皇帝老……陛下一直见疑于世伯。此番世伯在河东治政安民、剿匪平叛就算称不得赫赫之功,也算有所作为,却仍被陛下和重臣们指摘、贬谪,可见朝廷不容世伯之心已经显露无疑。世伯若是奉召赴军前效力,从此被朝堂冷落、再无一展宏图的机会倒在其次,最怕的就是军中兵凶战危的,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世伯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啊!”
杨广猜疑李渊是真,至于要干掉他杨霖觉得倒不至于,史书上也没这么说过。不过杨霖可不想李渊一走了之,那样一来他就无处可去了,不如吓唬吓唬李渊。要是能说动李渊拥兵自立那就更好了,反正这是早晚的事,他还能捞一个从龙之功。
不过李渊那是何等样人,岂能被他几句没头没脑的恐吓之言吓住?所以他只是面不改色的捋须微笑,继续追问道:“依贤侄之见,老夫当如何自处?”
老倌不上钩,只顾着套杨霖的话,把他逼到了墙角。于是杨霖只能绞尽脑汁的想辙,忽然他想到了李秀凝领走那几万人,眼前一亮,说道:
“要不……咱们养寇自重?”
第三十七章 上当了
杨霖刚才的一番话,随便拉出哪一句都堪称大逆不道,剁一百回脑袋不嫌多。可是考虑到他亲爹是大隋头号造反派,李渊没啥反应也说得过去。不过这回他都撺掇李渊养寇自重了,跟直接挑明了教唆李渊造反大同小异,结果这老倌既没有厉声呵斥予以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而是跟他大儿子一样遇到难题就跟胡子过不去,捋啊捋的,就是不肯表态。
杨霖正等得焦躁,突然听到账外有人抚掌大笑,赞道:“此子不愧名门之后,果然是大有楚公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之遗风,后生可畏啊!”
话未落人已到,裴寂一挑门帘进来了。
杨霖闻言不禁有些羞恼:这家伙阴阳怪气的说什么楚公遗风,干脆直说俺们老杨家就是一窝子反贼得了!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一惊,这货刚才不是走了吗?在外边偷听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给皇帝打小报告?他怎么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
不过李渊却毫不见怪,随随便便朝裴寂拱了拱手,道:“玄真莫要说笑,这孩子不明白状况,还是个愣头青,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要是事情如此简单,愚兄又何必为难?”
裴寂却一脸正色的摆摆手道:“叔德兄此言差矣。这位杨世侄所言不虚,陛下对你李家的见疑之心已经不加掩饰,叔德兄你人在河东尚有些许自保之力,要是去了军前怕是从此就成了一只囚笼之虎任人宰割。何况陛下自东征兵败之后性情大变,半年多来屠戮重臣不下十余位,叔德兄敢说陛下就不会对你起了杀心?”
李渊被裴寂说得色变,却仍然装模作样的朝着东南方向拱了拱手,大义凛然的说道:“我李渊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
结果裴寂没等他表完忠心,便一拂衣袖不悦道:“那你让摩诃室利带着几万兵躲在磨坪山所为何事?”
李渊大惭,以袖遮面无颜以对……
杨霖被这二位的一番对答弄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啥情况?裴寂不是皇帝老儿派来监视李渊的吗?怎么这两位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啥话都敢说,貌似裴寂这家伙也是来撺掇李渊造反的?
裴寂不搭理假模假式的李渊,又朝着一脸憋得满脸通红、拙于言辞又不知道怎么替父亲解释的李建成叹了口气,才对杨霖说道:“贤侄,这里说来都不是外人,你不妨将养寇自重之计细细说来,我们一起参详参详如何?”
“呃……”杨霖狐疑的看了眼李渊,见他没有反对,于是说道,“此事说来也不难。我有一护卫原是匪首高昙晟所部大将,对其所知甚详。我意不如就将磨坪山兵马扮作高部贼军,分成两部。您二位都是都是河东高官,卫玄那老儿的行踪自然逃不过你们的眼睛,如此便可分派一部兵马去堵截卫玄,能把他干掉最后,起码也的把他堵在河东之外。而另一部兵马则去进攻晋阳,有您二位做内应,晋阳如何攻打、攻打何处、打到何种程度还不是咱们商量着办?最好能把王威或是高君雅什么的弄死一两个,这样一来河东还不翻了天?说不得皇帝还得捏着鼻子留李世伯在河东稳定局面,您说是吧?”
“贤侄不愧急智无双,此计大妙!”裴寂又是抚掌大赞,不过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道,“贤侄可曾想过如何应对王仁恭与宋老生这一南一北的两支强军?”
怎么什么事都问我?李渊和裴寂哪个不是老狐狸?就算李建成那也是唐公世子,当接班人培养的难道会是个傻瓜?在场的傻瓜只有一个,当然就是杨霖了,怎么老狐狸们都开始向傻瓜问计了?
眼见杨霖面露狐疑,裴寂连忙把提问变成自问自答:“那宋老生所领的两万精兵皆出自左骁卫,左骁卫可是我大隋唯二的整建制骑兵,骁勇善战甲于天下。陛下东征召尽天下之兵,也要把左骁卫留在关中以卫万全,由此可见左骁卫地位之重、兵锋之利。如此强军,实在不可力敌。至于王仁恭所率府兵、边军虽然实力也是不容小觑,但毕竟有突厥牵制。我意遣一使臣携财帛女子贿赂之,突厥人贪婪,定会出兵犯境,使得王仁恭不得南顾……”
“此计不可行!”杨霖闻言大怒。他虽是一个纨绔,算不得什么正经人,可是引狼入室、祸害自己同胞的事情他可干不出来,更何况还要将些弱女子送给外族人**?他顾不得是否会惹怒裴寂,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突厥人乃是虎狼之辈、化外野人,贪得无厌又毫无廉耻之心,不足与谋!杨某虽不才,却也宁愿直面王、宋之辈的精兵强将,也不屑与外族相勾结!”
裴寂闻言却未如杨霖所想的那样恼羞成怒,脸上颜色未变,仍是笑眯眯的问道:“那么老夫以为贤侄之意是愿意一力承担此事了?”
坏了,好像是上当了!
杨霖本来就在心里犯着嘀咕,觉得这俩老狐狸在算计他。此时裴寂图穷匕见,显然是打算拿他当枪使,让他去磨坪山当强盗头子,他才恍然大悟。眼看着裴寂眼睛不眨的死盯着他,李渊也早就不惭愧了,没脸没皮的捋着胡须朝他直眨眼睛。还有那个李建成,这家伙往日里风度翩翩的一副正人君子相,现在则臊眉耷眼的不敢正眼看他,看着像是老实人。不过一路下来也算朋友了,连挤眉弄眼的给他示意一下都不肯,他还老实个屁!
这老李家从上到下,只要沾到点边儿的就没一个好人!
杨霖虽然两世为人,但是毕竟还是个少年,年轻气盛,最拉不下的就是脸面。偏偏他对面这老几位已经摆明了不要脸也要把他拉下水,他身为一个帝国逃犯还走投无路的,还有的选吗?
“那……我就去当强盗?”杨霖觉得老狐狸们给他下的套绝不仅止于此,于是有些拿捏不定。
果然,裴寂一看奸计得逞,更加的得寸进尺:“贤侄之计甚妙,老夫虽愚,却不妨锦上添花。贤侄分兵两路一攻晋阳二阻卫玄之议可行,但是冒充高匪昙晟所部却不妥当。一则高匪声名不显,即便围攻晋阳也很难引起陛下的重视,毕竟数月来瓦岗贼三犯洛阳,也未见陛下作何反应,何况晋阳乎?二则高匪在河东一向没有什么作为,蜷缩于上党、长平一隅。而陛下甫一征召唐公,高匪就有如神助跨境来袭,在有心人眼中便是一篇大文章,甚至会加重陛下对唐公的猜疑,招来塌天之祸。”
老狐狸们果然是早有定计,不过是借人之口成己之事罢了。眼看傻子自己上了道,人家顺势一推,就把傻子推上了他们早就铺好的那条路,就是不知道这条路是条康庄大道呢,还是条不归路……杨霖想明白了他的处境,就有些来气,敷衍道:“那该如何是好?”
“不如贤侄就在磨坪山打出楚公的旗号,这样一来……”
“什么!”
杨霖忍不住跳了起来。裴寂的意思他还不明白吗?只要他打出杨玄感之子的旗号蹦出来现眼,李渊是安全了,那他杨霖呢?杨广是要跟高句丽死磕没错,那是因为杨玄感已经挂了。如果杨玄感不死,杨广的头号大敌哪里轮得到高句丽人?就算杨玄感的儿子也不行,东征大军立马转向气势汹汹的杀过来都是可能的,那他还有活路吗?
杨霖反应如此激烈,连李渊都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李建成更是羞臊得差点把脑袋埋进了裤裆里,唯有裴寂依然老神在在的不动声色,按着杨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才缓缓说道:
“贤侄莫慌,此事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凶险。
贤侄避难河东之事,如今在朝堂之上并非秘密,卫玄老儿此来晋阳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缉拿于你。如果唐公被迫北上军前,贤侄你一样会无处容身,何不借此机会奋力一搏,未尝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如果贤侄担心陛下会调大军前来围杀于你,老夫可以担保绝无可能。老夫的族兄、黄门侍郎裴矩在来信中曾言道,陛下恨蒲山公之心尤甚于令尊玄感公,如今蒲山公已经潜入瓦岗贼军中,陛下尤不改东征之志,何况贤侄乎?
贤侄以令尊之旗号举事,依老夫对陛下的了解,必会一改初衷,委唐公以重任,唯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贤侄一网打尽,平灭楚公门下最后一息香火。如此,唐公之厄立解,而贤侄也可趁机招拢你杨家旧部,成就一番大事。须知,如今河南河北各路义士仍对令尊当初的壮举念念不忘,多有仍奉其为旧主者。贤侄正当顺时势、应人心,高举义帜广招旧部,成就一番大事业,方才不枉令尊一世英名!”
忽悠,你就继续忽悠吧。你听听,为了忽悠连各路反贼在这老货嘴里都成了义士,杨玄感造反祸国殃民都成了义举,这得不要脸到何种程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裴寂有句话说的没错,杨霖不这样干也无路可走了。既然他们裴氏兄弟作保皇帝不会抽疯亲自来抓他,他也就放了大半的心。
“好吧,我同意去当强盗……”
裴寂闻言,笑呵呵的也开始捋胡子,李渊却不捋胡子了,兴奋得搓着手红光满面。也就算李建成有点良心,脑袋还埋在裤裆里不肯抬起来。
“可是我想当强盗也没用啊!磨坪山里那几万强盗谁听我的啊?就说那个摩诃室利,我看她都恨不能扒我皮抽我筋了,你们不会是想让我跟着她混吧?我可不干哈!落她手里我还不如找皇帝投案自首去……”
李渊被杨霖这番话气得吹胡子噔眼睛。废话,这老倌一向溺爱子女,尤其是对其妻窦氏所诞的几个儿女更是爱逾性命。如今爱女被人家形容得连母老虎都望尘莫及,宁挨皇帝一刀不惹他女儿半分,让他如何能受得了?
裴寂笑道:“贤侄大可不必担心,磨坪山兵马并未纳入我河东军编制,如今正在摩诃室利和李家亲卫的监视下进行拣点训练。唐公任命贤侄为主将,那些新降之兵想来也生不出反抗之心。何况唐公已经在府中挑选了一些声名不显、但是能力卓著的谋士、家将遣往磨坪山,不日便能与你会合。有这些人助你成事绰绰有余,何况是归拢一些降匪?
至于摩诃室利,呵呵,老夫以为于公你是主将她是下属,摩诃室利是个好孩子,知道军中规矩,必不会为难于你。于私嘛……贤侄与摩诃室利有婚约在身,一对小儿女如何相处,难道还要老夫教你不成?呵呵……”
杨霖刚想跳起来说这个摩诃室利的前任主将还是她亲哥呢,还不被她折磨得****?结果还没等他动弹,李渊倒是先跳起来了,连连摆手道:
“此事尚须从长计议,倒不急于一时……”
啥事还需从长计议?杨霖正莫名其妙呢,没想到李建成倒先急得把脑袋从裤裆里弄出来,刚刚满脸通红的连呼着“父亲不可”的时候,那边的裴寂已经翻脸了:
“荀子曰:言无常信,行无常贞,惟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世人皆云叔德乃恺悌君子,一诺千金。如今此事虽然知者不过一二,但尔若毁诺,瞒不过本心,瞒不过公道,更瞒不过世人之耳眼!届时叔德你如何自处?李氏门风何存?如何在世家大族中立身?”
裴寂的话说得忒狠,连杨霖这样的草包都听懂了,意思好像是骂李渊见利忘义,打算耍无赖,不过这事听着怎么跟他有关?尤其是李建成似乎再没脸见他,掩面疾走都跑到外边去了。
杨霖觉得事情好像不妙,眼睛死死的盯住那两个老家伙,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两位不妨直说!”
眼见李渊要张口,被裴寂急忙拦住,口称“不可说”不止,便又把嘴闭上了。杨霖掉头就往帐外走,嘴里还喊着:
“老雄、小七、杨寿!收拾东西咱们回关中。”
第三十八章 拉郎配
李裴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傻子拴上套,哪能让他跑了?可是杨霖不管裴寂如何忽悠、如何打岔,死死的咬住李渊不放。在他的威胁和逼迫下,本就被裴寂弄得臊眉耷眼又有些恼羞成怒的李渊,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事情果然跟杨霖有关,而且起因就是他跟李秀宁的婚约。自从杨玄感起兵造反的消息传来,李渊就坐立不安,深深为爱女的前程担忧。他那个姓杨的女婿要是死于乱军之中或者被皇帝砍了头他可一点都不心疼,就算逃到李家来他也不怕受到牵连,毕竟世家圈子里的规矩他明白得很,只要他不把事情捅到明面上就连皇帝都奈何他不得。可是好好的一桩婚事,女婿却成了反贼之子,名声不好听不说,这辈子注定要东躲西藏的见不得人,连累他的爱女也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李渊这人对子女溺爱得简直过分,历史上他的儿子们兄弟阋墙、李世民杀兄囚父说不得都跟李渊把孩子惯得无法无天有关。
李渊当时也就是为李秀宁的婚事闹心而已,谁想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当时两京陷于战乱,不少勋贵家族纷纷把子女送往外地避难,其中有个叫柴绍的就跑到晋阳来了。柴绍是将门子弟,自然喜欢舞枪弄棒,整天混迹在演武场,一日正碰上女扮男装假冒李世民之名、在校场中央狂虐大哥李建成的李秀宁。柴绍见这个少年身手不凡便动了一试高下的念头,结果勉强招架了十几个回合,便被李秀宁一马槊抽飞了。
不过柴绍生来就有受虐倾向,隔三差五就哭着喊着求李秀宁揍他一顿。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发现了这位“李二郎”是个冒牌货,少年其实是少女。于是狗血桥段开场,柴绍被李秀宁越揍越倾心,开始寤寐求之、开始辗转反侧,唯想琴瑟友之、唯想钟鼓乐之。不过这年头他的婚事自己说了不算,一等到京师安定下来,柴绍就快马加鞭往家跑,让他爹赶紧找李渊求婚去。
李渊顿时陷入了幸福的烦恼。绛郡柴氏也算世代簪缨之家,柴绍的祖父柴烈曾任前朝骠骑大将军,历任遂、梁二州刺史,封冠军县公;其父柴慎为太子右内率,封钜鹿郡公,在朝堂中深受重用。柴绍此人也不是寻常的纨绔、二世祖,自幼便有“捷有勇力”之名,曾被选为前元德太子的千牛备身。柴家的家世肯定没法跟弘农杨氏比,哪怕现在杨氏已经完蛋了,因为在世家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家世、血统和族望。不过作为落魄世家的李氏家主,李渊关注的可不是这些当不得吃喝、保不得性命的虚名,他看中的是柴家这个三等士族身份。如果李渊的父亲李在世时,柴家是没有资格向李家求婚的,如果是李渊的祖父李虎在位时,柴家连跟李家结交的面子都没有。即便如今李家落魄了、嫁个庶出的女儿给柴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可要是把嫡出长女嫁到柴家这样一个三等士族,这在高门大阀的眼中绝对算是一个耻辱了。
李家这样自取其辱,几乎等同于自甘堕落,这样一来会不会让皇帝更放心、会不会给势如累卵的李家带来喘息之机李渊不确定。不过他更看重的是柴绍这个人。柴绍此时已经二十四岁,成熟稳重又文武双全,在长安勋贵子弟中也算是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在李渊眼中,柴绍跟那个杨家小子相比,无疑更是爱女的良配。
不过此时李渊正在落魄,惹不起在世家圈子里风头正劲的继嗣堂,所以他接到柴家的婚书和聘礼之后,先是大喜过望继而愁眉不展。犹豫良久之后只得以李世民病重和李秀宁年幼为名加以推脱,又召集心腹商议,谁想众人也是意见不一。众幕僚中窦威、长孙顺德、任瑰、刘政会等人支持李渊与柴氏联姻,以改善李家处境求得皇帝安心。而李渊最看重的温大雅兄弟、唐俭以及老友裴寂、世子建成则坚决反对。他们反对的原因李渊不问可知,因为这几个人一直都认为天下大乱在即,隋室江山风雨飘摇,李家该做的不是委曲求全、曲意逢迎皇帝,而是应该蓄力自保、厚积薄发,在乱世中成就一番大事业。所以他们坚决反对李渊悔婚,毕竟在乱世里家族的名声太重要了,一个可以轻易毁诺、见利忘义的家族是不会有什么号召力的,又如何成得了大事?更何况他们认为,身为被全天下大部分叛军奉为共主的杨玄感之子,那个杨家小子能给李家带来的好处,绝不是柴绍所能比拟的。
结果两边谁都不能说服对方,李渊又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儿,既没有答应柴家的求婚,又把柴绍留在身边视若子侄。这件事瞒不了李秀宁,这丫头对那个杨家小子自然是恨之入骨,对柴绍这个在她手下走不了几个回合、只会趴在她的长槊下嘿嘿傻笑的怂货也没什么好感,跟李渊大吵一架后,赌气冒充她二弟揍了一顿王威,然后被温大雅因势利导,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李渊在三年前见过杨霖一次,印象并不怎么好,不过那时候杨霖毕竟还未成年。这回再见,他的感观更差:不但轻佻浮滑依旧,而且更加的粗鲁无礼,最要命的还没有脑子,三言两语就落入裴寂彀中,让李渊更加的失望。所以一听到裴寂提到婚约,立刻忍不住跳出来阻止。
杨霖心甘情愿上老狐狸的当,去磨坪山当强盗头子,与其说他无路可走,不如说看在李渊这个未来老丈人的面子上能帮就帮一把。毕竟大家都算是亲戚,而且就算没有李世民,李渊的大腿也可一抱。
谁想李老倌在他这里吃干抹净了拔腿就走,压根就没打算认嫁闺女这回事!这可就有些过分了。杨霖自始至终没跟李渊提起过婚约,因为他对李秀宁压根就没有什么好感,对这种包办婚姻也很抵触。毕竟他来太原府娶媳妇儿就是个借口,寻粗腿才是目的。在目的达成的情况下,如果李渊逼他娶说不定他会乖乖就范,如果李渊绝口不提此事他也会配合着乐得糊涂,但是李渊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口就悔婚就是另一回事了。杨霖就算脸皮再厚那也得分什么事,遇上这样的事儿还能忍,不如套上个壳子当乌龟去算了。
杨霖再无二话,掉头就走。
裴寂要拦,被他一划拉就成了滚地葫芦。李渊则是又悔又怒,悔的是不该错以为这小子走投无路只得乖乖听他安排,才会堂而皇之的说出悔婚之事。怒的是这小子不识大体、任性胡闹,全然不顾他的一番苦心谋划。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招呼亲兵把这小子抓起来,当然把这小子一刀砍了献给皇帝的事他还不敢干,先不说皇帝会有啥反应,继嗣堂的怒火就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但是这小子也不能轻易放走,毕竟他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李渊犹豫不定间,杨霖已经走出了大帐。就在李渊拿定了主意准备喊人的时候,却发现杨霖又回来了。
确切的说杨霖不是回来了,而是被人拎回来了。
拎着杨霖衣领的,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道。老道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白发白须,慈眉善目,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老道现在的眉眼间尽是冰霜之色,言辞之间更是透露出一股逼人的杀气:“唐国公是要使人拿下这小子了?”
李渊本能的想要否认,可是刚一接触到老道那两道如剑锋一般刺人的目光,心下就一片慌乱,刚要出口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时竟窘迫得以袖遮面。
“老道的话先放在这里,这小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家二郎定然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杨霖忍不住牢骚道:“他家二郎本来就要挂了,拿我跟个半死人换命,你这买卖做得不划算啊?”
风尘仆仆、脸蛋通红的小师妹李蔓珞和跟班苏仲碌都进来了,这个老道自然就是孙不通了。孙不通闻言拿眼睛瞥了一眼杨霖,说道:“此二郎非彼二郎,就像杨氏族谱上你爹的次子也不是你一样。”
说罢他把杨霖往边上一丢,再不理会他,回头继续找李渊的麻烦:
“老道在京师听说唐国公欲将长女改嫁柴氏子,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这……柴氏非继嗣堂中人,不知小女有婚约在身,故此才上门求婚。老夫并未应允……”李渊急急忙忙的解释。杨霖冷眼旁观,发现孙老道似乎很厉害的样子,李渊好像很怕他,连之前一直牛气哄哄的裴寂这会儿也老实得不像话,躲在边上一句话也插不上。
“你也未提及令媛有婚约在身是吧?”孙不通寸步不让。
“这个……”李渊无言以对。
“这件事就算坐实了。那么老道现在可以跟你说正事了。弘农杨氏惨遭灭门,尤其是寄托在我继嗣堂内的、杨氏所存唯一男丁身份遭泄露之后,我继嗣堂必须采取凌厉手段,以惩前毖后,使得后来者不得效尤。堂中八大创始长老中,宇文氏、元氏、独孤氏赞同老道的提议,赵氏反对,于氏、辽东李氏家主不在京师视为弃权。按照继嗣堂的规矩,执事长的提议只要得到半数长老的同意即可通过。”孙不通说着指了指李渊和杨霖,又道,“如果你李氏和弘农杨氏家主中再有一人赞成,老道的提议便即生效。”
“什么提议?”不等杨霖反应过来李渊便追问道。
“诛杀卫文升,以使后人戒!”
“我同意!”李渊高呼。他巴不得卫玄早死,免得被卫老儿抢了太原留守之位。
“你不同意也没用。弘农杨氏家主尚未及冠,老道已受托作为他的监护人,自然可以代他拿主意。”孙不通冷笑一身说道,随手扔给李渊一个木盒。李渊顾不上孙不通话里带刺,急忙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摆放着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正是前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同轨郡公,现任太原留守卫玄卫文升!
李渊大喜,放下人头便向孙不通大礼拜谢。孙不通避而不受,冷着脸继续对李渊道:
“还有第二事。不过此事用不着诸位长老授命,老道作为继嗣堂执事长便做得了主。”
“愿闻其详。”李渊肃容道。
“杨氏家主的婚约被唐国公毁诺一事,乃我继嗣堂首例,如何惩戒有待诸长老公议,老道无权置喙。但老道有权宣布婚约取消,为杨氏家主另择良配。”孙不通淡淡言道。
“啊!搞什么搞!我跟谁结婚怎么都是你说了算啦?考虑过我的意见吗?”杨霖火冒三丈,感觉他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公猴子,孙不通这个饲养员随便抓只母猴子,就能给他凑成一对儿……
李渊的脸上也是惊疑不定,颤声道:“老夫只是想从长计议而已,并未悔婚……却不知道长又要将杨贤侄许配给谁家贵女?”
孙不通没搭理他俩,眼光却扫向了李蔓珞……李蔓珞居然满脸通红的掉头就跑……杨霖的心思刚刚一动,就听孙不通说道:
“杨氏家主家世高贵,正妻之位自然不得轻许。老道以为辽东李氏家主、蒲山郡公之长女才是他的良配。”
“我反对!”杨霖和李渊异口同声得吓了彼此一跳,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对方抽了什么疯。
孙不通同样奇怪:“你们俩反对什么?”
李渊抢答:“老夫并未答应柴氏求婚,就算不得毁诺,道长因何据此废去杨贤侄与小女的婚约?老夫不服!老夫提议诸长老公议此事,道长不可擅专!”
自从孙不通现身就开始装孙子的裴寂悄悄的朝李渊竖了竖大拇指。他这位老友总算没糊涂到家,现在的朝中的形势是得罪了皇帝不一定完蛋,惹到了这几家勋贵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李渊开始显然没想到继嗣堂对这个婚约重视到如此程度,现在补救还算来得及。而且杨氏和辽东李氏现在虽然都是反贼世家,可是这乱世里反贼的能量不一定就比不上皇帝,这两家联了姻,李渊算是白道黑道得罪了个遍,那还有个好?
“老道啊,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大贼头的儿子就得娶个二贼头的闺女?我呸!我凭啥听你的!”杨霖就更不乐意了。李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鸟儿,当他女婿纯粹寿星公上吊嫌自己命长。再说了李密的闺女是圆是扁他都没见过,想让他盲婚哑娶他才不干。
“呵呵,你当真不想娶蒲山公家的闺女?这可不是小事,容不得你事后反悔!。”孙不通还是不理睬李渊,对杨霖的叫嚣和无礼也毫不在意,似乎一门心思就想促成这门新婚事。
“啊……”杨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蒲山公长女自幼随老道学艺,是老道唯一的女徒。还曾三次行刺于你,又护送你北上河东……”
“原来是李蔓珞!”
第三十九章 杨门遗宝(上)
怪不得李蔓珞这妞儿先头对我凶巴巴,后来见我羞答答,原来是收到了她师傅的传信啊。杨霖酸溜溜的想着,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他也不奇怪李蔓珞的转变,后世的女子嫌贫爱富,这个时代的姑娘嫌贱爱贵,社会风气如此,与人品无关。试想回到二十一世纪,一对陌生男女,你要是没房没车还没个正经工作的,人家姑娘能愿意跟你相亲?同理,身为商贾子的杨霖就算家财万贯,被人家蒲山郡公家贵女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再正常不过,不过这商贾子一旦摇身变成了楚国公世子、弘农杨氏家主,李蔓珞曾经看不惯的那些事就不算什么事了,反而成了杨霖潇洒不羁、大有魏晋遗风的美谈。
李蔓珞给他的感觉,就像李秀宁,好感不多,也没什么恶感,不过肯定比初闻“李密长女”那时的不知所谓感觉好得多。他这大半年结识的女子不多,连小七都成了温柔贤淑的典范,他对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还能有什么奢求?不过李蔓珞这妞儿脾气虽坏,但是长得不错,身材更是好得不得了……想到这儿,杨霖不禁有些心动……
这心思一动起来,杨霖的疑问又冒出来了:虽然他被送给了继嗣堂,可是婚姻大事岂能没有父母之命?他亲爹杨玄感虽然死翘了,不过他还有一个爹跑哪去了?孙老道怎么又成了他的监护人?
这是当然得问孙不通,孙不通却是犹豫了良久不肯开口,最终还是受不了他的追问,道出了实情。
之前杨霖一直对他亲爹杨玄感之死有诸多疑惑。比如他安排在潼关的内奸为何迟迟不能发动、发动之后又为何失败?比如为何屈突通率数万左骁卫大军潜入潼关这么大的事情,杨玄感的内奸居然毫无察觉?再比如屈突氏兄弟为何会提前就算准了杨玄感的意图从而提前设伏、杨玄感又怎么会那么乖的自己跑到屈突氏兄弟指定的地方站好、等着被砸成肉泥?这事他曾问过李建成,李建成对此也毫无头绪,如今在孙不通这里得到了答案。
事情还要从安海说起。
安海原是楚国公杨素的亲兵校尉,因为为人沉稳、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又是杨素的同乡,所以被看重。开皇八年,安海随杨素南下伐陈,在荆门一役中,驾舟率先突破南陈名将吕忠肃坐镇的营寨,在身中数矢、下腹遭重创的情况下奋力砍断敌军帅旗,使得陈军惶恐四溃,吕忠肃不得不只身逃走。战后杨素下死令,要是救不活重伤欲死的安海,随军郎中全部陪葬。吓得死去活来的郎中们连续抢救了三天三夜,才把安海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但是他的子孙根受创过剧,终究是没救回来。
须知在这个年代,阉人因为身体残缺被视为不祥之人,除了入宫几无生路。没有任何家族会收留阉人,因为那不但耻辱而且很容易被诬以意图谋逆的大罪。一旦成了阉人,哪怕是为战阵所伤,最终的结局也逃不掉被撵出军营,流落乡野而冻饿至死。
不过杨素并没有撵走安海,反而继续加以重用,任何非议者严惩不贷。安海感激涕零,战后自愿卖身杨府为奴,杨素也毫无顾忌的予以收留。后来杨霖被继嗣堂领走之时,杨素毫不犹豫的选定了安海此时已经名叫**,作为爱孙的陪侍之人。
根据继嗣堂的安排,安海化身巨商、与杨霖父子相称回到了安家庄。几年下来,安海的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把持了继嗣堂大半的营生。生意做大了,需要的人手就多,除了继嗣堂安排给他的掌柜、管事,安海最信任的人和最得力的助手就是他的族弟安九。
须知在当时,做臣子的有背叛皇帝的、做下属的有背叛上司的、做奴仆的有背叛主人的,虽然会遭到谴责和唾骂,但是那些被视为叛逆、反贼的对象无一不是背叛得不够成功的家伙。这世道就是成王败寇,不管是臣子、下属还是奴仆,只要你背叛得很成功,立马就会变成伟光正的正面人物,受人尊崇,福延考妣、子孙不说,还会名留青史。这时候所谓的背叛不过是小节,在史家嘴里是吊民伐罪、是拨乱反正、是官逼民反,那些说坏话、怪话的不是羡慕嫉妒恨,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但是成王败寇在某个领域却是完全行不通,那就是背叛宗族。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皇朝不知被推翻多少个、圣人曾惶惶如丧家之犬、佛道也几经兴灭,唯有宗族观念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不倒、颠扑不破。若是有人敢背叛宗族、背祖忘宗那就是自寻死路,别指望会得到任何人、任何势力的支持和收留,就算下贱如娼妓贼偷者,都敢在这样的混球头上吐口吐沫再踩上几脚。就算死了也是遗臭万年,子子孙孙抬不起头做人。
所以安海无条件的信任安九是有道理的,安九也确实给予了他忠心的回报。不过跟随安海时间久了,安海身上的一些秘密难免被安九察觉,比如族兄身有残缺、比如族兄与弘农杨氏关系神秘……
安九所知不过一鳞片爪,关于继嗣堂以及杨霖的真实身份更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引起他的怀疑,尤其是对他的那个族侄、他的少主人、那个注定继承安家巨额财富的纨绔安霖开始留上了心,于是本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开始变了样。比如族兄相貌平庸而族侄容貌俊美,比如族兄从不提及那位谁都没见过的嫂嫂,比如族兄虽然宠溺幼子,但是那种宠溺在他看来更像是敬畏和盲从,再比如族兄那些令人啧啧称奇的教子之道……直到有一天安九在东都街头偶遇时任礼部尚书的杨玄感,那惊鸿一瞥竟让他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位当朝国公的面相竟然与他的族侄有几分相似!再联想起族兄的残疾,安九觉得他找到了答案他那位所谓的族侄,必是这位国公的私生子!
想到族兄和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偌大家业,居然要落入他人之手,哪怕是位高高在上的国公,安九的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甘和委屈。尤其是后来他在诸多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族兄随杨家有谋逆之意后,安九惊恐万状,不敢阻止族兄之余开始寻求退路。恰巧此时安海命他护送一批财货到关中,而此时杨玄感已经在东都举事,安九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他在途中寻机携财潜逃。
安九以为,这些财货都是他辛苦多年应得的。而且他这么做也不算背叛,而是给安家寻了一条退路。
可惜他时运不济,没逃出多远就被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麾下的巡兵堵了个正着。身携巨资、身份可疑的安九看起来自然嫌疑重大,被押送给了屈大将军。此时风闻华阴安家与杨玄感之间不清不楚的屈突通岂能放过安九,三木之下安九熬不住刑,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招了个遍。屈突通大惊,急遣军使飞报潼关守将、他的胞弟屈突盖,令其立即拿捕与安海过从甚密的郎将沈大川和王君翼。同时他亲自带人一天两夜狂奔三百里,终于在永丰仓将正在转移军粮的安海拿下。
安海虽然饱受酷刑却始终闭口不言,奈何先期被捕的沈、王二人却没有他的那身硬骨头。屈突氏兄弟商议之后,一致认为杨玄感势大不可力敌,唯有除其首恶方有胜机。于是就有了将计就计、伪作内应献城,屈突盖慷慨赴死以慢杨玄感之戒心,在城门下故意摆放形似安海的尸体诱使杨玄感驻足,以千斤巨闸击之这一系列的后事。而后屈突通觉得安海是个烫手山芋,不如嫁祸给正在发疯的卫玄,于是他给安海喂食了缓发毒药,送给华阴县令王仁山递解京师,不想却被瓦岗军所截。不过安海还是难逃一死。
……
“我爹他……死了?”杨霖眼眶通红,一滴眼泪挣扎了半天,终于掉了下来。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杨霖非得认个爹,他的选择一定是安海。尽管安海跟他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还是个阉人,甚至都没见过面。不过毕竟安海对他这具身体毕竟有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而且对他好得没话说。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对她好、毫无保留的爱护他而毫无私心的,也只有安海。至于他那个亲爹,算了,杨霖一想到他是杨玄感的儿子就来气。
“贤侄节哀,老道的那位挚友确实是故去了。”孙不通叹息着拍了拍杨霖,而李渊和裴寂也是唏嘘不已。
“安九那恶贼如今何在?”杨霖平息了下情绪,想到安九又开始咬牙切齿。
“那个腌破烂货自然不能留在世上,老道已经将他剁碎了喂狗。”孙不通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只锦囊,交到杨霖手中,说道,“老道曾潜入大牢,可惜那屈突通布下重兵,老道勉强出入尚可,再带上个人却是力不能及。不过所幸老道见到了老友最后一面,老友口述了一张地图让老道记下,又手书一封血书,托老道一并带给你。”
杨霖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幅卷轴和一块破破烂烂、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麻布。杨霖首先掀开那块麻布这显然是从安海的衣服上扯下来的,上面用已经变得发黑的血迹写了六个大字:
避世,不争,勿念。
杨霖眼眶又是一热,这个老人在临终前还在惦念着他、关心着他的安危啊!
他刚要向孙不通询问一下详情,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李渊和裴寂凑了过来,四道目光死死的盯住那幅卷轴,毫不掩饰满眼的贪婪之色。
“你们以为老道毫不避忌的拿出此物,就没有应付你们觊觎之意的手段?”孙不通冷冷的对李、裴二人说道。
李渊满脸羞愧的缩回了脑袋,一直很老实的裴寂却像是没感觉到孙不通的威胁之意,大声说道:
“难道杨门遗宝的所在,就标记在这张地图上?”
“杨门遗宝?”杨霖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么个东西,貌似跟他有关,却是一头雾水。
裴寂像是吃了兴奋剂,根本不管孙不通一伸手就能让他死几个来回。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像驴子拉磨似的满地乱转,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有关杨门遗宝的传言说了个通透。
原来,杨玄感兵败身死之后,皇帝陛下下令对其抄家夷族。不过奉命前去抄家的官员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是杨家除了一处祖宅、两座府邸、几间别院和因爵受封的几百顷田地,几乎别无长物。如果几代公卿、满门贵胄的杨家攒了几百年就这点家底,就算成了谋逆大贼,说不得皇帝和满朝文武也得赞一声杨家这官做得清如水明如镜,简直是当官的楷模,愧煞满朝的蝇营狗苟之辈。可这天下人谁不知道,老杨家往上数祖宗几代,不论贤愚只问德行,那可是贪官污吏遍地走,清官廉官却是半个都欠奉的呀……
莫非杨玄感尽散家财、全部投入到了造反大业?那就更不对了。杨玄感这回造反堪称是全程公款报销大隋朝三十多年的积累,大半存放在东都的府库中,据民部官员粗略统计,足够供应五十万大军征战三年所需。结果杨玄感一举事,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隋朝辛苦积攒的这些家底搬光拿净,东都光复后府库里干净得能饿死老鼠。可是那么多的钱帛物资,杨玄感就是再败家两个多月也花不光啊?经审讯他的亲信得知,杨玄感把他的十万嫡系部队装备得比内府禁军还精良豪华也不过花掉了这笔钱财的三成而已。剩下的绝大部分被瓦岗军兵败潼关撤退时抢走,杜伏威和窦建德临走时也带走了不少……原来是都资贼了!这把杨广气的,恨不能把杨家再夷一遍族。
被反贼抢走的钱财一时半会弄不回来,朝廷就把主意打到杨家的私财上了。杨家有钱那是天下皆知。楚国公杨素在世的时候就以奢侈和善于敛财而闻名,杨府不但规模宏大无匹、装饰华丽奢侈,而且规模体制毫不避忌的摹仿皇宫。常常是楚公对府内的某处稍有不满,价值何止千万贯的建筑便朝毁暮建,营造修缮日夜不停。杨府里豢养的奴仆家臣多达七千余人,光是养在后宅里边的妾侍和家妓就多达千人,连皇帝都远远不如,也不知道老爷子的身体是怎么抗过来的……在两京杨府都有规模、规制远超朝廷所限的府邸,在全国稍微大点的城市乃至异国塞外,都能找到杨家的别院、农庄和店铺。杨家的商队遍布大隋的山山水水,北至突厥南到岭南,西起葱岭东达大海几乎无处不在,于是数不清的钱财如流水一般时刻不停的涌入杨家。皇帝陛下曾经半开玩笑半含深意的说道,杨家的钱财足以买下半个大隋……
可是如今,这些简直堪比府库的巨额财富都不见了,这就见了鬼了。特别是现在皇帝缺钱,东征要钱,剿匪要钱,安民要钱,重建被毁得一团糟的东都要钱,干什么都要钱偏偏处处都缺钱!于是皇帝陛下把搜捡杨家私财当成了头等大事,派遣了大批能臣干吏专司此事。通过严刑拷问杨家亲眷部属、查检杨府的文书账簿,终于找到了一些端倪。
第四十章 杨门遗宝(下)
原来,早在大业五年、杨玄感随驾征讨吐谷浑归来之后,就开始有计划的出售各地的产业,将杨家的各处别院、农庄、店铺和商队逐渐出手换作浮财。同时,又将家藏的大批不易估值、不易变现的奇珍异宝秘密出售,连他爹留下的那些美人都没放过,统统卖了个精光。到了杨玄感举事之前,杨家在产业上还真称得上是一穷二白了。
这下子杨家的浮财要是摞成座山,这座山的雄伟高大程度都不下于天下名山,而且这要是被皇帝看到了,不当场剁了他的脑袋才怪。杨玄感除了将一部分浮财、据说价值两百万贯深埋地下,剩下的钱全部用来囤积三样东西黄金、兵甲、粮食。
据说杨玄感把收集来的黄金都铸成了重量正好是一百斤的金人,这样的金人足足有一百二十个,价值达到一百二十万贯(注1),几乎相当于朝廷一年丁税收入的四成!(注2)
同时,杨玄感秘密在各地重金募集能工巧匠打造兵器衣甲,均参照先帝当初为南征前陈而倾全国之力打造的军器标准制造,无一不是神兵利器。光是拷问出来的,就有步骑弓四千多张、横刀五千余柄,步槊长矛六千支,精制马槊上百杆。尤其让朝廷的一众将军眼热无比的,是三百套重骑兵甲和一千五百套重步兵甲。之所以叫重骑兵甲而不按军中通行的叫法称为具装甲骑,是因为人家的骑兵甲跟具装甲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无论是具装马甲还是骑士明光铠全都是用精钢打造的!所以用了五年时间数百工匠也只造出了三百套,每一套都价值将近千贯!这玩意太贵太少,效果如何没人知道,可那重步兵甲就不一样了。每套重步兵甲都在厚牛皮上镶嵌了一千八百片上好精铁打制的甲片,重达七十余斤,连同标配的厚背环首长刀将近百斤,非力大猛士不可披挂,一旦披挂几近无敌,最是让将军们欲夺之而后快。
这些精良程度甲于天下的军器价值,完全不在那一百二十个金人之下。
至于粮食,杨玄感倒没花多少钱,全公款消费了。不过没人关心粮食,一方面是杨玄感辛辛苦苦搞到那么多粮食,自己家肯定放不下,只能放到朝廷的粮仓里,现在又归了原主。另一方面现在大隋朝什么都缺,就不缺粮食朝廷的六大仓里边存粮近千万石,只愁吃不完没有不够吃的时候。
杨玄感苦心积虑攒了这么多好东西,按常理讲一定是为了谋取天下准备的。可杨玄感造反之后,哪怕他最亲近的人也再没见过这些东西,别说金人了,连杨玄感自己穿的都是祖传的盔甲。这就怪哉了,没人能搞清楚杨玄感是怎么想的。
可是这些东西太招人,找不到皇帝就睡不好觉。于是搜捡继续,拷问依旧,终于又找到一条线索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来报,在一个逆贼的贼赃中发现了两个金人,与传说中杨玄感的藏宝很像。
经金匠确认,这就是杨玄感打造的那批金人。可惜的是,兴致勃勃来找那个叫安九的贼囚问话的钦使被告知,安九在一个多月前被人斩杀于大牢,死无全尸。不过安九死前曾招认,他族兄安海曾替杨玄感运输了大批的货物到华阴。
有这句话就行。坐镇长安的代王杨侑亲自带着几万大军几乎把华阴县城翻了个底朝天,在杨氏祖宅和安家庄更是掘地三尺,几乎夷为了平地,方圆十几里范围内连棵草都没放过,就差挖杨家祖坟了。
结果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还不死心的皇帝干脆给各地的心腹大臣下了密旨,让大臣们在各地曾经跟杨家有关的产业周边秘密调查杨家宝贝的下落。结果宝贝没找到,关于宝贝的传说倒因此传得满天下都是,并得名“杨门遗宝”。不知道有多少梦想一夜暴富、而且自觉运气比皇帝好的家伙开始满世界的寻宝,不论大江南北、只要是杨家人曾经出没过的地方现在都有人在漫山遍野的满地乱刨。而在民间,则到了凡有井水处,皆说遗宝事的程度了。
如此重宝,得之几可夺国,让李渊和裴寂怎么能不眼红?
……
如果说在一个时辰前,杨霖还以身为杨玄感之子为耻的话,现在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甭管杨玄感为啥把好几百万贯的钱财藏起来估计跟他也没关系。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是这笔财富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虽然这个合法性估计没几个人会承认。
他警惕的走开几步,想离李渊和裴寂这俩臭不要脸的远点看看地图,谁想孙不通竟然突然伸**过了卷轴,在众目睽睽之下徐徐展开。好像这不是一张秘不示人藏宝图,而是他画的一幅得意之作生怕不能在别人面前显摆。
杨、李、裴三人顾不得愤怒、惊讶和疑惑,一脑袋扎过去,好像晚一步地图就会消失似的。
地图肯定没消失,可也没什么两样。孙不通画的这幅图跟这个年代那些不靠谱的地图没啥区别,比例完全不对、图例全靠发挥、连东南西北都是老孙自己说了算……据他自己解释,那些实线代表山脉,虚线代表河流,三角形代表山峰,小圆圈代表村落,大圆圈代表镇子,方块则代表城池。最可恨的是有个镇子还被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坐在屁股底下,老孙解释说这代表他在那个镇子逮到了一只兔子……
最要命的是,这张画得乱糟糟、除了孙不通谁都看不懂的地图上,连一个文字都没有标明,鬼才知道这是啥地方。三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最后一致把目光对准了孙不通,等待他的解释。
孙不通的表情得意之极,挤眉弄眼的对杨霖说道:“小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知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你可知……”孙不通还想继续拽文,可惜才华有限(老孙:到底谁才华有限!作者掩面而逃……),可知了半天也没接上,只得郁闷的改口。
“老道受老友之托,自然不能眼瞅着你被那些红了眼的家伙撕成碎片,只能豁出这把老骨头了。你不妨把这幅地图找人复制多份,广为散发,让那些想发财的家伙们按图索骥去。要是还找不着,就来问老道!”
杨霖翻了个白眼,道:“那用不了几天,通缉令上的名字就得从安霖变成孙不通了!”
孙不通哈哈大笑:“老道年轻的时候乃是关中巨盗,横行无忌几十年,皇帝都从姓宇文的换成了姓杨的,老道还不是好好的?好多年没被官府缉拿,老道的骨头都松了……”
李渊突然冷冷插言道:“这杨门遗宝本应归属杨氏家主、也就是老夫的爱婿所有,道长据为己有怕是不妥吧?”
得!这么眨眼功夫杨霖就成了李渊的爱婿了。就凭这变脸功夫和面皮厚度,李渊后来能当上皇帝真不是机缘巧合或者侥天之幸,这真是天赋异禀、非他莫属啊!
孙不通瞥了他一眼,说道:“老道受杨公子养父所托,对其有监护之责直至杨公子及冠。届时老道自会将遗宝交出,在此之前老道不会动其一分一毫。还有啊,这小子的丈人不该是唐国公吧?现在应该是蒲山郡公了!”
李渊立刻抗议道:“老夫有婚书为凭!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道长何故如此轻率的仅凭一言而否之?再说我那爱婿乃先楚国公、兵部尚书杨公玄感之子,出身贵胄之家,道长所受之托,恐怕做不得数吧?”
“那唐公所持之婚书,还不是与我那老友安海所立?要说作不得数,怕是唐公跟老道彼此彼此吧?老道此来河东之前,得知蒲山郡公已潜入东郡,被迎上瓦岗,故已遣人前去将婚约之事告知密公。以密公与楚公之交怕是不会反对此事,既然唐公以为老道做不得主,那不妨便与密公交涉好了。”
孙不通说罢,对杨霖道一声“好自为之”,便不顾李渊的阻拦扬长而去。
……
“这可如何是好!”
李渊急得团团乱转,裴寂仰头看天,杨霖喟然不语。
这一天下来,杨霖的身份地位可谓一日三变:从隐姓埋名、见不得光的反贼余孽,到被善于废物利用的李渊挖掘出剩余价值、成了为李家挡灾避祸的一招妙棋,最后孙不通神兵天降、杨霖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人人欲夺之而后快的财神爷。他在李渊嘴里,也从小兄弟变成了杨贤侄,最后干脆一口一个爱婿,叫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所谓人情冷暖,莫不如是。杨霖心中五味杂陈,有些灰心,又有些感慨。见利忘义不过是人之本性,他并不是不能理解,换成他是李渊,恐怕更要不堪。毕竟他从后世来,比这更加丑陋难看的嘴脸见得多了,所以他并没有如李渊和裴寂想的那样愤怒,也没有拂袖而去,因为他突然之间,非常的想去磨坪山……
李渊在孙不通面前还能强做镇定,如今只剩下杨霖这个小辈当前,他再怎么老于世故也张不开口。不过他此时想的更多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杨霖羁縻在李家,不管是用婚约还是别的什么办法,不管他多么的溺爱李秀凝、柴绍曾经多么让他满意现在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连怎么应付皇帝的明枪暗箭都不那么在意了。如果能够通过杨霖把杨门遗宝据为己有,别说自保了,真像裴寂、建成他们说的那样成就一番事业、光耀李家门楣都不是什么妄想。
他自己不好开口,就把主意打到老友裴寂身上,连连朝着他使眼色。谁想自从孙不通一走,裴寂又恢复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对于他的暗示理都不理,气得李渊直跺脚。
关键时刻还是自己的儿子亲。李渊正要豁出脸皮开口,李建成一挑门帘进来了。
“你在偷听?”
李建成挑门帘的一霎间,杨霖眼瞅着帐外有好几道身影一闪而没。
“呃……”李建成脸更红了,然后立马赌咒发誓,“愚兄虽然听说了那个杨门遗宝,可是愚兄之心始终未变,一直视你为李家中人。父亲也是一时因多罗吒之事伤心而心神大乱罢了,我李家有错,也是错在愚兄没有把事情跟父亲说清楚,还望子建贤弟莫怪要见怪。”
李建成说罢,便深深躬身向杨霖施了一个大礼。李渊也是两手乱搓,想要学儿子认错又拉不下脸,裴寂在一边笑得见眉不见眼。
杨霖也不想与李渊父子一直尴尬下去,于是也就借驴下坡。在客套了几句后,他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请问世伯,不知我们前议之事是否可行?”
“爱婿所说何事?”大家把话说开了,李渊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头又上来了。
杨霖不跟他纠缠,一笑了之道:“就是小侄在磨坪山上插旗立号,以应对皇帝征召世伯北上之事。”
一听是这事,李渊变得严肃起来,沉思了盏茶功夫,又跟裴寂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对杨霖说道:“卫文升已死,岳道长将此事栽到盗匪头上,陛下必然震怒。下一步陛下是另择人选取代老夫、还是令老夫留任还在两可,不过老夫这个剿匪不力的罪名是坐实了。对于老夫而言,如今已经是非破罐子破摔不可了,河东越乱老夫则越安全。不过贤侄啊,前议让你去磨坪山一事,老夫确实是怀有私心。老夫颜承认此事,就是希望贤侄莫要因此起了见外之心。老夫虽不才,却也不至于靠一个后辈遮风挡雨,此事可以休矣!”
“世伯误会小侄的意思了,小侄提及此事并非问罪之意,而是以为此事对李家、对小侄乃是皆大欢喜之事,因此小侄心甘情愿请往磨坪山。”
“贤侄莫非真的起了离去之意?”李渊的神色很复杂,有懊悔、有伤感,但是没了杨霖上次要走时的那股子杀气。
杨霖的表情很平静,难得的正经:“家父临终给小侄留下避世不争四字为日后的立身之道,小侄不敢或忘。但是小侄以为,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非人力可违也。不知两位世伯和德璋兄以为如何?”
李渊和李建成闻言肃容恭立,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寂却是眼睛一亮,急急说道:
“贤侄大才,此论几近圣人之言也!却不知这天下之势,贤侄何以教我?”
“论起天下之势,以小侄一介后辈怎敢在两位世伯面前大言不惭?小侄想说的是自身之事。小侄身为逆贼余孽,皇帝陛下欲除之而后快之意无人能够改变。小侄再如何避世不争,最好的结果无非惶惶如丧家之犬,战战如漂泊之萍,终生不得安宁。事已至此,小侄以为既然乱世在即,何不顺势而为?乱世中唯有力量才可自保,小侄不谋一国一域,只求以有为之身谋无为之生,方可实现家父避世不争之道。世伯以为如何?”
“贤侄说得好啊!”李渊击掌赞叹,说道,“这便是贤侄欲往磨坪山之意?”
“是的。不过小侄尚有一请,还望世伯成全。”
“贤侄请讲。”
“待解得世伯之危、河东平定之后,磨坪山之兵分小侄一半如何?”
“有何不可!”
李渊还有点犹豫,裴寂却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注1:参照唐时的大致比价,1贯等值于1000文,1两白银等值于10贯,1两黄金等值于10两白银。由于当时1斤等于16两,所以10两白银并不等值于10贯,而是6贯又250文,所以1两黄金也是等值于6250文,同理1斤黄金等值于100贯。
注2:隋朝收税收的是粮食而非铜钱,户丁年纳米2石。按大业初年斗米6钱计算,户丁年纳米折钱120文。按大业五年有人口890万户、户均三丁计算(查不到隋朝户均几丁,只查到北周征召府兵有三丁抽一的规定,因此估计户均三丁比较普遍),纳税人口是2670万,则隋朝年丁税收320万贯左右.
第四十一章 李蔓珞
十月的河东,从塞外吹来的北风不仅已经将山岭染上一抹深黄,还把初秋最后的一分湿暖之意清扫得干干净净。正午的烈日不再灼人,带来更多的是清爽惬意,正是行路的好时节。
在太古境内的一条小路上,一支百多人的小队伍,却蜿蜒拉出长达近半里的长蛇阵,一路向着东北方向缓缓前行。
李渊在裴寂的力主下,还是答应了杨霖的要求。杨霖趁热打铁,又给这支基本都是由土匪强盗组成的乌合之众争取了三个月的练兵时间。等到他的条件被一一满足之后,他当即告辞,当天就要往磨坪山跑,他宁愿去被李秀宁虐待,也不想跟老狐狸周旋。
李渊和裴寂也不多留,他俩也要连夜赶回晋阳,王威和高君雅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头疼。李建成则将杨霖一行送出十多里,还派他的侍卫统领杨文干带着一百亲兵随行护送。
这一早才走了一个多时辰,杨霖的屁股就被马鞍磨得生疼。于是他跟雄阔海打了声招呼,就一头钻进了李蔓珞的马车。
李蔓珞和苏仲碌并没有随孙不通离去,按苏仲碌的说法,是师傅让他俩留在杨霖身边等候李密的回信。这是什么规矩?好像生怕杨霖不肯娶李蔓珞、一没留神就会逃走,还得新媳妇盯着一样?杨霖一直想问问李蔓珞的想法,可是昨晚宿营的时候这丫头把帐篷扎得老远,他还没凑过去呢人家就把灯熄了。杨霖怕黑灯瞎火的被女侠姐姐当淫贼大卸八块,只能悻悻而归,这会儿青天白日的,应该没啥危险了吧?
“你进来干什么?”一看到杨霖,向来豪爽大方的李蔓珞居然羞红了脸。
“当然是来看看姐姐你呀!”杨霖笑得贼也兮兮,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
谁曾想一听到他这话,李蔓珞那一双略显细长的杏眼居然一下子就变得水汪汪,紧接着一串眼泪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了。
这可把杨霖吓坏了。这还是那个当初一言不合就动手、稍不顺姑奶奶的意就把他揍得死去活来的女版阿诺舒华辛力加吗?怎么几天不见就成了水做的林黛玉了?杨霖手忙脚乱的翻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给女侠姐姐擦呀擦的,怎么也擦不干净,小指无意中滑过她的脸蛋,脑海里竟然冒出句“温泉水滑洗凝脂”来,一时竟是色授魂与。
“你就是嫌我老……”杨霖的小指还赖在人家的脸蛋上不肯动弹,却听到李蔓珞小声的对他抱怨。嗯,听上去有点娇嗔的味道。
“我叫你姐姐呢不是说你老,而是当初慑于女侠您的淫威……呃是浩然正气而卑躬屈……而从心底发出的敬意。所以你是误会啦!要不以后我叫你女侠妹妹好不?”
“我本来就比你老嘛……我看过你的生辰八字,我比你大三个月呢!”
当初在关中的时候杨霖调戏过李蔓珞,结果被人家追着砍。后来在北上的路上杨霖又调戏过李蔓珞,结果被人家扇得满眼都是小星星。这回杨霖管不住嘴贱再次调戏李蔓珞时,李蔓珞除了脸更红了外,说话都算不上娇嗔了,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撒娇了,窈窕的身子还一扭一扭的……幸亏这会儿天上只有太阳没有月亮,否则杨霖都要嗷嗷叫着变身了。
不过杨霖上个月刚满十八岁,这丫头比他还大三个月确实是不小了。这年头女子十三四岁嫁人是普遍现象,十五六岁才出嫁属于晚婚,到了十八岁孩子都该学会打酱油了。所以李蔓珞至今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可以说是大龄剩女了,不知道是被她爹还是她师傅耽误了,还是她眼光太高谁都瞧不上,反正不管怎样都便宜杨霖了。
杨霖可不在乎这些,在他眼中李蔓珞不过是个高三女生的年纪,现在搞对象都属于早恋……所以他花言巧语的哄小丫头:“老什么老,你没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吗?咱老杨家有得是金人,就缺金砖!姐姐你多抱几个来回,咱杨家就发达啦!”
“去你的!”李蔓珞见杨霖对此毫不介意,也不哭了,话语中也多出了几分昔日的凌厉,“那昨天是谁大喊大叫着‘我反对’的?又是谁说的‘凭什么大贼头的儿子就得配二贼头的闺女’,还啐了我师傅一脸?”
“啊……你都听到啦?”杨霖傻眼了,还没想好怎么胡扯就觉得肋下软肉一紧,已经被李蔓珞拧了好几圈……女侠风范真是丝毫不减当年。
“我那时候哪知道你就是李密的闺女啊!我当时哪知道李密的闺女是圆是扁,万一是个丑八怪大肥婆……哎哎哎别拧啦!我不是说你……你再拧我可要反抗啦!”
杨霖没少跟李蔓珞打架,战绩自然是全负,不过这次是例外。李蔓珞疑似武功全失,什么摧心折骨掌泼风大巴掌追命小短剑都没了踪影,三两下就被杨霖搂进怀里动弹不得。杨霖不禁感慨,跟温柔起来的李蔓珞相比,小七才是一只小老虎啊……
“姐姐啊,说说你家呗,你咋突然之间变成李密的闺女了?”
“我本来就是我阿爷(阿爷=爹爹)的闺女啊,哪里还用变……”
“那你怎么跟着你师傅跑到华山去了,难道也是因为那个继嗣堂?”
本来偎在杨霖怀里幸福满满的李蔓珞闻言突然伤心起来了,泫然欲泣。杨霖安抚了好半天,她才收起眼泪,说道:
“我也不瞒你。我阿爷素有大志,誓要光耀我李家门楣。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奋斗路上的工具,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我娘,也包括我。
阿爷曾求娶独孤氏女,不过那时祖父已经去世,李家家道中落,所以被独孤氏所拒。后来他娶了京兆杜氏之女,也就是我阿娘。因为杜氏位宦不显对李家助力不大,阿爷一直对婚事不满意。等到阿娘生下我又三年无子,阿爷便散尽家财,周游四方广交名士豪杰,再也没回过家,阿娘也在两年后忧病而终。我那时才六岁,家中奴婢几乎跑光,幸亏还有位老仆照顾,否则我早就饿死了。后来师傅找到我,把我带上了华山。
因为眼看着阿娘一生愁苦,所以我对欺凌我们女子的人恨之入骨,所以那次在华阴看到你调戏妇人就恨不得一掌打死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我那会儿就是欠揍嘛。”杨霖没想到李蔓珞身世如此之惨,更没想到李密这个王八蛋如此无情。不过这会儿他更关心的是李蔓珞对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大,于是他好奇的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想着弄死我了?还对我这么好,嘿嘿……”
李蔓珞的脸蛋又红了一红,曼声道:“还不是因为我阿爷……”
“啊!你爹知道我?还让你嫁给我?”
“不是啦。我这个做女儿的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阿爷!我十三岁那年,阿爷派人送信给我,说是要把我许配给许国公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化及。那宇文化及是出名的轻薄无行、人品败坏,阿爷把我嫁给他除了功利还能有什么目的?对我可曾有一丝舔犊之情?被我师傅拒绝后,一年后又想把我嫁给内史侍郎虞世基的侄子,今年初干脆绕过师傅和我,直接把我许配给了瓦岗贼首翟让的族兄翟弘!为了他所谓的大业,不惜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反贼……”
李蔓珞说到这里忍不住泣不成声,杨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了。以前他觉得摊上了杨玄感这么个亲爹实在是倒霉至极,不过跟李蔓珞拼起爹来,他爹还是非常靠谱的……
李蔓珞好半天才缓过来,继续说道:
“当时我被气得几欲自尽,师傅怕我想不开,就让二师兄护着我下山散心,结果就遇上了你。后来我得知,那翟弘乃是色中恶鬼,听说我长得花容月貌,居然找借口来到关中寻我,结果被你两脚废了他的那个……这事儿在瓦岗人尽皆知,阿爷也不得不断了他的念想。说起来这事,我还挺感激你呢。
后来一路上与你相处久了,觉得你这个人虽然嘴上不老实,办事情也……跟别人不一样,但是你的心肠很好,尤其是对小七妹妹那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都开始羡慕起她来了。后来师傅说让我嫁给你,反正我也总是被阿爷当礼物一样送来送去的,遇到的男子也就是你还算不错,对我们女子不像他人那样视同财货。所以我就答应啦。”
“我怎么觉得像是凑合?”杨霖有点郁闷。
“怎么啦!不满意?”李蔓珞女侠本色复现。
“我哪敢啊……得,凑合就凑合吧。要不咱们再凑合着亲亲一下下?”
“找打啊你!”
杨霖正跟李蔓珞装模作样的撕扯,马车的门帘刷的一声被掀开了。炽烈的阳光撒了进来,跟着阳光一起进来的还有小七。
一看到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狗男女,小七那双本来就大得过分的眼睛立刻瞪得跟小探照灯似的闪闪发亮。李蔓珞正羞得无地自容,杨霖还在绞尽脑汁的编瞎话,结果还是小七那回路结构异于常人的小脑袋瓜救了他俩一命:
“李姐姐你不要欺负郎君啦!郎君人很好的,就是很笨!他打不过你的,他连我都打不过!”
李蔓珞悲愤了:这明明是长个眼睛的人都知道谁在欺负谁好吗……
杨霖不悲愤,杨霖很幸福。他一把将小七也揽入怀中,左拥右抱,眉开眼笑的说道:
“郎君我喜欢被你李姐姐欺负,也喜欢被你欺负,要不今后你们俩一起欺负我好啦!”
……
磨坪山,位于太谷、榆次、平城三县之间,属于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而且磨坪山地势险要、丛林密布,还有洞涡水横贯其间,堪称是个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地。自从大业五年起,悍匪甄翟儿便在此设立营寨,积存辎重,把这里当做老巢之一。每次山外的形势不妙,甄翟儿便会缩进磨坪山,官兵数次攻打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从此视磨坪山为畏途。
大业九年中,新任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渊用谋士温大雅之计,大张旗鼓出兵西河攻打另一个悍匪毋端儿。甄翟儿与毋端儿一东一西堪称河东绿林的带头大哥,虽然平时互相看不过眼,为了抢夺地盘、财货也没少动过手,不过在对付官兵这件事上向来行动一致。李渊要打毋端儿,甄翟儿就发兵晋阳行围魏救赵之故事,没想到刚走到榆次境内,就被本应出现在西河的李渊大军围了个结实。原来李渊想收拾的就是甄翟儿,又恐磨坪山难攻,于是温大雅给他出了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主意。
这一回,甄翟儿后路断绝,被逼入了死地。激战一日下来,甄翟儿被斩,麾下或死或降,只剩下些老弱病残留守的磨坪山老营也被李渊一鼓而下。李渊在巡察了磨坪山地势和颇具规模的营寨之后,便有了将此地当成李家的一个秘密据点以应变局的念头。
从此以后,大批李家的亲信、族人陆续来到了磨坪山,附近的民夫也被招募进磨坪山,将磨坪山老营的规模扩大了数倍。而李家族中秘密积存和河东军缴获的军械辎重、粮草财货也在李渊的掩护下被运到了这里。
李渊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是从这些举动上看,他早就对这个天下有了想法。河东这块宝地,他压根就没打算离开过。
第四十二章 二女争夫(上)
杨霖出发之前,李渊开具了任命他为磨坪山兵马统领的文书。不过大隋朝可没有兵马统领这个官职,所以这份文书上盖的当然不是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的官印,而是陇右李氏族长的私章。他还派信使先行快马赶赴磨坪山,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向主持磨坪山的长孙顺德和李秀宁等人一一说明,以免发生误会。
等到杨霖一行人优哉游哉的行至磨坪山境内,侍卫统领杨文干又派人进山通报行程,所以杨霖并不担心他的这支小队伍遭到误袭,只是有点害怕李秀宁找他麻烦。不过他很快就忘掉了这点小心思,被磨坪山深深的吸引住了。
这年头的地图压根没法看就不用说了,文字描述更是不靠谱,稍稍山高坡陡就是“壁立千仞,猿猴难攀”,水能淹到腰的小河沟就是“奔流迅达千里,神鬼难涉”。怪不得这个年代盛产李白、李贺这样爱吹牛的浪漫主义诗人,原来不光是他们浪漫,而是这会儿凡是能写几笔字的就没个不浪的……
磨坪山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高大和险峻,但是胜在高不过一、二百丈的山峰一个接着一个,延绵不绝。山岭之上丛林密布、灌木横生,猿猴肯定爬得过去,人就费劲了,车马辎重更是想都别想,只能老老实实的走通往磨坪寨的那条蜿蜒曲折、只能并行两马的小路。地图上磨坪山四周只有一条洞涡水环绕,而事实上这条唯一的小路就跨越了七八条大大小小的山溪,最大的宽达十几丈,要是毁了溪上那座木桥则是人马难涉。而且小路两旁遍布着沼泽湿地,连小七这样体重不过八十来斤的小女生陷进去自己都爬不出来,最妙的是听杨文干说,这些沼泽下边密布着活泉,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冻不实。以前曾有官兵趁着天寒地冻攻打磨坪山,结果还没看见磨坪寨的大门,前军就陷在了这片沼泽的冰窟窿里,生生冻死了几百人,只能无功而返。
在山路的尽头,杨霖隔着好几里远就看到了磨坪寨。寨子的前营筑在一片山坳之中,木制的寨墙看上去并不如何坚固难攻,问题是寨前空间极其狭窄逼仄,最狭处不过几丈,别说投石机、木车弩和伏远弩之类的重兵器摆布不开,就算是轻步兵,一个攻击波次也最多容得下几百人,就算有千军万马也只能干瞪眼等这一波死光了才能轮到下一波,遂成军中最忌讳的添油战术。
就算能用死人把前营寨墙填平了也没用,因为距离前寨不远处还有一道寨墙。这道寨墙比前一道高大,但还是木制的,而且寨前的空间也很宽敞,不过却比第一道更要命!因为寨墙建在一处陡坡之上,杨霖目测坡度在四十度以上!山路可以曲曲折折的蜿蜒而上,可是想要仰攻这道寨墙的兵们这么干就是找死,可是硬着头皮往上冲还是找死。守军都不用放箭,扔下块石头都能砸死一片人,想填平这道寨墙可就没有之前那么简单了。就算不计伤亡勉强打下来了,半山腰上还有主寨,那可就是用大青石砌成的正经八百的城池了,城墙高达两丈有余,角楼、马面、女墙、箭垛什么的一样不缺。重型攻城器械运不上来,还是仰攻,想攻破这样的城池在这个年代纯属做梦。李渊跟他吹牛说他当初攻打磨坪寨是“一鼓而下”,而亲历此战的杨文干告诉他,实际上他们足足攻打了四天,死伤超过三千人才得手。而守城的,只有千余老弱病残。
杨霖光顾着观察地形,口中啧啧赞叹有声,都打算占山为王、这辈子终老于此了。直到苏仲碌悄悄的捅了他两下,才回过神来发现有人堵住了路,他们走不成了。
来人骑着一匹枣红马,身披软甲外罩红袍脚踏红靴,掌中大槊上的槊刃根部系着一条大红的飘缨,连一头秀发都被一条通红通红的布巾束成一个马尾……除了人长得不红,简直就像一团火焰在山风中飞舞,英姿飒爽至极。此人生得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桃花含笑,肤若凝脂浮滑……这词儿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能长成这样的,除了杨霖也就是李秀宁了。
李秀宁在山路中间立马横槊,一张俏脸拉得老长,啥都没干,光是拿那两只桃花眼一扫,对面的一群人就全老实了。李建成那一百个亲兵就不用说了,都是李家的老人了,哪个没被李秀宁虐过?那可是连世子李建成见了都哆嗦的主儿,他们敢不老实?杨霖老实也好理解,面对打不过、惹不起、逃不了的货色他一向很老实。至于瞧不起任何女子的雄阔海倒是没少跟李秀宁过招,但是从来没撑过三十个回合……虽然老雄吹嘘说要是生死搏杀早把这个小娘子剁成蒸饼馅儿了,不过从此对李秀宁他倒是尊敬了许多。
一群大老爷们被个小女子一瞪眼全成了趴窝的鹌鹑,可把一个人给气坏了。而且这个人也是个小女子。
李蔓珞这两天一直躲在马车里装淑女,现在一气之下也顾不上了,一挑门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几个箭步冲到了队前,恨恨的瞪了一眼杨霖,就去跟李秀宁较劲。
“这是谁家的野丫头,跑到这里来撒野,还有没有家教!”
李蔓珞装作不认识李秀宁,张嘴就骂,让杨霖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是如假包换的女侠姐姐嘛,闻一闻麻酥酥,啃一啃火辣辣。
不过李蔓珞站在地上,李秀宁骑着马高高在上,就显得很没有气势。她刚想去抢杨霖的马,那边李秀宁也开口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女人,敢和我抢郎君,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啥……这妞儿是吃错药了还是搭错筋了?这么彪悍的话她也说得出?再说了,我啥时候成她郎君了?杨霖被唬得全身都哆嗦开了。
李蔓珞哪里受得了被她这么说?抽出两把小短剑就朝李秀宁杀去。这妞儿看来是气疯了,短剑对马槊,杨霖觉得这跟拿着小砸炮和重机枪对射一样,纯属是去找死。
不过不用他去操心,因为李秀宁跟雄阔海一样很讲武德。只见她冷笑一声,撤了马槊扳鞍下马,拔出腰间的横刀迎着李蔓珞杀了过去。
李蔓珞身材颀长,杨霖目测能有一米七二以上,不过她的武功走的却是轻灵小巧的路数,身形动若脱兔,剑招变幻不定。前一刻她还面对着李秀宁,左手剑一式仙人指路、右手剑一招拨草寻蛇都还只摆出个架势,下一刻她已经转到了李秀宁侧面,左手剑已经换成了一招如影随形磕向李秀宁横斩过来的一刀,右手剑则是改成一招苍松迎客斜削她的肩膀。就在刀剑相交的那么一瞬间,李蔓珞手腕一转改磕为撩,左手剑的剑脊划过横刀的刀锋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李秀宁斩来的这一刀就被带歪了,李蔓珞顺势又转到了她的身后,削向李秀宁肩膀的右手剑恰到好处的划向了她的后脑,杨霖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第四十三章 二女争夫(下)
仿佛是听到了杨霖的提醒,李秀宁一低头躲过了那妙到毫巅的一剑,借机一转身挥刀再次斩向李蔓珞的腰肢。刀势如雷,刀风咆哮,看样子只要沾上边儿,李蔓珞那个娇滴滴小妞儿就要被斩成两段!杨霖吓得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想去救援,又哪里来得及?
杨霖哪里知道,他的第一声惊叫把李蔓珞气得要死,这回轮到她遇险了,这家伙倒没动静了!李蔓珞心下一阵悲苦,本来后撤一步就能躲开这一刀,这回她也不躲了,而是纵身一跃,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脚尖在刀身上一点,身子便轻盈的如同一只展翅的蝴蝶一般飞起,在李秀宁的头上一掠而过。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剑好似两支离弦的利剑竟然脱手而出,狠狠的刺向李秀宁的后心。
跟李蔓珞相比,李秀宁身材娇小,也就一米六出头,可是在行家的眼里,她却朴实古拙的如同一座大山。李蔓珞的身姿堪称翩如惊鸿、矫若游龙,而李秀宁则不动如山,她的每一步不是迈出,而是踏出,轰然有声又坚实无比,似乎与大地融为一体。李蔓珞的剑招七虚两幻未必有一实,好似穿花蝴蝶,妙极险绝又变化莫测。而李秀宁手中的横刀,反反复复就是简单至极的劈、斩、拖、削、撩、刺六式,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清楚楚、泾渭分明,看似衔接生涩又有些笨拙,却杀出了堂堂之阵、千军辟易的威势。
杨霖和李蔓珞的反应让她有些得意,却毫不怠慢,好似脑后生眼一般挥刀连斩,将两柄短剑磕飞。待她转身之后才发现,短剑的剑柄上竟系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当然是在李蔓珞的手里。此时李蔓珞双剑在手,俏脸涨红,正在狠狠的怒视着她。如果目光能杀人,李秀宁身上早就千疮万孔了。
“雕虫小技!”
李秀宁轻蔑的撇了撇嘴,却不急不躁,仍是按照步兵进攻的标准战法不疾不徐的踏步向前,挥刀向李蔓珞斩去。经过前一番的较量,她已经对李蔓珞的路数了如指掌,对她的身法招式视若不见,只管大开大合的反复劈杀,顿时杀得本就缺乏对敌经验的李蔓珞手忙脚乱,险象环生,吓得杨霖惊呼连连。
“原来他心里还是在意我的……”
李蔓珞的心里一甜蜜,手上的功夫就利索了几分,又跟李秀宁杀了个难解难分。
……
杨霖还在一边大呼小叫,时不时的还跟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雄阔海交流一下观感。时间一长,苏仲碌看不下去了,凑过来捅了他一下。
“哎呀,蔓珞这一剑耍得真帅!李秀宁这妞儿回的这一刀够狠!老苏,你说她俩谁更厉害、谁能赢?”
苏仲碌心不在焉的答道:“她们打得虽凶,还都留着三分力呢,就这么打谁赢还真不好说。要是真拼命,小师妹早就败了。”
说罢,他瞅着光顾着加油喊好的杨霖,疑惑的问道:“小子,你就没感觉到……危险?”
“危险?她俩打架,我离得老远能有什么危险?”杨霖随口答道。俩大美女抢老公,这个老公还是他,这种好事在前,他哪还有功夫搭理苏仲碌?
“你与这位唐公的爱女有婚约在身?”苏仲碌不死心,继续问道。
“是啊。”杨霖继续对他心不在焉。
“我师傅又把小师妹许给了你?”苏仲碌明知故问。
“呃……是……”杨霖这回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还没找到重点。
“那么你以为,无论是小师妹赢了,还是这位李娘子胜了,你能落着什么好吗?”苏仲碌终于给出答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
杨霖恍然大悟,脑袋上在百分之一秒内就布满了一层的白毛汗。他一边撒腿就跑,嘴里还惨叫着,“两位姐姐切莫动手哇!咱们有话好商量……”
杨霖一头扎进两女之间,正赶上李蔓珞一剑刺来,直指他的心口。她眼见杨霖突然这么横插一杠子,还以为他舍身相救李秀宁,心底一酸眼睛一红牙齿一咬……左手剑一撤,右手剑再一次脱手而出,绕过杨霖的脑袋直取李秀宁。
李秀宁对杨霖的出现想的跟李蔓珞差不多,不由得又是一阵得意,一刀将飞剑磕开,再一脚把碍事的杨霖踹走,回手再一刀劈向李蔓珞。
杨霖被踹了一个趔趄,顾不得咒骂李秀宁,转身又扑向李蔓珞,这下子他又把整个后背亮在了李秀宁的刀下。
李秀宁当然不想劈死他,只好撤刀。而李蔓珞这几天跟杨霖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自然也舍不得像李秀宁那样把他踹走,只能任他将自己抱住。
这下二女可算是打不成了。
眼见李蔓珞乖乖的被杨霖抱在怀里毫不反抗,李秀宁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野女人,放开我郎君!”
这回轮到李蔓珞洋洋得意了,连被叫成野女人都不生气了:“我郎君喜欢抱我,关你什么事!”
“你郎君?我和他有婚约在身,婚书为凭。姓杨的也算是世家勋贵出身,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女人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抢郎君!”
“本姑娘高祖乃是前魏八柱国、司徒李弼,自曾祖以下四世三公,生父贵为蒲山郡公。我辽东李氏身世清白,乃是纯正的汉家苗裔,你大野氏家的女儿也好意思叫本姑娘野女人?真是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
“我不知羞耻?本姑娘一时倒想不起来,这一百多年间是谁家在挂着徒何氏的名头招摇撞骗?”
“你!”
李秀宁是只小辣椒,李蔓珞就是个小炮仗,哪个都不好惹。你跟我比家世,我就跟你比血统,不过比来比去好像没一只好鸟儿,看样子双方还是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
“我说两位姐姐,咱们能淑女点不?女孩子家家的不好好绣花弹琴,整天学男人家打架,也不怕嫁不出去……”杨霖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不过他一胡咧咧起来嘴上就把不住门,有火上浇油的嫌疑。
“我不怕!你答应过娶我的!”李蔓珞的脑袋在杨霖的下巴上拱了拱,满眼的娇羞一脸的幸福,不过杨霖怎么觉得都像是在气李秀宁。
“你装出这副丑样子有用吗?就算他答应过你,本姑娘不点头你也进不了门!”李秀宁压根不在乎。
杨霖不乐意了,这还没咋地呢李秀宁就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当他不存在吗?
“喂!你不是不嫁我吗?怎么改主意啦?”
“错!我没说过不嫁你,也没答应过嫁给你。你我有婚约在身是实,但是嫁不嫁你是我的事!在此之前你跟这个野女人不清不楚的,还让我看到了就是不行!”
李秀宁骄傲得跟只刚下完蛋的小母鸡似的,人家的意思很明显了:老公她要不要两说,但是她没说不要之前,谁都不能抢……这可把杨霖给气坏了。怪不得在藏军谷一役中她单枪匹马就敢独闯千军,怪不得在原本的历史中这妞儿的老公会甩了她独自跑路,怪不得她年纪轻轻的就战死沙场……原来根子全在她这股不逊于男儿的强悍和不知死活的霸道啊……
“蔓珞咱们走!这妞儿疯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杨霖一脸的悲愤。打架不是对手,吵架人家不讲理……难道还让李蔓珞再替他出头?只能一跑了之。
“想走可以,把这个野女人留下!”
“臭丫头!本姑娘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吗?休走看剑!”
“哎哎哎两位姑奶奶消停一会儿行不……”
“杨贤侄住手……不对!摩诃室利快住手,千万莫要打坏了杨贤侄啊……”
远处烟尘滚滚,领头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大呼小叫着,带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第四十四章 群贤毕至(一)
来人骑术甚佳,马不停蹄驱驰到近前猛一勒缰绳,战马跑得正欢骤然受阻,忍不住长嘶一声掀起前蹄,正好隔开纠缠在一处的一男两女。
两个姓李的小妞儿火气都很大,暴力倾向也很严重,一言不合又动手,结果拉架的杨霖遭了秧。两个妞儿一顿拳打脚踢,倒有七八成招呼到了他的身上,以至于他觉得这俩妞儿就是故意的……
来人顾不得跟招呼杨霖寒暄,先拦住还在跃跃欲试的李秀宁,忍不住喝斥道:“怎可对杨郎君如此无礼,难道你忘记了唐公在来信里是如何叮嘱你的?”
此人名叫长孙顺德,算是个小贵族出身,身上还挂着个右勋卫的虚衔。不过家道早已中落的长孙顺德,为了躲避东征只能潜逃,因为族侄女是唐公没过门的儿媳妇,所以被李渊收为幕僚,并且很受重用。就连磨坪山这样关系到李家生死命脉的大事,也放心交由他来主持。
不过李秀宁连李渊都不怕,更何况一个长孙顺德?她那对长得跟杨霖八分相似的桃花眼一眯缝,一股威压立刻让长孙顺德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你敢管我?”
李秀宁咄咄逼人,终于想起来这丫头的昭著恶名的长孙顺德不禁有些噤若寒蝉。
“摩诃室利不得对长孙先生无礼!”
紧随长孙顺德而来的数十骑终于赶到,一个三十多岁、武将打扮的中年大汉厉声喝道。
无法无天的李秀宁一见此人,顿时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名叫窦琮,扶风窦氏族人,因为犯罪跑到李渊家里避难。窦琮素有谋略,武艺高强,是李渊手底下数得着的大将,不过就凭这些想镇住李秀宁那是做梦。可这家伙的另一个身份是李渊夫人、李秀宁亲娘窦氏的族弟,而且窦氏对他爱护有加,这就要命了。李秀宁压根就不怕李渊,她爹把她这个闺女疼爱得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被她气得吹胡子噔眼睛嘴里还叫着“乖女”。不过她娘窦氏就不一样了,看她不顺眼抡起棒子就揍,揍得她哭爹叫妈也不放手,好像这个闺女就不是她亲生的……偏偏李渊还是个怕老婆的,闺女挨揍心疼得直抹眼泪也不敢管,实在忍不了了就会搂住女儿一起挨揍……所以李秀宁一直很害怕这个舅舅,招惹了舅舅跟招惹了她娘没啥区别。
所以杨霖找不找野女人的她都顾不上了,更何况长孙顺德吼她一嗓子?李秀宁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枣红马,一溜烟儿向山上逃去。一边逃一边还在大叫:
“你们都欺负我!这事没完!我要去找爹爹评理!”
……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窦琮已经跳下了马,很正式的向灰头土脸的杨霖行了个军礼,大声道:“末将窦琮,见过杨统领!”
其余的骑士见状也纷纷下马拜见,乱纷纷的报着自己的姓名。杨霖刚被揍了一顿正狼狈不堪,见此情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长孙顺德赶紧过来引见。原来这些人就是李渊派过来协助他整顿磨坪山兵马的将校和谋士,而且已经给他们委派了职务。上至他的副将窦琮、李孝恭、行军司马刘政会以及录事、兵曹、仓曹、骑曹、胄曹等各曹参军,下至郎将、校尉,连旅率、队正之类的兵头都有十几个,差不多已经搭出了一个卫兵马的架子。而且这些人中不乏杨霖曾有耳闻的,更有些人的名字则是险些惊掉了他的下巴。
历史上李唐成立之后曾经数次大封功臣,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李渊亲封的“太原元谋功臣”和李世民亲封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可是在长孙顺德絮絮叨叨的介绍中,杨霖竟然发现,这两大功臣体系中的半数竟然出现在了他的属下。
元谋功臣中,窦琮是他的副将,刘政会任行军长史,殷开山、赵文恪、刘世龙分别担任司仓、司骑、司胄参军,李思行是郎将,张平高是校尉。而且杨霖在这份名单中还看到了大名鼎鼎的女皇他爹武士,不过这老哥现在还没混出来,只是个区区的队正。
一大堆元谋功臣出现在磨坪山并不奇怪,因为这帮家伙要不是从晋阳起兵前就跟着李渊打生打死也混不出这个名头,不过一票凌烟阁功臣出现在这里就不对劲了。因为这些人里边,除了跟元谋功臣名单重合的数人之外,大部分是李世民在后来的东征西讨中,从别人手里抢来或是从道边捡来的。在晋阳起兵那时候,李世民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身边好像就一个段志玄,连他的大舅哥长孙无忌都是渡过黄河后才赶来投奔的。如今他没看到长孙无忌的名字,段志玄倒是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副将李孝恭、录事参军房乔、兵曹参军杜如晦,以及跟武士一样只混了个队正的张亮和侯君集。另外,本应在瓦岗山落草的牛进达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旅率,名字听起来只是有点耳熟的盛彦师和李君羡倒是当上了郎将。
杨霖心中疑惑,表面上还是神色如常的跟他这些鼎鼎大名的下属们问候寒暄,反正还要和这些人朝夕相处,有些事情不妨等大家熟悉些了再旁敲侧击更为妥当。不过他还是很快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他的这些来自两大功臣系统的下属们在跟他见礼之后就很自然的分成了两拨。太原元谋的那拨年纪较大,普遍在三十岁以上,而且在官职上除了武士之外相对较高。这些人对杨霖虽然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貌和尊敬,但是这种关系被很巧妙的控制在了公事公办的距离,比如现在,在回山的路上他们更愿意往长孙顺德身边凑。
而凌烟阁这拨人则恰好相反。除了房玄龄和杜如晦年纪稍大,其余人大都不过二十出头,像段志玄、牛进达和侯君集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没有杨霖的年纪大。可能是年龄相仿、官职又较低的缘故,所以对杨霖这个来头挺大、却没什么架子、刚刚还被李家三娘子揍了一顿的主官既有好感又非常好奇,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尤其是李孝恭,这位年方二十二岁的李渊的堂侄,对杨霖和李秀宁的冲突非常担心,生怕杨霖因为丢了面子而心生隔阂。
“李兄不必担心。”杨霖大大咧咧的摆了摆手,道,“想要证明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那可有的是地方,可以在朝堂,也可以在沙场。面对皇威如狱、权压似海而秉持煌煌圣人之道、直言死谏者那是爷们!直面刀山火海、千军万马而坚守军人保家卫国的天职、死战不退的那是男儿!就算在市井间匹夫相斗,敢于拔刀相向,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者,虽不可取却也不失血性。这样的人还需要在女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威风和霸道吗?相反那些就会对老婆孩子耍威风的,出了门十有**都是怂包软蛋!这年头女人过得都不容易,咱们大男人让一步、忍一时不是没出息,反而显得咱们大气。”
杨霖自吹自擂了半天,眼见这帮被传统观念毒害不浅的大男子主义者们一时转不过脑筋,甚至压根不知道他在说啥,正在慨叹知音难觅,却听杜如晦笑道:“杨统领此言,倒是甚合玄龄兄的心意哦!”
众人皆知房乔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不由得哈哈大笑。结果人家房乔不以为忤,反而洋洋得意引杨霖为同道之人,并以过来人的身份大讲侍妻之道,令众人为之绝倒。
第四十五章 群贤毕至(二)
第四十五章 群贤毕至(二)
一路说说笑笑进了中军大寨,众人按官职依次安坐之后,长孙顺德拱手对杨霖说道:
“老夫遵照唐公之命营造磨坪寨至今历时四月,已将因战事损毁的三道寨墙以及房舍、仓库等修缮完毕,安置李氏私兵三千人,囤积粮草一万五千石,军械辎重若干。数日前摩诃室利又将此次太行剿匪俘获的降兵带到山上,刚刚拣点完毕。”
说着,他翻开一本账册念道:“现在山**有军卒四万一千六百零三人,战马二千三百余匹,驽马犍牛等畜力九百余。粮草一万八千石,衣甲军械按照郡兵标准可以装备四千人左右,余者皆为历战所缴获之非制式器具,不堪使用。老夫手头就这点家底,现在就全部移交给杨统领处置喽。”
说罢,他把账册塞进杨霖手里,又笑呵呵的说道:“唐公来信说,如今的磨坪山是年轻人的天下,莫要让你们沾上了老夫的暮气,所以把老夫召回晋阳。杨统领可不要辜负唐公一番心意哦!”
“哪里哪里,杨某不过一介纨绔,无才无德,受此重任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有负所托,还需长孙先生这样的前辈多多指教才是啊。”杨霖客套了两句,又有点担心这个老儿不禁夸改主意不走了,赶紧口风一变道,“不知长孙先生何时动身,杨某也好摆宴为您送行?”
长孙顺德险些被杨霖这番前词不搭后调的话闪了腰,不由得苦笑道:“唐公催促甚急,老夫明日就走,明日就走……”
众人又说了一番闲话,定好今晚为长孙顺德饯行,明日正午中军升帐议事之后就散了。杨霖坐在帅位上捧着账册翻来覆去的看,觉得他的家底还不错。他这个大帅手底下有四万多人呢,要是朝廷的正规军,他怎么也得被封个从三品的大将军。至于说衣甲军械不足他从来没当回个事,他手底下这帮兵在大半个月前光着膀子、手里拿着木棒、粪叉什么的还把那帮装备不错的河东军揍得半死不活呢,再说还有两千多骑兵。他可对当初在黄河岸边亲眼目睹过的、那场朝廷的三百骑兵大破五千贼军的战役印象深刻,现在他手里的骑兵可是数倍于此。有了这个宝贝打底,他觉得他完全可以打打大场面的仗了。还有粮草……话说一万八千石到底是几斤几两,够吃多久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他正抓耳挠腮,却见杜如晦和房乔又联袂拐了回来。
“房兄杜兄,可是找小弟有事相商?”房谋杜断那可是连杨霖这样的草包都如雷贯耳,所以对这两位大神他热情得堪称谄媚,连帅位都不坐了,一盘腿坐在房杜对面的地上,弄得二人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容易把杨霖撵回帅位,房玄龄才松了口气,拱手道:“今日议事之后,房某与克明颇为心忧,又不吐不快,所以前来打扰统领,还望统领莫怪。”
杨霖佯作不快道:“小弟与二位兄长一见如故,便欲倾心相交,谁知二位兄长却与小弟生分,一口一个统领不说,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真是让小弟倍感伤怀。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谁知房杜二人对他假情假意的牢骚视而不见,偏偏对后世里传滥了的那两句诗情有独钟,好似大烟鬼捡到了鸦片一般的两眼精光四射,异口同声道:“好诗!还请统领赐我等全句!”
杨霖才不管他俩的关注点跑没跑偏,只要有所求就好,立刻要挟道:“那二位兄长就得如小弟前议,不许再假客套!”
“好说好说!”房杜迫不及待。
“咳咳”杨霖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幸好上辈子为了泡q妹背过这首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房杜二人听罢,竟是陷入沉思而良久不发一语。就在杨霖以为自己抄错诗而惹得两人不快时,就听杜如晦慨然长叹道:“所谓诗为心声,不知子建贤弟因何而作此诗,却是道尽了我等的心迹啊!”
“哦?不知二位兄长因何而烦恼?”
房乔苦笑着插言道:“贤弟可知愚兄等人因何而来磨坪山?”
“愿闻其详!”杨霖正想搞清楚这帮本该散落在三山五岳等着李二去捡的大神们,为毛一股脑的跑来跟着他这个草包混,谁知刚要瞌睡房乔就送来了枕头。
“此事说来话长……”在房乔和杜如晦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杨霖发现也不知道他的上几辈子真是积了大德,捡了好大一个便宜……
原来房杜这帮凌烟阁功臣并不是杨霖的猪脚光环一闪,便从****纷纷来投,其实他们还是被李世民给弄来的。
李世民在西河晕过一回之后就成了神童,除了打架和抄袭之外,他还干了点别的,比如说招贤纳士。
李世民一到长安,就跟长了火眼金睛似的看上了杜如晦。那时杜如晦刚刚因为仕途失意而辞官归家,心情不佳之下自然懒得理会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不过李世民并不死心,追着杜如晦死缠烂打,非要跟他辩论古今兴亡之道。杜如晦不胜其烦,碍于唐公李渊的面子,只好打算勉强应付一下。没想到李世民张口就是一篇将杜如晦震得目眩神迷的《六国论》,只是劈头四句的“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便让杜如晦认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值得他一生追随的明主,从此甘为幕僚,供其驱策。随后李世民又抛出一篇《阿房宫赋》,让人送给正在河东当个小官、声名尚不显著的房乔。结果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就被房乔引为知己,官都不做了千里迢迢的跑到长安,哭着喊着这辈子就跟李世民混了。
如果说房杜二人都算小有才名,李世民将其招入幕中尚属有迹可寻,那么盛彦师不过是澄城的一介小吏,李君羡只是武安郡兵中一个小小的旅率(注1),连他们的主官都未必听说过他们的名字,李世民是怎么知道得知、而且非要把他们纳入麾下的?恐怕其原因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说牛进达此时只是个县令之子,侯君集不过一富家无赖,张亮更是在荥阳务农为生,还都是年方十几岁、连唐公李渊是谁都没搞清楚,就被李世民半是邀请半是绑架的给弄回来了。再加上李世民的大舅哥长孙无忌、从小跟他关系就好的堂兄李孝恭和好友段志玄,唐公二公子年纪不大、志向不小的名头算是闯出来了。还有人笑称他是“小孟尝君”,明里赞他门下人才济济,实则讽其手下良莠不齐,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
不过李世民对此毫不在乎,对这些来自三教九流的属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每日里或与房杜以及长孙无忌谈古论今、臧否人物,或与李孝恭、盛彦师、李君羡等人纸上谈兵、复盘古今知名战例,或与段志玄、侯君集、牛进达等人骑马射箭、比武角力,不亦乐乎。在与众人的言谈之中,李世民不时表现出“江山作纸,万军为墨,尔辈如笔,吾当执之”的雄心大志,虽然有些大逆不道,却无人以此为忤,反而对其更加倾心。
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没过多久,李世民就被雷劈了。这一来不但李世民的一番雄心化作东流水,房杜等人作为李世民的门客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处境尴尬。继续留守注定前途无望,而主公尚在就一走了之的话,不但会声名丧尽而且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要是转投李渊或世子建成的话,人家除了对房杜二人稍有兴趣、李孝恭和长孙无忌算是亲戚之外,对其他人毫无兴趣。
正当诸人去留两难之时,传来了先楚公之子欲在磨坪山举事、唐公暗中资助、并在府内招募人手前往效力的消息,于是房杜等人产生了不妨去磨坪山寻条出路的想法。而李渊正愁爱子的这些门客不好安排,正好顺水推舟遂了他们的意。
杨霖觉得李世民可以安息了。尽管他已经忘光了那辈子的事,但是能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他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像猪一样快乐的生活了。
注1:盛彦师、李君羡均是唐初名将,战功卓著。只因二人不是天策府嫡系出身,加上李世民小心眼而被其借故杀掉,殊为可惜。作者认为,若二人不死,凭其才干,成就起码不会比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的许多名将差。
第四十六章 群贤毕至(三)
“不知贤弟之志若何?”房杜说完自己的事,话锋一转就把矛头对准了杨霖。
杨霖苦恼啊。他倒是听说过《六国论》和《阿房宫赋》,可惜一句都不会背,就算会背也没用,这玩意都被他以李世民之名剽窃过一遍了,还有点啥存货能让房杜二人如闻纶音、纳头就拜?而且以他们的志向,他要是敢实话实说直言自己这辈子的理想就是混吃等死,这二位老哥气得当场揍他一顿是轻的,打起小包袱扬长而去那是肯定跑不了的。可是千古名篇张嘴就来的剽窃本事他也没有啊?人家穿越都有随身自带搜索引擎的神技能,轮到杨霖硬是找不着wifi信号,他脑子里一时间除了“鹅鹅鹅”和“床前明月光”这种小学低年级水平的诗词,别的啥都想不起来,这可咋办?
“呃……这个吧……人生若只如初见?”杨霖脑筋急转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容易想起一句纳兰词,还一不小心从嘴里冒出来了。
“嗯?”房杜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杨霖所言何意,又觉得“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短短一句胜过千言万语。刹那之间,过往人生三十余载的时光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竟令二人感慨万千,均觉得杨霖此言大有深意,目光中流露出期盼之情,等着他的下文。
杨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继续念下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嗯,信号微弱只有一格,就记得上半阕,下半阙他假装不存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
不过人家杜如晦可是饱学之士。虽然这时候长短句刚刚现世不久,而且流行于江南一带,但是杜如晦却有所耳闻。虽然长短句与诗赋相比尚属小道,杜如晦仍然敏锐的察觉到杨霖此句的不凡之处,正要询问下文,却听房乔那边已经抚掌高声吟唱了起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唱毕一代才女班婕妤的这曲《怨歌》,房乔高声大笑,指着杨霖戏谑道:“莫非贤弟仍在对今日李家娘子之所为耿耿于怀?”
所谓房谋杜断,房玄龄这家伙的想法不仅多而且很八卦嘛。这会儿功夫杨霖已经想好了怎么圆场,所以笑而不语,目光却看向了杜如晦。
杜如晦若有所悟,笑道:“玄龄兄不过是开个玩笑,贤弟此句似乎意犹未尽,不知有何深意?”
杨霖立身站起,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而行,努力表现出一身恬淡之气。半晌,他才对房杜二人说道:
“杜兄方才说的诗为心声小弟甚为赞同,如今兴致尽了,与其狗尾续貂,不如戛然而止,留作余味。小弟的这首长短句,说的却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跟李家娘子更是全无关系,而是闻得两位兄长所遇有感而发。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初二位兄台与李二郎之初见,是何等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所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过如是。小弟这个无缘亲历的后来者,都不由得心驰神往。人生如果总像刚刚相识的时候,那般的少年意气、那般的一往无前、那般的相知相携,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可是理想终究只是理想,再坚硬的理想终究会被时间这个软刀子磨圆、削平,甚至变得面目全非。如果理想都能如当初所愿,又怎会‘何事秋风悲画扇’?当初二郎发愿‘江山作纸,万军为墨,尔辈如笔,吾当执之’的时候,岂能想到后日之劫?可叹二郎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结局,便有天大志向又能怎样?
二位兄台刚才问小弟的志向如何,不是小弟故作玄虚,更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众人皆云乱世将至,这乱世就意味着所有的规则和秩序都将被打破,我们习以为常、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一些事情都将变得不可预知、不可琢磨。不必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吃饱肚子、保全妻子儿女、有一间破屋遮风避雨都成为奢求时,太平时节所谓的志向、理想不过是一朵飘渺天外、可望而不可及的浮云罢了。这乱世如刀,人命如草,小弟实在不敢说大话,免得将来兑现不成,二位兄长埋怨小弟‘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如果非要问小弟有什么志向,那么小弟的答案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活着。如果这个目标能实现,那么小弟的下一个理想是好好活着。不知二位兄长是否失望?”
……
房杜二人没有给他答案,而是沉默良久之后离开了。杨霖来不及多想,因为天色已晚,长孙顺德的饯行宴即将开始。
杨霖上辈子就有没事喝两杯的习惯,所以酒量不错,中度白酒喝上半斤不过微有醺醺之意而已。这辈子他扛着一副古人的身板,但是二十一世纪的胃却似乎跟着他的灵魂一起穿了过来,不过他还是受不了这年头的所谓美酒。那滋味就好像你抽惯了烤烟,突然改抽混合型,感觉味道都是臭的,谁能受得了?所以没多会儿工夫他就被灌得头晕眼花、哇哇直吐,还被以长孙顺德为首的元谋系好通笑话,未过三巡便狼狈而逃。
他难受得要命,摇摇晃晃的走向后宅打算睡觉,谁想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小兵拦住了。他烦躁的刚想把这个小个子扒拉开,一个脆生生、清爽爽又充满娇憨之意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就是杨霖哥哥吗?”
哎哟!听这动静就是个小美女啊!小美女可比任何解酒药都好使,杨霖立马胃不难受了、脑袋不迷糊了、更不想睡觉了,而且耐心指数直接爆表。他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个小兵啊,分明就是个冒牌货:一顶皮盔大到干脆就扣住了整个小脑袋,连嘴巴都不能幸免,两只小手拼命的托举着,才露出半拉眼睛。一件最小号的隋军制式军服不是穿、而是像个面口袋挂在她那单薄的小身子上,杨霖耳边简直都要响起叮里咣当的晃荡声了。这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啊,她是怎么混进他这个兵马统领重兵把守的内宅的?
杨霖蹲下身子,一把把那个千斤重担一般顶在小姑娘脑袋瓜上的皮盔扯掉,然后……他就惊呆了。
他见识过的几个美女中,单讲相貌用一个字来形容,那么小七就是“萌”,李蔓珞是“媚”,李秀凝是“俏”,而这个不知名的小姑娘的长相已经到了让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的程度。
她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身条儿像刚返青的柳枝一般青涩,却已经稍有婀娜之意,脸蛋像刚冒出来的花骨朵还在敛芳蓄色,却给人以幽香暗度的惊喜。她清瘦的小脸不过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大大的,鼻子俏巧,嘴巴巧俏,让人想不出用什么词汇赞美,又挑不出任何毛病。尤其是她精致的五官轮廓显得比十七八岁的少女还要深邃,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丘壑泾渭的痕迹,若是再年长几岁,怕是世间又要多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啦。
杨霖咽了口吐沫,为自己对这么一个**的小丫头都动了心感到有些羞愧。他平静了一下,摆出一副知心大叔的模样,笑眯眯的说道:“我就是杨霖哥哥,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雀跃道:
“我姓长孙,杨霖哥哥可以叫我嫣儿,叫观音婢也行!”(注1)
姓长孙!还叫观音婢!杨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是长孙皇后啊!长孙皇后那是什么人?千古一后啊!中国上下五千年,皇帝换了好几百个,皇后弄不好能有上千个,皇妃更是成千上万,但是哪位敢说能把皇后这份工作做得比长孙更好的?杨霖上辈子作为一所三流大学历史系的四流学生,眼光却不低,女皇都没看上,就崇拜长孙皇后。在他心目中,长孙的形象就算趴在她娘怀里吃奶也都得吃得雍容华贵、穿着开裆裤满地和泥玩都得和得母仪天下、跟人打架都得打得温良娴舒、抱根大骨头猛啃都得啃得端庄淑婉……哪想到他亲眼看到的长孙皇后竟是个美得冒了泡、萌得受不了、嫩得捏出水的小萝莉?
好吧,长孙皇后也不是跟孙猴子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就能大闹天宫的,人家也得慢慢长大不是?可是说好的雍容华贵、母仪天下、温良娴舒、端庄淑婉什么的呢?杨霖从头到脚把长孙嫣儿看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一丝踪迹。
莫非是重名了?
小姑娘被杨霖看得有点害怕,怯怯的问道:“杨霖哥哥,你在找什么?”
“哦哦,没什么。嫣儿啊,你怎么跑到杨霖哥哥家里来啦?没有大人带你来吗?”杨霖一直觉得观音婢这个名字怪怪的,幸好还有另外一个叫起来比较顺口。
谁知小姑娘一听这话就委屈上了,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呜咽着说道:
“哥哥说爹爹和娘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注2),二兄把哥哥和我赶出家门,舅舅说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世民哥哥,所以哥哥和我就被送到了晋阳。
然后世民哥哥就生病了,李渊叔叔又想把我嫁给元吉弟弟,说是什么冲喜?不过元吉弟弟不喜欢我,说我是灾星,还打我骂我,呜呜……族叔逼着我嫁,哥哥不同意,就偷偷带着我跑出来,说杨霖哥哥会收留我们……”
小姑娘的哭诉可把杨霖给心疼坏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恶狠狠的说道:“杨霖哥哥当然收留你们,谁敢把你抢走,老子揍死他个狗丨娘丨养的!”
“杨霖哥哥说脏话了!”小姑娘破涕为笑,然后又有些怯怯的问道,“他们总是想把我嫁来嫁去的……族叔说我要不嫁给元吉就要把我撵出李家呢!那我现在是不是要嫁给杨霖哥哥呢?我不嫁给杨霖哥哥也会被撵出去吗?”
杨霖被长孙嫣儿的逻辑绕得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憋死,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豪气干云的说道:“嫣儿只管在杨霖哥哥家里快快乐乐的长大!等嫣儿长大了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人就谁都不嫁!杨霖哥哥养你一辈子!”
小姑娘的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却已经跳着脚拍着小巴掌欢呼起来,看得杨霖一阵的心酸。突然,他又想到了点什么,赶紧问长孙嫣儿:“嫣儿,你哥哥跑哪去了?”
杨霖这一问,长孙嫣儿又委屈了,嘟着小嘴说道:“哥哥和我是偷跑出来的,小猴和小牛把我们藏在马车里。结果到了山上,这两个家伙就不知道跑哪去啦!哥哥和我只好偷偷摸摸的跑到这里等你。从下午到晚上,你总是不来,我饿得受不了啦,哥哥就给我偷吃的去了……”
千古一后饿肚子,凌烟阁功臣之首偷吃的,长孙兄妹遭遇之惨足以让杨霖鞠一捧同情之泪了。他大吼道:“雄阔海!杨寿!小七!李蔓珞!有喘气的没?给我端盆吃的出来!”
……
新建的磨坪山统领府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院是工作区,相当于官署,山上随便谁有事都能进。后院是杨大统领的私宅,闲人免进那是必须的,而且自从李蔓珞和小七领着新发下来的十几个婢女耀武扬威的住进去之后,把所有的仆役都轰到了前院,连雄阔海和杨寿都不能幸免。现在后宅里连只苍蝇怕都是母的,所以闻声而来的只能是一群莺莺燕燕。
小七是个好孩子,听说这个小妹妹饿坏了,立刻打开她的百宝囊,所有好吃的任其挑选。话说这丫头没事就爱往身上藏吃的,弄得衣服脏兮兮,味道还不好,杨霖就帮她用厚牛皮缝了一个大口袋让她随身背着,好吃的可以放在里边随时取用。于是这个大口袋就成了小七的百宝囊,从不离身。
“哎呀呀,这是你从哪里勾搭来的小妹妹,长得可真招人稀罕哪!”李蔓珞一边假情假意的招呼着长孙嫣儿,一边咬牙切齿的掐杨霖。
“你轻点!你瞅瞅这丫头才多大,到了可以勾搭的年纪了吗?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杨霖对李蔓珞这种闲着没事满世界找醋吃的爱好很不以为然。
“嗯,起码有十二岁了,可以嫁人了!”李蔓珞仔细打量着正在抱着一块桂花糕猛啃、还能啃出万种风情的的长孙嫣儿,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杨霖闻言差点闪了腰,刚想要收拾一下这个醋娘子,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怒吼:
“不许打我妹子的主意!”
注1:长孙皇后的名字史书很不负责任的没有任何记载,只留下观音婢一个小字,感觉怪怪的。后人为其杜撰的名字中,比较通用的是长孙无垢,但是无论古今女子与同辈兄弟共泛一个字的情况并不多见。作为这个故事中的第一大美女,作者描写这个人物时想到了王语嫣……故取了一个嫣字。各位看官莫怪勿喷,多谢。
注2:长孙皇后亲母当时未死,此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