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久很久以前听人说过,但凡在奈何桥上喝过孟婆汤的人,都会忘却前尘往事,重新投胎为人。再记不得曾经的恩怨过往、爱恨情仇.....一死便万事皆休。
不知为何,那碗绿幽幽的孟婆汤对我却一点作用没有。
哪怕我已经喝过两次,每次满满一大碗,我还是清清楚楚记得第一世,亲手送我溘然长逝的那一刀,是出自我的夫君---沈惟庸之手。
也许是我始终无法释然的执念在作祟,心口上的刀明明已经插了个透心凉,我仍旧能清楚感觉到曾经与我海誓山盟结发、携手誓要到白头的那个男人,面不改色、眼都不眨的从我心口上抽出那把刀,又干脆利索地劈开了我的肚皮。
哦,忘了说,彼时我已经身怀六甲,再有半月就是临盆之期。
可怜,最终没能看到我那夫君从我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儿是男是女是生是死。
可怜,我刚刚得到唯一的兄长突然病逝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回家见最后一面。
可怜,我那双亲一日之内失去一双儿女该有多伤心。
可怜,我的孩子永远不知母亲为何要狠心弃之而去。
可恨,我不能把沈家见不得人的秘密公诸于世,千刀万剐手刃仇人。
可恨,我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问出口,满腔血腥却吐不出一个字。
整个世界,只听到有风声从我心口上的那个血洞呼啸而过,那种长满倒刺、尖利似刃的声音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不离不弃跟我到第二世。
如今,它又跟到了第三世。
仿佛,我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这种恐怖的记忆。
你们永远不懂明明喝了孟婆汤却记忆如初的蚀心之痛。
后来,我才终于想明白。
除非我亲手把那个血洞填上,填满,这种绞人心肠的呼啸声才不会再次(无休无止)穿胸而过,冰凉,且痛。
幸好,幸好。第三世,我又回来了。
欠我的债,总要还的。
佛祖说,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定数。
唯一遗憾,这一世我的命,却在父母的一念之差下,与那个和我一般命苦的兄长调换了。
这真是个荒谬的开始......
序章
天历三百七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高兮国的天子脚下。
冉家府邸密室内,司马大将军冉问刚刚满月的一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女婴正在床上安睡,殊不知命运的诡谲之手已经悄悄压在她们头顶。
床边,坐着一位眉头紧锁的貌美妇人,白皙娇嫩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只小小的红色瓷瓶。
她宛若秋水的双目漾起无法抑制的波涛,焦灼的视线在紧挨着的两个襁褓之间痛苦的抉择着。
“若仙,我来吧。”始终在密室内踱步的高大男子大步走到年轻妇人面前,夺过她手中的红色瓷瓶。
叫若仙的年轻妇人猛得抓住他的手,未语先泣:“千山,你来或我来又有何区别?此计若施,以后的日子都是抱火取薪、鱼游釜中。不如、不如我们跟陛下坦白我们根本没生下儿子。他看在长公主与你夫妻一场的份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冉问脸上顿现肃杀之气,沉重呵问:“那你呢?这是欺君之罪。就算免我一死,也会找借口问了你的死罪。保不住你,我活着有何意义?”
“可是,这药吃下去,女儿这一生就毁了。”
“不许再胡说。谁吃下去,谁就是我们的儿子,是我冉问长子。这是她生下来就要肩负的重任。要怪只怪她生在冉家,生错了性别。”
玉若仙紧紧按住夫君的手,眼中竟是无可奈何:“千山,为了孩子我愿意向长公主称小。平妻这个位置不要也罢。当家主母的位置让给她也可。我们不能自私的把孩子拽入水深火热中。”
冉问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不过也就是一瞬而已。
下一瞬,那种冷硬坚定的决心再次占了上风。
“这是我与陛下的赌局,与你无关。你以为你让给她这个位置,两个孩子和你就能平安过一生?以她的性子绝然容不下你们。别再傻了。”
冉问不再听妻子的劝阻,挣脱开她的手,在两个孩子脸上又看了看。
他伸出手想抱其中一个女婴,玉若仙无奈的抬手指了指另一个孩子,便扭过头去。
这个女婴似乎正在做着美梦,嘴角上翘,腮上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爱笑的人性子豁达。选她吧。希望以后的日子再辛苦,她都能笑着面对。”
冉问听完,瞧了孩子一眼,没有再犹豫,拔开瓶塞,直接把瓷瓶里的药水强行灌进这个微笑的女婴嘴里。
睡的正香甜的女婴察觉嘴里的苦涩,半梦半醒间哇哇大哭起来。
由于手脚都被襁褓束缚,左右也是动不了,只把一张俊俏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双灵动如水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瞪着眼前的男子。
身为母亲的若仙听到哭声,自己也跟着掉下泪来,一把推开男子把女婴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少棠不哭,乖,阿母在。阿母在。”
两个孩子,长为棠,次为裳。
冉少棠的命运就这样铸成。
人说双胞胎心意相通,若一个生病不妥,另一个也会跟着感同身受。
睡的好好的另一个女婴似乎感受到了同胞的苦痛,先前吃过的母乳竟从嘴里“哇哇”溢了出来。
冉问丢下手中的瓷瓶抱起小女儿,让孩子的头贴到自己肩上,一只手轻轻虚拍着她的后背,嘴里温柔的哄着:“韶裳乖。爹在。不怕。”
玉若仙瞧见夫君的眼中,分明泛起异于平常的水雾。
一柱香的功夫,喝下药后的少棠白嫩无暇的左脸颊上,生出一小片殷红色的胎记,恰似一滴将垂欲垂的眼泪。
哭声渐止,密室重新安静下来。
冉问看着妻子怀里的“儿子”,平静劝道:“等这孩子长到满十岁就送去边关,托给镜山散人管教,以后永不回高兮。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身世。趁她在身边的这十年,我们悉数把身上本事都传授于她,也算是弥补对她的亏欠了。”
玉若仙满心都是对孩子的愧疚之情,只是默默垂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所谓永不回高兮,也就是母女情尽,骨肉离散。
她不甘心。
冉问又看了眼已经睡着的两个孩子,叹息一声,打开了密室的门。
“走吧,估计宾客已经到齐。大家都是来贺咱家喜得龙凤胎的,不能怠慢。你去梳妆打扮下,再带孩子们去正厅。”
玉若仙在密室门打开的瞬间,已经尽数敛去脸上的凄哀之色,重新换上当家主母的庄重威严。
目送爱妻带着心腹婢女抱两个孩子离开,冉问沉重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天上那轮注定刻骨铭心的中秋之月。
可惜,乌云压顶,圆月不知所踪。
他叹息着走向前院那处喧哗熙攘所在,各怀目的的宾客瞧见主人来了,纷纷上前祝贺,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正当宾主尽欢时,公主府的小黄门来报,长公主于酉初时分诞下一男婴,已有人向宫里报喜讯去了。
冉问愣在当处。脑海里尽是“男婴”二字在嗡嗡叫嚣。好险。如果不是有此一招,这个赌约险些就让皇帝赢了。
只听耳边纷纷有人贺弄璋之喜。
“恭喜驸马爷一月之间连得一女两子,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驸马爷开枝散叶,人丁旺盛,实乃我高兮大幸。两位小公子长大定能像驸马爷一样为我高兮保疆拓土。”
听到“驸马”二字,冉问心里就厌恶的想要抬脚踹人。可惜,他只能想想而已。
而此时,内院主母寝室,那个被灌了药的女婴突然在睡梦中睁开了眼睛,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打量着如炼狱般的人世。
第001章 冲动
十岁那一年,冉少棠是有机会杀死沈惟庸的。
那碗掺了断肠草的肉糜粥已经送到少年的唇边。
十三岁的沈惟庸,还没养出成年后那种见谁都是贼的警惕性。
或者,他根本想不到在雷雨交加的深夜,破庙里偶遇的稚弱男童,会对素未谋面的人痛下杀手。
冉少棠幽森的瞳眸里泛着异常清亮阴冷的光。
那道光如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凌迟在沈惟庸的脖颈处、胸膛上、眼窝里。
竟令端着碗要喝粥的人,似有察觉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措手不及。“你怎地这样看着我?”外面虽然大风大雨,沈惟庸紧挨着燃烧的柴火,额头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抹了把额头,犹豫着把手里的粥推到冉少棠面前,试探着询问,“小兄弟,要不还是你喝?”
冉少棠从即将大仇得报的迫切中回过神来,眼帘垂起间,重新换上了孩童该有的烂漫天真。
她笑了笑,露出左颊的一朵小小梨涡,煞是好看。
“还是公子喝吧。我已经吃饱了。”她把粥轻轻推到沈惟庸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从容按到了沈惟庸的额头上,“湿着容易着凉。”
那一世,自己就是这样无微不至照顾着他的。可惜,却是一片痴心错付给畜生。
沈惟庸被小男孩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后仰。
冉少棠讪讪地笑,又把帕子塞回了怀里。
“公子看着面善,像我一个远房表哥。”她淡定地解释着,努嘴示意沈惟庸喝粥。
沈惟庸受了委屈离开家人,得一小儿的照顾,心里竟生出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端起碗,送到嘴边。
冉少棠的心跳得几乎连成一线,却又装得若无其事,冲着他笑。
喝吧喝吧,喝下去,你我前世恩怨便就此了结。
老天让我提前遇到你,就是对我的恩赐,也是对你的仁慈......
我那痛了三世的心坑也算勉强填上了。未出世的孩子终能瞑目。
快喝下去吧。
沈惟庸犹豫着又瞧了面前的小人儿一眼,五官出挑俊俏,可惜眼角下的粉色胎记煞了风景。
肉粥散发的热气扑进鼻腔,香且暖。
对于冷雨中走了许久的他,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出身富贵之家的沈惟庸,从庙外停着的华丽马车便能辨出庙里躲雨之人非富即贵。
再瞧他手中的这只莲花缠枝白釉瓷碗,以及蹲在眼前一身华丽服饰的男童,他毫不犹豫的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
冉少棠的心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能感觉到心口上的大洞马上要填满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而且还是恨了三世的仇人,兴奋多于期待。
然而,这种兴奋的感觉没有持续下去,沈惟庸手中的碗便被人夺了去。汤匙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截,地上的半根枯草被香喷喷的肉糜粥埋住。
少棠凶恶地站起身,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坏她的好事。正瞧见成乙轻轻晃了晃碗里的粥,吸了吸鼻子。
“师叔?你做什么?把粥还给他。”她声音稚嫩,语气却凌厉。
成乙眉头皱成一坨:“不还。”
冉少棠气极败坏的跳着脚去夺,奈何身高差距太大,如蚂蚁撼大象,白白急的她满头大汗。
“粥是我的,我想送给谁喝,就送给谁喝。”
她愤怒的看着师叔成乙,可是师叔成乙却铁了心的不如她所愿。
沈惟庸起了疑心,从火堆前站起身:“小兄弟,我现在不饿了。”
“不饿?”不饿也要给我喝下去。
“你等着,我再帮你盛一碗。”大不了再下一次毒,断肠草她有的是。
成乙眼疾手快拎起冉少棠的领子,把她从热气腾腾的粥锅前拎到了半空。
冉少棠一边顾忌着不能把自己会武功的事暴露出来,一边装作孩童毫无章法的手舞足蹈瞎扑腾,与师叔成乙厮打起来。
只可惜,成乙人高马大的占据身高优势,她完全不是成乙的对手。
倒吓的沈惟庸躲到了一边。
沈惟庸的父亲沈修明升迁,沈家举家从裕阳关回京。
路上沈惟庸与兄长吵了两句,父亲知道后不问原由就责怪于他,他便赌气离开家里的队伍偷跑出来,谁知天公不作美,遇到大雨。
本想在庙里避一避等家人来找,如今竟像是遇到了......怪人。
那小童穿的衣饰华丽,成年男子却粗布衣衫。若不是小童叫那人师叔,他还以为男子是小童的仆人。
可现在,因一碗粥,师侄二人大打出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有蹊跷。
虽然这粥让人垂涎欲滴,不过,看这师侄二人为了碗粥打起来不要命的样子,还是不喝的好。
他警惕地一步步退向门口,一直默默无语煮粥的谢迎刃,举着马勺挡住了去处。
“公子,外面风大雨大,还是留在庙里安全。”
处于下风的冉少棠听到谢迎刃的声音,暗暗叫了声“妙”。她怎么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给忘了。
“师兄,别让公子出去淋雨,会生病。”人要是跑了就不好逮了。
谢迎刃没搭理这个刚认识月余的师弟,只是拿眼瞄了瞄正教训人的师父,然后乖乖的按师父他老人家的眼神行事,听话的拿开了挡人路的马勺。
沈惟庸逮到机会,兔子一样蹿到了雨夜里,正愁往哪个方向跑,恰好此时寻他的家人已经赶到。
外面一阵骚乱,马蹄杂沓、责备声、劝说声、欣慰声,交杂一处。
似乎有人提议进庙里避避雨再走,却被沈惟庸坚决阻止。
短暂的安静后,一行人冒雨匆匆离开。
冉少棠打不过成乙,眼看着仇人消失在雨夜里,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是沈家人,她听到了沈惟中的声音。
冉少棠清楚记得在沈家的密室内,沈惟中沉色催促弟弟不要手软时的模样。
他与他,他们,都是杀她的凶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
少棠又真切感觉到了腹部被剖开时的绝望。多少个夜里梦到自己无助的捧着肚子,想要护住胎儿。可是,腹部一空,身体就像筛子漏了风......
“姓成的,你凭什么拦着我?凭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顾不上尊师重道,也不与他缠斗了,干脆抱着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谢迎刃举着马勺要来揍冉少棠,被成乙一个眼神制止。
成乙举起手中的肉糜粥低声质问双眼通红的少棠:“为什么要下毒?”
少棠一个激灵,松了口。
冉少棠以为自己做的巧妙,没让庙里的任何一个人瞧见,可算来算去还是没瞒过师叔。也罢,既然都知道了,她不怕说出来。
脖子一梗,重重吐出两个字:“杀--他。”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在雨声中格外瘆人。
一道闪电从夜空劈下,轰隆雷声紧随其后。
破庙里唯一没有倒下的那尊佛像被瞬间照亮,垂着的眸子似乎动了动。
谢迎刃不小心瞥到,吓得差点把手中的马勺扔过去,他哆哆嗦嗦去拉成乙袖子:“师师父,佛像有异。”
成乙甩开谢迎刃的手,让他边儿去。
他哪有心情听徒弟混说,此刻已经被冉少棠的回答气白了脸。
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要带回去的小师侄竟然人性狠毒,把人命看得如此轻贱,杀人像杀个蚂蚁。
其实,他只是隐隐察觉粥有问题,却不想是真的。
一路上,少棠虽说不嚷着饿,可他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实在太大,所以,自己才派遣迎刃路过镇上时购买食材,到了落脚地就立即烧火做饭。
原本少棠一直乖乖地盯着锅里的粥,唯恐没有他的份。
可见到突然闯进来躲雨的小郎君后,少棠就一门心思扑到了人家身上。
明明一路上没吃过东西,竟然还说自己已经吃过了,非要把自己的粥塞到人家嘴边。成乙这才觉得蹊跷。
抢过碗后,果真闻到粥的味道不对,似有断肠草在其中。
一问之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师侄竟然毫不犹豫的承认了。
成乙铁青了脸,恨不得此刻就把他拽到师父面前,让他老人家瞧瞧,这就是他老人家非要让自己接回去的孩子。
他强压住怒火沉声喝问:“你为何要杀一个无辜之人?”
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一点不像师妹。就知那个姓冉的混蛋不是个好东西,教出这样的孩子。
冉少棠被成乙问住。
沈惟庸无辜?
她为什么杀他?
她的心口又开始穿堂过风。凉凉地痛。
为什么杀沈惟庸?
总不能说她前前世是这个少年的发妻,活活被他开膛破肚害死了。
那一世,沈惟庸不仅害了她,还害了她的全族。
所以,冉少棠一定要杀他。杀光沈家全家,一个不留。
可,如果她这样说,师叔一定认为她疯了。
药王宗不会收留一个疯孩子。
没有了药王宗的庇护,她还能去哪?
京都是回不去了。
陛下已经盯上了自己,要不是父母及时请药王宗把她接走,此刻说不定她已经被陛下以陪读之名扣在了宫里。
倘若有一天一个不小心,身份被揭穿,死她一个也就罢了,关键是要死全家,死全族。
数百口人命,这种儿戏只有她那个奇葩爹耍得。她不想背负。
也怪自己。方才乍见仇敌,她情绪太过激动,唯一念头只想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却未想后果。
如果刚才真的如愿毒死了沈惟庸,还来不及毁尸灭迹,就会被赶来的沈家人瞧见。到时双方必有一场恶战。
敌方人多势众之下,输赢未可知。
也许再次死在沈家刀下。
就算他们三人侥幸赢了,也难免沈家没有一两个落网之鱼。她脸上的胎记这么明显,只要有心人四处那么一打听,就会知道她姓冉。
后果不堪设想。
重生回来,她除了杀沈惟庸之外,最想做的就是保全家人性命无虞。
杀他还有机会,但杀沈惟中,杀沈家全家,必须要等时间,等那件事发生才行。
冷静下来,少棠开始认真想对策。
幸好,她这个十岁孩子的杀意可以编个理由兜回来。
眼下,她不说实话,就只能编个谎话。
与师叔、师兄行了数百里路,再回想师叔在冉府里对阿爹的态度,以及他看阿母的眼神,少棠多少也能猜出师叔的心思。
她虽姓冉,却是故人之子,师叔当然还要照拂。
寻思到这儿,少棠眨了眨眼,泛红的眼圈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欲滴未滴地看着脸气成紫茄子的成乙。
“师叔,我阿母让我给你带个话。”
第002章 卜卦
这世上的人,若是轻易就信了谁的谎话,唯有天真孩童能办得到。
成乙看着眼圈仍旧发红的少棠,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似有不信的又追问了一句:“我师妹真是这样说的?我可托付?”
少棠颇有耐心地勾了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成乙瞥了一眼依偎在角落里那对没有丝毫存在感的祖孙俩,弯下了腰。
少棠嘴角噙笑解释道:“我阿母说师叔从小与她投缘,是最可信之人。把我交与你手里她最放心。师叔你若不信可以写信去问我阿母。”
拿着马勺搅粥的谢迎刃暗自撇撇嘴:诓傻子呢。
成乙咧着嘴笑:“我当然信你阿母。”
想了想,又觉得此事和眼前这小子杀人无关,惊觉自己似乎被冉少棠绕了进去,顿时又黑起脸来。
“小兔崽子,你阿母是让我照顾你,可没让我看你滥杀无辜而不管不问。”
由于激动,他的音调又高了上去。
少棠眼圈瞬间又红。
“师叔你误会我了。人是我阿母让杀的。”她低声喃喃,毫无心里压力的把锅扣到冉夫人头上。
“胡说八道。你阿母为人我最清楚,绝不会如此。再说宗门里是有规矩的。只能救人不能杀人。你阿母才不会......”
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冉问那张看似英俊实则猥琐的脸来,福至心灵:“除非是你阿父教坏了她。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让师妹嫁,她死活不听,简直应了那句老话,嫁鸡随鸡,嫁......”
冉少棠一双眸子冷冷扫过来,小手抓在他手腕上:“师叔,这话我能写进信里问问阿母什么意思么?”
问甚问甚?问甚?
成乙绷脸又吼一句:“我要写信问你阿母为何让你杀无辜之人?”
冉少棠才不怕。
阿母才不会收外男的信。阿父最会巴巴地截留一切有可能影响夫妻感情的外物。
不过,这事让阿父知道也解释不清。总之都是麻烦事。还是要解决在此地最好。
少棠拽过成乙的袖子让他靠自己近一些,故意声如蚊蚋:“师叔不用麻烦阿母,我告诉你就是。”
成乙满意的重又弯下腰来,绷住脸:“说。”
“阿母会占卜,师叔你是知道的吧?”
成乙瞪少棠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阿母的事有我不知道的吗?
“别卖关子。”
少棠心道:就怕你说不知道。这谎就圆不真切了。
“临行前阿母担忧此行安危,特意为我们卜了一卦,之后脸色大变,死活拦着不让我出门,也不要师叔离开冉府。你知为何?”
成乙沉声:“为何?”
“我磨了阿母好久,她才告诉我,因为此行会有性、命、之、忧。”她故意把最后四字说的慎重吓人。
成乙听完,心里却美滋滋的。原来师妹担心我的安危。
“那为何又同意我们离开?”
少棠叹了口气,掏出她出门必带之物断肠草:“喏,阿母给了这个,说一路上若见到有穿紫衣之少年孩童,杀之,必能破解。”
沈惟庸今天烧包穿了件锦云纹绣的紫色缎袍,十分刺眼。这种颜色的衣服极少有人会穿。
太挑人。
长得不好看,肤色不白净的,穿上紫色简直顺了色,人像发锈了一般。而沈惟庸却穿得儒雅飘逸,恨得人牙痒痒。
冉少棠对自己这个借口很满意。
成乙看着那一大包市面难求的断肠草,张着大嘴,竟无言以对。
“这、这、这不像师妹所为。”
少棠又重重叹了口气,无奈摊手:“阿母一向宅心仁厚,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你我安危。阿母说,尤其不能让你出事。”
正盛了粥,吹着热气的谢迎刃撇撇嘴:傻子才信。
成乙点点头:“师妹对我真好。”
谢迎刃一口粥呛出眼泪来,咳个不停。
成乙瞥了爱徒一眼:“去那边喝去。”
端着碗的谢迎刃不敢去佛像附近,只好去祖孙俩待的角落。刚挪了两步,一个闪电惊雷打过来,他撒丫子跑了回来:“师父师父,你快看。”
成乙本想再让少棠多说些师妹的事,听到徒弟声调大变,不耐烦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恰好几个惊雷连续劈下来,照亮了破庙一隅,他顿时也跟着变了脸色。
察觉到不对劲,少棠扭头去瞧。不禁想要扶额大骂:她是给自己挖坑呢嘛?
谢迎刃把剩下的粥一股脑全倒进嘴里,哐当放下碗,紧紧贴到成乙身上。
冉师弟与师父的对话他可是全听见了。
既然说穿紫衣之人可能会害他们性命,墙角那个孩子会不会才是他们要避开之人。
他谨慎地小声提醒:“师父,他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是紫色的。”
见师父沉默着没出声,不知想些什么。
谢迎刃又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冉少棠。
“师弟,你阿母有没有说,要杀几个?”
说什么说?杀你个头。
冉少棠气急败坏。
“师兄,你胡说什么?”总不能为了圆谎杀个无辜弱质的孩童吧?
谢迎刃不服:“不是你说要把沿途穿紫衣的少年孩童杀光吗?”
冉少棠气得心肝肺疼。
成乙师叔这个徒弟还真是个添油加醋、颠倒是非的好手。
鉴于这祸是自己惹的,她忍了:“师兄,你看错了。那孩子穿的不是紫色,是屎色。”
谢迎刃没听清:“什么色?”
冉少棠还想再说,却被成乙一眼瞪过来,不得不乖乖闭上嘴。
“我去看看。”成乙费劲扒拉开爱徒的手,整了整衣襟向那祖孙俩走过去。
小徒弟“啊”的一声大叫:“不要,师父。”
这一声没吓着成乙,倒把冉少棠吓了一个激灵。
她飞快地捂上谢迎刃的嘴巴:闭嘴吧你。
她不允许他乱喊乱叫。脑子里飞快想着对策。
师叔不会去杀人吧?
这可不行。
她得想办法阻止。
谢迎刃被冉少棠突如奇来这么一搞,先是一愣后又觉出不妥,挣开她的手,向师父跑去。
他死也要护着师父。
冉少棠被谢迎刃甩开,不由向后趔趄了两下,醒过神来,也跟着他向成乙跑去。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怕成乙杀人,一个是怕成乙被杀。
三人一前两后,几乎同时扑到一直安安静静,似乎睡过去的祖孙俩跟前。
谢迎刃再次惊诧,这瘦弱的小男孩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紫色,没错。
他看了师弟一眼,要冉少棠确认。
冉少棠鼻孔朝天脑袋扭向一边,故意不看他。
这个小孩躲在黑漆麻乎的角落里,紫色衣袍已经脏破。不知是他俩谁的命不好。说谎前竟然没发觉这么容易被拆穿。
她要想办法把师叔弄走。
成乙此时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皱起了眉头。
老人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发黑,干裂的嘴唇已经发紫。像是中毒之兆。
而小男孩一样瘦弱,一张小脸却是惨白的。
他窝在老人怀里,一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另一只手藏在身下,不知手里攥了什么。
冉少棠看到小男孩不停翕动的睫毛,就知他在装睡。
破庙就这么大地,虽有雨声遮掩,估计小男孩也把他们的对话听进了四五成去。
他们三人刚到破庙里时,这对祖孙就已经在这儿昏暗的角落里歇息。
大家都是过路躲雨的陌生人,便没有互相打扰。
此时,因为自己的谎话断送了孩子的性命,那可就是罪孽深重。
“师叔。”她拽了拽成乙袖子。
成乙低头看少棠一眼,示意别说话,自己却蹲下身,轻声对那小孩子说起话来。
“小娃,你爷爷病了,我是大夫,让我帮他看看可好?”
那紫衣小孩忽得睁开眼,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惊恐与怀疑。
成乙又道:“我瞧他脸色极差,呼吸微弱,像中了毒。如果让我看看,也许还有救。”
紫衣小孩在听到中毒两字时眼睛发了光,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成乙轻轻抬起老人手臂,右手三指搭到了老人脉上。
冉少棠心里长呼一口大气。
自己真是瞎担心。
师叔是药王宗的弟子,怎么会杀人?
她也蹲了下来,伸手对紫衣小孩道:“我也给你把个脉。”
紫衣小孩似乎对她很忌惮,非但没有伸手给她,反而把手背到了身后。
冉少棠愣了下,不由摸了摸自己眼睛下方的胎记,想起小孩子似乎都嫌弃自己,便无所谓地笑了笑。
谢迎刃见这小孩子鼻梁上方长着一颗略显狰狞的黑痣,心中一惊,忙看向师父。
成乙正好也看向紫衣小孩子这边,视线与徒弟对上。
他把老人的胳膊重新放好,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醒过来。估计也再不会醒过来。
“孩子,你爷爷的病在下无能为力。你要不要让我看一看?”
紫衣小孩子眼中的光又灭了下去,摇了摇头。
成乙叹了口气,一左一右牵了谢迎刃与冉少棠的手,直接向庙门口走去。
冉少棠诧异地仰头看成乙,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冒雨离开,却没有多问。
谢迎刃身子向下一沉拽住成乙:“师父,包袱。”
成乙回头看了眼篝火处,嘱咐道:“只拿随身包裹,锅碗不要。”
谢迎刃点头应着跑过去,三两下重新裹好包裹背在身上,快步跑到等着他的成乙身边。
成乙重新抓过他的手,三人义无反顾冲进大雨中。
第003章 东察
破庙里弥散着肉糜粥的香气,勾人食欲。
煮粥的人却不知何故匆匆离开,只留角落里始终默默无声的一对祖孙。
中空的佛像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躺在里面休息的终九畴伸了个懒腰。
突然,跟着成乙离开的冉少棠,去而又返。他这个懒腰不得不收了回去,透过佛像的眼睛好奇的向外瞧去。
冉少棠冒雨回到庙里,把装着碎银的荷包塞到蜷缩在角落里的老者怀里,又对望着自己的紫衣男孩嘱咐道:“锅里的粥没毒。赶紧吃吧。”
小男孩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向那堆仍旧燃着的柴火瞧了瞧,紧抿了唇。
老者病得很重,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知觉,依旧紧闭双目。
庙外响起谢迎刃的催促声:“师弟,快点。”
冉少棠起身,顺便在小男孩头上摸了摸,快步冲出去,消失在雨幕中。
那一世,她的弟弟冉少栢就是这般年纪被人害了性命。不知为何,看到与老人相依为命的紫衣男孩,她心里便忍不住想要怜惜。
终九畴望着冉少棠纤弱的背影,竟扯了扯嘴角,觉得这小男孩十分有趣。
之前下毒杀人时,阎罗本色毫不手软。
这会儿怜惜起别人来,又是一副菩萨心肠。
药王宗还真是人才辈出。
小男孩目送冉少棠离开,才慢慢松开一直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一把短刃掉到背后。
他把装着碎银的荷包塞进自己怀里,三两步跑到柴火前,用干净的碗盛了一碗粥,开心的给老人端了过去。
“爷爷,我们有吃的了。”
他小心的吹凉食物想要把粥喂进老人嘴里,奈何老人牙关紧咬,根本无法下咽。
小男孩试了几次无果,伏在老人身上大声哭起来。
终九畴看够了戏,不耐烦的皱皱眉,从佛像里跳出去。
一直哭的紫衣男孩吓坏了,不知他是哪里冒出来的,竟忘记了哭。
终九畴不顾小男孩异样惊恐的眼神,径直走到肉糜粥前,盛出一勺,闻了闻,就着汤勺趁热喝了下去。
瞬间,久空的胃得到满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看向有些木讷的孩子,抬了抬下巴:“人活不成了。你跟我走吧。”
紫衣男孩不信,转过头抱起爷爷,继续喂他。
终九畴又喝了几汤勺的粥,才开口劝道:“刚才给你爷爷把脉的是药王宗的人。他对你爷爷都束手无策,你还想指望谁救?”
小男孩听到这儿,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悲愤与痛,“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此时给人把脉的这位爷,正坐在疾驰的马车里脊背阵阵发凉。
师妹果然料事如神。若不是经她提醒,也许药王宗就要惹祸上身。
不知,师妹还有没有其他叮嘱。
想到此,成乙盯着冉少棠,目不转睛。
“师侄,我师妹她---还有没有交待别的?”
少棠快速睨了师叔一眼,果断地总结出一条真理:师叔这种智商,以后就是自己招灾惹祸后的坚实靠山无疑。
成乙见少棠沉思不语,干咳两声,以示提醒。这孩子,就不能跟师叔多说两句?
冉少棠探究地看了成乙一眼,反问一句:“师叔,你怕庙里那祖孙俩?”
成乙眼神微闪,否认道:“胡说。”
“那怎地你给那老头诊完脉后突然改了主意,慌慌张张的就要离开?连饭都不吃了。”
“我那锅可是个好物件,想当初是花重金从侯爵府连骗带哄才弄来的。应该一起端到车上来。就这样丢掉太可惜了。”
“现在不仅没吃的,还要冒雨赶路......师叔,你在怕什么?”
成乙就问了冉少棠一句,而自己却被对方连接问的无言以对,不由得气恼起来。
“你初涉江湖,懂什么。别问这些没用的。”
少棠不服:“师叔,你不教我,我永远不懂。道理这种东西不是生而知之的。若想懂,要不就是有人谆谆教授,要不就是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后才恍然大悟。师叔,你不教我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去试?那我阿母要是知道了......”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成乙果断喝住。
他端详着眼前的小人儿,眉眼与师妹颇为相似,只是这刁钻的性子......一定是随了那个姓冉的混球。
“别有事没事,把你阿母抬出来。不告诉你是怕你害怕。既然你非要知道,那就跟你说说也无妨。”
少棠端坐,摆好了洗耳恭听的架式。
冒雨驾车的谢迎刃也在车外全神贯注竖起了耳朵。
成乙看师侄态度端正,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似有疑惑地问了句:“你阿母确实说要提防穿紫衣的孩子?”
少棠把头点的十分坚定,嘴上应承着:“阿母卜卦的能力师叔你是知道的。她说我们会在行路中遇到的紫衣少年,给我们造成性命之忧。如今我们一晚遇到两个穿紫衣的,可见阿母给我断肠草是有多明智。”
成乙沉思,在周饶国紫色乃帝王之色。寻常百姓是不能穿的。
这里虽是高兮境内,却与周饶边境近在咫尺,此地百姓对紫衣也避讳。
能穿紫衣者非富即贵。
师妹此卦,甚好。
想到这儿,他语带骄傲地说了下去。
“我师妹这种卜卦的能力自小就格外灵验。还记得那次......危机,差点令药王宗覆灭。幸好她提前卜卦,才有了后来......药王宗的一番景象。”
少棠敏锐发现成乙的话里似乎刻意隐瞒了什么,说得磕磕巴巴,而且---跑题了。
还未来得及提醒他,外面的谢迎刃倒是按捺不住开了腔:“师父,说重点。”
成乙仙游的神思及时被徒弟拉了回来,他撩开车帘对着多嘴的徒弟吼了句“专心驾车”,便被车外扑面的风雨给逼回车内。
连累的少棠都跟着淋了雨。
似乎良心发现,成乙麻利的从车座下方掏出自己的蓑衣扔了出去:“再穿一件,别冻着。”
被砸懵的谢迎刃,莫名觉得眼眶发胀。
喃喃道:“师父待我真好。”
成乙回忆着他给老者把脉的情景,唏嘘一声道:“如果没猜错,那对祖孙应是东察族要追杀的人。”
“东察族?”少棠隐隐记起在第一世,这个民族是个特殊的存在。专门潜伏于各国皇宫、高官府中,收集情报,伺机而动。
七年后的那场浩劫据说就与东察族有关。
“师叔是如何看出来的?”她问。
成乙瞥她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江湖经验。”
少棠撇撇嘴。
她可是听阿母说过,这位成乙师叔很少在江湖走动,声名不显。所以才被药王宗派来接人。哪来的江湖经验,完全唬自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小孩子”就是她的保护色。她早就打算好,以后混药王宗,她的人设就是纨绔子弟中的傻白甜。
成乙不知少棠心中腹诽,继续说道:“从老者脉象及面色来看,他中的毒是巫禁,东察族特有的毒药。只有东察族族人才会中此毒。”
“这种毒不发作时便是补药,强筋健体,增进功力。可是一旦族人犯了错,只要体内吸入了另一种叫兀香的毒,巫禁便由补药变成毒药,很难救治。是东察族惩罚叛族之人的手段。”
少棠明白了,若有所思地打岔:“原来师叔是通过他体内的毒判断出了他们的身份。可是,这也不是你怕他们的理由呀?咱们药王宗向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有得罪过东察族吗?”
成乙对少棠嘴里反复提到的这个“怕”字十分不喜,不过听其提到药王宗时一脸崇敬,又觉得这孩子还算是个可造之材,便忍下要训斥他的话,耐心解释。
“东察族因为行踪不定,又无处不在,所以对于我们这种隐居的宗门来说是种威胁。宗主早就下过命令,遇到东察族的人,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总之不要与他们有任何来往就行了。”
少棠听出些门道来,点头总结道:“师叔的意思是说人家在暗,咱们在明。惹不起躲得起。可是咱们药王宗为什么这么怂?用毒也是咱们擅长的,难道怕了东察族?”
一直在外面专心听着的谢迎刃,忍不住撩开车帘一角,对这个他认为不太聪明的师弟指点道:“用毒若想成功,一要知其位置所在,二要近身,这些条件达不到,任你毒术再了得,又能奈何得了谁?何况咱们药王宗不碰毒。师弟,你怎么比我还笨?”
少棠“哦”了一声,谦虚拱手:“师兄不要嫌弃我。若不是家人嫌我笨,也不会千里迢迢送我学医,托咱们宗门照料。以后还要师兄多关照我呢。”
他嘴甜,一口一个师兄哄得谢迎刃傻呵呵地应承下来,放下帘子继续赶车。
成乙想的多一些。
师妹不让儿子继承冉家主公的位置,却送自己儿子进宗门里学习,决不是让他学医这么简单。
也许真像师父说的那样,冉家身处庙堂高位风雨飘摇,并不是外人眼里的那般花团锦簇吧。
师妹一定是在未雨绸缪。
他又想起卜卦一事,更加觉得师妹这般安排确有深意。再看少棠时眼里便多了几分怜悯。
“少棠,你师父授徒严苛,对徒弟缺少耐心。到了药王宗你若是受不了,就跟师叔说。”
少棠乖乖地点头“哦”了一声应下。
在家时,她倒是打听过自己的师父是谁,为何不让师父来接自己,反而是师叔来接。
冉夫人在此事上却是口风紧得很。只让她乖乖听从安排,拜师是大事,不要挑三拣四。
她当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满脑子都是---阿母又给自己挖坑!师父该不会又是阿父的情敌吧。
如今听师叔这番话,不由在心里冷哼。将要见面的师父果然不是好对付的。
谢迎刃又掀开帘子插话道:“少棠师弟别怕,若师伯打骂你,你就来我师父这儿。宗门里的弟子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师父呢。”
少棠闭着眼翻了个白眼,躺倒在厢榻上。
得,就你这半夜冒雨赶车的待遇还夸师父好!
可见我的那个师父简直没法要了。
第004章 宗规
外面的风雨渐熄。
车厢内温暖舒适。
还好在出发前,少棠坚持换掉师叔那辆四处漏风的破马车,虽然马还是师叔的马,至少马车是将军府的。
不然这一路上不知要受多少罪。
冉少棠脸贴着车壁装睡。手却悄悄插进怀里,慢慢摩挲着破庙里给沈惟庸擦汗的那条帕子。
三世为人,她做事只求稳。
她这么恨沈惟庸,怎么会只下一种毒?
帕子上的这款毒药曾经在欺负她的某人头顶上试过,瞧着一年内渐渐斑秃的头发与眉毛,她深觉自己配毒天分极高。
想到过不了多久那个自诩风流倜傥的沈惟庸变成一个秃头少年,她稍稍舒展了心中郁结。
一路上,再无风波。
师叔与师兄轮流驾车,几乎日夜兼行,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进入了鬼方境内。
鬼方既有丛山峻岭,又有良田湖泊,自成一脉。
处在高兮与周饶两国交界之处,算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就算想管,两国也没那样的精力。
鬼方之所以称为鬼方,是因为此地十分邪门。
经常有路过的车队、行人莫名消失,尸骨都无处可寻。
两国交界处的百姓开始以为是有盗贼埋伏抢劫所致。可后来,有一队高兮的官兵来此执行任务,整支装备精良的千人队伍都有去无回,人们才感觉到此地一直流传的鬼怪之说可能是真的。
为这个传说加上实锤的,是当时失踪的千人精良官兵里的两个副官。
他们二人在失踪三年后,突然出现在当年消失的那条诡异的小道上。
两人模样、着装与消失之时无异,只是三年来的记忆全无。
只记得醒来时,躺在一口黑棺里。而黑棺却悬挂在高高的崖壁上。两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逃了出来。
等二人休整了一段时间,终于有勇气集结人马重返鬼方,找寻其他同伴消失的线索时,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处挂满黑棺的悬崖。
倒是装过二人的黑棺被人发现漂在鬼方内的境湖上。想要打捞时,黑棺却被一股漩涡卷进湖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此事在当时传到高兮、周饶两国边境,鬼神怪力之说甚嚣尘上,为本来就相信神鬼的两国国民心里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面纱,自此通向鬼方的路几乎无人再走。
两国国民颇有默契的绕着鬼方,另辟了一条路,虽然绕远,但安全。
自此,鬼方几乎成为禁地。
当第一世就对鬼方传说略有耳闻的冉少棠,看见荆棘丛生的小道上,立着的巨大界碑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青色石碑上刻着鲜红的“鬼方”二字,石碑后是条蜿蜒曲折的喇叭型小道。越纵深路越窄,视线里全是荒芜。
这难道就是第一世,自己兄长来过的地方?
谢迎刃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及时勒住了马,他凝视着面前的荆棘小道,回头对车厢内的成乙兴奋喊道:“师父,该换位置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成乙突然睁开了眼,点点头,长叹口气:“终于要到家了。”
少棠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难以自制的喜悦和期盼。
“师叔,药王宗在鬼方?”他阿母可从来没跟他说过半字。只说是在两国交界处。
成乙看了他一眼,跳下车厢,与谢迎刃换了位置。
那一眼,少棠觉得他像是在看傻子。
少棠瘪瘪嘴,挪了挪身子,想给师兄留个宽敞的地方出来。
谁知谢迎刃却没有立即上车,而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长长的黑色布条,走到黑色骏马跟前,摸了摸它的脑袋,熟练的用布条盖住了马的双眼,又在马的脖颈后紧紧打了个结。
那匹马很听话,看样子决不是第一次被挡住眼睛。
谢迎刃在少棠的惊诧中跳进车厢内,坐到了对面。
成乙抓着缰绳扬鞭一声吼,马儿前蹄扬起又放下,似乎很欢快地小跑起来。
少棠感叹,真是匹良驹。难怪师叔死活也不换马。
“为什么要这样?”少棠指了指蒙着眼的马儿,担忧地问谢迎刃,“看不见路也能行?”
谢迎刃神气地躺下,翘起二郎腿:“放心吧,有师父在,用不了半个时辰咱们就到宗门了。”
少棠瞧他那副悠哉地模样,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撩起车帘看向外面。
半人高的草丛贴着她的脸快速划过,杂乱的草尖差点扎进她的眼里。
幸好她躲的快。
“师叔,咱们这是要进去吗?听说鬼方邪门得很,这马怕不是......”掀着帘子正与成乙说话的冉少棠话还没说完,就吓得张大嘴巴没了下文。
只见马车拐过一道弯后,径直向不远处的一面山墙撞去。
她身体本能的做出反应,要去夺缰绳想让马停下,却被谢迎刃一把拉进车厢,结结实实坐到毯子上。
谢迎刃死死按住她:“别乱动,咱们进鬼方了。”
冉少棠冷静下来也知事有蹊跷,只是刚才乍见马车向山壁冲去,情急下先想着自救,忘记了药王宗是个神奇的组织,自然进宗门的路也就与常人不同。
果然,等她坐好重新再向车外瞧时,眼前景色大变样。
那条荆棘小道已经不见,此时,马车奔弛在一条宽敞笔直的道路上。
两边高壮冠茂的树木林立,在路面上投下一片一片的荫凉。
冉少棠安下心来,心里开始盘算见到师祖以后要如何讨他老人家欢心?
毕竟,人生地不熟有个实力最强的靠山才好惹祸。
马车又在路上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面前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怎么看,都觉得这是绝径。
这一次,少棠已经见怪不怪。就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马车直直的冲向山体。果不其然,不但没有车毁人亡,马车顺利进入一片荫凉昏暗之地。
谢迎刃休息够了,坐起来和少棠闲聊天。
瞧见少棠对刚才的情形已经淡定从容,由衷觉得这个师弟“孺子可教”,便笑了笑,热情介绍起来。
“现在我们才算是正式入山。进山的入口从远处看似是两座山峰,撞上去必死无疑。其实这不过是障眼法。走进便能窥出其中关窍。这是师祖命人布的机关。”
话说完,马车已经冲出林木荆藤搭乘的拱形隧道。
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一幅优美的田园诗画图。
骏马上的黑色布条被解下来后,跑得更加欢快。
少棠探出头观看,心中不禁阵阵激荡。
这里就是第一世时,兄长曾经生活了七年的地方?
那一世,自己是妹妹冉韶裳,一直囿于后宅,只专注学习如何做当家主母,如何相夫教子。
对兄长冉少棠的情况了解的太少,以至于现在的她,完全像个初生的牛犊,一切要靠自己摸索前行。
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感觉陌生又新奇。
马车左侧是一大片水田,田里面散布着几十个农夫,正在弯腰插秧,干得热火朝天。
道路的另一侧则是一片果园。树上有几十个孩童正在摘果子。嬉闹声吵翻了天。
听到马车的动静,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向马车这边看过来。
成乙冲大家挥了挥手。有人在田里大声喊道:“二师兄回来啦!二师兄可好?”
谢迎刃忙指着说话的那人介绍给冉少棠认识。
“跟师父打招呼的那人是三师叔。这片田就是他的。他最喜欢摆弄稼穑。还有这片果林,也是三师叔的。你要想吃果子,跟我说,不能自己摘,否则,会挨揍。”
冉少棠:......
“幸好你不是三师叔的徒弟,不然你天天都要跟他进田里干活。看见那些插秧的人了?有一半是他徒弟,我们同门师兄弟。”谢迎刃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同情,还有一丢丢的幸灾乐祸。
冉少棠已经开始无法淡定,她指着外面树上的孩童问谢迎刃:“药王宗不是学医治病的地方?怎么种起田来了?”
谢迎刃不以为然:“药王宗宗规第一条,学医为辅,做人为主。”
“种地和做人能是一回事吗?”冉少棠再次觉得自己被阿母给坑了。
“当然是一回事。师祖说,学做人,先做事。事中辨人。”
说完,谢迎刃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咱们的师叔们,三师叔种田种树,四师叔包了湖泊,专门负责饲养鱼虾蟹。六师叔伺弄药田,负责制药。七师叔带着徒弟织布做衣,反正咱们宗门里每个人都有活干。”
“师祖说,这样咱宗门里的人祖祖辈辈都不用出山。”谢迎刃最后总结一句。
冉少棠抿了抿唇:天嘞噜!此处绝不是久留之地。
第005章 仙山
冉少棠内心巨浪滔天。
如果在这地方待上几年,她一定会疯掉。她来这里可不是当农夫的。不过,目的未达成前,还是要忍。这些道理她懂。
即便不情愿,进了药王宗的地盘,先摸清底细路数才是最要紧的。那就先从人开始。
谢迎刃的话她反复琢磨一遍,突觉哪里不对。
师祖有七个徒弟,师父是谢迎刃的大师伯,阿母排第五,谢迎刃的师父成乙是二师叔,照他这么说,就二师叔成乙和师父没安排劳作。
“三师叔、四师叔、六师叔、七师叔都有活干,那你师父和我师父干什么?”
谢迎刃神神秘秘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十分谨慎地附耳告诉小师弟:“大师伯脾气怪得很。有时什么都想干,有时干什么都不合心意。至于你去了是被分配种田还是下河捕鱼,这真不清楚。所以呀,你一定要好自为之。”
谢迎刃同情的拍了拍少棠的肩膀,满脸的怜悯。
“至于我师父干什么,这是个秘密。”他一脸傲娇。
冉少棠闭目对他翻了个白眼。狗屁的秘密!
在她这从来没有秘密能活过三天。
两人嘀嘀咕咕的正欢时,马车已经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成乙在外面喊二人下车。
少棠跳下车就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住。
马车所停之处是一片水塘,水塘里长满含苞待放的莲花,莲叶田田,亭亭玉立。估计再有半个月也就能次第绽放,莲开并蒂。
她倒不是第一次看到莲花满池的风姿,而是半山腰上开辟出一片水塘的确让人觉得意外。这得多费功夫。
然而,接下来的意外才让她惊掉下巴。
跟在师叔后面向山上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猝不及防的抬头,看见高耸入云的山峰,野蛮生长出一山的台阶,一直通到云雾缭绕处,似乎爬到顶,就能够到天上。
三人在台阶前停了下来,成乙暗暗的深呼吸,想要攒点力气再去征服台阶。
少棠扭头去看谢迎刃,这个师兄脸上全是一副不敢表现出来的生无可恋。她心里才隐隐有了些快乐。
谢迎刃低头叹气:“三千六百七十九个台阶,慢慢数吧。数完再抬头,就看见殿门了。”
少棠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惊人的数字,暗自腹诽:师祖这是要修仙?
爬到九百九十九级时,她抬手拽了拽成乙的袖子:“师叔,为什、为什么师祖要住这么高的、地方?”这要是天天来个早晚问安,不得累死。
成乙在外面晃荡了一个多月,往日爬台阶的身体惯性丢了大半,已经爬的气喘吁吁。
他弯腰扶着双膝,半天才稳住呼吸站直身体。
“只、为、清、静---。”成乙说完,抬头望着仍旧遥不可及的目的地,一鼓作气再出发。
少棠不敢置信:“清静?”因为这个原因就要住天上?其实,在宗规里加上一条“无事不得打扰宗主”就能解决。非要体罚吗?
三人中途又休息了两次,终于看见了巍峨耸立在台阶上的殿门。
殿门前站着两个小童。正倚着廊柱打瞌睡。
听到有人喘粗气,立即睁开了眼。
看清来人是成乙,紧张的表情立即换成微笑。
“二师叔,您怎么上来了?有何要事?”两个小童快步跑下两级台阶,恭迎成乙,态度热情又亲昵。眼神偷偷瞟向冉少棠。猜度着他的身份。
成乙不说话,脸憋的通红。他不能开口,开口就暴露他不行了,老了。这粗气喘的,估计殿内的师父都能听到。
两个小童得不到回答,又问成乙身边的谢迎刃:“谢师兄?”
谢迎刃也不说话,脸更红。胸口起伏越来越大。
两个小童无奈的把目光投向冉少棠。
这人面孔生得很,跟着成师叔一起上来,算算日子应该就是新来的师弟吧?模样挺清秀可人的,只可惜脸上有一块胎记。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恭敬施礼:“这位是冉师弟吧?”
少棠瞧了瞧死要面子的师徒俩,点点头,慢慢调匀气息。
怎么说她也是学武之人,虽然这一通爬,考验人的体力。但好在她已经开始学习内功心法,呼吸很快就变得正常。
她有样学样的回礼:“二位师兄,在下正是冉少棠,刚到宗门。师叔特来带我拜见师祖他老人家。”
两个小童又对视一眼,齐声回道:“师祖不在。”
“那我等他老人家回来。”她习惯性掏出两个包了碎银的荷包,熟练的一人塞了一个。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药王宗也不例外。
她懂,她都懂。
两个小童第一次遇到这种上来二话不说就硬给自己塞银子的主,一时有些发懵。
谢迎刃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他第一次见这个师弟,也被塞了东西。不仅有银子还有满怀的京都糕点和小吃。
不知他是哪打听来自己嗜吃的。
成乙也被他塞过见面礼,不收就死缠烂打那种。
为了节省时间,他命令两个小童:“收。”
既然师叔有令,他们就不客气了。两个小童高兴的按了按怀里的荷包,眉飞色舞的向三人解释。
“师祖外出访友去了,归期不定。”
“什么?师父外出?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成乙抓住其中一个小童的胳膊,对人家晃啊晃,晃的那小童脸色发白,差点吐出中饭、早饭,连同昨晚的饭。
另一小童赶忙解围:“师叔您冷静一下。”
成乙怎么能冷静?
爬了三千六百七十九级台阶,他要累吐血。只为见师父一面。
谁知师父竟然不在。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为什么不在山脚立个告示牌,写上“宗主不在,请勿造访之类”的提醒他?
他爬上来容易吗?
他一会儿还要爬下去。
他能冷静吗?
明明能免掉的辛苦。
“你们两个兔崽子,宗主不在,你们杵在这儿干吗?不会在莲台那儿守着?”成乙把怒气撒到两个小童身上,虽然松开了手,却大声吼起来。
谢迎刃已经没力气说话,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着师父发飙。
他其实特想挥拳呐喊:师父,揍丫的。
快被晃晕的小童可怜兮兮的为自己辩解:“是师祖让我们等在这儿,说有话要留给二师叔。”
实际情况却是,师祖的确有话要留给成乙,却没让他们在这儿等。
这两个小童是不想下山干活,才假传圣旨,躲在山上耍滑偷懒。
另一个小童担心成乙不信,十分委屈地补充道:“全境山的人都知道师祖外出,师叔您一路上来就没人告诉您这个消息?”
嗨!这小童还反问起自己来啦?
成乙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跟徒弟一个姿势歪在台阶上。
他急着见师父,一路上停都没停,哪来的消息?
看来是怪他自己喽?
“快说宗主留什么话给我?”成乙可不想被眼前四个小孩子看了笑话,机智地转移了话题。
被晃的小童立即一字不漏地说出宗主的交待,退到一边。
少棠听完,不由心里乐开了花。
原来师祖特地吩咐留话是为了自己。
定是阿母将自己的秘密告知了师祖。不然哪有这种待遇。
“师父要让冉少棠单独住一个小院?”成乙听完更加气不顺。
这叫什么交待?
“宗门有规矩,弟子不能独居,都要住在一起。少棠最好也不必破这个规矩。”搞特殊化是容易被同门师兄弟孤立的。自己这是为他好。
谢迎刃也觉得师祖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站起来揪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童领子,喘着粗气问道:“你是不是想挨揍?”
第006章 拜师
药王宗身处鬼方的境山之腹地。
境山山脉巍峨连绵,数十座高峰参差不齐围境湖而立。
宗主丰让自居一峰,七个徒弟,每个徒弟选一座山峰而居,是为山主。
八座山峰按八卦命名。
分别为乾峰、坤峰、震峰、巽峰、离峰、坎峰、艮峰、兑峰。
丰让住在镜乾峰。
大弟子丰滔滔居坤峰。
二弟子成乙居震峰。
三弟子花天下居巽峰。
四弟子苏安居离峰。
五弟子玉若仙居坎峰。自出嫁后,此峰便空着。
六弟子尤不同居艮峰。
七弟子燕青梅居兑峰。
此时,成乙、少棠、谢迎刃三人抖着腿坐在马车上,直奔坤峰。
谢迎刃一边揉着腿肚子,一边替少棠担忧:“过会儿见到大师伯,你可千万不要提自居一院的事。小心惹火上身。”
少棠知他是好意,点头称是。
想了想忙补上一句:“若有何不妥,你和师叔可要护我。”
马车停在一片院落前。
少棠搀扶着谢迎刃下车,成乙极力绷直腿站到了坤苑前。
早有机灵的小童开了院门,候在两侧,白墙外爬满了盛放的红色蔷薇,映的小童面颊粉红。
少棠看到影壁后有个比自己年长的少年走出来,一身青衣,眉眼清秀,神态郑重。
谢迎刃抢先走过去打招呼:“满师兄,今天没去山上打水?”他去京都之前,满师兄做错事惹丰大师伯生气,被罚每天去山上打泉水下来浇田。不知他的惩罚有没有停止,便关心的问了一句。
满悔脸色一窘,心里虽不喜,瞬间又换上了笑颜:“谢师弟说笑了。”转而向成乙行礼:“二师叔,师父久候多时。吩咐冉师弟留下,您可回去歇息了。”
成乙像做完好事等着长辈夸奖的孩子,突然被告知长辈没空表扬你,你自个玩去吧......顿时黑了脸。
就知道会这样。
拂袖便走。
谢迎刃看看拒人千里的满悔,又看看爬上马车准备驾车离开的师父,突然扯开嗓子及时自救:“师父,等等我。”
他可不敢留下来。
谢迎刃留下一句“师弟多保重”,匆匆爬到车前挤在师父身边,生怕被扔下。
冉少棠也想唤一句“师叔救我”,又觉得可能会适得其反,被马上要见面的师父嫌弃,只好强自忍下。
目送着马车扬长而去,少棠顿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茫茫天地间,只余她一人踽踽独行。
师父到底何方神圣?怎么提起来就讳莫如深。
她的愁苦太过专注,以至于满悔师兄叫了好两遍,她才听到。
“师兄,你说什么?”
自打满悔从坤苑里走出来,他的目光始终未与少棠相触,一直在回避看她。
少棠敏感察觉这人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
满悔依旧保持着云淡风清的神态,目光低垂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师父让你进去。”那口气仿佛在问:你敢不敢?
进去就进去。
谁怕谁?
少棠一撩袍角,抬腿迈进坤苑高高的门槛。
却不成想她爬台阶的双腿还时不时抽着筋,腿一软差点就来个狗啃泥。幸好两侧小童机灵,及时搀扶住她。
为了感谢二人帮自己挽回面子,忙掏向怀里想拿两个荷包出来塞个见面礼。
掏了半天才想起来身上带的荷包用完了,剩下的在包裹里。
而包裹在马车上......
惨了,给师父的礼物也在马车上。
没有见面礼,会不会被刁难?
她顿时没了底气。
就这样搀扶着穿过两个月亮门,沿着廊道拐了三个弯,终于连扶带架跨进一扇门内。
屋外与屋内光线有差异,等她从忘拿包裹的懊恼中醒过神时,才发觉身处昏暗的房间,耳畔传来叮叮当当,十分悦耳的环佩之声。
随之,屋内飘进一种女子身上才有的香气。
她抬头瞧见光亮处袅袅娜娜走来一位女子,虽看不清相貌,直觉却是个美人。
难道,是师母?
她心下暗暗叫好。自己最知女人心思,哄好师母也是个不被师父折磨的好办法。
她向美人身后瞧去,并无他人。
见师父要过五关斩六将?
美人渐渐走近,少棠目光聚焦在美人脸上,突然大惊失色,颤声喊出了口:“阿---母。”
美人蹙眉,对她招手,唤她过去。
少棠心下恍然。阿母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与阿父吵架?还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着急三两步走过去,走得近了才瞧清楚,眼前的美人像阿母又不是阿母。
美人的眼珠是褐色的。阿母的眼珠是黑色的。
除此之外,两人五官一模一样。
“你是谁?”少棠心中虽有答案,却还是想证实一下。
美人把她拉到身边,上下打量着他,摸摸她的头,又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下胎记,动作轻柔,却始终不发一言。
少棠余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满悔和那两个小童早就不见踪影。沉默的空气中,只听到廊下风吹风铃的声音。
少棠在看到美人样貌时,便猜出她与自己是血亲。不是阿母的妹妹就是姐姐。
难道,她嫁给了师父?
少棠满肚子疑问,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里怪的很,这位亲戚也怪得很。
“您不会---就是我师父?”她还是没忍住。
美人姨母终于有了表情,她点点头笑了。
少棠却笑不出来,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阿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给她找的师父是自己的姐妹?
不待她多想,美人姨母突然用手比划起来。
少棠如遭雷劈,身体一个激灵,专注的盯着美人姨母的每个手势,心里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在问:你阿母可好?有没有提起过我?
在看懂了美人姨母的手势之后,冉少棠心里曾经困扰自己很久的疑惑,此时豁然解开。
她定了定神,也耐心的用手势回复着美人姨母。
---阿母说她很想你。
虽然这句是她编来骗姨母的。但她觉得这句话就是阿母想要说的。不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刻,少棠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阿母就教她用手势交流。
有时候,只有阿母与自己两人相处时,阿母常常不说话,只用手势。
她曾经问过阿母为什么要学这个?
阿母说,技多不压身,日后会用到。
原来,阿母说的日后,就是此刻。
阿母除了坑她,还是为她筹谋了不少事?
美人姨母看到少棠会用手语,欣慰的露出甜美的笑容。
若仙是念着自己的,她把手语传给孩子就证明已经原谅自己。
可是,她要怎样待这个以男孩身份活着的小姑娘呢?
她慢慢比划着:跪下,拜师。
第007章 写信
半夜里,少棠从睡梦中惊醒,听到起风了。
廊下的那几串风铃,夜风拂过,叮叮当当闹的人心烦。
还是一样的噩梦。
还是那把冰冷的凶器。
无法摆脱的梦境。
她至少再等五年,才能等到周饶国的国师出山。
那时,她就十五岁了,距离冉韶裳出嫁还有两年。
为了复仇,她等的起。
少棠坐起身,望着映在窗棂上摇晃不止的树影,怔怔出神。
原来,姨母就是师父,师父就是阿母的姐姐。
可是,阿母为什么从来不曾提过?
师叔口风也紧得很。
还有,阿母姓玉,为什么姨母姓丰?
这么多为什么,是她前世并不知情的。
可以说,是第一世的冉韶裳并不知情的。
也许,第一世的冉少棠知道这一切。
可惜,现在的他只有冉韶裳的记忆,偏偏以冉少棠的身份活着。
既然不知,就问吧。
她再也睡不着,干脆到桌案前铺纸磨墨写信。
这一写,便是三封。
第一封自然写给母亲,除了报平安就是把满脑子的疑问打包寄回去,寻求答案。
最后,她要收笔时,想了想又在信尾加了一句:阿母与姨母可有旧怨?若有务必告之,勿坑孩儿。切记切记。
第二封信写给父亲,除了报平安就是要钱。字里行间全是描述药王宗的穷苦。信尾又问了一句:阿父让镖局押过来的几辆镖车何时才到?务必催之,救急救急。
第三封信写给冉韶裳,第一世的自己,这一世的小妹。
这一封她下笔颇为慎重。报平安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提醒她,千万不要上了沈惟庸那个混蛋的当。那个小白脸狼心狗肺不是好东西。
第一世,兄长到药王宗后,给自己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叫沈惟庸的翩翩公子公子,两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在信中对沈惟庸颇加赞赏。
读了信的自己,从那时便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想要见见能让兄长欣赏的人是何种风姿?
这便是她悲剧的导火索。
后来,沈家打着沈老夫人寿辰的幌子设宴,邀请京都内的勋贵之家携家眷赴宴,盛妆的自己跟着阿母同去。从宴上匆匆瞧了沈惟庸一眼,从此一颗真心错付......
这一世,她要在小妹心里埋另一颗种子。日后与那混蛋相遇,便会躲着走,再不会重蹈覆辙。
信的末尾,她这样写道:我观他面相,察其身有顽疾,日后必定是个秃头。
不信你且瞧着。
写完信,黎明将至。
冉少棠伸了个懒腰,推开窗。
清晨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与露水相浸的清香。她深吸几口气,又把窗关上。
以前在家时,她习惯早起练功。而现在虽自己住一个小院,但墙那边就是满师兄,另一边是伺候的小童们,她动静大了,容易扰人清梦。
何况她的“寒月剑”还在镖车的箱子里封着。
闲来无事,她破天荒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睁开眼,竟是日上中天。
少棠急慌慌洗漱干净,换上一身昨夜小童送来的崭新衣袍,一路小跑去给姨母师父请安。
到了门口,却被师兄满悔拦下。
彼此客气地问过安,少棠一边挽着过长的袖口,一边听满悔传话:“师父身体不适,要休息。吩咐我带你熟悉下坤苑。”
“昨天不是转了一遍?人也认识的七七八八,还要去哪?”
少棠实在不想看师兄这张对她爱答不理的脸。眼下又没有能令人开心的银锞子可以送。
寻思着尽快找谢迎刃拿回包裹,顺便把信给送出去。
便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师兄,二师叔住的地方在哪?我想去给他请个安。”
满悔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两个头的男童,心中滋味难辨。
他从半年前就知道师父要收新徒。
师父为了这个新徒弟,每天指挥他忙个不停。
一会儿派去七师叔那选布裁衣给新徒弟备着,一会儿又派他去山外镇上学做高兮菜,怕新徒弟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受了委屈。
就因他在布置新师弟的居室时,工期晚了三天,便被罚去山上挑泉水下来浇菜园。
菜园里的菜也都是为新师弟种的。
他被罚这件事本来只有坤峰的人知晓,哪知他在雨天挑水不小心滑到山涧,差点没命。
全宗门的人都出来找他,这事再也瞒不住,变成全宗门皆知,背地里大家都议论满悔失宠。
坤峰的山主丰滔滔,在宗门里的排位第一,只收了一个弟子,便是满悔。
平日里对他虽严苛,却从来不收其他弟子。哪怕有人不怕被折磨,跑来毛遂自荐,丰滔滔都不肯收其他人为徒。
师兄弟们虽然有时在背后编排满悔如何受师父压迫、虐待,但内心里还是非常羡慕他的。
毕竟坤峰除了丰师伯就是满悔说了算。
那些做粗活的小童都要听他吩咐行事。
而且,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丰滔滔都病着,不理事。暗地里师兄弟们都明白,满悔的生活才是他们向往的生活。
然而,当丰师伯要收新徒的消息传遍宗门时,大家再看满悔就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在里面了。
等满悔因新师弟受罚后,大家看他的眼神里又掺杂了一份同情。
满悔当然都感受的到这些目光里的深意,所以,面对冉少棠的到来,他不知是怨还是忧。
冉少棠哪里知道这些背后的事,她只觉得姨母师父性情古怪,昨天见面还亲热的像见了亲生儿子一样,今天就找个理由避而不见了。
而师兄对自己不咸不淡,也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相比起来,这个满悔比谢迎刃差远了。
她不想待在坤峰,即便师父是亲戚,她也想要换个师父。
不如,就换二师叔好了。二师叔最好骗。
这事等师祖回来就办。
她打定主意,心里立即敞亮起来。
仰头去看满悔。
满悔瞧着脸上神情变了几变的师弟,沉默了一瞬,往廊下走去,边走边告诉少棠:“师父让我带你去个地方,等回来后你再去找师叔也不迟。”
“什么地方?”反正换师父这事急也急不来。
“吃过饭带你去。”
少棠摸摸肚子,被师兄这么一说,她还真有点饿了。
她乖乖地跟去饭厅。
震峰。
谢迎刃一大早就被师兄弟们围起来问东问西。
这次他运气好,抓阄胜出,有机会跟着师父外出长见识,留下来的师兄弟们除了嫉妒他的狗屎运,就盼着他回来给大家说说外面的世界。
第008章 酸味
药王宗的弟子从小就进了境山,甚至有的就出生在这里。
境山里不仅有药王宗,还有几百户百姓在此隐居,甘愿归药王宗管辖,生计也依附于药王宗,倒也十分和睦。
宗门的弟子里,有的是外面带进来的,有的是百姓家的孩子。
外面带来的孩子都由山主们考察完家世,宗主观其品性后才决定留下。
百姓家的孩子除了看品性还要看有没有学医的资质。
这些孩子对外面的世界知道的都不多。
出山的机会只有两种。
一种是每年的宗门大会比赛,获前三甲的弟子可随师父外出历练半年。
还有一种就是学医认真、一惯表现良好的弟子,有机会去鬼方外的千门镇、长宁关药王宗的两个医馆里实习。
宗门里百十名弟子,每年能有机会外出者不足十分之一。大家对外面的世界即好奇又惧怕。
成乙门下的弟子虽然出山的机会比别的弟子多,但也没见识过千里外的世界,心中不免向往。
这一回为了接新师弟进山,谢迎刃在外面待了一个多月,可把大家羡慕坏了,昨晚就想找他聊个通宵。
谁知师父竟然黑着脸回来。
鉴于以往受过的那些惨痛教训,师兄弟们给师父问过安后,以大师兄纪纲马首是瞻,纷纷躲了起来,免得当出气筒。
如此一来,只有谢迎刃一人在前伺候,众人只好等到今天早上来找他。
谢迎刃一边给师兄们分发从京都带来的小礼物,一边暗自感谢冉少棠。
要不是他帮自己准备这些东西,今天面对师兄们虎狼环伺的架势,自己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师父十三个徒弟,他是最小的。师兄们个个都比他聪明能干,令他自惭形秽。所以在他们面前,他常常从心里迸发出习惯性的崇拜。
“师兄,一个多月不见,你们的脸怎么黑成这样?”
他把京都、还有一路上的见闻捡了些有趣的跟大家说了说后,突然关心起众师兄的肤色。
不提还好,提到脸黑,纪纲、叶云峰等人气就不顺。
谢迎刃外出快活,他们却留下来落了个临时征用的下场,跑去给几位师叔当苦力,天天在田里干活能晒不黑吗?
苦逼的事,大师兄纪纲不想提,摆摆手反问他:“你哪来的钱买礼物?”
药王宗穷,境山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迎刃身上有几个子,他们更清楚。
谢迎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钱是五师叔给的。礼物是小师弟买给我,让我送给师兄们的。”
五师叔就是冉少棠的母亲玉若仙。
几位师兄听完,“哦”了一声。感叹师弟的实诚。
看来,大家要谢的人不是师弟,是冉少棠。
满悔的遭遇加上谢迎刃带回的消息,令他们对冉少棠充满好奇。这份好奇里还夹杂着不能对外言说的敌意。
“快说说冉少棠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师祖守门的两个小童嚷嚷,新来的冉师弟出手就是一包银锞子。一人一份,败家的很。将军府很有钱?”
“估计就是七师叔常说的那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听说他不懂医术。好像他们这种勋贵世家的子弟都瞧不起咱们这种学医的人?”
“瞧不起?那他还来咱们宗门干什么?再说五师叔是他母亲,他多少也应该懂些医理吧?”
“咱药王宗不看出身,即便他是皇帝的儿子又能怎样,进了鬼方,就只能按宗门的规矩来。”
“对,还有几个月就是宗门大会。学不好医术,小心到湖上受训。”
纪纲与叶云峰沉默地听着,谢迎刃不想听下去,急忙打断他们。
“你们别瞎猜了。冉师弟人特别单纯,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虽然他什么也不会,有点笨,身上还有些富家公子的习性,爱乱花钱,但他心地是好的。不信我带你们去见见他。”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师弟的包裹还落在马车上没给他。
“我一会儿要去给冉师弟送包裹,师兄们谁想去,咱们一起。”
师兄们一哄而散:“一个小屁孩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们还有活要干。今天三师叔与四师叔那边都需要人手帮忙,大家都分配了任务。你要是闲的慌你自己去吧。”
关系亲近的二师兄叶云峰拍拍他的头嘱咐一句“早点回来”,也跟着大伙离开。
谢迎刃无奈看师兄们散去。默默叹气。
师父回来了,师兄们根本不用再去其他师叔那儿劳作。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心中浮起一个不好的念头:冉师弟日后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有的人常常因为遭人嫉妒而被孤立。
谢迎刃挂念着小师弟,也不知少棠这个傻孩子有没有被满师兄欺负。
师伯会不会为难他?
揣着满肚子疑虑,谢迎刃请示过成乙,独自一人背着包袱去坤峰看望冉少棠。
昨天爬台阶的腿肚子还隐隐有些痛,也顾不得这些了,反正比下田干农活要强。
师兄们对少棠的态度令他担忧。
虽然大师伯为了迎接冉少棠,着实折腾满师兄一番,在别人眼中看到的可能是满师兄失宠,他却认为是因为师伯性子怪诞对任何人都这般冷酷无情,并不能说明她有多疼爱冉师弟。
出门前,师父让他转告师伯师祖的嘱托。
他听了就头疼。
谁不知师伯与师祖不对付。师伯从来不听师祖的话。
师父让他去传话就是在害他。也可能会害了冉师弟。
谢迎刃顶着一脑门官司来到坤苑,正好瞧见满师兄命人收拾饭厅。
他本想直接抓个小童去通报少棠他来了,满悔却主动问他:“你来找冉师弟?”
谢迎刃老实回答,顺便把师祖的交代给交代了。
多好!多省事!
不用面对师伯,直接解决问题。
他对自己的聪明甚是得意。
满悔听完,沉默了一瞬。
不知师父让冉师弟一个人住,是为了惩罚他,还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他?
“冉师弟在山上,你去竹屋找他吧。”
满悔说完冷着脸,带着小童离开。
走得慢的两个小童不满的嘀咕:“新来的这个可真难伺候,饭菜是大师兄亲自做的,他还嫌弃不好吃。难怪被师父罚。”
“最好永远留在山上别下来。省得还要伺候他。”
谢迎刃听完直皱眉。
看来少棠师弟不得人心啊。
他背着包袱上了坤峰,哆嗦着腿咬牙切齿爬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找到满悔说的那个竹屋。
坤苑建在山脚下,因着大师伯的性子,他和其他弟子一样能不来就不来。
至于上山更是只有一次。那次还是为了帮忙找跌到山涧的满悔。
当时天黑,隐约看到有几间屋舍伫立在竹林间,今天阳光下再仔细打量,觉得几间竹舍用陋室来形容还差不多。
联想起刚才满悔的表情,心里那个不好的念头愈演愈烈。
第009章 真相
茂林深篁处,翠鸟声声啼。
谢迎刃站在竹屋外面大声喊了一句“少棠”,没人答应,叫第二声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想跑,冉少棠眼急手快抓住他挎在肩上的包袱,趁势拽了下来,反背在自己肩上。
谢迎刃回头瞧见冉少棠嘴里叼着根鼠尾草,冲着自己笑,左边脸颊上的梨涡煞是好看。他这才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让你师父安排住这里了?”他关切地问。
“是啊。大师兄送我上来的。”少棠无所谓的捡起脚下的小石子,朝竹林深处扔去,立即惊起一片飞鸟。
“昨晚说好住坤苑的一个小院子里,今天就变卦,给我塞这儿来了。”
谢迎刃跑进去四下转了转,三间正屋空空如也,只在卧房里摆了一张竹床,一张书桌,简陋至极。
要是下雨说不定里面就变成了水帘洞。
“这里能住人?”
“收拾一下,这里就是皇家别苑。”冉少棠满不在乎。条件虽然简陋了点,却很清静,无人打扰。
谢迎刃一脸愁苦:“怎么收拾?”
“等我的行李箱笼到境山,你就知道了。”她神秘的笑了笑,箱笼里可都是宝贝。
谢迎刃担忧的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大师伯一定不喜欢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冉少棠刚才只顾熟悉周围环境,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她“噗”的吐掉鼠尾草皱眉问谢迎刃:“谢师兄,你在京都见过我阿母后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什么想法?你胡说什么?”谢迎刃蹭的站了起来。他比冉少棠大两岁,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又加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里一片慌乱。
他自小没有见过母亲是什么模样,初见到五师叔时,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温柔优雅的女性长辈,当时就有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他特别想跟少棠一样,也能唤她一声阿母。可惜,自己不是她的孩子。
谢迎刃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少棠看穿,他慌忙解释:“我对五师叔只有恭敬之意。”
少棠知他误会了,暗笑自己问的太过拐弯抹角,忙又点拨了一句:“师兄,我的意思是说,你看到我阿母就没有觉得和我师父长得很像?”
谢迎刃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问这个?”那他大可踏下心来回答。
师弟已经见过大师伯,他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五师叔和大师伯是孪生子,当然长得像。不过,我觉得大师伯太凶了。没有五师叔好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少棠却听的如遭雷劈。
她猛然抬头,眼神凶猛的想要吃人。
“你知道她们两个是亲姐妹为什么不告诉我?瞒着我是什么意思?”
谢迎刃浑然不觉少棠内心的震动,嘿嘿一笑挠头道:“师父不让说。”
少棠就知道谢迎刃是个师父控,听到这样的回答,她都找不到发脾气的动力。
她的气势颓下来,垂头塌肩喃喃道:“二师叔不让你说,你可以跟我保密。可是你为什么要不断强调我师父她很凶?还不断暗示我要是被师父欺负,可以去找师叔和你。她可是我亲姨母。”
其实昨晚师父的态度还是挺像有血缘关系的近亲属,并不凶。
谢迎刃这次几乎瞪大了眼睛,像看个可怜虫一样看着冉少棠。
“师弟,大师伯与五师叔有仇,人尽皆知。她不对你凶,难道还会对你好?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就知道了?”他指指身后那几间竹屋,眼里全是证据就在眼前的笃定。
“有仇?”冉少棠瞪着大眼睛看谢迎刃,脑袋里不时有个声音在叫,完了完了。完了。
她就知道,阿母又坑她。
少棠忍不住想要捶胸顿足。
难怪阿母一直不肯多说药王宗的事;
难怪她从来不提自己要来跟谁学艺;
难怪阿母一直对她师父是谁守口如瓶。
原来阿母早就打算把她送给仇人当靶子。
昨天心里还有的那点感激之情,此刻荡然无存。
“师兄,你可知道我阿母跟我师父有何仇怨?毕竟是亲姐妹,不会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吧?”她还想寻最后一点希望。
谢迎刃摇头:“这个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师父说五师叔与大师伯过结很深。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还逼我发誓。”
“所以她们两个虽然是孪生子,却一个姓丰一个姓玉?”少棠追问心中不明。
谢迎刃觉得师弟好像也没有这么笨。
拍拍他的头,回想过去:“听师父说,是因为大师伯不允许五师叔姓丰。五师叔就改姓玉了。”
噢!
这就是答案。
少棠胸膛内燃烧起熊熊烈火。
她算是明白了。
阿母是怕她知道事情真相后,死活都不来境山。所以,干脆合起伙来诓骗她。
好,那就别怪她孙悟空大闹天宫,无法无天了。
想到这儿,她慢慢逼自己冷静下来,脑袋里列出几条重要事项后,冲谢迎刃眨眨眼:“师兄,怎么才能出山?”
谢迎刃挠挠头:“出山?宗门弟子没有师祖的出山令牌是不能擅自离开境山的。除非......”
“除非什么?”少棠就知道实诚孩子谢迎刃,一定能给她答案。
谢迎刃犹豫了。
要不要告诉他跟着师父可以随便出入境山呢?
师父这项神秘的任务好像在境山里并不是秘密。
少棠敏锐察觉到谢迎刃的疑虑,果断从包裹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进谢迎刃怀里。
在谢迎刃愣神的时刻,又塞了第二个。
“师弟。你给我这些干什么?”谢迎刃涨红了脸。他要银子没用。再说,师弟这是想要收买他?
这孩子也太傻了。
只要他多等一下,自己就会把出山的方法告诉他。
哎,师弟真败家。
第二世,少棠的身份很不幸,是个末世孤儿。
为了生存,她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活着。
而在末世最好的生存手段就是钱与技能。
她已经习惯用钱解决一切困难。
可是,她好像忘记了与钱比起来,谢迎刃更喜欢吃的。
“师兄,凤梨酥好吃吗?”她第一次遇到钱买不通的人。
不过,在末世里她学会了能屈能伸。过刚易折的道理给过她血的教训。面对不爱钱的谢迎刃,她改弦易辙,掏出包袱里唯一剩下的零食点心。
“记得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
谢迎刃看着压的有些变形的油纸包,想了想,宽厚的笑着接过凤梨酥:“我师父可以带你出山。”
少棠也笑了笑,露出好看的梨涡:“走,找师叔去。”
片刻后,少棠带着谢迎刃在一条无人涉足的小径上披荆斩棘。
这是冉少棠在满悔离开后,挖空心思探索出来的新路。
虽然不好走,但能巧妙避开坤苑,从另一个方向下山,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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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黄粮万事休,烟波不见蜃云楼。烹成铅汞三千日,跃出阴阳八百秋。
剑挂斗南魁北下,气横天外月稍头。来时擭片无瑕鉴,高贴青霄未肯收。
第010章 较量
有的路看似好走,尽头却充满危险。
有的路看似艰辛,走下去才知是捷径。
谢迎刃看着在前面带路的师弟,觉得他小小年纪处处都要自己打算,既令人佩服又让人心疼。
瞧瞧他的处境,不但被母亲骗,还要被师父欺,师兄和小童也要来排挤他......日子过的惨不忍睹。
谢迎刃心中不忍,劝道:“要不你来我们震峰,以后我罩着你。”
少棠背着包袱低头找路,听到谢迎刃那句“我罩着你”,心里莫明涌进一丝暖流。脚步顿了下,轻轻“嗯”一声,算是答应。
心里却盘算着事情的可行性。
跟着二师叔混总比跟着一个与阿母有仇的女人强。
不过,最终决策者多半还是师祖。
她决定先去试试二师叔的态度再说。
震峰辰星堂。
成乙摊在庭院的竹摇椅里,双腿搭在矮凳上,一手摇扇一手端个茶壶,时不时对着壶嘴嘬上一口。
逍遥又自在。
瞧见少棠跟在小徒弟身后走进来,还背着包袱,立即警惕的眯起眼睛。
“你怎么过来了?你师父知道吗?”
少棠叫了声师叔,站到成乙跟前,不回答他,反问道:“我师父是谁?”一双杏眼灼灼如火盯着他看。
成乙心虚,却也不想接招,闭上眼任其随便看,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谢迎刃没有他师父的那个耐性,也没有少棠的沉稳,不想耗下去,试探着刚叫了声师父,被冉少棠及时拉住。
她一个眼神制止他再说下去。
要问也是她自己来问。
“师叔能告诉我,你和阿母为何要瞒我?”
“瞒你什么?”成乙索性不接招,闭着眼睛跟少棠耍无赖。
少棠心中气恼,却也不能发作,只好循循善诱:“师叔,我阿母与师父有何仇怨?她这样把我送到仇人手中,有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成乙睁开眼,正好与少棠目光相对。
说心里话,他也觉得师妹不应该这么做,把孩子交到谁手中,都比交到师姐手中强。
可师妹却说只有交到丰滔滔手里,孩子才会安然无恙的在药王宗生活下去。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跟着丰滔滔顶多受点苦而已。
若是跟了别人,以丰滔滔的脾气能把少棠折腾的不想在宗门里待下去,另谋生路。
“后果不后果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大人之间的事你别掺合。你阿母会告诉你。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你现在赶紧回去,别让你师父着急。”
冉少棠现在就是块烫手山芋,他恨不得立即扔给丰滔滔。要是师父在,扔给他老人家才是上上选。
冉少棠就知从他这儿也问不出个四五六来,干脆脖子一梗吓唬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干吗?”成乙汗毛直立,坐了起来。
“我要换师父。以后拜师叔为师。”
谢迎刃在一边拍手叫好。
对于冉少棠的请求,成乙的态度很坚决,眼都没眨一下就给回绝了。
“胡闹。”成乙从摇椅上跳下来,像被人捅了后腰。还不忘狠狠瞪小徒弟一眼。
少棠毫不气馁:“你若不同意,我就跟丰滔滔说去。就说你想收我为徒,不好意思跟她开口,让我自己提出来。师叔,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成乙真让冉少棠给吓着了。一路上这臭小子表面上听他的,实则有一股子倔劲。什么都敢干。比如用一包断肠草偷摸杀人。
臭小子说要跟丰滔滔摊牌,就一定会这么干。不仅会这么干,铁定会歪曲事实,把锅直接甩他身上。
他谁都敢惹,就是惹不起丰滔滔大师姐。虽然她年纪比自己小,可她脾气大、后台硬呀。
成乙放下手中蒲扇与茶壶,对少棠语重心长:“不可。千万不可。让你跟着大师姐学医,是宗主与你阿母商量完的结果。万万不能更改。这又不是儿戏。”
少棠心下一哂。她早就料到师叔会是这个态度。
拿师祖和阿母来压她,她会怕?如果她真是十岁的孩童说不定真的会害怕。可惜,她不是。
然而,她也知道换师父能有这么容易?
恐怕收自己为徒还是姨母师父自己打的好主意呢。
师祖那老头儿此时不在宗门,说不定就是担心自己了解情况后,要闹着换师父,才跑出去躲清静去。
想到这些,少棠觉得她下手坑师叔的最佳时机马上就要出现。
换师父不是她的目的,至少现在不是。她此刻真正的目的是出山。
让别人答应自己的要求是要有策略的,直来直去往往容易被人拒绝,但拐个弯先难后易,行起事来就顺畅多了。
师叔二话不说拒绝了这件让他甚感为难的事,后面的事就不好意思再拒绝。
冉少棠一副打死不屈的表情开始表演:“我要换师父。”
成乙也是宁死不屈的臭脸摆出来:“不能换。”
“我要换。”
“不换。”
“就要换。”
“就不换。”
谢迎刃:......
师父好像被冉师弟带歪了。
在两人拉锯战持续了若干回合后,少棠终觉火候已成。
“那好,你不同意我换师父也行,我要出山。”少棠的新要求一气呵成,理直气壮。
“好,这个可以。”话说出口,成乙才发觉上当。
少棠拉过谢迎刃挡在身前:“谢师兄可是听到了。师叔你想反悔?”
成乙知他狡猾,想不到这么狡猾。
当着徒弟的面,言必行,行必果。
还好出山不是难事,宗主正好不在,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师叔我答应的事从来都算数。想出山可以,必须跟着我,一切都听我安排。否则免谈。”他不要面子吗?提条件他也会。
少棠压抑着成功后的喜悦,点头应诺。
心道,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师叔若不陪着一起出去,对她来说还是件麻烦事呢。
成乙见他同意,又补上一句最令自己担忧的事:“还有,你要保证不能向你师父提换师父一事。”
少棠撇撇嘴,一个买卖还想要两份银子?师叔未免太贪心。
“师叔,我顶多答应你,不换你。等师祖回来,我求了他老人家给我换其他师叔总可以吧?”
“其他师叔......”成乙想了想,“好罢。”反正那几个师弟每天闲得很。宗门的事一点心都不操。要是把这个小祸害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一定有他们折腾的。
可行。非常可行。
第011章 成交
成乙仍旧觉得不放心,又对着少棠强调一遍:“总之,你来我这儿坚决不行。”
少棠郑重的立誓保证,坚决打死不来二师叔门下。
成乙这才满意又含蓄的咧咧嘴,笑了。
要是他能像小师妹一样会卜卦,此时的他一定二话不说哭着喊着也要把少棠留在自己门下。哪怕大师姐把他毒成猪头也值了。
谢迎刃看着师父与冉师弟达成一致,心中有些不开心。
他挺喜欢冉师弟的。在震山,他排行最小,如果冉师弟来了,他也能体验一下当师兄的乐趣。
冉师弟在满悔那一定会受欺负,跟着自己,就能教师弟辨认百草,释读医经。五师叔知道自己引导少棠入门后一定很开心。
可是,不知师父为什么不要少棠师弟。
少棠愿望达成,看到谢迎刃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想哄哄他,灵机一动,趁热打铁又提了一个要求:“师叔,我想让谢师兄陪着我一起去。”
谢迎刃听了,心情果然由阴转晴,立即喜笑颜开,拉了成乙的袖子恳求道:“师父带我一起去吧。我帮您赶马车。您不是说有批药草要运出去?我来搬货,我全包了。”
成乙对自己这个干活从来不偷懒的小徒弟十分喜欢,走到哪里都愿意带着。既然冉小鬼愿意和自己的傻徒弟亲近,他也愿意乐见其成。
脸上却是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装模作样吭哧半天才点了头。
转而问少棠:“你昨天刚到,今天就嚷着要出山,想跑?告诉你,除了鬼方如人间仙境,其他地方都是大漠。渴也能渴死你。别打逃跑的主意。”
事情有了结果,成乙放下心来,恢复了师叔的尊严,开始敲打少棠。
少棠也挺配合他,装成听话的样子殷勤附和。
反正他说一句她回一话:“不敢不敢。我为什么要逃跑。这里有师叔。我阿母说师叔会护我周全。”
成乙就喜欢听少棠提小师妹,眯眼笑了笑,扇着扇子继续教训他,再嘬两口茶。
茶壶滋滋空响,他晃了晃发现茶水干了。
少棠给成乙捶背,忙不迭的给一旁站着傻乐的谢迎刃使眼色,嘴都努上天了。
傻师兄愣是没看出来少棠这是暗示自己要给师父添水。
还是成乙自己把茶壶塞到徒弟手里:“十三,去,沏壶新茶来。从京都带回来的六安瓜片。”谢迎刃这才反应过来,脆声答应着跑去了茶房。
一边跑一边后知后觉的寻思,师弟挤眉弄眼原来是提醒自己这个,他人可真好。
嘿嘿笑着进了茶房。
成乙看着少棠那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心中动容。这傻徒弟平时被人欺负都不知道,以后跟冉小鬼交好,说不定能学的聪明些。
想到这儿,他开口对少棠说道:“你谢师兄虽然脑子笨,心眼却实诚。以后有什么事想提醒他,直说。你拐弯抹角他看不懂。”
“师叔你不嫌他笨?”这要是换个人,一定妥妥的把眼前事都料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师叔舒舒服服的。
成乙瞧少棠一眼:“笨人有笨人的好处。听话就行。要是你这样的,搁我身边还不气死我。”
哼!少棠没接话,心里却腹诽:师叔自个也机灵不到哪去。也就能降伏谢十三这种实心眼的。
成乙见少棠不说话,脸上却是不服的表情,暗暗庆幸这小鬼头总算不会归到自己门下,让他去祸害其他师兄弟好了。
不过,这样一想又觉得对不起师妹的嘱托,想到师妹临行前泪眼婆娑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忍。
算了,该操的心还是省不了的。
“你给家里写没写平安信?”
少棠在庭院里的石榴树下仰头看刚刚结的果子,心里盘算着酸还是不酸,等熟透后摘了吃,听到身后成乙问话,又回过身去答道:“写了。今天能送出去吗?”
“能。把信拿来,我安排人送。”
“是宗门里的人负责送信?还是村子里的人?”如果有人能通过送信出入境山,那他以后办事就方便多了。直接攻克那个信差就行。
成乙警觉的瞪冉少棠一眼:“问这么多还想不想送了?”
少棠心道,不问你我自己也能打听的出来。她乖乖掏出三封信递给成乙,又觉得不妥,撤了回来。师叔不会拆开偷看吧。
成乙接了个空,不高兴地吼道:“不想送别送。烂你手里。”
少棠也觉得刚才自己动作太过警惕,可能伤了师叔的玻璃心,嘻嘻笑着又把信塞进成乙手里,还不忘补刀:“师叔,你别偷看。小心长针眼。”
成乙气得要站起来打他,端着新茶走出来的谢迎刃及时安抚住师父,险险地救少棠一命。
喝着新茶的成乙重新摆好姿势,闭上眼,慢慢回味茶香。少棠拿过扇子讨好的帮他打着扇,问道:“师叔,咱们什么时候走?”
成乙睁开一只眼斜睨着少棠:“看心情。”
少棠也不恼:“好,那我跟师父打声招呼,明天搬来住。”
成乙气的喘大气,不得不屈服在冉小鬼的淫威之下,没好气地吼:“明天出发。”
少棠心满意足:“好嘞。”
“明天我一早过来等着。说话要算数。”说完,扔下扇子拉着谢迎刃跑出成乙的院子。“走,你不是说带我看看你住的地方,现在去。”
谢迎刃回头看了一眼师父,见他像哄苍蝇一样对两人挥手,吐吐舌头高兴的拉着冉少棠一起跑到后院自己的住处。
少棠四下打量院子,比自己在坤苑第一夜住的小院面积还小。
到屋门口掀帘进去,才发现里间屋里竟并排着四张床。
“你们四个人挤一个房间?”
“对,我和十师兄、十一师兄、十二师兄一起住。”谢迎刃一边说话,一边抱起床上的一摞脏衣服放进地上的大木盆里。
“药王宗有这么多地方,为什么不多盖几间屋舍,你们一人一间。现在这样住着多不方便,挤不挤。”
“师父也想盖,可是宗门没钱啊。”
“没钱?”
这个问题她曾经在见到师叔的破马车时,偷偷揣测过。
当时她猜测是不是因为穷,置办不起华丽的马车,才赶这样的四处漏风的马车出远门。
后来又觉得堂堂药王宗不可能穷成这样。
怎么说药王宗也是药医界的扛把子,千里迢迢来接人,竟赶辆破车。丢不丢药王宗的脸面啊!
现在,来了两天,瞧这光景,她算是知道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药王宗是真的穷。
第012章 回忆
谢迎刃看着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少棠,想起在将军府住过的大宅子,随便一个院落布置的都比师祖的凌云殿还要华美气派。
他恐怕少棠师弟是住不惯药王宗才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尤其是他那个竹屋,四下漏风,比自己住的还简陋。不知夜里会不会冻着。
他腾出一只手,拍拍少棠的肩:“师弟放心,一会儿我去山上多挖些草药,到时候卖了钱给你置办一套好铺盖。你那竹屋不保暖,夜里凉,别冻着你。”
他倒是全然忘记了冉少棠见人就塞银子的作派,一心担忧这个小师弟会在药王宗受了委屈。
历经三世,少棠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是一颗用蚕丝重重缠绕包裹的茧。
刀扎不进,火烧不透。
拒绝别人,却也能很好的保护自己。
可是,再坚硬的东西也有弱点。
少棠突然就对谢迎刃粲然一笑。
从小,她那个宠妻狂魔的奇葩爹就常常因一件事训斥她。
“记住,以后不许笑。如果想笑,一定要躲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笑去。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就克制一下,绷着面孔,千万不能笑。心里再高兴也不能笑。”
其实,她很想告诉阿父,她笑,不是因为真的快乐。
而是她的人生本就是苦的。
她再不多去笑一笑,更加没有活着的兴趣。
她一直不懂,自己已经担负最沉重的东西,为什么还要限制她快乐的权力?
后来,无意中听到父母的对话才恍然明白,阿父不让她笑,是因为她脸上的梨涡。
长在左颊的小小梨涡,盛放着那块胎记都掩盖不住的甜意。
她笑起来太像个明媚柔美的女孩子。这样容易暴露身份。如果皇帝与长公主发现异样,等不到她十岁离家,冉家上下就要覆灭。
所以,她不能笑。
可,这是让她压抑快乐的理由吗?
为了保全家族性命,为了圆住阿父的谎言,她已经毁了容颜。也从来不让婢女小厮贴身伺候。更不与别家小公子过多、过密来往。就连小妹韶裳,她都能避则避。
在京都,她活得像只孤独的刺猬。
她终于明白第一世的“兄长”活得有多么痛苦。
第一世她做冉韶裳时,虽说嫁给沈惟庸命运凄惨,但在父母跟前做闺女那些日子,活得恣意绚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那时的她,不明白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长,为何总要躲着自己,为何总要板着一张冷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她渴望能得到兄长的爱护,也渴望与兄长亲近。但与兄长相处时,他表现的想要接近又拒绝接近,总是别别扭扭。
有一次,她穿着阿母新做的碧波烟罗裙,在海棠树下跳舞给父母看,恰巧兄长路过。
那日,她唇上点了桃粉色的胭脂,面若凝脂,乌发如瀑。
春风拂过,丝绦飘扬,洁白的海棠花簌簌落下,旋转的湖色衣裙卷起旖旎的风,海棠如雪花飞舞。
阿母夸她舞姿天纵、美如仙子,阿父说她长得如阿母一样。她听完笑得灿烂,不经意间瞥见兄长眼神里流露的异样不同往日。
她再去细瞧,兄长却已经察觉,他的手习惯性摸摸眼下胎记,眼神里已经淡漠如初,与之前像变了个人。
那是她出嫁前最快乐的时光。兄长从药王宗归来送嫁。
当时,她不懂兄长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直到这一世,她才真正理解第一世的兄长,身上背负的东西有多么沉重。
那眼神不过是一个被责任桎梏的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的羡慕。
她很后悔第一世没有早一点知道真相。
她特别想告诉那时的冉少棠,那些背负,可以放下。
这一世,阴差阳错,她承接了兄长的命运,成为冉少棠。深刻的理解这种想笑不能笑的日子有多孤独。
终于从京都那个无形的牢笼里逃出来,她渴望活成一束光。
将来有一天,当她完成冉少棠的使命,她会以另一种方式,放下。
摈弃这瞬间的杂念,她暗怪谢迎刃谢十三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让她又回想起兄长,回想起过去。
屋内光线昏暗,此时,说要赚钱给她买铺盖的谢迎刃,就是这房间里最亮的光。
看着笑起来憨憨的师兄,冉少棠觉得这人真傻。
傻的可爱。
她不想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那种令人愁苦的情绪中,踮着脚尖拍拍谢迎刃的肩膀,商量道:“师兄,你看我是咱宗门里最小的弟子,放眼望去全是师兄,见人就喊师兄......”
谢迎刃认真的听着她说话,不知少棠小师弟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少棠小拳头轻轻怼上他的胸膛,问:“你想不想和他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谢迎刃有些蒙。
“感觉不一样呀。”她对着他挤了挤眼睛。
谢迎刃手里的木盆咣当掉地上,衣服撒落地上。
他双手抱胸,害怕的后退:“我、我可是没有、那种癖好的。”
没办法,第一眼见这个小师弟就觉得他长得太好看,虽然脸上有块胎记,可一点不影响感观。有时,少棠笑起来,他通常不敢看。总觉得像个丫头。
他听师兄们八卦胡侃时隐晦提到过断袖之癖,顿觉得师弟好可怕。
少棠看他那副傻样子“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弯下腰蹲在地上,眼泪都要笑出来。好半天她才停下,强忍住笑意数落谢迎刃。
“你瞎想什么呢?小小年纪怎么一肚子乱七八糟不健康的东西。谁给你灌输的。以后离那人远点。”
谢迎刃不服:“谁让你那种表情。”
“我那种表情不是怕你不答应吗?好了,不逗你了。”少棠推他一把,“到了药王宗我发现师兄们多得漫山遍野,一点没有辨识度,为了区别对待,以后我就叫你谢十三,你看怎么样?”
“不行。我从来没当过正经师兄,好不容易有个比我小的,必须喊我师兄。”
“那你说了可不算,嘴长我脸上。我想喊什么就是什么。十三,十三,谢十三。”
“不许叫。不许叫。”
两个人围着一个木盆一堆衣服追打起来。
跑累了,冉少棠心里的阴郁一扫而光,这才指着踢到床底下的木盆和脏衣服,转移谢迎刃的注意力。
“十三......师兄,你抱这么多衣服都是谁的?”谢迎刃听到后面师兄两字,咧嘴高兴起来。
蹲下收拾地上的残局:“衣服是三位师兄的。你要是不嫌烦,就陪我一块去溪边,我要给他们洗衣服。”
“他们的衣服为什么不自己洗?”少棠觉得不可思议。
“师兄的衣服一向都是我来洗。我是师弟。”
这是什么逻辑,不是欺负人吗?
要都是按这个规矩来,那药王宗她最小,以后不是谁都能指使她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