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围
那是个极其寻常的冬日。
一声长嘶,扯破了看似平静之下的平静。
猎猎旌旗乍起,黄云凝暮。乐降野上鼓声震山川,两军对垒,战火飞天。
颍川府内的百姓纷纷逃窜推挤,如临大敌。
“我嘞个亲娘诶!这仗势可吓死个人!”
“要是这城破了该怎么办,我们可不就是瓮中之鳖,任那些蛮子搓捏圆扁了!”
“完了完了,就我们城中这几个府兵可顶个鸟用啊!”
“这该如何是好,节度使大人才刚离开颍川啊!”
百姓们慌乱的四散而逃,寻不见方向,仿佛忘记了这是颍川,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门口的不要太熟悉的地方。
而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们,则是很快跑到了较高的山头上。
他们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旗帜,大声叫喊道。
“天朝来人了!天朝来人了!颍川府有救了!颍川府有救了!”
远处前来的队伍气势汹汹的逼近,顾氏旗帜格外醒目。
鼓声似乎又响了一些。
队伍中为首男子战袍束带,面色清冷,快马跃入阵中,长戟一挥,鲜血喷溅。
其后一众战马士卒争先涌入,悲声响彻。
长戟,紫骝马,是顾云贺。
胡人头子气的骂娘,他一个弯刀卷下头颅,往地上啐了一口,向不远处的为首男子叫阵:“乃乃的!姓顾的小子,这么点人也敢来!”
燕照从容的躲过暗箭,顺手取走几条性命,便直冲吐奚达达而去。
顾云贺此次只调给五千精兵,加上一万守备军对垒吐奚达达三万士兵,虽是以少对多,但顾氏将军的威名足以令敌方生畏。
身下的紫骝马有如流矢,长戟往吐奚达达的面门而去。
吐奚达达侧身躲闪,外翻的弯刀劈风而来。一万守备军不足畏惧,只是一帮混吃等死的蠢货。这五千精兵虽是精兵,但到底人数上他占着优势。
吐奚达达这般想着,弯刀已勾住燕照的尾袍,却见其抽身而去,弯刀只留下袍子。
然此场景,已足够横台上的鼓手震鼓稳定军心。
吐奚达达本是只有一身蛮力,做不得将领,此番不过收服一偏远小城,可汗便放心让他领三万兵前去,没成想本应困守大荥的神将顾云贺竟出现在千里外的颍川府,想来战局有变。
远帐中的胡人谋士观望着胶着的局面不禁手心冒汗。
此时吐奚达达怒喝一声,弯刀席卷而去。燕照轻巧避过,绕身至后。
两人缠斗一刻,终是长戟没入了胸膛。
吐奚达达轰然倒地,一旁的几个士兵看见将军战死,立即六神无主。
燕照抽回长戟,一个漂亮的回旋,又收割了近处一个副将的头颅。
横台上的一人一直在关注吐奚达达的动向,主将身死,军心不稳,他闭了闭眼,号令小兵吹响号角,他望着着燕照所在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往后撤了去。
散角震动,胡人士兵霎时慌乱逃窜。
府兵将领还妄乘胜追击。
却见燕照拍马来到他身侧,对他说不可。
将领见来人要下马行礼,又听那人笑着说了句不可。
他正疑惑着,燕照见胡兵已然撤走,城前空地唯留横尸与几千兵士,便对他说:“开城门,去节度使府。”
直到忠勇节度使府,燕照都未发一言。
威名赫赫的忠勇节度使崔拔,在小城中大修宣节校尉府邸作节度使府。皆因宣节校尉是崔拔的第一个官职,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忠勇节度使府并不冷僻,但却给人一种人去楼空之感。燕照四处打量着,方才战中,她便觉着不妥,一个安置了节度使的城中,怎么只有大约一万的守备军。
这想法令她心惊,也让此行的目的有了变数。
她冒死夜出大荥本是为了请求节度使调兵,解救顾云贺主军于水火,而正是皇帝的密函中提到颍川兵粮优足,这才选择冒险突围。
“你们节度使……”
“大人几天前接到调令去驻守朝阳关,连夜便带着兵马走了,现在府中只有一位李公子。”将领恭敬中带着感激,“您是特地带着兵马来增援我们的吧。要不是您,这颍川城内的男女老少如今可就是蛮子刀下的一缕亡魂了。”
燕照叹息,面色开始凝重起来:“你说的那位李公子是?”
“李公子是节度使大人的客卿,深得大人器重,此次被留在城内看护颍川。”将领回道。
“他在哪?”
“李公子在战中时便去了城内安顿百姓,应该还要一时半刻才能回来。”将领恭敬的退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李成蹊才姗姗来迟。
燕照正负手立在院子里看着沙盘。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抬眼,见一少年穿廊而来。
皎若玉树,风姿特秀。
燕照在心中叹道。
李成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燕照身边:“见过顾将军。”
“李公子。”燕照面色淡淡。
他微笑着:“将军唤我成蹊便可。”
燕照颔首。
她看着身侧高半头的少年,板着脸问道:“你们崔大人调兵朝阳关,怎么连妻女都一块带走了?”
钟灵毓秀的少年支吾:“许是……”
燕照打断他:“成蹊公子不必在我面前遮掩,我不是你们颍川府的人。”
李成蹊苦笑:“颍川,是弃城。”
燕照脸色愈发凝重。
李成蹊继续道:“成蹊知晓这是为大局而下的决定,可是成蹊是颍川生人,断没有道理弃城而走,于是我便自请留了下来。”
燕照听着,看向他的眼神已有不同。
“我们可能中了蛮子的计谋。”燕照的眸色里染上担忧,“顾家军困守大荥已有七八日,城内百姓众多,粮草不足,迟迟等不到援兵,恰逢陛下密信传来,于是我冒险突出寻求忠勇节度使调兵。”
李成蹊一愣:“这信有问题!”
燕照点头:“密不透风的大荥怎么会轻易的传信进来,怕是早就被蛮子给掉包了。”
她叹息:“若非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又怎会贸然行动。”
“那现在大荥岂不是……”
燕照摇头:“大约还能撑上半月。大荥易守难攻,蛮子送信来的目的是在我突围时乘机偷袭,摸清城内情况。”
她冷笑道:“可惜我成功突围。想必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把顾家军困守大荥的消息带出颖川。”
“他们必定会再度来袭,可我们这么点兵。”李成蹊皱眉,“平日里我也就替大人管一管城中事物,打仗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可……”
“他们调兵前来也需要时间,起码在日落前不会来犯。”燕照看着他,“想必城外已安插了他们的人,送信出去危险重重。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先保住颍川,再谈其他。”
“那我去告诉百姓,让他们做好准备。”李成蹊正要忧心忡忡的退下。
燕照叫住了他,若有所思道:“成蹊公子看来很得民心。”
野上黄沙满天,与天边黄暮相接。
一行行军阵隐约露出黄沙,马蹄声震天响,众人的吆喝声传出千里。
隐于一处的胡人探子暗叫不好,他似乎瞧见黄沙中有人开了城门迎他们进去,看着似乎源源不断的援军,胡人探子一个踉跄,策马回了大营。
城中的燕照仅仅遣了五千兵士出去演了一场戏。
“顾将军好计谋!”李成蹊亦步亦趋的跟着燕照回府。
燕照突然朝他一笑:“兵不厌诈。”
李成蹊看着眼前身量不高,笑得一脸孩子气的少年,突然有些恍惚。
“顾将军长的好像我从前的一位故人。”李成蹊挠挠头,“像一位小姑娘。”
燕照一怔,她停下看向李成蹊。
李成蹊以为是自己的行为唐突了顾将军,脸色有些僵,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堂堂一位杀伐果断的将军在他面前,他还是十分紧张的。
燕照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眼李成蹊,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天下间有许多相似的人。”燕照恢复之前冷漠寡言的模样,这让李成蹊有点失望。
“成蹊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的蛮子可不像今日好糊弄了。”燕照淡淡道,“今日所说的,你可都准备好了?”
“已经妥当。”李成蹊连连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好。”
燕照丢下一字,转身向客房走去。
李成蹊挠挠头,也回了房间。
第二日,天光未亮。
燕照恍惚间觉得有一人站在床前,她突然惊醒,一把起身扼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推至墙角。
待她眼神清明时,正见李成蹊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双清透的双眸里分明没有昨日的拘谨与敬重。
燕照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怕胡人夜袭,并未卸妆就寝。
她平日最恨别人打搅她的美梦,便恶狠狠的瞪向李成蹊。
少年脸色通红,似乎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双手在空中乱挥舞。
燕照冷哼一声,放开了他。
却听他说。
“你不是顾云贺。”
第二章 是风在动
烽台上的狼烟有些刺鼻。
李成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余光瞥见一身盔甲的燕照正嫌弃的撇过头。
李成蹊摸摸鼻,忽然想起两日前的那个清晨,这张脸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轻笑。
“我确实不是顾云贺,我是燕照。”
李成蹊撇撇嘴,转头看向城内。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无非是这小子行迹诡异,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传顾云贺身长八尺,大约比他高半个头才是,可眼前的少年矮小,只得堪堪与他平齐。
百姓组成的大军排成方列,大声高喊助阵。年轻力壮的青年被要求穿上护甲,站在城墙上的较后方。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两日了。
自胡人大军在乐降烽上安营扎寨,燕照便让他组织百姓天天在城门下嚎叫。
战到是没开始打,胡人小子们以为颍川天降神兵,没敢轻举妄动。
燕照心里门清儿,她这样的法子顶多迷惑敌军一两日,等探子回来发现附近城池并没有援兵前来的痕迹时,胡人一定会选择速战速决。
她从城门上眺望着,忽见一匹兵马绝尘而来,他急急忙忙进了一个帐子,没一会儿,胡人军列便混乱起来。
燕照眼神一凛,吩咐左右将按计划行事,全军戒备。
号角突然吹响。
城门上立即往四处投下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燕照率兵夺门而出,身影瞬间淹没在特制的烟雾里。
城门上的李成蹊嘱咐关好城门,看着兵分三路的兵马分头被白烟吞噬,双拳不经意间握紧。
不知过了多久,白烟还在不断向外扩散,却不见野上会战的情景。
西边突然来了一方长伍,东边又来一队兵马。
李成蹊瞧不真切上边的旗帜,以为是胡人的援兵到了,手心不断冒出冷汗。
又不知过了多久,白烟的边缘突然冒出人影来。
一个,两个,三个……
身上穿着的是天朝的兵甲。
……
满目的翠色中。
男子长身玉立,只一身影便夺去了院中的所有光华。
“冬日的北大漠竟也开四季常绿。”
男子声音低沉,意外的好听。
燕照轻悄悄的上前,生怕搅扰了此般和谐。
是风在动。
轻风拂起绿植,伴随着吱呀的响声。
男子回头,他的脸淹没在炽烈的光影中。燕照的心如同薄纱罩里的烛火噼啪作响。
燕照轻舒一口气。
她知晓国公爷生的好看,没想到竟是如此光彩。
薛仰止看着来人,方拧紧的眉头轻轻舒展。
“是你。”
他的声音似乎透过千万年而来。
“那个小兵。”
燕照沉默。
“下次战场上当心。”
薛仰止走离了这满院生意,但却并未走出燕照心中的这座城。
……
燕照踏进府内大堂。
屋内人齐齐投来目光。
在感受到一道炽烈的注视时,燕照的身子瞬间紧绷。她僵硬的走到一处坐下。
李成蹊见她来了向她点头致意。
燕照这才发现堂中多了好几道陌生面孔。
“是崔大人不放心颍川府,故而给我等送信,好在赶上了。”胜平将军姜聊出声打破寂静。
薛仰止淡淡抿了一口茶,也道:“没想到崔拔给我们都送了信。”
信是送了许多,人却只来了两个。
除却困在大荥的天盛将军顾云贺,天朝此次派出众多武将平叛蛮胡。
许是知晓陛下弃城颍川的决定,大部分武将不敢轻易增援颍川。
想来是崔拔实在放心不下这座城,又不敢公然违抗圣上的旨意,于是便把注意打到了其他武将身上。
而赶来的这两位,也都是位高权重且心怀大悯的将军。
李成蹊心中感激,燕照看向薛仰止的目光也越来越炽烈。
许是这道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薛仰止看了过去。
燕照一愣,慌忙收回视线。
薛仰止勾唇:“顾云贺的小兵。”
方才大败蛮子回来的路上,燕照便已经将荥阳的事都说予薛仰止,自从薛仰止知道她是顾云贺的亲兵,她的称呼便成了“顾云贺的小兵”“那个小兵”。
燕照起身,向薛仰止抱拳:“不知宿国公可否想到什么法子支援顾将军,燕照恳请您即刻动身出发大荥。”
姜聊听得一头雾水,李成蹊立刻向他耳语。
薛仰止的关注点却在燕照两字。
他一愣:“你叫燕照?”
燕照不明白他这般反应,却也点头称是。
“天策将军嫡长女也唤燕照,不知你与那位朝阳郡主有何关系?”
燕照这下是真愣了去,她看向薛仰止,眸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同名同姓罢。燕照只一介老粗,不会有关,也不敢有关。”燕照垂眸。
薛仰止意味深长的看了燕照一眼,转头同姜聊说了几句,便起身对燕照道:“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第三章 年糕之谊
大荥很远,远到跑死了好几匹马。
途经几座小城时,燕照给自己买了好几份炒年糕。
薛仰止驾马靠了过来:“你很喜欢吃这个?”
燕照看向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只是快要过年了,家中原先都是吃这个的。”
“思家了?多久没回去过了?”
“我没有家。”燕照的脸瞬间黯淡下来。
回去的家已经算不上是家。
薛仰止一怔:“抱歉。”
燕照摇摇头,不欲多说。
往后的几日,路过城池时,薛仰止都会替她捎带上几份年糕。
燕照看着买来的年糕,认真道:“有没有蒜蓉的,我喜欢蒜蓉的。”
……
带着蒜蓉味的燕照上了战场。
马铃叮叮,马背上的燕照势如破竹。高超的马术让她躲过一处又一处攻击,手上的长戟宛若镰刀,轻而易举的拿下敌人的性命。
她调马回头,正好撞见一身金甲的薛仰止。
身姿俊拔,容若神祇。
此时,有人大喝一声,城门洞开。
顾云贺拿着神戟冲了出来,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大荥之战的胜负定的极快。
有薛仰止姜聊的助阵,对方将领见势就收。
原本燕照殊死一搏才突出重围的荥阳,今日不过轻松一战,蛮胡便退击撤反。
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对阵天朝的四大神将。
更何况这一次就来了三位。
蛮胡在大荥城外围攻多日,本就疲惫不堪。
这次会战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顾云贺第一个驾马来到燕照身侧:“燕照。”
他的声音隐藏着担忧。
燕照满身血色,却冲他粲然一笑:“只一些皮外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我先带你进城。”
燕照应好,调转马头时,又撞见薛仰止。
他静默的立在一旁。
顾云贺看到他先是客套了几句,便带着大部队进了大荥。
大荥的主事是知府刘大人。
燕照等人简单的梳洗了一番,便接到了刘大人为他们举办洗尘宴的消息。
刘大人府上,一面硕大的玉屏风横立在府口处。
再绕过去,便可见整座建筑雕梁画栋,粉墙环护。院的正中,栽了一株腊梅,凌风傲立,枝桠遒劲。穿过小抱厦,入眼便是抄手回廊,廊顶流苏相嵌,风过,如同浅色麦浪。再越过青石板,便可见了富丽锦绣的主堂。
之前被困大荥时燕照并未进来过,今日惊艳一见,不禁感叹起此处的雅致来,暗道漠北竟也有如此清新典雅的装饰。
不同于忠勇节度使府的大气威严,刘大人府上处处精致,处处婉约。
燕照伴着顾云贺进了主堂,便见薛仰止与姜聊已在其中。
氤氲的檀木香勾勒出少年国公精致的侧颜。
燕照呼吸一滞,恍惚间已在刘大人的招呼下落座。
斜侧面正是薛仰止。
燕照开始打量起堂内的布置来。
堂内正中摆了一盆红炉小火,映的大堂暖和起来。镂空的雕花窗棂泄下北国的暖阳。东边的洋漆架上摆着一对白玉的吉祥如意。西边的墙上挂着当世有名才子所著的红梅图。
燕照突然想起自己在京都红棉巷里的那座府邸。
也爱在房内摆一对古董,也爱在墙上挂一副当世名作。
燕照抬眼看去,刘大人一身温和淡雅的文人的装扮,本是最契合这样的宅邸的,可惜那眼神中时不时流露出的精明算计与谄媚,真真与记忆中的那些人如出一辙。
燕照突然间像是失去了兴致,恹恹的品着国都来的细茶。
这种茶,此样景,勾起了她的许多不合时宜的伤感。
席间的推杯换盏还在继续。
刘大人先是仪式般的感激他们救援了荥阳。随后举杯共饮,拍手后几队舞姬携香而入。
燕照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奈何如今只是一个小小亲兵,只得稳坐在位上,眼观耳鼻观心。
顾云贺与姜聊显然对这样的场合已经驾轻就熟,他们尚能对着刘大人假笑,看起来得心应手。
反观薛仰止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面对刘大人谄媚的笑容,显得有些爱搭不理。
刘大人肉眼可见的一僵,换了个更大的笑容来缓解尴尬:“红蕖,请小姐上来。”
没过多久,一长眉黛目的粉黛女子款款而来。
她捏着声,冲场上的几位娇笑:“大人们,品芳有礼了。”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往堂上扫视了一遍,最后定在了年少风采的薛仰止身上。
燕照一个激灵的坐直,万万没想到府邸清高精妙的刘大人会做出卖女儿的举动。
在场的人齐齐皱眉,姜聊更是心直口快道:“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去他人府上拜访的男客在如此的场景下会面府上的女娇娥,这番举动不言而喻。
果然,听刘大人道:“小女年逾十五还未定人家。下官观在座的各位皆丰神俊朗,人中龙凤。起了结亲的意思。”
话罢,他的目光转向薛仰止:“国公爷,不知你看小女如何?”
燕照暗自撇嘴,果然已经找好了目标。
可是这样的做法未免太伤为官的风骨。
“矫揉造作,庸脂俗粉。”
薛仰止面色无波。
不留情面的话音方落,便听安静的堂内的某处噗嗤一笑。
刘大人面上挂不住,又不好冲薛仰止发火,只能看向那处角落,怒火中烧。
“你这丫头,如此失礼!”
燕照往那处看去,一道石榴色的身影步来,女子芙蓉面,步步生莲。
她一来便开口讽道:“父亲自诩为官清廉,竟打算把女儿送给他人做妾。”
刘大人怒发冲冠,指着那女子便是一口一个逆女。
姜聊突然就来了兴趣,他招来了旁边的侍女。燕照也就顺便听了一耳朵。
原来方才那位叫品芳的小姐是继室所出的女儿,刘大人宠妾灭妻,将妾室扶正,因着疼爱那位妾室,所以对刘品芳也是宠爱有加。
后来来的姑娘是刘府的大小姐刘广兰,原配所出,自小不受待见。府上的这场宴会正是这位大小姐辛苦操持的。
姜聊咂咂嘴,简直和话本子一样精彩。
燕照看向刘大人的眼神只剩鄙夷,她正欲站起来说些什么,就被顾云贺一把扯下。
他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冲动。”
燕照这才反应过来,她已不是几年前身份尊贵的朝阳郡主,她现在是男儿身,是顾云贺将军的亲兵,开罪不起堂堂知府。
燕照悻悻的撇嘴。
薛仰止眼神往这边一瞟,将这些小动作收之眼底。
他淡淡的开口:“刘大人一番好意,薛某心领。”
刘大人仿佛看见了希望:“不如先将小女送到您身边服侍如何?若是不喜品兰,您看我这大女儿……”
刘大人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女儿攀上这门亲事,哪怕是为奴为婢。
宿国公薛仰止,年少袭爵,位高权重,在武将之中也有一席之地。更勿论长相俊美是整个天朝女子的梦中情人了。
大荥只是个边境小城,好不容易来了几位重臣,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这辈子都别想升迁离开这大漠。
姜聊终于忍不住了:“刘大人,你这卖女儿的行径我大天朝可不兴啊!姻缘讲一个郎情妾意,你那品芳长成这副尊容,没见宿国公没什么兴趣吗?”
话音方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的刘品芳哭着跑了出去。
姜聊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顾云贺看了眼燕照,也淡淡的随声附和:“话糙理不糙。”
刘大人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却又没胆开罪姜聊,一时间僵在那里。
燕照巴不得赶紧离开,她举着酒杯笑道:“今日多谢刘大人的热情款待,席上吃足已有些困了。”
刘大人回敬,赶紧借坡而下:“既然各位将军倦了,刘某不便多留,本官已在府中备下客房。红蕖,带几位将军过去。”
一众人稀稀落落的告辞,往外院的几盏灯火而去。
临走前,燕照经过刘广兰时,见她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起了怜悯之心,多嘴问了句:“今日宴上你吃了吗?”
刘广兰一愣,眸中灯火明灭:“未曾。”
燕照扣扣搜搜的掏出身上携着的蒜味年糕,颇有些舍不得:“给你。”
刘广兰:“……”
第四章 大雪未曾兆丰年
隔日大雪。
燕照起早在院中晨操,手中的剑灵巧的挽了个剑花,圈住了扬起的雪。
院门处,刘品芳提裙而来,身后跟着拿着食盒的小丫头。她看了一眼雪中的燕照,便匆匆向薛仰止的房间而去。
燕照顿了一下,又耍起剑来。
再看去时,小丫头已奔着刘品芳的背影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刘广兰提着食盒出现在了院门口。
燕照以为她找薛仰止,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我是来找您的。”刘广兰微微一笑,今日穿的月白色袄裙更衬雪色。
薛仰止方出厢房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佩剑的红面少年喝着热粥,身侧的姑娘笑意盈盈。
薛仰止看了一会,抬脚往廊上走去,正巧撞上隔壁院里跑来的李成蹊。
“国公爷,早上好啊!”
李成蹊莽莽撞撞而来。
薛仰止侧身避过,只略微一颔首,便离开了院子。
李成蹊探头往院里一瞧,意有所指的揶揄道:“这景致可真美呐!”
刘广兰显然会错了李成蹊的意思,她不失礼数的敛裾见礼,随后道:“这府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根一柱皆是家慈在世时费心落成的,配上这北面的雪景,自然是可见风致。”
燕照把碗递给刘广兰身后的大丫鬟,好奇道:“令堂想必是南面的人吧,府中的规制皆是南方的布置。”
刘广兰看向燕照笑道:“是的。家慈是云乡府陆氏。”
燕照正要点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言语不免有些莽撞:“云乡府陆氏?可是百年望族的那个陆氏?可是有嫁女儿入天策将军府的那个陆氏?”
刘广兰一愣,点点头。
她没有在乎燕照的失礼,温和的样子与昨日同父亲对峙时判若两人。
接着,她有些失落道:“那位是我的表姨母,自陆氏没落以后,是上一代中唯一嫁去京城的女儿。旁人也曾艳羡家慈的夫君做到了五品知州。只是谁又能如表姨夫表姨母那样鹣鲽情深,至死不渝呢。”
燕照看着刘广兰,突然有些惊讶,原来她们二人还有亲缘关系。
李成蹊听到天策府时就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急急问道:“那天策将军的两位嫡女,就是你的表姐表妹了?”
“是这样的。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两位姐妹。”刘广兰感叹道,“世事无常。自多年前天策将军与其嫡子身死沙场,表姨母追随而去。诺大的宅邸,便只剩她们二人了。”
说罢,又有些感怀:“她们二人皆受封郡主。一人困于后院,容貌尽失,一人困于宫墙,也不知谁更可悲些。”
李成蹊不解:“明月郡主自幼入宫,深受太后喜爱,怎就可悲了?”
刘广兰笑着摇摇头,未置一言。
燕照听着,已未将刘广兰当成一个寻常闺阁女子看待。
“将军。”刘广兰出声唤她,“这雪有些大了,我们去檐下躲躲吧。”
风雪携着刺骨的冰寒扑面而来。
到底是北面的风雪。
燕照有些放心不下外出的薛仰止,便借口今日要出门要去营中。
刘广兰知意的离去。
燕照找到薛仰止时,他正沉默的站在街口。
她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这雪。”他开口,“于权贵而言,是锦上添花的景物,是祥瑞。同衣不蔽体的百姓来讲,意味着死亡。”
燕照皱着眉看着面前的人间炼狱。
她往前走了几步,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厚雪之下,是人僵硬的残骨。
“他们这里已有几年,风雪连绵,作物无存。倒是该问问这里的父母官,缘何府中起华宴,府外成炼狱。”薛仰止转身回了刘府。
燕照不忍再看,回头跟上了他。
……
刘府书房。
抬眼便可见玉器满目,墨砚精贵。
刘大人的美妾伴在一旁,好不快活。
薛仰止沉着一张脸进去,不曾顾及屋外小厮的阻拦。
美妾见到外人,惊呼一声从刘大人腿上起来。刘大人惊愕,见到来人尴尬的挥退了美妾。
但那妾室离去时,目光像似粘在了薛仰止身上。
燕照生生打了个寒颤,对刘大人更加厌恶了一分。
薛仰止扫了一眼燕照。对刘大人开门见山:“刘大人府上可有粮仓?”
刘大人头如捣葱,不敢说没有。
薛仰止点头,环视了书房一圈:“既如此,还望刘大人打开粮仓救济城中百姓。另外,薛某望刘大人可以舍弃这些珍宝古玩,去城中米铺换取粮食。”
刘大人苦笑,正欲说些什么。
恰逢此时,刘广兰带着一串钥匙走了进来。
“父亲。”她笑着,“这是府上所有的粮食。”
第五章 乱民与吏
刘大人的面色有些奇怪,抽搐成一团。
刘广兰见到燕照两人出现在书房,心思的几个回转间,大致知道薛仰止的来意。
她无声的笑了笑,将钥匙递给燕照,然后道:“父亲方方唤我将府库的钥匙拿来,原来是做这个缘由。”
刘广兰递得快,纵使刘大人面如城墙,也不好意思出声要回。
他咳了一声,手握成拳抵在嘴角,颇有风光霁月的味道。
刘广兰心中明白的紧,她来碰上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她顺水推舟:“父亲曾在夫人的房里放了一株绛仙草。城中最大米铺的东家女儿最喜奇花异草。想必,夫人也愿意为了城中百姓割舍吧。”
刘大人气的差点吐血三升。
那株绛仙草是他花了极大的价钱,极大的心血从蛮胡那搞来的,本是作有别的用途,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他不愿也不成了。
“依……依你说的办。”刘大人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话。
刘广兰弯了弯唇角。
正此时,知府府中亲卫急报,城中发生动乱。
百姓易子而食,甚至争夺城外荥阳一役后战死的满地残骨。
大荥城的饥荒比想象中要严重,他们入城时只瞧见知府粉饰太平的一面。
薛仰止看向刘大人,神色莫测。
待几人赶到城门时,顾云贺已在驾马平乱,他的身影淹没在汹涌的乱民中。
饥饿的乱民正冲击着厚重的城门,城墙上还攀爬着数几道身影越过,他们张牙舞爪,饿虎扑食般互相撕咬。
顾云贺被一把拽下,紫骝马仰天长嘶一声,马蹄腾空,周撤乱民霎退,顾云贺才堪堪躲过一劫。
乱民较之蛮胡,更难对付。
蛮胡尚可一刀下去,可乱民,是百姓。
“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燕照对刘大人丢下一句话,便翻身上马,冲向人群。
疾风劈来,乱民躲避,燕照俯下身子一捞,顾云贺借势坐上马。她干脆利落的调转缰绳,紫骝马见状呲着响鼻,跟着奔出了人群。
少年飒爽,英姿勃发。
转瞬间,二人已稳稳落于平地。
刘大人担惊受怕的对侍从吩咐:“杀!立地格杀。不能让他们再靠近城内,不能靠近府衙!”
“不急!”
燕照与薛仰止齐齐出声。
哪怕他们没有过治理乱民的经验,哪怕自古为官者只晓得用这个办法来整治乱民。
二人对望一眼,薛仰止先道:“往地上分散扔馒头,多扔一些,要快。”
侍卫应是,连忙从城中运出馒头。
燕照沉吟:“再去些人检查城中还有无乱民,若有,几个人一同小心抓起来,要是剧烈反抗,危及性命,便……杀。”
杀字极轻。
燕照清楚的明白,乱民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倘若大开杀戒,激起乱民拼死反抗,血溅大荥,这样的场景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他们变成如此,是为官不仁的错,是世道的错,并不是他们。
他们只是饿了,只是想搏一口粮食,在这世道中活下去去。
馒头很快便来了。
燕照看到人群中有一妇女抱着孩子,她蜷缩着,身子呈弓状紧绷着,死死的护住怀中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那女人匍匐上前,争抢着包子,双手同孩子的双颊在冰冷的雪地中磨的通红。
雪地上滚过的馒头不一会就僵硬了。
女人拿在手中搓了搓,递到气若游丝的小男孩嘴里。
他们还在推搡着,这样的画面不断发生。
也许他们之后同样会死于风寒,但燕照不相信生命如此脆弱与卑贱,只是因官吏的一声喝令。
就死在冷冰冰的雪地里。
她闭了闭眼,无声的张了张嘴。
此时,薛仰止冷清却有力的声音响起。
“开粮仓,赈贫民。”
第六章 趁乱进犯
底下人手脚麻利的照办,有了刘广兰拿来的钥匙,刘府的粮仓瞬间被洗劫一空。
刘大人欲哭无泪。
薛仰止显然更敏锐些,他皱眉看着翻越城墙的乱民,紧接着又吩咐侍卫:“派人将这围起来,除了运送的粮食,不得放任何人进出。”
旋即,看了燕照一眼。
燕照心中压着沉重的念头,目光涣散,直愣愣看着前方。
薛仰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难得走上前拍了拍燕照的肩。
站在燕照身侧的顾云贺拿眼瞅他。
薛仰止:“……”
燕照遣去城内捉捕乱民的侍从并未回来,反而城内的乱民不断的向城门处靠拢,像是有人指使一般。
城门,就要乱了。
大批乱民后的几丈处,正慢慢走来一个布衣男子。
他的脚上趿着草鞋,蓬头垢面,平常到与乱民融为一体。
没人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他的嘴角扯了扯,发出破布似的嗓音,同身侧的乱民一同哀嚎着,可眼神中迸发的精光好似一匹正在蛰伏的狼,伺机而动。
燕照等人迅速撤出包围圈,有了顾云贺的前车之鉴,他们不敢在城门处耽搁太久。
哪知方才那男人看见他们绕到后方,眼神立马死死的锁在了燕照的身上。
燕照感觉有一道视线正在打量着她,她回头一看,正对上那个男子毫不掩饰的目光。
燕照心上一颤,再看去时,那人已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乱民越积越多,似乎就要破城而出。城门守备将也更本无法阻拦攀上城墙而出的乱民。
大荥在短短一天中便乱成了一锅粥,这后面似乎有谁的手笔。倘若蛮胡此时进犯,大荥危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城门上突然喧闹起来。
那些守将冲他们大喊:“蛮子来了,蛮子来了。”
燕照等人面色凝重。
城门处已是堵上了乱民,岌岌可危。
城外蛮胡兵马列阵,虎视眈眈。
情况危急,顾不得多想,燕照等人挑了个人群较少的地方攀上城墙,便见城外尘土飞扬,蛮胡铁骑似要踏平城池。
城外有人叫阵,哄笑声一片。
燕照面色难看,也不知此次领军者为谁,竟敢单挑天朝三大将领。
此时他们更加相信,蛮胡一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让昨日平静的大荥掀起波澜。
“天朝的小羊羔子们,乖乖降了我们,还能少些痛苦!”阵前一个胡髯男子哈哈大笑道。
城门上一个守门副将涨红了脸:“我呸!就你们!我朝三大神将皆在此,还能怕了你不成……”
话音方落,那副将倒地,心口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大胡子男人收回弓箭,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没用!”
城墙上天朝的将领士兵大怒,燕照等人也不例外。
大胡子男人往城上细细看了一眼,突然咧开嘴:“小子,我知你在上边。那日你逃出去搬救兵的事咱们可要清算清算。”
燕照冷不丁被点名,这才想起那日夜出大荥时打碎了底下男子一颗牙齿。
“手下败将。”燕照冷冷道。
大胡子恼羞成怒,他怒喝:“狂妄的小子,你可敢下来与我过上几招,若你赢了我,我便退兵,还你荥阳,若你输了,可就别怪我这大刀不近人情。”
这算是下战书了。
顾云贺看向燕照:“有诈,不能去。”
薛仰止也不赞同。
燕照却充耳不闻,她麻利的套上绳索,坚定道:“我去拖延时间,你们赶快疏散乱民,整军集合。”
“不能去。”
“只是我一条命罢了。”
燕照使巧劲甩开抓住她的手,抓着绳子从城上一跃而下。
她借力下了城墙,以一人之躯立于万人阵前。
第七章 阵前
少年一身薄墨色常服,身形较正常男子来说更为瘦削。
茫茫雪色中,她面向千军万马,如同蚍蜉撼树。
“有胆气。”大胡子眯了眯眼,显然对她的胆量有些欣赏,“小子,瞧你年纪也不大,要是你能打赢我胡家的阿朵,我便放你一马。”
阿朵闻声上前,她的腰间别了一把短刀。
燕照看了一眼,心上已盘算好自己的胜算。
她上前一步:“给我根鞭子。”
“你不用剑?”阿朵柳眉倒竖,意指她腰间别的那把剑。
燕照扯下它,丢在雪里。
“对付你们,用不上它。”
阿朵气的冷哼一声:“都这副境地了,还不忘逞嘴皮子。”
她接着又说:“你们天朝人都像你这样卑鄙无耻吗,明知我擅用短刃,还要用克我的鞭子。”
燕照冷笑:“究竟是谁更无耻些。”
“煽动乱民,趁乱进犯。你们胡人就只有这些路数吗?”
阿朵气急败坏,大喝一声:“给她鞭子。”
对面抛来一根麻绳做的鞭子。
燕照看着手中长鞭,微微牵起嘴角:“我其实不擅用鞭。”
话音未落,阿朵握着短刀已靠近燕照周侧。
短刀是近距离搏击武器,阿朵先发制人,一刀劈去,燕照在众人看来已被控住。
正在此时,燕照仰身翻了个跟头,双脚使力踢在阿朵的手腕上,接着握着长鞭的手灵巧一转,勾住了阿朵的手腕。
长鞭越抽越紧,像是要废掉阿朵的双手。
阿朵妄图用短刀割开鞭子,怎奈方才燕照的一脚暗劲极大,阿朵的手腕有些发麻,愣是割不开自家特粗的麻绳。
她求救的目光看向大胡子。
大胡子一个大刀甩来,燕照堪堪避过,鞭子断成两截。
燕照站定后似笑非笑:“用短刀的,连个护腕也不戴,在我手下一回合都撑不过,这样的也敢来上战场,你们蛮胡就这点本事吗?”
阿朵知道她那些小伎俩打不过眼前这个人,纵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退居在一旁。
回伍后,她又用胡语对大胡子说了些什么。
似乎在下命令,大胡子的神情毕恭毕敬。
燕照冷眼看着,阵前,她想过太多。
若是城门的乱民无法疏通,她很难有机会生还。
可她方才并不是莽撞跃下城墙。
或许一路做到顾云贺的亲兵,打下不少战役,危险重重,好不容易。
或许她心中找寻父兄战死的执念还未开解。
或许遥远的故里,一人正立于红粉漆墙中翘首待归。
但她同样也心系这一城的百姓。
她立于城墙前作保护状,一如当年的父兄挡在她身前保护她。
她始终谨记幼时父亲对她所言:“燕家一门,不止忠君,还忠国。倘若两者相立,当以国为重,以百姓为重。你生来,是为百姓,死,也当为芸芸众生。”
天边来了几朵云,遮住了苍穹。
大胡子几步跑来,借力向她砍去。
燕照回神堪堪躲过,残鞭往地上一扫。
她的确有十数年的从伍经验,幼时便跟随父兄南征北战,后又跟着顾云贺做了两年的亲兵。但她极少遇到如大胡子这般难缠的人。
不同于吐奚达达,不同于阿朵,他走的每一步,挥的每一刀仿佛都经过计量,足矣一刀毙命。
刀刀难避,刀刀致命。
“小子,那夜你打碎我一颗下牙,今日我便摘下你的头扔在帐顶。”大胡子咧开嘴有些可怖。
燕照退了几步,冷声道:“言而无信,方才还说打过那个阿朵,便放过我。”
“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你身后那座城。那还有什么必要求放过你呢。”大胡子哈哈大笑,“断牙之仇,不得不报。”
两人缠斗了几个回合。
大胡子奇道:“看起来鞭子不是你最趁手的武器。”
燕照嫌他多嘴:“我方才说过我不善长鞭。”
“可惜你是天朝的人,不然你的脾气还挺对我胃口。”大胡子手下没闲着,不断挥舞着,一双粗壮的腿灵活的在雪中游走,徒留地上的几个大坑。
燕照额角沁出密汗,显然处于下风。
此时一根箭矢破空而来,大胡子牵制着燕照,她的腿只得生生受了这一箭。
阿朵拿着弓站在远处,挑衅的看向燕照。
霎那间,数十箭头攒动,大胡子见状避开,燕照瞳孔一缩,箭雨向她落下。
她闭了闭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
顾云贺同薛仰止飞身而下,两人齐齐挡在燕照身前。
燕照睁开眼,神色不明。
“让你逞强。”顾云贺快速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的腿上,旋即又立即挥动长戟挡下箭矢。
他们二人一直在城上观望,在阿朵射出第一箭时便急急而下。
顾云贺头一次恨城墙太高。
箭雨如麻,即使再怎么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无法一人抵挡万众。
二人渐渐处于劣势,冬日的雪快要将燕照的心冻成冰,一如阴霾的天色。
“你们快走!”燕照挣扎着起身,目光里盛满了担忧。
二人充耳不闻。
燕照咬牙,弯下身提起方才扔在雪里的剑。
恰在此时,城门开了。
姜聊一身金甲坐于马上,身后是大批的兵士。
他举手间,城上落下箭雨,生生劈的蛮胡的箭东倒西歪。
过后,他驾马携众而来。
天光乍泄。
第八章 看伤
燕照被侍从扶回了刘府的小院。
当地最有名的赤脚大夫很快便提着医箱来了,他看了看燕照的腿摇了摇头,随后伸出手想把燕照的脉。
燕照蹭的一下抽掉手,皱着眉道:“只腿上的伤,没有内伤。”
赤脚大夫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病人,瞪着眼睛叹了口气。
“煮两盆热水来,备上几条干净的毛巾。”赤脚大夫捋着胡须,提笔写下方子,“按这个抓药来。”
随后,他拿剪子剪开了燕照的底裤,露出莹白的一截小腿来。
箭头已深入皮肤几寸,箭身边的血已结痂,周侧的衣料粘在了上头不好清理。
热水很快就上来了。
那大夫拿毛巾蘸了点热水,便细细的为燕照擦起伤口来。然后用剪子小心的清除伤口上的衣服细碎。
过了一会,薛仰止一众走了进来,小小的厢房略显逼仄。
燕照一愣:“这么快?”
赤脚大夫拿眼瞅了瞅他们,默许他们继续待着,转头捣起侍从递上的草药。
薛仰止的目光落在燕照的腿上:“他们像是有备而来,见到城门开后的士兵,象征的交了下手,你走后不久,看情况不对便撤兵了。”
燕照沉吟:“既如此,这城内定是有人接应了。”接着,她又问道,“姜聊是怎么这么快疏散乱民的?”
“据他所说,在你对阵时,乱民突然向城内涌回。他才能赶来。”顾云贺答。
燕照点点头,动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李成蹊瞧这伤口有些可怖,面带不忍:“蛮胡的女子竟是如此歹毒,只知偷袭这种把戏。”
燕照想起阿朵,回忆起大胡子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
“那位当是蛮胡的沁格格,喀什王的女儿。”顾云贺突然出声,“往昔使臣曾带她出席过皇宫的晚宴,我远远见过一眼。那个胡子壮汉大概便是喀什王拨给朵沁的部下,耶律能了。”
李成蹊愤愤道:“战斗力不怎么样,就会阴人,害你的腿……”
三人齐齐看向燕照。
燕照正打算开口,突然剜骨似的疼痛令她闷哼一声。
她看过去,就见那个小老头大夫不知何时捣完了药,手上拎着血淋淋的一把箭。他立刻抓起烫毛巾按住燕照血涌的伤口,随后拿出草药涂在了伤口上。
草药的刺痛感令燕照更加清醒了一点。
好老头,搞偷袭。
那赤脚大夫努了努嘴。
这下众人才知方才他没有出言赶走他们,敢情是留下他们吸引燕照的注意,更好拔箭一些。
那老头干净利落的弄完:“这腿伤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若是看护的好那还能恢复如初,若看护不好只怕这终身都会落下残疾。”
说罢,他还是探手想摸燕照的脉,被燕照一把拍掉。
老头叹了口气,又去桌前写了几张药方,仔仔细细的嘱咐了他们一番,随后背着药箱便打算出门。
正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姜聊。
姜聊提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笑得一脸开怀。
大老远便听到他声如洪钟的嗓音。
“燕照老弟,我帮你把那大胡子的人头拿来了。”
人头尚在滴血,老头捂住心口,接受无能。
眼睁睁的看着姜聊提着那颗圆滚滚的东西便入了厢房,便双眼一黑。
敢情将军们都这么猛吗?
第九章 灯下黑
厢房里顿时溢满了血腥味。
李成蹊的鼻子动了动,忍不住干呕起来。
其余众人面色如常,但也对姜聊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燕照看去,人头上挂着一个惊愕的神情,满脸尚还淌着血,张开的嘴中少了颗牙,原本茂盛的胡子也被人割去了一半。
燕照的手有些颤抖:“耶律能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薛仰止与顾云贺也有些疑惑,方才他们回来时耶律能已经撤走。
姜聊满脸无辜:“我留在那善后,一不小心看到有一个身影从角落的城墙翻过去。他还以为我没有看见,哪成想我已经在城门上提着刀等着。”
姜聊的一不小心说的那是一个轻飘飘。
李成蹊缓过劲来,忍不住道:“于是你就一刀砍下了他的头?你怎么不生擒他?”
姜聊给了他个你不懂的表情:“燕照老弟与他周旋了许久还是不敌。我上去怕也要费几番力气,倒不如一刀痛快些。”
李成蹊后退了几步,看向姜聊的眼神已盛满恐惧。
杀人如麻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可怕。
顾云贺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耶律能冒险进城,定是城中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需要接应。”
薛仰止颔首,显然同意顾云贺的看法。
“也不知这城中的小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顾云贺眸中墨色加深。
“也许这个不是耶律能,真正的耶律能在城中?”燕照奇思妙想。
李成蹊否定:“怎么可能,蛮胡有名有姓的将领就那么几个,你都打不过的,又跟着那个朵沁,还能是谁啊。”
顾云贺一怔,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没人见过真正的耶律能,我只当他跟在朵沁身边,便先入为主了。”
“不管他是不是耶律能。”薛仰止淡淡的开口,“城中确有一人在作祟已成事实,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他。”
姜聊跟着点头,转身便急匆匆的提着人头出了屋子:“我先去加强城中的安防。”
李成蹊也紧跟着出去,遥遥留下一句话:“城中乱民还未安顿,我先去也。”
厢房内只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宿国公还有什么事情吗?”顾云贺看向薛仰止的目光有些戒备,眼神似乎在说请赶快离开我亲兵的屋子。
薛仰止不紧不慢的坐下,慢条斯理道:“暂时没有。”
燕照眼看他们二人将要擦出火花,赶忙打圆场。
“李成蹊那可能有些窘迫,你们二人去帮帮他吧。”
两人对视一眼。
便听顾云贺冷哼一声,率先出了厢房。
薛仰止也颇不情愿的起身,一道跟着走了。
燕照轻舒一口气,总算把这两位老祖宗请走了。
要说这天盛将军顾云贺同宿国公薛仰止,是打朝堂上便有的恩怨。
顾家是为京都大族,顾云贺是顾家嫡子,自小被严格要求,性子稳重严谨。
宿国公府的关系较为复杂,薛仰止的母亲是打赢朝来的和亲公主,奈何红颜薄命,在薛仰止幼时便病逝了。先宿国公对薛仰止不闻不问,却对自个儿妹妹所出的孩子视如己出,也更偏疼小妾生的几个孩子,是故薛仰止养成了冷言寡性的性子。
有一日小雨,许久不曾上朝的薛仰止一身大红的官服立在朝堂上,轩轩的样子若朝霞举,整个灰暗的朝堂霎时有了亮色。
顾云贺看不惯薛仰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仗着自己有祖上的荫蔽,做事随意不说,年纪轻轻毫无建树便坐上了国公。特别是,勾走了他妹妹的魂!
他上前几步与薛仰止说了些什么,两人神情都很不愉快。
过了一阵皇帝来了,朝上谈论起江南水灾的事。
顾云贺主张疏散百姓,大开国库,加固河堤。
薛仰止却淡淡看了他一眼,进言道:“不如先整治地方的官吏,层层克扣下去,也不剩多少了。”
顾云贺不忿,敢情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之后两人见面便互相嘲讽,最后连整个京都都知道两人不对付的事情。
像这样和谐的救援荥阳,简直是燕照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能见到的。
燕照乐滋滋的咬了一口床边的葡萄,霎那间脸绿了起来,她呸呸吐掉口中的东西,有些生气。
究竟是谁用盐水泡了葡萄?!
第十章 深渊
夜里,冷的刺骨。
耶律能紧裹着身上的布衣,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
突然,身旁嘈杂起来。
他皱了皱眉,往里面翻了个身。
耳边的声响越来越大。
他面无表情的回身看了过去,一双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冻死的孩子被人分吃的景象。
耶律能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同那地上的孩子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像是才看见他,直觉这个人身上散发的不是活人气息,一股脑的都扑了上去。
耶律能只是动了动眼珠子,几个扑过来的乱民喉咙处皆破开一个大口。
他们捂着脖子血流如注。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手的。
霎时,众人看他的目光带着忌惮,他们静静的张望了番,随后急不可耐的分食了那几个死去的乱民。
耶律能闭上眼,这一夜似乎睡得很安详。
……
城中多处粮仓被烧的消息已引的李成蹊等人焦头烂额。
米铺被劫,商家被杀,数百斤粮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沉在了城门下的护城河中。
刘大人的小粮仓简直杯水车薪。
顾云贺死死锁着眉头,几日都不曾开解。
他看着身侧的刘广兰在刘府门前施粥救济,李成蹊辛苦奔走疏散百姓不要拥堵,自己只能大刀阔斧的立在大门处像只石狮子一般,作镇场用。
薛仰止前几日便带着几队兵出去寻找隐在城中的奸细,未曾回来过。燕照也因为腿脚不便,一直躺在床上。
关键是姜聊那个死小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刘广兰空闲时抬头,仰面看了顾云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李成蹊阻拦不住,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乱民横冲直撞的冲到队伍的最前头,抬起手就要打翻那一锅热粥。
顾云贺眼疾手快,扬手过去便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他。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顾云贺回头看去,便见燕照推着木质轮椅便出来了,脸色较之前更虚了。
顾将军的眉头又锁紧了些,语气不免带了些命令的口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腿脚不便,赶紧回去。”
燕照摇了摇头:“这几日我躺在床上,见这动乱一直没有停下的迹象,委实做不到安心的瘫在那里。”
刘广兰见燕照一来,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给身旁的小丫头,直直向燕照而去。
燕照见到她面色舒缓了些,轻声细语道:“怎么不见刘大人,只你一人主持大局?”
刘广兰垂眸:“父亲躲在书房中不敢出来,夫人与二小姐也闭院不出。”
燕照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观这些乱民并不是全都失去了心智,若是此时城中能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可以站出来,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情况也许能好上许多。”她顿了顿,“想来这几日李成蹊寻找场所安顿乱民也成了个七七八八。”
刘广兰担忧:“可是父亲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得民心。”
闻言,燕照正视着刘广兰,目光中满是诚挚:“我先前困在城中听百姓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知府家的大小姐人美心善,常常救济城中的穷苦人家,我觉着,你去是最适合不过了。”
小姑娘有些惊讶,额上的飘带随风舞了舞,她低头略微思考了片刻,才抬眼坚定的看向燕照。
“您所说的,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大义
刘广兰换了一件白纺绸大衫去了城中一处较高的楼阁。
底下有人在布施,空地上占满了人。
姑娘的青丝简简单单挽起,仅一只木簪固定。她直着腰立在楼阁之上,素雅大气。
“各位。”她看着底下的民众,目光中带着水光,“我是知府家的大姑娘刘广兰,你们当中的一些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她的声音柔柔的,似是拂在众人心头。
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
刘广兰盈盈的目光看向一处:“牛婶,我自小偷逃出府就是为了去您的摊上买一块米糕。”她微微一笑,“您的米糕是这十里八街最好吃的。”
接着,她继续道:“街东头的赵屠夫,城西的王秀才,绣房的张娘子……幼时我在这七街八巷里打混,也是你们从小照拂我。”
姑娘泪盈于睫,声泪俱下:“从前这城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是雪灾,是蝗灾,大家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怎么如今,短短几日,这城中安乐的景象都不见了呢?”
底下的张绣娘尚还清醒,她朝楼上喊道。
“大姑娘怎么不去问问你的知府爹?短短几日光景,我们怎会变得如此。”她冷声对道,令人心颤,“几年连日大雪,庄稼都毁坏完了。你爹作为我们的父母官,不曾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甚至还加重赋税,大家都不曾吃饱,又有谁来光顾我的小小绣铺?可怜我那三岁的孩子生生饿死在家中空空的米缸里!”
王秀才也梗着脖子叫道:“你那个好爹私吞了朝廷的灾后补助不说,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骄奢淫逸,甚至还霸占了我的妹妹,这几年的欺男霸女,你是不曾看见吗?”
两人的话音刚落,越来越多的人群情激昂。
他们骚动起来,仿佛要掀翻面前这座楼阁。
“这城中的大官,两街的富商何曾把我们当做人!”
“先头胡族在外边围着时,城中的粮食本就不多,却都还紧着那些大官富商,他们是能熬上十天半个月,那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
“有人一把火烧了城中的粮食,还一把火烧了我的家,我无处可归!”
“他们吃了我的孩子,他们吃了我的孩子!”
楼阁之下,人越围越多。
燕照看向顾云贺:“我离开大荥的那几日,城中可有暴乱的迹象?”
顾云贺摇头,面色愈发沉重:“我同士兵在城门处日夜守着,刘大人常遣人送粮草来,除此之外,不曾见过什么动静。”
燕照垂眸:“我们进城那日也颇平静,怎么可能一日之间?”
她转身,吩咐侍从:“去把刘大人请来,从小门上来。”
在府中躲灾的刘大人出现在楼阁之上。
他巍巍颤颤的探头往下望了望,哪知百姓见到他立即沸腾起来,民众推搡着,快要挤破人墙,闯入大门,有甚者更是架起人梯要爬上来。
下面的士兵快要守不住了。
刘大人蹭的一下缩回头,还能听到下面立誓要将他撕碎的嚎叫。
他打了个冷颤,还是骂骂咧咧道:“不知死活的贱民!”
燕照一个眼刀射过去,他悻悻闭嘴。
顾云贺沉声问道:“城中的动乱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大人支支吾吾,有所隐瞒。
“父亲。”刘广兰急声喝道,“你觉得还瞒的住吗?”
刘大人带着怒气的扫了刘广兰一眼,最终还是道:“这几年大雪连绵本就聚拢了一些乱民,加上今年蛮胡来袭,城内粮草不足,越来越多的人饿死,本来这局面本官还能控制住,哪成想这一落雪,又有有心人兴风作浪,这才……”
“你明明说这粮仓还够城中人吃上半月?”顾云贺盯着他,眼中酝酿着风暴。
刘大人满不在乎:“这些贱民哪里配得上吃好东西,当时想着战后打杀了便是。”
燕照等人霎时有些心凉。
乱世,加上为官不仁,哪还有百姓的活路?
刘广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父亲。
她本来还想着,她的父亲顶多奢侈些,霸道些,没成想竟视人命如草芥,趋万物为刍狗。
“这些日子李成蹊保全了一些粮食,胜平将军也去外城寻求援助。”燕照重重叹了口气,“只是这民怨,哪有这么容易平息。”
刘广兰闻言,回头看了看楼下攒动的人头,她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冲底下大喊:“我们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示意刘大人到栏边来说几句。
刘大人见顾云贺在,虽然害怕但还是上前了。身侧的两个侍卫也一同跟了上来。
刘广兰回头看了燕照一眼,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有人看出她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她莫名其妙的对刘大人说了一句:“对不起了,父亲。”
旋即,她腾手抓过侍卫腰间的佩剑,侍卫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刘广兰疾疾向刘大人砍去。
人头咕噜咕噜的掉到人群中,一瞬间便被淹没。
刘广兰似乎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刘大人的血溅到了刘广兰的脸上,白纺绸大衫上血色斑斑。
刘广兰浑身浴血,依然脊背挺直的立在楼阁之上。
刘大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两个侍卫愣在了那里,人梯上的乱民愣在了那里。燕照也愣在那,微张着嘴,显然很是吃惊。
刘广兰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众人渐渐平息下来。
乱民经这几日的布施,已不是全然没有神志。
他们知道楼上这个貌若仙子的小姐,拿着剑砍下了她父亲的头颅,砍下了他们愤恨的狗官的头颅。
刘广兰微微喘着气,声音却掷地有声:“广兰自知,现在无论做什么,也弥补不了哪些逝去的人,弥补不了对你们的伤害。但是,”她微微顿了下,“今日广兰在此大义灭亲,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对安顿大家伙的决心。如今,宿国公,天盛将军,胜平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小将军都在城内,他们不仅可以在战场上护住我们,也能助大家渡过现在的困境。”
“宿国公已经查出,城中多处粮草被烧,粮食沉于河底,是有奸细在城中作乱。你们要相信广兰,同时也要相信各位将军可以抓住宵小,还大荥太平。”
刘广兰言辞诚恳,乱民似乎听进去了些。
人群沉默着,王秀才突然举起瘦弱的手臂一呼:“相信广兰小姐,相信大将军!”
张绣娘看着脚边狰狞的头颅,也随声跟着附和。
一个,两个,三个……
似星星之火燎了原。
刘广兰微微一笑,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心上似缠了千千结。
燕照去扶她。
她抓住燕照的手,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手放下了。
倒是燕照定定的看着她:“我很欣赏你,你是此刻的英雄。”
刘广兰朱唇微闭,原本灰暗的双眸蓄上了光。
第十二章 封赏
刘府灵堂,众人一身缟素。
刘广兰一言不发的跪坐在火盆前,整个人宛若一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抬头,见刘品芳跌跌撞撞的跑来,随后进来一个面色煞白的妇人。
那是刘大人后娶的夫人。
走路一摇三晃,好似弱柳扶风。
刘夫人小声抽泣着,原本便生得小巧精致的美人面,哭起来更惹人怜爱。
燕照终于知道她那素未谋面的表姨母输在哪了。
一味刚强的女子,哪有楚楚动人的解语花更得男人欢心。
燕照想着,只见刘品芳张牙舞爪的上前,一面哭的撕心裂肺,一面伸手便要去挠刘广兰的脸:“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燕照拿出佩剑挡着刘广兰,一个巧劲便把刘品芳推去几丈远。
刘品芳被推倒在地,嚎啕大哭:“好你个刘广兰,竟然臭不要脸的联合外男欺负自己的妹妹,你这个臭心肝的,死没良心的,杀千刀的!竟然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你就该为天地所不容!看今后还有哪个男的敢娶你这么个狠毒的女人!”
刘品芳可劲的闹,刘夫人却躲在一旁默默的流着眼泪。
燕照打她进门便一直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默不作声的撇了撇嘴,若不是方才暗探来报,这位刘夫人在接到刘大人死去的消息时立即转移了一些府上的银器地契,她还真被这叫人肝肠寸断的演技给感动到了。
刘广兰的眼珠子动了动,没有反驳刘品芳。
刘品芳更来劲了,她一个骨碌爬起来,迫于燕照的威压,她只敢指着刘广兰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女儿!父亲在九泉之下不会放过你,刘家列祖列宗也在时刻等你下地狱!我若是你,根本不会苟活在这个世上!识相点,便赶紧撞死在父亲的灵柩前,为我刘府保全最后的颜面!”
刘广兰突然自嘲一声:“颜面?”
她缓缓站起来,素白的小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刘家何来的颜面?早在他欺男霸女,贪污灾款之时,这满府的清名便被他丢的干干净净。”
“真是可笑!”刘品芳死死瞪着眼前人,“你自小受着这贪污贿赂的荫蔽长大,竟还想令自己置身事外。你以为杀了父亲是大义灭亲,是义举,实则这世间早已没有你的活路。”
她继续冷笑:“等着吧,谋害朝廷命官这一罪责便足够你死上千八百回。”
“为官不仁,便该杀,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刘广兰目光毫不躲闪的看向刘品芳,“多少百姓因他而死,他错的彻底,我们也要跟着他错吗?大荥若是保不住,这几万百姓哪里还有活路,他一条不值当的命换整个大荥的百姓,也是他能为这座城,这苍生做的最能赎罪的事。”
刘广兰眼神坚毅,刘品芳见无处可破,便与刘夫人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只是不知,这哭的有几分是为如今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
……
刘大人死的不光彩,而今城外城内未平,自然不可能大肆操办丧仪,只简简单单的停灵三日,便挑了一个好点的时辰,草草的葬在东边的山上。
刘广兰已逾十日闭门不出,除了自小一同长大的丫鬟进出以外,便是连燕照的求见也婉言拒了。
燕照虽是担忧,但也明白此刻她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刘广兰一袭素白的衣裙,怔怔的坐在院子的秋千上。
花架上的几株藤蔓也枯在那。
刘广兰想起她母亲还在世时,那会她大约才四五岁,调皮爬上比她人略高的秋千嬉戏,结果一个不稳便要摔下来,是父亲接住了她。
那时他还不是刘大人,只是县衙属下的一个小官。这小官轻轻的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抚。
对于当时的她而言,眼前的这个儒雅正气的人便是她眼里的全部。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是年姨娘带着刘品芳入府那时?还是小官成了大官的那时呢?
抑或是更早,早到小官决心养一个外室,并生下女儿的那刻?
许多事其实并没有答案。
刘广兰怅然的叹了口气,面前似乎浮现出一个笑意盈盈的温婉女子。
她张开手臂,轻轻的唤:“囡囡,囡囡。”
刘广兰喃喃着叫了声娘。
她微微闭了闭眼,眼眶有些湿润。
那时景依旧,人却不是了。
刘广兰缓缓起身,向院口处而去。
恰逢一小厮横冲直撞的来,他惶恐的不住请罪。
刘广兰心下自嘲,他们也许皆畏惧眼前这位狠下心杀害自己父亲的大小姐吧。
她淡漠的止住了他,才听小厮道:“陛下的旨意在大堂,小的奉宿国公的令请大小姐移步。”
刘广兰愣住,待她出现在大堂时,人已全都在了。
为首的是宿国公,其次是顾云贺,姜聊,燕照等将军。她余光瞥了瞥,刘品芳母女正跪在不打眼角落处。
明晃晃的圣旨有些刺目,刘广兰拜下。
“圣上有令,宿国公平定颍川一役,安定大荥有功,兹以特赐玉陵为其封地,食邑千户。”
“顾云贺守卫大荥功不可没,赏天盛将军金银万两,赐黄金玄铁一块,南海明珠一对……”
“姜聊救援两城有功,赏胜平将军金银万两,赐玉牌一块,锦缎百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特闻天盛将军之亲兵燕照,谋略非常,胆气逼人,于颍川大荥两役中大放光彩,今朕特赐你为宣节校尉,且跟随天盛将军去往平州,磨炼新兵。钦此。”
刘广兰偷偷抬头看去,燕照正稳稳的叩首谢恩。
她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燕照的名字。
燕照,燕照,竟与她那位表姐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正想着,便听到圣旨念到了她的名字。
“大荥刘氏广兰,虽杀害朝廷命官,弑父罪无可赦,但念其一片丹心,特下旨免其罪过。”
刘广兰愣愣的叩首,恍惚的接过了这道圣旨。
她的余光似乎瞥见了刘品芳母女怨毒的目光。
宣旨太监走后,刘广兰终于绽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轻轻的对燕照道。
“祝贺我们都得偿所愿。”
第十三章 分别
燕照同刘广兰相视一笑,手中明黄的圣旨滚烫。
方圣旨所言,让她与顾云贺一同前往平州带领新兵。
陛下的意思是即刻动身前往平州。
天朝如今外患频频,死在战场上的军士不计其数,如今急需一股新鲜力量加入战局,扭转局势。
燕照的握着圣旨的手渐渐收紧,姜聊手一拍拍在燕照的肩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恭喜燕照老弟了,荣升宣节校尉啊!”
燕照赧然一笑:“同喜同喜。”复而又道,“各位如今都有什么打算啊?”
姜聊摸摸头:“我应当退回其原前线,不过在此之前,我该是与宿国公在大荥再待上几日的。”
薛仰止颔首,显然同意姜聊的说法:“隐于城中的那个人迟迟没有现身,大荥的状况一步步好转,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燕照点头,又看向刘广兰。
“我应当会去云乡府。”
燕照一愣:“去外祖家?”
刘广兰称是,又道:“刘府怕是不再欢迎我,我带着圣旨去云乡,想来也没些不长眼的特地寻我麻烦。”
燕照笑道:“你能想通,自是最好。”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燕照同顾云贺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原来顾云贺带领的那支军队编入了薛仰止的先锋营,顾云贺仅带走了几个心腹,便同燕照轻装上马。
他们第二日便离了城。
大荥的一些百姓自发列道相送。
姜聊挥舞着手手:“再见顾将军,再见燕照老弟,再见广兰小姐。”
老远还能看见他挥着个红巾。
燕照回首,见薛仰止一身银甲立于城门处。
二人遥遥相望。
直至顾云贺驾马不善的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回见。”
燕照在心头默念。
旋即潇洒转身,驾马向山川而去。
刘广兰的一辆马车,燕照与顾云贺的几人马队,一路向西,一路向东。
……
月亮打树梢升上来,慢慢,雾云遮了薄月。
燕照等人经过几天的赶路,终是于几日后的夜晚平安抵达平州。
方进城,铺天盖地的锣鼓声传来,是一户人家娶妻。
燕照奇怪:“怎么有人晚上娶妻?”
顾云贺噤声,身后的几个亲兵随侍也屏息没有出声。
“死人才晚上娶妻。”
冷风过,一个佝偻婆婆挑着似隐似现的烛火,幽幽的从旁经过。
燕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的头发立即支棱起来,两股战战,想逃的紧。
顾云贺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
燕照这才看清是一个身着布衣的矮小婆婆。
她突然有些委屈:“婆婆你吓我作甚?”
顾云贺移开了视线,走远了些,到底是没想到战场上势如破竹的将军,私底下像个怕鬼的女娃。
婆婆呼出一口幽冷的气,面无表情的缓缓张口:“张家刚死的小儿子娶妻,要娶镇上医馆的红叶姑娘。”
“娶便娶了,婆婆你吓我干嘛?”
那老妪不曾回答,只重复着刚刚那一席话。
雾大了。
燕照有些寒毛倒立,她不着痕迹的靠近顾云贺,畏缩的模样哪还有战场上的威风凛凛。
最后顾云贺解救了她:“……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明日再去征兵处。”
燕照亦步亦趋的驾马跟着:“今日不在外边过夜了?”
顾云贺挑眉:“你是觉得你可以?”
第十四章 有人参军
顾云贺大清早便被燕照吵醒。
燕照已经穿戴完毕,头发一丝不苟束起,身上玄色的紧身长袍也无一丝褶皱,完全没有昨夜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那双清澈乌黑的双眸紧盯着他,绕是顾云贺的定力再好也不得不抽了抽脸起身。
燕照面上带着笑意,她穿戴齐整的旋转了一圈:“你说,我可要带上圣旨去?若是那帮人不认识我这刚上任的新官,那堂堂宣节校尉岂不憋屈?”
看的出来,册封宣节校尉让燕照很是高兴。
顾云贺淡定的起床洗漱,随后才道:“有我在还怕别人认错你?”
燕照好似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呵呵笑的像个傻子。
顾云贺无言。
在燕照的催促下,顾云贺生生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
跟在后头的亲兵随侍们也连连打着哈欠,他们哀怨的目光瞅着燕照。
大哥,咱们可是赶了好几天的路啊。
……
平州局。
几个大汉横刀立马的分散坐着,一脸凶神恶煞的神情,面前仅支了一方破桌,旁边的木板草草上书“平州局征兵处”六字。
一点排面也无,简陋极了。
燕照捂住脸想逃,她退后几步,顾云贺默默的看着她。
燕照止住。
此处是在街口,人来人往的,众人却只对着这场面指指点点,不曾有人上前。
几个壮汉打着盹,显然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前来。
顾云贺等人正打算上前,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矮小瘦削的少年。
少年一身短褐粗衣,面皮饥黄,打一照面便知这个少年的家境贫寒,自小吃苦长大。
可他的声音却出其的有力:“我来参军。”
桌前的大汉懒懒掀起一只眼,丢了只笔给他,示意他在面前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少年看了看,又道:“我不认字。”
大汉这次掀开了两只眼皮,有些急躁:“他娘的老子也不识字。”他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问道,“王参领什么时候回来?”
身侧的同伴摇头:“他说一连几日都不曾招到人,回军中睡觉去了。”
大汉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骂咧咧:“这么多天也就招着几个老弱病残。”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你为什么要来参军?”
少年沉默了片刻:“金鞍宝剑去邀勋。”
大汉听不得这文绉绉的话,但大致也知少年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身板?爷爷我在军中待了三年了,啥屁都吃不到。不过若是你找着一个识字的人给你写名字,那爷爷就勉强让你入营。”
少年的手握成了拳头。
大汉往人群看去,人们迫于威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顾云贺一行人未动,十分显眼。
见大汉与少年望来,顾云贺皱了皱眉头,他上前道:“我来写。”
将军姿玉兰树,哪怕一袭简单的常服,也让人瞧着不是池中物。
他惯握戟的手此刻握着笔,看向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周小舟。”
“多大?”
“十五岁。”
顾云贺提笔,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旋即,他看向少年:“我姓顾,此后你便来我帐下做事。”
大汉不明故里:“你谁啊你。”
顾云贺看着他,漠然:“顾云贺。”
此间冬日风掠入城中,雪已满平州路。
而此场景,已在少年心头生根发芽。
第十五章 吹落北风中
周小舟进了军营。
他局促不安的跟在顾云贺身后,看着方才对他态度强硬的壮汉跟个哈巴狗似的对着面前的将军点头哈腰,心中一阵沉默。
平州局的军营设在城北处,燕照等人堪堪绕了平州一圈才看到军营的大门。
王参领得了消息一个踉跄跌到顾云贺面前:“末将见过顾将军。”
王参领有些许懊恼,前几日他确实接到圣旨全力协助顾云贺接手平州军营的任务,但也未料到竟来的这么快,适才躲懒藏在军中。
顾云贺一个眼风扫去,王参领吓得一哆嗦。
要论顾云贺在军中的地位与声望,当与那几位是持平的。倘再压上顾家在京城的地位,那么谁要是得罪了这位顾将军,好日子可是快到头了。要知,顾云贺可是在那几位将军中最铁面无私的。
顾云贺冷声问道:“你便是王参领?”
王参领点头说是。
“说说军中的情况。”
王参领虚虚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将军,现平州营里共计士兵四万,凉州一万,安阳一万,虎泉一万,三地招满预期人数后,便向平州会合。”
顾云贺略略思考了下,又问:“这几日平州的参军情况如何?”
如何?您不都看见了。
王参领心中暗自腹诽,但面上还是一副恭敬的不能再恭敬的模样:“自皇帝陛下的征兵制以来,民间的参军积极性一直不高,这几日大约是这个数。”王参领竖起五根手指。
顾云贺颔首,心中有数。
王参领此时又恰到好处的向后边张望了一番,询问道:“顾将军,这几位是?”
顾云贺先是看向燕照,淡淡道:“这是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后面几位是我的亲兵。”
王参领脸上堆满了笑容:“原来是宣节校尉,久仰久仰。”
燕照冷淡的点了点头。
王参领也不好自讨没趣,接着道:“几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下官已为各位备好营帐。”
王参领的官职本比一众亲兵要高,但还是聪明的伏低做小,将礼数做全。
周小舟混在一众亲兵里,显得与有荣焉。
王参领这时看到了在平州招兵的壮汉,他上前踹了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各位将军去营帐。”旋即,又躬身对顾云贺道:“顾将军,燕校尉,这边请。”
顾云贺与燕照的营帐是相邻的,但顾将军的比之大一倍有余。
燕照提步进了自己的营帐,帐内简单干净,没有多余的物什。
燕照对拥有一个单人间很是满意。
她想起她先前在顾云贺营中的那个大通铺,眼眸略略垂下。
故人皆已逝,不提也罢。
她回头走出营帐,正巧迎面撞上周小舟。
那黝黑的少年腼腆走来,对她施礼抱拳。
鹅毛小雪落在少年的肩头,让燕照想起过去的自己,胸口有些发堵。
她轻轻点头,随即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里。
她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平州的军营中。
雪落眉梢,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不想忆起那段岁月,眉头聚拢积雪,模糊了她的眼。
猛然抬眸,看见远处的一道身影,整个人怔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