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玩物
“你到底是谁?”
元鄢的眼眸一寸寸暗去,他伸出大手,便要取下眼前人的面纱。
在此刻,他的压迫才像整个草原都匍匐在他脚下的男人。
“胡王。”只听得她但不可闻的声音,“几次消息,我都救你于水火,微以为,咱们是友不是敌。”
“几次消息?”元鄢的手下果然一顿,他狐疑道,“在慈恩寺那次,你只送过一次信才对。”
是那次,他才知道那个夜入敌营的人,竟是他思念已久的朝阳郡主。
“你在胡族时,是我给你去的信,老胡王开拔其原。”她缓缓,“但身负重患。”
“原来是你!”元鄢的双眸一缩。
他本是胡族分支下桀族的小王,老胡王故去,这草原的王也不会是他。若不是当时她送来的信,他要让整个草原臣服,便不会像今日那么容易了。
当日得信他便有赌的成分,好在赌对了。
元鄢半起的身子坐了回去,他收回了手,半响,才道:“过去一事,你对我有恩。这次便先放你。”
面前人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还未提上来,便见那个如狼男子恶狠狠道:“下次,便不会这样轻易。”
“那真是谢过胡王了。”面纱女子淡淡颔首,“消息我已送到,全看胡王想怎么做了。”
话罢,也未瞧他的神情。
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元鄢的双眸眯了起来,他用手指反扣了一下桌子,一道暗影出现在他身后。
“跟着她。”
“是。”
屋里安静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来过。
……
燕照微微转醒,却发觉自己身在一个杂乱的草地中。
树木交杂斑驳,映入眼帘。
“卑鄙。”
不远处的乱石堆上坐着一个男子,粗布麻衣,他的臀后摆着一张张牙舞爪的鬼面面具。
他懒懒的抬起眼睛,一双浑浊的目光射向挣扎起身对他出言不敬的燕照。
他开口,却是嘶哑至极的声音:“终于醒了。”
声音麻木的没有一丝感情。
燕照浑身汗毛直立,她戒备异常。
若不是耶律能出阴手,洒下迷药,她怎会如此轻易被擒。
想来她带过来的二十精锐,恐怕凶多吉少了。
“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人。”他站起身,向燕照走去,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燕照费力的支起身,迷药的劲还没有过,她根本使不上力气。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耶律能的一双眸定在了他的猎物上,咯咯发出一声怪笑:“知道为什么只留了你吗?”
燕照神情戒备。
耶律能脸上的皮扯起来:“不知道多少年前,你一脸嗜杀的看向我,那样子像极了狼崽子。”
他说的自是许多年前,燕照方入伍那会,在其原,耶律能杀掉了她同铺的弟兄们。
燕照的双目通红,恨当时自己没有能力为兄弟们报仇。
耶律能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你的小伙伴都被我杀光了,你明明有机会逃出去,却折回来。”他的眸光在燕照身上毫不掩饰,“对,就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样。”
“耶律能!”燕照一字一字的吼出他的名字,目光猩红,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耶律能眯眼享受的听着,似乎很喜欢逗弄猎物的感觉。
“不过你也有点手段,竟然能从我手中逃脱。”他已至燕照的身侧,居高临下,“颍川那次,凭你一己之力杀了那没用的吐奚达达是你侥幸。可在大荥,你不顾死活跳下城墙,若不是我在城里救了你一命,你以为就那个叫什么姜的,能那么快疏散疯了的乱民吗?”
燕照的眼神一震。
“我还没玩够呢。”他微笑,“怎么能这么快就让你死。”
……
薛仰止一路快马奔驰,远远甩开后面的马骑,赶到了杨花镇。
燕照之于他算半个兄弟,他也同她并肩过许多战役,倘若今天不是她,是顾云贺,他也会毫不犹疑的赶来。
他勒绳下马一气呵成,早早就看见出来迎接他的金卫两将军与镇高官。
“有中郎将的消息没有。”薛仰止抖了抖身上的风雪,进了府。
其余众人一脸凝重。
薛仰止心中升起不安:“怎么回事?”
“阵前村爆发了瘟疫!”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重生
村前十里,处处戒备。
大约离村约二十步的地方,砌起了小土垒,层层叠叠的士兵围得其水泄不通。
若是仔细去瞧他们的神情,便可见他们的眼中的恐惧与避之不及。
杨花镇十里乡阵前村,因为一阵猝不及防的瘟疫,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听说是村里头有个人回镇上做工发病,这才叫大家知道村里头染上瘟疫了。”一个握枪小兵的惊魂不定的看着他不远处躲在土堆后的村民们,声音有些颤抖。
薛仰止策马从镇守府赶来,远远便瞧见前方群情激昂的场景。
里头的村民哭天喊地的从自家屋子里跑出来,围在外头的一排兵枪头迎立,面对这簇簇箭头,村民们明显有些畏惧,不敢上前。
抬起头便看见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勒马在前。
男人贵气非常,定是有头有脸能做主的大人!
村民们自发匍匐在地,哭天喊地的:“大人!我们可都没染上瘟疫啊,求求大人放我们出去吧。”
场面悲壮震撼。
薛仰止立在最前方,将此场景收之眼底,他的神情微有动容。
金威却有些为难的在他耳边道:“国公爷,您可千万不能心软,这些人万万不能放出来,若他们出来了,整个大天朝就完了。”
他的眸光渐渐暗下去,若是疫病得不到控制,放火烧村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薛仰止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微一颔首,眼神在众人间睃巡着,并没有见到燕照。
此时,他已无法去想燕照的境况。
……
却说燕照这厢,在两日前悠悠转醒时,发现被耶律能放在了村子里的村道上。
时值白日,村里的人从屋子里出来,惊恐的看着满地的尸体,还有睁着眼睛的燕照。
燕照支起身子,看见跟着她来的二十精锐一个不剩,双手紧握成拳。
夜里村里人自是听见了外头的响动,才会闭门不出,恍若死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惨烈。
没有人敢收尸。
她抬眸,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摆动着肥胖的身子疾疾赶来,看见燕照,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身就要走。
燕照神情一滞,她看着眼前放大版的谢元元,疾喊出声:“闯王殿下!”
那个男人的匆匆背影一顿,随后折返回来,露出一张微有惊喜的脸。
他来到燕照面前:“是皇上派你来救本王的吗?”
燕照点点头。
闯王显然是位和善的男人,他上前搀起了燕照。
阵前村的众人生活在小村子里,从未见过什么皇帝王爷的,听燕照这一喊,齐齐把目光聚集在闯王的身上。
没想到这默默无闻的外地人,竟是堂堂王爷。
村人眼中有懵懂,有惊惧,也有敬畏。
“他们怎么办?”闯王意指精锐。
燕照叹了口气:“拉到后山先好好安葬吧。”
正当他们准备行动时,外头踉跄跑来一人,便跑口中便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在镇上做工的小杨家的说是感染了瘟疫,镇上,镇上……”
来人了三个字还未出口,便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来人用巾围着面,长枪抵在身前,眼神中透露出嫌恶与恐惧来,根本不敢近身半步。
这是有人突然喊了起来:“一定是外人带来的,一定是他们这些外人!”
数百双眼睛紧紧盯在燕照和闯王的脸上,带着愤怒,逼得他们步步后退。
……
消息传回了宫里,尽管皇帝下令封锁了消息,但到底是传进了慈宁宫。
太后自是知晓燕照燕熙两人的关系,早早就放燕熙回了自己的宫中。
回去的路上,燕熙踏在已铲雪的小道上,心中思绪如雪化开。
没想到上一世的杨花镇疫病一事今世还会发生。只是上一世没有闯王失踪,三将赶赴一事。
可即便如此。
上一世救人的神医不久就会现于人前,她重生一世,早已将这些事的对策早早准备好了,自然,那位神医,也早在她麾下。
燕熙调转了回宫的步伐,转身往养心殿方向而去。
今世有她,一切都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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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说过书中人物有重生的,其实是燕熙小姐姐啦!
今夜除夕,祝大家新的一年涅槃重生,逆风翻盘!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小姐姐越长越漂亮,小哥越长越帅!欧耶!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交锋
燕熙步行至养心殿前,一片连绵的金角宫檐下,立着沈介。
沈介远远便瞧见燕熙踏雪而来,忙不迭的迎了上去。
冬雪又落。
由远及近的女子缓缓而来,白雪落在发梢,落在肩头。那肤如凝脂的女子,与身后的雪景相融。
燕熙自是瞧见了沈介,向他行了一礼,髻上流苏打转。
沈介也急忙躬身。
红墙立在茫茫雪里,只添巍峨。
眼前女子盈立,俏生生的站在雪里,别有一番风致。
沈介入宫不过六年,时日不多,但那个时候的燕熙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罢了,一晃眼,竟是这么大了。
犹记他入宫那天,也是下着雪的日子。
皇帝的一句夸赞,机警灵敏,便如一道利刃,断了他的子孙根。
彼时他刚及冠,正是娶妻生子,意气风发之时。
皇帝的命令,他不愿,却不敢不从。
从养心殿出来,由领路的太监带他去往净房,他的脚方踏在雪里,再抬头,便看见了燕熙。
那个时候的燕熙才八岁,身量却不高,满身贵气琳琅的衣饰压得她头起不来,瞧着就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当时她问了一声:“是新来的公公吗?”
前头领路的公公恭敬的回道:“回明月郡主的话,是新来的。”
新城公主才丧一年,燕熙就成了整个宫里的第二个新城公主。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个还不及他腰间的小姑娘,是大名鼎鼎的天策将军幼女,是自小入宫深受太后喜爱的明月郡主。
他出身沈家,却不过是一个旁支末流,平日里见不到这些贵人。
他诚惶诚恐的拜下,落在了燕熙的眼中。
她一句俏生生的平身,等他站起来后,竟见眼前这个小郡主向她服了一礼。
他永远都没有忘记她当时对他说的话。
“宫里的日子漫长无趣,每一个到来的人,都值得燕熙的礼。”
末了在他离去时,他偏头看了一眼雪中的小姑娘,发现了她那雪白的脖子上一条发紫的痕迹。
这些年他替皇帝传旨去慈宁宫,没少与燕熙打照面,但每次,他向她躬身时,都会还来她的一礼。
燕熙之于他,就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面前的姑娘尚还留存着青涩,她问道:“陛下在里头吗?”
沈介有些为难:“在,不过正同几个大臣和胡族凉朝的两位殿下在里头商议要事。”他又问,“是否有要事?可要杂家去里头传意。”
燕熙微微一笑:“不用,我等他们出来。”
沈介点点头,退居一边。
雪越来越大,直直下了两个时辰。
殿门大开,里头先走出几个绯色官服的大臣,随后踏来的是胡族王元鄢和凉朝太子段逾。
燕熙今儿个一身淡粉宫装,在雪白的地里扎眼的很。
他们在里头聊了两个多时辰,她便在外头站了两个多时辰。
身后的云袖为她撑起了油纸伞,上头绣着一枝残梅,更衬雪意。
元鄢路过她时,眸光只停留了一瞬便扬长而去,倒是段逾停下脚步,与她一招呼:“郡主。”
少年言笑晏晏,今日一身银色立领装扮,衬的人修长,尤是那张娃娃脸,更显亲和。
燕熙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过一寸,只是简单的道了声好。
上一世她同这个凉朝太子可没有什么交集,上辈子他从未来过大天朝,燕熙只在传闻中知晓他,没想到今生他会亲自来了天朝。
这个少年未来会是凉朝的王,只不过最后到底是天妒英才。
段逾脸上满是灿然笑意,可燕熙觉着他绝对没有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沈介从旁走了出来,对燕熙道:“郡主,可要杂家进去知会一声。”
燕熙颔首:“有劳沈公公了。”
沈介的一去一回,便带回了消息:“郡主,陛下在里头等您。”
燕熙笑着点点头,与段逾话别后,双手交叠,缓缓入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是暗沉的金,宽阔的大殿静的没有一丝回响,两侧站着低着头的宫女太监,冗长的小道一过,便豁然开朗,里头的摆设,更有一种低调的奢华。
燕熙其实极少来养心殿,她一个活在后宫的郡主,除了皇帝的召见,还真没有主动来过这里。
她的绣花鞋触在冰冷光滑的地上,乍一眼看见坐在龙案前的皇帝,旋即快速的低下眸上前,俯身跪拜。
皇帝的声音响在这空荡的殿里,紧接着是他放下折子的声音:“明月来了,平身。”
燕熙站起身,便看见皇帝颇有趣味的瞧着她:“明月是稀客,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
皇帝的面上虽做着一副好奇的神情,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忧愁却怎么也褪不去。
燕熙没有多做打量,只是垂眸恭声道:“陛下,明月前来是为杨花镇瘟疫一事。”
皇帝方与几位众臣,连同元鄢段逾谈了两个时辰,早已疲惫不堪。先头还有人传来杨花镇的事宜令他焦头烂额。本以为燕熙的到来不是为了急事,但多半与慈宁宫有关,便想着早早打发。
“哦?”皇帝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你有什么高见?”
大约不过两步的功夫,皇帝便猝然抬眸,他的背脊离了龙座,靠着案牍:“你方才说什么?”
燕熙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这次皇帝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有说话,整个大殿陷入了寂静。
半晌,他才开口:“朕先前以为明月是独善其身的人。”
往常燕熙见他,都是谈些关于太后的事情,从来没有议论过朝政。
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
燕熙自然知道此番前来十分冒险,很有可能叫皇帝对她有所防备,让其之前筹谋的事情功亏一篑。
可既然姐姐在杨花镇,她便不能独善其身。
燕熙掀裙拜下,言辞恳切:“陛下,明月自知行为不妥,但杨花镇一事事发突然,燕熙也想尽绵薄之力。”
皇帝探身向前:“为谁?”
“抚远中郎将。”燕熙头未抬,一头青丝散落,“先前在平州营幸得中郎将相救,才令明月没有陷入囹圄,而今他蒙难,明月自是要相救。以恩报恩,正是陛下您教明月的。”
她被耶律能挟持一事,他人不知,皇帝却是知的,因此还赏了燕照不少东西。
这么一说,皇帝有了印象,更何况他看着燕熙长大,自然有几分情谊在。
他沉了沉声,叫起了她。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束缚
燕熙松了口气,好在她这么多年来安安分分,从不惹眼,今日才叫皇帝没有过多猜忌。
她在宫里活了两世,没有人比她更为了解面前的这个帝王。
和善只是表象,他才是最会玩弄帝王心术的人。
皇帝换上了他惯常和善的面孔,问道:“你有何妙计?”
燕熙沉了沉声:“回陛下,明月先头给太后娘娘找了许多外头的神医医治头疾,明月想他们或许会派上些用场。”
皇帝心道果然是年轻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放下对燕熙的戒备:“宫里的太医朕早就派去许多,你的心思是好的,今日你先回去,此事朕自有决断。”
燕熙抿了抿唇,突然高声道:“若是南海的白老呢!”
南海白仙翁,能医死人肉白骨。
皇帝突然气息一顿:“白仙翁久不出世,你如何寻到他?”
若真有这白老的助力,这杨花镇瘟疫一事便能很快得到解决。
燕熙缓缓道来:“平州有一位红叶夫人是白老的徒弟,明月与其有几分交道,若能与红叶夫人去一封信,同她言明所生之事,让她请白老出山,白老念在百姓安平,定会出手相救。”
皇帝一听也觉可行,而今年节,就出了瘟疫这样不好的兆头,他虽勤政,日日兢兢业业,但这寓意不免让百姓生出不满之心来。
皇帝不疑有他,赶忙换了一副态度:“你快回去给那什么红叶夫人写信。快。”
燕熙行礼就要退下,就听皇帝敲了敲案牍:“不用回去了,你便在朕这里写吧,朕的青鸟将信送往平州。”
燕熙返还的身子一顿,依言上了几阶,接过皇帝的狼毫笔,便写了起来。
不消一会,一份信便很快写好了。
皇帝拿起读了一遍,不禁问道:“青鸟飞行速度极快,不到一日便可达平州,可那白仙翁若是不在平州可如何是好?”
传闻这位南海白老神出鬼没的,扮作赤脚大仙行路各个国家之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燕熙闻言,自是知道南老现在接到她的消息就在杨花镇不远的地方,可在皇帝的面前,她不得不扮作一副严肃的模样:“这便只能祈祷这白老现在还在天朝境内了。”
皇帝叹了口气,他吹了一哨,便有一只通体浑白的青鸟落在了案头。
燕熙上前将信绑在了青鸟的脚上,抚了抚它的背,便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皇帝见其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道:“若是此番真能请到白仙翁出山,明月便是天朝的大功臣。”
杨花镇是重镇,哪怕只是阵前村一个小村,但有一发病的人已跑到镇上,若是杨花镇沦陷,后果不堪设想。
燕熙嘴上道着不敢论功,便在皇帝颇显愉悦的声音里退下。
上辈子杨花镇的瘟疫也是南海白老治好的,只不过那会他在东南面行路,接到消息赶去时,疫病已延至整个杨花镇,隐隐有向外扩散的趋势,差点便叫皇帝弃镇而去。
此番她收服了白老,答应替他照看孙女,便趁着这股妖风还没有刮起,希望能快速平定疫乱,只愿燕照能够平安。
燕熙出了大殿,候在外头的云袖迎了上来,向着诧异的沈介微一颔首,便扬长而去。
徒留沈介在皇帝愉悦的笑声中皱眉不解。
明月郡主到底说了什么,叫几日不曾展颜的皇帝笑的如此开怀。
……
燕照此刻正身在闯王这一月来栖居的小屋里。
外头烽火连天,在她所及的天空里,全是擎着火把的士兵。
阵前村里也爆发过动乱,无数村民怀揣着害怕的心思想要突出重围,被杀掉几人后才安分下来。
目前村里也不完全沦为疫病的奴役,只有几人面色发红,最后到发黑,连声都没咳出来就去了。
二十精锐的尸体还摆在村道中央发烂,村里人都道是这些死去的尸体带来的疫病,一个个避之不及,也将燕照几人视为瘟神,几次三番想要烧掉闯王的屋子。
听闯王言,他们从封地准备出发的前几日,便收到一封信,上面威胁他们不准入京。
刚开始他们也没有当一回事,身为王爷,几乎每日都会接到这样的信,总不能因为这个,连京城的除夕宴都不去了吧,若只是一份玩笑的信,岂不是叫世人笑话。
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让谢元元独一人乘一小马车先去往京城,然后自己再大张旗鼓,带着慢慢东西上路。
没成想,半途来了这杨花镇便中了埋伏。
闯王妃是一个生的较为刻薄的女子,她抓着燕照的手,着急的询问:“世子可有安全抵京?”
直至燕照说了好多遍谢元元现在很安全,闯王妃才肯撒开燕照的手,但神情还是惴惴不安。
怎么能不担心呢?
大过年的去吃宴的路上被贼人所劫,还被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村,更何况如今这山村的情况,叫人避之不及。
“那您可有见过挟持你们来的贼人领头?”燕照问道。
闯王摇摇头,道他们半道被一群马匪似的人所劫,王府的护卫非死即残,他们被手刀敲晕,醒来便被囚禁在了这里。
还是燕照出现的那日,他们才发现没有了禁锢,出门便见燕照与那二十精锐躺在地上。
当时不知是敌是友,叫他们怎么不谨慎,这才是闯王当时转身便走的原因。
燕照心思一转,想来也是,闯王府在西南面,西南面毗邻大海,没有邻国,王府的侍卫自然是一群酒囊饭袋,怎么与常年在战场上交锋的这帮胡人对抗。
燕照咬咬牙,好个元鄢,好个耶律能,堂堂胡王还在京城求和,却派属下来此地搅动风云。
她闭了闭眼。
如今被困在这村里束手束脚,村人责她从外带来了疫病,恨不得啖其生肉。
到底该怎么做?
闯王妃坐在柴火里,身上的锦衣已脏污不堪,她边流着泪,边啃着手上发黑发硬的半块馒头。
自燕照被抛到这里,那些人就不给他们提供粮食了。
外头这些人更视他们为洪水猛兽,恐怕他们还没有得疫病死掉,就先饿死了。
思及此,闯王妃哭的声音更响了。
闯王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似乎是没听到闯王妃的哭声,不声不响。
燕照的眼神望向窗外,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有了计谋。
------题外话------
杨花镇上会有燕薛两人的感情线
等燕照从杨花镇回来,就是燕熙的及笄礼,之后就是启程东南了,去孟尝的主阵地,回云乡的老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相遇
筒烟直呛进胸腔。
村道上一人与身旁慌张失措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人带着硕大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下边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巾。
听闻那些士兵在每日辰时会在村口放置粮食,疾疾赶去的人,不是燕照,还有谁?
如今阵前村里人人自危,临近几个村庄的医师都骇于病情凶猛不肯来,便是连病情传输的途径都不知,只得都避的远远的,深怕沾染上什么。
路上都是折返回去的人。
待燕照来了村口,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人,尽管如此,每个人都相距甚远,互相避讳。
士兵把粮食放在路中央,每次叫一个人去拿,自己却离得远远的,隔空高喊道。
“叫什么名字——”
“云老三!”
“家里几口人——”
“七口。”
“有没有染病的——”
“有一个。”
话说出口,旁人离云老三又远了些。
“粮食还在运的路上,家里几口人就拿几个馒头,不要贪心啊,晚上还可以来拿。”那士兵在纸上记着,喊道:“下一个。”
又有人走了上去。
没过多久,便轮到了燕照。
燕照自然知道,这么问是为了官府能够核实情况,方便登记的用途。
士兵都在这,那皇帝派来的大夫也不远了。
她上前,只瞧一个箩筐里是零落的馒头,数量不多,另一个箩筐里是见底的稀粥,她瞧也不曾瞧那粥一眼,只在第一个箩筐的角落里挑了几个干净的馒头塞进怀里。
“叫什么名字——”
燕照抬眸,看向那个士兵,回道:“燕照。”
那人在册上搜寻着什么,但却是一头雾水,口中嘟喃着:“不能啊,怎么没有这个人。”
他旁边立着的士兵却是耳朵一动,向外奔去。
不消一会的功夫,一前一后走来两人。
前头那人步伐有些急,他的脸上蒙着一块巾子,只露出一双狭长好看的眼睛来。
他在远处方一站定,便问道:“叫什么名字——”
燕照的眸子掠过他身上的锦服,直至遥遥对上那个人的瞳孔:“燕照。”
即使蒙着面,燕照也能感受到对面人流露出的惊喜。
他又问道:“家里几口人?”
“三口。”闯王夫妇,还有她。
“可有染病?”
“没有。”燕照摇头,只露出的那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身着锦服的那人。
薛仰止正要提声再问些什么,后头就有人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问好了没有,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俺家的孩子还等着俺回去喂饭呢!”
旁人一齐附和道:“是啊是啊,快点啊。”
燕照闻言,捂紧自己怀里的馒头,冲薛仰止摇了摇了头,随即转身离去。
不能在村中再引发冲突了。
薛仰止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眼中的墨也聚成了一团。
燕照清瘦,怀里藏着五六个馒头也看不出来,她一步一步走向小屋,突然将脚步放缓。
她的双耳一动,径自向小屋的相反方向而去。
风啸。
后边的杂木林里走出一个面色潮红的男子,他的衣衫不整,裸露的肌肤上是大片的红斑。
燕照心弦一崩,她睁大眸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发病了。
“你个小猢狲!快把怀里的馒头交出来!不然俺就去告诉村里人,你是外人混进来的!”他的步伐踉跄,向燕照步步紧逼。
燕照缓缓后退,脚下不时发出踏过落叶的嘎吱声。
“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头来的人。”
她已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眼前人呵呵笑了起来:“你说你叫什么燕昭,俺们村里可没有一个人叫你这个名。”
燕照暗恼的抿了抿唇,果然是这样,是以她才挑人少的时候去,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肃了肃声:“你自身都难保,还想要向村里人举报我?”
那个男人登时就气急败坏,他快走两步,堪堪就要到燕照面前,却被脚下的一颗石子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燕照冷笑了两声。
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燕照想上前去查探,却因他身上的病症,不敢靠近。
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啼哭声。
他一边哼唧着:“您行行好,你就施舍俺两个馒头吧。俺家里人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没病死也要饿死了。”
一个大男人,哭的和一个婴孩似的。
燕照撇过眼,手却是触及了怀中的尚有余温的馒头。
他的哭声越发凄惨:“俺从来没干过抢劫的行当,俺这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想到死之前,就干一回,还出了这么大糗。”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泥土的脸。
燕照心有动摇,可是这五个馒头是她和闯王夫妇一天的吃食,左邻右舍都盯着她,早上她能出门,已是很大的幸运。
他伸手抹了一把流出的鼻涕,擦在一旁落下的枯叶上,继续嚎道:“大善人,您就救救俺吧,俺都成了这样了!”
燕照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欸。”他费力的站起身,一双眸紧紧盯着燕照,“俺看见你拿了五个,俺不贪心,给俺两个就好。”
燕照挑了挑眉,将馒头向他抛去,堪堪被他接住。
“都这样了就别出来走了。”燕照看着他,“省的再传给别人。”
那人快速把馒头塞进怀里,那模样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燕照转身就走,便听见后头的人扭扭捏捏的喊住了他。
“等等。”他抿唇,“谢谢。”
“不用谢。”燕照一愣,原来这些村民不是全都没有理智的。
“你以后肯定还要去拿东西的吧。”他的手揣在怀里,“官府里的人每次都要问名字,你下次就说你是宋老二好了,问你家里几口人,你就说三口,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燕照正想说她与官府的人相识,今后怕是看到她这身装扮,都知道她是燕照了,但是还是没有拒绝面前人所说。
“你看俺这样子,再去前头拿东西,万一被人发现,他们就会一把火烧掉俺家里人和俺的房子。”宋老二眼巴巴的看着燕照,“大善人,俺家就在前头那小溪过去的第二排左手第一间。您从村口回来,可以顺带给俺扔两个馒头吗?”
见燕照不说话,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立马给燕照磕了一个响头。
“不够是吗?”
他又不住的往下磕。
燕照不忍,喊住了他:“我答应你。”
那人的眸光突然有了亮色,他冲燕照傻笑,随后便跑远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少年
闯王妃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她以前是西南面长关城里元家的女儿,又是嫡长女,嫁给闯王之后就是王妃,不管在哪里都是千娇百宠的,那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来这里一个月了,她身上的锦服早就发臭发霉了。
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她无力的抬起头,看见一个带着大草帽的人进来了。
“闯王殿下,闯王妃。”燕照蹲在他们身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包子。
闯王妃一把抓过,狠狠的咬了一口,旋即不满道:“就只有一个?”
燕照抿了抿唇,将最后那一个包子掰成了两半,给两人递了过去。
“阵前村虽然户少,但人不少,加上离镇上远,一时间是拿不出来那么多粮食的。”燕照十分清楚的明白,现在衙门里能早晚给他们运来馒头,已是非常不易了。
闯王妃委屈的扁了扁嘴,待吃完,她才道:“谢谢小将军了。”
燕照摇摇头,又到角落里坐着。
她遥遥看了看坐着柴堆旁一直闭目养神的闯王,随后微闭上了眼。
待她再睁开时,是被自己的肚子叫醒的。
闯王妃见她醒了,赶忙道:“小将军,本妃饿了。”
对上闯王妃希冀的双眸,燕照支撑着起了身:“王妃别急,本将这就去。”
她点点头,目送燕照离开的背影。
燕照戴上大草帽,同清晨一样的装扮,有些蹒跚的向村口赶去。
此番她没有见到薛仰止的背影。
“叫什么名字——”
“宋老二。”她粗着声,尽力贴合宋老二的声音。
“家中几口人——”
“三口。”
“可有人染病——”
燕照顿了顿:“没有。”
她探身上前看见今儿个的晚餐是香喷喷的大肉包子,便飞快的向自己的怀里塞了六个。
“那个谁!家里几口人就拿一个包子,不要贪心!”
士兵对她厉声疾喝。
燕照不住的鞠躬道歉,趁着他们没注意,手上又多顺了两个。
回去的路上,她碰上了一条小溪,然后拐向了小溪的对岸,依着今早宋老二说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那是一顶破旧的茅草屋,勉强还算有一个小院子。
她不敢靠前,只是用布包着手敲了敲门,随后丢掉了那块布。
有人开了门,不是宋老二。
“你是谁?”一张黑乎乎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小少年。
他看向燕照的装扮,充满戒备。
“宋老二叫我来的。”燕照的声音说的很轻,怕被旁屋里的人听见。
“我哥?”那少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面那人抛来三个包子。
“你家三口人,够了吧。”燕照话落,便折身就走,“每日早晚我都会给你们送包子,你回去问你哥就知道了。”
小少年穿的多,一时也看不出来他有没有染病,不过他哥都这样了,他估计也不远了。
燕照叹了口气,谁叫她用了宋老二的名讳呢,就当是做了一回大善人吧。
那少年感受到手里的温度,在寒风瑟瑟中,将两个馒头塞进了怀里,随后将手上的一个掰成了两半,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脸鼓成了腮帮,目送燕照离去的方向。
他关上了门,燕照打开了门。
她进门搁下草帽,脱下布巾,将五个包子放在了布上,摆在他们面前。
闯王妃一手抓了一个在手里,大快朵颐。
闯王也围坐了过来,看着剩下的三个包子,将其中一个掰成了两半,并着一个移到燕照的面前。
“你今天没有吃吧。”
他的话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燕照点点头,没有拒绝闯王推过来的好意,将那一个半的包子攥在手里,咬了一口。
闯王妃不一会就吃完了,她坐着,眼神中透着哀愁:“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闯王却抬眼看着燕照:“明日清晨,本王去吧。”
……
杨花镇的主县衙里,灯火通明。
薛仰止坐在上首,看着底下坐着的一群衙门县尉和金卫两位将军,道:“今儿个本将见着抚远中郎将了,她和闯王夫妇暂时安全。”
众人长舒一口气。
他们看向上首那个并未向皇帝报备便赶来的男人,心中均是默默猜测这位同那个抚远中郎将的关系来。
“布施了四日,可有得到什么信息。”他屈指扣了扣桌面,发出清晰的脆响。
底下人不敢怠慢,出来一人,是杨花镇的镇守。
“阵前村共有九十八户人家,计四百二十六人,其中十八人在外务工,被隔离在外。今日放粮,只有三百七十二人登记在册,其中有二十三人染病,十八户有病例。”
此杨花镇镇守就是给燕照接风的那个。
薛仰止抬眸看了他一眼,已与当年他在杨花镇招军时的那个镇守不是一人了。
杨花镇是重镇,贬谪升迁是时有的事情,算是大天朝里换官最快的镇之一了。
“那些发病的人是什么病症?”
“通体全红,身上出现细密斑点,再到后面便高烧不退,不过七八日,人便去了。”
“本将知道了。”薛仰止淡淡的回了一声。
出门在外,薛仰止从不以国公自称,仿佛只有将军这个位置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那镇守点头哈腰的:“国公爷,您还没吃饭,可要下官去底下传菜。”
薛仰止环视了一眼下头坐着的人,瞧他们或冷或饿的神情,点了点头。
那镇守差一步就迈出了门槛,被薛仰止叫住。
他回过身,满脸堆笑。
“不必大肆张罗。”薛仰止顿了一顿,“阵前村尚在危难之中,不必浪费粮食,也不要叫百姓们寒了心。”
“是,是。”那镇守下去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小兵急急跑过来,越过门槛,就到了堂下。
“报——”
“从京城来的太医们明日未时便可达杨花镇。”
又一急报。
“报——陛下信函。”
薛仰止接过,细细读了起来,众人都在观察他的神情。
“南海的白仙翁,此刻就在离这不远的镇南府。金将军,此事便交给你,务必将白仙翁平安快速的带到杨花镇。”他又看向卫晟,“有个叫红叶夫人的是白仙翁的徒弟,此刻也从平州赶来,快要入西南地界了,你去将她带来。”
“是!”
二人对视一眼,薛仰止虽是将军,但他亦是国公,身份远在他们之上,两人不敢置喙,纷纷领命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救离
鸡鸣声起,闯王起了身。
燕照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她看向闯王:“王爷,还是末将去吧。”
闯王却执意要去。
燕照无法,只得叮嘱道:“他们在村口设了一个台子,上那去取粮食。”
她起身将唯一一个大草帽递给闯王:“那人会问什么名字,您只需说自己是宋老二,三口人,便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闯王看了她一眼,表示知晓。
“您回来的时候多带两个包子回来。”燕照搓了搓手,“这是给宋老二家的,咱们用了他们的名字。”
闯王打开门,一阵寒风从这破败的口子灌了进来,冷的睡梦中的闯王妃一激灵。
他莫名回头看了睡在柴堆边的闯王妃一眼,旋即在燕照担忧的目光中,离开了小屋。
她迎着冷风,上前踩着浑身冷意关上了门,感受到全身昏昏沉沉的滋味,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燕照沉浸在睡梦里,被一道强有力的力气给摇醒。
“小将军。”
她睁开眼,是闯王妃那张面。
闯王妃神态焦急,眼神里带着恐慌:“王爷,王爷一直没有回来。”
燕照耳边如响起一道惊雷,她的眸抑制不住的睁大,不可置信的喊出了声:“什么?!”
闯王妃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有了高贵的仪态:“是王爷,早上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不到!”
闯王妃是真的急了,连本妃都不曾称呼。
燕照扶了扶头疼欲裂的脑袋,定下心神,安抚道:“王妃莫急,末将这就去寻王爷。”
她起身一个踉跄,环视了而今身在的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
闯王离开的时候把唯一的大草帽给带走了,燕照眼下所有的便只剩可以蒙住面的黑巾了。
燕照到角落里抹了一把灰在脸上,直到黑的严严实实才肯作罢。
她咬咬牙,解开了头上的束发,一头青丝散下。
闯王妃的眼中快速划过一丝讶异。
接着又把黑巾系上,披头散发的样子任谁都不会将她与先前那个闯入的外人联系在一起。
她打开门,兜头便迎入霜天。
燕照来时身着铠甲,此番脱去,身上就只有薄薄的一层,在这正月的天里,单薄的不像话。
瞧当下的日头,大约是午时。
燕照行至村口,上边的台子上空无一物,也没有见到闯王的影子,她不得已无功折返了回去。
闯王在此地这么久,总不能迷了路吧?
待她回到屋前,看着屋门口的三个馒头愣了神。
她没想太多,掏出银针试了试毒,便把三个馒头都给了闯王妃,自己在外边一直游荡到天幕黑去也不曾看到闯王。
日头落下,她往村口赶。
此时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接拿粮食,燕照不敢靠近,众人分隔很远。
她站在队里,不着痕迹的东张西望。
蓦然,她似乎是触及到什么,眼眸猛的一睁。
那个放大版的谢元元就如此大大咧咧的站在士兵当中,负手看着他们取粮。
敢情这位王爷借口去拿粮食,实是寻了个机会回去了。
燕照的眉头微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大部队已经在杨花镇了,闯王想回去是情理之中,怪她担忧疫病一事,想是身为王爷也不可擅动,没想到闯王自己早已有了筹谋。
她叹了口气,上前领了粮食,路过宋老二家时在门口留了三块,剩下的回去带给了闯王妃。
她方一进门,闯王妃就抓住了她的手,迭声问道:“小将军,王爷呢?”
燕照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声:“王爷已与外头的的人取得了联系,现在已经出去了。”
闯王妃睁大了双眸:“这,这……”
燕照却安抚她:“王妃莫急,想来王爷很快便能来接你了。”
预言来的是如此之快。
当日深夜,便有人摸黑进了这间小屋。
燕照先是浑身戒备,却在油灯亮起的那一刻,全部松懈。
黄映灯下,是一张精雕细琢的脸。
男子轮廓坚毅,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是黑乎乎的燕照。
“国公爷。”
来人正是薛仰止。
“我来接你们出去。”
一呼一吸之间,原本便一直听着动静的闯王妃很快从浅眠中起身,得知面前这位就是京城的宿国公,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公爷,多谢你肯亲身救本妃出去,待本妃去了京城,定要上门好好感谢公爷。”
“闯王妃客气了。”薛仰止淡道。
他正准备行动,却听燕照道:“我留在这里,您先带着闯王妃出去吧。”
薛仰止的动作一顿,连闯王妃也是一脸不解的回过头来看她。
“小将军,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走?”
燕照摇了摇头:“阵前村之疫是因我而起,我不能走。”
薛仰止深深看了燕照一眼:“你留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
“耶律能冲我而来,若我这么容易就出去了,我怕他对阵前村再做什么手脚。”燕照的眸光里眺映着烛火,“我出去了,就肯定还会再进来。”
薛仰止闻言,什么都没有说。
“快走吧,路上当心。”
……
一辆马车自阵前村驶出,一直驶入了衙府。
闯王妃一下马车,便跌进了闯王的怀里。
盛传闯王与闯王妃感情甚笃,没有作假。
薛仰止只是对闯王略一颔首,便快走几步进了衙府。
闯王张望着空荡荡的马车问道:“那个中郎将呢?”
……
薛仰止一直往里走,他的暗卫悄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身后。
“去查耶律能现在还有没有在京城。”
他没有回头,只丢下这一句吩咐,便径自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众人都在等他。
金威卫晟二人瞧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约而同道:“燕小将军呢?”
薛仰止未答,只眼眸深沉的坐在上首,不一会,闯王便携着闯王妃而来。
“殿下,你有没有见到挟持你们的领头人?”薛仰止问。
闯王一愣,这话同先前那个中郎将问的一模一样,便以同样的话术相回。
薛仰止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击在案板上。
燕照与耶律能的是非他有所耳闻,这才没有强迫燕照回来。更何况燕照那个人看起来最好说话,性子却是最执拗的。
他在其原那会,没少因为与其意见相左而互相争执。
“拿笔墨来。”
薛仰止凤眼生威,双手支在分开的两腿上,面色沉沉。
第一百八十八章 策论
皇帝一把将折子扔在了地上,勃然大怒道:“好个元鄢,身在京城,却在朕眼皮子底下搬弄是非,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介侍立在侧,只将头垂的低低的,不曾言语。
过了一会,皇帝似是冷静了许多,他插着腰在宽阔的大殿里走来走去,终是自己弯腰拾起了那道折子,又细细看了起来。
下面的落款,赫然是薛仰止。
皇帝叹了一声,疲惫的声音响在空当的大殿里:“朕的皇子们现在在哪?”
沈介恭声道:“都在御书房呢。”
皇帝点点头。
随后便听得沈介一声长鸣:“摆驾御书房——”
皇帝膝下共有八位子嗣,五位皇子,三位公主。
除却早夭的二皇子与四皇子,剩下的几位皇子现在都在御书房习文识礼。
五皇子羲行曾因才能出众,自请去宫外的国子监读书,后来因为能相和的人都离开了国子监,便又回到了宫中的御书房。
于他来说,这御书房里教的东西他都熟记于心,只每日来此点个卯即可。
因着今日是特殊的日子,御书房与女子明文堂有历来的切磋惯例,他便留在了御书房,正巧碰上皇帝驾临。
众人相互对视,眸中都带着惊讶,再俯身拜去。
近来国事纷杂,皇帝怎有空来御书房?
显然皇帝见这样一副大张旗鼓的模样也颇为不解,直到先生在他身边耳语了一声,他才恍然大悟:“正好。”
他环视了一圈,下头人头济济。
御书房不只有几位皇子,还有众要臣府上杰出的子弟,要说御书房与国子监的不同,仅仅只是风俗人情的不同,当日五皇子求出也是因此。
不仅御书房,明文堂也是如此。
凡是有头脸的家族,都会把府上女儿送入宫中的明明文堂。全天朝,只此一家女子书院,是以能入明文堂,不仅是身份的彰显,也是为府上女子的婚事压下一个筹码。
不过无论御书房还是明文堂,均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每年一小测,若是成绩不合格,甭管你是谁,通通丢出去。
皇帝在上首清咳一声,目光一一掠过自己的几位皇子与公主,突然间触及立在令河公主身边的燕熙,眸光忽闪。
“朕今日来此,是想与你们出一道题目。”
皇帝端坐在先生的木椅上,却自有一副帝王的凤仪。
他本是想同自己的几位皇子交谈,而今看到这副景象,便临时改了心思。
他不仅要看看几位皇子如何作答,也要看看这天朝未来的肱骨之臣们,会怎么说。
“陛下,明文堂的姑娘们也要参与吗?”
明文堂的先生是一位相貌清丽的女子,对此她颇有担忧。
明文堂往常的教文里,是诗书礼乐算术骑,平日开的玩笑间也出过策论,但到底这是男子的事宜,她们女子真的是力不从心。
皇帝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但他今日便非要一个答案,总不能将明文堂众人赶回去。
他道:“策论重在男子,若女子想发言也可,朕今日给你们这个机会。”
衣香鬓影里,一些姑娘的眼中已开始放光。
御书房的先生点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作揖:“陛下请讲。”
皇帝厚重有力的大手压在手椅上,他睥睨下首立的整整齐齐的众人。
“今日策论不以书言,有思量者便可自发站到前头来抒解,朕有时也会提请你们其中的某一位回答,希望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众人应声刚落,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羲行与羲宁站在一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几个分散站着的皇子。
大皇子羲敏倚着柱子阴恻恻的站着。三皇子羲辰同魏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并着近日风头正盛的嘉南郡王的小公子李颉。六皇子自然同宿国公府的几个庶子一道,只是身边多了兵部尚书的公子裴寰。
在场的都是人精,皇帝从未来过御书房与明文堂历来的切磋,更别提近日风水不顺,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过来看几个少爷小姐的玩乐。
皇帝在上首清了清嗓,下头很快就安静下来。
“第一道策论,变与不变!古有论法者,则这法该变不变。”
裴寰的眼皮一跳,皇帝这道策论给的题目太大,他们有许多可以言,自然也有许多不能言。
所以皇帝想听什么?
“我来!”
众人闻声回头,便见李颉携着一抹香自后方翩翩而来,他立于前方中央处,先是一作揖,大声道:“李颉参见陛下!”
皇帝探出了身,笑了笑:“颉儿。”
“李颉以为,法不可变。”李颉神气的昂起头,“私以为,所有的制法,均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所制,顺应朝代发展,有所流变与完善,但陛下题目中的变却是如王石变法那样巨大的变革运动,李颉为保守派,认为能流传许久的法,如丁税,户税与田租,都是利于民生的大法。既然大法都有存在的价值,我们为什么还要变法呢?”
李颉话音刚落,就有人跳出来:“此言差矣,旧法针对每个朝代的国情不同就该有所取舍。”
李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取舍!”
那人正要出口,却被一道鲜亮的女声夺去:“李公子口中的丁税,户税与田租是天朝几百年前的开祖皇帝推翻了前朝的暴政,才立下的大法,是先头未曾有过的,这算不算变法?”
众人让开道,道中央的女子娉婷,言笑宴宴,赫然是顾家大族的七小姐顾城月。
顾城月平日里便饱读诗书,而今能身为女子站出来反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颉被一女子反驳,面上自是立不住,他辩驳道:“那你敢说先祖创的这三法不是最有用的大法?你的意思是,它还要被推翻,被修改?!”
“城月只是以为,”顾城月声音清朗,娓娓道来,“如今盛世,并且三法调度有当,这才十分契合,但在不同的国家,三法也并非是最适合他们的。李公子的言论有诡辩之嫌,抓着先祖的三法与未来的改变,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李颉不就是想逼着顾城月当着皇帝的面说出今后的朝代变更吗?他虽是想讨好帝王,但这样欺负一个女子,属实不光彩。
众人相互激烈的讨论着,此刻高座上的皇帝微微一笑,抛出了第二道策论。
“古有安陵王入契丹王城,与契丹王言谈甚欢,背后却在契丹王背后使绊子,若你是契丹王,你如何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回答
众人微微一愣,方才的辩驳声渐低,都敛下眸默默思索起来。
第一道辩论,皇帝也未说对与不对,似乎李颉与顾城月在争执时,皇帝都只是笑着点头。
底下已有些聪明人猜到,皇帝真正想问的是第二道题才对。
只是这安陵王和契丹王又在意指谁?还是只是单纯的想问一问罢了?
“顾七小姐方才竟与李颉争执,女子同男子争辩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真好风光!”尚书小姐的眸光发亮,颇有些崇拜的看下顾城月。
她身边的密友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你且听听第二道策论她是怎么说的。”
因着第一道辩题顾城月的精彩表现,而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顾城月垂眸略一思量,颇有些斟酌的开口:“安陵王是客,却在主家的地盘上动手脚,可见其胆大包天,无论交好或是臣服,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皇帝含笑颔首,却是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抬手道:“行儿。”
被喊住的紫衣少年嘴角微勾,抬起了下巴:“做掉。”
众人哗然,这五皇子可真是霸气,短短两字尽显王者之风,不愧是当下最热门的接班人。
皇帝不置一言,但底下早有人想要借机讨好羲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五皇子真是少年英才!”
“此举甚行啊!”
“言语精炼,却不失要点!”
眼下不论是谁,都纷纷出口赞叹,燕熙立在一侧,只默默观察着上首帝王高深莫测的神情。
如今拍马屁还早了些吧!
皇帝正值壮年,分明对五大族已十分不满,此刻在他的面前不遗余力的吹捧羲行,无疑是捧杀!
燕熙微微侧头,却是把目光定在了他身边不发一言的羲宁身上。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支在手椅上的半边身子向下用了力。
若是羲行不是出身五大家,他的这副性子,倒是很适合做一个有野心的帝王。
可惜太过激进,总要吃亏。
他的眼神向下扫视着,看见那个独倚柱的大儿子,想着若不是他伤了腿,喜怒无常,他还真想听一听他的想法,不过此刻可免,他能说的无非是屠尽安陵国,不会给百姓留下一条生路。
皇帝的目光悠转,又问了出身薛家的六皇子羲琰,方才瞧他与身侧的裴寰言辞激烈,后又噤声,想来两人的想法已然一致。
“儿臣同意五皇兄的意见。”羲琰生得有几分像薛仰止,他抬起眸子的霎那,差点叫人以为那位矜贵的国公爷正站在大家的面前。
只不过薛仰止年纪轻轻执掌整个宿国公府,薛云妃与其关系不够亲热,甚至先前偏帮庶房,是以身板子不够硬,在教导六皇子羲琰时,便总叫他做事规整便好,总归叫人以为,他身后的宿国公势力不太硬了。
他赞同羲行的想法,便也不讨好,再过多赘述了。
只默默的添了一句:“安陵王阴险狡诈留不得,这样的人迟早会兴兵,不如先下手为强。”
裴寰显然就是这样的想的,他是兵部尚书的公子,是皇帝的势力,平日里说不上和哪位皇子有私交,不过是看在羲琰单纯无害的面上,和他多说了几句罢了。
皇帝又是点点头,没说对还是错。
他的目光定在安静的羲宁的身上:“宁儿,你来说说看。”
众人的目光打了个转,找到了羲宁的位置。
目光焦聚处,站着一个楚楚的少年,他羽睫微颤,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叫他,微微有些失态。
皇帝又沉了声:“你接下来说说你的看法。”
羲宁被一言砸醒,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开口:“交好,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众人终于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见解,不过是一片嘘声,纷纷道这位殿下怪不得是宫女所出,一言一行都畏前畏后的。
羲辰讥笑了一声,他的母妃是宁嫔,是魏国公府上的庶女,但无论如何,这身份不也比羲宁高贵许多不是?为何父王就偏偏掠过了他,叫了这么个小可怜。
羲宁就像是羲行的一个小跟班,干什么都跟着,不过羲行的光芒如此强大,众人自然也看不见一个宫婢所出之子。
没人注意到羲宁袖里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皇帝也未曾言语,气氛在此僵持。
众人这才放开了眸子去打量,才发觉他们一直忽略的这个少年,生得好看的睫毛,以及一张清朗如月的脸来,而这小心翼翼的磨样,更是给人平添了一股保护欲。
羲宁鲜少说话,但一出口也能发觉声音甚是动听。
有几个家族里的小姐打上了羲宁的注意,她们在府里地位不高,自然不能肖像前头的几位皇子,羲宁再不济,也是龙子,做五皇子的侧妃还是九皇子的正妃,众人的心底都有一把尺。
在皇帝交出羲宁的这个名字时,燕熙的眸也跟着抬了起来,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畏前畏后的,当真是畏前畏后吗?
羲宁从前有多卑,后来就有多风光。
扮猪吃老虎,他惯会这一手。
不然上一世她也不会被这张无害的脸给欺骗,在嫁给林瓒后能相信他的话,助他登上皇位,自个却落得一个身死后庭的下场。
她永远不会忘,那个曾在她眼里带着清澈的少年,张着嘴对她说了一句:“你嫁过人了,太脏了。”
太脏了,葬送了她自小对生在掖庭里那个小少年的喜爱,葬送了她的惜惜相惜,也葬送了自己的命!
可是分明!
是他伸出的那双手,给了在林瓒暴打下的她唯一的希望。
燕熙敛下眸,也收敛了面上全部的神情。
皇帝的目光又在底下睃巡起来,他的眸光分明是望向明文堂姑娘们的位置,就在众人一位他又要请顾城月回答时,却叫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明月。”
燕熙抬起头,皇帝正一脸慈和的看向她,那双龙眼里藏着她看不清的东西。
“你知道这位安陵王的历史吗?”
皇帝总算,问出了一个不一样的问题。
第一百九十章 帝王心
燕熙的名声,都是依仗太后的。
于是这么些日子,倒也让人忽略了,这位明月郡主身为天策将军幼女,身有神将猛虎血脉,说出的,总是能叫人耳目一新吧。
大家伙都噤声听她如何道。
风烟俱静,明眸善睐的姑娘轻轻启唇:“安陵王与契丹王这个称呼可追溯到几百年以前了。明月学浅,只知道这位安陵王回了自己的国家之后,没等契丹王有所动作,就一命呜呼了。”
羲行侧首,他身为皇子也熟读百家历史,自然知道安陵王的结局,只是他没想到,燕熙一介小女子,竟然知道这么远的历史。
顾城月的眸光也因为燕熙所言落在她的身上,隐隐带着几分欣赏之意。
众人这才又知道,燕熙在太后的身边,不只孝顺,也不只貌美,行色从容间更是熟读史书。这样的女子,向来是众人争抢的对象。
不免有人叹息,若是天策大将军还活着就好了。
若是这样,就连公主都要避她几分锋芒。
皇帝却是轻哦了一声:“那明月怎么以为?”
燕熙接下去道:“明月可以大胆的认为,安陵王不只是安陵王,契丹王不只是契丹王吗?”
众人的眼神都是一震,这剑走偏锋的说法。
燕熙嘴角含笑,梨涡浅浅。
皇帝是这个契丹王,那究竟凉国太子是这个安陵王,还是胡族新王是呢,抑或者都不是。
皇帝的眼角分明带了几分趣意,再看去时,却没有了。
“历史上,还有同安陵契丹两王相同境况的。”燕熙顿了一顿,“就近来说,前朝的英武王受了来自西面常王的面上礼拜实则暗算,但这位英武王却肯忍下气吞下声,不仅接受了常王的朝拜,还没有发动战争,避免了两族相争,生灵涂炭。”
众人都是一愣,燕熙的意思,是赞同羲宁所说的了?
羲宁立在远处,也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燕熙。
他从小便与燕熙相识在掖庭宫,那个时候他的母妃受到皇帝的厌弃,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皇子的存在,是燕熙,堂堂风头无两的明月郡主一日偷玩闯入掖庭宫,两人才相识。
也正是燕熙回去将此事讲给了太后,宫里人才知道,皇帝之前宠幸了一个掖庭的宫女,无意间留下了子嗣。
他东躲西藏的日子结束了,燕熙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的同面前这个清贵的女子打上交道,没成想待他出了掖庭,燕熙待他的态度便大相径庭,令他摸不着头脑。
分明先前,他们相谈甚欢,视彼此为知己好友的。
而她今日的这番言语,无意间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是不是,他有机会去接近她了?
燕熙侃侃而言,已让不少明文堂的姑娘们晕头晕脑,题目不是在说安陵王和契丹王了吗?又与前朝的英武王和常王有什么关系。
燕熙自然知道,她递的言是剑走偏风。
可是皇帝来此的目的绝对不是单纯的给他们出两道辩题,一定是当下发生了什么事。而如今最大之事,就是杨花镇疫病。
上一世,杨花镇疫病比现在的时日晚上两年,元鄢求和也是两年之后,上一世杨花镇事宜,放出来的消息就只是单纯的山中精怪致人染病,没有人为因素。
此番她重生,改变了很多事情,是不是这杨花镇一疫,同哪一位有什么关系呢?
既是如此,安陵契丹两王便没有那么轻易可以代入,她历经两世,该说是最了解皇帝的,他想听的也无外乎这个答案。
果然,在燕熙的意料之中,皇帝拍了拍手,众人的心神都跟着一凛。
他威严的目光扫下下面一众人:“你们这些从小熟读兵书,作文章的,说到底不如一个小姑娘。”
策论本没有对错,无非是燕熙此言更得皇帝的心罢了。
皇帝本就是主和不主战的性子,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是凉朝太子或是胡族新王所为,皇帝不仅会考虑个人面子上的事,也会考虑百姓。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
羲行,羲琰,裴寰,学的都是正当的兵路思维,可是作为皇帝,他要考虑得不仅仅是这些。
譬如对胡族,刚刚议和。是为何?
胡族新王上任,族中正是不稳之际,倘若天朝出手,只是麻烦了一些,未必拿不下胡族,可是皇帝却接受了议和,因为天朝与胡族交战多年,苦得都是边疆得百姓。
这么多年来,在杨花镇招兵,在哪里招兵,天朝不说弹尽粮绝,倒也力不从心了。皇帝在位二十余年,什么决策都是要编入史册,自然一举一动他都要万分思量。
譬如凉朝,势力国力都能与之抗衡,平日派孟尝在东南面与他们碰碰就行了,没必要争个高下,你死我活得。
也非是人家打上门就不管了,在没有动兵得情况下,按住不动才是最好得抉择。
燕熙此言是说在他的心坎上了。
皇帝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好好想想吧。”
离开得背影,带着萧索。
沈介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皇帝踩在雪中脚印里。
薛仰止给他上了一道折子,说的便是胡族王派遣耶律能在杨花镇搞鬼一事,起先他也是愤怒异常,甚至摔了折子,但但他捡起折子,再细细看时,薛仰止分明是在劝他,舍小气为大家。
他一时间陷入了囹圄,后来思前想后确实如此,于是他便想问一问他的儿子们,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做,没想到他们的意见都是如此,没有他看得上眼的。
倒是燕熙令他意外。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口中喃喃着燕熙的名字。
她生得和她爹一点都不像,但说出的话总是直击要点。
回想天策在世时,也经常是多番劝他,这能做这不能做,他身为皇帝不能自己做主,恼怒的很,可他的女儿显然继承了他的聪明劲,比他强多了,至少不会忤逆他。
“沈介。”皇帝唤道,“九皇子与明月郡主所言甚得朕心,你去库里看看,有什么好的东西就赏了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来世 【前方高能】
燕熙走在宽阔的甬道上,身前是延绵不绝的宫道。
她风姿翩翩,脚下虽在赶路,行得却稳。
皇帝给她的赏赐已经落在了慈宁宫,她正要赶回去受赏。
冷不丁得,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得声音——
“明月郡主,留步。”
她定住脚,回过身,恰然寒风轻拂起青丝,她的情绪都藏在声音里:“九皇子殿下不回去领赏,怎么走到这来了。”
听出燕熙语中暗含的冷意,羲宁微微愕然,他上前一步:“恰巧路过,碰见了明月郡主。”
燕熙却冷哼一声:“皇子居在另一个方向。”
羲宁脸上出现了被识破的赧然,他已无心去探究燕熙对他冰冷的态度,而今他的脑海中满是方才姑娘玲珑,梨涡浅浅的景象。
眼前冰糖似的姑娘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只好解释了来意:“阿熙,方才父皇面前你的主意同我异曲同工,我正是来问……”
燕熙却不等说完,便打断了她:“方才所言不过是误打误撞,若是有和九皇子相似之处,定是巧合罢了。”
羲宁张了张唇。
燕熙却莫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令他微有些胆寒的凛然:“明月同九皇子不熟,九皇子便唤明月闺名,实在不妥。”
她似是很不愿的冲他福了一礼:“九皇子殿下慢走。”
说罢,自己便快步离开,独留羲宁一人立在原处,任寒风侵袭。
方才他分明都在她的面前伏低做小自称我了,她为什么不肯多看他一眼。
……
燕熙越走越快,云袖差点跟不上她的步伐。
但见小主子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云袖咬了咬牙快走了几步。
任身前风携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扎在自己的面上,燕熙淡漠的没有一丝感情。
脑海中一张眸带怜悯的脸与方才那人渐渐重合,少年逆光,恍若神祇:“阿熙,随我一起。”
坊间盛传她与林集的两小无猜之情,林瓒妒恨他堂兄,对她也是非打即骂。
她踏进慈宁宫,看见了坐在上首的太后,曾经的一幕如同暗夜席卷了她的识海。
“林瓒待人温和有礼,秉性纯良,可堪良配。”
太后将林瓒的庚帖放在她眼前,在没有告知与她的情况下,钦天监已经算好了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
燕熙的眸渐红,她恨的不是不能嫁给林集,而是太后既想要她天策之女的身份,又嫌她的身份不配嫡长孙!
原来这么多年代替新城公主陪在她身边,竟一丝感情也没有吗?
出嫁那日,姐姐也来亲礼。望着姐姐分明吹弹可破却故意扮丑画疤的脸,燕熙心中的愧意便涌上心头。
若不是她被太后拿捏在手里,姐姐何用一个人受燕府那群豺狼虎豹的嫌?
她以为嫁到林府,是逃脱了太后厮打的魔爪,逃脱了关于新城公主之死的一切,是逃脱了处处限制她的宫闱,未曾想却是跳入了新的火坑。
林瓒生得也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在成亲后的前几日,两人相敬如宾,正想着比宫中那日子轻快多了。
只是因为她在院子里碰上了林集,两人交谈了几句,那温和有礼的公子便变换了一副模样。
对她拳打脚踢,言语侮辱,每每见她那嫌恶的眼神便刺痛了她的双目。
是了,林瓒也是林府有能力的子弟,却从来被林集这个优秀的嫡长孙压得死死,有传言甚称他捡了林集的破鞋,叫他的心中怎么会不怨恨。
她和林集本没什么的。
她的怨是太后,她自小的时日都给了太后,太后却不愿意把最好的给她,皇帝都权衡想她嫁给林集,却被这位生生给拦了下来!。
动辄打骂的日子她深深受了七年!连同曾经太后的厮打!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受人欺打的日子里!
七年里,姐姐不只一次来看她,当发现她手上通红淤青的伤痕时,她总是眼神闪躲,只道是摔的,然后在姐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请离了她。
姐姐和那新科状元的好日子正滋润,她已亏欠许多,不能再惹她担忧了。
以为在后宅漫无天日的寻常日子里,一个来客的造访,彻底将她卷入所有的豺狼阴谋之中。
“阿熙。”
是她在掖庭救出的那个少年。
“我带你走。”
燕熙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日子,忘不了那张面,那段语,忘不了紫薇藤下,少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可是呢?
皇帝急病突起,皇后嫡子失德,大权旁落,少年也想沾一沾这皇权。
于是她一心扑在少年身上,倘若曾经她是他的救赎,那么如今他即是她的救赎。
她为他筹谋,为他调动天策旧部,甚至为他挡下杀身之祸,挡暗杀,喝剧毒!自己落得个身负百毒,无法育子的状况,终于叫少年如愿以偿。
只是这皇权,沾了又岂有不迷失的道理。
羲宁出身卑微,好不容易享受到万人之上的日子,权力的熏染下,没有人能坚守初心。
他并未册立她为中宫皇后,却将她摆在宫里,先头众人还对她殷勤有加,可渐渐的,受他后头纳的妃子百般欺辱,甚至黄门婢子,都踩她两脚!
“为什么?”
她曾无助的匍匐在年轻帝王的脚下,尽作卑微状。
年轻帝王怀里拥着美人,眼角微微挑起,分明是她平日里最喜见的面容,却吐出蛇蝎话语:“为什么?”
“你太脏了。”
她彻彻底底的愣在原地,冰凉顺着殿上的地砖渗进千肢白骸。
就因为她嫁过人?
还是她的手里染着他父兄的血?
“从前也许对你有过一丝怜悯,那些都只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罢了。”年轻帝王居高临下,“如今江山定了,薛仰止被朕毒酒赐死,顾家流放,姜家臣服,至于你的老旧家——林府,也被朕满门抄斩!”
他的龙靴挑起她的下巴,旋即踢到一边:“你这个脏东西,没有用了。”
“如今贺续在北面举兵,不过那又如何,而今的江山都在朕的手里,谁也拿不走。”他拍了拍龙袍,那神情异常珍惜,“忘了告诉你,贺续杀了你的好姐夫,带走了你的好姐姐。”
燕熙猝然睁眸,目眦尽裂:“什么?”
贺续,为什么要带走姐姐?
“在此之前,你先为你自己担心吧。”羲宁轻声一笑,十分满意的看着她这副情状,“若是天策大将军知道你为仇人之子作了嫁衣,不知会不会气的从坟里爬起来。”
燕熙震得麻木,她瘫软在地上,不敢去细想羲宁口中所言。
这样的日子折磨着她,却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是贺续领兵攻进了京城,战火纷飞,宫闱被焚的那一刻。
小平亲王将姐姐掳回去作妾。
临死前,她在慌乱中只听到这一句,便被无情的利刃捅个四穿,被当作普通的冷宫妃子刺死,死后甚至没有草席。
当她重摔在地上,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往昔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
老天爷为什么不眷顾她?叫她这一生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这一辈子没有人爱。
若有来世……没有来世。
第一百九十二章 母女
太后正坐在上头闭目养神,贺念思跪坐在案前侍弄香炉。
见到燕照迈过了槛,贺念思很是欣喜的叫了一声:“明月姐姐。”
燕熙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眸光触及贺念思时便是冷光一闪,吓得贺念思手中便是一晃,香灰倒在了案上。
太后被这动静吵醒,她本阖上的双目睁开,看向贺念思的目光没有往日的喜爱。
贺念思自然意识到了,她心下恨恨,一定是燕熙瞧她伸深受太后的喜爱,嫉妒罢了,面上却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方才明月姐姐进来的神情吓到我了。”
太后狐疑,转瞬去瞧燕熙。
此刻的燕熙早已变换了一副神态,如往常一般温良,闻言便是一愣。
太后看向贺念思的眼神带着探究。
贺念思自知自己是被摆了一道,她定下心神,强笑道:“是念思的手不稳,致香炉翻了。”
太后未置一言,只是眸光深深。
复而她又望向燕熙,面上和蔼可亲:“皇帝的赏赐哀家已收入库中,将来你嫁人的时候同嫁妆一并带过去。”
提到嫁人,燕熙的眼眸就是一深,她半敛下眸,作羞赧状:“娘娘就爱拿明月打趣,这些事还早呢。”
“不早了,你马上便要及笄,是个大姑娘了。”太后微微一笑,“司衣局送来了几套衣服,哀家叫云袖送到你屋里了,你穿穿看,喜欢及笄礼那日便穿上。”
燕熙眉眼温顺:“明月知道了。”
贺念思听到两人的言谈,一面有些好奇太后将来会怎么为其择婿,一面又为燕熙即将到来的及笄礼暗自生着闷气。
她的及笄礼早在两年前就过了,贺家小门小户,来庆贺的都是低官子弟,瞧太后待燕熙的模样,这场宴席怕是定要大肆操办了。
她的心中有些酸溜溜的,分明是她同太后沾了亲缘,怎得她没有在太后膝下长大,叫一个外人占了便宜。
燕熙在听到及笄礼时却在想,她的姐姐到那时能不能赶上?
前世,她的及笄礼摆在太后殿中庭,风光无限。
那个时候姐姐也在,只是孤零零的坐在席上出神。
红绸铺了满地,欢天喜地的道贺声。
那个时候的她想,京中没有姑娘的及笄礼能比的过她了吧。
较于燕府给姐姐操办的那场及笄礼,算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可这盛大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她同姐姐又有什么区别?
太后起身,迤逦着裙摆至她面前,燕熙抬眸,目光正定在她面上。
太后向来爱惜自己的面容,到如今眼边已生了皱纹,鬓边出了白发。
她上前整了整燕熙的裙摆,那副亲历亲为的模样像一个母亲嗔怪自己的女儿:“往常便告诫你行事稳当些,皇帝的赏赐再急也不能失态,慢慢走便是,哀家一个嫡母在这,赏赐接没接不打紧。“
一旁的贺念思却是瞋目结舌,她来这么久,都是伺候太后的,不曾见过太后待如此待燕熙的模样。
贺念思眼神微黯,早知太后的心十分偏向燕熙。
燕熙的圆眸中闪过一瞬依恋,她半敛着眸,任太后拍打衣上的尘灰,再抬眸时,眼神清醒无比。
“哀家听说,你在皇帝面前见解清晰独到,皇帝这才赏你东西的?”
燕照闻言抿了抿唇,轻声道:“误打误撞罢了,在明月之前,九皇子殿下已提出过这个观点,无非是明月将其润色了不少。”
太后笑道:“往日哀家看你盯着那书,还怕你伤了眼睛,没成想还有这等用处。”
那笑颜,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看向自己的后辈。
在众人面前,都是燕熙伺候太后的孝顺模样,可有时私底下,太后待她,更像亲女。
她有时会发疯,若是前世的燕熙,甘之如饴。
那时的她,太渴望被爱。
可是重活一事,许多事情在她面前渐渐明晰。
譬如新城公主之死,便是她永远也无法释怀之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他来
鸦云欺身而下,席卷了半边的天空。
冬日的天里往往没有如此诡谲的天气,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叫这山阴小村更添一层阴霾。
粗陋的柴房里漏着雨,令燕照避之不及。
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她在阵前村里待得第八个日头了。
没有京都的繁华,有的只是成群的木如僵尸的村人。
也许是这场雨,许多患病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
有人哭天抢地——
在燕照心里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本就是贫瘠的村子,耐不住这严寒,而今更是耐不住凶猛如虎的疫病。
得疾的人越来越多,燕照去村台前领粮,越往前人越来越少。更甚者有人半途倒地,似要把那肺也咳出来。
这病愈重,便带了咳疾,往前是不咳嗽的。
越过一日,燕照再去村台前,那条必经之路上,赫然是前一日倒地已悄无声息的村民。
他的皮肤,他的衣物上满是泥水,沾着青苔,面色已然有些发青,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的尸身上,顺着衣角落到水坑里,滴答滴答。
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敢管。
也许他的家人都死绝了,也许他的家人还撑着一口气等他送来吃食。
燕照不忍直视,从旁绕了过去。
再经过宋老二家的门前时,开门的依然是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少年。
只是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神色木然的望着燕照手里的吃食,开口道。
“你以后不用再送吃的来了。”
话罢,一深一浅的抬脚回了屋里。
燕照咬牙,跟着进了那茅屋。
许是地势矮不常通风,整个屋子里都萦绕着一股发霉的烂味与长久封闭的骚味。
燕照呛了一鼻,回过神来,瞧见那少年孤瘦的背影坐在炕边,盯着那未生火的洞口。那口锅里,摆着的是外头接来的雨水,浑浑浊浊。
燕照再往前几步,余光似是瞟到了什么东西,她猝然回眸一瞧,那柴火边躺着一个七寸的人影,再边上是一副干瘦到连人形都看不出来的东西,状若骨架。
“哥哥走了。”
少年干瘪的声音幽幽的响在这方空间里。
燕照偏头,以为是同她在说话,再细看,才发觉少年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爷爷走了,哥哥走了,爷爷走了,哥哥走了。”
他不停的喃喃,那声音如同蛆之附骨,令燕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约也能猜着,他的爷爷体弱先患了病也最先去,后来又将病传给了宋老二,两人相继离开。
此病凶猛,不出五日必死!
饶是燕照见惯了尸体,也不免动容。
她轻轻将吃食放在灶旁,缓缓走出了屋子,合上门,自然也没有瞧见少年抬头,那双木然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燕照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屋子,刚一推门进去,门尚半敞着,便顿在那里不懂了。
屋里坐了个人——
那人一袭玄衣,坐在整间屋子里唯一一方干处,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双耳一动,缓缓的站起身来,露出了那深藏在燕照梦里的面容。
二人的眸对上,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无风无晴,仿若不得动半分。
燕照心弦一颤,旋即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的移开了目光:“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我不会出去的。”
“陪你。”
声音不咸不淡。
燕照的眸里盛满了惊讶,她没有听错?!
薛仰止抬脚上前了一步,纵然身于破败不堪的境地里,仍是独善其身,那副高贵的模样没有被损伤半分,亦如万军阵前,风沙抢掠,未曾磨损他半分面容。
“陪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双眸子里似是突然带上了情绪,“我已向皇帝请旨,不日孟尝便会来此地坐镇。”
燕照闻言,眼中霎起碧波,若碧海潮生,汹涌而至。
他怎会,为她而来?
薛仰止显然也读懂了燕照眼中的情绪,,那如玉的面容微微一愣,再对上那副明净的眸子时,便若潮退之境,再不见波涛。
他兀自上前合了门,话中的语气仿若见着老友:“太冷了。”
凛凛寒风被隔至屋外,屋内渐渐升温,一如腾起在燕照的心底。
“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燕照的语气里暗藏了责怪,掩不住那担忧。
薛仰止却挑了挑眉,一向没有表情的面上终于换了一副神情,仿若冰山消融,熹微初盛,他调侃道:“本将不会叫自己底下的小兵去涉险。”
他虽是这么说,眼中的诚恳却不失半分。
燕照失笑,撇嘴道:“末将先前也是跟着天盛将军的,从来没有在宿国公门下拜过,可谈不上国公爷的小兵。”
提及此茬,便令燕照突然忆起,他们在颍川的初见,眼前人更是对她一口一个小兵。
他的本性沉默,若不是她借了顾云贺的光,惹起了他同顾云贺相争的意图来,眼前这样的人,怕是不会同她多说一句话。
薛仰止却是眉头一皱:“你自称末将,且颍川大荥两役皆随从于我,更有其原的半年共事,你不觉着,本将比你那位老主顾好?”
燕照又要说些什么,却见其一摆手,一半冷哼的吐出一句话。
“无需多言。”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交心
月色初盛,泠泠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
男人俊美无俦,那双藏满了京都浮华的眸子微阖着,那精雕细琢的侧颜令燕照移不开眼。
忽而,他掀眸,正巧瞧见燕照突然偏首,耳边的红意清晰可见。
薛仰止一愣,那只纤长的手放置燕照的额间,边奇怪道:“没有发热。”
燕照脸上的祥云更红了。
薛仰止在移开手时忽然一顿,他的两指细细磨搓,在摊开来,赫然是一团褐色的不知名粉末。
他往边上提了一盏灯,举在燕照面前细细打量,狐疑道:“怎么土都沾在脸上?”
烛火跳跃,灯影微阑。
男子的面庞细腻,呼吸近在咫尺,叫燕照心思紊乱,眸中星火恐有燎原之势。
她低下眸子,敛去眼中潋滟:“应当……是雨水打在脸上沾着的吧。”
玉面郎君在身前,她一时间也没空去担忧脸上的易容被发现的心思了。
这么多天以来,风吹雨淋,策马出来的着急,也未曾将易容的物什带在身上,它能在脸上坚持这么久,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总归面前问话的是薛仰止,她对他向来有一股无名的信任,任他发现也无妨。
薛仰止只是颔首,似是信了这副说辞,倒也不再纠结。
“快睡吧。”
他微阖上眼。
燕照只觉眼前人当真是睡神转世,先前在慈恩寺里两人共处一室,这位爷戌时便上床就寝,这于他们这些战场奔波的劳碌命来说,当真是稀奇的紧。
许是觉察到燕照的踌躇,他的眸微开,只是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你为何我总是这么早便睡了。”
他的语气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燕照点头如捣葱。
“赶在别人之前睡着。”薛仰止缓缓叙来,“那些扰人清梦的怪思便都是别人的了。”
燕照扯了扯嘴角,万万没想到这位爷竟是这般想法。
不过似乎没错,那一夜二人同睡,她偏偏因为燕熙的事情翻来覆去。
燕照抿了抿唇,想起之前关于薛仰止的传闻来。
生母早逝,亲爹不爱,纵然生来尊贵又怎么样。
燕照的眸里染了一丝她未察觉的心疼。
薛仰止寡言,整个人如同高岭之花般令人难以接近,但与燕照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会多说些什么。
他想,也许是燕照沾了顾云贺的光。
毕竟顾云贺实在讨嫌。
他清眸微转:“幼时,父母的感情不是很好,父亲待我严苛至极,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庶弟的一根汗毛,在他的眼里,隔房堂姐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比我重。”
向来只是听传闻,而今乍然听到正主提起此事,燕照却是一怔。
盛传老宿国公和赢朝公主感情甚笃,怎么会不睦呢?
薛仰止自嘲一笑:“他嫌母亲阻了他的实权,在母亲走后,更是对我不闻不问。”
燕照不知该从何安慰。
薛仰止这一路走来,定是十分不易。更何况他刚爬上宿国公的位置,就请旨边疆,想来也是想远离族中那些尔虞我诈的人吧。
偌大国公府,宅内的秘辛与争抢不比小户,他的母家远在赢朝,身无根基,活下来定是艰险重重。
薛仰止噤了声,过了一会,直到燕照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幽幽来了一句。
“你呢,从未听过你说家里人。”
燕照一愣,往昔的思绪排山倒海而来。
“父兄都是战死的,母亲失了魂,不日便追随而去。”燕照的声音里藏着浓浓的疲惫,“有的时候经常在想,为什么他们要抛下我。”
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带我走,不好吗?”
薛仰止却是睁开了眼,一双黑眸落在燕照身上,嘴角一动,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燕照失声,这一刻,这一间小屋里,往日的情仇与家国大爱都被搁置,有的只是一个少年思念家人的纯粹之心。
薛仰止上前,轻拍了她的背。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与窗外的雨声渐合,待雨微停,燕照这才顺过气来。
她对上薛仰止满含歉意的眼眸来。
“我不该提此事。”他的面色松动,带了几分和缓,“抱歉。”
燕照却摆手道无事。
又是一片寂静。
燕照缓了心神,她向来没有这么早睡过,一时间也只能盯着那团黑乎乎的窗子,盯着前头的雨从檐上漏下,化在地里。
她百无聊赖,身旁的人已没有了动静。
她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国公爷?”
哪想旁边的人嗯了一声,便睁开了眸子看着她。
“什么事?”
燕照有些不大自在,她还真没想到面前人还未眠,只得随意挑了一个话头:“听说元姑娘怀了孩子,我还从未备礼上门。”
只是越道,心中便越发酸,她都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薛仰止却是眼眸渐深:“不必。”
燕照却是不依不饶:“世子出世,末将定是要上门的,这不合礼数,国公爷没怪罪末将已是十分宽和了。”
她自称末将,心中很不是滋味。
其实元姑娘怀孕的消息早早就传出来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备礼上门,可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叫她颇不愿去,便一直磨蹭到了现在。
“他不是世子。”
燕照却当他嫌元姑娘的身份不够格,做不了国公夫人,她的孩子自然也做不了国公世子。可薛仰止寡言,却不寡性,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薛仰止瞧她的神情却莫名有些烦躁,他撑起身子,有一种被别人强带绿帽的感觉。
“先前将她带回府,是因为在天成谷,她的家人因救我俱亡。”薛仰止解释道,“我和她从未有过什么,府上府外均以姑娘称她,就是希望回京能给她找一份好亲事,全了我的报答之情。”
“那她的孩子?”
“是一个人的。”薛仰止叹了口气,并未言明,“念起恩德,我护住了她的性命。”却没想到她并不简单。
后半句,薛仰止没有说出口。
燕照闻言却是松快了许多,心底的什么东西化开了。
既然性命攸关,那元姑娘怀的定是位高权重之人的孩子,这等秘辛,燕照也不会多问,只知道不是薛仰止的就好。
“睡吧。”
薛仰止复又寻了个好的姿势躺下,他的声音渺若苍云,不一会便没了声息。
燕照也似是放下了很大一块心事,也沉沉睡去。
呼吸之间,两人的心慢慢贴近。
第一百九十五章 熟人
晨时有一众官兵大张旗鼓的进村。
阵前村疫病有蔓延之势,这几日,甚至连守在村口的官兵都有所感染,好在今儿个医圣南海白老赶到,给不少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燕照同薛仰止乔装一番并肩向村口行去。
官府也不再坐以待毙,毕竟堂堂宿国公就在村里,若出了什么事,他们难辞其咎。
薛仰止拿手边柴枝给她编了个柴帽,叫燕照意外。
一路上,到处是升起的滚烟,很多病人亡故,村里人自发烧去遗体,不时有亲人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喊。
薛仰止岿然不动,燕照却眸里含酸。
“走吧。”薛仰止遮住燕照的眼睛,他面无表情。
燕照亦步亦趋的跟上,不免还要回头望望。
不消一会,他们便走到村台前。
一众官兵里,鹤立鸡群般的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披金甲,脸色坚毅,仅仅是立在那,就给人一种无名的安全感。
那是燕照仅仅在除夕宴上见过一面的长平侯——孟尝。
他眼珠微转,在一个又一个村民的身上掠过。
身侧,立着一个白发老翁。
燕照定睛一瞧,觉得有些熟悉。
复又联想到薛仰止说的,南海仙翁白老不日便会抵达杨花镇,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那白老瞧着不修边幅,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唯有那一撮胡子梳理的整整齐齐。此刻,他正挺直了脊背,给人营造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燕照越看越眼熟,直至最后瞠目结舌。
这,这老头不就是——
大荥城里给她治腿伤的老头吗?!
那个时候只以为他是一介游医,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几日潮湿,叫燕照的腿疾隐隐作痛。
敢情她得了仙翁的医治?
燕照啧嘴。
这头燕照还在震惊之中,那厢薛仰止已经抬起了下巴,眼神微与孟尝致意。
孟尝这也识出了你们二人,大步一跨便向你们走来。
身侧的村民被众官兵隔开,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内。
有人咳出了血,引得现场又是一番混乱。
孟尝向薛仰止道:“国公爷。”随后将目光落在了燕照身上。
“抚远中郎将。”
燕照有些惊讶,不想与孟尝的一面之缘竟被记在了心底,她赶忙又是回礼。
孟尝点点头,环视了一圈,眼神里带着凝重。
他刚赶到杨花镇,便马不停蹄往这边赶,没想到这情况实在严重。
天朝已有许多年,没有爆发过疫病了。
薛仰止叫孟尝来坐镇的原因之一是去岁灵越大水,灾后也出过人瘟,那个时候虽死了许多灵越人,但孟尝的控场能力还是极高的,叫他来,就是多了几成把握。
果然,孟尝眼中的凝重褪去后,便是岿然不动的平静。
天朝四大神将燕照都打过了照面。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场景,怜悯被他们埋在了眼眸深处,能瞧见的,只是一副冷静自持的大将之风。
这于燕照来说还有些难做到,不过她会努力向他们靠近。
白老也从那方移来,出现在他们近前。
方才薛仰止的目光都在孟尝身上,是以没有十分注意这位白老。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错愕,显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小姑娘。”白老瞧了瞧她的腿,“那怎么样了?”
燕照显然没料到白老还记得她,只是恭敬道:“托老医仙的福,在愈合。”
白老点点头。
孟尝疑惑:“你们认识?”
燕照简略的解释了一遍大荥的事情。
“谁来告诉老夫,这村中疫情的病症。”
白老捋了下胡,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