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非
依稀雪中,那眉目像极了宿国公。
于她而言,薛仰止是心头一直追随的一抹光。
从前是,如今也是。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并不是颍川城中节度使府的小院子。
燕照清楚的记得,七岁那年,她跟随父兄回到京城述职,彼时四岁的妹妹燕熙已被接入宫中陪伴新城公主,说是陪伴,不过是变相的囚禁罢了。
新帝忌惮燕家功高盖主,对燕熙的此举,不过是为了警慑燕家。
原因燕熙,他们被迫停留在京城一段时日。
那时春意正浓,本家燕府里那几个不对付的提议几个小辈去山中庙里祈福。燕照虽自小长在军营,但对这些后宅子里的弯弯绕绕也并非一窍不通。
无非想单独带她出去,对她下手。
她的母亲陆婉曾出言婉拒,奈何燕府那几个虽已分家,但到底是长辈,陆婉无法,只得答应了他们,自己则要求随同。
明堂上,她那大伯母一脸和蔼的答应,但透着那精明算计的眼神,令屏风后躲着的燕照生生打了个冷颤。
燕府是百年大族,多是走文官路子,瞧不上武将的粗鄙。可自小父亲燕朝特立独行,趁着大家一同回襄南老家,一个人偷偷摸摸上京应了武举,得了个武举探花。
燕府老太爷回来当即大怒,扬言一个木棍便要敲断燕朝的腿。几个堂兄弟们也明里暗里讽他粗鄙难堪,那时他的升职路上步步艰难,对燕府也是渐渐失望。
后来,他娶了没落氏族的陆婉为妻。两人琴瑟相和,老夫人却处处要给媳妇立规矩,时时往燕朝身边塞几个自己的手下人。
最后,甚至把主意打在了兄长燕回身上。
彼时燕府三房三太爷最宠爱的幼子同人争夺青楼女子被人打得断子绝孙,自此以后性情大变,没有一个高门女子愿意嫁进来蹚这趟浑水,三太爷也不愿低就小户女子,于是几个人便把主意打到了燕回身上。
过继。
燕朝只有燕回那么一个儿子,他们还要掠夺,纵使明知是他们刻意欺辱,但孝字一字大过天,燕朝纵是不愿,也得受着。
可他们显然太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燕朝曾想着,如今的老夫人是个继室,不是他的生身母亲,所以她要为她自己的子嗣铺路无可厚非,可这事老太爷却亲自点头答应,彻底激怒了燕朝。
他跪在燕府门前三天,随后闯入祠堂撕了他的名谱,意味着他与燕府彻底断绝关系。
京城的人也知他们两家的关系,平日送拜帖请宴会,从不会使两家撞上,也是燕朝平日并不在京城,陆婉也极少出府,才让燕府一直在各家的宴会上可劲蹦跶。
近日燕熙被接入宫中,那些眼皮子浅的妇人见不得燕家得顾圣眷,便想尽了法子要给燕家使个绊子。
他们把主意打在了燕照身上,仅仅打发了一个庶子媳妇,她那个大伯母来,就是一副施恩的嘴脸。
勋家贵族上山,旁的普通百姓自是要避让的。
燕府包了那座庙几日,燕照便几日待在庙中的后院里,陆婉时刻不离。
却是在那一日,燕照躺在后院的摇椅上小憩,她半眯着眼,手上软趴趴的捧着一本包着《女戒》皮子的《巧招兵法》,似睡非睡。
刚刚打发完燕府的婢子,陆婉也是心力憔悴,见燕照安然的躺在那不曾闹腾,便扶了扶首同身侧的嬷嬷吩咐起什么来。
燕照的面正对着一面漆白的墙,白日的天光撒在燕照的睫毛上,整个人安静的如同白瓷娃娃一般,同平日里的小泼皮大相径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薛仰止。
九岁的小少年翻上墙头,露出精雕细琢的一张脸,整个人暴露在天光下,无所遁形。
燕照一眼便看见了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小哥生的真是好看。
她的诗词歌赋读的不多,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他。
只是想起从前燕熙摇头晃脑的读着的戏本子。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但让燕照真真正正将他可在心上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是夜庙中灯火通明,燕府众人都去前院见过宿国公夫人与小世子去了。陆婉不想攀什么富贵,便同燕照一块待在厢房里,没有去与那位传说中的赢朝公主见面。
陆婉睡前喂着燕照喝了一碗羊奶羹,便在嬷嬷的伺候下搂着燕照睡去。
哪知夜里一道身影摸进了厢房,扯上燕照的手臂便要走。
陆婉惊醒,呼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身边几个伺候的嬷嬷丫鬟一同涌了进来,别的院子却一声不响。
是了,她们都去前院同那个赢朝公主喝茶去了。
陆婉发出凄凉的惨叫,几个女人哪敌得过有备而来的贼人,眼睁睁的看着燕照被掳了去。
贼人挟着燕照飞檐走壁,燕照虽会个一招半式,但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加上她平日里也只看些兵法书策,根本无法脱离贼人的桎梏。
想也不必想,定是燕府那帮人安排的。
有宿国公夫人在前头做幌子,哪怕最后她真的出了事,她们也不必担责任。
燕照闭了闭眼,到底是七岁的小姑娘,心中害怕的紧。
她只能听见耳畔潇潇的风声,突然,贼人闷哼一声。
她机灵,一下咬在那人的虎口处,那贼人直直将她甩了下来。
一个侍卫接住了她。
待她落地站定,便见一身锦服的薛仰止向她走来,宛若神明。
“小姑娘。”他向她伸出手,面上还挂着顽劣的笑容,“跟着你父亲在战场上那么久,怎么连这个小小贼人都打不过?”
燕照自动的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只愣愣的看着薛仰止。
后来,她就只记得那个黑夜中喊她小姑娘的薛仰止。
……
燕照的心思如同泉涌,翻滚不息。
才注意到走近的是顾云贺。
薛仰止现还在大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平州。
燕照懊恼,她方才竟然将顾云贺认作了薛仰止。莫不是她的眼神出问题了?
燕照细细用目光描摹了顾云贺的眉眼,这才惊觉长大后的两人有几分的相似。
顾云贺见燕照看他的眼神不对,面色有些奇怪。
“无事。”燕照心思沉重,只丢下一句便落荒而逃。
顾云贺留在原地叹了口气。
燕照原本便是跳脱的性子,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十七岁的少年,便将自己冷冷的与外人隔绝起来。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呢?
哦,是从颍川回来之后,性子便还转了许多。
说起来那位宿国公从前也是顽劣的性子,自打那赢朝公主去世后,便开始不爱同人说话。
仅仅短短十年罢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物是人非呢?
第十七章 信念
燕照一连十几日都藏在军营中,一直避着顾云贺。
不是认错人的尴尬,而是周小舟令她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不敢见顾云贺罢了。
今日她像往常一样错开了时间去校场。
“燕校尉好。”
新兵们生机勃勃,私下里交头接耳。
“那位就是长戟耍的不输顾将军的校尉大人!”
燕照负手走过,点点头。突然她一个猛子后退,像是看见了什么,眼睛瞪圆。
“燕校尉好。”
人群中的一个小少年笑得一脸单纯,他扎着马步,面上已满是薄汗,但那副清朗的面孔却仍让人觉得清新舒爽。
见燕照看来,他不慌不忙的扯了扯汗巾擦了颈上的汗水。
他身边的小兵激动的张大了嘴:“燕校尉看过来了,李兄,燕校尉在看你呀!”
李成蹊给他了个安抚的眼神,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燕照有些头疼,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李成蹊如实回答:“我安顿好大荥的乱民后无处可去,宿国公与胜平将军的军队皆是要立即上前线的,我这小身子板可就算了。”复而顿了顿,“进城的时候找不见军营,在大街上绕了许久才见到征兵处,于是我便从军进来了。”
燕照扶额:“怎么不回颍川?抑或是投奔朝阳关崔大人,也比在这做个小兵强。”
李成蹊闻言,收起了先头有些憨傻的神情,正色道:“你走后,圣上又下了一道旨意,封我为颍川的地守,我拒绝了,为颍川求了了个恩典,希望陛下有生之年能够尽力护卫颍川。”
他的目光中透着坚毅,“我自小长在颍川的一家富商里,不算富极,但也衣食无忧。从小浑浑噩噩的长大,不是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便是走街串巷。崔大人见我聪明机灵才收我在身边做一个幕僚,可节度使府幕僚众多,我平日只是摇着扇子坐在椅子上,插不上一句话。直至那日,混乱中我站起来说我要留守颍川,在那时我才觉得我这一生并非毫无作为。”
“大雾有时在心上,可是终会散去。”
李成蹊澄澈的双眸一如见时不染杂质,他定定的看向燕照。
燕照看着面前与他同龄的少年,如有所感。
她面上带着笑意:“索性富贵并没有迷了你的眼,只是。”她话锋一转,“你已然十七,没有自小练武的根骨,往后需更加勤奋,不能在军中耍少爷的脾气。”
李成蹊称是,两人似是约定好什么似的,相视一笑。
燕照又细细的询问了他的营帐何处,可还习惯这些问题,便转身提步正要离去。
看见了一旁站了多时的顾云贺。
新兵的目光频频望来,显然心思都不在训练上,他们偷偷张望着二人,这是打两位一起入营以来第一次共同出现在校场。
显然他们早已听说燕照在战场上的事迹,即便燕照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但大家对她依旧十分好奇。
十七岁的年纪,受到大将军的赏识,长戟使的出神入化,连外敌也将两人辨错。假以时日,这样的少年定是庙堂藏绘像之人。
顾云贺面色如常,他皱着眉头看着校场上的一帮亲兵,话语毫不留情:“每个人,围着军营负重跑上十圈。”他看了看日色,“黄昏前没跑完不许吃饭。”
俨然有大将军的那副不假辞色了。
燕照看着身前略高一头的顾云贺,想起她第一次入营,听到的也是他这番毫无感情的命令。
那时的顾云贺显然稚嫩多了,哪有如今的驾轻就熟。
新兵们啊了一声,人群中的李成蹊也苦着脸唉声叹气。
燕照噗呲一笑,想起自己那会也是恨不得想把顾云贺狠狠的打一顿。
那时的她仗着年少气盛,上前一步,怒道:“你凭什么罚我?”
十七岁的顾云贺冷哼一声:“军营重地,懒散怠慢,毫无纪律,我罚你不服?”
“不服!”
燕照死鸭子嘴硬,最后迫于顾云贺的淫威到底是乖乖的完成了惩罚。
顾云贺记住了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兵,隔个两日便能看到日落黄昏下,小少年负着重物跑圈,一人立在旁边静静的守着看着。
燕照十分不忿,大喊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日我要超过你。”
“我等你来超过我。”顾云贺挑眉。
于是小少年成日里拼了命的训练,什么军功她都想挣,也终于有一日,她的长戟直逼顾云贺的面门,她收戟立身,眉头上挑,显然兴奋至极。
顾云贺见她这幅样子,作出了一个愤愤的表情,随即转身时,却能看见嘴角隐不住的笑意。
后来,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燕照成了顾云贺的亲兵。
也走了一些人,燕照的眼里仿佛再也没有光彩,人也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起来。
如今,黄昏下守着的少年已变成了两人,那帮新兵也承载着燕照新一轮的希望,她默默的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云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落日里几点寒鸦归巢。
顾云贺叹了口气:“他们的离去并不是你的错,战场上生死有命,怨不了任何人。”
燕照沉默了片刻才道:“……若不是我冒进。”
那时燕照做了顾云贺的亲兵,手底下也能带些人马,她先是收了自己大通铺里的几个好兄弟,后又挑了几个肯努力上进的将士。
只是那夜丛林夜战,她迷惑于敌人的几次退缩,带着自己的兵马一路冒进,结果第二日晨光大亮,只有她一人拖着残破的身躯驾马逃出。
许多夜里,她想起兄弟几个临死的惨状,彻夜无眠。
于是后来,她收集了许多兵书,明白自己需要打磨沉淀,也同样不愿再踏进那个大通铺。
“你待李成蹊不同。”顾云贺侧首,明明是反问的话语,语调确实肯定的。
燕照看着远处气喘吁吁的少年,他拖着脚,瘦弱的身躯明显支撑不起重物,本是可以停下的,大不了只是一顿晚饭罢了,可他硬是撑着,没有掉队。
“我瞧周小舟是看见了第一次进入军营却局促不安,迷茫前路的我。看见李成蹊,是因为他与我都有一个信念。”燕照微笑,看着顾云贺,“变强。”
第十八章 蹊跷
“燕照。”顾云贺叹了口气,“你心思太重了。”
“我忘不了是当初的我年轻气盛,害惨了兄弟们。”燕照低下头,情绪低落,“总要为当初做错的事付出什么。”
她身上的担子太多了。
父兄蹊跷战死,母亲追随而去,仅有的妹妹,几年不曾见上一面。如今就只剩她这么一个孤家寡人,若是她一蹶不振,又该这么查明蹊跷,护佑妹妹呢?
更何况,让兄弟惨死的仇人还在世上逍遥,叫她如何不恨!
顾云贺看向燕照,默默的叹了口气。
他自小便是家中嫡子,又是次子没那么多负担,每日不是练武就是练戟,家庭和睦美满,父亲虽有几房小妾,却又同母亲相敬如宾,这在世家大族里难得的紧,故而顾云贺哪有这些烦恼呢。
日色渐沉,别个都去吃饭了,李成蹊才呼呼的跑完。
他见校场边还站着个人影,便走上前去。
“照哥!”他又惊又喜。
燕照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两人分明是相当的年纪,但她的眼神中却满是鼓励与欣慰。
“走吧,我带你吃饭去。”
……
富少李成蹊大约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寒碜的吃食。
清汤寡水的小粥和冷掉的半个馒头。
周小舟走进饭堂,便见李成蹊长吁短叹的拿着个馒头吟道:“落毛凤凰不如鸡啊。”
周小舟看向李成蹊的目光带了炙热,他平日最是向往读书人。
他看去,才发现旁边还坐着清清冷冷的燕照。
周小舟抱拳:“燕校尉。”
“现在不是晚饭时间了,你来这干什么?”燕照问道。
周小舟挠了挠头,有些羞赧道:“又有些饿了,就来找些吃食。”
燕照点头:“你确实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李成蹊嘴里还嚼着馒头,热切的支吾:“坐……坐。”
周小舟闻言愣愣的坐下,显然有些拘谨。
李成蹊含糊道:“给你这个。”
他掰了一半馒头递给周小舟,然后又问燕照:“照哥,你要不?”
燕照摇了摇头,指了指隔壁桌上的鱼刺,摊了摊手如实道:“我已经饱了。”
李成蹊无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瞪着燕照。
两人相处轻松,周小舟看着才渐渐放松下来,他从善如流的道:“李兄,便别怪照哥了,照哥也不是故意的。”
燕照挑眉,给了李成蹊一个就是就是的眼神。
“对了。”燕照突然想起,“那日我还没问你为何来充军呢。”
周小舟一怔,道:“先前我说过,金鞍宝剑去邀勋。”
李成蹊呲溜喝了一口清粥,大大咧咧道:“你不是没读过书吗?咋还能来上这么一段?”
周小舟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句话我的兄长经常说。”
“好家伙。”李成蹊来了兴趣,“那你兄长也来从军了吗?”
周小舟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僵硬的咬了一口冷面馒头,才道:“他已经死了。”
两人双双一愣。
周小舟手紧握成拳,又接着道:“如今家中要给他配冥婚,我瞧不下去,便出来了。”
李成蹊又继续追问了一番,周小舟却是闭口不言。
这倒令燕照想起了她进平州城那日,老婆婆一直念叨的一句话。
“张家刚死的少爷要娶红叶姑娘为妻了。”
第十九章 红叶姑娘
“张家,”燕照偏头细细思忖着,“同你有什么联系吗?”
周小舟一瞬间失神,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旋即苦笑道:“看来你们进城的时候听说了,张家的小儿子要娶妻。”
“张家那位,就是我的哥哥。”
少年眼神定定,夜色里的几点烛火掩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杂。
李成蹊差点噎死:“你是……私生子?!”
不然怎么一个姓周,一个姓张。
“我不是私生子,”周小舟摇头,一双生得普通的眼中有什么在涌动,“他是我的堂兄。”
“那你怎么姓周呢?”李成蹊有些好奇。
“我的父亲早亡,张家那群人为了谋夺我父亲的财产,将我的母亲同年幼的我赶出家门,我是随母姓的。”周小舟看向李成蹊,缓缓道,目光中似有悲伤一闪而过。
燕照看着二人,觉得周小舟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也许他还有些事情未说。
“你那位堂兄是怎么死的?”燕照看着面前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生得普通样貌,仅仅十五岁的年纪,尚还透露着稚嫩。
他抿了抿嘴,才道:“青乐坊里醉酒,跌到湖里淹死了。”
“青乐坊?”燕照不解。
李成蹊插嘴:“大约是平州城一座青楼乐坊吧。你堂兄还挺玩的开。”
燕照了解的点点头,看向李成蹊的眼神有些怪异。
李成蹊也呵呵的干笑两声,迅速转移话题:“那我听说的这位红叶姑娘是何许人士?”
周小舟沉默了一瞬,才解释道:“红叶姑娘是平州最出名的医馆中出来的,从前是那边的大夫,医人无数。”
“女子当大夫?”李成蹊惊呼。
燕照目光直直射向他,惹得他有些不解。
“照哥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李成蹊心直口快道。
“女子为何不能当大夫?女子还能当将军呢。”燕照一拍桌子,震的桌上的馒头碎屑就是抖三抖,她冷哼一声,对周小舟道,“继续。”
李成蹊面色像是打翻了水墨,他瑟缩的往边上坐了坐,也不知燕照为何那么大反应。
“几日前,红叶姑娘捧着我堂兄的牌位进了张府。”周小舟叹了口气,“她未嫁前在百姓中颇有名望,此番嫁了一个富家,又嫁了一个死人,倒是让很多人都不平了。”
“可女子从医是贱役,如张家这样的富户,就算给你堂兄配个冥婚,大约也能找上更好的女子吧?”李成蹊只是随口一说。
哪知周小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
燕照同李成蹊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说。
周小舟微微平复了一下,面色恢复:“对不起。”
李成蹊显然有些大大咧咧,一个摆手:“没事。”
燕照却是皱眉,显然那位张家的少爷与新娶的夫人同周小舟有不一般的渊源。
“我母亲病重,红叶姑娘治好了我母亲的病。”周小舟敛目,算是解释。
“她不该嫁的。”周小舟自言,手已经不经意的握拳,他的目光一下子扎进苍苍莽莽的夜色中,神情与气质与先前判若两人。
第二十章 春闺长恨
屋门紧紧闭着。
红叶坐在张家拨给她的屋子里,失神的望着窗外。
环屋素净无比,床榻上的帘子由原先的红帐子换成了白稠,屋内的八仙桌上摆着张家小子的牌位。
入夜已是些许时辰,但外边的雨一点也没有停下的迹象。
缠缠绵绵,绵绵不绝。
窗外的一只梨花悄然随雨落下,化作地上的尘泥。
幽暗冷凄的厢房里,美人双目无神,冬日转瞬而过,满园梨花的春日也不过是做只笼中鸟罢了,无甚期待的。
红叶徐徐起身,仅一袭薄薄的春衫,却更衬得美人如画,她缓步走至窗边,浅淡的眉目带着几分愁绪。
她提声向外头坐在檐下唠嗑的两个丫头嬷嬷唤道。
“来人。”
声音百转空灵,当真声若莺啼。
片刻后,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支呀推开门,打着帘子进来,她端着油灯,细声细气的问道:“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美人身上的暮气更重了,她失言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想出去走走。”
打这时,方才外边的嬷嬷闻声而来,她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劝道:“夜雨微寒,少夫人的心思还是歇歇吧。”
红叶的面色有些阴郁,她复又把目光转向窗外,暗夜如尘,小雨斜斜而来,她漠然的走到椅子上坐下,不再言语。
嬷嬷见状,恭声的说了一句:“少夫人早些歇息吧,明日清早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几位姨娘也会到阁子里来。”
红叶不做声,嬷嬷同小丫头依然躬身退了出去,轻轻的阖上门。
只有一只油灯立在桌子上,映得漆黑的牌位忽明忽暗。
整个屋子又只有她她一个人了。
红叶回身看了看烛火跳动的紫檀木牌位,突然十分烦躁。
她的头疼又开始发作。
红叶扶首摇了摇头,头上一只红木簪子同一缕青丝一起落了下来。
目光触及时,双眸有些湿润,她不顾仪态的急急从椅子上摔下,将簪子握紧藏在胸前,顿时泣不成声。
原以为行医在外,青衣素手,便可以改变闺阁女子困守后宅的宿命,没成想不过几钱银子,嫌她抛头露面,不顾名声的父亲狠心就将她卖给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过门便是孀妇。
一日两日守着这座阁子过活,每日清早就要起身到婆母面前立规矩,回来数十个姨娘侍妾在耳边叫嚷。小姑子多次劝她打发了去,但她不想管,她不想为这个家做什么,这不是她的家。
红叶怔怔的跪在地上,又看向窗外,想起曾经在外行医的岁月。
府中的家婆媳妇丫鬟,大都受过她的恩惠,便对她恭敬有加,平日未曾受过刁奴欺辱。只是短短的由冬入春,便已是十分难熬,未来这数十年的光景,又该如何是好?
三书六聘,她到底成了张家妇,对于她们这样的女子来说,这样的头衔一戴也许就是一生。
她不再作叹,只是长恨不止。
她的命该是由她的,任何都不能主宰,哪怕是,这天下礼教!
第二十一章 所思远道
春意恰浓。
新绿令少气无力的军营平添了几番生机。
这越冬而来最令人欣喜的事,莫过于凉州,安阳,虎泉三地士兵即将会师平州。
有好几日顾云贺都忙的脚不沾地,燕照乐得自己是个小官,虽是得了陛下亲封的名号,可军营里比她官衔高的却比比皆是,于是会师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她出面。
带兵的活计也有教头接手,倒显得她这个校尉十分清闲。
燕照一把掀了帐帘便往校场走去,如今的她虽是个校尉,但她依旧没有懈怠,清早便同新兵一起训练。
她身上负着重物,堪堪跑了两圈。
燕照冷嘶一声,先前朵沁偷袭的腿伤依旧没有大好。
与她堪堪平齐的李成蹊见状立马掺住她,原先清俊的脸上已有些黑了,他的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照哥,要不算了。”
燕照咬着牙摇摇头:“不行。”
她又向前跑了几步,而后一把摔在地上。
李成蹊捂脸,他先是往四周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上前将燕照扶起。
燕照呸呸吐出沙土,面上一片赤红。
她同李成蹊道:“我突然还想起有些事情,要回营帐一趟。”
燕照拒绝了李成蹊的好意搀扶,一瘸一拐的回了营帐。
她坐在榻上,摸了摸自己的腿,面色有些冷凝起来。
战士最忌讳的,便是陈年旧伤。
她想起朵沁,想起大胡子,也想起藏在大荥里头的那个奸细。
燕照略略思考了一下,便单脚跳到桌边坐下,随后拿起笔支着脑袋。
她已经好长时日没同薛仰止联系过了,也不知他是否安好。
燕照提笔的第一句,便问候了宿国公一家上下。她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开始询问起那个奸细来,随后笔走龙蛇的慰问了一番薛仰止的近况。
燕照的字出奇的不丑,透着强劲的风骨。
其实便是不问,燕照也知道的清楚。
去岁冬日至今春,薛仰止一路往北,收复越,中,生三州失地,一剑霜寒大漠北。如今当是带着他的先锋营在乌笼山那块。
燕照想着想着,便动手折起那张泛黄的信纸放入信封,并且在封面小心翼翼的写上“宿国公薛仰止”收几字,便要出去寻人,将信寄出。
路上,燕照看到满山遍野的桃花,可人的紧。她瞧瞧桃花,又瞧瞧信纸。
才伸出手折了一只下来,插在信件当头。
折花送故人。
燕照虽不精通诗词歌赋,却也愿意为了薛仰止做这些风雅的事。
墙头马上遥相顾,那一瞬间仿若昨日。
燕照在心头感叹,她轻轻的将信交给驿使,万分小心的嘱托过后,这才离去。
回眸间,信上的那只桃花正悄悄盛开着,
东风着意,桃枝夭夭。
燕照的身影淹没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林中,眉目毅然的少年也透上了几分清雅婉约,她潇潇洒洒的走入林中,轻盈的步伐是她这几年未曾有过的。
她在桃花枝丫上系了一根从旁偷来的红带子,默默的对其许愿。
愿我东风送君平安千里。
第二十二章 生死场
薛仰止的先锋营已经在乌笼山驻扎了七八日。
乌笼山属高崖断山,树木厚重的紧,入春一段时日,才堪堪漏出几分春意。
彼时薛仰止正负手立在营中看着舆图。
“将军——”
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提步掀帘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物什,语气颇为恭敬,双手往前一奉。
“将军,平州营来信。”
薛仰止头也不抬,淡淡道:“搁那案上吧。”
那士兵会意,随即把信封摆在檀木案上。
蓦的,薛仰止仿佛想到什么,他的眉目敛了敛,抬头出声问道:“平州营?”
正要出门的士兵顿步,恭恭敬敬的应是。
薛仰止点了点头,那士兵这才弯身出了军帐。
他回身,看见案上孤零零的摆着一封信,上边还插着一支枯萎的花,花瓣的一处尚还透着淡淡的粉红,这在这乌笼山上是不曾见过的。
他几步而去,展信略略读了起来,一向清淡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
他拾起桌上已不辨颜色的桃花,轻轻闻了闻,目光却落在信底“燕照”两字上。
……
燕照最近很是烦躁。
她每日照常去校场报到,简直是兵营里几个官里边最勤快,也是最亲和的。
她借着与李成蹊和周小舟的关系在新兵中混得如鱼得水,便是连几个教头都自愧不如。甚至跑到顾云贺面前请命,干脆让她做这组新兵的教头好了。
可万事向来不是只有好的一面。
兵营中也总有人蠢蠢欲动,虽然燕照的几次战功摆在那,但仍有人颇不服气。
燕照几次都把这些声音置之脑后,但架不住有人上赶着凑上来。
“燕校尉。”
她听到有人在后头大声喊她。
燕照回身,见是一个精瘦利落的青年。他一身麻衣,面容清秀,此时灼灼目光正看着燕照。
“燕校尉,我想与你比试一场。”他的目色坚定,还带着几分青年人不服输的桀骜劲。
“军营重地,禁止私斗。”
一旁立着的裴教头见状立马走了过来,目光也随着他的移动两三层的将燕照等人包裹起来。
那青年见裴教头这么说,神情愤愤:“教头,我不服!”
裴教头的目光先是致意了一下燕照,然后对着青年道:“裴秀,你不服什么?”
裴秀抿了抿唇,颇有些义正言辞的意味:“燕校尉小小年纪,若是没有做成顾将军的亲兵,如今怕是跟我们一样只是个小兵,说到底也只是运气比我们好罢了。”
青年攥紧拳头,拿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燕照淡淡道:“你没看见我的战功?还是没看见我耍的长戟?”
青年不忿:“军营里卧虎藏龙之人比比皆是,只是今日我站出来了罢,你可知这营中有多少人不服你的?我们只是缺少这个机会罢了,做出来并不一定比你差。”
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旋即迅速扩散开去。
裴教头皱眉,大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眼中还有没有军纪,都给我围着场地跑上十圈。”
这愈加激起众人的不满,他们嘴上不说,面上却是摆着一副愤愤的神情。
燕照环视了一圈,她踱步缓缓走近青年,眼神堪堪与他平视,才道:“生死场,你可敢接?”
第二十三章 用剑
燕照同那个叫裴秀的青年站在了演武台中央。
两边陈列着各式的兵器,具是泛着银光。
燕照换了一身轻甲,头发简单竖起,站在那不言不语,便有一种浸淫沙场多年的压迫之气而来。
裴秀也穿上了大头兵兄弟们赠与的软甲,面色凝重。
燕照看了看两旁的兵器,道:“你先选。”
裴秀拱手抱了抱拳,虽然是唐突挑战,但裴秀依然知道燕照定有过人之处才能做到这个位子,他不敢懈怠,往前走了几步,挑了一把战斧。
燕照挑了挑眉,面前的青年不说瘦弱,身子却也并不拔高,反倒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在一众膀大腰粗的汉子中显得像一个读书人。
这样的人,实实在在想不到他竟然挑了一把厚重的战斧。
燕照上前一步,挑了一把趁手的剑,抱拳朗声道:“我选剑。”
台下围满了人,吆喝声不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李成蹊头上套着一个破布袋子,露出一双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
“我压燕校尉!”
“我压裴秀!嘿!这胆子可真够大的,一下就挑战后起之秀!肯定有两把刷子!”
“嘁!就这小身板连斧子都搬不动吧!省省吧,一个月就那个把银子!话说回来,我压秀哥!”
“燕校尉没用长戟啊,怎么想的,难道这么自信能赢了裴秀?”
“裴秀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啊!”
不出意外,压裴秀胜的比燕照的多了去了。
一方面,裴秀在平州营中已许久,人脉早是刚来的燕照无法比拟的,再说,燕照也就长戟使得出神入化了些,上次大荥外的鞭子尚还败给了胡骑,实在没有听说她还有什么拿手的兵器。
少年人的狂妄是有的,没得因为人家是个小小的校尉,就赔上自己的月银。
军营里自然都是自命清高的主,谁也不服谁。
一阵哄闹过后,人群突然鸦式离窜。
顾云贺皱着眉头步入人群分流,李成蹊早已滴溜溜的逃之夭夭。
“顾将军。”
“顾将军。”
“……”
问候声此起彼伏,顾云贺点点头,看向演武台上的二人。
鼓声隆隆,开战了。
燕照目色一凝,只见裴秀往前大跨一步,抡起战斧就往燕照劈去。
燕照侧身一躲,掠过耳旁的风掀开她扎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她腾出手扶了扶,有些懊恼。
“麻蛋!还有空理头发!剑和斧子怎么打嘛!”
一声怒吼,裴秀再次抡起斧子,只是动作比之前快了许多。
燕照躲闪的辛苦,她的圆目闪过银光,只是躲避。
“燕校尉怎么不还手啊。”
人群中的一人抱着个西瓜,边吃边咂咂的发表言论。
顾云贺看了看身边的这么仁兄,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燕照一直没有还手,似乎是弱于下风,但是顾云贺却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袍子,似乎毫不担心。
耗了大约有半晌,人群中也有人神情恹恹起来,台上裴秀的动作显然没有之前那般轻快连贯了。
反观燕照,只是额头出了些密汗,精神气倒是十足。
“怎么还不打,好无聊。”
“燕校尉不会打算把裴秀耗死吧,那就算赢了也不光彩啊。”
这些话轻飘飘的传到燕照耳朵里。
燕照突然神色一凛,轻轻挽了个剑花,便直直向裴秀的战斧而去。
顾云贺在台下打起了精神,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燕照。
燕照时时刻刻别着她那把破剑,也没人见她用过。
剑身触及斧子,没有用硬力去推,而是用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化了斧子的力道。
裴秀还在慢吞吞的与燕照过招,燕照已经一个漂亮的回旋将剑架到了裴秀的脖子上。
“你输了。”
全场无人出声。
燕照只简简单单的一出招,没几个回合就拿下了裴秀,快到甚至没有用剑的招式。
令顾云贺也摸不出燕照使剑的路数。
裴秀的脸一会青一会白,他闭了闭眼:“我认输。”
燕照将剑移开。
“索性今日没有见血。”燕照微微一笑,瞧上去很是坦然,一点也没有赢了比试的心高气傲。
裴秀低下头,台下的唏嘘声令他有些羞耻。
他梗起脖子:“今日说好是生死局,到底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不过我,我是不会承认你的!”
“为什么?”
燕照尚还提着剑,她立在那,一张还算俊秀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她的一只手微微拂了拂衣裾,显然是一副敬候回音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 持后而处先
裴秀不甘道:“你只守不攻,即便是赢了也不光彩。”
燕照先是轻轻一笑,复又朗声大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了裴秀一眼,随后扫视了一圈台下或敬佩或不服的人。
裴秀面带不忿,瞪着眼睛看着燕照。
“你笑什么?”
燕照这才看向裴秀:“笑你在营中待了几年,却是连沙场上最简单的持后而处先的道理都不懂。”
裴秀愣住,他口中喃喃了几番燕照说的话。
燕照轻笑:“你使斧靠的是力量。可我这个小身板跟你拼的只能是头脑与巧招。”
“战场上偷袭确实令人不齿,可说保存实力不光彩倒是没有这种说法。”燕照顿了顿,“战场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便是了,哪还有心思跟人家比个高下呢?”
裴秀一下子被说住了,但他沉默了一会,又道:“而今我们是军营里的比试,不是沙场。”
“纵使是比试,也没得说我只守不攻违了比试的规则吧?”燕照摊了手,“不过我们二人今日是生死局,说起来同战场也没什么两样。”
“今日我尚可以饶你一条命,若是来日在战场上呢?”
裴秀闻言彻底怔愣,不发一言。
他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若是堂堂正正的来比剑,倒也没人能胜过我罢。”燕照说着,目光却是看向台下的顾云贺。
复而,她又将目光看向台下,声音清冷:“诸位,我知道今日不服燕某的人不止裴兄弟一个,若是不服,大可以上来挑战燕某,燕照恭候。”
闻言,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来了一位膀大腰粗的壮汉。
他声如洪钟:“燕校尉,得罪了。”
燕照拱手,随后手上的剑亮了亮。
这下是真没过几个回合,那壮汉便捂着心口,一副接受无能的样子下了台。
又上来几人,过了几招后,全部败下阵来。
“还有没有人。”
面色黝黑的少年立在台上,相貌不说是一等一的,但也是飒爽无比。
“我来。”
燕照眯眼,这才见人群的分流中走来一位头上包着白丝的少年。
见燕照看着他头上的物什,他先是一个抱拳:“杨某的家人近来离世,是故头上一直戴着这个。”
燕照点头理解。
轮到杨姓少年挑选武器,只见他看了燕照一眼,伸手就拿了一柄剑。
台下呼吸声瞬起。
敢情这孩子来这砸燕校尉的招牌来了。
“杨兴可不是好对付的啊,他家以前就是祖传开武馆的,听说就那剑使得溜啊,也不知这两个人对上如何呢?”
“那岂不是有好戏看了,还不搓一搓那燕照的锐气!”
顾云贺站在底下不言不语,目光一瞬也没离开过燕照。
“方才那设擂的去哪了?”有人挠头,四处张望着。
燕照同杨兴都备好后,裁判这才令下。
打头先杨兴便是活络了一下筋骨,燕照看了看他握剑的手势与姿势,明白今日个算是碰上行家了,隐隐有一些兴奋。
她从未有在众人面前耍过剑,是故众人也只当她长戟好些罢了,便是连顾云贺也当她腰上别剑不过是求一个潇洒。
燕照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已经摆好了架势。
杨兴腾的出手,有如灵蛇回转,二人的剑交错粘合在一起,复又分开。
杨兴的剑直奔燕照的死穴,燕照侧身轻巧一躲,便又是一剑刺来。
杂而不乱,定是从小家中便要求学的剑式。
燕照开始只是虚晃几招,待摸清了杨兴的套路招式之后,整个人的气势便像是全变了。
她的剑招密而杂,杨兴险些招架不住。
燕照步步紧逼,脚下看起来是不经意的走着,但却是寸寸经过思量的。
杨兴已是穷途末路,他咬了咬牙,身子一个回旋,借力抵住燕照,便是堪堪离开了擂台边际。
燕照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有落下,她一个筋斗甩开杨兴的攻击,随后跳到他的剑上。杨兴见状,翻剑便要甩开。
燕照眼疾手快,先一步到杨兴的肩上,她轻笑一声,脚跟反踢杨兴的背脊,杨兴向前俯去,燕照却接剑稳稳落在地上。
她见杨兴俯趴在地上,把剑插在杨兴的脸侧,深入木台几寸,笑道:“可服?”
“服。”杨兴从侧边起身,面上已满是汗水,他红着脸又是一抱拳,眼中却神采奕奕,“燕校尉的剑是杨兴见过耍的最好的,您是师从哪位高人?”
燕照闻言轻轻一笑,却没有应声。
杨兴还想继续追问,便听得台下一众人回过神来的长吁短叹。
一声哀嚎顿起:“我的钱呐!”
“啊!还我银子!”
李成蹊再度悄悄出现,他依旧遮着他那破布,露出的眼睛中透着奸诈:“愿赌服输。”
“等等。”
李成蹊正抱着银子傻呵呵的乐,就有人叫住了他。
李成蹊转身,见是顾云贺,没得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丢了手上的银子。
“顾将军。”他小心翼翼的赔笑道,“小本买卖……”
李成蹊突然想起他蒙着面,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转了个神,抬脚就走。
“李成蹊。”顾云贺淡淡的叫住了他。
李成蹊苦笑:“将军,我不是有意的。”
便听顾云贺道:“方才我投了几十两银子,是不是该把我胜的钱给我?”
第二十五章 林集
自那日演武台比试过后,燕照便见众人瞧她的眼神,像是老鼠见了猫。
一众新兵动作整齐划一,神采奕奕,没有一个人偷懒。
一人从旁急急拐来,冲燕照耳语一声。
燕照敛眉,话罢便匆匆去了顾云贺的营帐。
正要步入时,低头抬眼间便撞上了一人。
“这位可是燕校尉?”来人声音清朗。
燕照忽觉一阵熟悉,她抬眼,便见一个身着空青色常服的男子映入眼帘。
男子的笑仿若清风,见惯了营中粗鄙的燕照,连连感叹面前男子身姿儒雅,面若冠玉。
“未眠兄。”顾云贺从帐中走出。
太后娘家嫡长子,林集,字未眠。
燕照一愣神,没想到在这遇到他。
顾云贺眼神示意。
燕照这才愣愣得鞠躬一揖:“见过林公子。”
林集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当然知道你了。
盛传与明月郡主燕熙青梅竹马,六岁入得尚书房,年仅十四便摘了天朝二十四年探花的林集,现在领了大理寺的职当差,可谓是年少得意。
燕照低眉敛目,看起来恭敬的紧:“方才小兵将您来的事告知过我了,这才赶来。”
林集轻轻一笑:“是我没注意了。”
顾云贺颇具意味的看了燕照一眼,三人一同进了营帐。
方才他派去传话的人只是告知贵人会来,并没有说是谁。
燕照轻呼一口气进入帐中,曾经她冬日回京参加宴会时,便常常与林集打照面,再加上同燕熙的那一层关系,燕照便对他多加注意了些。
平州营中领了职位的将领都在帐里了。
一人一声问候过后,林集才表明来意:“云贺,平州营最早的那一批兵,可是虎泉营里退下来的?”
听到虎泉营三字,原本低头默默降低存在感的燕照猛然抬头。
虎泉营,曾经天策将军旗下的军营。
她的目光转向顾云贺,往日里她都注意那些新兵去了,倒是没在意营中的老兵。
可是照理说天策将军死后,虎泉营的一众兵都分散去了各处,要数也是薛仰止的先锋营里最多,何必要来平州营里提起此事?还是距离那事许久之后?
顾云贺皱眉,显然对这个话题有些忌讳:“几个老兵罢了,何苦未眠兄亲自来呢。”
顾家与林家是世交,是故顾云贺还是很给林集面子的。
“此次是带着陛下的指令来的,陛下无意间知道平州营中虎泉营出身的老兵有几个是天策大将军之前的副将,于是陛下特请我来探听虚实。”林集道。
燕照又低下头,眼中一丝暗芒闪过。
陛下?
顾云贺沉默了一阵:“我已经替你备好营帐,未眠兄就在营中仔细探查吧。”
林集得了个准信,清朗笑着:“那就谢过云贺兄了。”
一行人又出了营帐,剩下里边的顾云贺与林集。
燕照离开前,有意在帐前停留了一阵,她听到里头的林集道:“如果消息属实,那么过些日子,几个皇子公主连同天策将军的两位郡主应当都会来平州营。”
二人又小声说了些什么,燕照并未听清。
倒是几位贵人要来营中的消息令燕照头发竖起,这么说,上哪去找另一个朝阳郡主?
第二十六章 纵火
燕照最近心头压着事。
李成蹊打她身边走过时,燕嘴里正叼着狗尾巴草,她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成蹊绕到她面前,这才发现燕照正在拿树枝画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几个圈几根线连在一起。
燕照被突然来的李成蹊吓了一跳,她怒气冲冲的起身,随后用脚愤愤的抹了地上的痕迹,留下一个眼神便走了。
李成蹊摸不着头脑,冲她的背影大喊道:“顾将军让你去营北一趟!”
燕照的身影顿了顿,向北面的方向而去。
营北是平州营的伙头帮,燕照还没靠近,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刺鼻的紧。
远远便能看见顾云贺的背影淹没在浓厚的炊烟里。
两道身影蹦出。
林集的白色袍子已被熏得灰黑。
燕照上前抱了抱拳,便问顾云贺:“找我来灭火?”
顾云贺一道黑一道白的面上五色斑斓起来,他想起曾经燕照兴致冲冲的点了营中的灶台,吓得远处安营扎寨的敌人以为炮火轰来。
他摇了摇头,一向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尴尬的神情:“我们调查了平州营的老兵,才发现自虎泉营来的大都在伙头帮,于是我们便来了。”
燕照好奇:“那这是怎么回事?”
林集咳了咳:“我们只是到处询问了一番,不知道哪个老兵手抖把放在外边的柴草给点了。”
燕照知晓的点点头,心中却有一把算盘。
“今日看起来是无法得到什么收获了,不如我来善后吧。”她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
顾云贺不明意味的看了她一眼,对林集又是歉意了一番,两人这才施施然的留下满地狼藉。
燕照看着浓浓的黑烟,叫人打了水来,自己却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
六年前,月牙湖一役。
燕朝平常的带兵外出巡逻,燕回留守营中。
大雪中的月牙湖一望无垠,任何风吹草动皆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对从无败绩的天策将军来说,不过是扫荡毛寇这样简单的事罢了。
可是偏偏,命留在了那里。
谁都能看出蹊跷。
偏偏只有皇帝看不出。
燕朝与燕回战死的消息传来,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他拿着御笔的手一抖,墨落在了面前的折子上。
后来为了缅怀燕朝与燕回为天朝立下的赫赫战功,皇帝在素斋一月,并且在此期间敬事房没有皇帝出入后廷的记录。
当然皇帝在素斋的这段时间,派出了大量朝廷重臣去往月牙湖,都无功而返。
于是乎,皇帝似乎认定这是一个意外到不能再意外的意外。
他大手一挥,亲自下旨赐封燕照燕熙为朝阳明月两位郡主,并保燕家一门久盛不衰。
可,燕家的男丁都死光了。
便宜都被燕府占了去。
该穿金戴银的,该嫁入高门的,该升官袭爵的,一样没落。
可偏偏是这样,燕府的那些豺狼虎豹还想着分刮燕家的赏赐,大肆宣扬朝阳郡主在渠门一役中伤了脸,无法见人。
待沉浸在悲痛中的燕照反应过来时,她蜗居在燕府的一个偏远小院,只剩一个粗使的丫鬟每日给她送餐。
第二十七章 往事
燕府那几个天杀的小辈,见天穿着黛色的罗裙在燕照眼皮子底下晃悠,一副占了便宜的暴发户模样。
燕家只剩两个孤女。
不,准确来说是一个,燕熙在宫中千娇百宠,燕照在冷院我心伤悲,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渐渐地,燕府几房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娇宠坏的小姐们也失了兴致。
不久,燕照便被这一大家子彻底忘却在小院子里,他们顾着争风吃醋,顾着谋夺她燕家的家财与赏赐。
从春色葳蕤到红瓦皓雪。
直到一日,燕府喧闹起来,原来是一个贼人偷了燕府三太爷的命根子玉石,一众人喊打喊杀的来到燕照的小院子。
灯火通明。
这是亲人死后,燕照唯一见过的热闹。
往日她一个人端坐在院中,远远的望向几方亭台楼阁的欢声笑语。
声喧乱世中,何日可得止?
巧的是,那日贼人偷入燕府经过她的小院子落下了一方没有姓名的通牒。
燕照知是背后有人助她,短短三年间,亲人相继离世,她心如死灰,如今这一份通牒,使她的心重新燃烧起来。
她毅然的在通牒上写下燕照两字,带着一股势要披甲入京的架势。
一介女子,需要闯出名堂,才能得人重视。
燕照钻了燕府的狗洞,仅仅背了一个包袱,便向薛仰止的先锋营所在地奔去。
无人替父兄查明真相,那她就自己去查!
燕照走得潇潇洒洒,沾了一路花寒而去。
她不用担心她离府的消息被外人得知,燕府就算想起了她,为了府中几个未嫁姊妹的清誉,也为了不担郡主失踪的责任,燕府一定一定会切实保护此事。
毕竟,燕照幼时便随父兄在任上,东奔西走,回来京城寥寥数几,出了事之后,更是闷头在家,一般人也想不起来这位曾经风光的朝阳郡主,只会记得深受皇家恩重的明月郡主。
至于为何去往先锋营,实在是她先头她昏昏沉沉时听到先锋营合并虎泉营的消息。
没成想那时,燕照经过杨花县时碰上顾云贺的军营在招人,皇帝颁下从军令,可怜燕照还没看见薛仰止的衣角,就先在街上被掳了去。
后来的事,便这么发生了。
在颍川碰上薛仰止,也是始料未及的。
同样,平州营里有父亲几个亲近副将的消息也令人措手不及。
……
新雨无停,倒让这场看起来盛大的火没有蔓延开来。
燕照不谙伙头帮的布局,一时不知从哪下手。
天染云断,溶溶青色里,黑烟渐渐散去。
燕照这才看清一帮人被熏得东倒西歪,一个猛子扎在水缸里喝水。
她的眼神游走着,凭着幼时的记忆,去寻找他们口中父亲曾经的副将。
只可惜,面前这群人令她一无所获。
她失落的低下头,吩咐了其他兵士好生收拾着,便抬脚要走。
“小将军等等!”
一人喊住了她。
燕照回身,一个憨厚老实的伙头兵正神色焦急。
“与我同铺的弟兄早上喝了小溪里的水闹了肚子,随后便瘫在炕上起不来了。”那伙头兵急急道,“方才走水他也未曾出来,还请小将军请一位大夫来看看他,求求小将军了!”
燕照皱眉,营里没有常驻的大夫,小兵们又无法随意进出大门,这上报一来一回的折腾,怕是人也不在了。
她吩咐身侧的小兵去营外请一个大夫来,对那伙头兵道:“领我去看看他。”
第二十八章 旧人
他们绕过一片狼藉,七拐八拐的停在一个破旧的帐子前。
方掀帘进去,一股腐烂的黑臭味扑面而来。许是春雨潮湿,原本洁白的帐子上发了黄,布满了小黑点。
燕照皱眉,还未进去就听到几声干呕。
榻上的老兵光着膀子,草草用几张粗布盖着,他的脸部朝下,趴着,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
先头那个说是同铺兄弟的伙头兵上前推了推,见没有反应,使了好大劲将他翻了个身。
破布掉了下来,露出了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
燕照的目光向上移去,落在那个老兵脸上,瞳孔一缩。
那分明就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此时这张脸上泛着白沫,面色发青。
燕照愣在那里,直到大夫背着药箱进来让她退到一旁,她才回过神来。
无人知道她的心里已掀起滔天巨浪。
她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八年前她父亲身边的亲兵,可是他,八年前就死了。
燕照再次定睛瞅了瞅。
年龄大致符合,不该是那位的后辈。
她几步上前,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将男人微微侧翻了翻,露出了肩胛骨梅花形的一处伤疤。
燕照震惊的后退几步,不敢相信。
陈晖,竟然还活着。
燕照如今还清楚的记得陈晖肩上的伤是救她所致。
那个时候恰逢冬日回朝,皇帝兴致大好要在围场冬猎。
保护燕照的便是陈晖。
本来燕照年纪尚小,又是女眷,合该在营中待着,等着黄暮时一众人归来的。
可是皇帝瞧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起她常随父兄南征北战,朗声赞了一句巾帼女英,便同意她进入林中狩猎。
这是天大的殊荣,燕府几个人嫉妒的要命。
燕朝燕回虽是有些担忧,但想着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情。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燕照在追击一只梅花鹿时,一只箭矢破空而来,直直射向燕照,陈晖堪堪提弓,挡下那只箭,结果那只箭头一歪,射中了一旁太子的腿。
太子的马受惊,将太子摔了下来。
陈晖有些害怕了,下意识调转马头就要逃离。
身边的三皇子架弓射穿了他的肩胛骨,也留下了那个梅花的痕迹。
回营时,陈晖被五花大绑,皇帝大怒。
最终太子的腿没有救回来,燕朝也没有救回陈晖。
谁也不知道当时那箭是谁射出的,而陈晖正是为了救幼时的燕照才会被皇帝下令杖毙。
燕照大约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人。
她神情复杂的看着大夫忙里忙外,出声问道:“情况如何?”
大夫虚虚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怕是中毒了。”
燕照皱眉,问身侧的伙头兵:“那小溪的水被人下毒了?你们可有谁都喝过那的水?他是什么时候喝的?什么时候发作的?”
伙头兵苦笑:“回小将军的话,这我也不知。程兄三日前偷跑出营去小溪里洗澡,回来便这样了。”他顿了顿,“咱们伙头帮鲜少人注意,也无人关心我们,这事情我已经求了上头好几遍了,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没办法只得央着小将军来了。”
第二十九章 薄面
“哪条小溪?”燕照问道。
小兵大致讲了那条小溪的位置,燕照立即带人过去。
平州水系众多,燕照去到靠近军营的那座小山上才找到伙头兵口中的小溪。
溪水在林间,有些清寒,平日里多是一些粗糙的爷们在此处洗澡淌水。照那个兵口中的意思,陈晖每月休假的一天都会来这条小溪。
不仅如此,军营里大部分人也会来这边,只是不知为什么只有陈晖中毒不起。
燕照让人取了一瓢水来,转身便去了顾云贺的大营。
林集在。
他摇着扇子,温文尔雅的模样。
燕照见了礼,便急急将此事到来,只是略过了那人是陈晖的事。
顾云贺当即皱了眉头,他派人请了个大夫来,看看这水中究竟有什么名堂。
请来的大夫正是先前给陈晖看病的那位,他仔仔细细的端详了片刻,拿着银针捣鼓了半天,小眼神瞪着那瓢水久久不言。
林集出声询问:“这水里可是有什么东西?”
林集若是不出声打断,只怕这个大夫都要将这水喝下。
那大夫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水的色泽是没有问题,但老朽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说来说去还是你技艺不精。”立在一旁的小兵看不惯大夫的倚老卖老,忍不住呛了一口。
“你!”大夫捂住自己的心口,显然被气的狠了,他破罐子破摔,“老朽确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你若是想要知道,不如去问那位传名已久的医仙,她也许就知道!”
“医仙?”燕照不解。
大夫看向燕照的眼神缓和了些许,随后冷哼一声道,“就是那位嫁到张家的沈红叶!人现在可是富家的少奶奶,哪会再来给你们这帮大老粗看病。”
沈红叶未嫁前是平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即便在如今这个看不起女子的世道,也仍是被大家尊敬的人物。
燕照有点想见见这位沈红叶了。
“除了这个医仙,就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出来了吗?”林集叹了口气。
那老大夫从鼻子里出声:“平州里老朽的医馆认第二,还没有人认第一。沈红叶嫁人后便不算我们医道中人,但她的本事老朽也确实佩服。”
老大夫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沈红叶出身寒门,家中不过一座破瓦房,可这女娃娃不得了嘞,拜了南海的白老为师,在医途一道中颇有成果。”
南海白老,传闻中可生死人肉医死人白骨之人。
“这么说来,是要去请那位张夫人了?”顾云贺沉吟,“可她到底是后宅女子,先不说女子出现在军营里犯了军令,想必张家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
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媳妇答应这种请求的。
“差人去请请吧。”林集听了许久,也开始好奇这位神乎其神的医仙来,“送我的名帖前去,想来张家会看在我的薄面。”
您那哪是薄面呐!您的名帖一去,小小平州的一个富户哪敢得罪您呀!
燕照在心头暗自腹诽。
第三十章 绛仙草毒
林集拟好的名帖不消一会便送去了张府。
彼时沈红叶正陪着张家老夫人在梨园看戏。
台上人咿咿呀呀唱着《别玉堂》,正巧唱到孤苦无依的女子被家中叔母卖到大户人家里做妾的戏文。
花旦声声如泣,余音百转千回。
底下几个妯娌生生被逼的以帕拭泪,连带着老夫人也面有不忍。
沈红叶端坐着,只安静的瞧,看着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头人偶。
戏中如是,戏外何尝不是如此。
她终于冷冷的牵了牵嘴角,缓缓的取了一杯茶饮尽。
略微苦涩的茶水顺着她的唇角滴落,一旁的丫头见状立刻拿了布来轻轻擦掉。
“老夫人——”
打廊角处来了个身子肥硕的嬷嬷,腰身一扭一扭而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像是名帖似的东西,随声高喊着。
一众人这才从戏中回过神来,老夫人见状皱了皱眉头:“这般火急火燎的发生了何事?”
那嬷嬷两步便走到老夫人身前,将名帖递了过去:“回老夫人,平州军营里递来的帖子。”
“平州的军营?”老夫人诧异,结果名帖细细看了看,目光在触上“京城林家嫡长子”这几字时,面上霎时挂上了笑容。
她和蔼的冲沈红叶招了招手:“老四家的。”
她给沈红叶说明了林集的来意,随后道:“母亲也知你嫁入张家,同那外边的事已没有关系。但此次是太后娘家的嫡长子来的信,张家一介富户,也不能拒绝。”
沈红叶敛眉做伏小状:“媳妇省的。”
张老夫人开怀:“老四家的是个聪明的,这次去营里你一个妇道人家到底要避嫌,你多带几个丫鬟小厮去,顺便把敏姐带上给你打个下手。”
张敏见提到自己,高兴的不能自已。
她看着身边姐妹投来的羡嫉的目光,立刻昂起了头,神情看向其他姊妹的目光带了高傲与不屑。
等她做了林家的夫人,看着群腌臜货该怎么和她称姐道妹。
沈红叶知晓张老夫人的打算,内心微微嗤笑了一声,面上却恭谨的点头。
……
等沈红叶收拾好封藏在角落医箱,带着浮想联翩的张敏去到平州营时,也不过一刻钟罢了。
身为医者,沈红叶清楚的明白这不是拿乔的时候,也许多一分钟,伤者就多一分危险。
她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帐,陈晖已经被安置在这里。她进去,便见帐中立着好些人。
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军营,见到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但沈红叶依然淡然处之。而她身边的张敏显然就没有那么平静了,她扭捏的目光依次扫过帐中人,脚像是粘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病人在哪?”沈红叶淡淡出声。
燕照看了看眼前带着面纱的女子,依稀能瞧出面容姣好。
几人散开道,这才露出中间的陈晖来。
之前提到沈红叶的老大夫听说几人要请沈红叶来,死活赖着不走,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沈红叶上前把脉。
美人坐在那微蹙着眉,玉手从陈晖的手腕处移到胃上按了按,又探了探陈晖的口鼻,面色有些凝重。
她又接过身侧小兵从小溪中取来的水,先是闻了一番,又从医箱里取出一些中药放了进去,水的颜色慢慢浑浊起来,她又回身探了探陈晖的脉象,并没有言语。
“张夫人可看出些什么?”林集见状,不免开口询问。
沈红叶站起身,这才看向帐中的几人。
她叹了口气,眉头紧紧:“若是我没有猜错,小溪中被人下了绛仙草。”
燕照闻声,觉得有些耳熟,她思来想去,没有说话。
“绛仙草是什么?”顾云贺不解。
沈红叶看着身前一身金甲的人,知他才是这营里地位最高的将领,也就是天盛将军顾云贺了。
“回顾将军的话,绛仙草长在漠北,我们这边极少有,多是为胡人所用的。”
“胡人?!”众人皆是一惊。
听沈红叶提到胡人,燕照这才想起她在大荥时刘广兰曾劝说她的父亲将绛仙草送予米铺的女儿做人情。
“绛仙草的模样好看吗?”燕照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
沈红叶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像是回忆道:“我从未见过,但是古书中有提到,植株矮小,颜色暗沉,大约也不是什么值得观赏的花。”
燕照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刘大人一介边疆官吏,收集胡人一种不好看且可能有毒的花讨自己的夫人欢喜?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目的。
顾云贺见燕照面色不好,担忧道:“怎么了?”
燕照摇头:“无事。”
沈红叶接着道:“来时听说这水是从山间小溪中取来的。可若不是溪旁两岸都生长这种花,我也实在想不到一直更新的溪水,如何能留下绛仙草。”
其他一众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是连打小便有神童之称的林集也皱眉不知所以。
“那么,这个伤兵中的是绛仙草的毒吗?”顾云贺问道。
沈红叶摇头:“脉象紊乱,像是,又不像。”
“现在只能确定他是真的中了毒。”沈红叶顿了顿,“我如今只能开个药方尽量把毒素逼出来,其他的也只能在他缓过神之后再说了。”
林集点头认同道:“谢过张夫人了。”
沈红叶写药方的手顿了顿,她听着这句张夫人有些刺耳,无人看清她面纱下是什么神情,只能淡淡的听她道一句:“客气了。”
“你们按这个抓药即可。张府离军营也近,有什么特殊情况派人请我便是,明日这个时候我也会再来一趟。”沈红叶略一礼貌颔首,便带着依依不舍的张敏离去。
出营帐时,迎面正碰上巡逻而来的周小舟。
周小舟见到沈红叶先是怔愣在那,直到面前的女子温柔的声音问他:“原来是周公子,你怎么从军来了?你的母亲的状况可好些了。”
周小舟没有想过他会再次见到沈红叶,先是局促了一下,然后巨大的喜悦包裹了他。
他正要说话,便听到跟随而来的张敏刺耳的尖叫。
“是你!五房那个破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