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算签
燕照看了那姑娘好几眼,才认出这位是当时宫宴外刁难燕照是哑巴郡主的永安侯府嫡次女杨花杨小姐。
茶已喝过,留着不太合适了。
几人将要起身告辞。
太后微微侧头,房里的香炉的烟打了个弯,蒙在了太后的面上,氤氤氲氲的瞧得不甚清楚。
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明月,前头空恩大师的法讲将开。哀家此时有事牵绊,你先往前殿去吧。”
燕熙闻言垂下了眼:“是。”
恰巧燕照几人也去前殿,便与燕熙同行。
在场的都算相熟之人,虽寒暄后便不起话头,但偶尔也说上几句话。
去前殿的小路铺着石子,往前走大约几里,才能闻到香火的硝烟味。
前殿的庭院上聚满了人,都是些衣着绫罗的达官贵族。
钟声过了三下,罗汉殿里走出一个僧弥。
他双手合十往前一拜:“各位施主,空恩大师已在殿内,请随小僧来。”
彻耳的梵音卷耳,燕照几人顺着人群绕过三大天王殿,往后殿而去。
这是一块很大的殿庭,殿中摆着一尊大弥勒,空凉的地下摆着几百张垫子,尽头跪坐着一个袈裟僧人,只见后首,未见其面。
时人总是对神佛抱有敬畏。
此刻这些人无论达官显贵,都安静的跪在垫上,双手合一,静听宣讲。
几人挑了个位置,巧得是燕府,顾家,姜家众人都分散在他们的周围。
清河公主张扬的从门外踏来,便挑了一个薛仰止身边的垫子。
薛仰止同顾云贺敷衍的紧,薛仰止冷淡的面容足见对这种场合的不满。
他贯来是不信神佛的。
清河公主朝他望了一眼,面上蒙上了一抹嫣红,少见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公主还有如此的一面。
她温婉的笑:“听说空恩大师只替有缘人卦签。”
众所周知的事情,上一位有缘人还是当朝的太后。
诵经声念到一半,薛仰止的面上快要冻上了冰,才有一个小弥勒拿着一个竹筒,里边摆满了签子。
燕照也不知薛仰止为何对这样的场景如此不耐,就算是不信神佛,他的定力,也不该这种反应。
清河公主先往里边抽了一签,她抬头一望,有些奇怪:“为何上边只有一行文字?”
小弥勒笑:“这签是留给空恩大师卦的,若是有缘人,过会晨颂结束,是该随大师去后院的,其他人的签便只能自己体会了。”
说完,他将签筒又递给了其他人。
燕熙挑了一支海棠花色的签。
薛仰止随意抽了一支,顾云贺见状也不瞧,摸手便拔了一支。
燕照喜欢菊花,挑了一支菊花形签。
众人手上都有了签,上边都刻着字。
饶是薛仰止顾云贺也低着头细细看了起来。
燕照的双目落在光滑的竹面上。
上边用的是鎏金刻笔,一行写着。
“我花开后百花杀。”
燕照不解其意,恰巧此时顾云贺探过头:“你的是什么?”
他瞧了一眼,摸摸头,显然也不知道其中意思,只是说:“你的这签怎么这么短。”
第一百零七章 卦象
燕照也有些奇怪。
她正要去瞧顾云贺手中长长的一串,方才那位小弥勒走过来,对她道:“这位施主,您抽到了残签,请您跟小僧来。”
殿庭众人的面色不一,敲吟声渐渐停了下来。
最前头的空恩大师回过头来,是一张古稀的面容。
他神情慈和,往燕照眺来。
燕照手中紧捏着卦签,此刻所有人的面容都焦聚在她的脸上。
空恩大师缓缓走向她,正要领她去后庭,突然顿下脚步望向一处。
铜瓦铜柱的大殿里,燕熙手里拿着那支海棠色签,立在天光朗照处。
她似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空恩大师面色一变,他沉吟一声,意指燕熙:“你也跟着来吧。”
两人离开后,众人这才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无缘空恩大师的卦签。
只是这常年闭关的大师,怎么就挑了抚远中郎将同明月郡主呢?难道是上天有什么降示吗?
……
缸中的浮萍起起伏伏,几只红黄的鲤鱼在水面吐着泡泡。
有人往其中扔了一把鱼饲,原本平静的水面霎时掀起了波澜。
空恩大师带着她们来到后庭,这里没有其他人。
燕照将抽到的签子递了过去。
空恩大师看了一眼,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后庭里有一树梅花,许是时节未到,尚还是花苞朵。
她们坐在石凳上,安安静静的等着空恩大师给她们卜卦。
空恩大师熟知星象,最擅卜人前世今生。
他先把目光投在燕照身上。
手上往桌面的棋盘里捏了一颗子,放落在棋盘上。
“这支卦签。”空恩大师沉吟,那双深如古井动了动,他拂了拂袈裟,“你注定与众不同,但这卦面未完,不只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眸望进燕照的燕照,似乎要透过眼睛看进心里:“你所行之事非是当下身份当做的,倘一意孤行,怕是不尽人意。”
燕照双眸一抖。
这是何言?
难道空恩大师卦出她是女扮男装,深入军营?
“燕某斗胆,请大师告知后边的签言。”
空恩大师叹了口气:“都变了,都变了。”
他似是在对燕照说,目光却凝在燕熙的身上:“有人动了命盘,你今后的卦,无人能卜。”
燕熙敛下眸。
空恩大师突然说了一句:“凡是莫要苛求。”
燕照不解,不知此句是在告诫她还是点拨燕熙。
此事明了,空恩大师大抵是不能算她的签了。
燕照似懂非懂中不禁品味起空恩大师对燕熙的所言与深意来。
燕熙突然抬起头,无头无脑地问了一句:“逆天改命如何?”
空恩大师定定的看着她:“福浅易折,宿有业障。前生今世自有命数,命盘只会越动越薄,越算越薄。”
燕熙抿了抿唇,她缓缓起身,将要告辞:“大师所言,燕熙懂了。”
两人携去,身后的缸塘里,又恢复平静。
一支签悄然落在下,风吹下一朵梅花花苞落在上边,然而,签上未着一字。
身后一声叹气。
“未必真懂。”
第一百零八章 调戏
佛殿里的香火很盛。
秋风冷冷掠过,却未动灯火一丝。
常言说盛世里佛陀受香火,可这番安然的景象却丝毫没有拂起燕照紧皱的眉。
方才空恩大师与燕熙的一来一往,已让燕照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叫逆天改命?
什么叫命盘被改?
难道……
燕照不敢再看燕熙一眼。
徐徐的风吹进燕照的心里。
此刻,燕熙垂下眸,心情波澜起伏。
“燕将军。”走出半晌,她才轻轻启唇,“我先前为自己求了一个姻缘签,结果不尽人意,这才想着要逆天改命,而您那支签,同我当是没有什么关系。”
她说的话很缓,似乎是细细思索之过,燕照抬眼对上,她的眸中却平静的连一丝波澜也起。
似乎这真的是巧到不能再巧的事情。
燕照甩开自己心中荒谬的思想,她只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失父郡主,哪有这个能耐给她送通牒,将她一举一动捏在手里,改了她未来命盘之人呢?
燕照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
燕熙眼神晃了晃,紧接着微微一笑。
身后她的丫鬟远远的跟着,快临近前殿时,三人才一齐入了殿内。
此刻殿内的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不说也知是留下看热闹的。
燕照一眼望去,有燕府,顾府,姜府里的人,甚至连平亲王贺续也在,只薛仰止缺了席。
她二人一来,众人便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里头许多人燕照都不识得。
此刻燕熙端着笑:“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神情唯余失落,只不过之于女子,再不凡得命格还能是什么呢?莫不是要出第二位太后娘娘了?
在场得人不少是大府里的夫人,原先想要娶燕熙回家的主母们有些摸不清底,不敢随意出手了。
若她真是娘娘的命格,哪个勋家贵族敢跟皇族抢人?
燕熙知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却不点破,无端为她省下了不少的麻烦。
此时,有一个穿着华裳,戴着金钗的贵妇道:“空恩大师鲜少算男子命数,抚远中郎将入幕,莫不是在朝局方面?”
燕照摇头,只道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位姓燕的小将军从未提过自己的家族。
不免又联想到她从小孤苦来。
一个个心里暗搓搓的要将她拉入己方阵营。
恰在此时,贺续动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轻佻的把手一伸,勾住了燕照的肩膀。他垂下头,一双多情的眼睛黏在了燕照的身上,这一派瞧来也不像正常男子之间的关系。
京中盛传小平亲王贺续断袖之癖,而今亲眼见着这副场景,后院的夫人小姐都不禁以帕掩面。
燕熙皱着眉,左脚往前抬了一步,又放了回去。
燕照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感到有些羞恼。
她用力想将贺续推开,却惊奇的发现对方的力气比她还大。
这只是一个受了祖上荫蔽的纨绔子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贺续微微低头,更做了一副亲密的模样,轻声道。
“小将军模样生的不错。”
第一百零九章
燕照的脸突然涨红,哪怕她自小混在男人堆里,但也从未有一人同她做这般轻浮的动作。
她气急,手下使了巧劲,推开了贺续。
一股惯力令她往后仰去,她正要稳定身形,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腰。
目光晃晃而过,直到撞进了一双淡如雅雾的眸子里。
薛仰止淡淡看了她一眼,扶正了她的身子,就放开了手。
燕照有些怔晃,看向薛仰止的目色有些不对劲。
贺续见此目色微闪,微微抬起下巴:“宿国公怎么有闲心管这些闲事。”
小平亲王行事向来无忌,自诩是天朝第一美男子,对薛仰止总是带着敌意。
薛仰止的神色冷冷清清:“他还小。”
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贺续突然轻笑一声,剑眉随着笑意抖动,他合不拢嘴:“十七也不小了,你这模样还真像护崽子。”
薛仰止默了默。
贺续往前走了几步,双眼黏在了燕照身上,令她皱起了眉。
燕照想不明白,她女装算得上美人,可这男装实在算不上俊俏,这小平亲王的眼光这么别致?
他渐渐逼近燕照,见薛仰止没有动作,更加大胆起来,他的嘴凑近燕照的耳朵:“好久不见,朝阳郡主。”
燕照的身子一个战栗,她不可置信的抬起眼睛,见贺续已收回身子,嘴角挂着恶劣的微笑。
他知道她是朝阳郡主?
还有好久不见?她可从未见过小平亲王。
燕照心思的几个回转间,贺续已朗声大笑着,大摇大摆的离去。
燕照还怔在哪里。
顾云贺上前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担忧:“你怎么样。”
小平亲王行事诡异无忌讳,仗着老平亲王与皇帝过命的交情,只要他想要什么,皇帝都会满足他。有时看起来,他就像是皇帝的亲儿子。
燕照此时身份敏感,许多人虎视眈眈,再同贺续扯上什么关系,实在是树大招风。
燕照望着贺续离开的背影,神情复杂。
此时,小平亲王离去,众人无端看了场好戏,但燕照与燕熙又紧抿着嘴唇,众人只得悻悻离去。
人快散尽时,一道戴着面纱的身影飘然掠出大殿。
薛仰止侧头问了问燕熙:“那个是你姐姐?”
燕熙的目色凝了一会,缓缓点头。
薛仰止把燕府里的那位当成真正的朝阳郡主了。
他望着远去燕照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关的人都已离场。
顾云贺这才问燕照:“方才空恩大师把你们叫去说了什么?”
燕照默了一默,细细斟酌了一会:“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顾云贺再问时,燕照已缄口不言。
他便不在问。
林集往前一步,拿出他的卦签:“空恩大师不在,那你们便帮我算算。”
几人凑头过来,顾云贺也拿出自己那根签子,他看了看薛仰止,意思很清楚。
薛仰止撇开眼,显然不想施舍他一个眼神。
顾云贺愤愤的紧抿唇,他的身躯一动,挡住了薛仰止的视线。
此刻,除却薛仰止,众人都看着顾云贺同林集的两道签。
第一百一十章 城月
林集签上言:堂前留燕过,宅邸憔悴容,风际云雨晦,长吟京门外。
顾云贺签上言:少将战功赫,威名镇八州。云落山河里,天下不复从。
燕照细细的张望了一眼,总觉得这两只签意不太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恰此时,清河公主喊了一个方丈来。
她昂着头,颇有些得意:“自个儿瞧怎么瞧得出。”说罢便把目色落在了两支签上。
方丈接过签子细细地思索着,他捋着胡子,目光黏在了这几行字上。
“这憔悴二字是何意?”清河公主不解,生怕是不利地语句,急急问道。
“老衲还当是普通的签子,这种带词签,老衲不会算,也不敢算。”方丈叹了口气,任清河公主怎么叫唤,就是不肯多言一句。
他负手于后,颤颤巍巍的走了。
清河公主气的直跺脚。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一道泠泠的声音传来。
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身着浅蓝烟罗的女子,她嘴角挂着笑,一身书卷意。
她走至顾云贺身边:“二哥。”
来人是顾云贺的嫡妹,顾城月。
情敌相见,总是分外眼红的。
清河公主一个机灵,不着痕迹的挡在了薛仰止的前边。
顾城月看向她,了然一笑:“公主也在?”
算作招呼。
这是燕照第一次见顾城月,常来在边关,只能听见顾云贺提起这个妹妹,没想到如今见着了。
顾云贺还说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她。
“我们在算签,你今儿个怎么来的这般晚,府中好些人都到了。”顾云贺偏头问顾城月。
顾城月微微一笑,端的是诗书礼乐家的气质。
“庙里有个书斋,我一来便奔那去了,耽搁了些时间。”
怪道一个武将家的小姐,竟有书香气质。
慈恩寺除却是皇家寺院,香火旺盛之外,便数这庙里的藏书阁最为出名。
只是这藏书阁不是对谁都开,里边的古籍珍贵异常,是古老氏族南氏百年前迁徙带来的。
顾城月作为顾家的嫡女,自然有这种殊荣。
顾云贺点点头,并不意外。
顾城月大大方方的往薛仰止那方看去,自然也看见了燕照:“二哥,这位是?”
顾云贺见她指的是燕照,瞬间爽朗一笑:“这就是我和你常提的抚远中郎将,燕照。”
“幸会。”顾城月微微欠身。
燕照也赶忙回以一礼。
清河公主显然很不待见她,但碍于身份又不能过分,只能在口舌上逞一逞能。
“身子不好就别到处走了,病在路上也无人闻。”
顾城月面色一僵,她从小就在汤药里众人皆知,她也不喜欢他人提到这个,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凑上去。
可面前这位清河公主永远不知什么是低调。
顾城月好涵养的呼出一口气:“公主求了什么签,何不拿来看看。”
清河公主嘴巴一撇,倒也没有拿出那支签,嘴上只道:“本公主的签文哪是你想看就看的。”
顾城月轻笑一声,转向薛仰止:“宿国公爷,您抽到什么签?”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
众人把目光拉回薜仰止身上,
一直默默无闻充当背景板的仰止抬起头,深透的眸子里透着了无意趣,他默了片刻最终给了顾城月答话。
“空。”他道,“上边刻的。”
众人皆是一愣。
许多人的签文也许没有顾云贺同林集两人那么长,却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字,这对于词签是极为不合理的。
清河公主撩了撩垂下的青丝,张口便道:“国公爷的这支签子很是奇特,本公主请空恩大师过来瞧瞧。”
薛仰止未言,顾城月先道:“皇后娘娘都请不动的空恩大师,难道你能?”
顾城月对言犀利,顾云贺皱了皱眉。
这句话就差说林家压孟家一头了。
林家纵是一个太后一个贵妃,却没有皇嗣,这几年风头掠过皇后孟家,但如今元姑娘肚里怀着一个种,鹿死谁手未可知。
两家恩怨积已久,一直暗流涌动。
孟皇后曾明里暗里,或明示或威胁空恩大师出山一算大皇子的命格,却遇到拒绝,气怒下说出孟府子女不会踏入慈恩寺一步。
那如果让清河公主轻易请到了怎么办?
顾城月平日行事进退有度,纵是顾府再显赫也未得意分毫,兴许是方才清河公主的嘲讽让她有些气恼。
看得出,她微皱的眉下有几分懊悔。
清河公主张扬骄矜,却全然不是个蠢的,她冷笑一声:“说不定宿国公是有缘人也未可知,许是大师漏了支签呢?”
“不用。”出自薛仰止之口。
他眸色淡淡,神情淡淡,话语淡淡,清河公主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带了些许哭腔:“知道了。”
很是委屈。
顾城月欣喜抬眉。
燕熙此刻也看了许久的戏,她微微挺直了发酸的脖子,说话慢声细语:“既然宣讲已毕,我便要回去回去寻太后娘娘了,诸位请便,明月先离。”
众人冲她微微一颔首,便见她素色的衣摆消失在门庭处。
“我们也回去吧,赶回去吃斋饭。“林集向清河公主努了努嘴。
清河公主一跺脚,红着眼眶看了顾城月一眼,便携着宫女愤愤离去。
临走前,燕照回身看了看立在殿中的神佛,无端感到几分肃穆。
她若有所思。
……
一行人用过斋饭,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集有些担忧的往灯火通明的侧厢看了一眼,薛仰止与燕照先后迈进了屋子。
薛仰止大抵没有和人同挤过一间屋子。
从生下来就是尊贵的赢朝世子殿下,天朝的未来宿国公,哪怕是戎马生涯,凭他机警谋略头脑与高贵的身份便让他拥有一个宽敞的大包帐。
也一定有过恶劣的时候,也一定与将士们同食同寝过,但在这以他为贵的京城,绝没有让他受过这样的待遇。
案上点了一盏薄油灯,门处挂着两个。整个屋子亮堂堂的,被褥是草木味,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火味。
令人心清。
头一次与薛仰止待在一间屋子里,燕照有些紧张。
她坐在床榻上,双手微微握成拳摆在膝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相
薛仰止拿来一个箱笼放在床上,从里边掏出一件里衣,便当着燕照的面换了起来。
背上满是交错横斜的伤痕。
燕照的眼神瞪得发直,薛仰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套上了衣物。
燕照触及到他的眼神,不自在的挪开了眼。
奇怪的很,往常她看见男子脱衣,心跳从未这么快过。
薛仰止和衣躺下,闭上了眸,问:“你不睡吗?”
燕照呐呐的应了,她脱了鞋子,脚缩在了榻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声的说:“现在才戌时一刻。”
薛仰止微微掀开眼睑:“好亮。”
燕照一愣,赶忙赤着脚下塌吹熄了油灯。
薛仰止的眉在黑暗里渐渐舒展。
燕照侧头躺在榻上,厢房里有两张塌,燕照躺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张。
窗支着,晚上的秋风有些凉,吹在身上,燕照紧了紧身上素净的被子。
“你怎么没有侍女服侍的?”
薛仰止眼眸未睁:“我和你不一样。”
燕照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廊上的油灯透过窗子撒进来,正好有一丝照在了薛仰止的脸上。
燕照定睛去看,他的眉睫很长,鼻子很挺,样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薛仰止的鼻子呼出一口气,翻了个身。
燕照看不见他的容有些失望,眼神透过窗瞥向窗外的月色。
正好很圆。
燕照这才记起来,今夜是十五满月。
这无端让她忆起中秋。
从她家破人亡那刻起,就再也没有过过中秋了。
她盯着圆月,有些无聊。
待薛仰止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燕照这才蹑手蹑脚的下床,穿好鞋子,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出去了。
薛仰止睁开了眼睛。
……
燕照早就打听到了燕府众人的厢房,她直觉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掠过层层守卫,出现在了燕府包下的小院子里。
她见四周无人,正要打开门混入,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没有怀疑吧?”
燕照的身子一僵。
这个声音再耳熟不过,是燕熙。
大晚上的,燕熙怎么在朝阳郡主的房间里。
燕照在窗上戳了个洞,往里张望着。
燕熙坐在椅上,假燕照站着。
燕熙抬眸:“今天空恩大师的签,差点让她怀疑我。”
燕照怔愣,空恩大师算签只有她们二人在场,这话里所说不是她还有谁?
怀疑她什么?难道?
假燕照毕恭毕敬,燕照听见她叫燕熙郡主。
燕照差点一个踉跄,她不敢置信的抬眸。
燕熙知道眼前这个是假的燕照。
那么她的事她又参与了多少?
难道给她送通牒的人是燕熙吗?
燕熙突然看了过来,燕照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轻笑一声,缓缓起身:“若是她来,派人告诉我。”
假燕照垂首:“是。”
燕熙离开片刻,燕照才进了那间屋子。
假燕照毫不意外:“朝阳郡主。”
燕照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宽大的衣裳遮住了她的体型,露出的那张脸和那道疤简直同她自己一模一样。
燕熙只是宫中寄养的郡主,哪有这个本事?林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燕照不敢去想。
“朝阳郡主若是想问我背后是什么人的话,我还是无可奉告。”
燕照默了默,未置一言抬脚出了厢房。
待她走远,燕熙从暗处走出,手上的环铃响了一响。
她在黑夜里微笑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同寝
燕照不知怎么回了小屋子。
她披着一身清辉进门,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她摸黑进屋,微凉的双手往袖子里揣了揣。
刚掀开被子就要躺下,就听见身后清冷的声音。
“你去干什么了?”
燕照的身子一僵,过会才道:“解手。”
屋子里亮了起来。
薛仰止趿着双鞋去点了油灯。
燕照慢慢回头,晕黄的灯影下是她错愕又带着几分恍惚的面容。
她轻轻启干裂的唇,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仰止立在油灯处,回头:“我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他灭了手上的灯芯草:“只是起夜。恭房何处?”
燕照抿了抿唇,支吾下说不出来。
“算了。”他推开门,自己去寻。
燕照一个人在屋子里。头脑中一片乱麻,连屋内的静心烟也无法抚慰她的心。
她双手抱膝,有些迷茫。
如今真相已然掀起一角,她眼中那位乖巧端庄的妹妹,极有可能是策划这一切的人。
浸淫燕府多年,燕照一点也不相信燕熙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她脱离宅院罢了。更别提其中还可能有林家的手笔了。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燕熙是知道些父兄死亡的真相吗?
燕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燕熙。
恰在此时,薛仰止推门进来,一股秋意的凉寒扑面而来,燕照这才注意到她塌边的那扇窗,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薛仰止看了她一眼,旋即翻身上塌,正要躺下,就听见一道很轻的声音。
“我记得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吧。”
薛仰止一愣。
“林集。”燕照的眼眸微动,“你眼中他是什么人。”
薛仰止的眼眸闪了闪,似乎有些意外燕照会问这个问题。
他默了片刻,才道:“慈心为善,翩翩公子。”
燕照沉默了。
薛仰止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今日他疲惫的紧,已有些困意。
他看见面前的小少年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他说不出的光。
“你想听我的秘密吗?”
薛仰止手下的动作一顿,他慢慢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燕照差点便要将她是女子这个秘密宣之于口,乍然听到薛仰止的话语,嗓音戛然而止。
她的嗓有些干涩,咽了一口唾沫,原来鼓起的勇气霎那间泄了下去。
“睡吧。”他躺下,“很晚了。”
过了会他又说:“记得吹灯。”
燕照应是,待油灯灭下,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笼住了她。她侧身躺下,脑中闪过的场景像走马灯在她眼前幻灭又亮起。
从父兄的棺椁摆在她面前,到她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堂中,再到她从军路上,远远看到的飘下的一朵梅花。
来人给她送了一份通碟,一份从军的身份证明,显然这个人是很了解她的人,如今再想,除了燕熙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
似乎很有底气她一定会挣得军功,而不是死在战场上。
燕熙是在利用她吗?为什么呢?还是有人逼迫她的呢?
太后娘娘有没有参与呢?
燕照在思绪的浮浮沉沉中睡去。
今夜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纵然思绪繁杂,却也安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诗会
清晨挂露,燕照醒了过来。
屋里的烟嘴炉里氤氲着雾气,扑在燕照的脸上。此香有静气凝神之效,燕照昨夜睡得安沉。
她迷茫的看了一眼屋内的摆设,这才反应过来,她如今是在慈恩寺的厢房里。
薛仰止早已不知所踪。
燕照起身穿戴好衣服,迅速的描摹了眉眼,便出门去了前庭。
日头正好,已是巳时。
她没想到她竟睡得这么晚。多年的从旅生活已让她养成了风吹草动便醒的戒备。这些年来,从未有像今天睡得这般安然。
前庭稀稀落落的一些香客在天王殿里上香。
燕照拾阶往殿里走,低头不慎,差点撞了人。
待她抬起头来,一张浓丽的面容映入眼帘。
燕照皱了皱眉:“平亲王安好。”
贺续抬了抬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走了。
殿宇巍峨,燕照想不明白,这次抬脚的时候谨慎了一点。
她方一露头,发现殿里全是女客,脚也不知该不该放上去。
天王殿里是燕府一行小辈,还有些其他府的小姐夫人。
燕府的丫鬟拿来一箱笼盒,打开里边是各色的花瓣。
燕玉绮执起玉手,往里边捏了一片月季花瓣来,她招朋引伴:“秋日色好,慈恩寺里有一处杏花亭,不如咱们一起去作诗喝茶。”
众位小姐皆神情和悦,纷纷点头。
燕玉绮看了假燕照一眼,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二姐姐呢?和我们一起吗?”
假燕照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便被杨花夺了话头:“好不容易出来玩,朝阳郡主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杨花昨日被贺续绊倒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方才贺续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更是令人遐想。昨日的事情已经闹到太后面前,后事如何众人都十分好奇。
大家纷纷猜测这次杨花碎了衣衫,贺续会不会负责。
纵然贺续性情暴戾,但怎么说也是一位得顾圣眷的亲王,杨花若是能嫁过去就是亲王妃,怎么说也是永安侯府高攀。
若是贺续不愿,那将来杨花就是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连带着亲事也将不利。
杨花自己心头也拿不准,太后只是让她回去等消息,她实在在房里闲不住,好不容易逮到燕照,不让她出丑盖住她的事情,她怕是要成为京城第一笑柄了。
假燕照抿了抿唇,不好拒绝。
“来吧。”杨花笑意盈盈,拉过假燕照的袖子,一行人踏过门槛,从燕照身边经过。
燕照望着她们的背影,跟了上去。
去杏花亭的路不远不近,假燕照中途经过一处恭房,在里头耽搁了一会。
出来时又跟上了大队伍。
杏花亭很大,连了九曲水廊,若是夏日,荷叶团团,又是一番景致。
亭里支了张长长的方桌,一瞧便是有人提前吩咐准备的。
众人入座,席上还有别府的小姐。
顾城月也在,她的嘴角正微微漾着笑意:“不介意我也来凑个热闹吧。”
燕玉绮见此端庄一笑:“欢迎顾姑娘。”
顾城月捂嘴轻笑:“方才同她们几个打叶子牌,实在无聊,瞧你们这曲水流觞做的有趣,可是要作诗饮酒?”
燕玉绮点头:“此次诗会是想以花为名。”
丫鬟捧上刚才的箱笼。
里边是各色的花瓣。
“捏花作诗,做不出的罚酒一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诗
杨花此刻显得十分积极,她喊来箱笼,素手往其中拿了一片花瓣。
她一扬手,身边伺候的贴身侍女立即奉上薛涛笺,她略一思索,提起笔,工工整整的写下一行簪花小楷。
薛涛笺上言:娉婷幽香散深谷,似是银铃一串开。
她的手上拿着一只铃兰,微微倨傲的面容上挂笑。
众女拍手称赞,杨花此时才像是真的活起来一样,嘴角止不住笑。
她落座后,箱笼传到顾城月处,只见她微微一笑,在笺上提笔。
随后轻轻吟道:“绿叶衬里红菡萏,翠帘嫣幕采莲女。”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红蕖,人比花还娇上几分。
她淡淡落座,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较之杨花从容许多,杨花心中是有些不悦,却也知顾城月第一才女的名号不是白来,也没有多计较。
花笼传了下去,后面几个小姐或好或坏都能说上些,一些出口便是打油诗的小姐红着脸饮了一杯酒。
杨花兴致高昂,当酒杯流到燕照的面前,她目色一亮。
所有人的目光粘在燕照身上。
燕照淡然处之。
御史家的楚小姐和身边侍郎家的李小姐轻声嘀咕道:“朝阳郡主粗鲁鄙漏,哪做的来这诗,今儿个怎么这么这么淡定?”
“兴许是丢脸多了,习惯了?”李小姐小声回道。
她们口中的主人公燕照正对上杨花略带挑衅嘲笑的眼眸,她轻轻一笑,手深入花笼,摸出一片粉红的花瓣。
是蔷薇。
自古以来吟蔷薇的诗总比其他的花要少,也比其他花多上不少的难度。
众人都在看燕照出丑,已经准备好了嘲笑的姿态。
燕照今日戴着浅色面纱,身上是一件绛紫衣裙,听说她不想引人注目,多是穿老气的颜色,只是这颜色衬不称她又是难说。
不少小姐私底下笑话她,穿的土里土气,同那张脸配的很。
这么多年来,燕府时有时无向外边散播她粗鄙难堪,不敬长辈的言语,致于她从未露于人前,就已经是一副坏名声。
燕照的眼眸微动,只是动手拿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扭捏。
杨花起哄的声音僵在了嘴角。
“下一个。”燕照冷冷道。
顾城月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这么一段插曲令整个场的气氛冷了些许。
之后的人吟诗再不复方才热切。
那酒杯很快又到了燕照面前,燕照此次摸到了一抹淡黄。
是菊花。
这次还没等她拿起酒杯,就听见杨花叫嚷道:“这游戏又不是喝酒的,郡主老喝酒算个什么事,没得说我们欺负了你。”
燕照抬头:“我不会。”
“郡主随意说几句。”杨花显得很热切,“这酒有些烈,喝多了也不好。”
燕照不懂:“还挺好喝。”
杨花败下阵来。
燕照略一思索,想着既然来了人家这场诗会也不好扫兴。
她伸出手,杨花眼神一亮,立刻有人给她递了纸笔。
她龙飞凤舞的在上面写字。
少女微低着头,一身绛紫未掩住她身上那股飒然之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竟让人赏心悦目。
此刻无论是谁都能看出燕照不同以往。
燕玉绮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她仿佛看到了那天夜里咄咄逼人的燕照。
燕照写完,就有丫鬟上前拾起,在众人面前传递了过去。
燕玉微拿到那支薛涛笺,面色微微扭曲,同杨花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上面写着:接天菊面无尽金,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句诗巧妙的化用了前朝杨大师同杜大师的诗句,虽不严谨,却也别出心裁。
可最让二人失态的却是,燕照的草体,流畅中透着风骨。
这是从未请过老师的燕照所能写出来的吗?
她又怎会知道前朝大师的诗句?
燕玉绮越想月心惊,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燕照在小院中多年,之前又一直待在边疆大漠,究竟是谁教她的这些?
还是一直她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三妹妹。”她惊恐抬眼,就对上燕照的眼睛,“你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见面
杏花亭里,秋风簌簌。
燕照立在那里不闻不动,显得颇温良恭俭。
燕玉绮眼看着一身绛紫颇为合身的燕照,眼神中带着忌惮。
往常京中的绣娘子往府里送衣时,一众姐妹只挑亮丽的布料,这种颜色暗沉的大都都是不要剩下的,哪知如今她穿的这么合适。
燕玉绮勉强牵起嘴角:“二姐姐今日的诗很是讨巧。”
燕照抬了抬眉,正要把笔放回,就见杨花疾疾喊住。
众人都看向她,杨花不自在的争辩道:“朝阳郡主这诗可是有人背后指点,毕竟……”
毕竟草包郡主可做不出这样的诗。
这句话就差直说燕照作弊了。
众人窃窃私语。
燕照顿了顿动作,不悦道:“你是不是找碴呢?”
杨花愣住。
“不让我喝酒的人是你,让我作诗的又是你。”燕照懒得看她,“只是随便吟一句诗罢了,平仄也不对,哪有人会帮我。”
杨花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没成想燕照讲话这么不给她面子,她不敢说话了。
顾城月轻轻瞥了一眼,淡淡道:“咱们以诗会友,便不该谈这么煞风景的事。”她的眉目间清清冷冷“况且以花为诗是我们提议的,朝阳郡主也不可能提前知晓。”
顾城月在给燕照解围,也在给杨花台阶下。
杨花羞恼,咬牙道:“是我误会郡主了。”
如今一众人里就数顾城月身份最高,顾府长房的嫡长女,众女自然以她为首,当然,除却郡主身份的燕照。
顾城月说完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看着手里精致的狼毫,显得兴致缺缺。
花笼又要传下去。
这时,打南面一顿吵闹声,水廊处来了一众人。
打头的清河公主一身粉黛,温温柔柔的样子好像换了个人,她的脚步翻飞,动作灵动,忽而又折回身去,身后露出了一张俊美至极的脸。
那俊俏的人儿神情淡漠,一袭深蓝常服,瞧起来禁欲矜贵。
“薛哥哥。”远远便能听见她甜甜的呼唤。
一帮人走至近前。
燕照不禁掩面,薛仰止这么早出门,原来是被清河公主缠住了。
她才发现来人还有燕熙,林集,顾云贺与几家的公子小姐。
她慌张的低下头。
刚才在来杏花亭的路途中就与假燕照换了身份,而今她第一次作为朝阳郡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旋即她又想起自己蒙着面纱,又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
来人的目光都落在燕照身上。
燕照隐隐皱眉,任他们打量。
她头一偏,对上顾云贺的目光,见他微微皱着眉,瞧起来有几分懊恼的样子。
燕照此刻心里没有底,她同顾云贺四年来形影不离。若是谁同她最为相熟,除了顾云贺没有他人了。
她今日只是洗去了面上的浮饰,身形与气质都没有敛去。
燕照面纱下的嘴唇抿了抿。
清河公主也看见了燕照,她指着燕照对燕熙笑道:“你姐在这呢。”
燕熙顺着清河公主的指尖看向燕照,她微微一笑。
燕照的心底却有些发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列席
燕熙在利用她,那么她会害她吗?
燕照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她和燕熙的姐妹之情应当是四岁之前,她未去陪伴新城公主之前。之后她们每逢年节见上一面,但她陷入失亲的困境,总是匆匆见上一面便躲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燕熙住在吃人的宫里,她的性情,她的为人也只能从面上看来,宫里人多会掩饰,燕熙不也是在掩饰吗?
燕照突然有些不能直视燕熙。
反倒是燕熙的目光一直看着她,让她无所遁形。
随着清河公主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
燕照敛了敛眼眸,叫了一声熙姐儿。
燕熙的身体微顿,她温柔的双眸定在燕照处,似乎透了多年的光阴而来。
薛仰止的目光也落在了燕照身上。
面前这位戴面纱的少女便是他幼时在定阳寺见过的小女娃,如今身量抽长了不少,盈立在那倒不似普通的闺阁女子,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英气,完全不像人们交口相传的蠢笨无脑,粗鄙不堪的草包郡主。
接着他眉眼一扫,淡声问道:“作诗?”
杨花局促不安的站起来,他羞涩的低下头,不敢看来人:“女儿间的玩闹罢了。”
顾城月的水眸轻轻瞥了杨花一眼,面上冷冷静静,但手上微微捏紧的帕子暴露了她此刻的不悦。
薛仰止俊年英才,前途大好,京中不少女子倾慕。此刻见他来,席中不少姑娘已轻轻咬牙作羞状。更别提今日,薛,顾,林三位都来了。
御史家的楚小姐紧紧攥着侍郎家李小姐的衣袖,面色红到无法言语。
若是她能嫁给其中一个多好。宿国公夫人,将军夫人,林府大奶奶,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头,哪一个落到她头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她哀叹,这般男子有哪个女子可以配上呢?
杏花亭里的姑娘们蠢蠢欲动起来,她们相互交耳,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几位身上。
往常这帮人能聚这么齐都是在皇宫大宴上,大宴又分男席女席,从未有离得这么近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穿着俊朗的林集上前,他笑得有礼:“既然来了,咱们也便来凑个热闹。”
他的目光扫向亭中时在燕照处顿了一顿:“不如作不出诗来的表演才艺吧。”
话音刚落,便受到了一众人的热烈赞同。
各家贵女小姐都卯足了劲要在公子们面前表现一番。
天朝对年轻男女宽容的很,这样宽放的民风养出了不少大胆的男女,但若是像燕照这般身为女子从军,却是大不道砍头的事情。
许多在杏花亭附近的姑娘公子们闻风而来,不少高门夫人也敢来凑热闹。
原本宽敞的亭子里攒动都是人头,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大家都安席就坐。
瞧起来蔚为壮观的样子。
花笼变大了一倍,从席首传下,许多姑娘故意作为难状,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
顾城月,燕熙,燕照,杨花几人顺席而坐,花笼落在顾城月的手上。
她的眼眸轻转。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舞剑
她徐徐起身,正要提笔,一只蝴蝶落在她手中的花瓣上,瞧起来美极了。
顾城月的相貌颇为清丽,身上总有一种出尘的气质,相较燕玉绮身上的书卷气,不染纤尘。
单看面容,她只堪堪算的上美人,没有过于出色的样貌,连身边的燕玉微都比其丽上几分,可她的骨相生的极好,而今这副美人招蝶图没有人敢说不美。
顾城月微微一笑:“不如我来作副画吧,题诗以赠美景。”
话音方落,就有侍奴摆开文房四宝,摊开纸卷。
京中顾三小姐的画技论第二无人认第一,她一手双面画犹为出色。
她的笔沾上了点墨,纤手微凝,另一只手扶祝袖子,定睛作画。
廊外已有爱慕的公子吹起了长笛。
她时而手下舒缓,时而疾抖。廊外的长笛却没有这般配合,呜咽声持续了小会便断了气。
林集见状,吩咐身后的侍奴拿来青笛,笛音洒然婉转,颇有林下之风。
林大公子气质清和,吹出的笛声令不少小娘子醉了去。
顾城月一勾,她直起身,眼睛却是看向薛仰止。
此时的宿国公却微眯着眼睛,他淡然的品着茶,目光时而落在了燕照的身上。
顾城月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她搁下笔。
众人这才见她画的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蔷薇,微粉的花苞在墙头,颇有意境,待侍奴将画转了一面,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反面赫然是一株已经热烈盛放的蔷薇。
众人怪道这身不凡的画技,顾云贺也展了颜,他的小妹有如此成就,着实让他这个做哥哥的骄傲。
顾城月再次瞧去时,薛仰止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画上,她欣然的瞧着面前这位容貌昳丽的青年,轻声吟哦了上边提的诗。
众人赞叹,顾城月落座。
有了顾城月的开头,剩下的小姐们也不找别的理由搪塞,好好的诗会俨然成众位姑娘争芳斗艳之地。
之后干脆连花笼都不传了。
燕熙抚了筝,杨花弹了一曲小琵,燕玉微起身迎舞,燕玉绮表演了珠算。
终于,兜兜转转轮到了燕照。
一众人都等着看笑话,看这位草包郡主到底有什么能耐。
燕照颇为无奈的看了看远处的花笼,眼眸一寸一寸掠过底下人或嬉笑或嘲讽的神情,她站起身来,道:“我舞剑,给把剑。”
若是之前藏在燕府小院里的燕照苦于见人,但而今的燕照阅历不比以往,自然不会被他人的言语困住。
杏花亭里瞬间一静。
燕照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叫亭里的人听到,后头几个踮起脚尖,也在低声议论里知道燕照的意图。
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燕照脸爆红低下头不敢见人,但凡生了双眼睛的,都看见这位草包郡主冷冷的立着,面上一丝波澜也无。
隐在里头的贺续挑了挑眉。
侍从多是看人下菜盘,旁边的小僧弥也未动,燕熙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正要叫人,就见顾城月的侍奴捧上了一把好剑。
顾城月看向燕照:“这是哥哥之前送我的剑,先借给你一用。”
燕照接过剑,道过谢,目光落在剑身上。
顾云贺送给闺阁妹妹的剑自然不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同样也不甚锋利,反倒是雕饰精美,给小姐们观赏最适合不过。
倒是顾云贺也是位将军,这把剑还是有几分趁手。
燕照掂了掂手上这把剑,哪知这动作落在了薛仰止和顾云贺眼里竟让二人的目光闪了闪。
燕照来到了亭外的空地上,一众人围了上来,给她留出一块空地。
纵然方才燕照从善如流,可多年的刻板印象哪有那么容易消散,不少公子哥已经懒懒的环胸靠着了。
他们看姑娘舞剑,看得是容,而燕照无容,那么看得只能是好戏。
燕照掸了掸身上的土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露面
燕照掸了掸身上的土,双腿弓状,起了势。
不少人觉得她这般像模像样的动作有几分东施效颦,忍不住嗤笑出声。也有人觉得燕照毕竟是天策大将军的女儿,虎父无犬女,说不定有什么惊喜。
风一起,所有人的笑都僵在了嘴角。
燕照腾起,双手舞动,身姿干脆利落的回转,手下落下一个又一个招式,招式不柔,剑剑生风。
在场也有不少武将家的小姐,自认为自己只是些花架子,同燕照干脆利落的招式无法相比。
“果真是天策将军的女儿。”贺续靠在亭柱上,兴致勃勃的看着场上裙角翻飞的燕照。
顾云贺怪了,他同林集悄声道:“闺阁姑娘能舞出这样的剑。”这不像闺阁里的姑娘,而像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
水廊下,一名少女衣袂翩飞,她的纤手握剑,束起的盈盈细腰往下一折,做了个收剑的姿势。
方才她时而跃起,把剑一送,看似是舞,但那极具力量的一折一送,连门外人都能瞧出有些功底。
燕玉绮站在人群的靠后方,眼神晦暗不明。
场内没有叫好声,杏花亭里只能听见流水声和鸟鸣。
燕照站定。这才有一人拍手称赞:“好剑舞。”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人群给他让了道,赫然是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平亲王贺续。
这位爷爷怎么来了?人群炸开了锅。
他多情的眉目一挑,伸手就要去抓燕照的手。
燕照躲开,旋即皱起了眉。
他们如今不过第三次见面罢了,但打心底的厌恶却收不住。还有他这般孟浪轻浮的样子,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小平亲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贺续见燕照躲开了他的手,薄唇笑了笑。
其实贺续的容貌也生得很好,之所以没有上京城美人榜,无外乎他诡谲多变的性情,也只有宫中娇蛮无礼的新河公主才喜欢这样的人。
燕熙手中的帕子紧了紧,她看向贺续的目光有些捉摸不透。
乍然风起,燕熙脸上的面纱被拂了下来。
露出一张带着疤痕的脸。
这下燕照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身子一僵,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她的脸上。
顾云贺的表情愣在了脸上,他觉得面前这位朝阳郡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但总想不起来在那见过。
时间似乎定格在了这一瞬。
杏花亭外,绛紫衣裙的少女下巴微抬,面上那可怖的伤疤赤裸裸的暴露在大家眼前。
她似乎不惧他人的目光。
众人先是被骇了一跳,接着细细打量起来,才发觉如果草包郡主没有脸上这个伤疤的话,也许是很好看的美人。
尤其她今日周身与眉宇间的气度,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各府宅邸之间多的是扮猪吃老虎的,亭中又都是些世家大族的显贵子弟,稍一思量便觉得燕照之前的谨小慎微都是装出来的。
他们不敢再看燕照。
天策大将军的功绩被印在国子监的教文里,连女子的明文堂,御书房中也有。对于天策大将军,在场多是些敬服的人,连带着对明月郡主也有许多善意。
可面对她的姐姐朝阳郡主呢?嘲笑,辱骂,当作小玩意。
这就是他们对待天策将军女儿的样子,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敬服这位将军。
第一百二十章 树敌
这位朝阳郡主幼时还曾上过战场,先帝曾评女子第一人。没想到数年过去,却湮没在人们的皇皇口中。
席中有些人对燕照的态度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可杨花却越看越嫉妒。她的嫡姐不就是因为一个破郡主进宫嫁给了三皇子,朝阳郡主无盐无德,只是投生了一个好人家罢了,凭什么册封郡主。
她自认为像燕照这样只会舞刀耍枪的粗鄙女子上不得台面。
她轻轻哼唧出声,在一片寂静的亭中格外清晰。
燕照望了过去,她嘴角勾了勾,面上的伤疤随着脸上的动作在不断扯动,看起来可怖极了,若是正常的闺阁女子,这般毁了容,一定是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也不会像这般抛头露面。
众人都看向杨花。
杨花虽然娇纵,却也不是全无脑子,她勉强一笑,问:“朝阳郡主这一生的本事是从已故天策大将军那里学的吗?”
燕照淡淡颔首,舞剑还真是父亲教得,他对她爱若珍宝,不忍让她受苦,幼时喜欢教她一些花架子对付,这才导致七岁时她见到薛仰止时轻易被贼人掳了去。
薛仰止的眉尖动了动。
贺续又逼近,锲而不舍:“不若本王给你找些舞剑师傅?”
燕照提剑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皱起。
她男装身为抚远中郎将时贺续也是这般暧昧,如今作为毁了容的朝阳郡主他也这般轻浮。还是说这位小平亲王的口味过于独特?
贺续看见她的动作,笑得更恶劣:“本王还能请医师给你祛了脸上这疤,不若你跟了本王?”
众人风中凌乱,连燕照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摸了摸脸颊,是这个疤画的不够醒目吗?
其实渠门一役她确实伤了脸,那个时候她站在战火中,一块飞来的石头割伤了她的脸,疤痕虽长却也不深,恰巧愈合过程里燕府人见到,后来父兄母亲离世,她为了明哲保身,主动将愈合完好的地方重新画上了伤疤。
可纵使她生在边疆也明白,皇家选妃不容貌丑与身有疤痕之人,贺续此言说是调戏不如说是将她摆在了妾等的地位,燕照纵使再不济,也是堂堂皇家的郡主,贺续此言就是羞辱。
可杨花明显不这么想,贺续使她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合该对她负责才是,而今对着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燕照献殷勤,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快要哭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郡主压在她头上。
杨花的母亲是侍妾上位,原配夫人早年为救皇后娘娘身亡,这才有了她异母嫡姐册封郡主的事。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目光死死钉在了燕照身上,俨然已将她当作了假想敌。
平亲王妃合该是她才是,容貌气度哪个不是贵女里的姣姣,而今她也是嫡女,出身侯府,虽然高攀,却也堪配。她燕照算什么,家人死绝,孤苦无依,面容丑陋,粗鄙难堪……
她总要让这些不合时宜的人消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