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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全文阅读

作者:水墨兰     谋良缘txt下载     谋良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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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九月(上)

    馥郁却不浓腻的桂花清香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进内室,让苏玉妍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放下手中的《大乐烈女传》,抬眼望向窗外——满院的金桂正开得如火如荼,一簇簇,一丛丛,映在傍晚的余晖里,犹如一个个清艳的女子,掩袖含笑,欲语还休。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又到了九月!

    掐指算来,她来到信阳,已经整整三年。

    九月一过,她就十四岁了。在大乐朝,几近及笄的女孩子,大多就要开始谈婚论嫁!

    想到这里,苏玉妍两道秀眉不禁微微一皱。

    别的尚可,唯独古代女子婚姻不能自主这件事,令她束手无策。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再生”父亲苏慎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对她十分宠爱,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就连小她四岁的兄弟苏玉修都无法望其项背。

    按理说,古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苏慎作为古代的书呆子,能把女儿与儿子一视同仁,在苏玉妍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所以,苏玉妍把自己穿越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现状归纳为一句话,那就是——苏玉妍是个幸福的女孩子!

    唯一遗憾的是,苏玉妍的亲生母亲宋德诗,对她并不亲厚,有时候甚至还带着某种莫名的怨恨之意。以致苏玉妍曾无数次在心中揣测她与宋氏之间的关系,要不是证据确凿,苏玉妍还以为宋氏并不是她的生母。

    不过,就算宋氏不喜欢她,脾气也坏到极点,苏玉妍也不得不承认,宋氏是个极其美貌的女子。

    宋氏常常生气的原因,会不会与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有关?莫非,宋氏当年嫁给资质平庸的苏慎,并不是心甘情愿?想到宋氏从未提及她远在京城家势显赫的娘家和她对待苏慎的冷漠态度,还有她偶尔从宋氏陪嫁江妈妈那里打听来的只字片语,苏玉妍不由得有浮想联翩。

    “大小姐……”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她的遐想。

    她闻声抬头。是她的贴身大丫头春草。

    随着半卷的竹帘一荡一晃间,春草一阵风似的走进屋来,不等她开口,春草已经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夫人她,又摔东西了……”

    宋氏隔三岔五总会无缘无故发一通脾气,苏家上下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仅下人们惧怕宋氏,就连作为她亲生女儿的苏玉妍,虽已经过三年的适应,想到宋氏柳眉倒竖的模样,也还是会感到莫名的紧张。苏慎是信阳的父母官,今天大早便去了县衙理事,兄弟苏玉修也到书馆就读,眼下家里除了宋氏,便只有她是主子了。她抬起眼睑,看了看春草,问道,“春芽呢?”

    春草素来胆小,遇事便显得慌张无措,不比另一个丫头春芽,同样的年纪,却沉稳得多,有时甚至还会帮苏玉妍出出主意。

    “春芽刚刚给夫人送了大小姐亲自酿制的桂花露,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夫人屋里……”春草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满脸惶然,“难道是——春芽惹恼了夫人?”

    春芽向来伶俐,怎么会惹恼宋氏呢?苏玉妍的眸光越过半开的朱漆镂空雕花木窗,落在桂花树丛斜对面宋氏所居的东厢房里。

    苏家并不大,三进三间的小院,另带东、西厢房各三间,一进为外院,多为接待外客之用;苏慎与宋氏母女住在第二进上房,庶子苏玉修与其生母丰姨娘则住在第三进。

    “大小姐……您要不要过去看看?”春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巧看到江妈妈从屋里出来,当下便问道。

    江妈妈是宋氏的陪嫁,一向最得宋氏信任,也是宋氏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苏玉妍心里一忖,旋即站起身来,“把我昨日绣好的护膝取来。”宋氏身体一向不好,逢到天气变化就会关节痛疼,苏玉妍便琢磨着给她绣了一副护膝,现在已经到初秋,应该快要用得着了,只是宋氏脾气古怪,一个不好,说不定还要挨她训斥,不如趁着江妈妈在时送去,,有她在,宋氏的怒火相对会平息得快些。

    春草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转进暖阁,少时便捧着一个银灰绫缎小包袱出来。

    苏玉妍伸手接过,跨步出屋。

    空气里,处处都弥漫着桂花的清香。

    抬眸处,尽是开得正妍的桂花。

    她脚步一顿,深深吸了口气。

    当初她刚刚穿来的那会儿,也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那时候,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三年过去了,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跟苏慎、苏玉修父子相处也十分融洽,唯独与宋氏无法亲近起来——并不是她不想亲近宋氏,而是宋氏对她永远都保持着那种无可逾越的疏离与冷淡。

    春草只管低着头往前走,差一点就撞上苏玉妍,不由得“哎呀”一声。

    苏玉妍回眸,缓缓说道,“你去煮壶桂花茶,回头送到夫人屋里。”宋氏素爱金桂花香,但凡桂花制就的东西,她都特别钟爱,尤喜桂花茶。

    春草怔了怔,愣了半晌,连忙点头,急急转身而去。

    苏玉妍定了定神,这才提起裙裾,沿着大理石砌就的走廊,快步往宋氏屋里而来。

    还未近前,江妈妈已远远迎了过来,轻声笑道,“大小姐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瞅着苏玉妍手里的包袱,“这是……”

    苏玉妍把手中的包袱略略展开,微微一笑,“这是我给娘缝的一副护膝,里面用了棉花,秋凉了……若穿在腿上,说不定能管用。”后面这句话,却是对江妈妈说的。自己若要宋氏穿上护膝,她未必肯听,若是江妈妈相劝,效果兴许更好。

    江妈妈本就是个聪明人,这三年来又与苏玉妍有了某种默契,自然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便笑道,“难为大小姐费心……这都到了仲秋,夫人很快就用得着了。”

    苏玉妍就顺势把包袱递给江妈妈,正要应声,就听屋里传出宋氏的声音,“谁在外头?”

    她还未开口,江妈妈已经抢在前头说话了,“夫人,是大小姐给您送护膝来了。”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就听宋氏说道,“进来吧!”

    虽然知道宋氏自从大小姐三年大病一场后,已经对大小姐的态度好转了许多,但此刻她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会迁怒于人。见宋氏唤大小姐进屋,江妈妈不免有些担心,与苏玉妍对视一眼后,便把包袱塞到她怀里,低声说道,“夫人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小心些。”说罢上前打起薄毡门帘,请她进去。

    苏玉妍冲江妈妈微微一笑,算是谢过她的提醒,随即就跨步进屋。

    屋里的光线随着江妈妈放下浅灰色的毡帘顿时变得暗沉,满屋的药香也随之扑鼻而来,浓浓的药香里,似乎还夹杂着桂花淡淡的清香。

    苏玉妍强忍不适,脸上的微笑不变,上前给宋氏行礼。

    宋氏偎在太师椅毛茸茸椅褡里,穿着秋香色家常的薄棉裙袄,脸色略显阴沉,浑身透着慵懒与疏离的气息。

    才到九月,就用上了毡帘,屋里密不透风,难怪会一身病疼了。她心念微转间,就听宋氏淡淡地说道,“什么护膝?也值得你一大早巴巴地送来……”顿了顿,又道,“拿来我瞧瞧。”

    苏玉妍落落大方地上前,手脚利落地打开包袱,把一对密合色的棉布护膝展开在宋氏眼前,“女儿听人说用这个对膝头好,就想着给娘也做一副戴着试试……要不,女儿现在就给您戴上?”她半蹲着身子,仰面看着宋氏,等她首肯。

    尽管屋里光线暗淡,可透过窗棱里透出的微光,苏玉妍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宋氏的异样。

    宋氏向来身体病弱,甚少出门,平日里时常都是素面朝天。可是今天,她的妆容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两弯柳眉用黛笔细细描过,匀称得近乎完美,略显苍白的脸色也因两颊涂过淡淡的胭脂而显出红润之色,特别是那双碧潭般深邃的眼眸,闪着熠熠光辉,使她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脸庞更加荡人心魄。

    更引人注目的是,素来不喜钗环的她,乌黑的云鬂上,竟然还斜插着一只喜鹊登梅玉籫。

    今天的宋氏,与往日大有不同。

    九月十六,是什么日子?

    苏玉妍的眸光在宋氏脸上停留片刻,趁着宋氏接过护膝,飞快地扫了一眼离太师椅不远处的水渍。桂花的清香,似乎来自这片水渍,地上有几片浅蓝色瓷器碎片,与春芽盛用桂花露的汤盅的颜色一般无二。难道,这是宋氏摔碎的桂花露?宋氏为何要摔碎它?春芽也没在屋里,不过片刻工夫,她会去哪里?

    宋氏把护膝接在手里,细细看了看,又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先收起来吧……现在天气还算暖和,等入冬的时候再戴也不迟。”

    这样温和的态度,已经出乎苏玉妍的意料之外,她自然不敢奢望其它,便把护膝装入包袱,应声道,“也好。”说罢顺势起身,笑道,“娘,今天天气不错,外头也还暖和,要不,我扶您去外面走走?”

    宋氏看了她一眼,好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再过二十余日,你就满十四了。”

    苏玉妍只觉眼皮一跳,“娘……”宋氏鲜少用如此亲切的口吻跟自己说话,想到江妈妈的提醒,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娘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嫁作人妇。”宋氏的眸光落在苏玉妍身上,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等你生辰的那天,我打算办几桌酒席,请你父亲同僚和当地几家富裕之家的内眷们来玩一玩,你看可好?”

002、九月(下)

    虽然宋氏脸上只有浅浅的微笑,苏玉妍心里还是生出淡淡的欣喜——宋氏发生这样的改变,就说明她心里开始已经珍视苏玉妍这个女儿了。

    只是,宋氏所提到的生日宴会,却又同时令她生出几分惆怅来——宋氏鲜少参加贵妇们的聚会,更别说在家里举行宴会,此次为自己操办生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不定这场“生辰”之宴就是场变相的“相亲”之宴也未可知。女子一旦定亲,就意味着很快就要出嫁。她这年纪放到现代,还是个初中生呢,发育成不成熟且不去说,单是那种仅凭几句媒妁之言就能促成的婚姻,想想都让她感到惶恐。

    不过,出于对宋氏的理解与尊重,苏玉妍还是十分诚恳地回答,“只要娘高兴,女儿就觉得好。”这倒是她的肺腑之言,宋氏不高兴,整个苏家就会阴云密布,她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妍儿……”近三年的朝夕相处,宋氏已经渐渐对女儿生了浓浓的疼惜之情,只是这些年来的习惯使然,让她无法在女儿面前轻易流露出真实情感,此时看到女儿那温驯可亲的模样,好半晌,才低低地唤道,“傻孩子……”

    听宋氏近乎呢喃地唤起自己的小名,苏玉妍一时之间只觉心情激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喃喃叫道,“娘——”

    随着这拉长声调像是撒娇似的一声“娘”,一向冷峻的宋氏不禁微微有些动容,眼眶也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她眼神迷离,望着眼前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女儿,只觉心内狂潮汹涌,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女儿如墨云般的鬂发,语音哽咽,“妍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说出来的却是她对女儿这十四年来的愧疚。

    当年,她曾一度想要在女儿未出世的时候就用药流了她,尔后女儿出生了,她也甚至想要把她掐死以泄心头之恨,可因为苏慎日夜防备,又特地请了两个心思细密的奶娘照看,以致女儿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女儿长得太像她了,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俨然就是年少时的自己。看到姿容出众的女儿,她只觉得心里隐隐刺痛,并没有半分为人之母的欣喜。

    她恨了苏慎一辈子,既然没能弄死他的女儿,那就处心积虑把他的女儿养坏!在她的有意纵容下,在苏慎无意的宠溺下,女儿渐渐长大,因为被人捧在掌心长大的缘故而冷傲得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并渐渐变得跋戾骄横起来。她很满意,这样的女子,与大家闺秀所应具备的素养相去甚远,而这样的女子,正是按着自己的意愿成长起来的。虽然她知道女儿是无辜的,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她要让苏慎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是,自己的心意却在三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生了转变。

    三年前女儿大病一场,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神情呆滞,不言不语近半个月。苏慎花费重金从各地请来名医诊治,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女儿渐渐恢复了。而令人震惊的是,女儿的身体康复了,整个人也渐渐发生了改变,不仅脾性变得温和起来,还时常到自己屋里来说些书上看来的笑话来讨自己欢心,每天到自己屋里晨昏定省,几乎不曾有一日拉下,日日在膝前承欢。每每看到嫣然如花的女儿。天长日久,宋氏冷如坚冰的心竟然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也开始对女儿生出了一个母亲应有的舔犊之情——女儿虽然是苏慎的女儿,也终究是她宋德诗怀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再加上苏玉妍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更是让宋氏心里渐生悔意,不免为自己这十几年来对女儿的轻忽而自责,与此同时,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女儿作出一些弥补。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苏家上下都看得出来——夫人待大小姐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江妈妈,在揣摸到自己的心意后,往女儿屋里跑得更勤了,还时常在自己耳边夸赞女儿,说大小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是的,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才貌出众,最重要的,就是德性。现在的女儿,不仅出落得国色天香,而且性情温良,处事沉稳,还有那份难得的韧性,跟当年的自己一般无二,完全符合一个大家闺秀所应具备的德性。在信阳县城来说,这样的女儿,也许算得上是一个大家闺秀了,可是在京城昌宁,又能算得什么呢?在昌宁,如果没有强硬的家族背景,倾国倾城貌美如花的女子,也无人问津,就算有,也不过是些落魄世家罢了。

    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想到她将来在信阳这个弹丸小城过完下半辈子,宋氏顿觉心中不甘——她的女儿,本该有更好的归宿!

    今天早晨,她又接到了京城的来信,信中无它,依旧是如公文一般枯燥无趣的问候之语。这样的信笺,十四年来都不曾间断,只不过这一次的信中,提到了苏玉妍。同父异母的兄长宋德成在信中说,外甥女儿如今已经长成,也该议亲了,如今正逢宫中皇子与王公世子们选妃,如果她愿意,他就派人来信阳接玉妍进京,一定为她拣一户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就算入不了宫,也必定能做上某位王公的世子妃。

    看罢宋德成的信,宋氏就禁不住生出一股恨意来——要不是他们用尽手段,自己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当年他们算计自己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想算计的自己女儿!宋德成想用她的女儿来谋取利益,那就是痴心妄想!放在以前,她就算再不喜欢女儿,也不会把女儿送往宋家这个虎狼之窝让人利用!更何况现在她真正疼爱起女儿来了!

    不过,因为这封信的内容,让她不得不考虑起女儿的婚事来——再过一年,女儿就要及笄,婚事已迫在眉睫。就算不让女儿入宫,也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豪门大族,决不让她像自己这样在小小的信阳县城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宋氏现在恨不得把自己万千的宠爱一下子加诸女儿在女儿身上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只是她一向不曾对女儿表现出这样的慈爱,虽然内心无比愧疚,却无法用言语说出。

    看着宋氏哽咽不语,苏玉妍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这三年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宋氏这块顽石也被捂热了;忧的是那场即将到来的生辰之宴,还不知宋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乖巧地任宋氏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女儿一点都不委屈,这些年,倒是辛苦娘亲了……”

    一个女人日日沉浸在仇恨里,日子自然过得不好,这“辛苦”二字,就算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宋氏的心境,却也说出了她这个作女儿的一片体贴之意。

    听了这样回答,宋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不免满心满眼都是疼惜与怜爱——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揣摸人的心思了。如此聪明伶俐的好女儿,这十四年来,她竟然视而不见!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及时幡然悔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一定要好好为女儿的亲事谋划一番,否则,这下半辈子她都会愧疚不安。

    苏玉妍缓缓蹲下身子,抱着宋氏的膝头,低声说道,“前几年女儿任性胡闹,未曾在娘亲膝前承欢,都是女儿不孝,女儿现在知错了,还请娘亲原谅女儿……”话音未落,就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巴,她抬起双眸,正对上宋氏泪光盈盈的脸庞,“娘……”

    宋氏冰凉的手在苏玉妍脸上、头上,肩上轻轻地摩挲着,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泪水也顺着面颊慢慢滑落,“好孩子,这些年来都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女儿尚且能如此孝顺懂事,若十四年来她们朝夕相处,又会是怎样的母女情深?她已经错了十四年,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能再错了。

    眼看着素来冷心冷面的宋氏泪如雨下,苏玉妍不禁舒展双臂,紧紧拥住宋氏,柔声说道,“并不是娘的错,一切,只是命运作祟……”

    这一句安慰之语,恰也道出宋氏胸中积蓄多年的幽怨。十四年来,苏家上下在她这个主母面前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到她的逆鳞,便是苏慎,也是极尽小意奉承之能,就算身边最亲近的江妈妈偶尔对自己生出疼惜之意,也会被自己喝骂,何曾有人如此安慰过她?宋氏心中百感交集,一把搂住苏玉妍,哽咽着想要说点什么,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女俩人紧紧相拥,许久,宋氏才缓缓松开手臂,看着苏玉妍,眼里慢慢蓄上一层冷意,“你屋里的春芽,不能再用了。”春芽是她当年亲自挑给女儿的大丫头,聪明能干,又颇有几分姿色,还经过调教,按说这样的丫头若作陪嫁,自然是一等一的人选,若是其背主欺心,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苏玉妍心里微动,也不分辨,点头笑道,“娘说不能用,女儿就不用。”

    见女儿半句置疑的话都不问,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宋氏只觉心中阴郁一扫而光,不禁微微一笑,“你就不问问春芽为何不能用了?”

    “这还用问么?”苏玉妍伸出纤纤素手往地上的水渍和碎瓷一指,“必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桂花露。想那桂花露费了女儿多少心血,却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摔就化为乌有——如此蠢笨的丫头,不用也罢!”

003、暗涌(上)

    宋氏闻言,微显愕然,抬眼看见女儿那秀眉轻挑薄嗔满面的俏丽脸庞,当下便点破为何不能用春芽的真正原因,“这丫头先前送桂花露来时竟然开口求我放了她出去,说是她爹病重快不行了。”

    “这么说,原来并不是春芽不能用。”苏玉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而是娘要打发她出去侍疾了?”

    “侍什么疾?外头有商户求娶春芽,她家里人先前已经打点到江妈妈那里——她若是好好相求便也罢了,却偏红口白牙地咒她父亲病重!她好歹也跟了你七年,竟然没有半分主仆之义,为了几两银子就想着要离开,枉你待她一向亲厚。这样的丫头,不用也罢!”宋氏冷笑一声,沉吟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娘再为你挑两个稳妥能干的丫头,将来你到昌宁,娘也能放心些。”

    昌宁?大乐朝的都城?苏玉妍脑中灵光一闪,倏地想起先前给宋氏去请安时,江妈妈曾小声提醒过她的话来——夫人刚刚看了京里的来信,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她气得把信都撕成了碎片……宋氏突然提起昌宁,会不会与今天晌午送入府中的信笺有关?她不及细想,便拉着宋氏的衣袖轻轻摇晃,“女儿哪里都不去,只想陪在爹和娘的身边……”

    看着女儿撒娇的模样,宋氏不禁心中一软,眼里泛上薄薄的水雾,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妍儿,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也希望你能日日在膝下承欢……只是女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娘的,终究是要离开家的,多一天和早一天,又有什么两样?前些年都是娘想岔了,对不起你,所以在你的亲事上头,一定要让你称心如意,千万不能跟娘一样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她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语音渐显哽咽,“娘也舍不得你,就算你不想去昌宁,将来也还是要出阁的,难道真的陪着娘过一辈子不成?”

    苏玉妍乍听宋氏说让自己亲事称心如意,不免有些意外,又听她仍坚持让自己去昌宁,当即抱住她的胳膊,低声乞求,“娘,女儿只想陪在爹娘身旁,哪里都不想去,求娘别让女儿一个人去昌宁好不好……”她只是一个平凡的穿越女,前世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做了律师,又为无数怨偶打过离婚官司,算是看透了世情淡泊,所谓的荣华富贵于她来说,那都只是过眼云烟。这一世她有了一个家,还有爱她的家人,她已经心满意足,再无所求,唯愿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便足矣。信阳这个地方,虽不富庶,却也民风淳朴,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宋氏伸手摩挲着女儿如玉如瓷般的脸颊,好半天,才低叹一声,“妍儿,别的犹可,唯独这一件,娘不能依你。昌宁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繁荣之都,等你到了昌宁之后,自然也就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了……”

    虽然宋氏说得斩钉截铁,苏玉妍也还是存着几分侥幸心理——身为父亲的苏慎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这样的大事,苏慎必要过问,事情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当下,她抱着宋氏的胳膊,低声说道,“娘的身体不好,女儿放心不下。”宋氏常年缠绵病榻,又不肯认真让郎中诊治,的确让人放心不下。

    这话恰又戳到宋氏的软肋——膝下尚有一子玉修,却是出自陪嫁的丰儿,就算将来能为自己养老送终,却又哪里能比得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心中长叹,却强自笑道,“傻丫头,等你在昌宁嫁了人,接娘过去小住也不是不可以……再说了,我这身体,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时半会儿哪会有什么大碍?况且还有丰姨娘和玉修两个照顾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却是半句都不提丈夫苏慎。

    看宋氏心意已决,苏玉妍也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弄僵,当即便也不再坚持,只拽着宋氏的衣袖,眸光闪闪地望着她,“若是爹娘与女儿同去昌宁,岂不是还能合家一起?”想着苏慎这些年来官运不济,在信阳知县的位子上坐了足足十几年仍无擢升的迹象,他于仕途一向也不看重,若是自己开口相求,说不定苏慎还肯为她放弃这个信阳知县之位而令谋它职,如果他能够同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苏玉妍突然提起这么一句,宋氏脸上就露出沉吟之色来,她把手轻轻覆在女儿手上,好半晌,才缓缓说道,“这倒是个可行之策,不过,你父亲是朝廷命官,若没有调令,轻易也挪不去昌宁……要不,等他回来我再与他商议?毕竟,让你一个人入京,我确实放心不下。”

    苏玉妍心中顿时雀跃一片,她忍不住伸手搂住宋氏的脖子,嗲声说道,“我就知道娘疼我,一定不忍让我一个人入京。”

    这么亲昵的动作,再加上这么直白的一句话,不禁让宋氏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一阵悸动。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女儿更加重要?她必须竭尽所能,为女儿铺就锦绣之路,让女儿享尽天下荣华。此意一决,她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慈爱,嘴里却假意嗔道,“快放手,娘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苏玉妍的眸光在宋氏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赶紧松开手臂,笑盈盈地说道,“要不,女儿扶娘去院子里走一走吧……在屋里,总觉得有些气闷。”其实这屋里何止是气闷,简直令她呼吸困难!

    这些年来,宋氏鲜少在外面活动,此时听女儿这样一说,脸上闪过踌躇之色,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女儿的好意,慢慢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也好。”

    一直守在檐下的江妈妈看到苏玉妍扶着面带微笑的宋氏从屋里缓缓出来时,怔了片刻,立即上前帮忙撩起毡帘,一只手又扶着宋氏的胳膊,一迭声地说着,“这……院子里的金桂开得正好,夫人出来走动走动……正好。”她几乎语不成句,两个“正好”,却道尽她满心的欢喜之意——夫人与大小姐母女两个亲近起来,于她来说,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夫人还肯出来走动!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劝服夫人的,回头得问问大小姐。

    走上院中的鹅卵石甬道,宋氏的眸子就有些移不开了。夕阳正好,漫天晚霞映照着满院桂花,光霞交错,花影重重,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让人一时如置身仙境。

    苏慎迈进垂花门时,看到的就是宋氏与苏玉妍母女俩人相偎相依痴迷地看着满树缤纷的情形。

    这样的情形,哪怕是苏慎在心里祈求了千万遍,却连梦里也不曾出现!他强压心头的狂喜,大步上前,含笑望着眼前俏然而立的母女,“夫人,妍儿……”

    宋氏微微抬眸,复而垂下眼睑,恍若未见。

    苏玉妍却欢呼一声,冲到苏慎跟前,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伸手往枝头的重重繁花一指,“父亲,您看,今天的桂花特别美丽!”

    是啊,哪怕曾经繁花似锦,却也及不上今天的鲜妍美丽!苏慎按捺住满腹喜悦,眸光缓缓落在宋氏如花的容颜上,“是啊,这金桂开了十四年,唯有今天,才最美丽!”

    宋氏闻言,顿觉心里五味杂陈。她哪里又不明白苏慎言下之意?十四年来,她从未把苏慎当成自己的丈夫,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就算他再怎么做低伏小,就算他再怎么委屈求全,她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她永远只把他当成仇人看待!不过现在,她要暂时忘却尘封往事,抛下当年那些恩怨情仇,一切以女儿为重!

    苏玉妍见宋氏嘴唇翕动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当即把苏慎拉到宋氏身边,接了话茬,“女儿倒是觉得,爹爹和娘亲郎才女貌堪称芝兰玉树,比起这满树的金桂来,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呢!”

    苏慎素来喜欢女儿聪慧狡黠,对女儿有意帮他自然心存感激,暗地里冲她使了个眼色以示谢意。

    宋氏也破天荒地没有嗔怪女儿多嘴,只淡淡地睨了一眼满头银发的苏慎,这才向女儿说道,“我累了,扶我进去吧!”这个男人,也曾经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到头来却落了个一夜白头的下场,不过,那却怪不得别人,都是他绺由自取!

    苏玉妍瞥了一眼苏慎,笑道,“父亲大人,您先扶娘亲进屋,女儿去去就来。”

    苏慎心中顿时大喜,当即伸出手去,轻轻拉起宋氏的衣袖,柔声说道,“咱们进屋吧!”

    宋氏微微一拂就挣开苏慎的手,冷冷抛下一句,“我还没有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就拂袖而去。

    尽管只得到宋氏的冷面相对,苏慎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陪着笑脸,趋步跟上,“夫人正当盛年,自是风姿过人,哪需别人搀扶……”

    才走出几步之外的苏玉妍蓦然回头,看到苏慎疾步上前为宋氏打起门帘,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也许,一切尚有回旋的余地。

    候在旁边的江妈妈看到夫妻两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喜形于色,默默在心里连诵了几声佛号。

004、暗涌(下)

    等苏玉妍端着两盏桂花茶再次来到宋氏屋里,苏慎与宋氏已经安然入座,苏慎满面笑容坐在上首;而宋氏也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孔,正打发江妈妈着人去安排晚饭,见她进来,便淡淡说道,“这端茶倒水的事,往后就让丫头们去做,你别再亲自动手了。”

    苏玉妍温驯地应了声“是”,便端了一盏捧到宋氏跟前,笑微微地说道,“别人面前,女儿自不会亲自端茶倒水,可在爹娘面前,女儿却是乐此不疲的。”说完,又捧了另一盏奉给苏慎。

    宋氏接了茶,看了看女儿没有说话,苏慎却忍不住笑道,“有女如此,真乃我苏慎之福也!”

    宋氏闻言,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便又催江妈妈去厨房。

    按以往的惯例,苏慎与苏玉妍同吃,而苏玉修则与他的生母丰姨娘同吃,宋氏却是一个人独吃的,当然,偶尔苏玉妍也会留下来陪她一起吃。

    苏玉妍坐在宋氏身旁,这时便轻轻拽了拽宋氏的衣袖,笑嘻嘻地望着她,“听春荣说今天做了桂花糕,女儿也想留下来饱饱口福……”

    “你若想吃,回头让春荣送几块过去不就成了?”宋氏转脸看了看她,干脆地拒绝。

    “娘……”苏玉妍便抱着宋氏的胳膊轻轻摇晃,“在娘的屋里吃,味道可是大不同哦……”

    耐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宋氏终是狠不下心来,只得点头答应。

    苏玉妍顿时大喜,朝江妈妈使了个眼色。江妈妈会心一笑,遂打起毡帘出去。

    见苏玉妍顺利留下来,苏慎自然也厚着脸皮没有挪步。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难免有些尴尬。不过,苏玉妍是居心让夫妻俩人渐渐消除隔阂,当然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不免搜肠刮肚寻了许多开心的笑话来引他二人发笑。苏慎素来与女儿默契颇深,自然不遗余力地配合,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宋氏虽然没有露出笑容,却也被苏玉妍说得唇角微翘几乎忍俊不禁。

    就在苏玉妍几欲词穷之时,终于盼来了从学馆回来的救星苏玉修。虽然宋氏对丰姨娘母子视若不见,可苏玉修对她这个嫡母却素来恭敬有加,晨昏定省无一日有误,当然,与苏玉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也十分亲厚融洽。

    苏玉修今年十岁,头发浓密,浓眉大眼,身体尚未发育,还略微带点婴儿肥,长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他进得门来,抬头看见父亲与姐姐都在嫡母屋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微怔之后就忙给父亲和嫡母磕头问安。

    宋氏也不看他,只摆手让他起来。苏慎本待要问几句,想了想便也作罢,只吩咐他吃饭之后认真温书。

    苏玉修自是不敢违逆,恭声答应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江妈妈也领着春草与春荣、春芳几个大丫头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摆桌安箸,不一会儿便摆布停当,笑吟吟地请大家入席。

    虽然准备不太充分,晚餐却还是比以往丰盛许多。

    宋氏身体孱弱,素来吃得不多,只略略动了几筷就搁下了碗箸,春荣急忙奉上才沏好的枸杞茶。

    而苏慎在宋氏没有出言撵他出门的情况下,心情自然好得无法形容,加上席上佳肴色香味美,不免多吃了两碗,放下碗筷时,正对上苏玉妍熠熠生辉的双眸,便向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当着宋氏的面,很多的话都不好说明,只有等到父女二人独处,他才好畅所欲言。

    看到苏慎今天成功地留下来一起吃饭,苏玉妍心里也十分高兴。想起宋氏先前说要跟苏慎商量的事,草草吃罢便寻了借口起身告辞,“天色尚早,我还要去二弟那里坐坐……”

    宋氏知她与那个庶弟一向亲近,想到苏玉修将来兴许还能成为女儿的臂助,也就没有拦她。

    苏玉妍走后,苏慎一下子就觉得紧张起来,当下便半欠着身子,寻思着找个什么话题来继续好不容易才改善的气氛,就听宋氏说道,“老爷先别急着走,妾身还有话要跟老爷说。”

    苏慎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脸上立即堆起笑容,“夫人请讲,在下愿闻其详。”

    他这番刻意讨好的架式若放在丰姨娘面前,丰姨娘只怕会心花怒放,可宋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移过眸光,转向那厚重的毡帘,“今日收到昌宁来信,提及妍儿的婚事,妾身想……”

    不待她说完,苏慎便大声打断她的话头,“你想让妍儿去昌宁?!”原以为今天气氛缓和是件喜事,没想这里头竟隐藏着这样的暗涌。

    宋氏抬头,冷冷地看着丈夫,“是。”

    苏慎与妻子对视了半晌,目光终于缓缓停留在妻子头上那支喜鹊登梅的玉籫上,一向温和的面容上浮起几分阴郁之色来,“为什么非得去昌宁?昌宁有什么好?妍儿在信阳过了十几年,这不都好好的么?难道在信阳,就找不到可以匹配得上她的男子?”

    一连串的质问,透过苏慎极其低柔略显沙哑的噪音说出来,平添几分苍凉与无奈。十五年来,他从不曾拂逆过宋氏,顺从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但凡宋氏所求,他无所不应。可是这一次,宋氏竟然想要带走他的女儿!想到朝夕相处的女儿从他身边离开,就如同在他心上剜了一刀,那种无法割舍的爱怜与痛苦,让他这个在妻子面前温驯了十五年的男子再也无法忍受——昌宁,有太多的纠葛与恩怨!不,绝不能让女儿回到昌宁,女儿倘若知道了那些尘封的往事,又叫他情何以堪?

    “问得好,问得好!”宋氏沉默良久,蓦然抬头,盯着苏慎冷冷说道,“昌宁好不好暂且不说。但是,妍儿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的后半辈子也跟我一样如此庸碌平凡!我要让她过上她想要的日子!”

    “德诗,这辈子是我负了你,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可是妍儿她,她是个善良纯真的小姑娘。”苏慎忍不住打断宋氏的话,“也许,在她看来,这样平淡安宁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他可以肯定,他的女儿,与他的想法必定相同。

    宋氏皱了皱眉,冷声说道,“她不过是井底之蛙,哪里知道什么才是最好?可是,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经过这三年来的朝夕相处,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个性?女儿的相貌秉承了自己,可性格却随了苏慎,说得好听是善良淳厚,说得不中听些,便是天真怯懦。所幸还未及笄,给她一年的时间,已足以让女儿改头换面了。

    “德诗,你就不能再想想?昌宁不比信阳,鱼龙混杂,人心不古……”苏慎自知无法轻易说服妻子,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毕竟,妻子如今对妍儿的态度与之前已经有天壤之别,若真心疼爱女儿,兴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妾身的话说完了,老爷可以离开了。”宋氏却丝毫不为所动,一脸漠然地看着苏慎,

    见妻子说得斩钉截铁,苏慎不由得心里一阵焦急,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宋氏头上那支喜鹊登梅玉籫,唇边挂起一丝冷笑,“德诗,你此次要携妍儿进京,真的就只是为了妍儿的婚事这么简单?”

    宋氏迎上苏慎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就知道,十五年来,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苏慎只觉心里一痛,脸上却露出嘲弄之色来,“都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你难道还放不下?”

    “是的,十五年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宋氏脸色一沉,豁然站起身来,冲着苏慎冷冷说道。“

    “宋德诗!此去昌宁有多凶险,你难道不知道么?妍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真忍心让她卷入到当年的恩怨里?!”苏慎浑身一颤。

    “妍儿是我的女儿,就得听从我的安排,她别无选择。”宋氏面无表情地说。

    苏慎闻言,只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宋氏,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人说‘虎毒不食子’,畜生尚且知道骨肉亲情,难道你连……它也不如么?”他恨极之时冲口而出,“畜生”二字在嘴边滚了几滚,却终是无法对着面前这个爱入骨髓的女子说出口来。

    宋氏看着苏慎瞬间变得灰败的脸色,只觉心头一阵畅快,脸上的笑意更浓,“你道我不如它,也不想想你自己,难道有一丝半点强于它处?”

    此言一出,苏慎想起往事,脸色更不好看,恨不得立时逃出屋去,但想到女儿那如花月般灿烂的笑脸,他就不由得强迫自己镇定,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宋氏满含讥笑的眼睛,“宋德诗,十五年来我不曾拂逆过你任何心意,可是这一件,我决不会如你所愿!妍儿是我苏家的女儿,我决不会让你把她带走!”

    话音未落,就见宋氏双袖一展,拂落案上的茶盏,茶盏掉在地上,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候在门外的江妈妈。因为老爷留在夫人屋里的缘故,江妈妈情知今日有些不同,便支开了夫人的两个贴身丫头春荣与春芳,只有她一人守在门外。门口挂着厚重的毡帘,无法看到屋里的情形,刚才老爷与夫人争执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一字不落全落入她的耳中,只听她心惊肉跳,此时再听到茶盏落地,更是骇然,不禁在心中暗诵佛经。

    屋里有片刻的沉寂。

    就在江妈妈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浅灰色的毡帘时,又听里头传来宋氏怒极而笑的声音,“呵呵,呵呵……你苏慎通天的本领我十五年前就领教过了,那些龌龊的小伎俩,我宋德诗还不放在眼内!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休想阻止妍儿去昌宁!”

005、姐弟(上)

    而此时的苏玉妍,正在书房里与庶弟苏玉修相谈甚欢,根本不知道父母双亲正在为自己上京的事发生了争执,而且争执的内容还牵涉到十五年前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往事。

    苏家只有一个书房,却设在第三进小院苏玉修的卧房之侧。原因无它,只因苏慎太过溺爱苏玉妍,某天听她说丰姨娘那里清静适宜看书,便把书房设在那里。

    苏玉妍来到大乐之后,有两件最过快意的事。第一件,便是能恣意畅快地看苏慎收藏的各类书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不涉猎一二,以此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第二件,便是有个手足般的兄弟和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当然,被她感化的宋氏现在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好母亲了,前几天又让江妈妈督促她绣花来着,看样子是想把她改造成正经的大家闺秀。

    父亲就不必说了,除了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给她赏玩,几乎无所不从。而这个便宜兄弟苏玉修,虽然不是一母所出,却跟嫡亲姐弟并无两样,不论生母丰姨娘给他做了什么吃食,他总要分出一半给姐姐;从学馆回来,给父亲和嫡母请安之后便径直到姐姐屋里给她讲些外头发生的新鲜事情,等等这些无法详尽道来。

    令苏玉妍深为触动的是,这个兄弟虽然年纪不大,却担当不小,听说小时候姐弟俩偷偷溜出去游玩,姐姐不小心掉进河里,差点命归黄泉,苏慎怒极,要将两个随侍丫头打死,还是苏玉修主动出来把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最后也被苏慎请了家法,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才能下地走动。听说自此之后,姐弟俩人的感情就更加深厚了。

    由此,不管宋氏与苏慎如何对待苏玉修,苏玉妍也还是尽一个姐姐应尽的责任,悉心照料谈不上,却也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毕竟,一个庶子,不管在家中,还是在族里,地位与嫡子都相去甚远,尤其还有宋氏这样的嫡母在上,那就更得处处小心了。

    往日里,都是姐姐问兄弟答,可是今天,却是兄弟问姐姐答。

    苏玉修满脸崇拜地望着姐姐。

    “姐,父亲今天怎么也在母亲屋里?”

    “姐,母亲今天又留你吃饭了?”

    “姐,你都用了什么法子哄母亲开心?”

    ……

    等他问完,苏玉妍这才举起手来,作了个“安静”的手势,见他慢慢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才故弄玄虚地笑道,“你都问完了吗?”

    苏玉修认真地点头。

    “那好,我都告诉你。”苏玉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今天送了一副护膝给母亲,之后又送了桂花茶,之后我就赖在母亲屋里吃饭,父亲正好回来,便也顺便留下吃饭了。”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等了半晌,仍未听见姐姐续说下去,苏玉修尚未完全坐上椅面的屁股一下子重重地落下去,哭笑不得地望着姐姐,“姐,你说完了?”

    “嗯。”苏玉妍十分郑重地点头。“说完了。怎么,你不相信?还是不满意?”

    “何止是不满意,简直就是——”苏玉修沮丧地挥了挥手,把涌到嘴边的不满吞了下去,复又小声问道,“对了,姐,听说今天昌宁又来信了?”

    苏玉妍白了他一眼,“昌宁不是每年都有信来的么?你这么神秘干什么?”忽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莫非这昌宁的来信,与你有什么相干?”

    苏玉修朝门外看了两眼,确定无人时,这才向前倾着身子,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与我自是不相干,可是我听说,姐姐的外祖家要接姐姐去昌宁了!”

    “我才从母亲房里过来,压根儿就没听她提起此事。”宋氏虽然没有说是她娘家人要接自己进京,可却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了去昌宁的事,不过苏玉修一早就去了学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苏玉妍心里一动,旋即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就算道听途说,也得有个说词才行。”

    “这么说,姐姐是当真不知道要去昌宁的事?”苏玉修似笑非笑地看着姐姐,既不肯定自己所说,却也不否定,心里却在暗自琢磨着姐姐到底知不知情,若真不知情,自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她,就正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若是她已从嫡母那里知道此事,自己的举动自然会惹姐姐生疑,别的不说,仅是消息来源,就足以让嫡母大怒——他一个庶子,如此轻易地知晓嫡母书信的内容,就算不他并不曾偷看,姐姐也一定会怀疑他。

    苏玉妍虽然怀疑消息的来源,可她毕竟没有亲眼目睹过书信,也不敢确定宋氏是否是因为看过家信之后才作出送她去昌宁的决定,当下便挥手轻轻捶了他一拳,小声嗔道,“母亲那里尚未透出消息来,你就别乱说了!这话让我听见犹可,若让母亲听到,认真追究起来,那可不是玩的!”苏家家法甚严,除了在自己面前有些无力之外,对别人可都是毫不容情的,若宋氏知道庶子竟敢偷看自己的信笺,苏玉修这条命就算去掉半条了。

    见姐姐似信非信,苏玉修便绕过红漆桌案,走到她身边,十分郑重地说道,“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把你接走了。”

    “哈哈哈哈——”为掩饰心中的惊讶,苏玉妍不由得脆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慢慢息声,突然又板起脸来,伸手指向苏玉修,纤纤素指差点掸到他的鼻子上,“既然你说你所言都是真的,那你告诉我,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难道是私自拆看了母亲的信笺?!”

    听姐姐声色俱厉地指责自己,苏玉修不免心生惧意,避开她凌厉的目光,小声说道,“我,我是听姨娘说的。”

    宋氏免了丰姨娘的晨昏定省,两人甚少见面,除了逢年过节,丰姨娘鲜少与宋氏走动,又是从哪里知道此事的?苏玉妍心里一惊,疾步上前掩上房门,继而小声问道,“你娘她是怎么说的?”在苏玉修面前,她从来没有称过丰姨娘为姨娘,总是以“你娘”呼之。

    就因为这样的称呼,才让苏玉修深深地体会到生母是被这个嫡姐尊重的,也才会让他对这个嫡姐亲如一母同胞的姐姐。他踌躇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是姐姐屋里的春芽告诉我娘的。”

    春芽?春芽一直屋里侍候,她又怎么会知道信里的内容?苏玉妍心里一忖,忽想起宋氏屋里摔碎的桂花露和宋氏所说的“春芽不能用了”的话,只觉脑中闪过什么,不禁眉峰一颦。

    苏玉修看姐姐秀眉紧锁十分苦恼的样子,便又说了一句,“早上我去学馆的时候,看见春芽拿了封信往上房去了,也不知拿的是不是昌宁的信。”

    这句提醒,顿时让苏玉妍纷乱的思绪一下子理顺了——春芽与丰姨娘一向走得近,许是春芽偷看了信笺怕自己也会随了小姐上京,便偷偷求丰姨娘出主意,于是乎便有了春芽跪求宋氏的那一幕,也正是因为那样,宋氏觉出不对,这才说出春芽不能用了的话。虽然不能肯定事情就是自己猜想的那样,苏玉妍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听姐姐这么说,苏玉修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半信半疑,当下便继续说道,“姐姐,信里还说,朝中要为有功勋的重臣之子择选妻室,还要给各位成年的皇子世子们选妃,你外祖家让你这个时候上京,会不会是……”

    若说先前春芽泄露了信中秘密的事只是让苏玉妍觉得震惊,此时苏玉修这话却如同平地惊雷,惊得她心跳如鼓——回想起宋氏之前的话,她愈发肯定了此事的真实性。嫁人她不怕,年纪大了,终是要嫁人的。嫁给一般世家倒也罢了,若入深宫,岂不是再无重见天日之时?难道宋氏口口声声要为女儿谋划的锦绣前程,竟然是要送女儿入宫为妃?原以为这三年的努力有了回报,却不想得来的竟会是宋氏这样的回报!不,这不是她想要的,决不能去昌宁!至少,不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去昌宁,一定要想办法拖一拖!

    苏玉修见一向镇定自若的姐姐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也知她定是被这个消息吓到了。他虽然年纪不大,却因生母丰姨娘是宋氏从昌宁带来的陪嫁而知晓很多昌宁的风土人情,加上宋家原是大族,丰姨娘此前又是宋氏的贴身丫头,所以更是连许多皇家秘辛都多多少少有所风闻,此时想到兹事体大,也不由得一阵心惊,急忙上前,扶她在桌边的锦杌上坐了,这才急切地问道,“姐,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苏玉妍定了定神,无力地摆摆手,失神的眸光下意识地落在前面那栋房屋上——当初她还庆幸自己穿越到如此简单的人家,没想到,看似简单的表面,内里却藏着如此的错综复杂的暗涌。她想要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愿望只怕也要成为奢望了!

    苏玉修料不到自己的话竟然会引起姐姐如此大的反应,心里后悔不迭,同时却又庆幸自己早一步知道信中内容而提前告诉了姐姐,要不然,等到临行之际,就再无法可想,再无路可退了!

    姐弟俩各自想着心事,屋里一时沉寂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苏玉妍才陡然惊觉,抬眸看见苏玉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强笑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事情兴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一语未了,苏玉修已站起身来,认真地说道,“若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愿陪姐姐一同去昌宁。”

006、姐弟(下)

    区区一个稚龄小子,又怎知世事无常与人间险恶?苏玉妍心中暗叹,却也为苏玉修的这份心意而深为感动。她站起身来,轻轻拍拍苏玉修稚嫩的肩膀,微微一笑,“傻小子,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既然已经知道宋氏要送她去昌宁的真正目的,那就一定也要让苏慎知道,要不然,宋氏以外祖家接外孙女儿去昌宁小住为由,苏慎又该拿什么理由来拒绝?而自己,是决计拗不过宋氏的。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得到苏慎的支持。

    如此一想,苏玉妍顿觉脑中一片清明,当即绕到书案旁边的条桌处,取出火折子点燃烛台,看到桌案上尚有自己早晨练字时余下的墨汁,便取过一张白纸,拿起桌案上毛笔,匆匆写下一行字迹。她知道,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要镇定。兄弟苏玉修,虽然在精神上支持她,可事实上,面对宋氏时,他仅仅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而已。现在唯有苏慎,才有几分与宋氏抗衡的力量。

    苏玉修站在姐姐的对面,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里满是不舍——若姐姐当真去了昌宁,只怕再难见面了。以嫡母的性子,又怎么会让卑微的庶子去那等繁华之地?

    感觉到兄弟如影随行的目光,苏玉妍把写好的字条折成一团塞进衣袖,这才端起烛台,向他展颜一笑,“你别担心,我会去求父亲想办法的。”见他还是站着不动,便又推他出去,“还忤在这里做什么?天都这么晚了,也该回去歇息了,明天还要去学馆呢!”一边说,一边掌灯拉他出来。

    打开房门,就见廊下站着一个提着绡纱灯笼的人,定眼看时,却是江妈妈。苏玉妍心里一惊,不免生出几分后怕——隔墙有耳,这话当真不假,也不知江妈妈有没有听见他们姐弟方才的对话,不过,江妈妈是个软心肠的人,就算听见了方才的话,只要自己求一求,她也不会告到宋氏面前的。

    “大小姐,方才老爷和夫人……在屋里发生了争执。”不待她开口,江妈妈已经上前一步,肃然说道,“夫人请你去她那里一趟。”大小姐聪明伶俐,没必要跟她隐瞒,至于二少爷,年纪不大却行事稳重,又跟大小姐姐弟情深,早晚也会知道此事。

    两人发生了争执?难道是为了自己去昌宁的事?苏玉妍心里一忖,便向跟在她身后的苏玉修笑道,“都是你这个书呆子非缠着我给你讲那些奇闻逸事……要不然,我早给母亲煲了山药汤去……”以往这个时候,她通常已经送了山药汤或者别的养身益气的汤品到宋氏屋里,今天却忘了这茬。

    苏玉修伸手挠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回我再不敢耽搁姐姐了……”

    这呆子,倒也配合得好。苏玉妍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转头问江妈妈,“母亲莫不是为了汤品的事而生气?”

    对于大小姐能保持这样的从容镇定,江妈妈心头暗赞,这样的作派,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的作派,不过想到大小姐即将去昌宁,心里便又顿觉黯然,便顺着她的口气应道,“夫人以往吃惯了大小姐亲手做的各色汤品,今天大小姐没按时送去,兴许就……”

    苏玉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把烛台交给苏玉修,便拔脚往西厢的小厨房跑去。苏慎对她百依百顺,不仅为她设了个小厨房,还给她雇了个擅长各地采色的厨娘韦妈妈,以往的那些汤品,有好多都是在韦妈妈的指导下完成的。

    江妈妈见她飞也似地跑了,便对手执烛台的苏玉修说道,“二少爷,夫人也让你过去一趟。”

    苏玉修眉心一跳,略怔了怔,便点头应声,“好。我这就过去。”

    说着返身把烛台放回书房,又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吹熄手中的烛台,拉上房门,跟着江妈妈往宋氏屋里而来。

    书房离宋氏的屋里不过隔了十数棵金桂,此时月光正好,月色清朗映照着满院桂花,比起日间别有一番韵味。苏玉修不顾江妈妈的催促,假作欣赏这美丽的夜色,放缓脚步,以蜗牛般的速度前行,终于到达了宋氏的房间。

    令他吃惊的是,去小厨房亲自给宋氏煲汤的姐姐竟比他先到,而坐在上首木榻上的宋氏,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品。

    “并不是我有分身术。”苏玉妍看着满脸意外的兄弟,故意露出几分得色,“而是韦妈妈早已经把汤品预备好了……”此时的她,神态轻松表情自如,早没了方才在书房时的紧张与不安,宛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正在喝汤的宋氏听到苏玉妍这个并不算太冷的笑话时,嘴角微微一扯,竟牵出一丝浅笑。

    苏玉修恍眼看见,心里一松,便大步上前,给宋氏见礼。

    在他膝盖刚刚屈下之际,宋氏便叫苏玉妍搀他起来,又吩咐春荣给他搬过锦杌命他坐了,这才放下手中喝了小半的甜汤,向苏玉修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跟你商量。”

    “商量”二字,用在苏玉修身上似乎不太合适。毕竟他只是个庶子,年纪又小,而且生母还是宋氏的陪嫁,可是这两个字从宋氏嘴里说出来时,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肃然。苏玉修心头一凛,自是不敢怠慢,当下便正色说道,“母亲有事尽管吩咐,孩儿一定竭尽全力。”

    没有从苏玉修的话里听到“赴汤蹈火”之类的夸大其词,宋氏倒也颇为满意,点头说道,“那好。我问你,如果让你与我和妍儿一起去昌宁,你可愿意?”

    苏玉修料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即挺直身板,脆生生地回答,“孩儿愿意随母亲与姐姐前往昌宁。”

    “如此甚好。明儿个你去学馆辞了先生,就留在家里跟你姨娘一起整理行装,等你姐姐过了生辰就动身。”宋氏对苏玉修毫不犹豫地答应随行显得十分满意,“今天天色已晚,你就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跟你姨娘提提,若是她愿意,让她也一起去吧!”

    想到生母还能同行,苏玉修顿时欣喜若狂,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姐姐,见她满脸含笑,这才放心地跟宋氏告辞。

    苏玉妍目送兄弟出了房门,这才笑道,“娘说的都是真的?当真要陪女儿一起去昌宁?”她刚刚去小厨房时已求了韦妈妈把自己在书房写的字条交给苏慎,兴许这个时候,苏慎正在想办法帮助自己也未可知。现在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宋氏真的已经下定决心,甚至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亲自随行,就足以说明她对这次昌宁之行是何等的重视了。

    “是啊!”宋氏望着她,含笑说道,“孩子,自打你出生,还没有见过你外祖家人,此番去昌宁,一是让你见见他们,二则呢,便是为你寻一门好亲事……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可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我不能让你重蹈覆辙。”说到后来,却渐渐泪眼朦胧。

    闪烁的烛光里,宋氏那张美丽脸庞看得不太真切,可从她嘴里缓缓说出来的话,苏玉妍却是听得真真切切。自穿越以来,她就把宋氏与苏慎也当成再生父母,待他们有如至亲,她此生再无奢望,只盼着一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当她听从苏玉修嘴里听到宋氏送自己去昌宁的真正目的时,那种无法言表的失望几乎让她失控,可是现在,宋氏却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那么,她到底该相信宋氏的哪一面呢?或者说,这两面都不能相信?

    她心里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她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昌宁之行,已经无法逃避。

    守在门外的江妈妈,也听到了只字片语,一时唏嘘不已,暗自拿帕子揩着眼角的泪痕,竟然没有留意到苏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跟前。

    在窗边静悄悄站立的苏慎,当听到宋氏几近哽咽地说到最一句“我不能让你重蹈覆辙”时,不由得手里紧紧攥着苏玉妍写给自己的字条,沉吟良久,方才推开房门。

    随着房门吱呀轻响,苏玉妍与宋氏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当看到苏慎满面肃然,苏玉妍便率先开口,“父亲……”

    苏慎冲她点点头,这才转向宋氏,脸色更显凝重,“德诗,你既然不愿让妍儿重蹈覆辙,就应该让她留在信阳,为她拣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丈夫,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而不是让她远赴昌宁,去过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你过了十七年,难道还没有过够?难道还想让妍儿去过那样的日子?”就算他没有拿到女儿让韦妈妈送达的字条,他还是会阻止妻子将女儿带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便是当着女儿,他也不想再加掩饰了。

    “啪!”宋氏突然一拍桌案,打断苏慎的话,“够了!”她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苏慎,“你怎么就知道妍儿不愿意去过我从前过的那种日子?你怎么就知道妍儿不能在昌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你别忘了,妍儿的根在昌宁,她真正的家,也在昌宁!”

007、意外(上)

    苏慎先前站得笔直的挺拔身姿,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瞬间就像老了十岁似的,一下子变得佝偻起来,他端正的五官也因此而微微有些扭曲,紧握的拳头青筋凸出,仿佛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向宋氏挥出。

    看着苏慎一下子变得灰败的脸色,宋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也不再说,缓缓坐下。

    夫妻两人不睦的事实,苏玉妍自是早已知道,可是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两人面对面发生争执。只不过,他们所说的话,就像是个迷团,她完全听不懂。虽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可她却知道,他们所说的“根”和“真正的家”,一定与她的身世有关,而且,很可能还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世。

    只是屋里这剑拔弩张气氛,让她无暇顾及其它,转脸再看苏慎陡然苍老了十岁的面孔,心中又生出几分恻然,当下便上前相扶,“父亲,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争执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不如等双方冷静下来再好好相商,也许经过一夜的缓冲,她再跟宋氏求一求,就能把事情解决也未可知。只是当着宋氏,她不好跟苏慎明说,只是暗地里拉了拉他的衣袖,以示安慰。

    苏慎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径直面向宋氏,一字一句地说道,“宋德诗,不管妍儿的根在哪里,我苏慎始终是她名正言顺的父亲!我有权过问她的任何事情,你要带走她,也须征得我的同意,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从我身边把她夺走!”相依为命了十四年的妍儿,已经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况且,妍儿到底是谁的女儿,他心里有数,整个宋家也都知道,只除了宋氏。

    “苏慎,你怎么如此顽固不化!”宋德诗眼见苏慎一反常态,以如此强硬的态度跟自己对峙,不禁怒从心起,“倘若妍儿不是你的女儿,你又有什么权利横加干涉?!”

    这话又似一个晴天霹雳,直震得苏玉妍浑身一颤,不待她反应过来,苏慎已转过头,伸手轻轻拂了拂她鬂边的发丝,低声说道,“妍儿,你母亲一时激怒,难免失言,你休得多心。”说完又看向宋氏,眼里隐含失望之色,“宋德诗,你若一心想去昌宁,我也不会拦你,可是你就不问问妍儿她自己愿不愿意去昌宁?你口口声声不想让她重蹈你的覆辙,却处处把她往你的覆辙上推!你作为一个母亲,难道就不觉得心中有愧么?!”

    宋氏听他质问,更是又惊又怒,一向孱弱的身体不禁微微发抖,可她又不屑于跟他解释,好半晌才颤巍巍地向苏玉妍伸出手,柔声说道,“妍儿,你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苏玉妍踌躇一下,慢慢松开苏慎的手,走向宋氏,神情颇为复杂。

    宋氏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涩然笑道,“妍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可愿意随娘一起去昌宁?”

    若没有听到夫妻俩人的争执,苏玉妍对昌宁之行倒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因为宋氏已经决定亲自陪她去昌宁,还要带上苏玉修和丰姨娘,苏慎虽有官职在身,入京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将来还可望合家团聚。不过现在,她已从这些争执之言中推测到未来之路必定崎岖坎坷,所以,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去昌宁。

    但是,宋氏是什么人?十几年来可以放任亲生女儿不管,她决定的事情,又岂是自己一人之力所能阻止的?这样心念百转间,苏玉妍不免有些迟疑,左右为难地看着宋氏那苍白的面孔,满脸的犹豫不决。

    苏慎心疼女儿,见了女儿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更是难过,当下上前一步挡在女儿身前,沉声向宋氏道,“宋德诗,这十几年来,你对妍儿视若不见,这个时候却想着要带走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苏慎,你休再多言。”女儿满脸犹豫,宋氏自然已知她心中不愿,可自己既然作出决定,便决不允许女儿违抗她的意愿,当下脸色就变得冷如寒霜,“我意已决,再无更改。不管她愿不愿意,昌宁之行,已成定局!”顿了顿又道,“你可以走了。”最后一句,却是跟苏慎说的。

    苏慎仍是护在女儿身前,冷冷地盯着宋氏,“你明知道妍儿她不愿随你离开,你为什么还要强迫于她?!这天下有你这样作母亲的吗?!”

    宋氏脸色忽明忽暗,倏地拔下头上的金籫抵上自己的颈脖,望着苏慎的脸铁青一片,“苏慎,今日你若不答应妍儿入京,我即时就死在你面前!”

    料不到宋氏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苏慎不禁吓了一跳,拉住女儿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宋德诗,你……你要做什么?快把金籫放下!”

    宋氏手握金籫,逼视着苏慎父女俩人,缓缓上前两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若死了,宋家就会立时派人来接妍儿。苏慎,你是觉得由我带着妍儿上京好,还是由宋家人来接妍儿上京的好?”说着,那金籫便往雪白的颈脖上用力一抵,刹时,细密的血珠便顺着籫头缓缓滴下。

    苏玉妍不由得大惊,颤声叫道,“娘!”

    苏慎想到宋氏那决绝的脾性,脸上血色顿失,脊梁处瞬间涌上一股寒气,全身如坠冰窟,“宋德诗,你疯了么?竟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和女儿?”

    苏玉妍也觉心脏突突而跳,连声恳求道,“娘,您先把籫子放下,凡事都可以商量……”原以为苏慎能够帮忙,却不想竟是于事无补,反而将事情激化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倒不如自己慢慢想办法了。

    宋氏却恍如没有听见父女俩人的劝阻,手上微微用力,籫头便又深了些许,那血珠滴得更快了,“苏慎,你应还是不应?”

    饶是苏慎爱女心切,看到自己深爱了十几年的妻子这般视死如归的模样,也不由得权衡利弊,心思百转之间,当即大声喝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是你我一旦死了,妍儿怎么办?她岂不是变成了孤女?”

    宋氏身子一僵,却仍是逼视着他,“你不想让她变成孤女就赶紧应了我!”

    苏慎看着顺着宋氏颈脖间那刺眼的一抹血红,只觉心惊肉跳,却还是一步也不曾挪动。

    闻声冲进门来的江妈妈目瞪口呆地望着宋氏那形同魔障了的样子,略怔了怔,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哀求道,“夫人,夫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呀……”

    苏玉妍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心念微转间便迅速作出决断,低声向苏慎道,“父亲,您还是先应下来吧!等娘情绪平静些,咱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苏慎料不到女儿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还能这样镇定,只觉心里一安,犹豫片刻,方才沉声向宋氏道,“好,好,你既连性命也不顾了,兴许也有你的理由,我且让妍儿随你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要提什么条件?!真是书呆子一个!苏玉妍心里暗暗着急,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便伸手拽拽他的衣袖。

    苏慎回眸,冲她微微点头,又向宋氏说道,“我要亲自陪妍儿去昌宁。”

    苏玉妍闻言,顿觉心中一松。

    宋氏仍紧紧攥着金籫,高耸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脸色愈加苍白,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你可以出去了。”不等苏慎再说,她又咬牙切齿地喝道,“还不出去?!”

    苏慎踌躇片刻,只得依言出屋。

    待到苏慎出去,江妈妈就跪爬到宋氏的面前,悲声泣道,“夫人,您这是何苦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拿眼睃向苏玉妍。

    苏玉妍原本想冲上前夺下宋氏的金籫,可看到她颈间的那一抹血痕后就顿觉呼吸不畅了,一颗心儿扑通扑通几乎也要跳了出来,她自恃无法眼疾手快地一举成功,所以还是放弃这个冒险的念头,选择暂时妥协,见机行事。

    此时她见宋氏答应苏慎同行,不免心里一松,眼见江妈妈向看来,顿时灵机一动,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宋氏,“娘,女儿不想变成孤女,女儿想让父亲和娘亲都活得好好的,如果你们都死了,那女儿将来还有谁能依靠?呜呜,呜呜……”原本她是想对宋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料说到后来,想起这三年来对宋氏付出的真心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一时悲从中来,竟真的戚戚切切地哭了起来。

    看着女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躯,宋氏只觉心里一痛,手上一松,金籫便“咣啷”一声掉在地下,她双腿也随之一软,身子就这样摇摇倒下。

    苏玉妍哭得忘了形,等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时便闻声抬头,眼见宋氏摇摇倒地,她来不及多想就径直扑上前去和身抱住宋氏,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随着重物压上她的身体,紧接着感觉后脑勺传出一阵剧痛,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方才跪在一边相劝的江妈妈,眼见夫人即将倒地,却不及小姐手脚敏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瘦削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压向大小姐,等她扑上前去时,就见夫人人事不醒,大小姐也双唇发紫,顿觉不好,手忙脚乱地爬将起来,向外疾声叫道,“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苏慎此前得了女儿的暗示出去,却哪里敢当真离开?此时听见江妈妈惊慌失措的呼喊,当即夺门而入,一眼看到地下的情形,不由失声叫道,“德诗,妍儿!”一边伸手来探母女二人的鼻息,一边大声吩咐江妈妈,“赶紧叫人去请李贤志!”

008、意外(下)

    江妈妈连忙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外。

    此时,屋里又涌入几个人来,却是苏玉修与丰姨娘并春草春荣几个,一见屋里这诡异的情形,只惊得目瞪口呆,待看到父亲把压在姐姐身上的嫡母抱到床上,苏玉修这才抢上一步,冲到姐姐面前,失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他先前从嫡母屋里出去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即将上京的消息告诉自己姨娘去了,两人正在屋里商议,就听姨娘的丫头柳叶进来说正院里出事了,他这才与姨娘赶了过来。他不明白,方才他出去时,屋里的气氛还算融洽,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乱成了这样?

    丰姨娘到底年长,略怔片刻后就疾步过来,蹲下身去看了看苏玉妍的脸色,又探了探她的鼻息,便吩咐柳叶和春草几个把人抬回她的闺房,一面又叫人去准备参汤。

    苏慎此时已经把宋氏在床上放好,闻声回头,肃然扫过屋里众人惊惶不安的脸,沉声说道,“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你们听到了多少,不过,你们都给我记好了,一个字也不许乱说,否则,家法处置!”

    苏慎平日里对待下人也算温和,不过此时双目含威,却也有几分煞气,春草几个早惊得脸色苍白,当即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应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只有丰姨娘轻声说道,“老爷,大小姐不过是因为夫人病势加重心里着急而至痰迷心窍,妾身自会跟下人们说清楚,还请老爷放心。”因宋氏不理中馈,苏家大小事务,多半都是由丰姨娘打理,加上她本就是宋氏的陪嫁,也勉强算得上名正言顺,因此苏府上下,也都视她如半个主母。

    想不到这个平时不擅言辞的丰姨娘在这紧要关头竟会显出如此的从容镇定,苏慎自是意外,又见她方才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人,沉吟片刻,便道,“丰儿,我已经着了江妈妈去请李启贤……妍儿那边,就交给你了。”丰姨娘做事细致,待妍儿有如亲生,她办事,他放心。

    丰姨娘轻轻点头,“老爷放心,大小姐她,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罢便往苏玉妍屋里而去。

    苏玉修早随了柳叶、春草两个到了苏玉妍的闺房,此时见姐姐面色苍白人事不醒,只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看到丰姨娘进来,不禁嚷道,“姨娘,姐姐她还没醒……”

    丰姨娘看了儿子一眼,嗔道,“大小姐的命金贵着呢,三年前那场大病都熬过来了,这点小伤,又怎么会伤及到她?”说话间已经到了苏玉妍床前,轻手轻脚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不慌不忙地吩咐春草去看看参汤煮好了没有,又叫苏玉修去二门处守着,等大夫来了即刻就请过来。

    待两人走后,又叫了柳叶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柳叶连连点头,也跟着出去,并顺手掩上了房门。

    丰姨娘这才缓缓在床前的锦杌上坐下,伸出手去,慢慢抚上苏玉妍的脸颊,轻声叹道,“可怜的孩子……”

    苏玉妍已经醒了,早在丰姨娘说那句“大小姐不过是因为夫人病势加重心里着急而至痰迷心窍”时就已苏醒过来。放在以前,她也势必会为丰姨娘的沉着冷静而喝彩,可现在出了春芽的事,她对丰姨娘,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戒备的心理。所以,她干脆将错就错,佯作未醒,一来可以借昏迷未醒拖延去昌宁的时间;二来也能暗中窥探丰姨娘的行迹。

    当丰姨娘那只丰腻而温热的手掌伴随着那声叹息触到她的脸时,她就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丰姨娘的手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慢慢收了回去,抬手时,有意无意地拂过她浓密的睫毛。

    就是这轻轻的一拂,让苏玉妍的心怦怦直跳。这个丰姨娘,难道看出什么来了?

    丰姨娘抬起手来,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娇妍如花的脸庞。

    闪烁的烛光忽明忽暗,屋里寂静得可闻两人的呼吸之声。

    这是一场心理的较量。苏玉妍暗自思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丰姨娘慢慢起身,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把眸光缓缓转向朱漆雕花拨步床的那天青色的纱缦上,徐徐说道,“大小姐,昌宁是咱们大乐的都城,天底下最繁荣昌盛的地方,您怎么就不想去那里呢?”

    苏玉妍心里一跳。她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丰姨娘的眸光在苏玉妍平静的脸庞上扫过,唇角的微笑慢慢隐去,沉沉的眸光又转向窗外,声音却更加柔和了,“大小姐,夫人此番让大小姐去昌宁,其实也是她一片爱女之心……只不过她行事偏激,一番好意却让您误会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为宋氏辩护?苏玉妍心里微动,仍是一动不动。

    丰姨娘再次转过身来,缓步走到床前,俯下身来,探手为她把颊边的几根青丝理到鬂角,这才低声说道,“大小姐一向聪慧,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短短几十年,哪个不想过得风风光光?信阳比之昌宁,便如井底比之蓝天,您难道情愿做井底之蛙,也不愿做那蓝天之下飞翔的小鸟?”

    苏玉妍顿觉心里一动。这个比喻不错,但凡稍有野心的女子,势必会为丰姨娘这番言语打动。只不过,她苏玉妍并不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她想的,只是一辈子的安定平静。

    丰姨娘直起腰来,又柔声说道,“大小姐,事情已到这步田地,就算您不愿意,只怕也由不得您了……您还是好好想想吧!”

    她这般极力撺掇自己去昌宁,到底是何意图?难道是为了儿子玉修?苏玉妍心中暗忖,仍是双目紧闭。

    丰姨娘见床上的人儿不理不睬,暗自叹息一声,遂叫了守在门外的柳叶进来。

    柳叶进来,低声在丰姨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丰姨娘浓眉一皱,随即吩咐她在屋里照顾,提起裙裾就往外走。

009、端倪(上)

    苏玉妍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只怕难好”,下意识就想到宋氏,不觉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丰姨娘的话,一时竟陷入沉思。

    少时,李启贤就在苏玉修的陪同下匆匆过来。

    此人不过四十余岁,因其留了尺余的胡子,人称“美髯李”,与苏慎乃至交,以医术精湛而在信阳享有盛名。

    因为苏玉妍三年前那场大病的关系,李启贤与她已经十分熟络,待她犹如侄女一般看待,进屋便上前为其把脉。

    苏玉修站在李启贤身后,满脸焦急。

    良久,李启贤才放开苏玉妍的手腕,拈着那把浓密的胡须,微微叹息了一声。

    苏玉修趋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李世伯,我姐姐她怎么样了?”

    李启贤微微皱眉,沉声说道,“妍姐儿这脉象,颇有些奇怪。”

    “姐姐她身体一向康健,不过就是摔了一下……”苏玉修急道。

    “修哥儿放心,妍姐儿就算暂时不能醒转,性命也必无大碍。”李启贤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他的话,“不过,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安静,万不可惊扰了她。也许,等她再睡一觉,就能醒来也未可知。”

    听李启贤这么一说,苏玉修不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来,不过想到李启贤盛名,便将这份疑虑强压了下去。

    而苏玉妍在听到李启贤这番话时,顿时心里一动。以李启贤的医术,决计不会看不出破绽,他不仅没有戳穿她,反而出言相助,却不知是何道理。难道,是苏慎跟他说了什么?莫非是让她借机装病?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李启贤转头看见柳叶在床前侍候,便叫她去准备些姜汤来苏玉妍擦拭。

    柳叶心中纳闷,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出去准备。

    待柳叶一走,李启贤便道,“妍姐儿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万不可掉以轻心,轻则损伤大脑,重则全身瘫痪……”

    话音未落,苏玉修已惊叫出声,“李世伯,怎么会这样?!”

    李启贤面色凝重,抬手指了指苏玉妍的头部,“妍姐儿是这里受了伤,能不能痊愈,就要靠她自己的意念了……”

    苏玉修怔了半晌,忽紧紧拉住李启贤的手,低声央求道,“世伯,您医术高明,难道就没有法子救我姐姐了么?”

    “法子倒不是没有。”李启贤轻叹一声,“只要弄到药引,兴许就能让妍姐儿及时醒转了。”

    苏玉修一听还有法子,顿时眼前一亮,“什么药引?”

    李启贤便起身写了几样珍贵难寻的药材。

    苏玉修只扫了一眼就把纸揣进怀里,“我这就去让人去找药引!”一边说,一边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

    李启贤抚了抚长须,这才似笑非笑地望着床上的苏玉妍,轻声说道,“贤侄女昏迷不醒,倒是良策。”

    听他这么一说,苏玉妍不禁抿唇笑了。这个李启贤,素来诡计多端,果然是与苏慎商量过了的。只是,“昏睡”也决非长久之计呀!

    看见苏玉妍唇角微翘,李启贤这才真的放下心来,随即小声说道,“你父亲让我跟你说,他即刻启程去为你寻找药引,你就安心在家里养病,你母亲那里,有江妈妈照看着,应该不会有事。”

    原来是借机让苏慎出去想办法。苏玉妍缓缓睁开眼来,看到李启贤那双灼灼生辉的眸子,不由得低声问道,“这主意是您出的?”

    “你父女二人默契至深,老夫不过是成人之美而已。”李启贤微微一笑,“眼下你父亲已经出门,力争在十日之内找到解决的办法,你只管放心昏睡,你父亲会把江妈妈派过来亲自照顾你。”

    江妈妈口风甚紧,又处处维护自己,有她在,自己就不用太担心了。苏玉妍点了点头,遂向李启贤道谢。

    李启贤站起身来,含笑说道,“老夫与你父亲乃八拜之交,道谢的话就不必说了。”说着站起身来,取了书案上的开了张方子。

    才刚写完,就见柳叶与春草两人各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焦急的江妈妈。

    柳叶端的是姜汤,春草端的则是先前丰姨娘吩咐做的参汤。李启贤便跟江妈妈仔细交待了擦拭的部位和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才起身告辞,江妈妈忙送他出去,返来便让春草关了门窗,挽起袖子来用姜汤为苏玉妍擦拭李启贤交待的几个重要穴位。

    那带着辛辣气息的姜汤闻起来不适,擦在苏玉妍头上穴位处时,却让她浑身舒泰,竟生出浓浓的倦意来,不一会儿,竟酣酣入睡。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晨光和煦,廊下有人轻声说话,侧耳细听,竟是柳叶与春草。

    “柳叶姐姐,李先生说大小姐这病竟跟三年前一样凶险……这可如何是好呀?”春草满眼泪光,泫然欲泣。

    “春草,按我说,大小姐就是个贵人,三年前那场大病都挺过来了,这次不过是磕碰了一下,应该很快就会醒来的……”柳叶低声劝慰,还未说完,就看见丰姨娘缓步过了月亮门,手里还捧一个朱漆托盘,她连忙抛下春草迎了过去。

    春草也赶紧起身行礼,叫了声姨娘。

    苏玉妍在屋里听见,连忙闭上了眼睛。

    丰姨娘在门口顿了顿,这才说道,“你们俩个且先下去吃饭,吃完了就赶紧过来照看大小姐。”

    柳叶连忙应声,拽起满脸犹豫的春草就走。

    见她们去了,丰姨娘这才推门而入,缓步来到床前,把托盘放在桌案上,端起托盘里乳白色的汤盅,又取了调羹,这才在床前坐下,看了看苏玉妍酣睡的模样,不禁笑道,“大小姐,喝点参汤吧!”

    苏玉妍一惊,心念急转间,又听丰姨娘小声说道,“大小姐不必多心,昨夜老爷已经把寻药引的事都跟我说了,临出门时让我一定要好生照看大小姐,万不可出了一丝纰漏。”

    见苏玉妍还是不睁眼,丰姨娘便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徐徐说道,“你若不信,就请看看这个吧!”

010、端倪(下)

    看这架式,丰姨娘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与其处处被动,倒不如变被动为主动。苏玉妍将牙一咬,就缓缓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纸,上面依稀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昨夜自己要韦妈妈送给苏慎的。顺着拿着纸张白皙丰润的手指看去,正对上丰姨娘圆润喜人的脸庞。

    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女人,圆盘大脸,浓眉大眼,头插珠钗,浑身锦缎,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地位卑微的妾室,还有身上那种不卑不亢的气度,更让人不可小觑。

    丰姨娘唇角嚼着一丝笑意,将那纸复又笼入袖中,柔声说道,“大小姐饿了一夜,先喝点参汤吧!”边说边拿起调羹,慢慢喂到苏玉妍嘴边。

    苏玉妍眸光闪烁,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亲切的笑脸,一时竟张不开口来。

    丰姨娘见状,又是微微一笑,“大小姐放心,你已经苏醒的事,除了李启贤和老爷,就只有我和江妈妈知道。”她一手端碗,一手执羹,调羹里面淡黄色的参汤冒出的丝丝氤氲热气挡住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苏玉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仍是一言不发。

    丰姨娘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垂下。

    苏玉妍捕捉到她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这才沉声说道,“姨娘这是何意?”丰姨娘是宋氏的陪嫁,昨夜劝她听从宋氏的安排去昌宁原在情理之中,却不知现在这般作态是为了什么。

    丰姨娘略怔了怔,随即轻笑一声,“大小姐从前对我可不这样。”一边说一边放下汤盅,“想是昨天修儿跟你说了昌宁来信的事吧?”

    苏玉妍未置可否望着她,并不应声。

    丰姨娘便又笑道,“我知道大小姐因为这件事情而心存疑虑,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我怎么会知道信中的内容,而是大小姐目前的处境,昌宁之行,已迫在眉睫了。”

    看着丰姨娘风轻云淡的笑容,苏玉妍只觉胸口一阵气闷,她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脸上露出浅浅的冷笑来,“姨娘真是好手段,连我屋里的人都收买了。”见丰姨娘一愣,便又说道,“我的处境我自己清楚,就不劳姨娘费心了。”

    听她如此直白地拒绝自己,丰姨娘不觉莞尔一笑,“我的大小姐呀,看来你还真把我当坏人了!”说罢,复又从袖里掏出那张纸来展开给她看,“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昨夜写的?”

    苏玉妍也不看那纸张,依旧盯着丰姨娘那笑容可掬的脸庞,“你既然知道我不想去昌宁,又为何会那样劝我?”

    “就因为知道你不想去,所以我才会出言相劝。”丰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因为我不甘心。”,她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替咱们夫人不甘心呐!”

    闻言,苏玉妍不禁一怔。

    丰姨娘起身将房门关好,复又坐到床边,这才轻声说道,“我跟大小姐讲个故事吧!”

    苏玉妍眼神一闪,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丰姨娘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昌宁。”

    “昌宁有个官宦人家,家里有位小姐,生得十分美丽,受尽万千宠爱,可惜生母英年早逝,父亲续娶了继室,年余后又得了一对龙凤双胎,自此之后,便视那对龙凤双胎为明珠,而视先夫人所出的大小姐如敝帚,大小姐的处境就日趋艰难起来……”

    “后来大小姐年纪渐长,又有盛名在外,求亲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他父亲千挑万选,终于为她定下一门绝好的亲事。”

    “这位大小姐亲事,也有一段佳话。听说当时只是双方父亲的一句戏言,那男方的父亲不过是位四品武官,经过十几年的征战,竟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侯,十几年后,却依然践行当年的戏言,要娶大小姐为儿媳。”

    “更难得的是那家公子不仅生得仪表堂堂,且还性情温良,如此一门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继夫人自然要全力操办了。那位大小姐在家艰难,又听说未来夫家如此显赫威风,自然也想早早出阁。”

    “就在临嫁前两个月,那家忽然来了个得道高僧,说是这家将有大祸临头。继夫人害怕,忙问那高僧可有解救之法。”

    “高僧便说,只要府中的嫡长女到昌宁著名的清真庵里诵抄佛经一个月,即可保阖府平安。大小姐父亲本不信,拗不过继夫人,便派人送大小姐去了清真庵。大小姐怀着一片虔诚之心,日夜诵抄佛经,只等期满。”

    “就在最后一日,大小姐抄得手软,便与丫头在庵中后花园散步。不料竟遇到了歹人,把大小姐给玷污了。”

    听到这里,苏玉妍只觉眼皮一跳。什么诵抄佛经,分明就是个阴谋!说不定,这个人,就是大小姐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怜大小姐冰清玉洁天仙似的一个女子,当时就要跳井自尽,还是她的贴身丫头以晓以利害,说定是有人陷害,万不可让陷害之人称心如意,这才令她绝了寻死的念头。”

    看来这主仆两个都非寻常女子可比,要不然,小姐必定自尽而亡,丫头也会随主赴死。苏玉妍暗自感叹。

    “大小姐主仆回到府中,日日寻访蛛丝马迹,只盼能早日找到害大小姐的人,工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之后,两人终于有了线索。”

    “可这时,也到了大小姐的大喜之日,便开始准备大小姐的婚事,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只等吉时到来。吉时只差三刻之际,大小姐突然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大小姐父亲心急如焚,继夫人却镇定自若,飞速请来郎中为大小姐医治。不料郎中诊治完毕,没说大小姐生死,却说出了她怀孕两个月的丑事。”

    “这话好似晴天霹雳,当即让大小姐父亲和继夫人怔住。大小姐父亲只道女儿在清真庵与人苟且,立时就要把女儿鞭笞至死,还是继夫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出了个主意,说大小姐病重,愿以次女代嫁。那王侯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想到与大小姐父亲情同兄弟,也不愿为此事反目,便以错就错,把大小姐同父异母的妹妹娶进门去。”

011、姨娘(上)

    听到这里,苏玉妍心中顿时一凛。看来始作俑者竟是那位继夫人!怪不得人们常说最狠继母心了。

    “大小姐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来。可这时妹妹已经嫁入王侯门中,她欲哭无泪,带着贴身丫头到先母灵前狠狠痛哭了一场,从此闭门不出。她父亲因为她未婚先孕而起了憎恶之心,差仆妇送了红花给大小姐让她把腹中胎儿流下,大小姐本欲听从父命,可想到父亲的无情,便将那药倒了。随后,那父亲就要随便给她拣了户人家将她嫁出去,此时正值春闱,有个中了三甲的进士前来求娶,她父亲连聘礼也不要,就草草把大小姐给嫁了。”

    “所幸那进士是个心善之人,不仅没有嫌弃大小姐未婚先孕,反而对大小姐呵护倍至,大小姐却因心情阴郁而时常生病,好几次都差点流产,十月怀胎,不想最后竟是难产。”

    这位大小姐历尽人间坎坷,可千万不能出事。苏玉妍暗暗祈祷,忍不住出声相问,“后来呢?”

    “后来,大小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顺利产下一个女婴。”丰姨娘叹了口气。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苏玉妍不禁合掌念了声佛号。“不知道那大小姐和她生下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大小姐生下的孩子,就是你。”丰姨娘抬起头来,满眼泪光。“那位大小姐,是你母亲,那个进士,就是你父亲苏慎。”

    苏玉妍只觉心里一跳,看向丰姨娘,忽见她身子微微颤抖,不禁下意识地否认,“我不信,这只是个故事,并不是真的。”

    “而我,就是大小姐的贴身丫头。”丰姨娘恍若没有听见她的话,缓缓抬起手来,指向自己的胸口,泪水也随之簌簌而下。

    就算苏玉妍对丰姨娘存有疑虑,此刻也不禁生出几分怅然来。好半晌,她才把眸光转向泪流满面的丰姨娘,“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昌宁便是母亲的伤心之地,她又为何执意要去?你明明知道昌宁是母亲的伤心之地,却又为何不加劝阻?”

    “我是宋家的家生子,自小由先太夫人拨到你母亲身边,先太夫人逝世后,我就跟你母亲相依为命,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自你母亲遭此劫难,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给她报仇雪恨!可惜我人微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夜夜拥被悲泣而无能为力,只能等着你将来长大了为你母亲找出当年害她的凶手!”丰姨娘从袖里掏出锦帕来,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目光灼灼地望着苏玉妍,“我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昌宁去找出那个罪魁祸首,又怎么会劝阻你母亲?”

    此时此刻,苏玉妍就算有千言万语想要反驳,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来。宋氏泪痕斑驳的戚容与苏慎曲意讨好的笑脸在她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更让她心中纷乱无比。良久,她才定定地看着丰姨娘,颦眉说道,“姨娘说的,都是真的?仅凭一个故事,又叫我如何相信于你?”

    “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丰姨娘举起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若我有半句虚言,将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放下手来,轻叹一声,“大小姐要是不信,尽可去问夫人,夫人是你的亲娘,又怎么会欺骗你呢?”

    苏玉妍看着丰姨娘激动难抑的模样,不禁眉峰紧皱。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只能令她对昌宁更加厌恶。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穿越女,此生唯求平安宁静,难道为了报答宋氏对她的养育之恩,就应该不顾一切地以身涉险为她报仇血恨?况且,事情的真伪,还有待她去证实。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能去问宋氏,就算宋氏是苏玉妍的亲生母亲,可在她心里值得依赖的人,唯有苏慎与江妈妈,如今苏慎不在,便只有找江妈妈求证了。

    当下,她便淡淡一笑,“姨娘你知道玉修兄弟跟我说了什么吗?”

    丰姨娘微微一愣,旋即想起那封信中的内容,不由得脸色一变。

    “玉修兄弟跟我说了昌宁来信的内容。”苏玉妍嘴角一翘,勾起一抹冷笑,“一个打算卖女求荣的母亲,又怎么值得我信赖?”

    丰姨娘这时方知儿子已经透露了信中内容,就算自己此刻如何为宋氏辩护,只怕大小姐都不肯相信了。她暗叹一声,凄然笑道,“难怪大小姐不肯信我,原来是因为修儿跟你说了昌宁来信的事。其实,你是真的误会夫人了。”

    见苏玉妍沉默不语,她便上前两步,蹲下身子靠在床沿,满脸肃然地继续说道,“这十几年来,夫人她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过昌宁的只字片语,只有我知道她心里有多苦。可我也不敢露出半分难过的样子来,怕她看到以后会更加伤心……”说着,眼里又泛起一层泪光,“这两年大小姐长大了,懂事了,夫人脸上才开始看到笑容。夫人有了大小姐,就等于是有了希望……就算大小姐不为母报仇,也不能伤了夫人的心啊!”

    “你说我误会了母亲,又有何凭据?”苏玉妍心头纷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干脆直截了当地诘问。

    丰姨娘见她仍是置疑自己,不由得豁然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大小姐不信我,可我以性命担保,夫人是真心疼爱大小姐的,决不是如信中所言要送大小姐入宫!”

    “既不为报仇,也不为入宫,母亲为何还要坚持让我去昌宁?”苏玉妍仍不罢休,继续追问。

    “你母亲虽然绝口不提往事,可昌宁毕竟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那里还有她疼了她十七年的老父啊!”丰姨娘不由得长叹一声,“你外祖父此次病势沉重,信中再三提起要你母亲携你回昌宁见最后一面,你说,这个时候,你母亲还能不去么?”

    “就算你所言属实,母亲一旦回到昌宁,势必要住进宋家,岂不是要日日面对当年害她的人?”苏玉妍步步紧逼。深宅大院里,隐藏在高门大户那光鲜的外表下的,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龌龊,出污泥而不染的,除了冰清玉洁的荷花,还会有谁?

012、姨娘(上)

    丰姨娘正欲开口,忽听见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回头看去,却是儿子玉修满头大汗冲了进来,不禁浓眉一皱,低声嗔道,“什么事这么慌张?”她嘴里说着嗔怪的话,却从怀里掏出帕子来为其拭去脸颊上细密的汗珠,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玉修乖乖地任丰姨娘为他擦了汗,这才长吁了口道,“姨娘,我找到李世伯需要的药引了,这会儿正让厨房熬着呢,等姐姐服了药,很快就能醒过来了。”一边说,一边往苏玉妍床走来。

    丰姨娘闻言,微怔之后,便连连点头,“但愿如此。”

    苏玉妍早在苏玉修推门进来的瞬间就把眼睛闭上,此时双目紧闭,仍是一副昏睡的模样。

    苏玉修俯身看了半晌,才直起腰来,“姐姐屋里怎么只有姨娘一个?春草一向老实,这会儿也出去偷懒去了?”

    丰姨娘小声说道,“别冤枉人家,是我让她去吃饭了。”一边说,一边又叮嘱他回书房去温书。

    苏玉修不禁皱起浓眉,“姐姐都这样了,我哪里还有心思看书?要不我在这里守着姐姐,姨娘先回去歇息吧!”他是丰姨娘一手拉扯大的,素来孝顺,几乎不曾拂逆过她,可此时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姐姐,只觉心中一阵焦躁,说话的语气就冲了些。

    丰姨娘深知姐弟情深,瞥了床上的人儿一眼,便不再出言劝阻,伸手端了桌上的参汤,细声叮嘱了几句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苏玉修屋里的丫头喜梦端了熬好的药进来,与苏玉修两人弄了半天,勉强给苏玉妍喂进去小半。苏玉修知道姐姐素来怕苦,喂了药之后,便放了一片薄荷凉糖到姐姐嘴里。

    苏玉妍任他们两个摆弄,心里却暗自思忖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苏玉修小孩子心性,本是坐不住的,不过这会儿有了心事,便呆呆地坐在床前发起愣来。

    苏玉妍将眼睛打开一条细缝,见他双眉紧皱一副苦恼的模样,心知他是在为自己的病情担忧,恨不得立时开口跟他说话,可想到父亲的叮嘱,只得强忍着没有出声。

    坐了一会儿,苏玉修便又站起身来,走到姐姐床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姐,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要再不醒过来,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哽咽起来。

    苏玉妍听得鼻头一阵发酸,心里却不由得泛起阵阵暖意——有护她爱她的父亲和兄弟相伴,就算前路茫茫,她又何须畏惧?

    一念至此,她便缓缓睁开眼来。

    苏玉修正红着眼圈说着懊悔的话,忽然看见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眼前闪闪发光,不禁失声叫道,“姐,你醒了!”

    苏玉妍绽颜一笑。

    这笑容就如春天的细雨,冬日的骄阳,让苏玉修那焦虑不安的心情即刻安静下来。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脸上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来,“姐,你真的醒了!”

    “不是你的幻觉。”苏玉妍伸手摸了摸仍有些疼痛的后脑勺。可以自由活动了,真好。

    这时,春草与柳叶两个也相偕回来,见到苏玉妍姐弟俩人在屋里说话,两人顿时喜形于色,柳叶忙去跟丰姨娘说,春草也去告知江妈妈。

    一会儿,江妈妈与丰姨娘都赶了过来。丰姨娘虽是早就知道苏玉妍装昏,却还是露出满脸惊喜;江妈妈更是喜极而泣,两只眼睛都红肿得厉害。

    碍于李启贤交待的要让病人安静休养,苏玉修便主动替姐姐撵了众人出去。

    姐弟俩人便在屋里小声说话。

    得知苏玉修已经去学馆辞了先生,苏玉妍不禁一阵感概,想到因为自己一人而致整个苏家发生改变,她心里更是不安。

    苏玉修坐了小半个时辰,出于让姐姐好好休养的原因,也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苏玉妍披衣而起,推开半扇窗户,就有桂花的浓郁的香味夹杂着早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守在床边打瞌睡的春草,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来,看到身着中衣的大小姐半闭着眼睛站在窗前时,连忙出声提醒,“大小姐,早晨风大,小心别着凉了!”

    苏玉妍眸光缓缓从金桂树枝梢上收了回来,扭头冲她微微一笑,“没事,我身子壮实得很呢!”

    春草便过来侍候她洗漱。

    得知宋氏已经昨晚已经醒转,苏玉妍沉吟片刻,便对春草说道,“把去年我生日时父亲送的那套湖丝做的新衣拿出来吧!”

    春草微微一怔,随即欢天喜地进屋取衣,少时捧着一叠色泽艳丽的衣裙出来,笑道,“老爷要是看到您肯穿他为您做的新衣,还不知会多高兴呢……”忽想起什么似的,又讪讪住口,手下却不停,仍是利落地给苏玉妍梳头。

    她性子好,手也灵巧,一会儿工夫,就为她梳理妥当,又打开黄花梨妆台上那小小的锦匣,取了一只镶红宝石紫玉钗斜插在她的发髻上,又细细打量了几眼,这才满意地笑道,“小姐今天真好看,就如那画上的仕女!”

    苏玉妍缓缓起身,往妆台镶成桃形的镜面上瞅了一眼,也觉得镜中的少女清丽脱俗,十分耐看,不禁嫣然一笑,“那我以后都这样打扮,你看可好?”

    “好,好!”春草笑眯眯地望着她。

    苏玉妍复又坐下,吩咐春草去请韦妈妈去做两碗羊乳羹,另备四样夫人喜爱的点心。

    春草便应声去了,少时,端着朱漆托盘回来,除了两盅羊乳羹,另有四碟精致的点心。苏玉妍接了过来,又吩咐了春草几句,这才往宋氏房里而来。

    屋外空无一人,素来与宋氏形影相随的江妈妈未在廊下守护,连春荣与春芳两个也不知所踪。

    苏玉妍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无比安宁的场面——江妈妈端着一只青花瓷碗,手拿调羹,舀起碗中的羹汤缓缓送往半躺在床上的宋氏嘴里;而宋氏,只着中衣,青丝半绾,素面朝天,美丽的脸庞映在萦萦氤氲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详宁静。

    宋氏此刻的柔弱与安详,简直让苏玉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妈妈闻声回头,一眼看到身着新装的大小姐,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站起身来,“大小姐来了?”

013、母女(上)

    宋氏也随即抬头,不禁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儿遍体绫罗,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黛,腰若细柳,肩若削成,再配上那顾盼生姿的黝黑双眸,宛然就是豆寇年华时的自己!好半晌,她才开口说道,“妍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苏玉妍放下手中的托盘,缓缓上前,屈膝向宋氏行礼,“母亲可好些了?”却是一句也不提昨夜发生的事。

    宋氏看着女儿恭顺的模样,只觉鼻头一酸,伸手抚上女儿的脸颊,“孩子……”

    宋氏纤细的手指沁凉如水,想到丰姨娘所说的那个故事,苏玉妍不自觉地心里一跳,“母亲的手怎么这么冰凉?”

    江妈妈此时已将汤碗搁在旁边的案几上,面带忧虑,“昨夜李大夫问了脉,说夫人……”

    不待她说完,宋氏便将手轻轻一挥,打断了她的话,“英娘,李启贤素来胆小,他的话你也相信?我敢断定,必是苏慎暗中授意让他故意夸大其词!”顿了顿又道,“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妍儿说。”

    江妈妈不禁轻轻跺脚,“夫人……”

    “母亲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苏玉妍从江妈妈那毫不掩饰的忧虑中隐约猜出几分,又听宋氏如此一说,当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宋氏素来娇弱,三天两头头痛脑热,大家已经习以为常,难道这一次,竟是真的严重起来了?

    江妈妈听苏玉妍问起,立即低声说道,“李大夫说,夫人的病势……怕是沉重起来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眼里已扑簌簌滚下泪珠。

    “英娘!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宋氏见江妈妈竟敢当面违背自己的话,不禁面现怒色,“你这个样子,将来我又怎么能放心让你跟着妍儿?”

    江妈妈连忙举袖掩面,匆匆将泪痕揩干,这才红着眼圈,轻声说道,“夫人不必气恼,是我失态了。”她一向自恃沉稳坚强,要是在外人面前,她决不会如此失态,只是她与大小姐情分毕竟不同些,再加上大小姐又是真心敬重夫人,所以她才会不加掩饰。

    “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妍儿说。”宋氏淡淡瞥了她一眼,无力地挥了挥手。

    江妈妈不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

    宋氏转过脸来,看着面前俏然而立的女儿,心里一阵戚然。这些年来因为自己心存怨恨而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还故意把她养坏,原本想着好好为女儿谋划一村好姻缘,却不想昨夜李启贤为她请脉之后竟断言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竟比当初知道小妹德诗代嫁之事更为沉重!那时候,她了无牵挂,若不是心里存着那份念想,只怕早不在世上了;可现在,她有了妍儿。她的妍儿,是何其善良,何其纯厚,她又怎么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世上独自面对这世间险恶?

    看着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脆弱的宋氏,苏玉妍心里也不禁深为感叹。李启贤的医术不容置疑,但关于宋氏的病情,她就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说了实情,因为李启贤与苏慎的关系非同寻常,极有可能如宋氏所说的是被苏慎授意,只是现在苏慎不在,无从证实。

    她心里虽怨宋氏逼她去昌宁,可想到宋氏也是个历经波折的女人,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心里就不由得一软,上前在宋氏床前坐下,柔声劝道,“母亲别担心,必是您昨夜情绪激动而致身体稍有不适,李世伯是关心则乱……”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宋氏低叹一声,缓缓握住女儿的手,“娘昨夜那样逼你,你心里……不会怪娘吧?”她是极为敏感的人,自然已经从女儿的称呼中察觉到了女儿的细微的变化——女儿一直称她为“娘”,今天,却叫了她“母亲”,还有今天的这身华丽的装束,也与以往风格迥异,这其中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昨夜之事而起。

    “母亲之所以执意上京,必有母亲的道理,女儿不敢不从。”苏玉妍轻声应道,“女儿心里,始终把母亲当成这个世上最敬重的人,决不会心生怨恨。”

    “你能作如此之想,娘甚感欣慰。”宋氏拍了拍女儿的手,眼里慢慢蕴上一层朦胧泪光,“娘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唯一一个亲人了,你若过得不好,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娘!”苏玉妍不禁打断宋氏的话,“女儿炖了羊乳羹,您趁热喝点吧!”

    宋氏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托盘,遂轻轻点头。

    苏玉妍便返身端起羊乳羹。

    “我自己来……”宋氏伸手欲接。

    “还是女儿来喂您吧!”苏玉妍道,边说边用调羹喂给宋氏。

    宋氏也就不再坚持,略吃了几口,便摆手道,“我吃饱了……江妈妈炖了银耳红枣羹,我方才吃过半碗……”

    苏玉妍便依言放下羊乳羹,起身为宋氏揉肩捏背。

    就算她对宋氏有小小的不满,可宋氏现在的变化,却还是让她觉得欣慰。就比如说,她刚才明明已经吃过了,却还是没有拂逆自己的好意,这就说明,她开始慢慢变得体谅别人的心意了——这是不是也说明,昌宁之行,还有回旋的余地?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慢慢挂上了树梢,晨光透过半掩的房门洒到宋氏的床前,她不禁微微眯起了双眼。

    “今天的阳光不错。”苏玉妍悄悄瞥了宋氏一眼,“要不,我扶您在院子里走走?”

    宋氏想起李启贤的告诫,脸上的神情顿时一滞,“我乏得很,还是在床上躺躺吧!对了,修儿去学馆辞了先生没有?”今天苏玉修破例没有来请晨安,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苏玉妍便道,“您不用担心,修儿办事一向利落,已经去学馆辞了先生。”说着,便起身去将窗户推开,“女儿看那些医书上说清晨的空气尤其新鲜,您既然不去外面走动,开开窗也对身体有益。”

    宋氏本欲反驳,不过随着苏玉妍将窗户推开,一阵微风夹杂着桂花的清香破窗而入,令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喃喃说道,“没想到,我的妍儿竟知道得这么多了。”

    苏玉妍回头笑道,“听丰姨娘说,娘亲未出阁时,也是名满京都的才女,女儿又怎能及得上您的万一?”

014、母女(下)

    话音刚落,宋氏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随即盯着女儿的脸,缓缓说道,“丰姨娘?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夜见娘亲昏迷过去,丰姨娘十分担心,后来又知道父亲和娘亲发生争执,心中更是焦虑,女儿略一追问,她才简略地跟女儿提了几句。”苏玉妍满脸笑容地看着宋氏,很是兴味盎然,“娘亲,丰姨娘说的,都是真的么?”

    “那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宋氏不愿提及往事,在她心里,眼下最要紧的,就只有女儿的前程,“妍儿,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是身边亲近的人,也不能毫无戒备。丰姨娘素来行事谨慎,无端端跟你提起当年的往事,也不知是何居心!”

    “娘——只要有您在,女儿就什么也不怕。”苏玉妍复又回到宋氏身旁替她捶背。“再说了,丰姨娘是修儿的姨娘,又是您的陪嫁,这些年来对女儿也不错,应该不至于……”从宋氏的态度来看,对丰姨娘还是存有顾忌的,只是不知为何会放任她管理苏家中馈这么些年。

    “傻孩子,丰姨娘是什么样的人,我跟她相处了几十年,自然清清楚楚,等你年纪再大些,经历了世事,自然也就能看出来了。”宋氏眉峰微微一皱,“这次我带她去昌宁,是因为她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否则……”

    “娘亲身体抱恙,便是要去昌宁,也得修养些时日才行啊!”苏玉妍不禁劝道。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只有尽可能把启程的日期延后了。

    “修养就不必了,不过我既说过要等你过了生辰再去昌宁的话,还是会等你过了生辰之后再启程。”宋氏侧过脸来,沉声说道,“我在信阳这些年,没少拒绝那些夫人们的宴请,此次借着你的生辰请她们来家里坐一坐,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这就是说,还有二十余日可以慢慢筹划。当然,也不能排除宋氏安排此次宴请另有目的。苏玉妍心里一忖,当即说道,“等女儿过完生辰,娘的身体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十月初的天气,冷暖适宜,这个时候去昌宁,倒也不错。”

    见女儿满脸欣然,已不复昨夜那般犹豫,宋氏只觉心里一松,面上的神色也随即缓和下来,“你能听从我的安排,我甚感欣慰。你放心,虽然路途遥远,不过咱们乘坐马车走官道,至多一月时日即可到达,正好赶上你外祖六十寿辰……”

    这是宋氏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正式提及“外祖”二字。

    “是吗?”苏玉妍心里一动,脸上就露出几分失落之色来,“女儿从来没有见过外祖家的人,也不知他们的喜好,此次适逢外祖六十大寿,可女儿还没来及准备寿礼……”

    “寿礼的事你不用担心了,我会亲自安排。”宋氏拍拍女儿的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娘要女儿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苏玉妍微微一笑,心里又是一阵忐忑。

    “从今日开始,你就跟着丰姨娘学着理事。”宋氏神色复又凝重起来,“治家之道大同小异,苏家虽小,却也样样俱全……将来你为人妻母,便要靠治理中馈来立威扬名了。”

    没料到宋氏突然提起管理中馈的事来,苏玉妍自是始料不及,她微微沉吟之后便欣然应允下来,“女儿谨遵娘亲吩咐。”赶在上京之前学会治家,时间未免太过仓促了些,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才更说明宋氏的急切。宋氏如此急切,难道真是因为她的病情严重了?

    宋氏见女儿应允,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

    苏玉妍见她脸上微露疲色,小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临走前,再三嘱咐宋氏要好好修养。

    一出房门,江妈妈便快步迎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老远便能闻到浓浓的药味。

    “给娘亲熬的药?”苏玉妍忙迎了上去。

    “是。”江妈妈脸色有些灰暗。

    苏玉妍想起宋氏所言,也觉心情低落,便低声问道,“妈妈,你可曾听娘亲提起过去昌宁的事?”

    江妈妈下意识地朝半掩的房门处瞄了一眼,这才摇了摇头,“夫人昨日看了昌宁的来信,便气得把桌上的茶杯都拂到地下摔碎了,老奴问她,她也只是不说。后来……她跟老爷发生争执,老奴才知道夫人决定去昌宁的事。”江妈妈虽然不想提及此事,可昨夜她们夫妻俩人在房内发生那样激烈的争吵,她也不能假装毫不知情,因而只得敷衍几句。

    难道江妈妈真不知情?苏玉妍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妈妈,你是娘亲身边最亲近的人了,你若不告诉我,岂不是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娘亲一个身上?莫若你跟我说了,我再跟父亲和兄弟商量,总比让娘亲一个人承受要好得多啊!”

    “夫人素来要强,与老爷的关系又……果真有事,她也未必肯说出来让人分担。”江妈妈沉吟片刻,才低声说道,“老奴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不过从夫人昨日的举止来看,很可能是宋老太爷提及了上京的事,要不然,夫人也不会突然决定要回昌宁……”顿了顿又道,“只是夫人这身子,若回昌宁,山长水远的,老奴实在放心不下呀!”

    “我娘亲未嫁前,跟外祖他们相处可还和睦?”既然江妈妈不肯直说,苏玉妍便索性不再拐弯抹角了。

    “大小姐,您问这些做什么?”江妈妈显然吃了一惊,“是不是有人在您面前说了什么?”

    “丰姨娘跟我说,娘亲未嫁前,曾是名满都城的才女。”苏玉妍压低声音。

    “丰姨娘?”江妈妈顿时双眉一挑,“她还说了什么?”

    “这些事,妈妈必定也心明如镜,为何就不肯跟我说说呢?”苏玉妍轻轻扯了扯江妈妈的衣袖,语中略带央求之气,“娘亲在信阳十几年从未曾提及过要回外祖家,怎么会突然因为一封信就做出要回昌宁的决定?这其中,必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妈妈您就真的忍心看着娘亲一个人承受,您就真的不想为她分担点什么吗?”

    大小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几年又待自己与别人不同,这情分,江妈妈自是记在心里,此刻见她软语相求,有心要将真相告诉与她,可一想到夫人的叮嘱,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只无奈地苦笑一声,“夫人有事,老奴恨不能以身相替,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承受痛苦?”她朝房门瞥了一眼,将声音放得更低,“不是老奴不尽心,而是实在帮不上忙啊!”

    “妈妈。”苏玉妍素知江妈妈对宋氏忠心,而且口风极紧,她若不想坦诚相告,任凭你说破嘴皮也休想从她口里掏出话来,当下便正色说道,“你既不说,我也不敢强求。娘亲已经决定过完我的生辰就启程,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余天,时间仓促,整理行装的事,还要烦请你多多费心了。”

015、试探(上)

    “大小姐,那都是老奴份内的事,您就是不说,老奴也必定竭尽全力办好。”江妈妈眼睑略垂,声音有些模糊。

    “娘亲的事,我还是希望妈妈好好想想之后再跟我说说。”苏玉妍复又旧话重提,“毕竟,娘亲决定亲自带我回昌宁,多半是违心之举,我对外祖家况毫不知情,往后到了昌宁,行动也必会因此而受掣肘,所以,还是希望妈妈能以实情相告。”

    想到丰姨娘很可能说起了那桩不能提及的旧事,江妈妈就不由得有些浮躁起来,当下便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苏玉妍,“大小姐,老奴不知道丰姨娘都跟您说了些什么,不过,老奴知道大小姐您聪慧过人,必定能识破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有些话,您就权当耳旁风吹过罢,这于您,于夫人……都好。”

    “妈妈就不想知道丰姨娘都跟我说了些什么?”苏玉妍怔了怔,不禁微微一笑。

    江妈妈只觉心里一跳,旋即避开她的眸光,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碗,这才低声说道,“这药都凉了,老奴得给赶紧给夫人送进去……”

    “你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说了。”苏玉妍朝房门处瞟了一眼,上前两步,靠近江妈妈身边,轻笑一声,“不过,前几天妈妈教我绣的针法,我还有几处没弄明白,想请妈妈到我屋里帮我好好讲解。”江妈妈绣工了得,苏玉妍拜她为师近两年,已经能够飞针走线,而且手法娴熟,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听她说到针法,江妈妈不由得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等老奴喂了夫人吃药,即刻过去。”

    苏玉妍笑道,“那我就在屋里恭候妈妈了。”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妈妈一眼,这才缓步而去。

    江妈妈暗自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打起帘子进屋。

    苏玉妍回到自己屋里,却见春草讷讷地站在窗前发呆,连自己进屋也没发觉,心里诧异,便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春草,怎么了?”

    春草惊叫一声,差点跳了起来,待看清是大小姐时,这才抚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望着她说,“人吓人吓死人,大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好怕的?”苏玉妍眼珠一转,眸光在春草身上溜了一圈,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怎么了,你有心事?”春草不比春芽,胆小不说,脸上也藏不住事。

    春草本因春芽昨天无缘无故被家人领了出去而忧心忡忡,此刻听了大小姐如此关切的语气,这才略感安心,忐忑不安地说道,“大小姐……奴婢听丰姨娘说,咱们合家都要去昌宁了,不知道奴婢能不能跟着您一块儿去……”

    原来是担心这件事!苏玉妍松了口气,“你想跟我一起去?”

    “奴婢跟在大小姐身边已经七年了,大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只要您不嫌弃,奴婢愿意生死相随!”春草眼巴巴地望着她,脸上满是热切。春草家里有十来个兄弟姐妹,当年养不活了,正逢着苏家买丫头,她父亲便把她卖了死契,一年到头除了问她要月钱银子那天来找她,几乎从没接她回过家,春草虽不曾有过什么怨言,却也是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完全没有亲情可言的家,如果这次能跟随大小姐去昌宁,那是再好不过了。

    苏玉妍看了看春草那清澈透亮的眼眸,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春草,倒是个忠心不二的,不过性子太怯懦,遇事又没个主意,若去昌宁,必定成为自己的累赘,倒不如趁现在把她放了出去,为她拣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嫁了,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回报。

    “傻丫头,不过就是去趟昌宁,竟说出什么生死相随的话来!”她主意一定,便正色说道,“你放心,就算不让你随行,我也会把你安置妥当的。”

    春草一怔,随即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忽想起聪明伶俐的春芽都被家里人领了出去,自己比不上春芽,不能随行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想,只觉心里十分难过,眼里就泛起一层泪光,“大小姐……”

    “都这么大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鼻子。”看她这样,苏玉妍又觉心里不忍,当即便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别哭了,去给我熬药吧!”

    春草便抽抽嗒嗒地去了。

    春草才走,江妈妈就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苏玉妍也不跟她客套,开门见山地问起了昌宁来信的事。

    江妈妈遂将信中内容如实告知,又将昌宁宋家大致的人脉关系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脸上露出担忧之色来,“夫人素来是个要强的人,未出阁时事事都压人一头,可如今今非昔比,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两年也是为了大小姐才会硬撑起来的,还请大小姐看在夫人病势渐趋沉重的份上,千万别拂逆了她的意思……”说着,便拿出帕子来拭泪。

    说来说去,她们都是想让自己去昌宁。苏玉妍看着江妈妈难过的样子,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启贤到底是怎么说的?”

    “李启贤说,夫人只怕,只怕熬不过年关了。”一语未了,江妈妈已是泪流满面。

    苏玉妍心里一阵唏嘘,想起宋氏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不由自主地抓住宋氏的胳膊,沉声问道,“妈妈你跟我说实话,娘亲说我不是苏家的女儿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江妈妈心里一跳,匆匆抹去泪痕,一迭声地道,“夫人在气头上说的话,大小姐竟还当真了?夫人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向来是怎么刺人怎么说。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说罢又长叹一声,“好在老爷让着她,要不然……说起来,老爷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想想苏慎英年白发,苏玉妍就深有同感。因为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他就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盛年白头,说不定就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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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介绍:
她穿越而来,只愿安享平凡,母亲病故,让她的身世变得扑朔迷离,父亲郁郁而终,她又被迫寄人篱下,既要敷衍嫉妒多疑的兄弟姐妹,又要应付心机深沉的各房长辈,在夹缝中求生的她与庶弟携手共度难关,一路披荆斩棘,为亲人谋求平安幸福,为自己谋求锦绣良缘。谋良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良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良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