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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全文阅读

作者:水墨兰     谋良缘txt下载     谋良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困境(下)

    宋氏顿时转忧为喜,想起临行时女儿的嘱咐,就仍保持着脸上冷漠的神情,淡淡说道,“不知贤侄可有什么两全齐美的好法子?”

    沈珂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宋氏,满脸庄重,“法子倒有一个,就是怕委屈了苏表妹。”

    “你且说来听听。”宋氏心里暗想,难道是想让女儿给他做妾?

    “不知表妹的腿伤是否已经痊愈?”沈珂反问。

    “她至今卧床不起,太医说要休养百日。”宋氏道,一时猜不透沈珂的意图。

    沈珂又道,“这就好。”

    宋氏暗暗咬了咬牙,压下心火,盯着沈珂。

    沈珂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免陪笑道,“我是说,若表妹尚不能下地走动……那这个法子就可行了。”

    宋氏不语,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仍有薄怒。

    沈珂就继续说道,“我明日就以探病的名义去见表妹,在表妹房中单独逗留半个时辰,借机闹出风波……然后,姨母再闹出来,那时候昌宁人尽皆知,定远侯府就不得不娶表妹进门了。”

    宋氏听罢,顿时沉吟起来。

    听沈珂之言,只怕定远侯与沈松年父子对沈珂求娶苏玉妍之事并不赞同,否则沈珂又怎么会想到把事情闹大让人不得不屈服于舆论的压力?只是这个法子虽则可行,却于苏玉妍的名声有损。

    这样一想,她便有些犹豫。女儿家的名声,比生命更加重要。

    沈珂见她不语,知她心中作难,当下便道,“时间仓促,我一时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表妹若另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还是等我回去跟妍儿商量商量再说吧!”宋氏说罢,便起身告辞。苏玉妍让宋氏到定远侯府来,不过是来试探事情的真假,并没有去想应对的法子。

    沈珂见宋氏对这个法子不满意,也就不再挽留,遂送宋氏出门。

    宋氏回到静园,才将沈珂的话告诉苏玉妍,太夫人就来了。

    这是自苏玉妍出事后,太夫人第二次到静园来。

    宋氏连忙迎出去相搀,苏玉妍也挣扎着意欲起身行礼,太夫人忙命杜鹃把她按在床上。宋氏扶太夫人在苏玉妍床边的榻上坐了,这才笑道,“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就让杜鹃她们说一声,又何必亲自过来?”

    “我这不缺吃不少穿的,又儿孙满堂,身体康健,哪有什么事?就是想过来看看妍姐儿好些没有。”太夫人望着苏玉妍,笑眯眯地说。

    苏玉妍则在心里暗暗腹诽——怕是宋氏连续两次去定远侯府让你动了疑心吧?来看我是假,来探消息才是真呢!她心里不以为然,嘴里却还是笑道,“托您老人家的洪福,这两日我觉得好了很多,兴许不到百日就能下地走动了呢!”

    宋氏一边叫春草去沏茶,一边在太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是啊,厨房一天三顿排骨汤补着,妍儿这腿好起来也利索……”

    太夫人又问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昨天你才去了定远侯府一趟,今天又去做什么?”

    见太夫人问得如此直接,宋氏也就不加隐瞒,遂把沈玮之言说了,又道,“昨天因为心里着急,所以没来得及跟您说起这事,您就是不来,我也要过去请您拿个主意的……”

    到底不是亲生的,要是德书和德成,就不会这样。太夫人心里一想,就有些不悦,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不仅苏家荣耀,就是咱们宋家,也要成皇亲国戚了……”

    宋氏顿时拂然生怒。到底是继母,若是亲生母亲,就不会露出这样事不关己自的态度来。不过她原本也没指望父亲和太夫人能为她出谋化策,所以她虽生气,也还是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想着那只是沈贵妃的信口之言,八字尚未有一撇,所以才没有跟母亲说明。”

    太夫人就望着苏玉妍笑,“既然沈贵妃都说了,那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错不了了。”

    苏玉妍躺在床上,适时地别过脸去,佯作害羞的模样。

    春草端上茶来,太夫人接了,顺手搁在身边的矮几上,又寒喧了几句,就回了寿安居。

    送走太夫人,苏玉妍便笑道,“……只怕这消息正中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下怀呢!”

    听女儿话中透着些许嘲讽,宋氏又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只盼着苏慎赶紧到京,他们合家就搬出武贤伯府,不再寄人篱下了。

    苏玉妍看了看宋氏微微颦起眉峰,忽又笑道,“沈珂提出那个馊主意来,只怕是不想娶我呢!”

    宋氏一怔,抬头看着女儿,“不会吧……我见他的态度倒是诚恳得很。”

    “他若真想娶我,法子有的是,又何用这个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下下之策?”苏玉妍不禁冷笑一声。

    宋氏不由得喜道,“你有上上之策?”

    苏玉妍敛去脸上的冷笑,遂正色道,“我是有个法子,虽然不是上上之策,但比起沈珂这个馊主意却要好了许多。如果他肯用,我就是嫁了他,也心甘情愿了。”说着,便把想法跟宋氏一说。

    宋氏听罢,只觉满心欢喜。这个法子果然比沈珂所说的法子要好,至少不会让女儿的名声受损,反倒让人觉得女儿受了委屈,说不定还会就此获得美名。

    母女两人议定,已过了晌午,宋氏吃罢午饭,便三顾定远侯府。

    沈珂听锦秋说宋氏来了,他便缓缓站起,迎出门外,将宋氏请进书房。

    两人分宾主坐下,未待宋氏开口,沈珂便道,“我想了半日,又得了一个法子,觉得先前那个法子更为可行,正想托人捎信给姨母,可巧您就过来了。”

    宋氏遂笑道,“我再度登门,也是为此事而来。”

    沈珂心里一动,笑道,“可是表妹已经有了良策?”

    宋氏未置可否地一笑,“法子倒有一个,却未必是良策。”

    “哦?”沈珂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还请姨母说来听听。”

    “还是你先说吧!”宋氏笑道。

    沈珂也就不再推辞,遂笑道,“也好。”

077、默契(上)

    “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前去正式提亲,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沈珂眸光微闪,嘴角嚼着一丝浅笑,“三日之后我会突患莫名重病,将令太医院的太医们束手无策,到时有人建议娶亲冲喜,弘一法师一番推算之后,就会占卜出一张与我八字相合的女子八字,而这张独一无二的八字,就是苏表妹的八字。”

    宋氏心里一跳。怎么竟与女儿所说的主意一般无二?

    “因是冲喜,这婚礼自然要从简而办。”沈珂望着宋氏,又道,“不知姨母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不可行?”

    宋氏却不说是否可行,只笑道,“不知贤侄有什么法子让太医都无法诊断你的‘病情’?”

    “姨母不必担心,这个我自有办法解决。”沈珂笑道,“姨母要是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就把苏表妹八字给我……”

    宋氏看着沈珂,不答反问,“弘一法师是名场天下的高僧,又怎么肯轻易俯就贤侄?”

    沈珂回望着宋氏,浅浅一笑,“弘一法师不是跟姨母熟络得很么?倘若知道此计是为救苏表妹而施,必定十分爽快地助我一臂之力。”

    宋氏又觉心里一跳,不禁问道,“贤侄又是从何得知弘一法师与我相识的?”

    “那一回苏表妹突犯旧疾,弘一法师说要定远侯府的玉才能救她的命时,我便留了意。一则表妹的病犯得太过突然,二则这玉也要得蹊跷。”沈珂呵呵笑道。

    宋氏不好承认这要玉之事的确是自己与弘一法师合谋而为,当即移话题,“……既然贤侄主意已定,那我们再商量商量其中的细节,以免出了纰漏。”

    ……

    思定堂。

    丹阳匆匆走进正房,俯身在宋德书耳旁说了几句话,宋德书脸上便露出狐疑之色来,好半晌,才沉声问道,“一日来了两趟?”

    丹阳微微点头,“听锦秋说,两人在书房里说了近半个时辰的话。”

    “锦秋就没听到只字片语?”宋德书端起桌案上的茶,揭起杯盖,小啜一口。

    “因大爷让人回避,锦秋只得离开。”丹阳道。

    “大爷行事素来冲动鲁莽,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了?”宋德书不免心生疑惑,“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丹阳不由得笑道,“大爷虽然行事荒唐,为人却一向光明磊落,想来应该不会……”话音未落,见宋德书把茶杯往桌上“砰”地一搁,她顿时把未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要不,奴婢过去看看?”

    宋德书缓缓站起身来,“还是我亲自去吧!”

    丹阳忙上前打起门帘。

    两人一路行来,进了半亭阁,就见锦秋锦春两个站在廊下小声说话,锦春眼尖,看到两人过来,忙笑着迎了上来,扬声说道,“夫人来了!”

    书房里宋氏与沈珂已经谈妥,正要离去,忽听见锦春的声音,就笑道,“想是我三顾定远侯府引发了她的疑心……”

    沈珂从半掩的窗户往外看去,就见宋德书施施然而来,不由得勾唇一笑,“姨母就说是来为我提亲的,就说提的是宋家两姐妹,只怕正合了她的心意呢!”

    宋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也好。”

    说话间,宋德书已经到了书房外,见屋里没有动静,不免有些动气,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跟锦秋说话,“你家爷在书房里睡着了?”

    听了这话,沈珂才应声站起,笑道,“母亲来了?快请屋里坐吧!您来得正好,姨母正让我去请您过来呢!”

    宋氏也跟着笑道,“我正私下里问珂儿,不想他竟坚持要着人去请你……”

    锦秋打起门帘,宋德书迈步进屋,见宋氏笑吟吟地坐在桌旁,桌边尚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便径直走到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了,笑道,“大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今天特意来找珂儿,必定又有大事。”上次宋氏前来,就是找沈珂拿了沈家的祖传白玉并蒂莲去救苏玉妍的命。

    对于宋德书的嘲讽,宋氏也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妹妹说得不错,今天我来,当真是有一件大事。”

    宋德书料不到宋氏竟会直言不讳,当下便道,“哦?不知有什么大事,可否说来一听?”

    “珂儿正要让人去请妹妹过来呢,不想你恰巧就来了。”宋氏笑道,“我瞧着三叔家两个女儿出落得甚是水灵,又知书达理的,就想说给珂儿……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宋德书一听竟是沈珂的终身大事,不免有些意外,当即朝沈珂望去,却见他一脸肃然,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不禁望着沈珂笑道,“这敢情好……珂儿的终身大事是我们家候爷和世子的心头之……重,如果珂儿没有异议,我们自然是合家赞同的。”别的她不敢担保,就沈珂的终身大事,她完全可以断定,整个定远侯府都巴不得他早些成亲。

    沈珂暗暗好笑,心道,只怕我的亲事是你的心头之患吧!不过,他脸上却未露分毫,微垂着眼睑道,“这些年我任性,做了不少让祖父和父亲伤心的事,自大姐省亲回家规劝了我之后,让我幡然悔悟,也令我感到万分惭愧,所以……婚姻之事,就随祖父与父亲他们做主便是。”

    见他这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又听这话里的意思竟不反对,宋德书心里不禁暗自思量,旋即满脸欢欣之色,“既如此,等侯爷和世子回来,我便把这事跟他们说去,只怕他们立时就要应承下来……”

    宋氏也跟着笑道,“就怕侯爷和世子有门第之见……”

    宋德书巴不得给沈珂找个出身低微的妻子,好让自己的儿子将来有机会上位,当下便连连摇手,“侯爷和世子爷都不是秉世俗眼光的人,只要珂儿中意,他们便没有不乐意的。”

    宋氏便又顺势把宋清霜和宋清雪姐妹俩从外到里夸了一番,寒喧了几句,这才告辞而去。

    回到武贤伯府,宋氏径直去了寿安居,婉转地把自己愿意为宋清霜姐妹保媒的事说了。

    太夫人一听宋氏保媒的竟是定远侯府的沈珂,顿觉意外,不过还是露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来,“如果你能说成这门亲事,就是清霜她们姐妹的大恩人!”

078、默契(下)

    在寿安居逗留了半个时辰,宋氏才不慌不忙地回了静园,把沈珂的主意跟苏玉妍详细说了。

    听罢,苏玉妍唇角不由得浮起一丝浅笑——这样的不谋而合,算不算得上是他们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她素来乐观,即使知道这样促成的婚姻将来未必经得起风浪,但想着沈珂能两次出手相助,其心地就不算太坏,将来即便不能幸福美满,至少也能相敬如宾。

    见了女儿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宋氏便也放了心,又道,“明天我就带宋清霜姐妹去普光寺祈福……你且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

    苏玉妍知道宋氏是借机去见弘一法师,当下便笑道,“娘亲只管去吧,我在家里静候佳音便是。”

    听女儿说“佳音”二字,宋氏不免笑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自来到昌宁,几乎不曾见宋氏脸上出现过这样愉悦的笑容,苏玉妍自然也觉得高兴,就作出羞涩的模样垂下头去。

    宋氏自是将心里那少许的担忧压下,只拣了高兴的事情来逗女儿开心。屋内一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次日,宋氏便把想带宋清霜姐妹到普光寺祈福的事说了,太夫人一听就欣然应允,临行时还特意让杜鹃跟车随行,另捐了一百两香油银子。

    宋家的马车才出行半个时辰,定远侯的马车就在宋府门前停了下来,门房认出是自家三小姐常坐的那辆车,立刻欢天喜地差人进去给老太太报信。

    对于女儿的不期而至,太夫人似乎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十分高兴。几句寒喧过后,宋德书就问道,“怎么不见大姐?”

    太夫人便把宋氏领着宋清霜姐妹俩去普光寺的事说了。

    宋德书便笑道,“她自己女儿的亲事没有着落,她不着急,别人家的女儿,她倒操起心来了。”

    在太夫人看来,苏玉妍如果能得圣宠,那就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当下她就笑道,“圣上即将召妍儿入宫,这样的好事,还用得着她操心么?便是苏慎,想来也没有不乐意的。”忽觉女儿话中另有深意,不免有问,“莫非是妍儿入宫之事有什么不妥?”

    宋德书自是从沈玮嘴里得知了圣上欲召苏玉妍的事,不过她却因当年替嫁之事而对宋氏存着疑忌之心。当初宋德成要接她们母女上京她就不赞同,但终是拗不过父兄,来京之后见了苏玉妍的花容月貌,她心内就更加忐忑不安起来,此次宋氏三登定远侯府的门,要不是自己主动出击,只怕两人连面也照不上,更何况宋氏还突然给沈珂提亲?这倒罢了,终身大事乃人之常情,不能避而不谈,可奇怪的是,向来谈婚色变的沈珂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故此,才有了她这趟宋府之行。

    眼见太夫人蒙在鼓里,宋德书不免将宋氏这两天三登定远侯府的事说了。

    太夫人却笑道,“……这事她也跟我说了……天下父母心呐,哪有做母亲的不担心自己女儿的前程的?去问一问,也在情理之中。她如今的境况也算不得好,哪有不想让女儿青云直上的?当年我不也为你做出了……”说到这里,顿时嘠然而止。

    提起当年那件不为知的往事,宋德书也有些不自在,就勉强笑道,“娘亲所言甚是。这两天我看她气色甚是不错,想必也是心中喜悦所致。”

    太夫人却叹了口气,“杜鹃跟我说,静园里熬的药渣比前些日子多了近两倍,想是她的病愈发沉重了……”宋氏虽不是她亲生,但她当年昧着良心做出了那替嫁之事,所以心里难免有愧,眼见宋氏日趋消瘦,又不肯请太医,只用了先前李启贤开的方子,她冷眼看着,隐隐觉出一丝不祥。

    宋德书原本心中存疑,听太夫人说宋氏竟已经病入膏肓,顿时将心中疑虑消去几分,也不由得唏嘘感叹,“……竟是随了她外家那些女人们……”宋氏生母娘家姓张,出身书香门第,可惜张家女子个个短命,皆是不到而立之年就香消玉殒,宋氏过了三十,已算是个例外。

    经过这一番打岔,就把宋氏三登定远侯府的事给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宋德书还特意等到黄昏时分与从普光寺返回的宋氏见了面才回了定远侯府,临走时亲口允诺三天之后就请媒人来提亲。

    得了这样的许诺,宋清霜姐妹不禁欣喜若狂。相较于嫁给皇子世子们那虚无飘渺的幻想,倒不如嫁给定远侯世子的嫡长子来得实际。

    再次日,静园又得了令人欢欣的消息,那就是苏慎遣人前来报信,说三天后即可到京。

    再次日,昌宁却出一件大事——定远侯世子的嫡长子沈珂在“满园娇”听小曲时突然晕厥,口味白沫人事不省,定远侯府即刻召了太医诊治,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眼见过去了一天一夜,沈珂的病情却仍无起色,昌宁城内不禁议论纷纷,大街小巷都在说着这位名扬昌宁的花花公子,消息传到武贤府,就变成“定远侯世子的嫡长子身患绝症即将命赴黄泉”的版本了。

    消息进了内院,顿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人,是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等待定远侯府的媒婆前来提亲的宋清霜姐妹,闻听噩耗后不禁涕泪双流,抱头痛哭。

    宋氏说不上喜,却也不忧,加上苏慎即将到京的消息,倒让她宽心不少。

    而苏玉妍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沈珂果然按计行事,忧的是即将要进定远侯府冲喜,这一入侯门深似海,未来如梦,前程未卜啊!

    计划一步步按步就班实施下来,第三天,就传出了定远侯要为嫡长孙择妻冲喜的消息。当然,这能给定远侯做嫡长孙媳的女子,也不是随便哪一个就成的,而是要经过普光寺高僧弘一法师亲手合过八字能救定远侯嫡长孙于水火的女子。

    一来二去,便有许多趋炎附势的官宦之家把家中未婚女儿的八字送到定远侯府,以求能险中求富贵。

    武贤伯自然也不能例外,亲手誉写了宋清霜姐妹的八字准备送去,宋氏得知,便在太夫人面前笑道,“只送了霜姐儿雪姐儿的八字,未免显得诚意不足,不如把咱们妍姐儿的八字也合在里头送去……横竖用不着,倒显得咱们为救沈珂尽了心。”

    因此,苏玉妍的八字,就被作为宋清霜姐妹八字的附属品被陈到了弘一法师的面前。

079、波折(上)

    同一天,苏慎也到了昌宁。先去职司报了到,随后就来到武贤伯府拜见岳父岳母,之后就进了静园与宋氏母女相见,待见到女儿绑着厚厚一层绷带的右腿顿时吃了一惊,问明原委,一时心里激愤难抑。宋氏又细细说了沈玮省亲之时的告诫和沈珂即将与弘一法师择取苏玉妍的八字的事。

    苏慎闻言,更是大吃一惊,心下微忖,只觉这门亲事不妥,当下便道,“……此事万万不可!这沈珂素有‘断袖’之名,绝不能让妍儿嫁给他!”

    “那您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苏玉妍也不着急,只向父亲微微一笑。

    一时之间,苏慎又如何能想出什么锦囊妙计?只得颓然摇头。

    宋氏见状,顿觉黯然,责备的话涌到嘴边,抬眼看见苏慎风仆尘尘的脸庞,终是将不满之语咽了回去。

    苏玉妍眼见父母双亲面现焦灼,便直言道,“女儿的八字已经送到弘一法师的手里了,想要后悔,只怕也难了。”

    苏慎情知时间紧迫,焦急之中未及多想,便“腾”地站起身来,朗声道,“我即刻就去定远侯府拜访!”言下之意,自是去见弘一法师,让他将苏玉妍的八字还回。

    苏玉妍眸光一闪,旋即出言相拦,“父亲,您且坐下,听女儿把话说完。”

    “有什么话,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苏慎说罢,拂袖便走。

    “您先等一等!”苏玉妍不禁扬声叫道。

    苏慎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女儿,“你不想我去?”

    苏玉妍轻轻点了点头,“虽然女儿并不是真心要嫁给沈珂……可是,女儿也不能做言而无信的小人。”不管沈珂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娶她,也不管他从最初想到有损她名节的主意到现在“冲喜”的转变中是否有对她小小的尊重,总之,她是不会再随意改变自己的决定。

    更何况,深宫中的险恶,只会比定远侯府更多!

    宋氏满目忧郁地望着女儿坚决的眼神,想着自己的无能为力,顿觉悲从中来,泪水便似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苏慎沉吟着坐下,好半晌,才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入火炕?”

    苏玉妍不禁微微一笑,“比起深宫那漫无边际的火海,定远侯府这小小的火炕又算得了什么?”

    苏慎顿时一个激灵,旋即抬头,心疼地望着女儿那浅笑盈盈的脸庞,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都是父亲无能,未曾为你谋一桩好姻缘……”

    “父亲不必过于担心……沈珂能设身处地替女儿着想,也未必不是良配。”苏玉妍宽解着父亲的心,“至于那断袖之名,等女儿嫁入沈家,相信定远侯不会再姑息纵容他的……毕竟,他是嫡长孙。”后天的缺点与坏习惯都是可以被矫正的,更何况沈珂的这些缺点与坏习惯很可能就是被长者惯出来的?凭着沈玮与宋氏的交情,沈玮必不会放任自己的胞弟再继续荒唐下去的,况且,定远侯府男丁单薄,定远侯与沈松年也必定会逼着沈珂“改邪归正”。这一点,苏玉妍敢断言。

    苏慎又哪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眼见宋氏形容消瘦,却又哭得眼眶红肿,想起她当初一力主张上京的决定,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该责备还是该宽慰。

    傍晚,弘一法师已经为沈珂合好八字。

    定远侯爱孙心切,又知苏慎才名,自然点头应允,当即就请了媒娘去武贤伯府提亲;而沈松年与宋德书此时便有疑虑,却也不得不从。

    媒娘莅临,武贤伯震惊之余,顿起疑窦,奈何形势所迫已不能反悔,虽满心不悦,却不得不做出欣然的模样请苏慎相商,苏慎自无异议,亲事就此定下。

    故此,“喜讯”立时在沈、宋两府传开。

    继而,整个昌宁城都知道了武贤伯的外孙女苏小姐即将来定远侯的嫡长孙沈珂冲喜的事。

    ……

    乾宁宫。

    皇帝凝神片刻,左手牵袖,右手执笔,圆润饱满的笔尖一提,几个龙飞凤舞地在雪白的宣纸上一挥而就。

    沈玮脸上挂着端庄的微笑,手下不停,轻轻研磨桌案上的烟墨,见皇帝写完,就微微偏过头来,待到看清纸上力透纸背的“天之娇女”四个大字时,不禁失笑,笑道,“圣上的字愈发进益了……只是,这字送给臣妾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朕觉得合适,那便合适。”皇帝侧目,白皙的脸上也露出浅浅的微笑,“不论出身、品貌,这宫中的女人,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圣上……谬赞了。”沈玮听罢,脸上不禁泛起丝丝红晕。皇帝素来严正古板,就算宠爱自己,也极少说什么甜言蜜语,这样的赞美,不禁让她心如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也正是由于这样少有的赞美,让她不敢心存半分懈怠。

    见沈玮粉面含春,皇帝脸上的神情越发柔和,随手掷下毛笔,将她的手一拉,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见帝妃二人如此亲密,侍立在书房门口的落梅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玮依言,顺从地由皇帝轻拥着来到桌案旁边的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含笑说道,“圣上有话尽管吩咐,臣妾定全力而为。”经过十几年的风雨,她已经从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贵妃娘娘,对于皇帝的秉性,她也渐渐了如指掌,他今天这样的亲切与殷勤,隐隐透出一丝异样。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爱妃的眼睛。”皇帝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笑道。

    沈玮心中一凛,随即作出惶恐的样子,低声说道,“臣妾愚昧,还请圣上明示。”

    皇帝轻咳两声,沉吟片刻,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听人说,那书呆子苏慎的女儿生得美如天仙?”

    沈玮又是一惊,抬起眼睑,笑道,“连圣上都知道了,她那‘昌宁第一美’的虚名只怕要被坐实了。”

    “你就不怕朕召她入宫伴驾?”皇帝斜睨了沈玮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沈玮心念急转,旋即微微一笑,“只要圣上喜欢,臣妾立时就召她入宫。”

080、波折(下)

    皇帝顿时扬声笑道,“此话当真?”

    “臣妾之心,可比日月。”沈玮心里微动,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得耀人眼目,并不因皇帝的猜忌而有丝毫的改变。

    皇帝便缓缓起声,正色道,“既如此,那你明日就召苏慎之女入宫,让朕见识见识这昌宁第一美女的风姿吧!”

    沈玮只觉心口一跳,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随即绽颜一笑,“能为圣上效劳,那是臣妾的荣幸。”

    “朕就知道,你向来是个容人的。”皇帝满意地点头,“这样的风范,竟要与皇后平分秋色了。”

    沈玮赶紧垂下眼睑,“圣上谬赞,臣妾愚钝,怎及得上皇后娘娘半分?”她与皇后地位悬殊,拿她跟皇后相提并论,怎么看怎么像是挑拨离间。

    “朕说的都是真心话。”皇帝伸手搀起她的胳膊,笑道,“不过,你也别多心,朕之所以想召苏氏女入宫,是听左爱卿说她生得天香国色,他几次在朕面前提及,想让朕赐予他家的长子……呵呵,他这一提,倒让我想起我的儿子们来了。你与苏慎之妻是故交,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这苏小姐你若真心喜欢,不妨为宥儿聘下来,也算了却了你的一桩心事。”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沈玮的意料,意外外蕴含了几分惊喜,惊喜里又暗藏了几分感叹,各种情绪纷旮而来,一时令她百感交集,轻轻拉住皇帝的龙袍,满面笑容,却一句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比皇帝让她自己亲手挑选儿媳妇更显恩宠的呢?

    见沈玮不语,皇帝又语重心长地说,“苏慎是个书呆子,岳父武贤伯又是个树叶落下来怕打破脑袋的家伙,这样的外家,对宥儿有利无弊。”

    这是在婉转地告诉她,赵宥即将远离太子之位么?沈玮心里暗忖,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含笑说道,“臣妾也觉得苏慎的女儿不错,圣上既有此意,臣妾即刻就着人去办。”

    皇帝却轻轻摇头,“……倒也不用急在一时。”忽又问道,“你那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这桩“冲喜案”,本就是沈玮与沈珂两人合计策划,今日已是第三天,都这个时辰了,媒娘想必早已到了武贤伯府,说不定已经商议妥当,只等明天“冲喜”了。当下,她便作出忧虑的模样,“外头也没人捎个信来,臣妾总觉得心里不安。”说罢,便唤落梅,“你差人去外头问问,定远侯府有没人送信进来……”

    落梅便应声去了。少时,满面喜色地匆匆入内,笑道,“恭喜娘娘,弘一法师已经为珂少爷合好了八字,明日便娶亲冲喜。”

    沈玮顿时眉开眼笑,“真的?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落梅便道,“说是武贤伯府的表小姐。”

    武贤伯府的表小姐,就只有苏慎之女了。皇帝只觉眼皮一跳,盯着落梅道,“你可打听清楚了?”

    落梅忙垂首道,“回皇上,定远侯府来送喜讯的人说,弘一法师合好的,就是武贤伯府表小姐苏小姐的八字。”

    皇帝怔了片刻,忽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这位苏小姐,竟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了!左昱想求为长媳,朕也有意为宥儿求娶,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浪荡公子沈珂连冲喜也指姓道名地要娶她过门!真是有趣,有趣之极呀!”

    沈玮知他心中猜疑,自不敢应声,只垂首侍立在侧。

    落梅更显惊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好半晌,皇帝才止住笑声,向沈玮道,“三者相较,到底还是你兄弟的病重要,这媳妇,我也不与他抢了……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叫他娶了苏小姐过门吧!”说罢,又道,“传朕的口谕,苏氏女为挽救定远侯嫡长孙之命而过门冲喜,其心可褒,其行可嘉,特赐玉如意一柄,以示圣恩。”

    落梅领命而去。

    沈玮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怕皇帝看出端倪,喜的是皇帝竟赐玉如意给苏氏抬高她的身价,也让对此事充满疑虑的人有所顾忌。她心念急转,忙敛首代沈珂向皇帝谢恩。

    ……

    静园正房里。苏慎与宋氏相对而坐,两人皆静默无言。

    好半天,苏慎才打破寂静,“你也别难过,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这沈珂虽算不得人中龙凤,却是嫡长身份,将来是要袭爵的,妍儿嫁过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宗妇,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沈家也不敢再小觑她了。”

    “我亲口应允过让她自己挑拣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想不到竟弄到如今这种田地……”宋氏低泣道,“她素来就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就是心里委屈,也绝不会让我们看出来。她嘴上说不后悔,心里却不定怎么怨怼我呢……如果作了这门亲,将来她若过得不好,我这脸又往哪儿搁去?”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泪如泉涌。

    宋氏看着苏慎,满脸凄然的笑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本应把她捧在掌心娇养,这些年却对她不闻不问……这辈子我亏欠她太多,却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来补偿……我这心里,就如同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苏慎听着也觉得难过,便宽慰她道,“你别多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菜籽命,好与不好,都是命中注定。”

    “妍儿曾说过,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宋氏擦了擦眼角,“她也曾跟我说,她这辈子没有什么奢望,只盼能找一个相知相守的男人。可是沈珂那样一个娇养的大家公子,尚未成亲便风流韵事成群,又哪里是个能跟妍儿相知相守的?我想了这两天,终觉得这亲事……不妥。”

    “可八字都合了,沈家的媒人也正式提亲了,再要反悔,也来不及了。”苏慎自知女儿绝非心甘情愿嫁入沈家,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再说,女儿对此也没有异议。

    宋氏却幽幽地抬起头来,“可是,你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妍儿嫁一个不想嫁的人,一辈子生活在忧郁之中吗?”

081、死生(上)

    苏慎脑中顿时浮现出宋氏平日里那郁郁寡欢的模样,眼神不由一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说道,“要不,今晚就让妍儿离开昌宁?”在他看来,要让女儿不嫁给沈珂,除了逃婚已别无它法。女儿逃婚或许会让天下人耻笑武贤伯和他翁婿二人言而无信,可相较于女儿将来的幸福,区区耻笑又足挂齿?只是,女儿腿伤未愈行动不便,此番出走,恐怕要受些苦楚。

    宋氏却道,“别说妍儿现在还有伤在身,就是安然无恙,我也绝不让她一个人流浪在外。”

    苏慎不禁急道,“那……你说怎么办?”

    宋氏缓缓抬眸看着苏慎,徐徐说道,“我想了个法子,既可以让妍儿不用嫁入沈家,也可以让她不用逃婚离家。”

    苏慎迎上宋氏的眸光,只觉这眸光既深沉又柔和,就仿佛对面的人是与她一直相敬如宾的爱侣,与素日里那冷漠决绝的眼神有着天壤之别,一时间他悲喜交加,更觉心乱如麻,便喃喃相问,“真的?是什么法子?”

    “你先去安排妍儿的妆奁吧,别的都由我来做就是了。”宋氏眼角的泪痕已干,语气温和地向苏慎说道,“我给贵妃娘娘写封信。”

    原来是想求沈玮帮忙。苏慎心里一忖,旋即说道,“也好,我去妍儿那边看看东西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氏点头,目送苏慎出屋,这才缓缓起身走到桌案旁边,取过笔架上的毛笔,蘸了砚台里的余墨,凝神片刻,方才慢慢下笔,书过半页,已是珠泪涟涟,她忙举袖擦拭,仍有一颗落在字里行间,氤氲一片。

    因为这次婚礼是顶着冲喜的名义,所以让武贤伯府上下人等都觉得委屈了苏玉妍,静园里的仆妇婆子们就更不必说,春草更是因为担心未来的新郎倌一命呜呼后会让苏玉妍守寡而心情低落,暗地里还偷偷掉过几回眼泪。春荣春华江妈妈自不必说了,也是唏嘘一片,就连丰姨娘也悄悄跟苏玉修叹息说苏玉妍命薄。

    所以,整个武贤伯府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府门前挂着的两盏孤零零的红灯笼更是透出淡淡的哀伤,仿佛在诉说冲喜之人的不幸。

    而静园里,当事人苏玉妍正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地听江妈妈轻声念着嫁妆礼单,没有半点因为即将给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冲喜的忧郁和担心。

    春草侍立在旁,只觉心头一阵酸楚,好不容易才止住满腔悲意。

    江妈妈念完了,便把大红的礼单递给苏玉妍,道,“……请大小姐过过目。”

    “不用了。”苏玉妍摆了摆手,“横竖妈妈就要跟着我过去了,这些事情交给你,我放心。”

    江妈妈眼睑一垂,掩住满眼疼惜,“老奴绝不敢有负大小姐重望。”

    苏玉妍满意地笑了,又问,“丫头们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听她问起陪嫁丫头,江妈妈便娓娓道来,“……按昌宁的惯例,大小姐至少也得有四个陪嫁大丫头。春草是必去的,春荣也是夫人吩咐要跟去的,剩下两个,秋蕙年纪太小,柳红又生得太妖娆,剩下紫兰和双珠,她们娘老子和姐妹也都是跟丰姨娘有瓜葛的……老奴左思右想,觉着秋蕙虽小,倒是个胆大心细的,又是苏成的女儿,必是偏着大小姐的;还有双玉的妹妹双珠,样貌不算出挑,素日里却也稳重……所以就回了夫人,夫人倒也没有异议。”

    陪嫁的人选,苏玉妍早就暗地里观察试探过了,此番听江妈妈一说,正合她的心意,当下便笑道,“让妈妈费心了。”

    江妈妈就上前一步,俯下身在苏玉妍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一语未了,苏玉妍已羞得满面飞红,接着便含笑点头。

    江妈妈见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便退了出去。

    春草好奇,便上前笑问江妈妈方才说了何事。

    苏玉妍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斥道,“你一个大姑娘家打听这么多做什么,等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妈妈自然也会跟你说的。”

    春草在帮忙收拾箱笼的时候曾见过压箱底的那一对青瓷蜜桃,因为新鲜,她无意中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引起周围一片笑声,无它,因为这蜜桃里头,雕的是一对正在合欢的赤身小人。此时苏玉妍这么一说,她自然而然就想起那一对小人来,当下羞得脸色绛紫,飞也似地奔出门去了。

    苏玉妍微翘的唇线慢慢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江妈妈跟她说的,的确与压箱底的那一对合欢赤身小人有关。这个问题,也是苏玉妍自穿越以来面对的最为尴尬又最为无奈的难题。跟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男人做那种事,她不敢想象,而且,也做不出来。

    这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虽然这个愿望类似一种诅咒,可她还是盼望老天能帮她实现——沈珂你快生病吧!

    可是,沈珂却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沈珂,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需要靠冲喜来待续生命的病秧子。

    不管苏玉妍怎样的忐忑不安,到静园来道喜的人却仍是络绎不绝。除了宋清霜姐妹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宋清泽与宋清泓兄弟及武贤伯宋绍谦父子,都似乎对她这次不幸成为沈珂的冲喜对象而深感惋惜,特别是身为外祖父的宋绍谦,临走还语重心长地在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只管安心嫁过去,若是他……真没了,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这句话让苏玉妍不自觉地打个了寒颤。沈珂跟武贤伯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就那么盼着沈珂死?之后又为自己替沈珂抱不平的想法感到奇怪,他死他的,关自己什么事?哦,不对,他若死了,自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所以,临嫁的前夜,她睡得极是不安,难得地失眠了。

    午夜,一轮银钩悬在她的窗前,透着冷冷的凉意,刺得她双眼生痛。

    不自觉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浸透了里衣前襟——我所期待的爱情,我所憧憬的婚姻,你终于华丽丽地开场了。

082、死生(下)

    苏玉妍就这样辗转反侧,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穿着白色的婚纱,身边有个穿着新郎礼服的年轻男人挽住她的右臂,男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想要挣脱他强有力的掣肘,拼尽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惶然与迷茫如奔腾而至的巨浪袭进她的脑海,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忍不住失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恍惚中,有人在用力摇动的她的胳膊,还伴着尖锐的叫声,“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睁开沉重的眼眸。映入眼帘的是春草惊慌失措的脸。

    见她醒来,春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大小姐,不好了,夫人她,夫人她……”

    苏玉妍“刷”地一下坐直身子,扯得右腿生痛,“夫人她怎么了?”

    春草揩了一把泪水,哽咽着说,“夫人她……自缢了。”

    “胡说!”苏玉妍只觉心头一跳,随即声色俱厉地斥道。

    春草的泣声顿时戛然而止,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这时,江妈妈步履匆匆地奔进屋来,见苏玉妍怔怔坐在床上,未曾开言已是泪流满面。

    苏玉妍只觉心口堵得紧,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问道,“妈妈,我娘到底怎么了?”

    江妈妈咬着下唇拼命抑制内心的悲伤,泪水却还是刷刷直往下落,“昨晚春华给夫人送药,发现房门竟反锁了,叫了几声里头也不应,春华慌了,忙叫了老爷过来把门撞开,才发现夫人她已经……已经自缢身亡了……”一语未了,已是泣不成声。

    苏玉妍又深深吸了口气,眸光在里屋梳妆台上那大红的喜服上停留片刻,复又回到江妈妈脸上,语气里透着强烈的不可置信,“……不会的,我今天就要出阁了,我娘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自缢身亡?”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西厢房里传来丰姨娘悲怆的哭声,接着又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往东面正房而来,苏玉妍扭头看去,就见苏慎匆匆入内,苏玉修紧跟其后,两人脸上都是泪痕斑斑,她顿觉心脏像被什么揪成一团似的,有一种钻心的痛。

    苏慎大步上前,半蹲在苏玉妍床前,哑声说道,“妍儿,还请节哀……”

    “不可能,不可能!”苏慎还未说完,苏玉妍就已大声嚷道,“我娘昨夜都好好的,说要亲手为我梳今年昌宁最流行的发式,怎么突然就……我不信,我不信……呜呜……”她嘴里嚷着,已是泪如泉涌。

    苏慎回头,冲江妈妈和春草道,“你们先去布置灵堂,我稍后再过来。”待她们出门去了,他才伸手搂住女儿颤抖的肩膀,低声在耳边说道,“定远侯府那边,我已经差人过去送信了,让弘一法师另行挑选适合沈珂的新娘。”

    苏玉妍怔怔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娘亲她,怎么会……这样?”

    苏慎眼圈一红,哽咽道,“你娘她留了书信给你。”说罢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来。

    苏玉妍接过,缓缓展开。

    玉妍吾儿,见字如面。为娘亏欠了吾儿十余载,未曾尽得为母之道,此生别无它愿,只盼吾儿能觅得良人白头偕老,为娘左思右想,终觉沈珂并非吾儿命中良人,所以才出此下策。此番为娘以垂死之身换得吾儿自由,一则免去冲喜之事;二则也可以母孝为名避过此次宫中选妃,也算死得其所了。吾儿不必悲伤,伺机离开宋家另立门户更为妥当,切记,切记!

    寥寥数语,却让苏玉妍深深领会到了人世间母爱的伟大!这也是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为真切地体会到宋氏对她的爱!那些与宋氏快乐而短暂相处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至她的脑海,塞满了她的胸腔,并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的泪水如夏日的暴雨顷盆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苏慎默默地看着哭成泪人一样的女儿,爱怜地伸出手去,轻轻抚过女儿瘦削的肩膀,泪水也禁不住簌簌而下。

    父女俩就这样相拥悲泣,许久,苏慎才低叹道,“好孩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唯有好好地活下去,才不负你娘亲枉死了这一场……”

    苏玉妍拼命地点头——娘亲以她的死换得自己的生,绝不能让她白死,绝不能让她的一番苦心白费。

    苏慎又道,“前头已经开始布置灵堂,我本想着去外头赁一处院子,可时间仓促,怕是来不及了。等过了头七,我把院子置办好了,就带着你娘的灵柩挪出去……”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方才唤了秋蕙与双珠进来,自己则到前院与武贤伯商议宋氏殡葬事宜。

    这时,去定远侯府报丧的人已经回来,苦着一张脸,正向宋德成诉苦,“……沈家大爷依旧昏迷未醒,定远侯得了信,直骂我们伯爷耍诈,说辰时就派喜轿过来接人……”

    宋绍谦在旁听得脸色铁青,冷声喝道,“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说了,他要抬喜轿过来,我就把我女儿的尸体塞进喜轿抬到他府上去!”虽然他一向不待见这个生母早逝的大女儿,可她身上毕竟还流着宋家的血,再加上这些他一直对她心存愧疚,今天早上看了她留给自己的遗书后就更是悔恨难当,便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与痛苦。

    那报信的人不由得面带难色,“伯爷……”

    宋绍谦气得胡子直抖,“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宋德成忙拦在头里,“……你且把话说得软和些,就说咱们家姑太太昨夜因病猝然长逝,咱们家表小姐要为母守孝,这喜是冲不成了,还请弘一法师为沈家大爷另觅良配……”

    那人这才答应着退了出去。

    宋绍谦看见苏慎进来,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你来得正好,赶紧着人收拾灵堂吧!”原本他盼女婿像盼星星般盼着,好不容易盼来了,刚到职司报了到,却又摊上了丧妻这种事,苏慎才到昌宁,没来得及安置住处,只能在宋府办丧事,虽然是自己的女儿,却是英年早逝,还是寻短见,在他心里,终归还是有些疙瘩,总觉得不吉利。

083、冷暖(上)

    苏慎虽然书生性情,却也一眼看出岳父心中不悦,心里微忖,就直言道,“岳父大人,这设灵的事还请稍稍延后,小婿已经令苏成去外面租赁住处,等他回来,小婿即刻就把德诗的灵柩移出去。”宋氏虽是宋绍谦的女儿,毕竟已经出阁,若大张旗鼓地在武贤伯府办丧事,只会令宋府上下人等心生忌讳。况且宋氏遗嘱中也交待他们尽早搬出去,以绝后患。

    这话正中宋德成下怀。他看了看父亲阴沉的脸色,遂作出为难的样子来,“……你才到昌宁,虽说有些故交旧友的,一时哪里寻得出人手来料理丧事?况且,妍姐儿的腿脚还没好利索……”

    苏慎见宋绍谦紧皱着眉头不答话,当下便道,“人手倒无妨,让苏成在外头租几个短工帮忙即可,就是时间仓促,丧事只怕要从简办了。”

    宋绍谦这才插言道,“外头租的人岂会尽心办事?就从这里挪几个人过去。妍姐儿腿伤未愈,行动不便,就让她暂时留在静园,赶在出殡前过去也不迟。”

    听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苏慎已无心再与他们敷衍,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妍姐儿悲伤过度,若不让她守灵寄托哀思,只怕她身体会吃不消……”

    见苏慎态度坚决,宋绍谦只得点头同意,“……别的尚可,就是定远侯府那边……”

    苏慎一早已差人过去送信,想着弘一法师定会帮忙周旋,当下也就道,“德诗猝然病故,妍儿重孝在身岂能出阁?定远侯虽说性子冲动,可也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断不会无理取闹。”

    宋绍谦一想也觉有理,思忖着事不宜迟,就唤了管家宋少华挑几个老成能干的家人去置办殡葬事宜,宋少华垂头听完,应声便走。

    苏慎忙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过去,“……有劳宋管家了。”

    宋少华顿住脚,见自家主人并不开言,当下便接了银票,道,“姑老爷别客气,如有不妥之处,还请您从旁指点。”说着就匆匆而去。

    恰值苏成归来,去静园没见着苏慎,便简略地把租赁房子的事跟苏玉妍说了,这才找到寿安居来。跟武贤伯父子见了礼,他才向苏慎道,“……看中了一处宅子,就在孝成大道,距这里不过两条巷子,守园子的人听说咱们是为办丧事,当下就跟他家主人说了,那主人倒是个心善的,还说曾跟老爷有过一面之缘,不仅爽快答应下来,还比原价少要了五百两银子……宅子里一应的旧家具桌椅都是现成的,也还干净,小的已经留了陈永贵几个小厮在那里收拾灵堂了……”

    住处有了着落,也就解决了当前最大的一件难事,只是,苏慎毕竟是头一回理丧,各种细节尚不清楚,还得细细请教武贤伯。武贤伯少了一桩心事,脸色也就好看了许多,遂事无巨细地跟苏慎交待了一番。

    ……

    静园。

    苏玉妍安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这才问春草,“厨房有没吃的?”

    春草怔了怔,遂道,“我……奴婢去看看。”

    待春草去了,春荣便上前侍候苏玉妍洗漱,眼里透着几分忧虑。

    苏玉妍恍若未见,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少时春草端了个朱漆托盘进来,却是两碟酱菜和一盘水晶煎饺并半碗紫菜蛋汤,比平日里精致的早点简单了许多。苏玉妍也不以为意,让她在床沿支了张高几,就着高几慢慢吃了起来。

    一时吃罢,她朝屋里环顾了几眼,低声吩咐春草和春荣,“你们俩整理好箱笼,等老爷安置好住处,我们就要搬出去了。”

    春草和春荣也不敢多言,便默默进屋收拾去了。

    少时,江妈妈领了两个抬着一张青竹藤椅粗壮的婆子到了静园,说是老爷让她过来接大小姐出去的。

    果然是人一走,茶就凉。苏玉妍心里暗暗感叹。

    尽管他们从信阳带来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还是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里,宋清霜姐妹联袂来过一次,面色悲戚地跟苏玉妍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太夫人则遣杜鹃过来送了个楠木匣子,说是原本要送给苏玉妍的添妆,苏玉妍自然推辞不受,杜鹃见她执意不收,便语重心长地道,“……这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意,表小姐如果不收,奴婢回去也不好交差……”

    苏玉妍看杜鹃满脸诚恳,这才亲手接了,又向她道,“多谢老太太了,等我腿伤好了,我再回来看她……”

    杜鹃也就不再逗留,客套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丰姨娘在西厢房低泣了许久,得知苏慎已经在外安排好房子,心里不免有了着落,也就止了哭声,过来问苏玉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忙成一团,根本无人答理她,倒是春草看不过,让她搬了小杌子在屋外坐了一会,少时箱笼收拾妥当,江妈妈便唤了那两个粗壮婆子把青竹藤椅抬进屋来,亲手抱着苏玉妍在藤椅上坐好,这才命婆子抬起。

    婆子抬着藤椅出屋,缓缓走出静园的院门。

    丰姨娘与秋蕙等人都默默地跟在后面,表情黯然。

    藤椅上了游廊,苏玉妍才徐徐回头。

    秋天的静园树木凋零,敞开的院门里空空如也,显得异常单调冷清,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人情的淡薄。

    苏玉妍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淡淡地吩咐,“落一落寿安居,我去跟老太太道个别。”他们不仁,可她不能不义——她不能让人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她眼里没有尊长。

    不多时,就到了寿安居院门。

    有小丫头老远看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忙飞奔进去禀报,不等她们进去,杜鹃已大步迎了出来,向苏玉妍道,“表小姐是来跟老太太辞行的吧?不巧她老人家刚歇下,您这又不太方便……”

    只怕宋老太太现在已经把她当成丧门星了。苏玉妍心中了然,当下也就不再坚持,屈着身子敛首遥遥往寿安居的正门一拜,这才轻声说道,“既如此,那咱们就走吧!”

084、冷暖(下)

    宫中前来传皇帝口谕的太监黄洪福兴冲冲地进了武贤伯府,进门看到家中仆妇不仅个个手挽白纱,还面带戚色,不由吃了一惊,当他得知宋氏猝死的消息后,当下便委婉地向苏慎转达了皇帝的口谕。

    就算苏慎不是个书呆子,为了遵从妻子的遗愿也会竭尽全力维护女儿,值此关键时刻,他自然不能有半分含糊,听得黄洪福说了皇帝的口谕,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我儿痛失亲母,已昏厥数次,若还让她去定远侯府冲喜,不啻是要了她的性命,还请圣上开恩……”

    黄江福久在皇帝身边侍候,深知皇帝有意重用苏慎,苏慎这一番痛哭流涕,不禁让他为难起来,思虑良久,他才伸手扶起苏慎,“苏大人请节哀……待咱家回宫禀明圣上,且看圣意如何……”

    苏慎见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自然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连连向黄洪福道谢,宋绍谦也在一旁和稀泥,恭维黄洪福菩萨心肠最是体恤民心,又命人置办酒席招待。

    黄洪福是最察查言观色之人,人家家里办丧事,他岂能在此久留?当下客套了几句,就回宫复旨去了。

    不等圣谕再次传达,苏慎就命苏家所有人等即时搬去孝成大道新置办的院子。

    未时三刻,宋氏的棺樽被一众身披白孝的苏家家仆从武贤伯府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傍晚时分,整个昌宁城就知道了苏慎带着妻子灵柩搬离武贤伯府的消息,人人都说武贤伯薄情寡义,连苏玉妍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来得及给定远侯嫡长孙沈珂冲喜,又逢生母猝亡,眼下重孝在身,不知与定远侯府的婚约还会不会履行?

    而直到夜幕降临,宫里也没有旨意再次传达下来。不仅宋绍谦松了口气,搬到孝成大道的苏慎与苏玉妍父女也松了口气。

    宋氏病故的消息传到定远侯府,不仅弘一法师骇然,连沈珂也为之震惊——宋氏前两天还好端端地过来商议冲喜之事,怎么一夜之间就会猝然病故?事出突然,他不免心存疑虑,隐隐觉得其中另有隐情,思虑再三,忽想到一个可能,心里不禁更是骇然,他把苏慎送来的书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就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宋氏以自己的病弱之躯换取女儿的自由,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苏玉妍现在可以以重孝之身避开十二月六日的大选和被皇帝选入宫中,定远侯府的冲喜之事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沈珂彼时为苏玉妍脱离困境费尽心思,此时又为自己摆脱“冲喜”之困而绞尽脑汁。

    弘一法师见他苦恼,便道,“信阳的李启贤号称‘医怪’,他最擅长那些疑难杂症,要不,差人去信阳请他过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珂顿时茅塞顿开,笑道,“我怎么就忘了他呢!”

    于是,弘一法师便去定远侯面前建言,定远侯正因沈珂不能顺利冲喜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自然是“病急乱投医”,当下就派人快马加鞭赶到信阳去接李启贤。

    因人命关天,定远侯特请示了皇帝,用了五百里加急的驿者,换马不换人,不过五天就把李启贤从信阳接到了昌宁。

    三天之后,沈珂安然醒转,次日便能下床走动,十日之后,他就全身素白来到了苏慎的新家,以子侄之礼吊唁宋氏。

    因苏慎是未来的新贵,每天都有客人陆陆续续前来吊唁。苏玉修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答谢来宾,苏玉妍因是未婚女子,又腿伤未愈,便在灵堂后面设了一张软椅,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隔着白色的纱缦,隐隐绰绰能看见她苍白消瘦的容颜。

    不过十余日不见,她竟瘦成了这样。沈珂远远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眸光,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宋氏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知客事高唱“定远侯之孙沈公子前来祭奠”,苏玉妍不禁抬起眼睑往灵前扫了一眼,正对上沈珂有意无意往这边看来的目光,她旋即垂下头去,作眼观鼻鼻观心之状,心里却暗自思忖——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醒”过来?

    因此前“冲喜”之事,沈珂的到来自然也引起了前来吊唁的客人们的关注。

    那左显因上次奚落苏玉妍而被宋氏兄弟抢白差点起了冲突,又因左昱替长子求婚未成越发存了罅隙,听了宋氏猝然病故的消息,自然有意前来探看究竟,这一日他便领着几个狐朋狗友大摇大摆地找到了孝成大道,进得苏家大门,正碰上沈珂给宋氏磕完头起来,便不阴不阳地冷笑道,“哟,沈爷大好了?”

    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禁令屋里屋外的的客人纷纷侧目。

    沈珂不用回头也知是左显其人,想起当初杨正青差点致苏玉妍于死地,后来左昱又曾替长子求娶苏玉妍,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新仇旧恨顿时一齐涌上心头,因在宋氏灵前,又想着祖父的嘱咐,便把心火收了又收,这才慢慢回过头去,微微一笑,“有医怪妙手回春,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道就回来了。”

    说话间左显已经进了门,因是平辈,便只作揖为礼,他装腔作势鞠了三躬,这才直起腰来向沈珂道,“……既知医怪有回春妙手,怎么不早些请来?非得弄出什么‘冲喜’之事,浪费人力财力不说,最后还带累得咱们苏夫人白白死了,可惜苏夫人,正值盛年……可惜呀!”

    此言一出,顿时令满屋人等瞠目结舌。左显如此直白的几句话,似乎只为了说明一件事——宋氏是因不想女儿嫁给沈珂而死!宋氏之死,不是寻常的死!

    管家苏成正招呼着客人进正堂入席吃饭,已瞧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下便陪笑向左显道,“左爷,沈爷,快请正堂入席吧!”

    左显却似没有听见苏成的话,只管斜睨着沈珂,堵在门口不走。

085、相惜(上)

    沈珂剑眉一扬,便冷笑道,“你说得不错,这本该肃穆庄严的灵堂,却来了一只满口胡言的乌鸦,苏夫人泉下有知,怕是要恼了。”他话音刚落,屋外就应景似地传来“呱呱”之声,众人闻声抬头,不由得都抿嘴而笑——有只秃头乌鸦恰巧落在院中那合抱粗的大槐树上,冲着屋门口叫了两声。

    左显站在门口,自然也看见了那只讨厌的乌鸦,不禁心头火起,狠狠地朝那乌鸦瞪了一眼。不料他这一瞪,那乌鸦竟似领会到他的憎恨似的,留下长长的一声“呱”音,就拍动翅膀飞走了。

    众人见了,忍不住又发出“吃吃”的笑声。

    左显更是羞恼,正要说话,却听屋里传出一个清越动听的女声,声音不大,却能令人听得清清楚楚,“先母不幸病故,我苏家上下无不悲痛至极,诸君既是前来祭奠亡母,不知能否暂时将纷争搁置?苏氏女在此恳请各位了。”这话说得不急不徐,并没有因为左显那番话而将矛头对准他,只婉转地表达了主人不想别人在灵前喧闹的意愿。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迅速朝那白缦里望了一眼,旋即又纷纷朝左显投去不满的眼神。

    左显眯着那双三角眼看了看白缦里隐约可见的那张俏美的脸庞,只觉身子都酥了半边——怪不得沈珂要拣这苏小姐冲喜,原来竟生得如此娇容!他两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就顺坡下驴,“还请苏小姐放心,有左某在此,决不容许有人在令堂灵前撒野!”

    见苏玉妍息事宁人,沈珂也就不想再与左显发生争执,当下不再说话,侧身从左显身边走过,直往正堂而去。

    苏成立即陪笑道,“请众位贵宾入席吧!”

    众人也就应声而出,跟在沈珂身后去了正堂。

    左显虽不欲离去,奈何灵堂里再无他人,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放柔声音说道,“人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还请苏小姐节哀。”等了良久,也不见里头应声,也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害羞不答。

    苏玉修就着灵前的白烛烧着纸钱,正眼也不瞧左显一眼,只佯作没有听见。

    左显无趣,只得怏怏去了。

    ……

    次日,颖王赵宥也替母妃沈玮前来吊唁宋氏,他虽贵为皇子,也还是以子侄之礼给宋氏磕了三个响头以示尊重。隔着帘栊,他深深地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那张隐约可见的人儿半垂着粉颈看不到脸上的表情,那全身的素白却衬得她越发肤寒初雪发如鸦青,令他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要是父皇早一步到武贤伯府提亲,她就是他的妃了!现在宋氏一死,她重孝在身,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才能议亲,这次十二月六日的大选她自然是不会参与了,她注定与他无缘!这样娴静的美人,也不知将来会**!

    扮成随从的侍卫见赵宥盯着里头发呆,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

    赵宥顿时回过神来,沉声向苏玉修道,“请节哀。”

    苏玉修点点头,郑重回礼。

    ……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悲伤的日子却是漫长的。

    宋氏发殡的日子选在五七之后,刚好是十二月十日,距宫中大选已经过了四天。

    葬礼办得十分简单而肃穆,除了武贤伯父子,定远侯世子夫妇并沈珂沈顼沈琳,还有苏慎在京的几个故交。宋氏被安葬在距苏家祖坟堆里,那里杂草丛生,稀稀落落的几块墓碑仿佛在昭示着苏家的没落。

    苏玉妍恢复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这些天,苏玉妍时不时就想起与宋氏相处的短暂的快乐的时光,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流泪。到了坟地,停了灵,在等棺木安放的时候,她就安静地跪在棺木前头,她的目光茫然地随着丧夫们挥动的铁铲移动,当新鲜的泥土渐渐将宋氏光鲜的棺木淹没,她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别,就是永别,从此阴阳相隔,永无相见之日了!

    她哭得惊天动地,泪水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苏慎原本还强自忍着,此时经她这一哭,也不由得涕泪横流。

    江妈妈春荣等人自不必说,早已哭成一片。

    一时哭声四起,哀哀之声不绝于耳。

    恍惚中,有人扶起她的胳膊,柔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表妹保重身体。”

    她抬起朦胧泪眼。

    泪光中,面前的年轻男子目光柔和,眼里透着无限怜惜。

    “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是我害了她。”她忍不住喃喃低语,泪水扑簌簌直往下落。

    “如果让姨母再活一次,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病故。”沈珂低声说道。“就算是为了姨母,表妹也要活得好好的,不能辜负了姨母的期望。”

    “如果?”苏玉妍的眸光停留已经填成圆形坟地上,惨然一笑,“如果有如果,那该有多好!”如果可以再活一次,她宁愿选择就在前世猝然死去!这样的重生,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别人,她觉得累!

    沈珂的眸光落在她如玉如瓷般光洁的脸颊上,心里暗叹一声,“既知没有如果,就当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苏玉妍回眸,失神的眸子扫过沈珂表情柔和的面孔。眼前的男子看起来温润如玉,难道就是她要珍惜的人?可是,要不是他与她不谋而合地想出冲喜之计,娘亲也许还好好地活在人间。让她入宫固然有违她的意愿,可在与娘亲之间选择,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入宫——那样,娘亲就不会死去。

    沈珂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眼神,只觉心里一软,恨不得上前将她揽进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把这个想法强压下去,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愿意,等你的孝期一满,我就到府上求亲。”

    他想娶她?是可怜她,还是同情她?还是另有所图?苏玉妍抬头,朦胧的视线里,依旧是那看起来湿润如玉的年轻男子,他站在初冬的晨光里,如玉树芝兰。

086、相惜(下)

    沈珂眼中的怜惜让苏玉妍有一瞬间的失神,也令她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计划产生了许些动摇。这样饱含深情的目光,常常会在苏慎的眼中出现,可那是慈父对女儿的爱,对女儿的宠。而沈珂却是一个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他的柔情就像春天的细雨遍及昌宁所有名伶清倌,又怎能跟苏慎一样?他一定仅仅只为了她的美貌。不,她不能嫁给他!如果她嫁给了他,那娘亲的死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她心里忖罢,毅然决定计划不变。于是,她垂下眼眸,避开沈珂复杂的目光,“沈表哥对我苏家的恩情,我将铭记于心,提亲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她不管沈珂是出于何种心态求娶她,但他曾经对她的那些好,她还是无法忘记的。如今的沈珂,在她眼里已经不同于当初偷走她白玉并蒂莲时的沈珂,而是等同于曾在一条战壕里战斗过的战友——因为,他们曾为了同一件事而有了共同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是不能对外宣扬的。只是,她对他的了解太少,再不敢轻易拿娘亲以性命为她换取的自由去赌她终身的幸福。

    “虽然你躲过了这次太后为皇子们选妃,可谁又能担保你能躲过对你虎视眈眈的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沈珂似乎早料到她会说出拒绝的话,“上次你在路上遇险,要不是碰巧被宥儿救了,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容颜所致。”苏玉妍抬起头来,迎上沈珂担忧的目光,“如果我毁去我的容颜,一切也就归于平静了。”既然是容颜惹的祸,那就让所有人知道,她苏玉妍将美貌不再,让所有对她心存念想的人都死心!

    沈珂只觉心头一跳,忍不住沉声说道,“你想要干什么?”

    苏玉妍扬起头,盯着沈珂,“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只要沈珂看不出破绽,那就水到渠成了。

    “怎么帮?”沈珂回望着她,忽觉心神不宁。

    “我没能如期为你冲喜,你应该勃然大怒才对。”苏玉妍正色道,“如果你现在抓住我的胳膊,骂我言而无信,再拿刀刺伤我的脸颊,让我容颜尽毁,你说,这昌宁还会不会再有人对我动心?”

    “你说什么?”沈珂如闻天方夜谭,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如玉般贞静的女子。她竟想要毁去自己的如花容颜!

    “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法子最好,可以一劳永逸,永绝后患。”苏玉妍忽嫣然一笑,“沈表哥,你觉得如何?”边说边从袖里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来。

    “你要做什么?”苏玉妍那如沐春风的笑容镇定从容,与那次站在杨正青剑下那迎风而立的倔强有异曲同工之妙,顿时令沈珂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紧紧执在手里的利刃,不禁失声叫道,边说边拽住她的胳膊,擘手去夺那柄利刃。

    他声音急促,顿时让周围的人都扭过头看了过来。

    感觉到众人的眸光都齐聚在他们身上,苏玉妍便作势用力挣扎,嘴里嚷道,“放开我!”

    沈珂只觉异样,嘴里却还是沉声喝道,“万万不可!”就算她要陷他于不义,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毁去她那美丽的容颜。

    苏玉妍忽停止挣扎,望着他冷笑道,“有何不可?难道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沈珂一怔。

    说时迟那时快,苏玉妍趁他分神的刹那,猛地挥起利刃往自己脸上刺去。

    沈珂大惊之下急忙擘手去夺,但还是晚了一步,锋利的刃尖已经划上苏玉妍的左脸,一条深深的血痕顿时出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令他触目惊心。他再也不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去抓那刃锋。

    苏玉妍纤纤弱质,自知敌不过沈珂这个武艺高强的大男人,见计划顺利完成,也就不再作任何挣扎,不等他来夺就五指一松,短刃便往地上落去。

    饶是沈珂眼疾手快,一抓之下也还是抓了空,匕首“咣啷”一声落在地上。

    苏玉妍缓缓伸手,抚向脸上的伤处,望着沈珂,脚步趔趄地往后退去,满脸惊恐之状。

    沈珂下意识地往前两步,想要伸手拉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不料身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沈珂,休我伤害我的女儿!”不待他回头,苏慎已经扑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砰”地一拳打到他的脸上,他顿时眼冒金星,只觉鼻梁处便一阵潮湿,伸手一抹,见是鲜红的血迹,他不禁反手攥住苏慎的胳膊,沉声说道,“苏世叔,您误会了!”

    此时人群里发出一阵喧嚷之声,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苏成与陈永贵本在料理丧后事宜,这时也匆匆赶了过来,苏成手无缚鸡之力,陈永贵自恃一身武艺,扑到沈珂面前大声叫道,“沈公子,你要做什么?!赶紧放开我家老爷和小姐!”

    苏慎被沈珂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便拿眼睃向苏玉妍。

    苏玉妍举袖掩住左脸的伤处,向沈珂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除此之外,我已经别无选择……请你看在我死去的母亲的面上,救我最后一次吧!”说罢,双腿一软,就往地下倒去。

    眼见她身子即将坠地,陈永贵忙飞身扑上,一把将她抱起,待看到她满脸血迹,不由得大惊,向沈珂怒喝道,“你把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沈珂却恍若未闻,满心满眼都是苏玉妍昏倒之前那慧黠的眼神——她请他救她?她自毁容颜,明明就是要置他于不义之地,为什么又说要他救她?难道,她自毁容颜,用的只是障眼法?可她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他心里暗暗思忖,一时只觉心绪纷乱,下意识地松开了苏慎的胳膊。

    苏慎脱了束缚,就赶紧奔到陈永贵,从他怀里接过苏玉妍,大声叫道,“孩子,孩子!你快醒醒!快醒醒!”

    人们已经围拢过来,看清苏慎怀里的苏玉妍满面血迹时不由得都吓了一跳,看向沈珂的目光就充满了狐疑,更有看热闹的年轻后生起哄叫着“将伤人者送官”的话,一时坟场乱成一团。

087、大寒(上)

    当然,这些人只是嘴上嚷嚷,沈珂身为堂堂定远侯的嫡长孙,其姐又是身份尊贵的贵妃娘娘,就算是他真伤了苏玉妍,又有谁敢拉他去对簿公堂?所以,沈珂只抬眸往人群里扫了一眼,那几个叫嚣的年轻后生立即就垂下头去不敢再出声了。

    苏慎与苏玉妍事先早已商议妥当,此时容不得别人置疑,一边命人备车将苏玉妍送回孝成大道,一边命人去请李启贤。江妈妈与春草几个只惊得面无人色,不过值此关键时刻,她们不得不强自镇定,一个照顾苏玉妍,一个按苏慎的吩咐分派人手,将苏玉妍送回了孝成大道。苏玉修与苏慎则是等殡葬事宜处理完毕才返回。

    李启贤与苏慎本就是至交,此番应定远侯之请来到昌宁为沈珂治病,又趁机拜访了多年未曾走动的老友,不免多逗留了几天,这天正在客栈收拾行装打算返回信阳,苏家的厮儿就来请他。得知苏小姐用利刃划伤了自己的脸,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当下便赶到孝成大道。

    这一呆,就是三天。

    三天之后,李启贤飘然离去。

    次日,苏玉妍于受伤后第一次出了闺房。

    当苏家上下人等看到自家小姐身穿白色衣裙,头戴白色绢花,左脸还缠着厚厚的白色棉布时,人人都为之心颤——真是红颜女子多薄命啊!

    苏玉妍却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显出丝毫沮丧颓废,每天除了到去宋氏灵前磕头,就是窝在自己屋里看书,绣花。

    虽然整个昌宁城都流传着沈珂因为冲喜未遂而毁坏苏氏女之容颜的传闻,沈珂却显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对流言充耳不闻,终日花天酒地,比以前更甚。

    各种版本的流言传入宫中,几乎都是对沈珂的指责之言,不由得让沈玮大为光火。沈珂是她看着长大的,禀性如何她最清楚不过,因为怕皇帝疑忌而韬光养晦了这些年,几乎掩过所有人的耳目,最近却因为要娶苏玉妍冲喜的事而引起了皇帝的猜疑,虽然皇帝没说什么,可来乾宁宫的次数比以前却少了许多,多数时间,都呆在皇后那里,或者左贤妃处,一改从前独宠乾宁宫的局面。

    她现在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当初要不是因为看在自己与宋氏的多年的情分上,她也不会冒险到皇帝想召苏玉妍入宫的消息泄露出去,也就不会弄出沈珂为救苏玉妍而冲喜的闹剧。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沈珂与苏玉妍喜结连理,那也算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偏偏又出了别的岔子——宋氏竟猝然病故!宋氏的死,再次让定远侯府成为整个昌宁城中议论的焦点,接着又传出沈珂剌伤苏氏女左脸的流言,连皇帝也对此颇有微词,言语中也隐隐流露出对沈珂的不满——以往沈珂虽胡闹些,毕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如今不仅弄出人命来了,还让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毁了容颜,岂不是显出了他的小肚鸡肠心胸狭窄?有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胞弟,沈玮又颜面何存?

    沈玮思虑再三,决定召沈珂进宫面谈。

    姐弟见面,沈玮在心里酝酿的那些责备之言一时竟无法出口。

    眼前清瘦的沈珂,虽然锦衣玉带,浑身却透着一股慵懒散漫,哪里还有从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沈玮不免又怒其不争。他这颓废的模样,一定是为流言困扰所致!区区几句流言就将他击倒,将来又何以成大事?

    沈珂仿佛看出姐姐的心思,不禁笑道,“姐姐召我来,莫非是为了苏氏女容颜尽毁的事?”

    “你既知道我为你担心,怎么还弄出这副令人寒心的样子来?”沈玮说着,眼里已盈上泪光。

    生母早逝,长姐如母,沈珂自小与沈玮情分不同,对她的尊敬与亲厚更甚于祖父和父亲,此际见她目蕴泪光,不由得心里一软,当下便正色道,“是我让姐姐担心了……这些天我想了许多,想着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收收性子了,所以,就跟祖父和父亲商量,去江陵王府里提了亲,想不到江陵王竟一口应允了。”

    沈玮闻言,顿觉心里一热。原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

    江陵王赵析为先帝幼子,为先太妃林氏所出,当年曾为继承大统之事与皇帝赵楚闹翻,之后在隐林寺清修,后来赵楚称帝,割江陵一带予他,赐封为江陵王。江陵王终身未娶,收养了一个女儿,取名阿娇,姓林,说是随先太妃之姓,今年年方十五,江陵王在人前人后都流露出想许配给赵宥为妻之意。沈玮自然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赵析就是一匹野心勃勃狼王,他此举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旨在将来的大乐江山。可她不放在心上,并不代表赵析就会就此罢休。他频频在皇帝赵楚面前提及此事,而赵楚虽然不太乐意,却因为当年篡位之事对赵析颇觉亏欠,便有意应允这桩婚事。沈玮虽不愿意,可无奈圣命难违,便佯作欣然之意,一切听凭圣意安排。此时听沈珂愿意为赵宥解围,只觉百感交集,一时更是泪光盈盈,好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吉日已经定下,就在大寒节气这天。”沈珂见状,不由得展眉笑道,“这是喜事,姐姐应该高兴才是。”前些天姐姐从宫中送出信去,祖父得了消息,着急上火得几天都没睡好,遂召了父亲和叔父两人商议,最后还是同意了他提出的娶林阿娇为妻以绝江陵王之念的主意,主意一定,祖父即刻亲自登门提亲,没想到竟一举成功,倒免去了赵宥的后顾之忧。

    林阿娇自小被江陵王捧在掌心长大,以跋扈骄纵而闻名,沈珂此番娶这样的河东狮回家,还不知会将定远侯府闹腾成什么样。沈玮眉宇间的忧色因沈珂的话而更深了几分,“要是太后大选那天没有生病,兴许就不会出这事了。”皇太后原本拟在十二月六日为皇子皇孙们择妻选妃,不想前一天却突然病了起来,次日病势更重,不得不把大选之期无限推迟。

    沈珂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来,“能娶江陵王的掌上明珠为妻,也是我沈珂之幸。”

088、大寒(下)

    沈珂即将迎娶江陵王掌上明珠林阿娇为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昌宁城。当苏玉修面色不虞地把消息转告给正从在窗边绣着裙裾镶边的苏玉妍时,她不禁手指一抖,针尖一偏,就悄无声息地剌入她的食指指腹,钻心地痛。

    沈珂这么快就要成亲了?她微微有些失神。

    那天葬礼上沈珂对她说的话她仍记忆犹新,他说,“如果你愿意,等你孝期一满,我就到府上提亲。”当她的视线触碰到他温柔似水的眼神时,她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现在想来,自己那一刻的动心是何其可笑!

    苏玉修也显得有些沉默,好半晌才道,“吉日就定在大寒节气这天。”

    今天已是十二月十六,距大寒节气不过六天了。苏玉妍心里一忖,遂笑道,“我们有孝在身,只怕看不到喜宴的盛况了。”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定远侯与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兄弟江陵王结为儿女亲家,自然是昌宁盛事,也自然会极尽隆重奢华。

    自宋氏故去,苏家上下鲜少出外应酬。苏慎本就是书痴一名,又新丧爱妻,更是连做官的心都冷了下来,每日到翰林院点完卯就回家看书,偶尔指点一下苏玉修的功课,几乎连大门也不出一步,此番沈、赵两家结亲,因着宋德书是沈珂继母的关系,苏慎就算不想应酬,只怕也得硬着头皮登门道贺,苏玉妍与苏玉修两个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了。

    苏玉修对婚宴的盛况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担心姐姐会因此而感到难过,毕竟,沈珂当初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姐夫。

    苏玉妍微微垂眸,复又拿起搁在手边的针线,“没事你就呆在家里看看书,等过了娘的孝期,你也该去应试了。”

    苏玉修应声站起,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闷闷地答应一声,逃也似地出了屋。

    隆冬的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杂夹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冷得有些彻骨,令苏玉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已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转眼,就到了大寒。大寒一过,就是立春了。苏玉妍缓缓抬眸,望着院中那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只觉一阵茫然。

    良久,她才把视线从空落落的院子里收了回来,眸光落在手中这件天青色的八幅湘裙上,不由得又是一阵感伤。这件裙子,原是打算缝给娘亲的,哪知道裙未制就,人已不在!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炕边摆放的炭盆里的银霜炭发出“哔哔啪啪”的声响,仿佛在埋怨今年冬天的严寒比往年更盛。

    苏玉妍暗叹一声,纤纤素手慢慢抚上了左脸那条长长的伤疤。

    自从左脸伤口愈合,她就将春草特意为她准备的纱帽弃之不用,直接以真面示人。伤口不深,却狭长,在她雪色肌肤的映衬下显出淡淡的红色,虽不狰狞却也刺眼,无形中倒为苏玉妍增添了几分煞气,连春草都说她不怒自威。

    她如今已是人人都知道被毁去娇美容颜的女子,且看谁还会对她动心,且看谁还敢前来提亲!

    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片刻间就到了门口,江妈妈打起厚厚的毡帘进来,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进门便道,“出了大事了。”

    定远侯与江陵王结亲,自然是大事了。苏玉妍暗道,嘴里却问,“什么大事?”

    “听说——江陵王的千金去郊外骑马,摔成了重伤。”江妈妈站在门帘边,拿鸡毛掸子掸了掸身上的落雪。

    苏玉妍不免有些意外,“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今天晌午时候出的事。”江妈妈把鸡毛掸子挂在门后的挂钩上,走到苏玉妍身边,压低声音道,“外头传言说,只怕好不了了。”

    苏玉妍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江陵王千金的死活与她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江妈妈见她不答,又搭讪似地说道,“外头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苏玉妍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淡淡说道。有飘飘洒洒的小雪片迎风飞舞,已经下得纷纷扬扬,看这架式,必定是一场好雪。

    江妈妈悄悄瞥了一眼苏玉妍,见她又低头拿起针线,便就势在炕边的木杌上坐下,拿了黄铜火钳拨了几下炭火,这才有意无意地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因宋氏病故,苏慎便把一应的事务交给了江妈妈掌管,江妈妈虽则应了,却还是事事预先禀示苏玉妍,其恭敬尊重与待宋氏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一份如母亲待子女的亲厚。

    苏玉妍遂缓缓扭过头来,正色道,“妈妈,等过了年,咱们就回信阳吧!”她虽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江妈妈只觉心里一紧,当即站起身来,“怎么,大小姐觉得昌宁不好?”

    “昌宁虽好,却不是我所喜爱的好。”苏玉妍回过头去,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我觉得,还是信阳适合我。”

    江妈妈不由得一阵黯然。大小姐当初来信阳就是迫不得已,路上险些遭人毒手不说,后来差点被送去定远侯府冲喜,再后来,宋氏为救她而选择自缢,再后来,大小姐又亲手毁了自己娇美的容颜……这一幕一幕的往事如走马灯似地在她眼前晃动,令她心潮翻滚,一时如梗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寒一过,就是立春了。”苏玉妍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等过了立春,咱们就走。”

    “走?走去哪里?”她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有人接了话茬。

    原来是苏慎回来了。

    “爹爹。”苏玉妍连忙从炕上下来,迎到门口。

    江妈妈也急忙起身,将鸡毛掸子递给苏慎。

    苏慎接在手里,随意拍打了几下,这才问苏玉妍,“你想回信阳了?”

    苏玉妍抬头,望着苏慎满头银发,轻声说道,“您不想回去么?”她在信阳只生活了三年,骨子里却认定了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089、立春(上)

    林阿娇摔成重伤,江陵王盛怒之下将她的随身侍从与贴身丫头共计十余人一律重杖五十,除了两个身体格外强壮的侍卫从鬼门关绕了回来,其余人等都命赴黄泉。太医院被召去为林阿娇诊治的太医们深知她无法治愈,个个都胆颤心惊,生怕江陵王会迁怒到己身。皇帝也下了昭书遍请天下名医,定远侯府更是在第一时间派人再次召请李启贤,用的也是五百里加急。

    因为林阿娇是由于马匹受惊而摔伤,所以侍弄林阿娇爱马“白龙驹”的马夫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马夫赵重,年仅二十岁,专门负责喂养、调教林阿娇的座骑,因深得林阿娇信任而被江陵王赐了赵姓,也是目前跟随林阿娇的人中唯一没有受过责罚的人,虽然没有受到责罚,但还是被软禁在江陵王府形同牢狱的黑房里。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暂时安然无虞,并非由于江陵王对他格外开恩,而是因为要从他这里探问事情的经过、疑点等。

    但是,对于林阿娇出事受伤,赵重不仅没有感到难过,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雀跃——林阿娇就像是江陵王府里的商纣王,又宛如重生的酷吏,对下人们极尽折磨拷打之能事,但凡有人犯了芝麻绿豆大小的错处,皆逃不过她的魔爪,被她折磨致死的已下人不双十之数。所以,赵重在暗暗感到庆幸的同时,就将定远侯的传话牢记在心,反反复复默记了数十遍,直到自己觉得没有半点纰漏,这才放心。

    江陵王在气急败坏地处置了出事过程中大批可疑的人之后,便亲自审问了赵重。

    赵重在如暴怒的雄狮般的江陵王面前,惶然如微不足道的蝼蚁,俯身跪倒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战战兢兢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审问的结果可想而知,江陵王一无所获,又担心爱女伤势,整日暴跳如雷,直到李启贤从信阳赶来,他才第一次露出礼贤下士的风度,亲自到府门迎接。

    可惜李启贤也不过是个“医怪”,并不是神仙,在认真诊治一番后,只能遗憾地摇头,表示无力回天。

    十二月十九日傍晚,林阿娇因伤势过重一命呜呼,江陵王府哭声震天,除了江陵王虎目蕴泪,人人都是干嚎。

    由此,定远侯之嫡长孙沈珂,就落下了“克妻”之名。

    先前选定苏氏女为他冲喜,前夜其母猝然病故;此次迎娶的林阿娇尚未过门,也于成亲前夜死于非命,可不就是“克妻”么?

    至此,原本还有欲将女儿送入定远侯府攀龙附凤的酸儒小吏们也都开始对沈珂敬而远之,而将心思打到了沈顼身上,可沈顼是定远侯心头肉,不仅人物俊逸,还满腹才学,又时常出入宫中,眼高于顶,等闲人物又哪能看得入眼?有那审时度势之人便将那心思歇了下来,自然,前往定远侯府的媒婆也日趋稀少起来。

    沈珂就过上了难得清闲的好日子。

    可是,人闲,心却闲不下来。

    他已经年过弱冠,于情于理,都该娶妻生子,为定远侯府开枝散叶了。这些年因为姐姐和赵宥,他不得不韬光养晦,时常出入青楼酒馆,落了个花花公子的名声。可自打在信阳见过苏玉妍后,他就觉得眼前一亮,才觉得世上有了他看着养眼的女子,继而觉得他要娶的妻,就应该是她这样刚烈而美丽的女子。之后,她的临危不惧,她的委屈求全,她的毅然果断,她的慧黠机智……都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现,让他对她,从此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与思念。

    当苏玉妍到定远侯府求助的时候,他竟然生出了窃喜之感,之后考虑再三,就想出了“冲喜”的主意,而这时候,在他这心里,已经认定了她是他的妻,他这辈子非她不娶。可事与愿违,她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妻子,还为此失去了她的至亲,他想象着她的哀伤与痛楚,恨不能以身相替,可当她再次面对他时,却是那样的决然与绝望,宛然变成另一个女子。

    他不清楚她选择那样惨烈的方式伤害自己是不是权宜之计,可他无法容忍自己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她重孝在身,断绝所有应酬,他见不到她,也无法名正言顺地见到她。而在这时,江陵王进言要将爱女嫁给赵宥,他思虑再三,建议让自己娶林阿娇为妻,祖父深知即便将此女娶进沈家,也是不可预测的后患,故此便有了林阿娇骑马摔死之事。风波虽已暂时过去,平静的水面却仍然暗藏着不可预知的暗涌。谁都知道江陵王是不会轻易让让爱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的。所以,他必须严阵以待,以静制动。

    他有了“克妻”的名声,暂时安静下来,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些天他闭门谢客,只窝在书房看书,连素日的狐朋狗友也都拒之门外。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时间过得特别慢。

    可却无法阻挡春天的脚步。

    转眼就到了立春。

    这天午后,他歇了午觉刚刚起来,锦春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孝成大道的苏家,要回信阳了。”

    沈珂一怔,看了看锦春冻得通红的双颊,佯作轻描淡写地问道,“是苏慎一家么?”

    看他这漫不经心的模样,锦春不免有些着急,“孝成大道是咱们府里买下的地段,住的都是姓赵的,还有别的苏家不成?”

    “苏家要走,你急什么?莫不是看上了苏家的小公子?”沈珂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爷!奴婢好意提醒您,您还只管拿奴婢来打趣!”见沈珂拿她打趣,锦春一时哭笑不得,不免嘟着嘴小声嘀咕。

    “什么时候走?”沈珂这才正色道,心里却在暗忖,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信阳了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明天就走。”锦春瞄了他一眼,“您看……明天要不要去送送?”

090、立春(下)

    对于女儿的决定,苏慎言听计从,不仅上了折子辞官,还早早地派人回信阳收拾旧宅,万事俱备,只等立春。

    当皇帝拿到苏慎的辞呈,也是百感交集,眼前晃动着苏慎当年在金鸾殿上口若悬河的模样,握着朱笔的手悬在辞呈上方,良久才缓缓落了下去——时隔十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书生已经满头银发,锋利的棱角已经被世事打磨得圆润光滑,已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苏慎了,这样的苏慎,要来何用?

    因此,不等立春,辞呈就批了下来,恰值久雪初晴,苏慎看了黄历,宜出行,便决定立春这天启程。

    武贤伯倒是劝过苏慎几回,奈何苏慎主意已定再难更改,他因为宋氏的自缢和苏玉妍毁容之事心存余悸,倒巴不得他们父女早早离京。

    立春这日,武贤伯与太夫人夫妇并宋德成夫妇,宋清泽兄弟,宋清霜姐妹等人都到了孝成大道,还有苏慎的几位故交也赶来送行,一时院前人声鼎沸,反将离别的伤感冲淡了许多。

    苏玉妍站在院中,与宋清霜姐妹淡淡的应酬。

    初春的晨光映照在她脸上那薄薄的纱巾上,让左脸那道隐约可见的伤疤愈显可怖,但她表情恬淡,神态从容,丝毫不因自身的缺陷而觉得难过,不禁让存心来看笑话的宋清霜姐妹在意料之外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辰时一刻,三辆马车驶出孝成大道,走了一段,拐上了去信阳的官道。

    马车走在宽阔的官道上,除了车轮骨碌和车夫偶尔在空中甩得脆响的马鞭,车里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虽已立春,昌宁却还是寒冷如故。雪后初晴,漫天遍野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放眼望去,天地之间依旧是一片莹白。行至城外,苏玉妍才将窗帘轻轻撩起。冷风顺着细小的缝隙灌了进来,杂夹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清新而又冷冽,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

    自由,兴许就是这样的味道吧!

    只可惜,娘亲已经不在。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窗帘缓缓放下。

    忽然,马车缓缓停下,接着听见陈永贵沉声问话,“你是何人?为何拦车?”

    “有人委托我跟苏小姐说几句要紧话,为避人耳目,故此在这里等候。”车外有清脆地声音回答。

    春草、春荣两人与苏玉妍乘一车,听闻外面有人要找苏玉妍,春荣便探出头去瞧了一眼,见前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立着一个头戴皮毡帽的少年,看起来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陈永贵满脸警惕地打量着这少年,沉吟片刻,便领她到了苏玉妍的马车前。走到近前,春草将车窗打开,问那少年,“你是谁?找我家小姐做什么?”

    那少年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认得我了?我是沈珂的丫头锦春呀!”

    春草定眼一看,果然是锦春,她心里狐疑,便低声向苏玉妍说了一句,“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像什么好人。”又向锦春沉了脸喝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说的?”

    锦春睨了她一眼,“自然是不能当着你们说的话。”

    春草不由得急道,“横竖我们是不离开我们小姐半步的,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

    锦春也急了,“你们要不走,我就不说。”

    苏玉妍心里一动,便向春草春荣道,“有陈永贵在这里,不怕她有诈,你们且下去,我听听也无妨。”

    春草春荣只得依言下车,陈永贵也知趣地退到一丈开外处。

    苏玉妍这才向锦春道,“好了,有话你就直说,不用再拐弯抹角了。”

    锦春瞥了避到路边的春草春荣一眼,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我家爷让我特意在此等候苏小姐,只为让我跟苏小姐转达两句话。”

    既是有话要说,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到孝成大道送行,巴巴让贴身丫头跑到城外等候,必不是什么好话!苏玉妍暗忖,却不答言。

    “我家爷说,不管苏小姐样貌如何,他对苏小姐仍是一片赤诚,等苏小姐孝期一过,他就亲自到府上求亲。”锦春微笑着望着苏玉妍。

    良久,苏玉妍才开口,“请你回去转告你家爷,我苏氏已丑如无盐,再不敢当他如此厚爱。”

    锦春却笑道,“我家爷也知苏小姐会这般说。他还说了,他虽不是谦谦君子,却也是一诺千金的人……当年‘一夜荷花满后湖’的佳话苏小姐想必也听说过吧?只有我家爷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说到后面两句时,她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在冷嗤——我家爷不嫌你容貌尽毁依然对你一片深情,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怎么还摆出这般矫情的姿态?若是别的女子,怕是早在心里乐开了花!

    对于沈珂弄出的“一夜荷花满后湖”的所谓“佳话”,苏玉妍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沈珂十五岁生辰那日,昌宁各家王公贵族的子弟前来捧场道贺,入夜,在定远侯府那偌大的后湖花园赏月,有一人忽指着湖中三两枝荷花道,“如此月色,若配上满池娇荷,岂不美哉?”此言一出,立时有数人响应。沈珂便笑道,“这有何难?”便约诸位王公子弟次日一早前来赏荷。众人自是不信,沈珂便与人击掌盟誓,以一百金为赌注。次日一早,众人如约前来,就见满池荷花亭亭玉立,迎风摇曳,满池生辉。至于那满池荷花的来历,沈珂秘而不宣,有好事者后来四处打听,才得知是耗资千金从定州连夜运回。至此,昌宁便传出了“一夜荷花满后湖”的“佳话”,虽然暗含讽意,却仍是道出了沈珂的一诺千金。

    这样的一诺千金,除了将沈珂的奢华刻画得入木三分,又还能证明什么?起沈珂那柔和的眼神,苏玉妍不觉一阵恍惚。这个外表看起来如玉树芝兰般的男子,内里装的到底金玉,还是败絮?就算他有了“克妻”的名声,但他想要求娶哪家小姐,也没有不成的道理,怎么就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示好?

    一恍神间,锦春又笑道,“还有件东西,我家爷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苏小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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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介绍:
她穿越而来,只愿安享平凡,母亲病故,让她的身世变得扑朔迷离,父亲郁郁而终,她又被迫寄人篱下,既要敷衍嫉妒多疑的兄弟姐妹,又要应付心机深沉的各房长辈,在夹缝中求生的她与庶弟携手共度难关,一路披荆斩棘,为亲人谋求平安幸福,为自己谋求锦绣良缘。谋良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良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良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