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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全文阅读

作者:水墨兰     谋良缘txt下载     谋良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试探(下)

    苏慎不仅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人们都说好人有好报,可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心甘情愿为别人抚养孩子,为什么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苏玉妍不由得暗自感叹,再想到宋氏日趋严重的病情,心里的怨尤又顿减几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可谅啊!就算是为了弥补宋氏此生的遗憾,她是不是也应该去一趟昌宁?

    如此心念百转,她只觉左右为难。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都是至亲的人,夫妻两人都有可怜之处,她到底该向着谁?

    江妈妈见大小姐面沉如水,心里一忖,便开口问道,“大小姐,丰姨娘都跟您说了些什么?您怎么会怀疑自己不是苏家的女儿呢?”

    “她不过是跟我说个故事。”苏玉妍淡淡说道,“说了一位小姐被继母迫害的故事。”说罢便将那故事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江妈妈怔了怔,便道,“如果老奴跟大小姐说,丰姨娘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大小姐还会相信她的话么?”

    “我不管丰姨娘是不是道听途说。”苏玉妍咬了咬下唇,沉声问道。“你只需告诉我,丰姨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故事大抵……是如此,只有关于孩子的那一节,并不是真的。”江妈妈顿了顿,又道,“事实上,那位小姐从清真庵回来,就被人灌了红花,又怎么会怀着凶手的孩子嫁人?”

    苏玉妍自然不会完全相信丰姨娘,此时听江妈妈这么一说,眸中闪过一丝凛然,缓缓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望着江妈妈,“丰姨娘跟我说,她是与那位小姐共患难的贴身丫头,她知道这些隐情,自然不足为奇。妈妈却是从哪里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她是那位小姐的贴身丫头没错,可与那位小姐人共过患难的贴身丫头,不是她,而是老奴。”江妈妈迎上苏玉妍的目光,眼里泪光闪烁。“那次上清真庵诵抄佛经,丰姨娘因烫伤了左手在府里休养,并没有陪侍在侧,大小姐要是不信,大可去验看丰姨娘左手臂那块烫伤的疤痕。”

    “妈妈与丰姨娘所说,都是片面之词,我又怎么判定到底谁说的是真话?”丰姨娘左手有没有疤痕并不重要,江妈妈如果撒谎,大可借着丰姨娘的疤痕做文章。

    “是真是假,自可找夫人对证。”江妈妈略垂了眼睑,低声说道,“事关您的身世,您有此疑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夫人不想再重提旧事,老奴也不愿让夫人伤心,这对证之事,还是罢了吧!谁是谁非,大小姐慧眼识人,兴许心中早有明断……”

    苏玉妍收回眸光,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惊扰母亲了。不过,还请妈妈告诉我,母亲此次去昌宁,是不是真的要送我入宫?”她是谁的女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慎待她胜过亲生。就算生父另有其人,他在尼姑庵里玷污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姐,必定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只会令她为其感到羞愧。

    “夫人此生别无奢望,只盼大小姐能嫁得风风光光,过得顺顺当当。”江妈妈满眼爱怜地看着苏玉妍,“如今的大小姐,就是夫人的命根子,她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大小姐弄来,此去昌宁,夫人不过是想为大小姐谋求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又怎么会送大小姐入宫受苦?”

    听了江妈妈如此情真意切地一番话,苏玉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不过,江妈妈的话她也不敢全信,毕竟,江妈妈是宋氏身边最为依赖的人。想了想,她便点点头,“那我且相信这妈妈一回。”

    “母女连心,夫人一片苦心,大小姐必定也能感受得到。夫人说了,去昌宁的事并不着急,等大小姐跟着丰姨娘把中馈的事学得差不多了再启程。”江妈妈笑道,忽想起什么,又道,“不过李启贤说夫人的身体……唉。”叹了口气,复又望着苏玉妍,“大小姐闲了,就常去夫人屋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儿解解闷,兴许能多熬些日子……”说到后来,眼里又是泪光一片。

    苏玉妍心里一阵恻然。如此看来,李启贤所言竟是真的了。自己原本想借着学管中馈之事拖延时间,如果宋氏真的病入膏肓,岂不是要让她遗憾终身?如此一想,又觉不忍,当下便安慰江妈妈,“妈妈放心,我会全心全意跟丰姨娘学着理事,争取早点去昌宁。”如果不是送她入宫,她倒可以退一步,大不了等宋氏百年之后,她再回信阳。

    听她这么一说,江妈妈自是喜出望外。

    苏玉妍忽想起一件事来,便又问江妈妈,“听说我外祖父病得很严重?”

    江妈妈一愣,旋即笑道,“老太爷身体抱恙,只是小疾而已,兴许借着这六十寿辰冲一冲就没事了。”

    看来丰姨娘并没有说谎。苏玉妍心里一忖,便笑道,“但愿如此。”

    随即又问了些宋老太爷和继外祖母的喜好。

    江妈妈自然满心欢喜地细细告知。大小姐问得这么详细,无异于告诉别人,她在为昌宁之行做准备。

    苏玉妍默默地把江妈妈所说记在心里,并含笑道谢,随即亲自送江妈妈出门。

    此时已到午饭时辰,虽然事情的进展差强人意,苏玉妍还是勉强吃了半碗饭。才放下碗箸,就见江妈妈亲自拿了两包参片过来,说是夫人特意让她送过来给大小姐泡茶的。两人刚寒喧了几句,丰姨娘也带着柳叶来了,脸上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一如往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江妈妈眼神闪了闪,遂上前跟丰姨娘打招呼。

    丰姨娘脸上笑容不变,十分客气地问了宋氏的身体,又说了几句担忧的安慰的话,这才向苏玉妍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小姐已经有三年没有穿这样鲜妍的衣裳了……认真说起来,大小姐花样年华,还是穿这样的衣裳好看。”

    苏玉妍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淡淡说道,“姨娘来此,莫非就只为了跟我讨论穿什么样的衣裳好看?”

    “此是其一。”丰姨娘微微一笑,“其二,便是想请大小姐去二门处跟几个管事见见面,顺便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苏家的事就全由大小姐打理了。”

017、应对(上)

    苏玉妍心中暗忖,当着江妈妈,也就不多作推辞,当下含笑说道,“我什么都不懂,还请姨娘多多指点才是。”

    丰姨娘料不到她会如此爽快地应下来,惊讶之余脸上便露出十分可亲的笑容来,“协助大小姐是我份内之事,指点就不敢当了。”

    客套的话,苏玉妍不愿多说,想着事不宜迟,便往二门处而来。

    丰姨娘紧随其后,步履不疾不缓,稍微落下两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苏家中馈之事,向来都是她在打理。她因不是主母,又想显出她的宽厚,故此没有拿出十分的威严来,在下人们跟前训话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此次她特意带着大小姐在下人们面前亮相,也是想看看大小姐的处事手段,以便日后好作计较。

    江妈妈也正想趁机看看大小姐如何处事,自然不能错过此事。

    苏玉妍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往前而行,不多时,就过了垂花门,透过那葱郁的爬山虎缠绕的月亮门洞,隐隐绰绰看到苏家老少十数个下人聚集在那里,三三两两各成一堆,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说是面见几位管事,看来竟把家中上上下下的仆从们都召集齐了。苏玉妍远远看了一眼,心里暗忖。

    少顷就到了二门处。

    因为事先得了丰姨娘的叮嘱,知道大小姐要来二门,因此月亮门洞上早早悬挂了一卷湘竹门帘,借以内外隔开。下人们隔得远,往里看不真切,而苏玉妍靠近门帘,却将外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苏玉妍鲜少与外院的下人打交道,只认得老管家苏成和江妈妈之子陈永贵。精瘦的苏成站在最前面,微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陈永贵由于身材魁梧,站在人堆里就如鹤立鸡群,很是打眼。

    见苏玉妍在二门内站定,丰姨娘便轻咳一声,扬声说道,“苏成,人都到齐了?”

    苏成点了点头,沉声应道,“禀大小姐,人都到齐了。”

    这老东西向来跟自己不对付,明明是自己问话,却对自己视而不见,只向大小姐回禀,不知他存的是什么心。丰姨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旋即恢复如初,侧过脸来看着苏玉妍,等她开口。

    江妈妈却面露赞许之色,暗叹此人忠心。

    苏玉妍虽不知苏成为人,却知道他是苏家世仆、苏慎的心腹,心知他不会为难自己,当下便徐徐说道,“各位想必已经知道夫人让我跟着丰姨娘打理中馈之事了吧?”

    人丛里的下人们顿时表情各异,随即扭头与旁边的人低声交谈。

    苏玉妍也不说话,只轻咳一声。

    议论之声顿止,大家纷纷抬头看门帘里那个俏然而立的窈窕人影。

    苏玉妍这才继续说道,“丰姨娘今日带我到这里来,一是呢,是来跟你们见见面,二则呢,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帘外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门帘。

    丰姨娘偷偷睨了苏玉妍一眼,不禁暗暗好奇——父亲离家,母亲病重,这个时候会有好消息?

    “想必大家早已知道苏家即将上京的喜讯吧?”却见苏玉妍不慌不忙地说道,“母亲跟我说,要在你们当中挑几个忠心耿耿的合家随行,若有功劳苦劳的,可把子女送到小姐儿少爷身边来学规矩,将来若有出息,还会还了他们的契约。”宋氏既然立意让她管理中馈,自是想趁机磨练她,就算之前并不准备携带忠仆进京,到时为了顾全女儿的面子,也必定会按女儿的意愿行事,对此苏玉妍十分笃定。

    一语未了,帘外的人丛中,已有不少人面露喜色。

    江妈妈身为宋氏的心腹之人,之前根本就没听宋氏提过此事,乍听之下自然深感意外,但想到宋氏的嘱咐,面上便不动声色,依旧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而丰姨娘原本是存心来看苏玉妍的笑话的,想不到毫无准备的她竟然在下人们面前如此从容镇定,心里不禁暗自懊恼,此时听她语出惊人,意外之下顿时生出几分警觉来——这可是大事,倘若没有经过宋氏首肯,大小姐又怎么敢在众人面前如此信誓旦旦?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大小姐为笼络人心所用的手段?

    对于他们的表现,苏玉妍还是十分满意的,别的不说,这番话至少能让他们在去昌宁之前中规中矩,这就足够了。值此多事之秋,中馈是小,宋氏的身体暂时还得放在首位,宋氏时日不多,她不想让她带着终生的遗憾郁郁而终。她目光灼灼地扫了帘外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昌宁之行,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你们只管各司其职,丰姨娘自会赏罚分明。”不管丰姨娘是何居心,自己也不能任其摆布,不仅不能让她摆布,还要趁机给她下绊子——为了能随主母上京,为了子女的前途,肯定会有人逾过丰姨娘来跟自己好,遇到与丰姨娘不对盘的,势必会检举丰姨娘的过失。如此一来,丰姨娘的所作所为,自己便能了如指掌了。

    她话音刚落,丰姨娘就眼睑一垂,嘴角微微一抽。

    苏玉妍又扬声说道,“虽然今后由我主持中馈,不过,规矩仍按以前的定制,管事们有重要事宜,皆可直接面呈丰姨娘,或者面呈于我。”顿了顿,又问,“我的话说完了,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帘外众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有人出声说。

    “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苏玉妍道。

    众人齐声应喏,相继散去。

    苏成走在最后,脚步略显迟缓,回头向垂花门内看了一眼,才随在众人身后去了。

    苏玉妍看在眼里,心里微动,慢慢转过身来,含笑向丰姨娘说道,“姨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丰姨娘正垂首沉默,闻声便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飘忽,“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018、应对(下)

    “姨娘真是太客气了……春芽前两天被她父亲领回家了,这事您也知道了吧?”苏玉妍不动声色瞟了她一眼,笑道,“我屋里虽则还有几个丫头,春草却是个老实巴交的,那两个小的更不堪用,母亲的意思,是去外头买两个好的,我呢,想着家里的人知根知底,用起来也便宜些,所以就烦请姨娘费费心推荐两个得用的丫头,一来顶了春芽的缺,二来呢,也预备着将来入京之后用……”唠唠叨叨一大堆,关键只在最后一句。

    丰姨娘心里一动,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夫人虽未出面管事,可这家里的事儿哪里瞒得过她的火眼金睛?便是各房的丫头仆妇,哪个好哪个不好,夫人自是心中有数,又哪里轮得上我来给大小姐举荐?”又看了江妈妈一眼,“江妈妈,你说是不是?”

    江妈妈料不到苏玉妍竟会主动提及春芽的事,还问丰姨娘要起丫头来,想到宋氏的叮嘱,随即微微一笑,“丰姨娘管家十几年,对家里世仆们的脾性了如指掌,就干干脆脆给大小姐推荐两个合适的人先用着吧,横竖还有这许多时日,要是大小姐实在用不惯,到时候再换也来得及。”

    听江妈妈如此一说,丰姨娘沉吟片刻,才点头应允,“……苏成的女儿秋蕙心灵手巧,还认得字,倒是个好的,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才十岁;我屋里柳叶的妹妹柳红模样齐整,女红也不错,与大小姐同年;还有修哥儿屋里双玉的妹子双珠,今年十五岁,也是个好的……”她边想边说,陆陆续续说了四、五个比较合适的人选,末了才道,“秋蕙因着苏成的关系,老爷连契约也没写;其他几个,都是签了死契的。要不,明儿我就把她们叫进来给大小姐过过目?”所有的丫头里面,除了秋蕙不是自己的人,其他的,合家老小都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就有劳姨娘明儿把她们领到我屋里来了。”苏玉妍点点头。要丰姨娘为自己挑选丫头,不过是想趁机看看她会把什么样的丫头塞进来,若是真正可靠得用的,便说明丰姨娘未存私心,倘若个个都娇媚如花又精明强干,那就值得好好斟酌了。

    丰姨娘就笑道,“大小姐不用客气……就怕我眼拙,挑出来的这几个丫头入不得您的眼……”

    苏玉妍眸光微闪,随即笑道,“姨娘可是出了名的严谨认真,这几个丫头必定都是好的,我不过是优中选优罢了……”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道,“我想去母亲屋里瞧瞧,姨娘就先忙去吧!”

    丰姨娘此前已去探过宋氏,此时知她们母女必有话说,也不再多言,遂告辞去了。

    苏玉妍这才问江妈妈,“母亲精神可好些了?”一边说一边往宋氏屋里而来。

    江妈妈边走边说,“夫人自知道大小姐是为保护她而摔至昏迷之后,就不时跟老奴念叨着大小姐的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今天早起时,吃得也比平日里多,还问了李启贤开的方子,让按时给她熬药……”

    听到宋氏竟然肯主动吃药,苏玉妍心里不禁一阵感叹。也许自己的答应去昌宁是对的,至少,可以暂时挽救宋氏的生命。

    这一路上,江妈妈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容。她看着长大的小姐,现在真的长大了。不仅知道该如何委屈求全顾全大局,还懂得如何运用那些治家的手段了。想到丰姨娘那略显失望的眼神,她就抑制不住地想笑出来。

    回屋时,春华正在照壁里结络子,春荣则在一旁整理着针线箩子,两人都是一脸阴雨转晴天的表情。

    大小姐答应去昌宁,还答应跟着丰姨娘管理中馈,夫人脸上的笑容就如那雨后的彩虹,让所有人都目眩神驰。

    主母高兴,丫头们自然也跟着高兴。

    江妈妈一进屋,春荣就笑眯眯地望着她道,“妈妈得了大小姐的赏?”

    江妈妈不禁一愣。

    “大小姐对妈妈向来敬重有加,”春华也眉开眼笑地道,“瞧妈妈这乐颠颠的样子,这回定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江妈妈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往地下啐了一口,笑嗔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就是得了好东西,也没你们两个的份!”

    说话间,苏玉妍已缓步进屋。

    春荣与春华顿时面露窘态,急忙起身招呼,“大小姐来了?”

    苏玉妍点点头,笑问,“母亲歇下了?”

    春荣往帘拢里扫了一眼,便笑道,“夫人刚起来,这会儿正看书呢……”

    江妈妈不禁一怔。夫人已经十几年没拿过书本了,怎么竟突然看起书来了?

    苏玉妍也深感意外。这几年与宋氏朝夕相处,只知道她平日里常抄些佛经,写的一笔工整的籫花小楷,并没听说她还有其它爱好。心念微转间忍不住往帘子里睃了一眼。

    厚重的银灰毡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下来了,新换上了湖水绿的璎珞珠帘,隐隐绰绰能看到宋氏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的样子。

    不等她再问,屋里的宋氏已经抬起头来,向外间问道,“妍儿来了?”

    苏玉妍忙应声进去,笑道,“……来得不巧,打扰您看书了。”

    宋氏不禁笑嗔道,“你便是不来,我也要着人去找你来。”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书,招手让苏玉妍坐到她身边去。

    苏玉妍大步走上前去,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泛黄的书皮——竟是自己从苏慎书房里觅出来的《大乐烈女传》!

    她笑吟吟地在宋氏身边的锦杌上坐下,这才说道,“就是您不着人找女儿,女儿也要过来跟您认错。”

    “认错?”宋氏不禁一愕。

    苏玉妍遂把方才与丰姨娘在二门处见下人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女儿因想着您既然让女儿学着理事,那自然也是存了磨砺女儿的心思……便是女儿哪里做得不好,您正好趁机教导,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宋氏,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来。

    宋氏眼神忽明忽暗,听苏玉妍说完,沉吟片刻,这才微微一笑,“横竖你屋里也要添置新人……再说这屋里的老人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些,你这么做,正合了我的心思……”

019、决断(上)

    听到宋氏赞许,苏玉妍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来,“……要不,等丰姨娘把人送过来了,您再给女儿掌掌眼?”

    宋氏笑道,“不过两个丫头,样貌端正手脚勤快便好……”说罢用嘴向帘外一呶,“勉强及得上春荣春华,也就过得去了。”春荣与春华是自己除江妈妈之外最为依赖的人,不仅生得齐整,而且心灵手巧,当然,这都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

    苏玉妍自然也知道春荣春华的好处,当下便笑道,“两位姐姐自是好的……若是娘亲舍得,就把她们送给女儿如何?”

    宋氏不禁呵呵一笑,“她们两个好是好……只不过年纪都大了,又都是许了人家的,就算将来给你做陪嫁,也只能做管事娘子……”

    “娘——”听她说到陪嫁二字,苏玉妍便佯作羞涩地垂下眼睑。“女儿永远陪在您身边,谁也不嫁……”

    宋氏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唤了声江妈妈。

    江妈妈应声而入。

    “英娘,你去把昌宁的来信拿给妍儿看看。”宋氏低声吩咐。

    江妈妈微怔,旋即进了里间,少时便拿了一封信出来,双手递给苏玉妍。

    苏玉妍不知宋氏是何用意,接在手里,匆匆浏览一遍,这才问道,“娘,舅父在信里说外祖身体抱恙……不如,我们还是早些启程吧……”她佯作没有注意苏德成重点说到皇子世子们选妃择妻的话,特意拣了信末苏德成轻描淡写提及的那一句——父亲身体偶染小恙,时常流露思女之情,望姐姐早日进京与父晤面。丰姨娘撺掇她去昌宁时,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何居心。

    宋氏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女儿姣好的面容上,闻言不禁轻叹一声,“孩子,有些事,并不是我不想跟你说,而是……”微顿了顿,又道,“那些事情太过复杂,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我便一时跟你说了,你也必不肯信……等你长大了,经了人事,自然就会慢慢明白了。”

    苏玉妍心里正揣测宋氏说的是宋德成提及的亲事还是当年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就见宋氏眼里泛起一层水光来,“我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别的犹可,唯独你,让我放心不下……”

    “娘,好好的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苏玉妍心里一阵难过,连忙拿出帕子替宋氏揩去脸上的泪痕,“只要您好好吃李世伯开的方子,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江妈妈在旁,想着李启贤交待的话,心里也感恻然,眼前顿时模糊一片,不由转过身去,生怕宋氏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

    苏玉妍自是注意到了江妈妈的异样,心知宋氏只怕真的不能好了,当下便强笑道,“娘,女儿已经让人去找父亲了,等他回来,咱们即刻就动身去昌宁,您看好不好?”

    宋氏不由得伸出手去,为女儿拢了拢鬂边的几根发丝,展颜一笑,“好,好……”

    苏玉妍抬手,轻轻握住宋氏瘦骨嶙峋的皓腕,只觉有些硌手,顿感心头一阵涩然,“父亲拂逆您的意思,也是因为女儿之故……等他回来,还望您看在女儿的份上,别再跟他置气了,好不好?”

    宋氏眼眶又是一红,缓缓说道,“好,好……便是他有千错万错,看在你的份上,我都不再与他计较了。”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女儿的将来,也唯有将从前的恩怨尽数深藏在心里。否则,要让女儿知道苏慎当年的所作所为,父女俩只怕从此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苏玉妍不知宋氏所虑,见她应允自己的要求,顿觉安心不少,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待到宋氏面现疲色,又嘱咐她好生歇息好好吃药,这才告辞回屋。

    她前脚才进屋,苏玉修后脚也到了,进门便气喘吁吁地嚷道,“姐,父亲回来了!”

    苏玉妍笑道,“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苏玉修急道,“父亲才刚坐定,就让我过来叫你。”

    “他在你娘屋里?”苏玉妍心里一忖,问道。

    “嗯。”苏玉修点头。

    “走吧!”苏玉妍抬脚就往外走,一边又问他今天都在家做了些什么,又问丰姨娘是否在整理行装。

    苏玉修笑道,“母亲叮嘱的事情,我哪里敢轻忽?一早我就就帮着姨娘清理帐薄等物……对了,听双玉说,你屋里要添置丫头?”

    “怎么?你有合适的人选?”苏玉妍笑道。

    “我哪有什么人选?不过是随口问问。”苏玉修转头看她,“你不是都已经让我姨娘去挑人了吗?她眼光好,看的人必定错不了。”

    “她看中的人,未必就适合我用啊!”苏玉妍淡淡一笑。

    苏玉修想起丰姨娘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顿时一阵懊恼,脸上也就不自觉地带出几分颓然来,“那你还让姨娘帮你挑人?”

    苏玉妍只道他怀疑自己不信任丰姨娘,便又笑道,“姜是老的辣嘛!母亲身体不好,不宜操劳,这家里也就她是个主子了,她若不帮我,还能有谁帮我?再说了,她管理中馈这么多年,对家里的世仆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别的不说,单说知根知底这一条,就算用着不太顺手,也比外头荐的、买的要放心不是?”

    苏玉修素来跟姐姐要好,对她的话自然深信不疑,因心里装着丰姨娘交待的那些话,反觉得对不住姐姐,当下就连连点头称是。

    说话间,就到了丰姨娘屋前。

    柳叶正领着两个小丫头从屋里出来,见了两人,顿时笑道,“老爷和姨娘正念叨着大小姐呢……快请进吧!”一面说,一面上前打起那翠绿的竹帘。

    苏玉妍就迈步进屋。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桌菜肴,还有苏慎那张满是疲惫的脸庞。

    坐在苏慎对面的,是一脸恬淡的丰姨娘。

    看见苏玉妍,丰姨娘连忙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大小姐来了?”

020、决断(下)

    目送苏玉妍那高挑的身影走出门外,宋氏脸上那分疲色更加沉重起来,良久,方才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江妈妈看在眼里,轻手轻脚地上前为宋氏捏拿肩背,一边轻声说道,“夫人,您就别太担心了……大小姐生得好不说,人又聪明伶俐,将来入了京,她外祖岂又不喜欢的?便是念在先太夫人的份上,也必定会宽待她几分……”

    宋氏听着,神色有些恍惚,好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句话来,“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我才会放心不下……”她忆起老父当年的无情无义,顿觉心里一阵刺痛,两道秀眉情不自禁皱了起来。

    原本是想借着这些话来让夫人宽心,却不料竟引得她心生感触。江妈妈当下便又强笑道,“夫人既是不放心,那就赶紧为大小姐觅个如意郎君呗!”

    宋氏眼睑微垂,低叹一声,“我就怕我这身子,熬不到那一天了……”

    “您身子日渐好转,奴婢瞧着心里正欢喜呢,您怎么竟说起这样的话来?”江妈妈想到李启贤的话,心里不由得沉了沉,眼眶顿时一红,“就算是为了大小姐,您也得赶紧把身子养好不是……”

    宋氏却不答,只微闭了双眸,陷入沉默。

    江妈妈瞧着心头一酸,却又不敢再说什么徒增宋氏伤感,只悄悄背过身去揩干眼角的泪痕。

    良久,宋氏才慢慢睁开眼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你说得对,就算是为了妍儿,我也得赶紧养好身子……”

    “您能这样想,奴婢心里也就踏实了。”听宋氏这么一说,江妈妈脸上也露出欢容,“大小姐虽然聪明,到底年轻,阅历尚浅,心肠又软,有您在她身边点拨,再多些历练,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宋氏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让江妈妈扶着起了身,慢慢走到窗边的锦杌上坐下,眸光越过那镂空雕花的朱漆窗槅投向院中开得荼蘼的金桂,好半晌才徐徐说道,“……我风烛残生,已别无奢望,若能为妍儿求得佳婿,此生便了无遗憾了!”

    江妈妈听得心里一跳,正想着把这个话题岔开,却见宋氏已然缓缓转过头来,吩咐自己在她对面的锦杌上坐下。

    江妈妈便依言坐了。

    宋氏这才正色道,“你跟妍儿是怎么说的?”

    这话问得有些唐突,让人听着摸不着头脑。

    可江妈妈却心明如镜。她知道宋氏问的是当年的那件旧事,遂把之前跟苏玉妍说的那些话拣要紧的简略复述了一遍,“……都是按夫人吩咐所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这都是实情,也没有哪里不妥。”宋氏淡然一笑,似乎已经将当年那些恩怨置之脑后,“就是不知道丰氏跟妍儿是怎么说的。”

    江妈妈想了想,便把苏玉妍的那些质问也都说了。

    “她素来是个有心计的,这些年让她管着苏家,也是看在她当年所做的那件事上……”宋氏秀眉微颦,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你去跟她说,她若想她的儿子将来出人头地,就别再在大小姐面前胡说八道,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说到后来,眼里蓄上一层寒霜。

    江妈妈看着,却是满心欢喜。这十几年来,夫人已经无悲无喜,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也变得如一潭死水,近两年虽然因为大小姐的原因而稍稍有了一丝生机,可最近得知自己病情后又变得心如死灰,自己看着就觉忧心。现下可好,为了大小姐,夫人那沉寂多年的斗志终于被激发了,人一旦有了斗志,也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便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

    ……

    而此刻,在丰姨娘屋里吃饭的几个人各怀心思,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个个都闷声不响埋头猛吃。

    苏玉妍更是聚精会神地把目光聚焦在碗里的米饭和菜肴上,显出一副心无旁鹜的样子。

    丰姨娘本以为苏慎会在吃饭的时候跟女儿说些重要的话,却不料自苏玉妍自进屋,苏慎只满脸郑重地招呼她入座,便再没说一句话。她深感失望的同时,却又深感意外。

    爱女如命的苏慎,离家时女儿尚在昏迷之中,此番见到女儿鲜活如初,竟然没有露出半点惊喜的模样,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不过,尽管丰姨娘满腹狐疑,苏慎不开口说,她也不好主动质疑。毕竟,她只是个姨娘,不能逾越一个做姨娘的本分。

    好不容易苏慎放下碗筷,却不等丰姨娘斟上茶来,就站起身向苏玉妍道,“你陪我去看看你母亲。”说罢抬腿就走。

    丰姨娘急忙起身相送,眼里却瞬间盈满泪光。自己早早预备好丰盛的晚饭,原也不指望能得到他一句温存之语,可这近半个时辰的工夫,他除了进屋时问了句安好外,几乎连正眼都没看过自己,这才一搁下碗筷,就要去看那病怏子!那病怏子除了长得风流窈窕些,还有什么好的?十几年前被人毁了闺誉不说,竟还怀了那歹人的孩子!自己也算殷勤小意侍候了老爷十几年,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怎么他眼里就只有那病怏子?自己倒也罢了,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可修儿好歹也是他亲生儿子,凭什么就比不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

    丰姨娘百感交集,好半天才勉强压住心里的不满和愤恨,恭恭敬敬地把父女二人送出门外,等他们去得远了,这才倏地抬起头来,黝黑的眸子闪着阴冷的光芒,哪里还是刚才那副恭顺的模样?

    苏玉妍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苏慎身后,隐约觉得身后有些异样,不经意地回头,正对上丰姨娘那冷厉的眼神,她不禁心中一凛,恍眼再看,丰姨娘已然垂下眼睑看不清表情,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穿堂,苏慎却陡然顿住脚步,沉着脸转过身来。

    苏玉妍兀自想着丰姨娘刚才那阴森森的眸光,差一点就撞上苏慎,抬头看见他满脸肃然,不禁问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想办法的吗?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你母亲了?”苏慎沉声说道,脸上闪过一丝痛惜,“是不是她逼你了?”

    “她没有逼我。”苏玉妍抬起眼睑,眸光灼灼地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男子,“是我不想伤她的心,所以,才决定去昌宁。”

021、缓和(上)

    苏慎闻言一惊,目光再次落在女儿身上,浓眉不禁一挑。刚才他只顾着吃饭,竟然没有留意到女儿这身华丽的衣裳,再看她的眼神,隐隐透着某种执拗与坚决。他不由得再感讶异——短短几日,女儿竟恍似变得有些陌生了。

    “女儿心意已决,父亲就不必再劝了。”苏玉妍见苏慎面带异色打量自己,心知他定为自己的决定而吃惊,遂又继续说道,“此去昌宁路途遥远,母亲身体虚弱,女儿想早些动身。”若再拖延,只怕宋氏捱不到那一天。

    苏慎眸光一沉,旋即说道,“这么说,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

    “李世伯不是说母亲病得很沉重了么?”苏玉妍看着苏慎,轻声说道,“母亲生养了女儿一场,女儿无以为报,唯愿她余生能过得遂心如意……”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借用了宋氏女儿的身体,宋氏也就是她的再生母亲,宋氏已病入膏肓,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终会顺着宋氏的意愿行事。况且此次入京,又多半是为了她的亲事。

    说到底,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宋氏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苏慎听着,那沉沉的眸色不禁更加幽深起来。如此看来,女儿并非真心要去昌宁,而是为了骨肉亲情,不得已而为之。

    他之所以不愿去昌宁,一则是为了当年那段往事,二则也是怕宋氏会有别的想头。这两天他四处奔走,打探了不少来自昌宁的讯息,自然也知道了皇室子侄们放出选妃择妻的风声,因此他揣测宋氏多半是因为此事而执意上京。为女儿拣一个如意郎君,他自然是万分乐意的,怕就怕宋氏只看门第不看人,那岂不是害了女儿一世?

    不过,女儿所说也不无道理。宋氏已经病入膏肓,此生唯有此愿,如若不能帮其完成,那便会让她抱憾终生。

    去与不去,一个简单的决定,短短几日已让他那满头华发又莹白了几分,此时听了女儿的话,想到宋氏将不久于人世,心头更是酸楚难当,那眼圈不禁就慢慢红了起来。

    良久,他才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女儿那浓密黝黑的头发,随即收回手来,低声叹道,“即如此,那就依了你吧!”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女儿也算是历经了波折,说不定此去昌宁真能遂心所愿。即便婚事不成,也可在宋氏去世后再返信阳啊!况且,女儿已经长大,也到了该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如此一忖,苏慎脸上的哀色便减了几分。

    苏玉妍虽不知苏慎心中所想,但见他面色复明复暗,也猜他定是左右为难,当即展颜一笑,“父亲不必担心,就当是女儿陪母亲去昌宁散散心,少则几月,多则年余,我们就回来了不是?您要是想我和母亲了,也可以告假去看一看……”边说边看苏慎的脸色,见他表情慢慢缓和,便又笑道,“母亲这两天气色好了许多……”说着,便亲昵地拉了他的胳膊往宋氏房里而来。

    未及进屋,江妈妈远远在檐下看见两人相偕而来,忙笑呵呵地迎了上来,一边走,一边笑道,“老爷回来了!”

    屋里的春荣与春华两个听见,互相打了个眼色,也跟着出来迎接。

    苏玉妍瞅着几人面上笑容真切,心知宋氏心情也必定不错,当下便对春荣道,“烦姐姐跟母亲说一声,父亲来看她了!”

    春荣一溜烟进了屋,眨眼工夫又转了出来,打起门口新换的轻薄的湘妃门帘,笑道,“夫人请大小姐和老爷进去呢!”

    苏慎的眸光在门帘上扫过,心里微感诧异。

    苏玉妍虽然笑得眉眼弯弯,心里却仍是不敢怠慢。毕竟,这两人不像普通夫妻,一言不合便会闹得人心惶惶的,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她不慌不忙地搀着苏慎的胳膊进了屋,一眼看见宋氏端坐在窗前的锦杌上,手里拿着一个镶金的红木盒子,见两人进来,宋氏便放下那盒子,招手让苏玉妍过去。

    江妈妈跟着进屋,将苏慎请到宋氏对面坐下,少时,春荣端了两个天青色汝窑茶碗,满眼带笑地奉给苏慎与苏玉妍。

    苏慎接了茶在手,轻轻啜了两口便放在那红漆桌案上,柔声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自然是问宋氏。

    宋氏淡淡睨了他一眼,本欲不答,想了想,还是应了声,“吃了两副药,觉着好了很多……劳老爷挂怀了。”

    虽然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可总比前两天那剑拔弩张要好了许多。苏玉妍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宋氏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答应自己的话,倒还勉强做到了。

    宋氏这样的态度,在苏慎看来,简直就如和风细雨般沁人心脾,他不知道这短短两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到宋氏这样的变化,他自然满心欢喜,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话,“……那就好……那就好……”

    苏玉妍看到苏慎那讷讷的模样,有心解围,眼光一睃,就落在宋氏面前那镶银的红木盒子上,笑道,“娘,这盒子真好看!”

    苏慎的眸光也随之落在那红木盒子上,却定定地再也挪不开眼去,一时竟怔在那里。

    宋氏恍似没有看见苏慎的异样,只对着苏玉妍浅浅一笑,“觉着好看?那就拿去玩吧!”

    苏玉妍哪里是真心要那盒子,不过是借机缓和一下屋里气氛,不过听宋氏这么说了,便顺手将那盒子拿起细细来看,只觉十分精巧。

    苏慎的目光就随着她的手,忽起忽落,眸光闪烁不定。

    宋氏幽幽叹了口气,忽道,“老爷,有件事,妾身要跟你商量。”

    苏慎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正色道,“什么事?”

    “自然是为了妍儿入京的事。”宋氏道。

    苏玉妍就搁下手中的盒子,趁机站起身来,“……女儿那尊屏风还未绣完呢……”说罢就要告退。

    宋氏点头应允。

    出得屋来,就见满院金桂与漫天余晖交相辉映,晚风吹拂,一片片落花带着清香飘飘坠地,让人恍若置身仙境。

022、缓和(下)

    苏玉妍不禁怔在那里。

    江妈妈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临风而立的俏丽身影,眼里满是怜爱。到了昌宁,只怕再难看到如此宁静的画面了。

    良久,苏玉妍才回过身来,看到江妈妈眼角微红,不由得问道,“妈妈,你这是……”

    江妈妈忙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窘态,又佯装被风迷了眼的样子,笑道,“没事……大小姐你听,老爷和夫人谈得正好呢!”

    屋里断断续续传出的谈话,语音低微听不清楚,却显出里间气氛还算融洽。

    苏玉妍不禁抿唇一笑,遂与江妈妈道别。

    此时暮色已沉,整座宅院笼罩在朦胧轻薄的雾蔼中,看上去十分安宁详和,让苏玉妍略显浮躁的心不由自主地慢慢沉静下来。

    能心平气和坐下来交谈,也算是走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路,虽然坎坷,但她,有信心。

    ……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丰姨娘与柳叶翩翩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到了二院。

    因与宋氏的房屋离得近,丰姨娘便跟着苏玉妍先去给宋氏请了安,又关切地问了宋氏的病情,并侍候着宋氏吃了药,这才叫了那四个丫头让苏玉妍相看。

    秋蕙身量不高,生得眉清目秀,虽然眼睑低垂,苏玉妍还是看到她那眼睛滴溜溜地不时转动,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却肯定是个活泼的性子。双玉的妹妹双珠年纪最大,也显得最为稳重;而柳叶的妹妹柳红,则是这四个中生得最为水灵俏丽的,就算她中规中矩地站在那里,眉梢眼角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不可言说的风情,看起来就是个祸水;另一个叫紫兰的,虽比不上柳红,却也出落得水葱似的,看着就招人怜爱。

    苏玉妍坐在窗边的锦杌上,不紧不慢地磕着葵花籽,眸光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看了一遍又遍,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江妈妈奉了宋氏之命帮着相看,见了苏玉妍这副模样,心里已有计较,自然也就乐得看戏。

    丰姨娘手里捏着锦帕坐在苏玉妍的旁边,却是等得心焦,见那柳红与紫兰额上已现细汗,只得笑着解围,“大小姐,这人我是领来了,好与不好,还得您自个儿说了算……好的,您就留下,不好的,我便领走。”

    苏玉妍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姨娘挑的人,自然个个都好,不过我只要两个,你帮着掌掌眼……哪两个好些?”

    江妈妈听了,唇角就微微翘了起来。这大小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竟这般精明。挑得好,那就是大小姐慧眼识珠,若挑得不好,将来出了什么差错,这黑锅,丰姨娘就背定了。

    丰姨娘这时不免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沉吟片刻,这才露出满脸为难之色,“若要我说,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各有各的长处,秋蕙活泼,柳红聪明,双珠沉稳,紫兰温良……到底哪个好些,这个……我也说不好……”

    一招太极,复又打给苏玉妍。

    苏玉妍也不耐烦再与她兜圈子,便起身笑道,“既然说不好,那就让她们都留下。”

    “大小姐就先用着吧,若觉得不好的,便使人支会一声,我再领了她出去。”丰姨娘微微一愕,旋即笑着应了,又板着脸叮嘱了那几个丫头要注意的事项,这才告辞去了。

    丰姨娘前脚才出门,苏玉妍便笑眯眯地跟面前站得笔直的丫头们说话了,“我这屋里事儿不多,原本有春草就差不多了,不过呢,夫人交待要挑两个好的放着备用,所以我便烦丰姨娘要了你们来。”她徐徐说着,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丫头们的动静。

    说到“备用”二字之时,几个丫头都是面色各异,秋蕙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双珠眼睑低垂看不清表情,紫兰则唇角微翘,柳红面上没有表情,那丰纤合度的双手却似不经意地握紧了腰间垂下的彩绦。

    备用,可想而知,那便是等大小姐将来出嫁的时候用了,作了陪嫁丫头,将来便可能做管事娘子,或者在大小姐子嗣困难时,顺理成章地摇身变成姨娘。

    这样的前景,对于这些没有见过世面又身份低微的丫头们来说,自然是诱人的。

    “昨天大小姐在二门处的训话,你们想必也听见了吧?”江妈妈又哪里不明白这话中所含的深意,不禁笑着随声附和,“等夫人身体好些,就要去昌宁探亲,说不定将来就留在昌宁了……你们若是愿意,也可跟去昌宁侍奉大小姐,只要好好尽心尽力,夫人自不会亏待你们……”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昌宁是大乐的都城,歌舞升平,繁华似锦,但凡有欲有求,多半都是想跟去昌宁的。

    话音刚落,就见几个丫头参差不齐地点头应喏。

    苏玉妍满意地一笑,遂吩咐春草给她们去派活计。

    因为事先早已商量妥当,春草也觉得新鲜,便一改素日里的木讷,十分欢快地领着她们出去了。

    自始至终,苏玉妍没有跟这几个丫头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她对其中任何一个的喜恶。

    江妈妈正在好奇春草会给这几个丫头派什么活计,就见春草不知从哪里抱着几根锄头过来,跟几个丫头小声交待了几句,又亲自做了示范,便忍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面色各异地按她所说锄起金桂树下的稀疏的杂草来。

    江妈妈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妈妈,这个主意可好?”苏玉妍也回眸笑道,“说不定这院子里的草锄完,就有人嚷着不愿意了呢!”

    “好,好。”江妈妈笑得更加欢实,“老奴这就去跟夫人说去,也让她笑一笑……”

    苏玉妍便笑着送她出去,随即返身回屋,静静地看着院子里几位少女的窘态,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她并不是个有心机的人,面前的几个丫头个个如鲜嫩可爱的水蜜桃,自己这个活了两辈子的女人看着都喜欢,若是男人们见了,又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这个丰姨娘,打的就是陪嫁丫头的主意,而且还是打算让陪嫁丫头将来做姨娘的主意。

    既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做她的陪嫁丫头她不拒绝,可对那些想爬到自己丈夫床上的陪嫁丫头的人,她是决计不会姑息手软的。

023、启程(上)

    当江妈妈把苏玉妍相丫头的情形告诉宋氏的时候,宋氏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唇线,笑道,“难为她想了这许多……”

    江妈妈却不认同,“依奴婢看,这倒是件好事……”接着便历数了让几个丫头同时留下来的好处,春荣与春华两个在旁边听着,也不由得暗自高兴,一时屋里笑声不断。

    宋氏又差江妈妈把昨天那个红木盒子给大小姐送去。

    江妈妈取了红木盒子出来,露出踌躇之色,“……这是先太夫人留给您唯一的东西……”

    “就因为是唯一的东西,才要留给妍儿……”宋氏忍不住轻叹一声。

    江妈妈便不再多说,拿着盒子去了苏玉妍屋里。

    却见秋蕙等几个丫头齐刷刷站在门边,苏玉妍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一张写了字的白纸,脸上还带着微笑。

    春草隔着窗棱看见江妈妈,笑嘻嘻着把她迎进屋来,指着铺在书案上写满墨字的纸道,“妈妈您来得正好,帮我们小姐看看这几副字……哪个好些?”

    江妈妈自小跟着宋氏,也是读书识字的,对书法虽是外行,却也能看出个好赖来,当下便随春草到了,细细看了一回,就指着其中一副道,“依我看来,这副当属最好……”

    苏玉妍顺着她的手看去,却是一笔籫花小楷,与宋氏的清隽娟秀有些相仿。

    当下,她便拿起这副字,问道,“这是谁写的?”

    江妈妈闻言,顿时一惊。她还道是大小姐仿冒夫人的字迹,却原来竟是这几个丫头写的。

    就见柳红微微福了福,垂着眼睑,轻声应道,“是奴婢写的。”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煞是动听。

    “好,很好。”苏玉妍唇角微翘,牵出一丝冷笑,“以后,这笔墨上的事,就交给你了。”在书房侍候笔墨的丫头,一般来说,与男主人接触的机会最多。

    柳红仍是眼睑微垂,并没有流露出半分喜色,只微微屈膝应喏。

    紫兰却抬起眼来,飞快地扫了一眼柳红,唇角微微一撇。

    双珠也睃了紫兰一眼,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秋蕙,仿佛没有听见苏玉妍的话,兀自望着方才写字时弄污的袖角,满脸懊恼之色。

    苏玉妍见江妈妈去而复返,心知她肯定有事,便让几个丫头散了。

    江妈妈不免有些好奇,“……大小姐这是要找女秀才呢还是要找贴身侍候的丫头,怎么竟叫她们侍弄起笔墨来了?”忽想到柳红那娇俏的模样,心里顿时又明白了几分。

    “让妈妈见笑了。”苏玉妍扬声笑道,“我自己笨拙,就想着找几个聪慧的丫头们,将来……也用得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才走出房门的丫头们听得清楚。

    秋蕙脸上顿时露出鄙夷之色。

    柳红却是唇角微翘,眼里闪过一道亮光。

    紫兰则轻轻拽了拽柳红的衣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双珠悄悄地睨了柳红一眼,依旧垂头不语。

    苏玉妍坐在窗前,清清楚楚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恰在此时,秋蕙抬起眼来,正好对上她苏玉妍的眸光,她微微一惊,旋即迅速低下头去,恍若未见。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苏玉妍却将秋蕙眼里的不满与不屑看了个分明,旋即忖了忖,也就释然一笑——是了,这秋蕙是苏成唯一的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又没有跟苏家签定契约,不屑于去昌宁也在情理之中。

    江妈妈也顺着苏玉妍的视线看去,却只微微一恍眼,便从怀里掏出那个红木盒子来,笑道,“这是夫人昨日送给大小姐的东西,大小姐落在夫人屋里了……”

    其实那是苏玉妍故意不拿的。仅从那盒子上精美的镂空花鸟,她就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不过现在宋氏特意差江妈妈送来,她便不再推辞,满脸欢喜地接了,当着江妈妈的面打开,却是一套做工精巧的赤金头面,得知是先太夫人的遗物,忙恭恭敬敬地收了起来,又向江妈妈道了谢。

    送走江妈妈,她便让春草把红木盒子收好,自己则拿了紫藤箩筐里的针线,心不在焉有一针没一针地绣了起来。还没绣得几针,便见春草领着春荣大步走进门来,说是宋氏请她过去。

    苏玉妍便放了针线,随春荣到了宋氏屋里。

    才进屋,就看见苏慎正满脸肃然端坐在上首,宋氏则半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封信,脸上布满寒霜。

    见她进来,宋氏便把手里的信往她面前一递,“妍儿,你来看看这个。”

    苏玉妍不明所以,接过信来匆匆看了一遍,暗自深吸了口气,这才向宋氏道,“……想不到这么快……昌宁的来人呢?”宋德成在信中说宋老太爷病势加重,若宋氏再不动身,只怕连老爷子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如此看来,昌宁之行,必须提前启程了。

    宋德成的信前脚才到,他派来的接宋氏进京的人后脚也到了。

    苏慎阴沉着脸,道,“一行有十几人,先到的县衙,我已经着人安排了客栈。”

    不过是她们母女进京,又没有多少金银细软,犯得着派这么多人来?也不知宋德成到底是来抢人还是来接人。苏玉妍心里暗自腹诽,沉吟片刻这才说道,“横竖是要去的,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就是娘的身子,女儿有些放心不下。”

    听她这么一说,宋氏与苏慎两人脸上的神色都略有缓和。

    “既然你外祖父病危,那这几天就动身吧!”宋氏遂向苏玉妍道,“只可惜了,不能在信阳给你这个生辰了。”

    “那正好赶得及去昌宁过呀!”苏玉妍笑道,“说不定外祖父看见我,病一下子就好了也未可知!”在她看来,关于宋老太爷的病情很可能就是宋德成一个幌子,其真正的目的,便是早日让她们去昌宁,这个宋德成,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步步紧逼不算,竟还派了那么多人来,分明就是来胁迫宋氏的!反正是要喝下这杯烈酒,不如趁着他敬酒的时候喝吧,要不然,等他恼了,就只有罚酒了。

    苏慎仍是阴着脸,满脸不虞,听了女儿这话,不禁微怔,好半天才点头说道,“这样也好……迟了,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虽对宋老太爷病重半信半疑,却因与宋氏谈妥,也不好再出言反对,只尽量想着女儿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话来自我安慰。

024、启程(下)

    困宋家派来接宋氏一行进京的人就等在信阳城中的悦来客栈,离着苏家并不远,为首那个管事模样的叫宋虎的,便在当天下午拿着拜贴前来,与苏慎一阵寒喧之后,又请见宋氏,之后便郑重向宋氏提出尽早动身启程的要求。

    宋氏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只微微沉吟片刻,就答应了三天之后便启程。

    于是乎,夫人和大小姐即将进京的消息,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就像那金桂花香一样弥漫了整个苏家每个角落。

    丰姨娘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三日之后,九月二十一,宜动土,宜嫁娶,宜远行,黄道吉日。这个日子,的确不错。

    丰姨娘让柳叶取来历书,细细看了一回,又掐指数了一回,这才满意地笑了。

    送去大小姐那里的四个丫头,因为时间的关系,大小姐来不及筛选,只能四个都带去了,而其中,秋蕙原是不愿意的,不知苏成跟她说了什么,她还是依了。

    不管秋蕙去不去,只要柳红与紫兰、双珠去了,在丰姨娘来说,就是好事。这样一来,她的心情就变得很不错,现在因为宋氏即将提前动身的事,她更是显得神采飞扬起来,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

    春荣走到窗边的时候,恰就听到那略显走调的声音,不由得把对丰姨娘的好感生生减至全无——一个姨娘,在主母生病的时候还能如此肆意欢畅,那是于理不合的。

    所以,当春荣面色微冷突然出现在丰姨娘面前的时候,她也吃了一惊,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大方地跟春荣解释,说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所以才会失态。

    春荣只淡淡笑着,问她要库房的钥匙,说是夫人要亲自清点,该送人的送人,该变卖的变卖。

    丰姨娘微怔之后,也没有过多搪塞,就把钥匙交给了春荣。

    春荣走后,丰姨娘左想右想,直觉有些不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便到库房来看个究竟。远远看到库房外摆了整整齐齐的十几个箱笼,及至近前,方才看清全是当年宋氏的嫁妆。

    整理箱笼的,除了江妈妈与春荣春华并春草,连秋蕙几个也都派上了用场——分类的分类,清点的清点,对数的对数……一派忙而有序场面。

    库房里十分安静,并不因为人多而显出丝毫嘈杂之声,偶尔传出几句低低的交谈,也是苏玉妍向一旁的江妈妈询问什么。

    所以,当丰姨娘走到跟前,也没有人看她一眼,她只好轻轻咳嗽一声,以示她的到来。

    这一声却犹如在平静的湖里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招来无数异样的眼光,就连柳红与紫兰,也只在看了她一眼之后就飞快地垂下眼睑各自清点着手里的东西,而正主儿苏玉妍更是连眼皮也不抬,只认真地看着手里拿的物品清单册子。无奈之下,她不得不放低了声音,脸上还露出亲和的笑容,“……大小姐,您正忙着啊……”

    这不是废话么?我这不正忙着还正闲着呢!苏玉妍作出惊觉的样子,笑道,“姨娘来得正好,有几件东西,当初是您经手的……”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清单册子翻得哗哗作响。

    丰姨娘眼皮一跳,盯着苏玉妍那纤纤素手,轻声问道,“什么东西?”

    “就是这几件。”苏玉妍的手终于停住,指着其中一页,抬头望着丰姨娘,“东西不多,只有三件,件件都不是凡品。”

    不是凡品,那自然就是珍品了。

    丰姨娘的眼皮再次一跳,旋即强压心头的慌乱,伸出手去想到那清单册子接过来亲眼证实一下。

    苏玉妍却恰在此时缩回手去,睃了册子一眼,正色说道,“一件玉麒麟,是宋家的祖传之物;一对祖母绿手镯,是当初父亲送给母亲的定礼;还有一件,却是一根百年老参,是当年外祖送给母亲进补身子所用……”

    丰姨娘的眸光往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的箱笼扫了眼,强自笑道,“大小姐说笑了……这些东西,都是夫人的陪嫁,虽说这些年我拿着库房的钥匙,我却是连碰也没敢碰一个手指头……况且,当初刚来信阳时,这库房的钥匙,是夫人亲自掌管着的,之后又有江妈妈代理家事数月……就算东西真没了,谁知道是在哪里丢的,又是谁弄丢的?”

    “姨娘,这上头有您的亲笔画押呢……要不,您亲自过过目?”苏玉妍格格一笑,随即把清单册子往丰姨娘手里一塞,“姨娘还这么年轻,记性怎么就如此之差了……”副十分感概的模样。

    丰姨娘心中暗恨,却还是飞快地往清册上瞄了几眼,脸色也在一瞬间变了又变,最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来,“……唔……大小姐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印象了……我想想……对了,这些东西啊,很可能是夫人生病那会儿送了人了……”

    “送了人?”苏玉妍不禁失笑,“姨娘可真会开玩笑——母亲竟拿自己的嫁妆随便送人?”

    丰姨娘似乎有些羞愧,“这事,想是我办差了。当初夫人病了,府里收了好多贵重礼品,我让人回礼时,只顾着分量相当,怕是弄混了……”

    这个借口找得好,总不能去问人家当年都收了什么回礼,横竖现在宋氏也不想揪她的错处,只不过是借此来给她敲敲警钟,灭灭她的气焰而已。苏玉妍心里暗忖,面上却丝毫不露,向二院扫了一眼,这才低声说道,“有些事,当着这许多丫头婆子,说得太明白也伤了您的颜面,既然您想起来了,我也就不跟母亲说了。”顿了顿,眸光微微一沉,“……这事儿,若搁在别人身上,母亲是必不肯饶过的……”

    丰姨娘虽不明白苏玉妍为何雷声大雨点小,却连忙道谢不迭,又奉承了几句这才告辞而去。

    苏玉妍也不多说,随她去了。少时,箱笼清点完毕,又再三核对了一番,这才重又放入库房,稍后便领着一众丫头去了宋氏屋里,把方才丰姨娘的表现说了。

    宋氏不禁微微一笑,“这个丰氏,旧性不改……罢了,就当看在她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暂且不与她理会。”

    次日,苏慎亲自将十个箱笼送去典当铺子,换回一叠全国通兑的恒通银票;再次日,苏成去苏家的两处庄子里带了满满一车土产;再次日,停在苏家门前大大小小十数辆车马,辰时三刻启动,直奔西北官道而去。

025、失玉(上)

    九月中旬的天气,在临近北方的信阳来说,正是秋风送爽的季节。通往昌宁的官道上,正不疾不徐地驶过一行车马。

    打头的一辆乌篷马车,里头坐的便是宋家管事宋虎,迎面吹来的秋风冷暖适宜,令他舒服得半闭了眼睛,想着此行如此顺利,回府之后必有重赏,心里就不由得更加惬意。

    就算宋氏这样一个成日关在屋里身子虚弱的女人,也觉得随着车帘的晃悠钻入车内的微风十分舒适宜人,不知不觉就将心中焦躁冲淡了几分。

    苏玉妍自然就更不必说了。来到信阳这三年,虽说不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鲜少外出交际,像这样坐在马车内驰骋,那无疑是一种奢望。虽然此去昌宁前途未卜,不过她素来乐观,凡事总想着好的一面——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前面已没有路,她也要自己走出一条羊肠小道来!

    她轻轻将蓝布车帘撩起一角,眯着眼向外打量。晌午的太阳虽然耀眼,照在人脸上却暖洋洋的,并没有灼热之感,官道两旁各有一排葱郁的杨木,随着马车前行而徐徐往后倒去。

    此次随行的,有江妈妈并春荣春华等不下十数几人,除了苏玉妍母女与丰姨娘母子各同乘一辆,其余每四人共乘一车,加上宋家派来的三辆马车并一辆装满信阳土产的货车,统共有八辆之多,所以这一路行来,浩浩荡荡的颇是引人注目。

    因官道平坦,路上行人不多,一路又畅通无阻,至日幕时分,车队便到了信阳边境。

    宋氏就命车队停下投宿,宋虎便着人下车安排。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宋虎就安排好客栈,直接把马车赶到客栈后院,亲自接宋氏等人入内,又吩咐店伙计喂马不提。

    那宋虎虽出身行伍,却是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致的汉子,将宋氏并苏玉妍她们安排在楼上雅座,自己与随从们就在楼下大堂吃饭。

    店伙计把苏玉妍一行领上二楼,一时饭罢,店伙计便将众人女眷引入客栈房间歇息。宋氏终是久病之人,虽然这大半日车路还算平稳,她也觉得全身疲乏,因此吃过晚饭之后,便早早歇息了。

    苏玉妍想着路途遥远,虽然并不觉累,也还是听从宋氏的吩咐上了床,歇在宋氏脚边。

    宋虎身负着护送宋氏母女安全上京的重责,自不敢轻忽,再三嘱咐随行的护院们晚上务必警醒,又安排了四人一班轮流守夜,这才放心去睡了。

    睡到半夜,苏玉妍忽被一阵喧闹从梦中惊醒,惶然睁眼,就见窗外红彤彤一片,她顿时一个激灵跳下床来,赤脚奔到窗边,便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隐隐约约有人头攒动,她奔回床边,一把伸手拽住宋氏,疾声叫道,“娘,娘!”

    宋氏已然惊醒,黑暗中看不清女儿的表情,却能依稀看到窗外那一片异样的红色,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着火了?”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外裳穿上。

    几乎就在同时,门外响起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夫人,大小姐,可醒来了?”

    苏玉妍听出是宋虎的声音,忙道,“宋管事,发生了什么事?”

    “是马房着了火,烧了些草料,并不打紧,我已着人灭火去了,应无大碍。”宋虎扬声道,“还请夫人小姐宽心。”

    没事就好。苏玉妍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应声道,“有劳宋管事了。”

    宋虎遂客气了几句,便大步去了。

    苏玉妍与宋氏在窗前看着大火渐呈熄灭之势,复又上了床歇息,这次却不敢当真睡着,只靠在床上小声说话。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女眷们仍在安排在楼上吃饭。

    楼上却有两位女客更早,竟已经吃完的样子,看到一行女人们上来,即起身离席。

    苏玉妍便扶着宋氏站在楼梯外间避让。

    两位女客与苏玉妍擦身而过,翩然而去。

    其中一个,经过苏玉妍身边时,一阵香风袭来,不禁令她微微侧目,这一侧目不要紧,竟然发现自己只及这女人肩头,不觉暗暗叹道——这么高大的女子,要怎样高大男人才堪与其匹配啊!

    少时,店伙计送上饭菜。

    因昨夜虚惊了一场,宋氏只略略动了动筷子便说饱了,丰姨娘等几个都是面色憔悴,想是睡得不安的缘故,自然也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苏玉妍也只吃了个半饱。

    众人吃过早饭,便又启程。

    苏玉修因是男子,虽未成年,却也不便与女眷们歇在一起,昨夜自是睡在宋虎那边,想是参加了救火行动,脸上尽是兴奋之色,见苏玉妍的眸光向他睃来,便趁着众人解手方便的机会,跟她说起了昨夜救火的情形,说到激动处,竟手舞足蹈得像个小孩。

    苏玉妍听着,也觉惊险,问起失火原因,说是掌柜家里那神智有些失常的老父点旱烟时落了火星在干草上所致,她的目光落在已被烧成灰烬的马棚处,想起昨夜情形,也不由得一阵后怕。

    宋虎有条不紊地招呼着众人相继上车,自己骑马殿后。

    车队驶出客栈,不到一个时辰,就过了信阳,到了咸宁。

    苏玉妍撩起车帘,清晨的微风扑面而来,但见晨光初现,路上还有薄薄的雾蔼,一眼望去,由远及近的绿水山林田园村庄笼罩在透明的雾蔼中,竟恍如世外桃源般宁静安详。

    她不由得惊叹,“娘,您看……”

    宋氏也微笑赞许。

    这一路点点评评,倒也不觉寂寞。

    苏玉妍正说得尽兴,忽听宋氏“咦”了一声,“妍儿,今日怎么没有佩戴白玉莲花?”白玉莲花是宋氏去岁送给苏玉妍的生辰之礼,是一块上好的莲花形状的羊脂白玉,上头的一对并蒂莲花并非人工雕琢,而是天然生成,可谓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苏玉妍虽说不爱装饰,却也极喜爱这用作佩戴装饰之用的并蒂莲,听宋氏一问,便笑道,“女儿可以不戴头面,这莲花,却是必随身佩戴的……”一边说,一边随手去摸系在腰间的采绦。一摸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彩绦仍在,并蒂莲却已杳然无踪。

026、失玉(下)

    “不会是落在客栈了吧?”宋氏也不禁有些急了,看着女儿瞬间变色的脸庞,却还是温言安慰,“你再仔细想想……”

    虽说昨夜慌乱,但自己佩戴的首饰也就那么几件,除了这白玉并蒂莲之外,不过头上一根玉籫,耳上两个玉坠,早起梳妆时明明还在的,怎么会突然不见?苏玉妍努力回想了一遍,最后还是肯定地摇了摇头,“……早起时我亲手系在腰间的,并没有落在客栈里。”说着,便又俯下身去,在车内仔细寻找。

    车厢不大,上面铺着大红的羊绒地毯,就算白玉并蒂莲不过核桃大小,如若掉在上面,也还是能一眼看见的。

    可地毯上空空如也。

    苏玉妍心里顿时一沉,“女儿想不起掉在哪里了。”

    这就是说,白玉并蒂莲真的丢失了。宋氏心里便突地一跳,顿时坐直了身子,扬声吩咐外面的车夫,“停车。”这白玉并蒂莲不仅是名噪京都的宝贝,更女儿的贴身之物,若被心怀不轨的人拾去,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尽快把它寻回,以绝后患。

    马车应声缓缓停下。

    随在车尾的宋虎见前面马车停下,便策马来到跟前,隔着车帘问道,“姑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宋氏徐徐说道,“劳烦宋管事把我屋里的江妈妈和几个丫头一并叫来,就说我有事情交待。”这样的大事,关系到苏玉妍的名节,知情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宋氏就是有心想要宋虎相帮,此刻却也不敢轻易开口。

    宋虎本不是多话之人,也就不再出言相询,依言而去。

    少时,江妈妈与春荣春草等几个匆匆来到宋氏车前。

    虽则叫了这许多人来,却是宋氏使的障眼法——侍候苏玉妍的就只有春草一人,若单叫她过来,难免会惹人生疑。

    因为事关重大,最先叫进车内问话的,自然是春草。

    听说大小姐随身佩戴的白玉并蒂莲不翼而飞了,春草当时就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回想着早起时侍候大小姐梳妆的情景,终于还是确定——梳妆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佩戴白玉并蒂莲。

    春草自小跟着苏玉妍,她的为人宋氏与苏玉妍都了如指掌,在听到她的肯定之后,两人不禁对视一眼,眼里都露出几分焦躁来。

    九月二十一,明明是黄道吉日,怎么才出家门,就遇到了这样不吉利的大事?

    为掩人耳目,宋氏又把春荣春华叫进来问了几句,最后把江妈妈留在车内,跟她说了实情。

    若失了别的什么贵重之物,倒不打紧,这白玉并蒂莲失了,却是事关重大。江妈妈一听,也惊得脸都绿了,又想到这东西的来历不凡,不免心急如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氏坐在车内,也觉心乱如麻。

    倒是失了宝贝的苏玉妍本人,在最初的慌乱过后,镇定地将几个与自己接触过的人再次仔细过滤了一遍,突然想起早饭时曾避让过的那位身材高大的女子来。

    当时,自己扶着宋氏已退至旁边,楼梯口虽然不算太宽,却还是能让人轻易穿过的,身材窈窕的那位女子毫不犹豫地走下楼去,而身材高大的这位,在经过自己面前时,脚步却不经意地略滞了滞,肩膀几乎触及到自己的脸颊,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避让,这位女子仍与她贴身擦过。

    难道,就是在这擦身而过的瞬间,自己身上的白玉并蒂莲被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给“顺”走了?

    如此一忖,她便当机立断,把当时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那个女子我虽然只看了一眼,她的样貌我却是记得的……要不,我折回去看看?”现在别无良策,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回失物,只要有一丝线索,她都不能放弃。

    宋氏沉吟片刻,却道,“那样的宝贝,就是外行也看得出它的价值,失了,就必不容易找到……再说了,就算我们找到那个女人,无凭无据的,她又岂会承认?”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抛头露面本已不宜,若再让人知道她失了贴身所用的佩饰,岂不是更要闹得满城风雨?

    “眼下别无它法,不如让我折回去碰碰运气……”离开信阳已经一个时辰左右,即使现在立即赶回,这一来一回的也要耗费近两个时辰的工夫,找到那个女子的希望实在十分渺茫,可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她们再作犹豫。苏玉妍略作思忖,遂低声说道,“若能找到那个女子,只要她肯还回东西,我便许以百两酬谢……您看可好?”

    宋氏却不应声,沉吟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

    苏玉妍脑中灵光一闪,旋即点头,“女儿也觉得有些不对……”当时自己与宋氏两人并肩而立,宋氏腰间也系了彩绦,彩绦上所佩的白玉饰物并不比自己的白玉并蒂莲逊色,为何那女子就单单只“顺”了白玉她的并蒂莲?再说了,那女子若是江洋大盗,为何不去盗取江妈妈怀揣的价值上万的银票?

    有蹊跷,真的有蹊跷。

    只是明明知道不对劲,却又偏偏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马车内几人各自思量,一时寂静无声。

    苏玉妍忽想到一个可能,便小声问道,“娘,咱们苏家,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如果盗贼是刻意为之,那便只有这一个可能了——盗取她的贴身之物,然后在这贴身之物上做文章,轻而易举就能毁了苏玉妍的名节。

    宋氏一怔,脸上就露出些许忧色来,“你父亲为人木讷,做事又公正耿直,便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只怕也未可知。”

    苏玉妍的心不禁又往下沉了沉。苏慎身为信阳的父母官,一向秉公办案,不知送了多少不法之徒入狱,倘若有人在他妻女身上借机滋事报复,那也不足为奇。

    江妈妈在侧,听了宋氏的话,脸上更是忧色重重,顿时坐立不安,双手紧紧相握,嘴里低声嗫嚅着,“……这可如何是好?”

027、蹊跷(上)

    宋虎便也借着这当儿的工夫去跟打头的随从们叮嘱了几句,随即打马返回,却见宋氏的马车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车内不时传来窃窃私语,他就不由得暗自揣测,又想着昨夜那场大火烧得有些蹊跷,面色就渐渐凝重起来。

    值此多事之秋,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不过,就算宋虎心存疑虑,终究不过是个管事身份,也不好僭越自己的本分,只能候在一旁耐心等待。

    此时,车内的四人面面相觑,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苏玉妍暗自思忖,也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得低声说道,“娘,再不走,只怕连宋虎都要起疑了……要不,就说咱们失了贵重物品,我带上宋管事去一趟?”不管宋虎为人如何,这等大事,也不宜向他全盘相告。

    江妈妈忙道,“那女人面目姣好,眉心有颗美人痣,奴婢也认得,就让奴婢与宋管事去吧!”虽说事关重大,可让大小姐抛头露面终究不妥,再说那身材高大的女子,当时她也曾看过两眼,再见必然认得。

    “也只有如此了。”宋氏微忖片刻,旋即沉声说道,“叫宋管事过来,我跟他说吧!”

    江妈妈便打起半边车帘,往外探出头去,看见宋虎骑在马上正朝这边,刚要出声相唤,忽听宋氏道,“且等一等。”江妈妈当即放下车帘,回身看着宋氏,“夫人,怎么了?”

    宋氏抬起眼来,眼里闪过一丝异色,“英娘,这事有些蹊跷,我想,还是赶紧回去给老爷报个信,让他拿个主意比较妥当。”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就好像十五年前奉父命去清真庵诵经念佛时的不安,这样强烈的不安,让她顿生不详的预感,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不由得紧紧相握,关节处已呈青白之色,饶是这样,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栗了一下。

    苏玉妍心细如发,眸光流转间,已看到宋氏眼里闪过的异色,也不细问,只接了她的话头道,“……要不,让陈永贵骑马回去报信,客栈那里,还是江妈妈去稳妥些……”虽然找到那女子的希望极其渺茫,就算找到其人,没有真凭实据也无法追回白玉并蒂莲,可要是不去这一趟,宋氏与江妈妈她们只怕都不会安心。她自己,却不敢任何侥幸心理。陈永贵是江妈妈之子,忠厚老实,自比其他人可靠,江妈妈到底年长,经验相对丰富,回客栈也比自己妥当。

    宋氏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又对江妈妈俯耳说了几句,这才让请宋虎过来。

    那边宋虎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问一问,就见江妈妈从车内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宋管事,我们夫人请你过来一趟。”他就跳下马来,把马缰丢给身边的厮儿,大步走了过来。

    “姑太太有何吩咐?”他立在马车旁,神态甚至是恭谦。

    就听宋氏在车内轻声说道,“宋管事,今天走得匆忙,我落了一件佩饰在客栈,那东西虽说不甚贵重,却是家母留下的遗物,就劳烦宋管事与我家的江妈妈回客栈找一找。”她用的是不容商量的口气,也没有那些虚伪的客套——如果宋家人有意谋算妍儿的亲事,也未必会让宋虎这等身份低微的下人知道,就算宋虎真的知情,那也无妨,正好告诉宋家人,她宋德诗已经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再不会像十几年前那样坐以待毙!

    宋虎听罢,当即沉声应道,“替姑太太效劳,是卑职的本分。”

    宋氏两道秀眉微微一扬,唇角露出讥诮的冷笑,嘴里仍徐徐说道,“那就烦请宋管事快去快回。”

    宋虎到底是行伍出声,当下便道,“不知江妈妈能不能乘马?”

    骑马要比乘马车快捷得多。

    江妈妈已经从车上跳下,向宋虎道,“乘得。”时间紧迫,更兼事关重大,便是之前乘不得,此时也是乘得的。

    宋虎便道,“还请姑太太就在此处稍候。”说着便命一个年长老成的随从上马,亲手扶了江妈妈坐在他身后,又轻声交待了几句,便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扬鞭而去。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宋氏这才向苏玉妍道,“妍儿,把你的中衣撕一块下来。”

    苏玉妍一愣,旋即明白,这里没有纸张,宋氏要用它写字。“是要给父亲写信么?”见宋氏轻轻点头,当下便解了裙带,擘手撕下中衣一角,随即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角咬破,低声问道,“娘,怎么写?”事关重大,知情的人当然越少越好,宋氏心存顾虑,肯定不会把实情告诉陈永贵,那么,就只能通过隐晦的书信来向苏慎传达讯息了。

    宋氏看着她食指沁出鲜血,只觉一阵心疼,还未张口,苏玉妍又道,“要不,就写‘失玉’?”

    宋氏微微一怔,旋即点头,“就写失玉。”用的是女儿的中衣,字迹又是鲜血所书,以苏慎的缜密心思,必定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苏玉妍将衣角铺在座椅上,不疾不徐写下“失玉”二字,随即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干指上血迹,待到衣角上血迹干涸,这才慢慢把它迭起。

    宋氏便叫人找来陈永贵,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一方布帛递给他,又简略嘱咐了几句,方命他速去速回。

    虽然宋氏说的仍是刚才对宋虎的那一套说词,陈永贵还是从宋氏凝重的面色和这方色泽淡雅触手柔软的布帛猜到事关重大,当下更不敢耽搁,抄了小路而行,一路风驰电掣,晌午时分就赶回了信阳县衙。

    苏慎却不在衙内,守值的差衙说,“……咸阳发生了命案,大人带了捕快们已经走了近半个时辰……”

    陈永贵便又问了详细地点,当即飞身上马,又往咸阳而去。

    等他找到苏慎时,已近未时。

    一间简陋的民房外,外面团团围着看热闹的男女百姓,几位公差守在房门口维持现场秩序,大都认得陈永贵,见他来寻苏慎,便领他进屋。

    苏慎身着公服坐在一间简陋的民房里,正与手下的两名捕头勘察案发现场,见了陈永贵满头大汗大步进来,一愣之下,当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屋里众人顿时抬起头来,齐齐望着陈永贵。

    陈永贵便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028、蹊跷(下)

    就在此时,咸阳县令陆文涛端从在房内,眉峰微皱,略显焦灼的目光不时扫向那那扇半掩房门。里面的那位不速之客,正在沐浴。

    说是不速之客,实不为过。沈珂,永宁侯之嫡孙,因其母早逝,自小又有老祖母疼着护着,管教上就难免有些松泛,虽未眠花宿柳之德性,却也有花花公子之浮名,年近二十还未定亲。这沈珂前日突至咸阳,从监牢里提了个惯偷犯人出去,说是协助办理一桩紧要事情,晌午时分倒是回来了,不过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说那惯偷犯人在眠柳巷喝多了酒,竟在路上醉死了。

    这等荒谬之言,陆文涛自然不信,想着沈珂在京都的行径,想必是又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事。可不信归不信,怀疑归怀疑,事儿已经弄出来了,碍于沈珂的身份,他也不得不赶紧想办法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那人面前,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料事与愿违,那惯偷正好死在咸阳与信阳相交之处,那地儿原属上头不管,信阳不管,咸阳不管的三不管地带,那信阳知县苏慎素来办事严谨,竟然抢在了自己的前头,已经初步查明死者的身份,说是信阳人氏,如今要把案子立在信阳来办。

    换作平日,陆文涛自是乐得顺水推舟,如眼下却是左右为难。一则死者是在押犯人,二则又牵涉到那位爷,倘若出个差错,他这头上的乌纱帽也就保不住了。

    他的眸光从那飘出氤氲之气的房间收了回来,又落在桌案上随意散落的华丽女裳上,只觉心里堵得慌——早上沈珂竟扮成女子婷婷袅袅地来到陆家门前求见,弄得陆夫人醋意大发跟他闹了一场,他又不好说明沈珂的身份,当着好些个下人,那份难堪就别提了。

    好不容易沈珂回来,就进了浴房沐浴,要不是自己陪着笑脸旁敲侧击地向他打探,还不知什么时候会知道实情。

    现在既然知道了实情,那他就得赶紧想办法收拾残局,在残局收拾妥当之前,最好能尽快送走这位不速之客——他若住在这里,麻烦就必会接踵而来。

    他正在左思右想,忽听房里有人唤他,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左腿“砰”地磕在椅角上,他闷哼一声,却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几步走到浴房门前,扬声问道,“沈爷叫我?”因沈珂并无公职在身,他便没有自称卑职。

    浴房里摆放着一只硕大的浴桶,里面白雾缭绕,浴桶内的年轻男子听到陆文涛的询问,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扬——这个陆文涛,与昌宁那些谄媚讨好的官员们倒是好了许多。当下,他便懒懒拿起浴巾擦拭着身体,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大人别忧心,明日一早,我就回昌宁,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沈珂清越的声线很是好听,陆文涛听在耳内,犹闻佛纶,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沉声说道,“沈爷太客气了……那件事情,我会处理干净,必不让沈爷为难。”

    “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沈珂淡淡一笑,“将来陆大人进京述职,还请到敝府知会一声,我必向家父引荐……以陆大人的资质,只在咸阳屈就,未免埋没了人才。”

    陆文涛却不敢把沈珂这话当真,即使不当真,他也还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沈爷您过奖了,我才疏学浅,并不敢存擢升之念,能在咸阳所尽其能,也算此生无憾了。”

    沈珂闻言,顿时剑眉一挑,不再答理陆文涛,步出浴桶揩干身子,慢腾腾地穿好衣裳,趿着布鞋踱出浴房,径直停在陆文涛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好半晌才道,“就算陆大人没有擢升之念,将来到了昌宁,我还是要做一回东,请陆大人在东升酒楼喝一杯薄酒,也算是谢今日您替我收拾残局之事。”

    陆文涛随口说了一套客套之词,料不到沈珂竟真是一片诚意,当下便也不再客气,随即长掬道谢。昌宁的东升酒楼,牌匾是先帝所赐,更以酒香菜佳久负盛名,出入此楼之人,大都是昌宁的王公权贵,自己若与沈珂同席,便是不出面推荐,也自有人上赶着巴结讨好,就此青云直上也未可。

    沈珂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道,“请陆大人少坐片刻,我还有件私事想要麻烦大人。”

    陆文涛眉心一跳,却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沈爷有事尽管直说,我必会全力相助……只是,不可再出先前那样的大事了。”

    沈珂眸中冷光微闪,随即一撩袍裳下摆在桌案前坐下,正色说道,“请陆大人放心,我不过是想问问大人与信阳知县苏慎的关系如何?”

    陆文涛一愣,旋即面露难色,“我与苏慎,不过是泛泛之交。”

    ……

    而这厢前往昌宁的官道上,数辆马车皆停靠在路边,等待宋虎与江妈妈回来。

    丰姨娘坐在马车内,先前见车队停了近半个时辰,想着凡事有宋氏料理,倒也不曾在意,也就没出来打听消息,后见宋虎与江妈妈乘马返回客栈,不由得就起了疑心,便让苏玉修前来询问。

    因为事关重大,且丰姨娘又不是个信得过的,宋氏自不敢以实情相告,依旧是先前自己失了佩饰的说词。苏玉修便去回了丰姨娘。

    丰姨娘却是不信。若真只是宋氏失了佩饰,只需遣个厮儿过去就行了,那客栈老板就是看在宋氏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气势上,也定不敢将那饰物据为己有。她做宋氏的贴身丫头近十年,对于宋氏的脾性自然了如指掌。因心里存疑,她便下了马车,亲自过去打探消息。她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漫长的旅途上,到了昌宁,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虽然不耐烦看到丰姨娘那张丰润白皙的脸庞,苏玉妍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了几句,宋氏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丰姨娘拐弯抹角试探了半天也没问出一句实话来,便怏怏折了回去。

    就是这一来一回之间,宋虎与江妈妈已经去而复返。虽然早已料到结果,听完江妈妈简略地说了此去客栈的情形,苏玉妍与宋氏还是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母女俩人对望一眼,正在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就听车夫小声说道,“陈永贵回来了!”

029、巧遇(上)

    苏玉妍撩起车帘,探出半个头去,就见丰姨娘正叫住陈永贵问询,陈永贵稍稍停留了一下,便大步过来。江妈妈早已下车候着,及至近前,忙低声问道,“老爷可有回信?”

    陈永贵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江妈妈。江妈妈忙接了信,交给宋氏。

    宋氏撕开火漆封口展开来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失玉大事,务必报案,小心覆辙,望夫人谨慎行事。

    她的眸光停留在“覆辙”二字上,顿觉心跳如鼓,眼前一阵眩晕。

    苏玉妍在侧,眼见宋氏瞬间色变,急忙伸手相扶,“娘,您没事吧?”

    宋氏这才警醒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事。”说是没事,其实汗水已浸透衣背。

    江妈妈忙上前为宋氏拭去她额头的细汗,一边小声问道,“夫人,老爷他……怎么说?”

    宋氏不答,微垂着眼睑把手里的信笺递给江妈妈。

    江妈妈只扫了一眼,脸上就有些不好看,“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还是回信阳吧!”报案之途虽则可行,但却涉及到大小姐的声誉,实则弊大于利,再说这上面的“覆辙”二字,说的分明就是宋氏当年那些不幸的遭遇,若此次白玉并蒂莲的遗失是宋家人作祟,昌宁之行便是凶多吉少,与其提心吊胆去追求那些泼天富贵,还不如就此返回信阳,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生活。

    见江妈妈面色有异,苏玉妍不禁顿感讶然,伸手拿了江妈妈手中的信笺来看,虽不明白“覆辙”二字的含义,但见宋氏与江妈妈两人面色凝重,便知此事非同小可,想到宋氏决意上京的执念,索性就把心一横,脆声说道,“不过是一块白玉,失了便失了,一则人正不怕影斜,二则也无人确认那就是我的贴身之物,便是有人窃了它去又如何?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

    “那东西是当今太后赐给宋家先太夫人的,虽说不是赦造之物,却也世间少有。昌宁的贵妇们,恐怕没有人不认得的。”江妈妈小声在旁边插了一句。“若有人借它来损毁大小姐的声誉,只怕也有人信……”

    苏玉妍想了想,遂道,“娘,那就依父亲所说,让人去县衙报案吧!”报了案,经过了官府,便是过了明路,就算有人要拿那东西说事,事前也得先经过官府这一关,要不然,仅凭他持有别人丢失的宝贝,就可以治他一个偷窃罪名。

    宋氏不语,把苏玉妍手中的信笺拿了过来,定定看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妍儿说得对,人正不怕影斜,咱们还是去报案!”一边说,一边就让江妈妈叫陈永贵过来。

    江妈妈迟疑片刻,遂下了马车,把候在车旁的陈永贵拽到马车前,道,“夫人,永贵来了。”

    宋氏沉吟片刻,便掀起半边车帘,向他招手道,“永贵过来。”

    陈永贵两步跨到马车旁,微微垂首,静听宋氏吩咐。

    宋氏遂附耳跟他低声交待了几句。陈永贵听着,连连点头。宋氏又让他复述了一遍她说的话,这才颔首道,“趁着天色尚早,你赶紧去。我们回客栈等你。”看着陈永贵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了,这才命江妈妈去请宋虎过来。

    听宋氏说要返回客栈,宋虎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又听宋氏说丢失的佩饰是宋家先太失人的遗物,对宋氏的报案之举也就连连表示赞同,当即就让人调转马头重返客栈。

    秋日的阳光虽不十分灼人,却也耀得人眼花。丰姨娘等在车里,时不时掀起车帘向外探看,好不容易等到陈永贵回来,她才问得一句话就让宋氏给叫过去了,不一会儿却又骑了马往信阳方向而去。看着渐渐西斜的日头,丰姨娘再也按捺不住了,撩起车帘就要下车。

    才探出半个头来,就听外头宋虎高声让车夫们调转马头返回信阳,她就硬生生地收回迈了一半的右脚,没好气地吩咐柳叶,“你赶紧过去夫人那里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不去昌宁了!”

    柳叶忙低眉顺眼地下了车,小跑着到了宋氏车前。

    江妈妈才要上车,看见柳叶,脸色微微一沉,“柳叶姑娘又有何事?”先前丰姨娘已经差她来过两趟了。

    柳叶脸上一红,陪着笑脸道,“我们姨娘让我过来问问,夫人这是打算去哪里……”

    “你去跟你们姨娘说,别再费这打听的心思了。”江妈妈远远眺了一眼丰姨娘的马车,“她有这打听消息的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送什么礼物给老太爷贺寿……”一边说,一边就往自己乘坐的马车走去。

    柳叶赶紧应声走了。

    宋氏在车内听见,不免轻轻叹息了一声。

    苏玉妍回眸,便宽慰道,“丰姨娘一心想快点到昌宁,也情有可原……”

    宋氏就未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声。

    说话间,马车已经调转车头,复又往信阳方向驶去。

    母女俩人各自想着心思,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只闻马蹄得得。

    苏玉妍心里想的是,此次失玉,实属蹊跷,苏慎回信里的“覆辙”二字,更让人疑窦丛生。

    宋氏心里想的是,此次失玉,多半是宋家人所为。还是苏慎想得周到,与其将来处处受制,倒不如抢先一步在官府立案,若是将来有人拿着白玉并蒂莲来要挟苏玉妍,就让他在第一时间进监牢!

    幕色将至之时,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到了先前投宿的东升客栈,客栈老板竟亲自迎出门外,点头哈腰地把宋氏苏玉妍一行人让进楼上雅座,又吩咐店伙计送上店中最好的酒菜。

    “菜拣清淡可口的就好。”宋氏道,“酒就不必了。”

    那店老板唯唯喏喏地答应着去了。

    她们坐的,依旧是今天早晨坐的靠窗的位置。

    苏玉妍眸光淡淡一扫,这才发现楼上的另一个角落,竟然端坐着一个衣着淡雅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的身后,站着两个丫头打扮、容貌姣好的少年女子,此刻,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家这一众主仆。

    不经意,苏玉妍的眸光对上了那年轻男子的眼睛。

030、巧遇(下)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黝黑深邃的眸子里闪着不可捉摸的光芒,让人见之忘俗。只看了一眼,苏玉妍就觉得心里一跳——这双眼睛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实在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与此同时,那年轻男子的眸光也淡淡地投到苏玉妍身上,眸光流转间,唇角就微微扬起,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苏玉妍连忙眼睑微垂,避开那年轻男子的注视。

    这年轻男子,正是打算明天就离开咸阳的沈珂。

    苏家的女儿明眸皓齿,果然生得异常妍丽,尤其是刚刚那一低头的娇羞,竟宛如昙花初现般让人眼前一亮,与今天早上所见的淡定从容又大有不同,却都十分养眼,难怪那老宋要接她进京,其中原因,自是不言而喻。这丫头一行如此大张旗鼓地返回客栈,还敢去咸阳县衙报案,当真就不怕那白玉并蒂莲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中?还是她们已经有了应对的良策?沈珂收回眸光,心念微转间,便缓缓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下楼去了,两个美婢也随之下楼,临去时,其中一个似乎不经意地扫了苏玉妍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苏玉妍自然没有听见这美婢的叹息。她微颦着眉头,想着方才那年轻男子似曾相识的微笑,脑中突然闪过今天早上跟自己擦身而过身材高大的女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虽然是男女有别,可笑容却几乎一模一样!

    念头闪过,她的眸光就随即投向已至楼下的年轻男子。

    恰在此时,沈珂抬起头来,正迎上她探究的目光,他眼皮一跳,脸上就自然而然地露出轻浮的笑容来,那晶亮的眸子还狡黠地冲她眨了一眨,就好像一个花花公子调戏一个良家女子一般。

    苏玉妍连忙别过头来。饶是如此,她也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这年轻男子轻佻的举动像是刻意为之,眼神时透出的戏谑之情,就仿佛已经将她心里的所想看穿似的。

    沈珂看到苏玉妍被他这一眼看得复又垂下眼睑,遂满意地一笑,扬长而去。

    宋氏也注意到了沈珂,眸光微闪,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附在江妈妈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江妈妈微微点头,遂快步下楼。

    丰姨娘的视线刚才一直追随着沈珂,只觉这年轻男子像极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当着宋氏的面提及,眼见宋氏吩咐江妈妈下楼,便也跟着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去洗洗手再来。”说罢,便欲起身。

    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遂扭头吩咐春荣,“春荣,你和柳叶两个好生搀扶着姨娘下去……这客栈鱼龙混杂,快去快回。”

    春荣自是明白宋氏的意思,当下便上前相扶。丰姨娘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面上却不显,任春荣与柳叶两个一左一右拥着她下楼去了。

    “娘,我觉着方才那个男子,与今晨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十分相像,只是那女子眉心有颗美人痣。”苏玉妍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您看,要不要让陈永贵跟着去看看?若真是同一个人,那就赶紧通知官衙的人来抓捕才是。”陈永贵自小习武,拳脚工夫不错,人又机灵,跟踪一个人难度并不大。

    宋氏当时对那女子只有惊鸿一瞥,并没有十分留意,此时听女儿一说,不免仔细回想,再想到这男子的长相与那个声名显赫的男人也有神似之处,更觉心惊不已——如果此人真是那人的儿子,如果白玉并蒂莲真是此人窃走,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对于女儿的警觉,她还是深感安慰,当即便点头说道,“妍儿放心,我方才便是让江妈妈下去吩咐陈永贵了。”

    原来江妈妈下楼竟是让陈永贵去跟踪那年轻男子了。苏玉妍不免有些意外,“娘也觉得这人与今晨所遇那个女子相像?”

    宋氏微微点头。与今晨所遇的那个女子相不相像固然紧要,可更为紧要的是,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年轻男子的真正底细!

    说话间,店伙计已送上饭菜。

    少时,丰姨娘去而复返,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隐忍着没有发作。

    饭菜上到一半,江妈妈也回来了,气喘吁吁,脸色有些凝重,快步走到宋氏身边,俯下身去,低低地附耳说了几句。

    宋氏脸上就露出满意的神情来,微微颔首,便让江妈妈在她下首坐了一起吃饭。

    因出门在外,江妈妈也就没有拘礼,依言在宋氏下首坐了闷头吃饭。

    等待的人,难免会感觉时间过得漫长些,感觉心情会焦躁些。比起早晨的那顿饭,宋氏更觉食不知味。

    这短短的一顿饭工夫,丰姨娘的眸光不经意地睃动间,竟已往楼下看了十余次。

    苏玉妍却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原则,依旧大快朵颐。毕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害怕逃避,还不如勇敢面对!

    ……

    陈永贵远远尾随着沈珂与那两个美婢,看他们一行三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咸阳县衙,又在街角等了近三刻钟的工夫,眼看天色暗沉,也未见他们再出来,他便飞快地回来给宋氏报信。

    宋氏此时已经洗漱已毕,正小声跟江妈妈说话,眼睛不时扫过在灯下飞针走线的女儿,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在闪烁的烛光里愈加柔美,心里便不禁隐隐作痛。

    苏玉妍却不知宋氏所想,只心无旁鹜绣着那斗大的寿字——这寿字,是由九十九个颜体小寿字拼合成一个颜体大寿字,却又用了各色丝线,远远看去是个寿字,凑近来看却又是一幅麻姑献寿图。

    这幅寿字,原本是预备着送给苏慎的生辰之礼,没想到苏慎却主张她将这个送给宋家老太爷作寿礼,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眼下就只有余下几颗仙桃尚未绣完。

    听宋氏吩咐宋永贵进来,苏玉妍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坐到宋氏身边。

    陈永贵垂首进屋,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听说那人进了咸阳县衙没有出来,苏玉妍只觉眉心一跳,顿生不详的预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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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良缘介绍:
她穿越而来,只愿安享平凡,母亲病故,让她的身世变得扑朔迷离,父亲郁郁而终,她又被迫寄人篱下,既要敷衍嫉妒多疑的兄弟姐妹,又要应付心机深沉的各房长辈,在夹缝中求生的她与庶弟携手共度难关,一路披荆斩棘,为亲人谋求平安幸福,为自己谋求锦绣良缘。谋良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良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良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