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事发(下)
四皇子赵安固然身份高贵,却不知是性情如何,况且以冯家这样的家世,便是把她许给赵安为妾,也算是高攀了。虽然她并不想嫁给如赵安一般身份高贵的人,但为了整个冯家,冯静宜也只能听从了母亲的安排。
苏玉妍便是没有听见先前他们曾说了什么,此时也明白赵安的意思。她心里微动,正要开口说话,冯静宜已经看见她,只觉鼻头一酸,两行热泪便涌了出来,“表嫂……”说罢便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林姨母看见女儿这般模样,心里也是一阵难过。虽说赵安应承纳冯静宜为妾,但却难保他心里不会生出疑窦,如果当真怀疑是她们母女俩人在算计她,以后他又怎么会给冯静宜好脸色看?
苏玉妍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冯静宜双手紧紧搂住,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低声说道,“怎么哭了?”此时此刻,她唯有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来,且看赵安如何作答。
果然,赵安就抬眸朝她看了过来,眸光微闪间,唇角向下一弯,露出几分冷凝来,“沈少夫人来得正好,我正想着人去请您呢!”他与苏玉妍年纪相仿,却因为赵宥是沈珂的亲外甥,他便比苏玉妍晚了一辈,又因心里存着那一份念想,故此便也对苏玉妍礼让三分。不过到底怀疑这林姨母母女俩人在算计自己,言语虽然客气,语气却有些阴冷。
苏玉妍便敛首为礼,“……见过穆王……不知穆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听出赵安语气不善,她便也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毕竟,沈琳方才昏睡之前说自己中了迷香的事,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赵安——护国寺里戒备森严。沈琳又是这样的身份,觉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她身上动手脚。当然,身为定远侯府随行的厨娘,姚妈妈也有重大嫌疑,只不过她一介仆妇,若没有强硬的后台,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所以,苏玉妍想来想去,唯有赵安嫌疑最大。
赵安听出苏玉妍话中略带诘问之意,不禁一愣。旋即淡淡说道,“我今日入寺前来为沈太妃生辰祈福,听说沈表妹一行俱在。便特意过来看看,不想在路上遇上这母女二人……”
“她们是我沈家的客人。”苏玉妍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这位夫人,就是我家沈大爷的姨母。这一位,是她的女儿冯氏。”
听说竟是沈珂的姨母与表妹,赵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便微微一笑,“哦?原来竟是沈舅父的姨母。”说罢向林姨母拱手为礼,脸上收了先前的冷凝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平和。
这边林姨母见苏玉妍来了,恍如见到了大救星一般。当即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妍儿……静宜她,她……”却是欲言又止,好像是知道了赵安是穆王的身份后又惊又惧不敢随便说话。
觉新方丈也是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身上只着了单薄的外袍。此时被冷簌簌的夜风一吹,顿觉全身冰凉。眼角的余光一瞟,见苏玉妍满脸冷凝,就知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当下便朗声说道,“诸位,风寒露重,还是随老衲进屋商榷吧!”
苏玉妍眼睑一垂,就见冯静宜赤左足,踩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冻得瑟瑟发抖,她心里一软,就点了点头,“也好。”
这时,锦春因是不放心苏玉妍单身前来,叮嘱了双珠之后便也过来看个究竟。
赵安朝雅舍看了两眼,见有人过来,还道是沈琳,待到走近,却是锦春,因不见沈琳的人影,心里疑惑不定,却也不敢开口相询,眸光从楚楚可怜的冯静宜身上扫过,这才应声点头。“好。”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蒋良脸上顿时浮起一片阴云,不过,就算他满心不悦,主子都答应了,他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林姨母上前把冯静宜的绣鞋拾了起来,上前替她穿好,又伸手扶住她一只胳膊,手上微微用力,等冯静宜抬眸看她,她这才低声说道,“事已至此,你休要多想,且先回屋好好歇息。”说罢便请锦春扶了冯静宜回房歇息。
锦春虽不知事情原委,此时见到冯静宜珠泪涟涟,便也知事关重大,当下二话不说就扶了她回房。
冯静宜欲待不走,却见母亲与随在赵安身后匆匆而去,她只觉心头一阵悲凉,顿时万念俱灰,也不再向那边看上一眼,就任由锦春半扶半抱地拖着她走了。
那边赵安已经随了觉新方丈往院外的议事厅走去,走到拐弯的游廊处,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望,却见雅舍里空荡荡的再无半个人影,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声。
苏玉妍与林姨母并肩而行,小声询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姨母自不会相瞒,便实言相告。唯一瞒了苏玉妍的,就是她母女二人借故在此守株待兔的事。
苏玉妍先前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早有定论,此时不过是为了不让人起疑而请林姨母再复述一遍,听林姨母说完,她沉吟片刻,这才低声问道,“姨母……您当真打算把静宜妹妹嫁给穆王为妾?”
林姨母唇角微牵,露出一丝苦笑,“事已至此,我就算万般不愿,又能如何?”
“静宜这样的性情,适合在穆王府里过活么?”苏玉妍脚步微滞,有意落下赵安等人一截。她是想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尽量为冯静宜打算打算,毕竟,那个小姑娘,除了出身不好,别的方面都是极其出色的。林姨母一时利欲熏心,拿女儿的终身幸福为冯家谋划,也不管冯静宜同不同意。在她看来,冯静宜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
“静宜虽然性子温和,但也不是不会算计的人。”林姨母听出苏玉妍的言外之意,当下便也低声回道,“嫁入王侯之门,便是为妾,也终比落在九江那些破落户家里为媳好,唉……”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女儿叹息,还是为自己叹息。
苏玉妍听了,眼前顿时浮出冯静宜所绣的那件月白的锦袍来,那精美绝伦的图案与冯静宜那张清丽可人的小脸叠加在她的面前,一时让她心中恍忽一片。
她顿感默然。
这个时候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冯静宜遇到这样的“不幸”,除了老老实实地以妾室的身份被穆王抬入府去,还能有第二条路可走么?除非她这辈子不嫁人,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否则,便只能低声下气地听从她母亲的“安排”。
林姨母见苏玉妍不出声,知她为女儿难过。再想起自己用了这等卑劣的手段生生为女儿谋得这样一段“良缘”,一时也不知该为女儿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女儿感到难过。侯门深似海,她便是没有入过侯门,在定远侯府短短几天也算见识了王侯之家的气象,以女儿那等息事宁人的性子,若不拿出几分威风来,只怕将来还有恶仆相欺。一时之间,她患得患失,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也无心再跟苏玉妍说话了。
苏玉妍心里也是百感交集,随在赵安等人身后进了议事厅。
屋里已经烧起炭盆,进门便有暖意扑面而来。
觉新方丈请赵安在上首坐了,又请苏玉妍与林姨母在赵安左首的首位与次位坐了,自己这才慢慢在赵安对面坐下。待小沙弥捧上热茶,觉新才开口道,“今日之事,既然穆王与冯夫人都要老衲做个见证,如今沈少夫人也来了,不若老衲与她二人同为见证吧!”
“姨母,您真要把静宜……”苏玉妍沉声问林姨母。
“事到如今,除了这样,还能怎样?”林姨母露出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总不能让她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吧!”
听林姨母这么说,苏玉妍顿时噤声。她一番好意,林姨母非但不领情,还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来,罢了,这也是冯静宜的命。
赵安静静地环视了一眼室内几人,这才沉着脸道,“就算今日是场误会,我也认了。等我回府之后,着人挑个吉日,再让人送聘礼过来。”
林姨母听了,难抑心中激动,竭力按捺住突突心跳,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苏玉妍作为外人,自不好插手此事,与觉新对视一眼,俩人皆应声道,“好。”
在觉新看来,此事大有蹊跷。穆王夜里擅闯雅舍,本就是失礼之举,他不知道穆王去雅舍做什么,又为何如此“幸运”地遇到了冯氏母女,可他知道,冯氏是从九江来的破落户,她的父亲是因罪罢免的儿官,以穆王这样的身份,便是纳妾,也应该瞧不上这样出身的女子,尽管这个冯氏生得千娇百媚,但以穆王这等尊贵的身份,府邸之中自然是艳色无数,又怎么会乖乖听从这位冯夫人的安排把冯小姐纳入后院?但事情偏偏就出乎他的意料,穆王不仅答应了,且还答应得十分爽快,也丝毫没有怀疑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239、算计(上)
林姨母便沉着脸起身,“既如此,我就先行一步,只等穆王消息了。”
赵安唇角微翘,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半点不露被人算计的恼怒,“请冯夫人静候佳音。”
佳音?巴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与人做妾,本就不是光彩的事,奈何此事却是自己一家子梦寐以求的,便是此时听出赵安语中的讽刺之意,林姨母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羞惭,微微颔首,绷着脸道,“我得去陪着静宜了,失陪。”说罢也不看赵安一眼,就拂袖而去。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让觉新方丈感到疑惑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毕竟,就算穆王势大,定远侯府也不是一般府邸可以比拟的,若这位冯夫人借着定远侯的面子纠缠不休,不仅自己为难,只怕连穆王也会头痛。
不过,就在觉新才舒完这口气,便听沈少夫人缓缓开口,“大师,方才听您诵经,尚有几点不明之处,想请大师为我释解其中深意,能否借一步说话?”虽然冯静宜的事解决了,可沈琳遭人算计的事,却不能善了,她是长嫂,便是没有宋德书的指示,也应该为沈琳出头把事情查清楚,以绝后患。
觉新方丈一愣,不知道这位沈少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眸子,便不由自主地应声道,“沈少夫人客气了,老衲定当竭力为您解惑。”
这边赵安瞟了瞟觉新方丈与沈少夫人,虽觉沈少夫人这时候提起理佛之事有些突然,却也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自己也不便横插一脚,眼见觉新方丈端起茶来,不等他开口谢客,就站起身来。笑道,“本王就不打搅两位探讨佛理了……告辞。”说罢,从容而去。
那蒋良跟在他身后,黑着脸色,也不说话。
目送赵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觉新方丈这才缓缓开口,“不知沈少夫人有何见教?”
“……听完大师诵经之后,我与舍妹并冯夫人一行回房歇息,冯夫人因要消食便在花园里散步,我便与沈三小姐回屋。尚未安歇,舍妹竟突然昏迷……”苏玉妍盯着觉新方丈,慢慢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大师文武全才,精通医理,所以想请大师救一救舍妹。”
“沈三小姐突然昏迷了?”觉新心头一跳。沈三小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工夫。竟会突然昏迷不醒呢?
“正是。”苏玉妍望着觉新方丈,一字一句地说道。“还请大师施以援手。”
眼见沈少夫人面色沉凝,觉新方丈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慌乱。今天是怎么了?才处理完那位冯小姐的事,又冒出沈三小姐的突然昏迷的事来了,这沈三小姐身份高贵,可不是方才那位冯小姐可以比拟的。自然半点轻忽不得。当下,他忙站起身来,向沈少夫人道。“老衲这就随沈少夫人前去。”
苏玉妍转身,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
院外月色清朗,形同白昼,有冰冷的夜风一阵阵袭来,吹在身上。让人禁不住直打寒噤。
觉新方丈穿着单薄,硬生生地颤抖了一下。朝着雅舍看去,就见窗里灯火通明,隐约还有人影在廊下走动。他心里暗叹一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苏玉妍大步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径直往雅舍而去。
到了房前,沈琳的贴身丫头银香正焦急地候在门口,见沈少夫人领着觉新方丈过来,不由得喜道,“少夫人回来了……”
苏玉妍点了点头,问,“三小姐怎么样了?”
“还……没醒。”银香满脸担忧。
“大师,请。”苏玉妍回头看了看觉新方丈,右手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时此景,也容不得觉新方丈多作客套,况且他是出家人,又是护国寺的住持大师,自不比外男需要避嫌,当下也就不逞多让,大步跨进屋去。
闪烁的烛光里,沈三小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觉新方丈见了,不由得唬了一跳,当即上前伸手试探她的鼻息。
银香跟着进屋,见状不由得低声嘟哝了一句,“我们家小姐气息尚存……”
觉新方丈听在耳里,老脸当即微红,幸好屋里他背对着烛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后退一步,半蹲下身去,伸手捏住沈琳的脉搏,为她号脉。
苏玉妍静静地站在觉新方丈身后,盯着那只按在沈琳腕间的大手。
良久,觉新方丈才慢慢站起身来,眉头紧锁。
苏玉妍沉着脸,缓缓开口相询,“大师,舍妹怎么样了?”
觉新方丈回过头来,低声说道,“沈三小姐脉象平衡,没有中毒的症状……”他沉吟片刻,忽又问道,“……是不是她误食了什么东西?”
苏玉妍见觉新方丈意欲推脱责任,不由得冷笑一声,“舍妹一直身体康健,方才又是与我们一起用的晚膳,饭后大家又一道听大师讲经,前前后后我一直与她形影未离,这期间她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倒是在大师屋里喝过一杯清茶……”说罢望着觉新方丈,“如果说舍妹误食了什么东西,那我们与她同饮同食,怎么就只她一个昏迷?”
“这个……”觉新方丈刚才在屋外还觉寒意沁人,此刻额上却已经开始冒汗了。当然,这并不是热的,而是急出来的。沈少夫人说得没错,她们几位夫人小姐同饮同食,怎么就单单沈三小姐昏迷不醒呢?他也觉得不对,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到底也是个处变不惊的人精,微作沉吟,便继续说道,“我医术有限,不能确定沈三小姐到底是为何昏迷,但距护国寺山下二十里地有位世外高人,必能救沈三小姐脱离危险。”
苏玉妍先前见觉新方丈欲要推脱,本欲出言相逼,不料他迟疑片刻就说出有人肯定能救沈琳脱险,她顿时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大师请这位世外高人前来相救了。”
就是沈少夫人不出言相请,觉新方丈也是要想法了救沈三小姐脱险的,毕竟人是在护国寺里出的事,怎么着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事不宜迟,他当即便点头道,“老衲即刻派人前去,还请沈少夫人稍候片刻,休要着急。”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此时此刻,就算苏玉妍有天大的火气,也不是发作的时候。先前出了冯静宜这事,她心里就觉得十分不快,眼下沈琳昏迷不醒,就更令她心里焦急起来。看来这趟护国寺之行,还真是波折重重啊!怪不得沈珂让她陪同沈琳一行前来,只怕早已猜出其中凶险了。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旋即问那银香,“冯夫人和冯小姐,都安歇了么?”林姨母母女就歇在隔壁屋里,此时屋里尚有灯光,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不知是否歇下。
银香道,“先前奴婢见着锦春姐姐扶着冯小姐回了屋,冯小姐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冯夫人又小声劝慰了几句,冯小姐便止了哭……”
听说林姨母只劝慰了几句冯静宜就止了哭,苏玉妍心里不由得一阵怅然。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就算她再怎么同情冯静宜,也不能阻止她自愿去做赵安的小妾啊!想到之前沈珂跟她的说的沈松年费尽心机想让冯静宜嫁给苏玉修的事,再想到方才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一幕,苏玉妍忍不住叹息出声。这女人呐,一念之差,就会毁掉终身幸福。
银香不知苏玉妍心里所想,见她面带忧伤叹息出声,还道她是为沈三小姐着急,不由得更觉她是好人。
苏玉妍寻思片刻,便吩咐银香,“你且好生在这里照看,我过去瞧瞧冯小姐。”
银香忙不迭地应了。
苏玉妍就推门进了自己那一间小屋。双珠与锦春都在,想是梦姐儿刚刚醒过,双珠正侧身坐在床边轻轻拍着被窝,小声哼唱着歌儿哄她入睡,锦春则沉着脸坐在旁边,也不知想些什么。见她进来,二人同时起身,锦春低声问道,“……觉新方丈怎么说?”
“他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苏玉妍道。“也不知要不要紧。”
锦春稍通医理,先前见过沈琳呼吸平稳,好似没有大碍,便低声安慰道,“依我看来,应该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就好。”苏玉妍点了点头,“你们且先歇息吧,我过去那边看一看。”
锦春知道她说的是冯小姐那里,当下就应声点头。
苏玉妍便折身去敲林姨母的房门。
好半晌,屋里才有人应声,“谁呀?”
“是我。”苏玉妍轻声说道。
房门应声而开,林姨母站在门口,脸上隐有泪痕,“是妍儿啊……进来说话吧!”
苏玉妍便迈步进屋。
屋里灯光闪烁,冯静宜和衣倚在床上,眼睛红肿得如同水蜜桃一般,更令她增添了几分艳色,倒没有苏玉妍想象中的悲伤与绝望。
见苏玉妍直直地朝她看来,冯静宜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便滚下两行热泪。
240、算计(下)
“表嫂……”冯静宜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直往下落。此时此刻,就算她心中有再多不甘,可事情已成定局,已容不得她反悔了,一时之间,她百感交集,思及自己幼时的梦想,念及母亲的让自己顺利进入穆王府的小伎俩,更是又羞又愧,反倒冲冲淡了她心里的忧伤与绝望。
苏玉妍心里暗叹一声,旋即上前在床沿坐下,柔声说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再难过了。这穆王虽说身份高贵,却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现在又还没有娶妻,你将来进了府,若得了他的欢心,再生个一男半女,这后半生也有了依傍……便是做了普通人家的正经主母,也未必会有那样的风光……”虽说劝解,却也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事到如今,她就算再反对冯静宜嫁给赵安,又有什么用呢?这结果,是林姨母自己求来的,便是冯静宜,多半也是首肯了的。
冯静宜听着听着,便慢慢停止了哭泣。是啊,都到了这步田地,再哭再闹又有何益?这一切,都是母亲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现在既然得到了,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了。她抬起眼睑,用帕子轻轻揩去脸上的泪痕,向站在苏玉妍身后的母亲望了一眼,就哑声说道,“表嫂说的极是……便是做了普通人家的正经主母,也未必有做穆王侧室的风光……唉,这都是我的命!”说到最后一句,语音渐低,显然还是难抑心中不甘。
见她这样,苏玉妍心里也觉怅然,想起那日冯静宜不经意地把那件月白的锦袍拿与她看时的自信与骄傲,想到那日她们母女俩或许就已经算计到了有今日一幕,她心里的惆怅顿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世情的平静与冷漠。“也许吧……”她淡淡地说着。其实她想说的是,出身是注定的,但命运却是自己把握的,你既然心甘情愿听从别人摆布,又怎么能没有接受失败的心理准备呢?
她想着沈琳现在昏迷不醒,就又顺势劝解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了。
林姨母想是还有话跟冯静宜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就亲自送她出屋。
苏玉妍回到屋里。便是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她也不敢睡去。她靠在沈琳的床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思前想后,却终是没个头绪,锦春也担心她,自不敢独自去睡,就随在她左右。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觉新还没有来。
眼看月上中天,沈琳依然昏睡不醒,苏玉妍心中焦急,再也等不得了,便命银香与锦春去前院找觉新。
锦春正要出门,忽听外头有人敲门。便问道,“谁?”
外头应声,“是我。”
苏玉妍一听。顿时吃了一惊。这个时候,赵安怎么来了?
虽然吃惊,却还是应声而起,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朝外看去。只见赵安身披白狐大氅站在门外,那铁塔般的侍卫蒋良却不见踪影。当下。她便站在门里,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不知穆王有何贵干?”
“听觉新方丈说,沈三小姐病了?”想是怕惊动隔壁房里的林姨母母女,赵安把声音刻意压低,“可否容我进来说话?”
“不知穆王想说什么?”苏玉妍心里暗忖,却仍然站在门内,手握着门闩,一动不动,并没有让赵安进来的打算。
“我自小识得医理,想为沈三小姐看一看。兴许,能瞧出什么端倪来。”房门只打开细细一条缝,屋里灯光闪烁,赵安却瞧不清房内情形。
“男女授受不亲。”苏玉妍想起先前月光下的那一幕,心里陡然一阵清明,这个赵安,先前大摇大摆地过来,难道竟是为了沈琳不成?一念至此,她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觉新方丈已经着人去请郎中,就不劳穆王爷费心了。”
赵安听罢,不由得轻笑出声,“沈少夫人多虑了。我与沈三小姐在相识多年,还时常在皇太妃宫里玩耍,也算不得外人,况且,这种非常时刻,又何必为了讲究这些虚礼而白白耽误了救治了沈三小姐的时间呢?”
听他这么一说,苏玉妍心里不禁微动。她之前在宫中时,也曾与赵安有过数面之缘,也从未听人说起他懂得医理之事,可见这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这个时候,他单身前来,连贴身侍卫也不带,难道真的是仅仅为了救治沈琳这么简单?
见门里的不出声,赵安便知她已经被自己的话打动,当下便又低声说道,“还请沈少夫人让我进来说话,惊动了隔壁的冯夫人,就不太好了。”
要不是不想把沈琳昏迷的事泄露出去,苏玉妍还真不打算把门打开,想到横竖有锦春和双珠侧,也不怕赵安使诈,当下便把放了门闩,退后两步,低声说道,“请进吧!”
赵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也不再说废话,当即快步进屋,返身把门掩上,这才把目光落在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沈琳身上,只看了一眼,就大步上前,在她的床沿坐下,伸出两指,轻轻按在她的脉门上。
看这架式,倒有几分行家的模样。苏玉妍心里暗道,却不错眼地盯着赵安的一举一动。
赵安两指按在沈琳的脉门,眼睛却不经意地飘到了她双目紧闭的脸上。呵呵,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对自己流露出厌恶之意!他心里暗暗思忖,不过,即便她睡着了,唇角还是微微翘着,好像不知道烦忧为何物,当真是天真无邪!
苏玉妍站在赵安身后,直觉赵安问脉的时间有些过久,便有意无意地轻咳一声,仿佛在提醒赵安。
听到这声轻咳,赵安才从臆想中惊觉过来,当下缩回右手,缓缓站起身来,煞有其事地向苏玉妍道,“……不知沈三小姐先前可有异常表现?”
“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抱着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原则,就算对赵安有所怀疑,苏玉妍还是把沈琳今日的行动简略地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还真是没有什么异常了?”赵安沉吟道。“可是,据我看来,沈三小姐明明是中了迷香的症状……”
“中了迷香?”苏玉妍不由得一惊。赵安是从哪里看出沈琳中了迷香的呢?难道他当真是识得医理的?对了,方才沈琳在昏迷之前也说自己中了迷香的,沈琳又不是郎中,也不识毒,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中了迷香?再说了,她从前在电视里看到人使用迷香时,多是点了蜡烛或用什么竹管之类的东西吹进屋里迷倒人的,晚饭后除了在听觉新方丈讲经时屋里点了蜡烛,之后回来也没有点灯。她这么忖着,脸上就露出沉吟之色来。
“是。”赵安见苏玉妍半信半疑,当下便正色道,“据我所知,这种迷香,不同与普通迷香,无色无味,通常会在人吸入半个时辰内发作,却能使人昏睡不醒……若不及时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听赵安说得这么严重,不仅苏玉妍吃惊,连锦春双珠两人也吓了一跳。不过是中个迷香,怎么就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可赵安说得言辞确凿,俨然一副里手行家的模样,就算苏玉妍心存侥幸,却也不敢轻忽。“这可如何是好?”她心里担忧,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担忧之情,当然,这也是她故意露出来的,就是要借此试探赵安的用意。就算赵安从觉新方丈那里得知了沈琳“生病”的事,若没有特殊原因,就冲着方才发生了冯静宜这么不愉快的事,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巴巴地赶过来示好。
“救治沈三小姐的法子,也不是没有。”赵安浓眉一颦,似乎有些为难。
“还请穆王直言相告。”此时此刻,不管赵安所为何来,只有通过他话里的蛛丝马迹,苏玉妍才能确定他的真正意图。
“这个法子……”赵安朝锦春与银香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苏玉妍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当下便道,“穆王有话尽管直说便是,她们皆能守口如瓶。”
赵安却道,“这话,却是连她们也不能听去的。”
苏玉妍秀眉一锁,当下就沉声说道,“既然穆王不肯相救,那就罢了。”从赵安的话里,她已隐隐觉出不对,当下就借机谢绝了他的“好意”,且看他如何作答。
赵安料不到苏玉妍竟会拒绝,不由得一怔,旋即也沉下脸来,冷冷说道,“沈少夫人,不怕跟你说实话,沈三小姐中的这种迷香,我若没有见过,却是难以诊断出来的,正因为这种迷香无色无味,毒性又烈,不似普通迷香只让人昏睡,又需要极特别的救治法子,所以我才会记住它的。”
苏玉妍瞟了赵安一眼,却不说话,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见苏玉妍似乎有些意动,赵安又继续说道,“这个救治病人的法子,与救治中了春药的人法子一般无二。”
此言一出,苏玉妍当场怔在那里。原来,赵安的意图,竟在这里!
241、较量(上)
苏玉妍虽然没见过中了情毒的人是怎么解的,但也曾听锦春说起过那些江湖中的秘闻秩事,自然知道情毒的解法——但凡中了情毒者,只需与异性行房,便能不治而愈。这赵安,在此时说出这个法子,难道竟是怀了那般龌龊的心思?这人表面看起来玉树临风,想不到竟是那等卑鄙小人!若果真如此,那沈琳中了迷香的事,就更不能善了!不过,就算她心中震惊,却还是竭力压抑心中怒意,当即就抬眸望向赵安,轻声说道,“这是唯一的解法么?”
“这个……就很难说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这世上有第二种解法……不过,沈三小姐这个样子,晚一刻,便会多一分危险,还请沈少夫人早作决断……”赵安沉着脸,微微点头,难抑心内的一闪即逝的欣喜。如今林姨母母女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沈琳又是昏迷不醒的,如今就只有沈少夫人一个,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便是此刻派人去宫里找了太医来,那也无济于事——虽然这种迷香还有另一个绝密的解法,但那解法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秘而不宣,别人又从何得知?等定远侯府到了万不得己的时候,就会来求自己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便生出几分笃定来。
苏玉妍不动声色地将赵安平静的面色收入眼底,不禁心里一沉。如此看来,赵安所说,竟十有*是真的了!倘若这觉新方丈跟赵安是一丘之貉,自己还真是轻信了他!她心里一忖,便露出沉吟之色,良久,才向赵安说道,“且容我再想想。”
事关一个女子的清白,自然是要好好想想的。赵安心道。眼底就浮起一层得色,随即一闪而逝。
这边锦春与银香听了,早惊得面色巨变。锦春也就罢了,早前随着沈珂行走江湖,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过,也只是微微一惊,而银香却是自小随在沈琳身边出入宫中,虽然见识过宫妃们的明争暗斗,却都是事不关己,压根儿也没想到这样的祸事竟会突然降临到自家主子身上。此时早已吓得面白如纸,只拿眼瞅着沈琳,心里想着她如今还未及笄。也不曾订亲,若是失了清白,又叫她怎么活下去呢!
苏玉妍所说的想想,并不是如赵安所料的想着如何找一个男子来给沈琳解毒。她心中所忖,却是恰恰相反。原本她还怀疑对沈琳下手是别人。但现在看来,只怕没有别人,就是眼前这个了。她心里忖罢,便抬起头,沉声向锦春道,“锦春。方才穆王爷所说,你都听清楚了?”
锦春不知少夫人此言何意,但赵安所言她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点头道,“是,奴婢都听清楚了。”
“你即刻回府,把事情的经过跟老侯爷说透,别的人。一个字也不许透露。”苏玉妍徐徐说道,“你跟老侯爷说。事情紧急,还请速作决断,快去快回!”
锦春自然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当下郑重点头,“是。”说罢就推门而出,苏玉妍却又叫住她,对她俯耳说了几句,锦春连连点头,当即大步而去。
苏玉妍又朝偎在沈琳床前踏板上的银香看了眼,沉声说道,“银香,三小姐的事,你也一个字都不许跟别人说,一切等老侯爷有了决断再说。”
银香早唬得珠泪涟涟,听了这话,自是忙不迭地点头。
赵安原本还存着侥幸之心,此时见苏玉妍冷静下来处理此事,脸上便带了一丝寒霜,“……沈少夫人,我都说了,此毒性烈,晚一刻,沈三小姐便会多一分危险,说不定,等定远侯他老人家来了,就迟了……”他只怕定远侯那老匹夫来了,纵然没有解救沈琳的法子,却也轮不到自己来为沈琳解毒了,那他这一场谋划,就真正是白费心机了。
“穆王爷精通医理,可否跟我说句实话?”苏玉妍抬眸望着这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少年,冷冷说道,“舍妹她,最多还能坚持几个时辰?”这个少年,额头还带着两点青春痘,看起来不仅无害,甚至还有几分单纯,怎么竟会是这样的狠毒,一出手,便要取沈琳的清白?此时此刻,这个对沈琳下手的人,从赵安的所作所为,她已经不作第二人猜想。
“这个……要看她中毒的深浅。”赵安似乎有些不敢确定,便又走到床边,俯下身去看了看翻开沈琳的眼皮,细细看了一阵,这才直起腰来,“照沈少夫人所说,沈三小姐昏迷已经近一个半时辰了,正是毒性最烈之时,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悔之晚矣。”
苏玉妍此前听锦春说过情毒也可致人于死地,但这迷香之毒,她却是闻所未闻,不过见赵安说得郑重,也不敢轻忽,虽然不全信,但还是作出十分焦急的样子来,“……你只管跟我说实话,到底能坚持几个时辰?”
赵安咬了咬牙,低声道,“据我所知,最多能坚持两个时辰。”
苏玉妍微怔,突然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只余了半个时辰了?”
“沈少夫人若是不信,可去探探沈三小姐的鼻息。”赵安见苏玉妍不信,不由得急道。
听他这么一说,苏玉妍还真走到沈琳跟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这一探不要紧,竟然感觉到沈琳呼吸微弱,再一看,她的唇色也较之前苍白了许多,显然比先前更为严重了。
赵安负手站在苏玉妍身后,一言不发。
苏玉妍缓缓转身,看向赵安,脸上波澜不惊,“还请穆王爷先行回去歇息吧,舍妹这里,有我守着便行了。”
“可是……”赵安料不到苏玉妍在得知沈琳更加危险之后竟然会对自己下了逐客令,一怔之下,便坚持道,“沈三小姐情况如此危急,我又怎么能睡得着?还是在这里陪着沈少夫人等候觉新方丈和定远侯吧!”
苏玉妍淡淡扫了他一眼,“男女有别,就算王爷您不忌讳,我一个有夫之妇,却也要顾着些名声的。”顿了顿,又道,“夜已深了,还请王爷回去吧!”
瞥见苏玉妍突然变得冷漠的面色,赵安不由得在心底冷笑。罢了,你要坚贞,我便让你坚贞一时半刻,且看到沈琳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来不来求我?!他心念急转,便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我就先走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眼见赵安的背影消失在游廊的拐角处,苏玉妍的唇角就微微一翘。这个赵安,终于露出马脚来了!看来今天姚妈妈当真是在菜里下了这个药了!自己所料,果然不差。
银香坐在踏板上,无声地流着眼泪,浑然忘了一切,直到苏玉妍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去歇息,她这才低声说道,“奴婢不睡,奴婢要守着三小姐。”
“你且睡去,三小姐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了,你再起来。”对着这个忠心的丫头,苏玉妍用了命令的口吻。
银香这才去睡了。
苏玉妍缓缓在沈琳床前坐下,看着她变得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吧了口气。
幸好沈珂考虑周全,让她把他常用的信鸽都带来了,刚才她对锦春俯耳说的,就是让她用信鸽去通知定远侯和沈珂,沈珂素有急智,幼年时常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兴许会想出法子来救沈琳。至于赵安所说的只有半个时辰的话,她是压根儿也不信的。
就在她等得心焦之时,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低微的脚步声,她忙站起身来,支起窗棱看了一眼,就见觉新方丈领着一人远远而来,二人身后,还跟着锦春。她一念急转间,觉新方丈就已经大步走到跟前,想是怕惊动别人,远远看见苏玉妍的动作,只向她微一拱手,就示意进屋说话。
苏玉妍也不多说,将房门打开,请二人进来。锦春落在最后,朝她使了个眼色,暗示信鸽已经送出去了。
觉新方丈与那人一言不发地进了门,顺手把房门掩上,这才为苏玉妍介绍,“沈少夫人,这位便是老衲的好友潘道石……”又向潘道石介绍了苏玉妍,“这位是沈少夫人……”却没有说出沈珂名讳。
苏玉妍早在进屋的一瞬间,就飞快地把这个潘道石打量了一遍,见他五十来岁的模样,身材瘦长,白面无须,一身平民打扮,除了那双眸子精光湛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出奇的地方,乍看之下,绝对看不出是个杏林高手。不过,人不可貌相,苏玉妍并不因这位潘道石相貌普通就小看他,而是十分客气地上前与他见礼,半分贵妇子也没有。
就在苏玉妍暗暗打量潘道石的时候,这潘道石却没有向她瞧上一眼,只把目光定在躺在床上的沈琳身上,待觉新方丈介绍完了,这才略略向苏玉妍拱手为礼,便上前给沈琳请脉。
觉新方丈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苏玉妍盯着潘道石搭在沈琳腕上的那两根手指,目不转睛。
242、较量(下)
良久,潘道石又翻开沈琳的眼皮仔细看了,又将她的头侧到一边,拿出帕子在她鬂边拭了细汗放在鼻间细细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沉声说道,“这位小姐脉象平稳,乍看没有问题,可从她昏迷不醒的状况来看,很有可能是中了迷香。”
这迷香二字一出,着实让苏玉妍又吃了一惊。虽说潘道石用的是“可能”二字,但他一眼就看出沈琳是中了迷香,与赵安所说一字不差,就不能不引起苏玉妍重视了。但是换个角度,如果觉新与赵安是一丘之貉,那这位所谓的医术高超的潘道石只怕也是他们的同伙,他的话,便不足信了。心念急转间,忽想起沈琳昏迷之前曾对她说自己中了迷香,原本混沌的脑中忽然就像一道光电闪过,顿时清明一片——难道,这一切,竟是一个套?
见面前这位面目姣好的沈少夫人不说话,潘道石又道,“这种迷香,不同与普通迷香,无色无味,通常会在人呼吸之后半个时辰内发作,却能使人昏迷三天三夜……好在并不是致命的毒药,不致伤了这位小姐的性命。”
苏玉妍不动声色地瞅了觉新一眼,便向潘道石福了一福,诚恳地说道,“还请潘先生救治舍妹……定当重金相酬。”这潘道石说的与赵安所说大同小异,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赵安说若不及时救治就会有性命之忧,而潘道石却说不会伤了沈琳性命。既然他们所说不同,那就意味着他们各怀心思,也许并不是一丘之貉。所以,她故意许以重金,且看这潘道石如何作答。
“救死扶伤,是我辈医者之本分。”潘道石表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苏玉妍所说的“重金相酬”而动心。“便是没有酬金,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就多谢潘先生了。”既然眼前这位医者仁心不为金银所动,苏玉妍便作足礼数,十分恭敬地再次向他敛首为礼。
“沈少夫人太客气了。”潘道石显然已从觉新方丈那里得知苏玉妍的身份,眼见她风姿绰约令人不敢正视,却又没有半点骄矜的架子,比起他以往见过的那些豪门贵妇们要谦逊有礼得多,心里便生出几分好感来,当下也拱手还礼。
因救人要紧,几人也就不再寒喧。潘道石看来也是个行事雷厉风行的,当下就让人去准备炭盆,说是要施以针灸来救治沈三小姐。
觉新方丈看了看锦春银香两个。便欲亲自出去着人准备。
苏玉妍先前就瞅见锦春朝她眨眼示意,此时见锦春跃跃欲走,当即就向觉新方丈道,“就让锦春和银香两个也随大师一道去吧,顺便打些热开水来给舍妹擦一擦。她这满头满脸汗涔涔的,只怕还要换身衣裳。”之所以让锦春和银香去,一来是想让锦春去外院便于行事,尽快得到定远侯府的回信,二来也的确是需要热水。
听她这么一说,觉新方丈的眉峰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还没有出声,锦春就已脆声说道,“大师。请吧!”觉新方丈脚步微滞,随即点了点头,开门而去。
锦春又朝苏玉妍眨了眨眼,便跟了上去。
银香虽然担心自家小姐,但有沈少夫人在此照看。她也就放心跟着去了。
潘道石便开始作针灸前的准备工作。
苏玉妍见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里面有个夹层。箱盖处有个专门固定银针的扣带,上面满满都是大小各异的银晃晃的尖针,映在烛光里,刺得人眼花。
潘道石也不作声,把那些银针一根根取出来,放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那瓶子里装满了浑黄的液体,想是用来消毒的。
少时,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苏玉妍不禁秀眉微皱,飞快地上前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这才舒了口气。
是银香与一个小沙弥用铁夹子各夹着一个炭盆来了。
这是女香客的居所,又是夜里,小沙弥自然要避嫌,把炭盆放在门前就退下了。苏玉妍便亲自动手,把炭盆提起屋里。
待炭盆安放妥当,这才问银香,“锦春呢?可是在等热水?”之前锦春临走时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揣测着她的意思让她跟着觉新方丈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想必也是借着等热水的由头呆在前院,也不知她到底要干什么,但锦春素来行事缜密,她一点也不担心。
“是的,锦春姐姐说……府里已经回信,说潘先生是世外高人,一定能让三小姐转危为安……还请少夫人稍安毋躁。”银香的视线落在打开的药箱上,也被那满箱的银针晃花了眼,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如此说来,这位潘道石的确可信了。苏玉妍点点头,遂向潘道石道,“潘先生,可以了吗?”
“可以了。”潘道石肃然说道。“虽然男女授受不亲,此时却也不得不冒犯沈三小姐了。”
“先生是医者,医者父母心,待患者如同父母亲人一般,又怎敢说是冒犯?”苏玉妍见潘道石绷着脸十分严肃,便也端然说道。
潘道石便道,“请沈少夫人为沈三小姐翻过身来,待老夫在她后背施针。”
苏玉妍点头,与银香两人把沈琳的身体翻过来,让她俯身平躺。
潘道石又道,“还请为沈三小姐解开衣裳。”
苏玉妍眼角的余光慨飞快地扫了潘道石似乎有些生硬的表情,微一沉吟,便从善如流地上前去解沈琳的衣裳。
银香侍立在一旁,脸色刷地一下就跨了下来,仿佛这个被银衣裳的是她自己一样。好在她瞥见沈少夫人走到床前时,这位潘道石先生就背过身去,并不盯着自家小姐看,她心里这才暗地松了口气。
“先生,不知这样可否施针?”好半晌,苏玉妍才把沈琳侍弄妥当,旋即直起腰来问潘道石。
潘道石这才慢慢转身,眸光在沈琳身上一扫,见她身上的衣裳虽解,四周却用被褥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光裸的后背,便淡淡说道,“如此甚好。”虽然如此,这个光洁柔腻的后背如凝如脂,还透着淡淡的少女的清香,也不禁令他心里一荡。
微微一滞后,潘道石就把那装在浑黄的液体里的银针取了一根出来,慢慢凝神,随即轻轻扎在了沈琳那如玉般润泽的后背上。
银香从没见过这种针灸之术,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不过见沈少夫人稳如泰山般地站在这位施针的潘先生身旁不动声色,就连忙伸手捂住自己差点惊呼出声的嘴巴。
这种针灸之术,苏玉妍在现代时也曾见过不少,知道它的神奇力量,又因沈珂回信说能信得过潘道石,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因此更是镇定从容,就吩咐银香把炭盆烧得更旺。
随着银香不时往炭盆里加炭,屋里的温度便慢慢上升起来。
扎在沈琳后背上的银针也越来越多。
潘道石仿佛入定的老僧一般,凝神望着这密密麻麻的银针,好半天才插上一根。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妥了。”
听潘道石说出这两个字来,苏玉妍也松了口气,转头瞥见他鼻尖上的细汗,遂郑重道谢,“辛苦先生了。”又令银香送上帕子给他擦汗。
“银针虽已扎完,却还要等上一刻钟,沈三小姐才会醒来。”潘道石接过银香捧上来的帕子揩去鼻头上的细汗,徐徐说道,表情也较先前更为轻松从容。
见此,苏玉妍便沈琳已无大碍,更是放下心来。
此时,房门轻响,却是锦春提着一桶热水进来。
银香听说一刻钟后小姐就会醒来,忙进里间为她去找衣服准备替她更衣。
潘道石擦净了汗,坐了半刻钟,便开始除针。
等他除完针,把银针一根根收进药箱,苏玉妍便请他在桌边坐下,一边又让锦春去给他泡茶,潘道石却推辞道,“这么晚了,就不喝茶了,等沈三小姐大愈了……再喝,也不迟。”
“那是自然……等舍妹大好了,一定再请先生喝最好的茶,只是不知先生中意红茶,还是绿茶?”苏玉妍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听他这弦外之音,只怕还不是一盏热茶就能打发了的,只不过他既然有言在先不索重金,便是欠他一个人情也无所谓,毕竟,他到底也算是救了沈琳一命。
“我不修茶道,红茶绿茶皆可。”潘道石眉眼舒展,与先前紧绷绷的肃然之色大相径庭,想必是因为沈琳已脱险境的缘故。
“既如此,那就改日再请先生了。”夜色已沉,苏玉妍只好下了逐客令。
潘道石便缓缓站起身来,扭头看了一眼静静俯卧在床上的沈琳,这才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明日再来为沈三小姐清除体内余毒。”
原来还没有彻底治愈。苏玉妍心里暗叫了一声惭愧,随即起身相送,“那就有劳先生明日再过来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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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内情(上)
潘道石遂大踏步出门而去。等他一走,锦春便掩上房门,俯耳向苏玉妍低声说了几句。
苏玉妍微微一笑,就和银香锦春帮沈琳擦身更衣。潘道石果然所言不差,等她们替沈琳更衣已毕,她便缓缓睁开了双眼,待看到眼前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这才眨了眨眼,道,“我醒了?”
此言一出,银香眼里顿时滚下泪来,“三小姐,您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苏玉妍也含笑看着沈琳,道,“可不是醒了?睡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呢!”
“我真的,是中了迷香么?”沈琳动了动,想爬起来,却是全身无力,只得又安静地躺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呢?”苏玉妍笑道,转身让银香和锦春各自下去歇息。
待两人走了,她这才在沈琳身边坐下,低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琳想了想,略显踌躇,“这事,我也说不好,还是等回府以后让大哥亲自跟你解释吧!”
“怎么?合着你们是串通一气,只瞒着我一个?”苏玉妍不由得嗔道,“你也不想想你刚才昏迷后我着急成什么样?又对这个觉新方丈不放心,又怕你遭遇什么不测……你倒睡得香,整一个没事人儿似的。”
见苏玉妍生气,沈琳忙软语陪礼,“大嫂快别生气了,这事儿,也不是单瞒你一个的。其实,我也是蒙在鼓里的,只是那天凑巧去祖父那里,正好听见大哥跟祖父在说这件事,他们也并不曾对我说破的。”
“那这迷香,又是什么回事?”苏玉妍也不继续纠缠。反正回府之后直接问沈珂便是。
沈琳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被一个陌生男人将她光裸的后背看了个清清楚楚,脸上仍陪着殷殷笑意,“大哥只跟我说,如果感到头昏,定是中了迷香,却让我不要着急,说一定会请护国寺的方丈找人来救我,只让我宽心就是。”
原来竟是这样!苏玉妍想着临出门前沈珂的叮嘱,心里一阵暗叹。难道他竟连她也不肯信了么?竟然连这等大事都瞒着她!不过,对上沈琳小心翼翼的眸光。她还是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你大哥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他不肯对我说,只怕另有内情也未也可知。倒是你,竟生生受了这场罪……”
“这个……也算不得什么。”沈琳垂眸说道。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中了迷香之后的凶险,但毕竟也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又怎么能不感概万千?
苏玉妍想着方才锦春跟自己说的几句话。顿时陷入沉思。锦春说,出府之前因得了沈珂的特别交待,所以自己就格外注意觉新方丈,在沈琳昏迷觉新方丈去找潘道石时,锦春便跟踪而去,却意外听见了觉新与潘道石的谈话。令她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觉得意外。震惊的是,这迷香,竟是穆王赵安令觉新方丈在诵经时点燃的。只不过,因为沈琳晚间吃了姚妈妈特意为她做的清炒鸡胗的缘故,所以在众人都平安无事时,她一个人便中了毒。意外的是,赵安想用解情毒的法子来为沈琳解毒。可觉新方丈却在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去请隐医潘道石救治沈琳。所以,锦春便悄无声息地跟在觉新方丈身后。直到他请来了潘道石,并没有打草惊蛇。
朝廷局势迷离,皇帝赵宥自荣登大宝之后,就开始有意打压势力渐大的皇三子惠王赵宏与皇四子穆王赵安。赵宏出自左相长女左娴妃膝下,之前深得先皇宠爱;而皇四子赵安更是养在皇太后冯氏的膝下,宫人们除了没有称呼其为太子之外,皆视其如太子。赵宥费尽心机登基之后,这二人手中已经握有重权,羽翼丰满,赵宏更是早在先帝驾崩的之前就握有边陲重兵,明面上是维护边境安危,实则对京都虎视眈眈,令身为皇帝的赵宥一刻也不敢放松;赵安虽没有明面上涉足朝政,可皇太后冯氏也不是个吃素的,这么些年跟沈玮明争暗斗,从没有心存怠慢,本来按常理来说,是应该由她养在膝下的赵安继承皇位的,却因为沈玮与定远侯的努力将赵宥推上皇帝的宝座,她又怎么能不恨之入骨?因此,这两位王爷,虽然表面上对皇帝恭恭敬敬,背里做了什么手脚,却是不得而知了。
既然赵宥对两位王爷不放心,作为外家的定远侯府自然时时提高警惕,沈珂手下的暗卫更是密切注意着穆王府与惠王府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立时明察暗访。在这样的前提下,沈珂推断到了什么,也属正常。
只是,这个赵安,为什么单单要对沈琳下手?
苏玉妍心里暗忖,不禁轻叹一声,“这些年来,你在宫里时常陪伴姐姐,虽然表面光鲜,实则担惊受怕,真正是受了委屈了。”
沈琳抬眸,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我倒罢了,姐姐她贵为皇妃,时时都要提防别人,那种日子,只要想想,我都觉得胆寒,这些年,倒是苦了她。”
外人说起定远侯府,说起皇贵妃沈玮,人人都觉艳羡。可这样泼天的富贵下面,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煎熬?苏玉妍也曾在宫里呆过不短的时日,自然明白沈琳所言非虚,心里也不免唏嘘不已,当下又低叹一声,“是啊,我们好歹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她孤身一人,真正是可怜。”
姑嫂二人说起沈玮及宫中秘辛,不禁面露黯然之色。
苏玉妍眼见时辰不早,便催促沈琳早些安歇,只等明天潘道石来给她清除体内余毒。
眼见沈琳躺下睡了,她便吩咐银香值夜照看沈琳,自己也回房歇了。虽然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中走马灯似地把今晚的种种情形放了一遍,细细回忆了某些细节,这才闭上了眼睛。
次日天未亮明,潘道石就悄无声息地前来为沈琳解毒。在施针之后,又在屋里呆了近半个时辰,取了针,方才离开。临走时特意嘱咐了要注意的事项,这才匆匆而去。
隔壁的冯家母女直到天色亮明才起床,母女二人的眼眶都微觉红肿,想是哭了半夜的缘故,特别是冯静宜,神色忧郁,一夜之间竟仿佛清减了许多。
赵安在吃过早饭之后,带着贴身侍卫蒋良又施施然来到了雅舍,叩响了沈琳的房门。
因为潘道石的特别叮嘱,沈琳只略吃了两口稀饭就又上床歇了,苏玉妍则陪她说话。听到房门叩响,未及起身,便听见外头锦春叫了一声“穆王爷!”。
她不禁与沈琳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便作出一个决定,旋即示意沈琳闭眼躺好,接着便过去开门。
赵安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青,将他夜里失眠的信息透露无遗。不过,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难看,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待房门打开时,就飞快地朝里睃了一眼,这才向苏玉妍道,“沈少夫人,听说昨夜觉新方丈为沈三小姐请了医隐潘先生来,想来已经药到病除了吧?”
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苏玉妍不觉微微一笑,“随穆王爷吉言,舍妹现下已经脱离危险了。在此,也多谢穆王爷昨夜一番忠言。”
“沈少夫人真是太客气了。”赵安眼角的余光又扫向屋内,遂温言说道,“我能进去看看沈三小姐么?”
“请。”苏玉妍自知不能阻拦,便爽快地作出一个请的姿式。
赵安料不到苏玉妍竟毫不阻拦,微觉意外,脚下却不停,径直入内。
进屋便看见沈琳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与昨夜了无生机的样子一般无二。
赵安上前两步,略看了看沈琳略显苍白的脸色,这才徐徐说道,“昨夜心急之下,我就只想到那个救治沈三小姐的法子,却不知这潘先生竟然还有别的法子救治沈三小姐脱险……唉,倒是我唐突了,幸好还有这个法子,要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救治沈三小姐了。”
沈琳静静地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冷笑。
苏玉妍则是一副感概万千的样子,“是啊,要是昨夜没有潘先生施以援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感叹了一番,忽向赵安道,“潘先生早上才给舍妹施了银针解毒,她方才睡着……”却是不想让外人打搅沈琳歇息的意思。
赵安唇角微牵,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既如此,那本王就不打搅沈三小姐安睡了,等她醒了,本王再来看她。”
自从与赵安打交道,因为苏玉妍等人高他一辈的缘故,他都是以“我”自称,从来没有称过“本王”,可此时,他有意无意地以“本王”自称,声音格外清冷,让人顿生疏离之意。
过了昨夜,就算赵安不主动疏离,苏玉妍也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的。只是出于沈琳所说的不能打草惊蛇的缘故,她还是竭力忍住心头的怒意,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赵安言语的疏离,“王爷慢走。”
244、内情(下)
赵安缓缓扫了一眼静静躺在床上的沈琳,突然冷冷说道,“十天之后,我会派人到府上提亲,以商议纳冯小姐过门之事。”不等苏玉妍应声,就拂袖而去。
苏玉妍微微一怔间,赵安已大步而去,她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才转过头来,向沈琳说道,“琳儿,说不定这个赵安,原来是想打你的主意,却没想到结果会阴差阳错。”不过,正好冯静宜母女有高攀的意思,这下倒让她们遂了心愿。
沈琳慢慢睁开眼睛,低声说道,“所幸大哥有先见之明,否则,只怕我还真遭了他的算计。”
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苏玉妍也不禁生出后怕。这个沈珂,回头得狠狠骂他一场才是,竟然以他的亲妹妹作饵!若不是锦春粗中有细,如果出了一丝半点的差错,谁知道又会怎样的结果?
隔壁的冯氏母女此时已得知沈琳昨夜突病,问及病情,苏玉妍只说身体不适,含糊带过,并没有说出具体原因。林姨母虽有心问个明白,却到底也看出苏玉妍心情不佳,也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
冯静宜来看过沈琳之后,便回房去了,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林姨母担心女儿,也没有在沈琳屋里久留,寒喧了几句也就回屋陪着女儿去了。
沈顼此时担心姐姐,也就不再避嫌,除了早晚,整天都在屋里相陪。
觉新方丈并不知道锦春曾暗地里跟踪自己,因此还是若无其事地前来探望沈琳,听说余毒已尽,便露出十分欣慰的神情,一迭声连诵佛号。
苏玉妍也就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十分客气地向他道了谢。
觉新终是心虚,不敢十分生受。便把功劳都推到潘道石身上,笑道,“……多亏了潘先生。”
“这个潘先生,倒是个异人。”苏玉妍想到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人,不禁笑道。
“他呀……”觉新也跟着笑道,忽想起什么似的,顿时欲言又止。
苏玉妍眼波一闪,便又笑道,“他有这样的本事,怎么竟隐居在此?若是出世。那就是咱们天下百姓之福了。”
觉新笑了笑,敷衍道,“是啊。他有妙手回春之能,只可惜生性淡泊,要不然,真能造福天下百姓。”
苏玉妍见觉新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情知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便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向他问起了昨夜赵安为何会突然驾临雅舍的事。
觉新顿时露出沉吟之色,良久,才缓缓说道,“因穆王说要过来探望沈少夫人并沈三小姐一行,老衲想着总不能违了他的面子。因此就开了那道铁门……没想到,竟撞上了冯小姐……这个……原是老衲疏忽了。”原本因为赵安在小花园里碰到赤足的冯静宜,觉新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听沈少夫人一问,他心里的疑惑倒去了大半。毕竟,以穆王那样的身份,冯小姐能成为他的妾室,也算不得辱没了她。如果这事是沈少夫人的主意,他还真替赵安叫屈。如今见沈少夫人隐隐露出不平的意思,这才作出追悔莫及的样子来。
见觉新并说不实情,苏玉妍便道,“这也怪不得大师。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早不碰上晚不碰上,偏巧就在这里碰上了,也是彼此的缘分,便如大师做了这个红媒,倒是积德行善的一件好事。”
听苏玉妍这么说,觉新也就笑道,“沈少夫人胸襟宽广,老衲自愧弗如。”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觉新方才告辞。
此后两天,沈琳在屋里养病,冯静宜也借口身体不适足不出户,苏玉妍与林姨母两人每日饭罢便听觉新诵经,如此三天,倒也相安无事。
赵安则次日下午就离寺而去了。
三天之后,沈琳已经行动自如,早上吃过素斋之后,众人便坐上了马车,下山回府。
觉新亲自送至山门,双手合什,一副十分虔诚的菩萨模样。
一路颠簸,晌午时分就回到了定远侯府。
这日正逢定远侯祖孙三人皆休沐在家,早早接出府门,沈珂更是骑了马迎出三里地来。
一阵喧嚣之后,众人各自回房,府里才算安静下来。
关上房门,不等苏玉妍开口询问,沈珂就柔声说道,“这次上山,让你受惊了。”
苏玉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眉头微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珂自知她为他瞒着她而生气,当下便偎上前来,低声说道,“这事,我原也只是在心里揣测,没想到竟当真会发展成那样子,着实出乎意料……”
“爷这是不相信我吧?”苏玉妍推开沈珂的身体,冷哼一声,“我嫁给爷也已经有三年了,我是怎样的脾性,爷难道还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了,就因为太清楚,所以才觉得还是瞒着你好些。”沈珂收起笑脸,望着苏玉妍脸上那抹冷笑,微微有些烦恼,“妍儿,你素来是个软心肠的人,倘或知道了实情,必定不会让琳儿以身涉险,再加上林姨母她们又存了那样的心思,我想着正好趁机成全她们,所以就没有事先告诉你……”
“是么?爷就不想想我当时会因为沈琳突然昏厥而惊慌失措?还会因为冯静宜遭遇到那样的处境而束手无策?”苏玉妍垂下眼眸,不看沈珂,“我倒罢了,冯静宜也罢了,若是琳儿出了一丝半点的差错,你难道打算这下半辈子就在愧疚不安中度过?”
“妍儿。”沈珂缓步上前,一把搂住苏玉妍的细腰,“你错怪我了。此事,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又怎敢让琳儿以身涉险?”
“是么?”苏玉妍扭头看他,晶亮的眸光盯着他俊朗的面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是说,不仅潘道石,就连觉新方丈也都是你的内应?”潘道石就不必说了,从当时沈珂的回信中,苏玉妍就已经确定此人可信,要不然,她也不敢放心让他为沈珂诊治,但是觉新方丈,她终是觉得有些不太放心——当然,也是因为锦春曾暗地里跟踪他,偷听了他与赵安的谈话。
“觉新倒不是我的内应。”沈珂微微一笑,“只不过,姚妈妈下的那种迷香,却并不是出自赵安之手。”
“你是说,你把赵安的迷香换了?”苏玉妍一怔。
“他身边有蒋良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贴身相随,想要换取他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易,可姚妈妈那里,就容易多了。”沈珂笑道。
“所以,即便琳儿真的中了迷香,也不要紧?”苏玉妍总算明白了沈珂为何会放任不管了,原来竟真是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为什么明知道赵安要对沈琳下手,也不手阻拦呢?
沈珂仿佛看透她的心思,轻轻拥着她道,“这是自然了。赵安既然对琳儿生出歹念,我就要看看他到底打算如何行动,也趁机把他的心思看明白。如今好了,他既然对琳儿下了手,也就说明那件事,他也有份。”
“什么事?”苏玉妍下意识地问道。她的直觉告诉她,沈珂所说的那件事,只怕与宫中争斗有关。
果然,沈珂浓眉一颦,沉声说道,“赵宥病了,而且十分严重。”
“什么?”苏玉妍顿时大吃一惊。赵宥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病重?这次沈琳沈顼姐弟俩回来,怎么只字未提?难道连他们,也都是蒙在鼓里的?
“这个消息,除了姐姐,就只有我和祖父父亲三人知道。”沈珂低声说道,“连琳儿和顼儿,也都是不知情的。”
苏玉妍心里一忖,难道赵宥竟会突然间病入膏肓了?
沈珂沉吟片刻,又道,“此次赵宥病得蹊跷,因怕泄露实情引发大乱,我们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没有惊动,除了胡太医为赵宥请过两次脉,别的太医一概不知他病重的消息。这次让琳儿和顼儿去护国寺为姐姐祈福,就是想趁机试探赵安与赵宏是否已经知道实情。”
“你是说,赵安随我们去护国寺,是想看看琳儿他们是不是为赵宥祈福?”苏玉妍这才恍然大悟。
“是。”沈珂低声说道。“他对此事竟然重视到这种地步,也就说明他已经赵宥连续几天没有出朝理政生出疑心,倘然得到进一步证实,说不定他就会与赵宏联手……当然,也不排除他自己单独行动。”
“你是说,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苏玉妍看着沈珂紧皱的眉峰,心里顿时生出不安。
“那也未必。”沈珂正色道,“我们不过是出于防患于未然之心,想着占到先机,总比到时候受制于人要好些。”
“那如今,你们打算怎么办?”苏玉妍情不自禁地问道。虽说她秉着从不过问朝政之事的原则,但沈珂平素里也并没有瞒她,因此在此非常时刻,她也就没有那么多忌讳。
“从赵安对琳儿下手的事情来看,他并没有心急到对赵宥下手的地步。”沈珂牵了苏玉妍的手,在软榻上坐了,这才缓缓说道,“我想他之所以对琳儿下手,也是想坏了琳儿的名声然后娶她为妻,他娶了琳儿,我们沈家也就成了他的外家,等他与赵宥发生争斗的时候,我们也只能处于中立了,这于他,自然是好处多多。”
245、拜访(上)
“赵安本想着从沈琳这里下手,却不料半路杀出个潘道石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如今,他一定会另想办法了。”沈珂沉声说道。“唯今之计,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赵宥的病,竟有性命之忧了么?”苏玉妍一想到梁惠君,顿时心情就郁结起来。倘然赵宥死了,梁惠君岂不是就得做一辈子寡妇?若赵宥只是个王侯也罢了,偏生是个皇帝,梁惠君堂堂皇帝遗孀,还是国母,又怎么可能再嫁他人?她这么年轻,还不满二十,这下半生又将会在怎样的孤寂与寂寞中度过?孤寂与寂寞也就罢了,若新君上位,只怕她连性命也保不住。倒不是苏玉妍不为赵宥担心,而是梁惠君在她心中地位自然要远甚于赵宥,两相比较,她自然偏向梁惠君了。
“祖父已经请得潘先生出山,于赵宥的病,他虽说只有五成把握,不过他素有医隐之称,为人谦逊,所以他说的五成,必有七八成左右。”沈珂语音一低,“潘先生说,至多半月左右就能看出起色了。”
“这就好。”苏玉妍不禁松了口气。“希望上天保佑赵宥能否极泰来,与惠君一道携手共渡难关。”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宥儿吉人天相,必能得上天佑之。”沈珂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苏玉妍点了点头,又把在护国寺小花园冯静宜母女夜遇赵安的事说了。
“想不到姨母她竟然会生出这样的念想来。”沈珂眼里闪过一道暗光,“原本祖父想等过了这非常时期再为静宜表妹拣一户好人家,如今倒好,她竟生生送上门去……”
听出沈珂语中的失望,苏玉妍也觉得心里有些不舒畅,“人各有志,你也不必过于挂怀。”
“嗯。”沈珂沉着脸道。“赵安说十日之后就来府里商议婚期?”
“是。”苏玉妍道。这纳妾,不比娶妻,用不上三媒六聘,只需双方议定吉日,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府去即可。赵安说亲自过来议亲,只怕还是看在定远侯的面子上,要不然,以他的身份,只需派个管事过来说一声便是了。
沈珂的脸色更沉,许久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才慢慢站起身来,“你在路上颠簸了半日,且歇歇……我去祖父那里说说话儿。”
苏玉妍知他必是跟定远侯府商议冯静宜的亲事。当下也不多说,点头应承。
待沈珂去了,她便和衣倚在床上,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难怪这些天定远侯祖孙早出晚归,却原来竟是出了这等大事!这府里。只怕除了他祖孙三人,再无一人知情,就连沈琳沈顼两人天天出入宫中,都对赵宥患病的事一无所知,可见瞒得紧了。
想到冯静宜即将嫁入穆王府为妾,她心里就生出一阵失落。虽然她与冯静宜没有什么情谊。可毕竟也是同龄女子,与人做妾的处境,自是不言而喻的。以冯静宜那样的性子,未必能受得了别人的闲气,那么她将来的日子,就必定十分难过。但她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林姨母的安排。可见她完全没有想过自身的幸福,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想给冯家谋一个好出路而已。
苏玉妍心里想着,不禁轻叹出声,更为冯静宜可惜。想当初,她的生母宋德诗也曾想着为她谋一门好亲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顺遂女儿的心愿,而冯静宜,却摊上了林姨母这样一个心狠的母亲。
这样的女子,不仅可悲,也甚是可怜,更为可叹!
她靠在床上,心思百转,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月上西窗。
想着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今天稍一放松,竟睡了一个下午,连饭也没吃,苏玉妍不禁苦笑一声,正要张口叫人,就听门帘哗啦一声掀开,沈珂大步走了进来,看见她坐起身来,便笑道,“你醒了?可觉得饿了?我即刻就让人摆饭。”
苏玉妍点了点头,有些难为情,“原想着寐一寐,没料到竟睡沉了。”
“我见你睡得香,也不忍叫你起床吃饭。”沈珂微微一笑,遂扬声叫了双珠去备晚饭。
双珠答应着去了,沈珂便拿起床头衣挂上的棉袄,亲自侍候苏玉妍穿衣。苏玉妍伸着双臂穿好棉衣,这才叫了小丫头送热水进来洗漱。
少时双珠提了食匣进来,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来,苏玉妍便让沈珂。沈珂笑道,“我吃过了,你且慢慢吃吧!”便坐在她对面看她吃饭。
一时饭罢,苏玉妍便问起冯静宜的事来。
沈珂沉吟道,“我与祖父说了,须得让赵安以贵妾之礼迎冯表妹进门,这样一来,也不至于太委屈了她。”
贵妾也是妾,虽然比普通妾室高了一等,但与正妻,依然有着云泥之别。不过事已至此,就算苏玉妍心中有再多遗憾,却也于事无补,也只能因沈珂他们全力为冯静宜谋划而感到高兴,当下便也不好多说什么,问了几句,就道,“也就有这样了……”
双珠收了残羹,夫妻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苏玉妍忽想起林采莲说要前来拜访的事,便向沈珂道,“修哥儿夫妇说等我们从护国寺回来就过来串串门,这两天正好得闲,要不,我明儿个就差人去请他们过来?”
沈珂欣然笑道,“那敢情好,我休沐三日,明日在家,也正好陪陪客人。”
夫妻两人说到半夜,才熄灯睡觉。
次日,起了风,一向蔚蓝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冷冷的北风夹着细细的雨丝打在人脸上,竟令人顿生寒冬复来之感。
春寒料峭,说的就是这样的天气吧!苏玉妍披着白狐斗篷,在去思定堂给宋德书晨昏定省的时候,抚着被呼呼的北风吹得冰冷的脸颊,暗自想着。
宋德书显然并不知道宫中风云变幻,脸上还带着因为沈琳沈顼出宫为沈玮祈福的骄傲的微笑,态度也愈发比往日更为和蔼可亲,用少有的柔和的语气跟苏玉妍聊起了家长里短。
关于冯静宜即将被穆王纳为妾室的事,宋德书早在昨天就已经知道,虽然她心里有些不屑,但因为林姨母到底是沈珂的嫡亲姨母,因此她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往日的客套与亲热,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冯静宜即将与人为妾的事而看轻了林姨母。
而林姨母,端坐在宋德书的下首,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尽管宋德书什么也没说,可她惯会察言观色,又哪里不知道宋德书心里存着鄙夷?若眼前是自己嫡亲的姐妹,她心里的苦水自会倾泻而出的,只可惜,眼前这位被自己称作妹妹的,实际上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想着女儿这两天形容消瘦,她心里就更不好受了,甚至突然对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在护国寺里那送羊入虎口的举动。只是,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她便是悔了,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
苏玉妍与宋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眼角的余光瞟到林姨母那坐立难安的样子,便借口说要回屋看梦姐儿起身告辞。
林姨母就趁机站起身来,向她笑道,“我也过去瞧瞧梦姐儿吧!这孩子,怪惹人疼的。”遂向宋德书告辞,携了苏玉妍的手出来。
出了思定堂,林姨母的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去。
苏玉妍见了,就语重心长地小声说道,“姨母,梦姐儿挺好的,你还是回屋陪陪静宜吧……也省得她一个呆在屋里胡思乱想的。”
林姨母听着,脸色便又白了几分,好半晌,才喃喃说道,“都是我,害了她……”
这话叫人听着可不太好,苏玉妍忙道,“这都是命,也怨不得姨母……回头我再来瞧她……”说罢,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林姨母便顿住脚,脸色微滞,旋即道,“好……”
苏玉妍便命她的丫头扶了她回去。
林姨母显得有些木然,任那丫头扶着走了。
苏玉妍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处,这才转身往兰亭居而来。未及院门,就听身后有个婆子叫道,“少夫人,苏少夫人来了!”
“是么?”苏玉妍脸上绽开一丝欢颜,“她在哪里,快请进来!”
“已经请进来了,快到二门上了。”那婆子笑道。
苏玉妍唇角一扬,向二门瞧去,就见那月亮门洞里走来娉娉袅袅走来一个面貌清丽的盛装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定眼一看,正是林采莲。她忙迎上几步,笑道,“采莲来了?”
林采莲在送上拜帖后就应邀径直入内,并没有在府门外等候,也没有遭到冷眼,因此她便知道自己的夫姐在定远侯府还是极得人心的,故而她心情也十分愉悦,一路大步而来,见府里处处彰显着低调的奢华,不由得更对这个平素里打扮并不张扬的夫姐多出几分赞许。此刻远远看见夫姐披着银狐斗篷站在花园的甬道上,精致的眉目隐隐含笑,裙裾随风飞扬,俨然天上的仙女降临凡间,煞是好看。
246、拜访(下)
“姐姐。”林采莲迈着小碎步,施施然走上前来,唇角含笑,敛首为礼。
“怎么不见玉修?”苏玉妍伸手扶住林采莲的胳膊,笑问。
“他已经与姐夫见了面,两人正在外头说话呢!”林采莲笑得眉眼弯弯。
“那咱们也进屋说话吧!”苏玉妍笑微微地挽起她的胳膊。
“嗯。”林采莲含笑点头。
二人遂径直往兰亭居而来。
林采莲虽是初次来到定远侯府,乍见府邸里陈设装饰无一不是精致华贵,倒也面容平静,并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之态。苏玉妍暗暗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十分满意。
进屋坐定,双珠便沏了热茶上来,两个小丫头也抬了炭盆进来,秋蕙把门帘放下,顿时将外头的阴冷隔绝在外。
“我原本想着与父亲他老人家一道来的,可他说前几日才见了姐姐,就不来了,这么冷的天,呆在屋里烤烤火也不错。”林采莲喝了口热茶,笑道,“姨娘也是个知冷知热的,父亲还未起床时就已经着人烧了炭盆放进屋里,说是天气突变怕他老人家着凉。”
听这话里话外,都是让她放心的意思。苏玉妍不禁笑道,“如今有了你,他们爷儿俩个,我就再不用担心了。”
难道说,以前便有丰姨娘操持着,她也不能放心?林采莲心里暗忖,笑了笑,朝门窗处扫了正好,又道,“姐姐前几日去护国寺,是为梦姐儿祈福吧?”
“是啊!”苏玉妍笑道,“梦姐儿自打出生以来,不说三灾八难,也时常病病磕磕的。正好沈琳沈顼从宫里回来也去护国寺,我便也一道去了。”她虽不信迷信,但总归还是盼着上天眷顾梦姐儿,所以还是如寻常女子一样为梦姐儿祈求福祉。
“听说……”林采莲说了两个字,欲言又止。
“……”苏玉妍顿时抬眸看她,露出疑惑的眼神。
“听说,你们在寺里,遇到了一些事?”林采莲的声音有些飘忽,眼神也随之落在她身旁的炭盆里烧得正旺的银霜炭上。
这个消息并不曾外泄,也不知林采莲是从哪里知道的。但她不是外人。这事儿,也用不着瞒她了。苏玉妍打定主意,便道。“是啊,是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听到“不愉快”三个字,林采莲唇角一弯,勾出一抹冷笑,“可是遇到赵安那厮了?”
她竟知道得这么详细了!苏玉妍心里微惊。不免露出几分狐疑,“正是。”
见苏玉妍并不向自己询问,林采莲就笑道,“果然又是那厮!”
她这么一说,苏玉妍就更觉奇怪了,当下再也忍不住。低声问道,“这话怎么说?”
“当初,我不是在上护国寺的路上被歹人劫持么?这歹人。就是赵安这厮!”林采莲咬牙说道,眼里迸出一丝冷意。
“什么?!”苏玉妍顿时大惊。这事儿,从来也没听沈珂他们提起过,难道他们也是被蒙在鼓里了?想到那次沈珂跟她说,出主意掳走林采莲的人是沈松年。她心里更是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来。赵安与沈松年之间,难道竟达成了某种默契?或者。是协议?
“当时我被掳上马车,被蒙了双眼,虽然看不清外头的情形,却能听见他们说话。”林采莲面如寒霜,低声说道,“他们给我喂了药,想是致我昏睡不醒的,却不料我在醒来后,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话,并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以穆王相称。”
是不是赵安令人掳走林采莲,这个事,还当真不好说。沈珂先前派暗卫四处排查,查到沈松年行迹可疑。若说沈松年与林姨母关系匪浅,为了冯静宜做出这等失常之举倒也能够理解,可这赵安,与林采莲八竿子也打不着,又为什么要派人劫持她呢?苏玉妍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竟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叫穆王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倘若再次听到,一定能辨出此人。”林采莲顿了顿,又缓缓说道,“这件事,除了我父亲,便是玉修,我也不曾对他说过。”
连丈夫苏玉修也不曾透露,此刻却特意说过她听?苏玉妍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由得定眼看向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但见她眸光冷清,神情从容,并没有露出什么歇斯底里的异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事,原是你受了委屈,便是不对玉修说,也不打紧。”
“这件事,我原本打算永远不再提及的。”林采莲喃喃说道,“可是,前天我从父亲那里得知赵安又去了护国寺,还想对沈琳下手,我便想着这件事,不能再瞒着你们了。”
此时此刻,苏玉妍心里的震惊,几乎找不到一个相宜的词来形容了。赵安去护国寺,行踪想也隐秘,若不是有心,应该不会留意,特别是他想对沈琳下手的事,除了赵安的心腹,这世间,又会有几人知晓?当然,定远侯府的人是个例外,因为他们与赵安,处在对立面,时刻派人监视着,又在穆王府安插了眼线,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属正常。可林家乃世代书香门弟,素来以清贵著称,林学士又是个性格迂腐的酸儒,却是从何处得到如此隐秘的消息?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咳一声,扬声叫道,“双珠!”
片刻,有脚步声传来,双珠出现在门口,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在院门外站着,有人过来,记得高声叫我。”苏玉妍沉声说道。
双珠心中一凛,当下应声而去。这样的吩咐,自苏玉妍进了定远侯府,几乎还不曾有过,此时此刻,她与那位苏家少夫人,又说了什么呢?
“你是说,你被赵安派人掳走的事,定远侯与沈珂他们,并不知晓?”苏玉妍望着面前姣好的面容,低声问道。想起林家乃累世书香,当初林学士派人向苏玉修提及亲事时,她就觉得苏家有些高攀了,如今看来,还真是高攀了,林学士这样深藏不露的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会对书呆子苏玉修青眼相加?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个嫁到定远侯府将来能做沈家女主人的嫡姐?她这么忖着,心里就微微一沉。如果真如此,这桩历经波折的姻缘,也算是到头了。
“我不知老侯爷他们知不知晓,但此事,我只跟父亲一人说起,父亲说,此事绝对不能外泄,所以我想,若没有特殊原因,他应该不会透露出去。”林采莲回望着苏玉妍,面容平静,显得十分坦然。
苏玉妍点了点头。是的,若没有特殊原因,林学士应该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的,但是,若有特殊原因呢?眼下,赵宥突然病重,两位王爷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虎视眈眈,谁又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林学士既主动与苏家联姻,想来应该是站在定远侯这一边的,定远侯是赵宥的曾外祖父,那他也就是站在赵宥这一边的了。
“你来之前,可有见过你父亲?”苏玉妍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采莲,缓缓问道。
“没有。不过,在回门之日,父亲跟我说,让我随你们一道去护国寺。”林采莲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得知了赵安也曾去护国寺的事,便想着父亲想是早料到会有此事,让我一同前往就是要我提醒沈琳妹妹注意的。”
这个林学士,到底是什么来头?苏玉妍想着林学士那张清瘦面孔,一时颇为惊诧。“他,还说了什么?”
“后来听下人说定远侯府合府女眷全去了护国寺祈福,他便回了书房,并不曾再说什么。”林采莲道。她的父亲是什么,她虽不完全知道,却也隐隐能猜到一些。打小开始,府里时常会有些文人墨客夜半拜访,初时她还为父亲的好客而抱怨,后来渐渐长大,便知道这不是父亲笼络人的手段,再后来,有一次无意中见到父亲舞剑,才知道他竟是个会武功的人,便觉得父亲越来越令她看不懂了,直到遇到了护国寺遭劫的事,父亲沉着冷静地处理,暗自派人调查,又着人去苏家退婚,一改他平日里的迂腐与软弱,适时挽回了这段姻缘,她这才觉得,他的书呆子一样的父亲,并不是世人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你今日来此,是特意把此事相告于我的吧?”苏玉妍忽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林采莲。“你把此事泄露于我,就不怕你父亲责怪?”
望着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夫姐,林采莲倒也没有露出胆怯之色,只微微垂了眼睑,低声说道,“既然我父亲在我回门之时便有意让我随你们去护国寺,我想,便是我把此事告知于你,他老人家也必不会责怪。”
苏玉妍把目光移到自己茶碗上,良久,才徐徐说道,“我心中有诸多不解,甚感疑惑,此时问你,想也不能释然,不如改日与沈珂亲自登门去拜访林大人,以解心中困扰。”这件事,兴许唯有与林学士面对面相谈才能说得清楚了。
见成功地约见了苏玉妍夫妇,林采莲也甚是高兴,当下便道,“如此甚好。我心中也有诸多谜团,却不敢向父亲问起,姐姐若去,我必一同前往。”
247、释疑(上)
思定堂的沈琳得知苏家少夫人林采莲到了,赶过来相陪,以尽地主之谊。双珠远远看到沈琳过来,忙扬声叫道,“三小姐来了,少夫人正跟苏家少夫人在屋里说话呢,快请进吧!”
屋里两人听见双珠的声音,便就此打住。
双珠打起门帘,沈琳含笑进屋。
林采莲看着一身盛装将容色衬到极致的沈琳,由衷地夸赞道,“沈妹妹真是殊色雪容,让人见之忘俗!”
沈琳想是得惯昌宁贵妇人的夸赞,也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林姐姐谬赞了,你素有昌宁第一才女之称,今日一见,才是当真的见之忘俗!”
寒喧了一阵,苏玉妍便吩咐摆饭。
因苏玉修夫妇算不得外人,午饭便摆在兰亭居里。自然,因来了客人,苏玉妍便让双珠去请了宋德书和林姨母母女。林姨母母女二人心虚,便让银香推说她们尚在午睡,而宋德书正逢上吃素,也就不来,沈珂兄弟便携了苏玉修到兰亭居来,席间因无外人,气氛倒也十分融洽,沈珂与苏玉修甚至还喝了两杯薄酒。
一时饭毕,苏玉修便起身告辞。
而林采莲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也不想再多作停留。
苏玉妍见挽留不住,便与沈珂两人亲自送出府门。
沈琳沈顼也跟在他们身后,返来的路上,沈琳不禁笑道,“苏家哥与林姐姐,倒真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
“是啊!”苏玉妍也心生感概,“他们,也算是历经波折,苦尽甘来。”
沈琳自是想到了林采莲遭劫一事,旋即笑道,“历经了这样的波折。他们最终还是结成夫妻,可见这是桩难得的良缘!”
沈珂也笑道,“他们俩个,倒有些像我跟你大嫂。”
苏玉妍睨了他一眼,含笑不语。
沈琳不禁俏皮地笑道,“大哥与大嫂,便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苏玉妍忍不住笑了,“你呀,几时也学会这些甜言蜜语了!”
沈琳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可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说罢又转向沈珂,“大哥。你说对吧?”
沈珂微微一笑,正色道,“对,你说得极是。”
苏玉妍白了沈珂一眼,本欲打着沈琳大步走开。忽想起刚才林采莲说的那些话,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淡了下来,遂拍着沈琳的手背,道,“冯表姐一个呆在屋里也怪闷的,你要不要去跟她说说话儿?”
沈琳便笑道。“也好,我去陪冯表姐说话,也好让大哥陪大嫂说话。”说着。冲苏玉妍眨了眨眼,便飞也似地跑了。
她这一跑,沈顼自不便再跟在沈珂夫妇身后,也就借口要去读书,大步往怀远堂的书房去了。
姐弟二人一走。沈珂便望着苏玉妍笑道,“你……不会是真的要我陪着你说话吧?”
苏玉妍嗔道。“怎么?你难道不愿意?”
沈珂忙伸手搂住她的细腰,俯在她耳垂边,嘻皮笑脸地说道,“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好不容易休沐在家,自是求都求不到的,又怎么会放弃与夫人亲近的良机?”
苏玉妍伸手啪地打在他的胳膊上,正色道,“我有话要问你。”
见了她沉凝的面色,沈珂这才直起腰身,笑道,“夫人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玉妍也不再说,只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兰亭居里拖。
沈珂含笑,任她拉着,一路大步往兰亭居里而来。
一进屋,苏玉妍便关上房门,拉了沈珂在椅子上坐下,正色道,“今天玉修过来,跟你说了什么?”
沈珂显然料不到苏玉妍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之后,便笑道,“不过是跟我说些翰林院历任翰林院士的事迹……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苏玉妍看着沈珂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生出一丝薄怒,“还是你打定主意想要瞒我到底?”
“是不是你弟妹过来跟你说了什么?”沈珂心里一忖,旋即笑道。
苏玉妍不答,“你且先回答我。”
沈珂不禁叹了口气,作无奈状,“除了先前琳儿的那一件事,我敢发誓,决不敢对你有半分欺瞒。”
听沈珂这么说,苏玉妍便也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便在沈珂对面坐下,缓缓说道,“方才,采莲跟我说了一件事,令我心里十分不安。”
沈珂倏地抬起眼睑,眸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什么事?”
“她说,之前在护国寺掳她的,很可能就是赵安。”苏玉妍回望着沈珂,徐徐说道。
“什么?”沈珂显然料不到苏玉妍竟会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大吃一惊,“她可有凭据?”
“她说,歹人给她服了昏睡不醒的药物,因她睡了,他们便没有防备,让她无意中听到了有人叫穆王。”苏玉妍道。
“是么?”沈珂浓眉微皱。就算真有人叫了穆王,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真是穆王下的手,仅凭林采莲一面之词,又怎么能够让人信服?且不说林采莲有没有说实话,就算她说的是实话,也没有旁证可以为她作证。“此事便真是穆王做的,只怕我们也无可奈何。”
“这倒罢了,还有一件,实实让我震惊。”是不是穆王与沈松年串通对林采莲下手的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不过此事已经了了,再追究也意义不大,目前更为紧要的,倒是应该暗地里查一查林学士,毕竟,以他那样清贵的学士身份,竟对皇家秘辛了如指掌,对赵安的一举一动都心明如镜,却不知当初为何没有让自己的女儿避开那桩祸事。
“还有一件?”沈珂不免有些吃惊。单是林采莲说的这件事就已经让他十分意外了,没想到竟还有一件比这更令苏玉妍震惊的。
“采莲跟我说,林学士早前就好像已经知道赵安要去护国寺,并打算让采莲与我们一同出行。”苏玉妍缓缓把林采莲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才道,“你说,这个林学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沈珂显然还沉浸在苏玉妍方才所说的一番话里,好半晌才慢慢说道,“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就从他未卜先知赵安之事,这个人,必不简单。”
“我已经跟采莲说了,改日与你一起登门拜访林学士。”苏玉妍站起身来,显得有些急躁,“没有与你商议,我便擅自作了这个决定,你不会反对吧?”
“你这么说,正合我意。”沈珂笑道,“正好明天有空,择日不如撞日,我即时让人去送拜贴,明天一早就去林府登门拜访。”
“此事,要不要跟祖父他老人家说说?”苏玉妍看了看沈珂那满脸平静的笑容。
“这等大事,自是要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沈珂点了点头,“不过,就算林学士有什么不妥,但就林采莲肯主动坦诚相告,她这人,也必不是坏的。”这意思,竟是要把这父女二人撇开。
难道说,沈珂早就知道些什么?苏玉妍心里一沉,旋即笑道,“不管怎样,就冲她特意过来把此事告之于我,心地也的确算不得很坏。”
听苏玉妍这么说,沈珂便又笑道,“你不必多想,林家乃累世书香门第,之前又是主动与修哥儿议亲,便是林学士当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也终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再说了,既然弟妹说他之前打算让她过来与你们一道去护国寺,也未必对咱们没有维护之心。”
“你说的甚是。”苏玉妍是关心则乱,此时听沈珂这么一说,便点了点头,“天下父母心,想必林学士也不会拿亲生女儿的幸福作饵吧!”虽是疑问句,却是用感叹的口气说的,也没有要沈珂回答的意思。
沈珂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抬眸看着她,笑道,“虎毒不食子,这是至理名言。林学士这人我虽与其没有深交,却也知他平素里极是刚正不阿,性格又迂腐正统,想必不至于对我们不利。”
苏玉妍便道,“但愿如此吧!”虎父无犬女,林采莲想必也是个心思慎密的,居然连苏玉修都瞒了,却又专程跑到定远侯府说给苏玉妍听,谁知道她具的什么心思?
沈珂便松开苏玉妍,站起身来,扬声唤了双珠进来,让她着人去林府送拜贴。
待双珠应声下去,苏玉妍忽感不安,“咱们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们把手都伸到琳儿身上了,我们还怕打草惊蛇?”沈珂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这种非常时期,我们须得占尽先机,步步为营,才能化险为夷了。”
“当真就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苏玉妍轻声问道。
“小心行得万年船。”沈珂笑道,“虽然事情未必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但行差一步,就会酿成无法弥补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们更要处处谨慎。这个林学士,我之前就曾对他有过怀疑,此时听你这么一说,就更加证实了我心里的猜测。因此,明日林府之行,势必为之。”
248、释疑(下)
夫妻二人议定,已是黄昏时分。因心中有事,吃过晚饭,他们便早早安歇了。夜里苏玉妍竟梦见赵宥暴病而亡,不由惊出一冷汗,噩梦醒来,兀自浑身颤抖,伸手抚了一把额上的冰凉,便再无睡意。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她披衣而起,沈珂也睁开眼来,瞅见她恍惚的神情,不禁笑道,“怎么,昨夜睡得不好么?”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苏玉妍便将梦中的情形说与他听。
沈珂听了,忽绽颜一笑,“好,好,这便是吉兆。”
苏玉妍也曾听人说梦境恰与现实相反,若梦见人死,此人必定康泰,当下也就舒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我便松了口气,是吉兆就好,是吉兆就好。”
夫妻两人梳洗,用过早饭,便乘上马车前往林府。梧桐巷里居住的多是文人清客之流,与定远侯府虽只有街之隔,却有着与那里截然不同的清静与安宁。
此次已是苏玉妍第三次前来林府拜访,前两次皆是因为苏玉修的亲事之故,这一次,却是因为沈琳。看着林府大门前静静挺立的两尊石狮,想着沈珂昨天跟她说的那些话,慢慢地,她的心竟平静下来。
林学士昨天接到拜贴,今日自是在家静候。门房得了自家主人的吩咐,也没有进去通报,径直让马车从侧门驶入。
才下得车来,就听一阵朗朗大笑由远近及,苏玉妍抬头望去,却是林学士大步而来,林夫人也面带笑容地跟在他的身后。
“沈指挥可是贵客呀……里边请,里边请。”林学士十分热情地微微躬身,客气地请沈珂入内。
林夫人也笑微微地上前来挽起苏玉妍的胳膊,笑道。“亲家姐姐也是难得的稀客……”又向丈夫道,“我领亲家姐姐去内院说说话儿去了……”
林学士朝苏玉妍颔首为礼,这才向林夫人道,“你着人去请采莲回来陪陪亲家姐姐吧!”
林夫人便笑着应了,亲热地挽住苏玉妍的手往内院而去。
一进屋,她便打发小丫头去请林采莲。
苏玉妍想着林采莲昨天的一言一行,念及林学士夫妇方才所言所为,心里的那团乱麻似乎冒出一个头绪,转念间,就听林夫人笑道。“亲家姐姐,快请炕上来坐。”
苏玉妍含笑上了炕,顿感暖意从身上升起。这才知道屋里是烧了地龙的,心道这林家看起来简朴,却原来还是十分讲究的。
几句寒喧过后,林夫人便道,“听说亲家姐姐前阵子去护国寺为梦姐儿祈福。梦姐儿她……可好些了?”
“多谢亲家太太记挂,梦姐儿这阵子身体好了许多。”苏玉妍见林夫人开言便提起护国寺,心里顿时琢磨开了,寻思着这林夫人下一句要说什么。
这时,大丫头捧上茶来,林夫人让了苏玉妍。自己也接了一杯在手,这才笑道,“好些了就好……这孩子太小。自然娇贵些,等年纪再大些,天气再转暖些,她身体底子好了,自然就不会再生病了。”
苏玉妍笑着应付道。“亲家太太说的是。”
话音才落,就听屋外小丫头笑道。“大小姐!”原来是林采莲回来了。
林夫人忙站起身来,正要出屋,林采莲已经掀起毡帘进来,瞅见苏玉妍端然坐在炕沿,不禁笑道,“听说姐姐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正好也趁机蹭一顿饭吃。”最后一句,却是向林夫人说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苏家就少了你一顿吃的?还非要赶着回来蹭一顿饭?没的让亲家姐姐笑话。”林夫人佯嗔道,虽是责怪的话,语气里却充满宠溺,满眼都是笑意,哪里有责怪的意思?
“既然知道亲家姐姐在这里,母亲就不要生气了,下回家里来了客人,我不再过来蹭饭便是。”林采莲揽住林夫人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道。
这种母慈女孝的情形,让苏玉妍看了,自然心生感概,想着自己与宋德书母女这么多年,竟没有一刻似林家母女这般亲热无间,不由得暗叹一声。
因苏玉妍在这里,又是稀客,还是因为赵安之事特意过来的,林采莲自然会郑重待之,因此几句寒喧之后,她便拉着苏玉妍要往前院去看父亲。
林夫人平日里想也十分娇惯女儿,并没有出言阻拦,只朝苏玉妍笑道,“亲家姐姐,你看看,她在家就是这样的性子,如今嫁了人,竟还是这样不知道收敛,日后只怕是做了母亲,也还是这样的性子……也亏得嫁的是修儿这样好性子的丈夫,否则……”
还没说完,林采莲就打断她的话头,“娘,您老人家就事论事,怎么说到玉修身上去了?姐姐,走,我们不听她啰嗦了,我们去前院听父亲说些奇闻逸事去!”说着朝苏玉妍一呶嘴。
苏玉妍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当下便也笑着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们就一道过去吧!”
林夫人却道,“我家老爷子那几个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都听了这些年了,有什么好听的?你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这话正是自中林采莲下怀,她嘻嘻一笑,旋即拉起苏玉妍就往外走。
苏玉妍也就任她拉着,含笑出屋。
林府是栋三进院落,三间正房外带左右各三间厢房,青砖黑瓦,倒也十分齐整,一路行来,只遇见一个在甬道上扫着落叶的仆妇,并不见什么闲散下人。
林采莲似是变了个人,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的却是苏玉修今早出门的闹的小笑话,虽是笑话,语气里却并不带戏谑之意,满眼都是笑意,反显出一番小儿女情意来。
苏玉妍看在眼里,不禁放宽了心。如此看来,林采莲对玉修,竟是用情不浅。
两人到了前院正厅,就见屋宇下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畅言堂”三个大字,她微微一怔,随即与林采莲缓步入内。
林采莲左右一瞅,便道,“……他们必在书房。”说罢便拉着苏玉妍往左边的偏房走去。
果然,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有浅浅的说话声,虽听不清说的什么,却也能辨清是沈珂的声音。廊下站着一个青年小厮,见她们过来,便朝屋里说了句什么,又转身向二人拱手为礼。
“果然在这里。”林采莲紧走几步,上前伸手轻叩房门,嘴里同时叫道,“父亲!父亲!”
里面的人应声而起,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林学士含笑出现在门口,看见林采莲与苏玉妍二人并肩而立,当即笑道,“采莲回来了?”又向苏玉妍道,“亲家姐姐,快请屋里坐。”
书房很大,与定远侯府的书房不相上下,整整齐齐摆着五排书橱,各色书籍将这五排书橱塞得满满的,竟没有一丝空闲处。看起来,这位林学士,也是个爱书之人。苏玉妍心里暗忖,随即向林学士微笑颔首,与林采莲一前一后迈步进屋,挨着沈珂的下首坐下,而林学士则顺手掩上了房门。
林采莲进屋之后,想是因为沈珂在内,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少,露出端然之色,缓缓上前跟沈珂见了礼,这才慢慢在林学士的右侧下首坐下,并不再开口说话。
不等苏玉妍开口,林学士已然笑道,“采莲,你来跟你沈大哥他们说说你旧年去护国寺遇到的那件事。”
林采莲虽然早知道父亲让人叫她过来必定有事,此时也就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之色,当下垂了眼睑,轻声说道,“我已经跟玉妍姐姐说了。”
苏玉妍眸光流转,顿时向沈珂瞟去,却见他也正转眸朝自己看来,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已经跟林学士把话说开了,当下便正色道,“若不是采莲跟我们说,我们决计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林大人却是消息灵通得很……”这话虽含褒奖之意,却又暗含林学士没有在她们上山之前及时通知她们注意的意思。当然,林学士有选择隐瞒消息的自由,她也没有权利苛求世人都能做到公正不阿,还能大胆挑战权贵,林学士有透露消息的心意,就说明这人良心未泯。
林学士脸上的笑容就微微一黯,旋即挑了挑眉,“亲家姐姐过誉了……这消息,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并不知能不能全信,故此,也不敢惊扰府上女眷。”
当真如此么?苏玉妍自是将信将疑。
就听沈珂朗声说道,“林大人的话,我深信不疑。”略顿了顿,又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能否答应?”
林学士爽快地笑道,“沈指挥使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只要我能做到,决不会有所推辞。”
“我想问问大人,您是如何得知赵安会再次入寺欲图不轨的?”沈珂目光灼灼地望着林学士。
林学士似乎早料到沈珂会问出这个问题,当下长眉微挑,轻咳一声,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缓缓一放,就徐徐开口。
249、旧识(上)
“自那日静宜回来跟我说了她在被劫持途中的种种,我便开始留意穆王了。”林学士缓缓说道,“我们林家,虽然是书香门第,可我曾祖,年少时也曾有‘江湖第一侠客’之称,他的弟子遍布江湖,恰巧有一位轻功独步天下的弟子是我的旧识,故此我便求了他,让他去跟踪穆王,这才无意中得知穆王即将前往护国寺的消息。”
说到这里,算是把消息的来源说清楚了。
纵然沈珂与苏玉妍对这个消息的来源有所怀疑,但林家曾祖曾经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侠客却是确凿的事实,他门下弟子众多,能人异士自不在少数,能进入穆王府探听消息,也并不出奇。
沈珂与苏玉妍对望一眼,旋即问道,“林大人果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真是失敬了。”
林学士唇角含笑,“沈指挥使无须如此客套。放在以前,此事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知晓的,但如今,你我既为儿女亲家,从此以后便不是外人,一切荣辱,皆息息相关,此等大事,自不敢相瞒。”
沈珂对林学士的话虽不全信,但也知道他说的实情。林、苏、沈三家如今已经成为三角鼎立的儿女亲家关系,自然荣辱与共。他望着林学士清瘦的脸颊,遂又问道,“不知林大人对穆王入寺欲对我家三妹下手之事怎么看?”
“老夫愚钝,也猜不透穆王的真正意图,但揣其用心,想来觊觎沈三小姐的美貌想用不正当的手段据她为已有的可能为最大。”林学士收起脸上的微笑,正色说道,“沈三小姐才貌双全,背后又有定远侯这样的权高位重的人支持,若能娶她为妻。穆王自然如虎添翼,莫说如今拥兵驻扎边关的惠王,便是与当今圣上也可以一争高下了。”
他这话说得凛然,坐在他下首的林采莲不由得神情一滞。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若有一个字的风声透露出去,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沈珂与苏玉妍却依然面目端然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因为林学士的猜测而生出异样,因为林学士的推测与他们所想的,竟然不谋而合,当然。他们也觉得他的推测不无道理。沈珂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林学士,肃然说道,“若大人的揣测被印证。那这穆王用心之险恶,就真是让人不敢苟同了。”
“好在沈三小姐也是个大福之人,此次护国寺之行有惊无险,我也就放心了。”林学士诚恳地说道。“只不过,亲家姐姐的那位表妹。竟被祸及,遭了鱼池之殃,真是可惜。”
苏玉妍也就露出遗憾的表情来,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附和。就算林姨母有意把女儿推入火炕,她也不想让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毕竟。在外人看来,冯静宜对嫁入穆王府为妾,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修来的福分。就是在林学士这个知情人来看,也多是对冯静宜存着同情的态度,这样,对冯静宜的名声也不会有损。
沈珂又道,“穆王此计失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着?”却是对林学士问的。
林学士沉吟片刻,遂道。“这个,我会请人留意,一有消息,必知会于你。”
看来,林学士还有所保留。沈珂想着此刻与他暂时是处于同一战线,便也没有继续强求,只笑道,“如此,就多谢大人了。”
林学士朝林采莲看了一眼,道,“采莲,这屋里没有火炉,你领亲家姐姐去你母亲屋里吧,我还有话要跟沈指挥使说。”
林采莲当即站起身来。
苏玉妍便也应声站起,微微躬身朝林学士福了福,遂拉了她的手,打起毡帘,缓缓迈步出屋。
青年小厮依旧站在离房门十米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地望着房门,见她们出来,忙大步上前,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林采莲自知这个小厮是特意为父亲和沈珂守门的,当下摇了摇头,拉着苏玉妍往她母亲房里而去。
到了林夫人屋里,屋里暖烘烘的,温暖如春,与寒气沁人的屋外浑然不同。林夫人正与仆妇说着什么,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抬眼看到她们进来,就笑道,“我就知道,老爷素来的高谈阔论你们也听不惯……还不快来暖和暖和?”
待到林采莲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握了握女儿的手,惊道,“这么凉?!赶紧取个手炉来暖暖。”一边让人去备两个手炉来。
林采莲又恢复了天真活泼的模样,偎在母亲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林夫人虽不是十分健谈,但也不至于冷场,又因林采莲时不时插话打诨,气氛倒也愉快轻松。
当小丫头把手炉捧过来送到苏玉妍手里,她便笑道,“夫人如此客气,下回我可不敢轻易来了。”
“亲家姐姐,你也别太客气。我呀,一年老头,总是病病痨痨的,也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走了……”林夫人却认真地说道,“亲家姐姐,我只有采莲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有什么对方做的不好,还请你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来看待才是。”
若不是因为出了被歹人劫持的事,以林采莲的身份,与苏玉修自是十分相配的,甚至在某些世故之人看来,苏家还高攀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一个未出阁的小姐遇到了那样的难堪的事,就仿佛一块白玉有了小小的瑕疵,夫家没有嫌弃仍坚持娶进家门,已经是十分仁厚的了。故此,林夫人才会有那样的担心。不过从三日回门那天看到女儿满面笑容似乎十分幸福,她这才微微心安。但小夫妻新婚时蜜里调油,却不知那素有书痴之称的苏慎会不会因此事而为难女儿,所以,她便故意在此把话说明,也是取警示之意。
这时,偎在林夫人怀里的林采莲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里泪光闪烁,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因为想起了母亲的病,还是因为在苏家受到了苛责。
听林夫人话里的意思,竟担心苏慎父子会苛刻她女儿似的。苏玉妍忙笑着安慰她,“亲家太太红光满面,一看就是个祝寿绵长的,怎么就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我就玉修一个兄弟,也就采莲一个弟媳妇,我这心里,一直就把采莲当成自己的亲妹子看待的。再说了,采莲温柔端方,行事谨慎,我们苏家得了这么好的女主人,我父亲与玉修都欢喜得不得了,又哪里敢薄待于她?”说罢,又伸手握了林采莲的手,轻声道,“采莲,你母亲怕是不肯信我的话,你就自己说吧!”
林采莲这才收了泪,哽咽说道,“娘……您老人家就放心吧!玉修当时肯承应娶我进门,那就决不会有嫌弃我的意思,公公大人对我也十分和蔼可亲,视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您就别多想了,只安安地养着自己的病体就好,也省得女儿时时记挂。”
听她这么一说,林夫人不禁抚着女儿的手,轻叹道,“你既这样说,那我也就放心了。”略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也别倚着玉修与公公大人疼爱你,你就像在家里那样时常耍那些小性子……”
一语未了,林采莲就破涕为笑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娘……我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这些事情,未出阁时您就把我耳朵说得都起了茧子,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就不能说点别的?”
林夫人便也笑了,抚着林采莲的后背,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虽然你已经出了阁,但在娘的心里,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啊!”
此话一出,苏玉妍也是感概万千。
这时,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却是小丫头过来请客人去饭厅用饭。
林夫人就笑着站起身来,携了林采莲与苏玉妍的手前去吃饭。
饭菜十分丰盛,与定远侯府过年过节时家宴有过之而不及,就这一点来看,林家对沈珂夫妇,也是十分盛情的。当然,以苏玉妍的揣测来看,一则因林夫人的确存了笼络她这位亲家姐姐的之意;二则呢,许是林学士与沈珂两人已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说不定已经达成某种协议,或者某种默契,自然也要郑重款待他们夫妇。
一时饭罢,又小坐了一会,拜访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也就没有继续在这里停留,沈珂便提出告辞。
林学士也并没有十分挽留,只略略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亲自送了客人出来。
一上马车,苏玉妍就瞅着沈珂笑道,“这位林大人,果然不简单。”
沈珂也微笑着说,“是啊!今日与他一番畅谈,方知我往日是错看他了。”
“你说,林大人真有那么厉害的旧识,能浑进穆王府探听消息么?”苏玉妍轻声问道。
“林家祖上的那位奇人,我之前也曾听祖父说起过,说起来,祖父还与他打过交道呢!只不过,祖父那时候年纪还小,对林大人的曾祖膜拜多于了解。”沈珂正色道,“林大人有没有那么厉害的旧识,我也不敢确定,回头问问祖父,且看他怎么说。”
250、旧识(下)
其实,就在沈珂夫妇拜访林学士之际,定远侯也没有闲着。他在怀远堂的书房里翻阅着本朝编撰的一本。这本书,写的是历代名人事迹,这其中,就包括了林家的曾祖,人称“江湖第一侠客”的林朝阳。
林朝阳其人,定远侯原是见过的,生得十分威武英挺,颇有侠士风骨。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只知林朝阳被人尊称为“天下第一侠客”,做的尽是那些替天行道的大善事,又多是事后不留名被人循迹猜测出来的,因此年幼的他便视之为英雄人物。事实上,这位林朝阳的确也是位值得称道的英雄人物,在他短短四十几年的生命中,几乎将他这代的臭名昭著的恶人除之殆尽,故此扬名整个江湖,受尽世人的尊敬与膜拜。林朝阳三十五岁才成亲,婚后便退隐江湖,从此消声匿迹,不知所踪。
定远侯掩上卷首,陷入沉思。
自他昨夜从沈珂那里得知林学士竟然预先知道赵安的行踪,他就觉得十分震惊。他与林学士虽同朝为臣,却是一文一武,在他的印象里,林学士不过就是个迂腐着有几分开明的中年书生,既没有得到皇帝的青眼,也没有在朝中树敌,基本上属于中立,并没有参加朝中的派系,也正因为他属于中立,门下弟子众多,几乎是桃李满天下,祖上又有那么一位享誉天下的奇人,他反而比朝中那些已经排好队的勋贵权臣们更加引人注目,也成为几种派系中相互争夺的对象,只是苦于他为人执拗,又不喜与人结交,这才让那些想拉拢他的权臣们死了心。不过,因为林家与苏家结了儿女亲家,又因为是林学士主动向苏家提的亲。定远侯便对这个林学士更加另眼相看了。如今看来,他的直觉并没有错,这个林学士,当真不简单。看来,这位林朝阳的后人,以他柔弱的外表,迷惑了世人的心。
书房外沉稳的脚步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定远侯,他抬起头,就看见沈珂挺拔的身姿出现在房门口,他一手挑着毡帘。头一低便迈步进来,笑道,“祖父。这么晚了,怎么没有点灯?”
经沈珂这一说,定远侯才感觉到书房里的昏暗。原来,竟到了黄昏!
沈珂一边命厮儿去点灯,一边在定远侯对面坐下。笑道,“祖父,那个林学士,果然不简单。”
“哦?”定远侯坐直身子,望着沈珂,“你倒说说。他是如何不简单?”
沈珂遂把林学士所说复述了一遍,末了笑道,“您看。林学士的话,有几分可信?”
定远侯正了正身子,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桌案上的,好半晌,才缓缓说道。“若他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那么。他的话,就有七分可信了。”也就是,他对林学士的话,也有几分信了。
“以他与苏家的关系来看,应该不会对我们有所隐瞒。”沈珂想了想,也道,“他与林夫人一直视独女如掌上明珠,既然他能主动向苏家提亲,想来也不会对我们不利。”
“嗯。”定远侯微微点头。“他虽然是个书呆子,却还有几分林家的风骨在,应该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之辈。”对朝中权贵们的争相示好而不见,独立独行,卓尔不群,颇有几分当初林朝阳的风骨,自是远比那些迂腐不化的书呆子更得他的好感。
这说法与沈珂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自是十分高兴,“祖父所言甚是。”说着也朝那本瞄了眼,笑道,“这本书,我之前也看过,里面说的林朝阳的故事,荡气回肠,当真感人肺腑。”
定远侯伸手合上书卷,盯着卷首“史林外传”几个字出神,良久,才沉声说道,“你即刻着人入宫,把林学士的情况跟你姐姐说一说,也让她多加留意。”
“是。”沈珂朗声应道。
“至于他所说的那个轻功独步天下的人,如果我所料不差,定然是林朝阳的关门弟子邵之祈,那人,与我年纪相仿,我还曾与其有过几面之缘,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名不见经传,只是林朝阳门下一个普通弟子而已。后来,我曾听人说过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萍踪侠影来去无踪的侠士,能以一苇渡江,人称邵一苇,其字,就是之祈。这能在穆王府出入自如而不被他人发觉,除了这位邵一苇,当今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定远侯目光悠远地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窗外,屋檐下已经挂起闪着桔色光芒的灯笼,映在茫茫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单。“这几十年来,林朝阳的弟子多隐居山林,少有出山,如今重出江湖,只怕这世道,又要乱了。”
听到祖父这声轻叹,沈珂不由得面色一凛。朝中时局早已动荡,众朝臣心知肚明,只不过人人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又与林朝阳的弟子出山有何干系?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忽肃然道,“是啊,只怕这世道,又要乱了。”林朝阳的弟子出山,只怕是为斩尽天下恶人而来。倘若不日天下动起兵戈,谁知道又会乱可等模样?
“不,我们绝不能让世道乱起来。”定远侯忽一凛神,“我们又怎么能让世道乱起来呢?”
沈珂突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禁笑道,“对,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要阻止。”至于阻止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不用明说,定远侯也知道沈珂那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话,他当下便郑重地点了点头,“对,我们即便是倾尽全力,也绝不容许那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
接下来的几天,沈珂与定远侯祖孙下朝回家后总会在怀远堂的书房里说说话儿,至于说了什么,苏玉妍没有过问,沈珂也没有事无巨细地跟她详细说明,但大约是为了什么事,却没有再瞒着她,有时甚至还要讨讨她的主意。
很快就到了赵安约定的十日期限。
这一天晌午时分,定远侯府的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华贵的马车,这马车里坐的,赫然就是当朝的穆王爷。
穆王爷虽然年轻,到底是养在皇后膝下长大的,虽不是皇后亲生,却也被皇后视如已出,但穆王却并没有因此而显出半分骄纵,行事一向都十分低调,因此颇受朝中一干德高望得的老臣们的期待与赞许,其风头之健,除了当今圣上赵宥,再无第二人可及。
可是这一次,穆王爷却兴师动众地带了一干侍卫仆从,浩浩荡荡地排着长队停留在定远侯府的大门外,自然引起了不少侧目。而这条胡同里,所住的都是当朝重臣,个个位高权重,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引人注意。而今定远侯府的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簇拥着的马车竟然是绣着蟒纹的纹饰,这京里,统共就只有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惠王领兵去了边关平乱,来到这里的,就只能是穆王了。
而穆王一向与定远侯府并无交集,此番大张旗鼓地前来,自然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因此,各家权贵的门房把此情此景看在眼里,各自向自家的主人细细禀报了一番。
这天正逢定远侯身体不适告假在家,听管家沈枫说了府门外的盛况,顿时浓眉一颦,遂吩咐沈枫请人入内。
赵安虽然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却只穿着一身月白的家常锦袍,只有襟边点缀了几枝淡淡的竹影,一看就是出自锦绣阁的绣服,华贵中带着疏离,却又不失英俊潇洒,这一路行来,把府里一干小丫头都给看痴了去。
因是贵客,定远侯自是率众迎了出去。尽管对赵安此次前来的目的心明如镜,定远侯还是佯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十分客气地把赵安迎到怀远堂。
不过,就算赵安身份尊贵,女眷们也都呆在内院没有迎接。毕竟,他只是个亲王,到底比不上皇帝,他没有特意嘱咐女眷过来见他,她们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避免与他见面。况且他上门是来求纳冯静宜的,这气氛,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林姨母等人自是巴不得不出去迎接。
定远侯把赵安迎进正厅,奉茶已毕,赵安也不客套,两句寒喧过后,便步入正题,“本王今日前来,实为履约。”
定远侯微微一笑,“穆王殿下果然是信人。”
赵安唇角微扬,脸上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本王就算遭了别人算计,却也不愿失信于人。”
这话说得就有些分量了。定远侯心里咯噔一下,旋即清咳一声,“哦?以穆王殿下的聪慧,竟能被人算计?如此说来,这算计穆王殿下之人,必是天下绝顶聪明之人了,您且说来听听,也让老夫长长见识吧!”
见定远侯不显窘迫,赵安倒有些沉不住气了,那涌上喉头的差点就张口而出,忽转念想到自己无凭无据,便冷笑一声,“这算计之人,本王就不说了,将来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一天,老侯爷自然就知道了。”
251、妾位(上)
既然赵安不说,定远侯也就不再强求。当然,面子上的功夫,他还是要做足的,他可不想被一个孙辈之人压了个下马威,就算这个人是堂堂的穆王赵安,也不行。虽然他也有些怀疑冯氏母女巧遇赵安,但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冯氏算计了赵安,更何况就算真是她们算计了赵安,也与他们定远侯没有半点干系,所以,他便理直气半地朗声一笑,“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见定远侯态度这般坦然,赵安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原本怀疑是定远侯祖孙几个得知了他的计划而从中捣鬼,以便以牙还牙,可如今看来,倒不尽然了。不过,他毕竟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一向高高在上惯了,就算觉得自己错怪了定远侯,也没有出言服软,只接了他的话茬道,“本王也在等着这一天。”
说到这里,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定远侯瞧出赵安心中不爽,他心里自是惬意不已。这人原本想去算计别人,却不料到头来竟被别人算计了,而且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前来求纳冯静宜,这个跟头,不可谓栽得不大。在他看来,以冯静宜那样的才貌,以定远侯府表小姐的身份,大概也能嫁个五品以下的官宦子弟为正妻的。但话说回来,若算计赵安的人是冯氏母女,那这穆王爷的妾位,就是她们自己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他这个外人,也不便多加阻拦了。当下,他便呵呵一笑,“话说回来,穆王爷的这一趟护国寺之行,委实艳福不浅。”
这话若是出自与赵安年纪相仿的浪荡子弟之口,赵安自然会一笑置之。可出自定远侯之口。却令赵安顿生戒备。谁知道定远侯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谋划而故意让冯氏母女撞在自己的枪口上的呢?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是就成了闹剧里的小丑角,生生把自己的伤口摆给别人看,还让别人开怀大笑?这样一忖,赵安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便强压了心头的恼意,并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年前有人给我卜了一卦,说我今年命犯桃花,没想到。竟被不幸言中了。”
定远侯自不会把他这话当真,也就敷衍笑道,“穆王爷风华正茂。又风流倜傥,尚未婚娶,正当犯一犯桃花……”
若娶了正妻,再犯桃花,不免被人说成好色。但娶妻之前犯一犯桃花,只会被人说成风流,这二者之间的区别,赵安怎会不心知肚明?当下,唇角微翘,笑道。“只不过,这朵桃花虽好,却不是本王心仪的那一朵……若能得到本王心仪的女子。便是冒着被皇帝兄长的责罚的危险,本王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话倒真有些听头了,简直把赵安心中所想赤.裸裸地表达出来了。定远侯却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一脸惊讶的表情,“穆王殿下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若当真心仪得紧。那就赶紧上门求娶呀?要不然,被别家娶走了。那可就成了终身遗憾了。”
见定远侯装痴卖傻,还明显用了激将法,赵安极是不屑,却也终是没敢把心声吐露出来。他知道,就算他当真向定远侯求娶沈琳,定远侯也必会以沈琳已经与人议亲而婉拒他的要求,他不止碰了一鼻子灰,还会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想出护国寺里的那一招,如果计划成功,沈琳成了他的囊中物,那时候定远侯就算有一百张嘴,也只能乖乖认命了。只可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反遭了别人算计。若说那冯氏母女不是居心算计他,他还真不相信。不过,能娶定远侯府的表小姐为妾,就算只作个门面摆设,也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他想来想去,才当着觉新方丈的面认下了这门亲事。说起丢脸,倒是定远侯府应该会觉得没脸才对,毕竟,他们府里的表小姐,是个家世清白才貌双全的女子,应该可以明正言顺地嫁个好人家做正妻的,如今落得与人为妾的下场,就算是嫁给了堂堂的穆王爷为妾,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好听。
赵安心念百转,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当下也就假作听不出定远侯的激将法,淡淡一笑,“罢了,那位小姐虽好,却命中注定与本王无缘,本王一向讲究顺其自然,一切随缘,既然她命中不属于本王,本王也决不强求。”
定远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也就笑道,“自古姻缘天注定,穆王殿下倒是顺应天命。”这说与其说是安慰赵安,还不如说是警告赵安——不管你如何算计,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你便是机关算尽,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赵安也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也就猜出了定远侯的言下之意。他知道,此时并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当下便故作潇洒地哈哈大笑,“知我者定远侯也。”
两人虽说得热络,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暗藏机锋,一旁侍候茶水的小丫头自是听不出来,倒觉得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原来竟是个平易近人的。
话说到这里,赵安也就不再拐弯抹角,遂步入正题,“老侯爷,此前本王已经跟沈少夫人说了,十日之内亲自前来求纳贵府表小姐冯氏,却不知您意下如何?”
定远侯早在从护国寺里下来的次日大早就把林姨母召入书房密谈了近一个时辰,自是深知她的心思,当下但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冯氏年青貌美,配穆王殿下自是好的。不过……”他微微一顿,面色转为肃然,“不管你们之间曾有怎样的误会,老夫还是希望穆王殿下能善待此女。”
听到定远侯府再次警告,赵安不由得晒然一笑,“这个,就请老侯爷放心,本王年轻虽轻,却是个心软的,又最怜香惜玉,这位冯氏,本王必会妥善待之。”场面话他也会说,但冯氏到了穆王府,就另当别论了,怎么摆布她,也不过自己一句话的事,只不过这位冯氏看起来还不错,他也算是丢了西瓜得芝麻,这亏吃得并不太大。
“那就请穆王殿下择个吉日,以贵妾之礼迎她过门吧!”定远侯也不再多说,适可而止。
“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本王这阵子闲得慌,正好娶了美妾进门以度闲暇时光。”赵安脸上流露出一抹放荡不羁的笑容来,“聘礼本王已经带来了,就放在贵府大门外的马车里,整整十二抬,便是与一般官宦人家娶正妻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不等定远侯说话,他身子微微往前一俯,又继续说道,“明日辰时,我就着人抬了喜轿过来接人,您看如何?”
定远侯料不到赵安竟会如此急促行事,但想着他既然把聘礼都装在马车上带来了,只怕是早有安排,也不好当场驳了他的面子,想着横竖冯氏是要嫁入穆王府的,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罢了。当下,他便正色道,“既然穆王殿下如此诚意,老夫再有推脱之辞,就显得过于较真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冯氏亲母尚在,老夫还得问问她母亲的冯夫人的意思,穆王殿下不会介意吧?”
古往今来,女儿的亲事大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赵安自不好拒绝,便笑道,“这个自然。不过,那日在寺里见到冯夫人,倒是个性急的,恨不得本王立时便娶了冯小姐过门。”
值此关键时分,定远侯也不便与赵安逞口舌之利,只向在一侧侍候的小丫头吩咐道,“去请冯夫人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这小丫头此时方知穆王殿下是特意前来求娶冯家小姐为妾的,心中有惊又喜,当下便小跑着去了。
屋里续了一杯热茶,才喝了两口,林姨母便到门口。她微微定了定神,才伸手掀起毡帘,缓步入内。
虽说此时是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谋划来的,但此时此刻,望着眼前面目英俊笑容孤傲的穆王殿下,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意,反之,更多的,只有失落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
就算现在她成了穆王殿下的“岳母”,但她还是以一个平民妇人身份微微向赵安敛首为礼。
赵安看到林姨母平静的略显憔悴的面容,想着那日月光底下的那一幕,不免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没有为难她,只淡淡挥了挥手,道,“冯夫人请从。本王今日前来,是特来求纳冯小姐的,不知冯夫人意下如何?”
林姨母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既然穆王殿下都来求纳了,我又怎么会为难殿下呢?”竟是透了一丝不甘之意。
赵安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怔之下,自然冷冷一笑,“冯夫人这话可就差了,如若冯小姐不想嫁入穆王府,本王也不敢相强。”在他看来,明明就是冯氏母女有意算计了自己,如今如愿以偿,却还拿起架子来了,难道以冯氏身份,还能给他堂堂的穆王爷做妻不成?
252、妾位(下)
林姨母慢慢抬起头来,眸光里闪过一丝愤怒,“我女儿原本也是大家闺秀,若不是遇上那等尴尬事,自然能正正嫁个好人家,如今虽说嫁入穆王府,到底也只是给殿下作妾,便是不甘,也唯有此途了。”说罢盯着赵安,又徐徐说道,“难道,穆王殿下还想让她以死来证清白?”
这话说得极不入耳,赵安听得浓眉一颦,不由得冷哼一声,“本王向来心慈面软,又怎么会有那样不堪的想法?冯夫人,你言重了。”
林姨母原也是作作样子,见赵安软了下来,遂也不再以言语相逼,便垂下眼睑,沉声说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一切,就交由老侯爷做主吧!”说罢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定远侯见了林姨母这般故作姿态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妇人,当真是个心计的。且不说她是不是真的算计了赵安,就冲她现在这番受尽了委屈又不得不依从的模样,也的确为冯静宜挽回不少颜面,还能令赵安减少对她的怀疑,真可谓一举两得。
赵安料不到这位冯氏夫人竟会如此烈性,想起那晚月色里的情形,一时倒有些恍惚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冯夫人急于把女儿塞给他的表现,让他都有些怀疑那位冯小姐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可现在,她却又摆出这副受尽屈辱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向他说明,她的女儿若不是因为那天被他撞见,是绝对不会嫁与他为妾的!
他心里忖了忖,也就把思绪从冯夫人身上收回来,转向定远侯道,“既然冯夫人让您做主,那您就给句话吧!”
“既如此。老夫也无话可说了,一切就听从穆王爷的安排。”定远侯微不可闻地叹了叹,应声说道,“不过,到底想不到王爷会这么急着要纳冯氏进门,她们这里想必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王爷是否能缓上几天?”这般仓促,在外人看来,都会以为这桩亲事中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沈太妃沈玮与皇太后虽未必势同水火。背地里难免明争暗斗,皇太后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要替养子谋得帝位。如今沈太妃的亲生儿子做了皇帝,皇太后的养子却只能做一个王爷,试想皇太后又怎么能甘心?就算别人不这么想,单沈玮那里,也会对此感到不虞。毕竟。冯静宜怎么说,也是她的亲表妹,与了赵安作妾,不仅辈分称呼上有碍,就是颜面上,她也抹不开。虽然早在出事的当晚就把消息送进宫去。沈玮也没有说什么,似乎默认了此事,但亲事办得太仓促。难免还是会惹人非议。
赵安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也罢,那就再等十日吧!十日之后,我便着人来接。”
定远侯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抚了抚长髯,颔首道。“那就请穆王殿下再等十日,且容冯氏从容待嫁。”
宾主商议,有了满意的结果,赵安便不再逗留,寒喧了两句遂告辞而去。
这边定远侯应付赵安,那厢林姨母回了思定堂,虽然面色沉凝,但内心却是兴奋多于不安。冯静宜这几天总呆在房里不大出门,连沈琳过去与她说话都淡淡的,宛然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倒把宋德书母女吓了一跳,悄悄跟苏玉妍说了,苏玉妍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时常过来陪她说话解闷,仔细观察冯静宜的表现,见其虽然表现冷淡,但眼神却显得坚定,并没有轻生的迹象,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林姨母从怀远堂回来的时候,苏玉妍与沈琳两人正陪着冯静宜说话。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想着冯静宜很快就要出阁了,这定远侯府,也算是她的娘家,所以,苏玉妍与沈琳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抱着开解冯静宜的心思,话里话外,都是宽慰之意。
穆王大张旗鼓登门拜访的消息一传来,冯静宜就显得异常沉静了。一想到了不久之后便会与人妾,少女时代所有的憧憬与向往都会化为泡影,所有的一切都会随之灰飞烟灭,她的心里就一阵阵抽立疼。在九江时,母亲千万次在她面前描绘过昌宁的美好,描绘过她将来的美好,却不料,阴差阳错,她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就在尘埃落定的一刹那,她甚至生出过自缢的想法,可想到家里中年白发的父亲和几个尚未成亲的兄长,她就觉得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无论如何,她也要为父亲,为整个冯家谋一个出路!这样,才不枉父亲生了她一场,才不枉兄长们疼爱了她一场!
苏玉妍与沈琳自然也感觉到了冯静宜的不同寻常的沉静,但她眼底那坚韧的光芒却又让她们涌上喉头的劝解之语无法说出。这个少女,即便知道自己往后的困境,知道自己目前的尴尬,却仍是默默地承受,除了在当晚痛哭过一场外,一直到现在,都是淡淡的,与人保持着疏离,却又没有流露出半分绝望。
当定远侯派人请林姨母去怀远堂时,苏玉妍立时便明白这必是去商议婚期了,她叹了口气,望着冯静宜,柔声说道,“妹子,这穆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却以亲和见称,他的外表,你也已经见过了,也是玉树芝兰一样的人物,眼下他并未娶妻,府里虽说有两个姬妾,却都不是贵妾,你一进门,便是贵妾,份位上比她们两个要高些,便是将来的穆王妃进了门,也必会高看你一眼……”她知道这些劝解的话苍白无力,但看着安静得如一潭死水的冯静宜,她就会生出些许不安,所以,就算知道自己说的话她兴许听不进去,也还是觉得这声音打破了屋里沉寂,让人不那么难受些。
沈琳明白她的心意,便接了她的话茬,继续劝道,“……我在宫里偶尔也跟穆王见面,他的脾性倒是好的,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们都甚少受到责罚……”
正说着,林姨母推门而入。
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林姨母。只不过,冯静宜在短短的一瞬后就垂下眸光。
不等屋里诸人开口问起,林姨母就缓缓走到冯静宜身边坐下,向着苏玉妍与沈琳轻声说道,“穆王爷他,送聘礼来了。”
饶是有过这样的猜测,在猜测被确定的刹那,苏玉妍还是觉得有些意外——赵安他,就急到这样的地步了?
沈琳看了看冯静宜,就道,“他亲自过来送聘礼,倒说明他有几分诚意,将来也必不会亏待静宜姐姐。”
听了这样的话,林姨母自是觉得欣慰,当下便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事已至此,唯愿他将来能待静宜好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冯静宜却在这里抬起眼睑,看向林姨母,“吉日可择好了?”
见女儿波澜不惊地问起自己的婚期,林姨母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圈顿时红了,“我让老侯爷做主。”
“也好。”冯静宜淡淡扫过母亲的脸,便又垂下眼睑,再不作声。
见屋里气氛觉闷,苏玉妍与沈琳对视了一眼,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林姨母又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想法,想到这些天她们总陪在这里,虽说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但至少也能陪女儿说话解闷,省得女儿胡思乱想也是好的,当下便道,“你们且先回去吧,有我陪着静宜就行了。”
二人巴不得这话,当下便双双起身,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这才退了出来。
出得门来,二人都禁不住微叹出声。
沈琳侧过头来,低声问道,“大嫂因何叹息?”
苏玉妍睨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叹息?”
沈琳朝屋里瞄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这是,为她而叹。”
“是么?”苏玉妍缓步走向台阶,“是觉得惋惜?还是觉得欣慰?”
“这还用问?自然是惋惜了。”沈琳不由得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先母在人世,必不忍让她受此委屈。”说罢想到什么,顿时打住。
便是冯静宜的亲姨母不在了,不是还有定远侯祖孙三人么?以沈珂他们初时对林姨母的那种尊重与亲厚,又怎么会对此事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其中,自然是有原由的。这原由,当事人林姨母只怕早已心知肚明,故此在出了这事之后,也从来没有在定远侯祖孙抱怨过半句。而定远侯祖孙三人也与林姨母达成某种默契,双方尽管没有明说,却都是心明如镜的。
这个道理,沈琳略略一想,也自然明白了。
苏玉妍缓步前行,沈琳微滞了滞,就提步跟上,小声问道,“难道说,她并不值得我们惋惜?”
“人各有志。”苏玉妍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便是我们觉得惋惜,又能如何?”
这倒是了,事已至此,不管是惋惜,还是欣慰,都无法改变已经形成的事实。但惋惜归惋惜,从林姨母这些并不显得忧郁的神情来看,似乎并没有觉得女儿受了委屈,谁知道冯静宜心里其实想的又是什么?说不定,她们在这里为她感到惋惜,她自己却因为能轻而易举地嫁给穆王爷为贵妾而感到欣慰呢?这么一忖,沈琳才舒了口气,遂快步跟上苏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