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雨倾盆
“海哥,你爸出事了。”
王大海身穿棕色灯心绒瓦尔特茄克衫,宽阔的背影正躬在上坡路面,双手紧握板车两车把,用力往上拉一车家用石油液化气罐,被追上来的王大海发小章文一把抱住右臂。王大海侧过脸,苍白的路灯下,刚刮过胡须的脸颊泛着青光,剑眉紧锁,凝目注视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话的章文问:“什么?”
“我刚知道,听小瘦子说化工厂锅炉爆炸了,你爸爸也在里面。小瘦子到工厂宿舍正在通知人呢!”章文转身面向王大海,双手用力拽住车把,往自己的怀里拉,阻止板车滑坡。
没等章文说完,王大海就急着追问:“光头,我爸爸不是早班吗?”
“是滚刀肉硬要你爸他们去加班。”章文的额头往自己臂膀上擦擦汗,然后,企鹅似地向王大海斜伸着粗短的脖子,接着说,“听说锅炉早就报废了,上面查封是不准生产的,我看狗日的滚刀肉这个厂子是到头了。”
“走。”王大海神色凝重,像是从胸腔中蹦出一个字。他心里七上八下,心急如焚,当心着爸爸的安危,与章文一起飞奔到化工厂。
天空中雷电轰鸣,狂风夹着大雨席卷大地。化工厂大门口三米开外,警察拉起警戒线。道路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多数是妇女、老人和小孩,个个淋得像落汤鸡,睁着大眼死死地瞪着工厂大门。他们一分一秒地盼着,在幽暗深远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人,那是一个笑呵呵的自己耳濡目染的亲人。每当看到,天空中,仓皇地飞过浓烟,惊恐嘶叫的小鸟。从废墟里,逃窜出火海,带着烧焦皮毛的野猫。他们都坚信,下一个将会是自己亲人奇迹般地闪现在迎向自己的大道上。然而,三十分钟过去,三百分钟过去,时间越长,担心越多,愤怒越大,人群开始骚动。挤在前面的人,拼着命与维持秩序的穿着雨衣的保安和警察推推搡搡。哀嚎声、谩骂声交织在烟雨蒙蒙的黑魆魆夜幕。
王大海脱下茄克衫穿在母亲方金凤身上,并找了一块大塑料袋对顶折了一下披在母亲头上当作雨衣,安排章文搀抚好伤心痛哭的母亲后,挤出人墙,翻过警戒线,用力扳开保安,找到坐在门卫室里的一位穿着四个口袋的警察,说:“领导,里面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这外面的人可能要倒下去了。”
“工厂里死伤人是正常的事,你们在这里围堵就很不正常。”穿着四个口袋上装的公安是辖地派出所李建国所长,他摇晃着手中的电棒,斜眼猫着王大海严肃地说。
“领导,这死伤的人可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王大海强制平静地说。
“家里的事关我什么屁事。”李建国不耐烦地用电棒指指旁边的警察说,“这个人是谁放进来的?”
王大海感到有一股热血冲上自己的大脑,气愤地甩开上来拉他出去的警察,高声说:“领导,如果你的父亲不知死活,你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吗?”
“你敢在这里撒野操蛋。”李建国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着王大海的鼻尖大叫。
“我要你给个说法!没有能耐,就把杀人犯交出来给他们处理。”王大海义愤填膺,毫不退让,转身指着雨中的人群说。
“你给我老实点。胆敢在这里寻衅滋事,破坏公共秩序,我可以马上抓你去做牢。”李建国凶神恶煞地威胁王大海。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人,头带草帽用来遮挡雨水,身着中山装,他是居住在这个宿舍里的已经离休的前区委曹爱国书记,上前与李建国握握手说:“李所长,宰相肚里能撑船,特别是遇到紧急复杂的情况。刚才,这个小青年有点冲动,是不对。但是,我们也要反思,矛盾宜疏不宜堵。事故处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建议先把死伤者家属安顿到食堂里休息,你们也好集中精力清理现场。”
“曹老书记,还是您老英明,您老的这个建议马上照办。这个厂的苏总已经到市里接受事故调查。不过,还得请您老出面宣传解释,要大家相信政府,事情会尽快妥善公正解决。”李建国眨巴他那善于转动的小眼珠,殷勤地给曹老书记端来一把椅子。
“大海,相信李所长不会做手脚,如果有什么不是,我们还可以找所长。”曹爱国微笑着劝导王大海,“走,我们一起动员他们先到食堂里面避雨休息。再说,现在这么多人挤进去也很危险。”
只要灾难不是一个接着一个,生活便不是绝望的。经过天昏地暗的三天,在工友们帮助下,方金凤掩埋好丈夫的遗体,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带着她十九岁的儿子王大海,十六岁的女儿王小荷和十三岁的儿子王长江,回到家中,她要用弱小的双肩担负起沉甸甸的生活重任。
王大海把自己捧回来的爸爸遗像,在妈妈的安排下,挂在客厅八仙桌的正上方,自己则面对着墙上的父亲的遗像,做着“我是家中梁”的手语。
“哥哥,你这是打的什么哑语啊?”王长江好奇地问。
“是爸爸教我的‘我是家中梁’手语。”王大海一边做一边说。
“我也想学,你赶快教会我。”王长江急不可耐地拽着哥哥的手臂,要王大海赶快教他学会‘我是家中梁’手语。
王大海沉浸在回忆中,给王长江讲述:“上小学时,学校组织了一次捉特务野营拉练军训活动。要求每位同学都要一身黄,一杠红樱枪,当时家里穷买不起黄军衣军帽,作为工人家庭搞一套真军服更是不可能,爸爸把工厂发的蓝工人帽用黄广告色涂了一层,就这么戴在头上,出发前被班长告发,大队辅导员不准我参加革命行动。自己极不情愿地退出队伍,垂头丧气回到家,把帽子甩到床上,红樱枪往地上一砸,响声惊动了上夜班正在熟睡中的爸爸,爸爸问清原因,骑自行车带着我一路灰尘地追赶装满红小兵的大卡车。到达阵地后,毒辣的太阳刚偏西。在同学们野炊的欢声笑语中,我不感到饥,不知道累,一个人光脚在烈日暴晒后的山石路上,如热锅里爆虾米--连蹦带跳,但是,不影响寻找目标。我聚精会神地翻动认为可疑的石头,运气真好,很快在石头夹缝中找到两张折叠着的白纸条,交给解放军叔叔。”
王长江拉着王大海的手说:“白纸条是干么事用的?”
王大海接着讲:“解放军叔叔打开白纸条,上面写着,一张是特派员,另一张是电报员,两个狡猾的特务差点漏网。解放军叔叔说我是好样的,高兴地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取下自己的军帽,把帽子做为奖品奖励给了我。我激动地接过帽子,闻着那帽子里浓浓的发香,里里外外仔细观赏着,突然好奇地问,这帽檐里边怎么是缝过的,解放军叔叔坚定地说,作为军人要牢牢记住,这帽檐接缝的一小块代表台湾还没有解放,那里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下子我们班上山的同学瞎哄起来,当时有一个女同学名叫刘春花,她用手高高举着自己带来的两个大白兔奶糖,对我说,送给你,王大海,你是英雄。我当时不知所措。宣布捉特务活动结束,我兴奋地下山,我急着把这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哈哈大笑说,干得好!爸爸与我面对面,每人都用右手握拳,拍拍胸脯后,手掌伸直,指尖相连,掌心拉开,成屋顶形后,再用右手握拳举起。在做手语的同时,嘴里共同说:“我是家中梁。”说完,爸爸弯腰从树后草地上扶起自行车,抱我坐在自行车前杠上,飞奔上路,铃铛打得暴响。”
王长江抓抓自己的头说:“我要考一所好大学,做国家的大梁,哥哥你说是不是?”
“有志气!做国家的大梁。”王大海鼓励弟弟说。
王小荷说:“哥哥,我能不能做家中梁呢?”
“能啊!帮妈妈多织衣洗碗扫地,今后再找个好工作。”王大海回答说。
王长江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光线很暗,写在纸上的字总是模糊变粗。王长江揉一揉眼睛,以为自己打瞌睡。继续写,还是这样。他放下笔,仔细一看,原来纸是湿的,用手擦一擦,发现水珠一滴一滴又落在作业本上,并且越滴越快,抬起头来喊:“哥,大桌上也漏了。”
王大海与王小荷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小房间里接漏,洗澡盆,脸盆,水桶都高高低低地摆放着,在接屋顶漏水。小漏在滴,大漏在淌,哗啦啦,弄得整个房间乒乓作响。此时,王大海在擦地上的水,没听见王长江的叫声。王长江跑过来,一大脚步,踩翻了接水的脸盆,水立刻在刚擦干净的地面四溢。王长江委屈地低下头,准备用小手去捧地上的水。
王大海拉住弟弟,用手袖擦去弟弟额头上的水珠,微笑着说:“让我来擦。”
王长江红着脸撅着嘴,把头抬起,靠近哥哥的耳边大声说:“大桌子上也在漏。”王大海回头看看水珠四溅的桌面,又看看天花板,漏水已经把天花板上糊的一层报纸,湿得有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渍,王大海向上指指,然后对王长江说:“长江,你看,天花板上现在像不像一幅世界地图。”
“欸!真是太像了,这一块大的就是中国,顶上再湿一个鸡头出来就更像了。那一个细长的就是小日本。”王长江脸上泛着红光,立刻兴奋起来,仰起头,手指天花板,边说边拉着王大海看。
“这块像哪个国家呢?”王大海又把弟弟的目光拉回到地面,对着刚刚踩泼的水渍说。
“澳大利亚。”
“这个呢?”王大海用毛巾擦去水渍左边的一大块,剩下的水渍呈上大下尖的形状。
“这个是印度。”
“现在呢?”王大海用毛巾擦干所有的水渍后说。
“现在?”王长江抓抓头,停顿了一会后说:“现在是宇宙。”
“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心里想着,就能看得出来。”王长江一手拽着哥哥的手臂,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对,心里想着有就有。”王大海说着,与王长江两个脑袋对峙了一会,顶在一起,来回摇晃,点点水珠从两人头发上滚落到眼眉、鼻翼,灯光下辉映着水汪汪的大眼,晶莹剔透。
这时,方金凤在门外高声喊:“大海,找砖头到屋顶上去,压油毛毡堵漏。”王大海安排好王长江在小方凳上写字,然后从母亲手中接过几块破油毛毡,用力甩上屋顶,自己把几块砖头放在背包里,顺着墙根边的树干爬上屋顶。方金凤与王小荷共同扶着一根竹篙从房间里漏的地点捣向屋顶,不断地敲击椽子,给屋面上的王大海指点漏雨的方向和地点。
大雨倾盆,铺天盖地,雨雾一片迷茫,王大海艰难地匍匐在屋面上,还没几分钟,头发、毛衣、衬裤从外到里全湿透了,双眼无法睁开,整个人冷得打寒颤。王大海镇定地辨听屋里竹篙的声音,用手摸着,一个点一个点地垫油毛毡压石头,油毛毡用完了,石头不够,方金凤就找来塑料袋,套个二三层,让王小荷灌进带草的泥土,用大板夯结锤扁,递给王大海,替代油毛毡和石头堵漏。
王小荷用力铲着一锹大大的沉甸甸的泥块,挖开端起,在雨水冲刷下,露出一棵鸭蛋大小的圆形植物,王小荷立马放下锹,双手趴开湿漉漉的泥土说:“看!大家快来看,这里有一株风信子。”
方金凤接过风信子,用水清洗了一遍,养在水仙的盆子里,放在八仙桌上,仔细地看过后说:“这是一株开红花的风信子,春节就能开花。”
王大海从屋顶堵好漏下来了,王长江也做完了作业,与方金凤、王小荷一起围着八仙桌,王小荷问正在擦花盆的方金凤:“妈妈,风信子的花语怎么讲”
“如果是开红色花的风信子寓意是:你的爱充满我的心中,如果是开粉红色花的风信子寓意是:永远的怀念。”
王长江工工整整地把两句花语抄在纸条上,贴在花盆边。
王小荷心情沉重地把花盆端到八仙桌遗像的正下方。
在这个悲痛的雨夜,大家久久地注视着风信子,不愿离开,人人的心田里涌动着最亲的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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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夜秋凉
变幻莫测的西北寒流吹过三天之后,大雨已停息,深秋的天气一天天冷起来。
化工厂大门口,苏跃富左手夹着一只雪茄烟,右手提着一只活鸡,摇晃着猪头形的大脑袋,逗着一条半人多高的藏獒又说又笑,脸颊两边挂着的松驰的大肉饼随着笑声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苏老板,你说话是不是天上的星星--没准数。”王大海在寒风中竖起瓦尔特茄克杉衣领,用手大力地拍着铁门。
苏跃富把右手抓住的一只活鸡,往空中一抛,鸡哀鸣着扑翅三四米远,还未落地,藏獒一个腾跃,咬入口中,鲜红的血四溅。他拍拍手,弹掉身上几片鸡毛说:“是谁在那里老逼啊!”
王大海目光如炬,冷冷地说:“有人真牛逼,杀死人还这么逍遥。”
苏跃富突然停止正要开口的谩骂。他将口中已经熄灭的雪茄香烟重新点上了火。仔细打量四周后,眼光落在了王大海身上。苏跃富憋着气,从他浊黄色的眼睛里透出阴冷的闪光,端详面前的小伙子,方形的脸上五官粗大,从线条强硬,搭配适当的脸上,一眼就看出这人坚实有力。小伙子的下巴高高突起,耸展在两眼之上的额角都显得异乎寻常地坚强。小伙子的两睛大而神,远远地分开,上面横着浓黑的眉毛。青灰色的眸子,强烈而雄健,透着心灵深处的精神或灵魂所洋溢出来的力量,诱人不可抗拒。苏跃富眼睛左右一睃,使劲吸了几口烟,狠狠地一字一字地说:“你是干什么的?”
“化工厂职工王世贵的儿子王大海。”
“我以为是哪路大佬呢?这里不是萨拉热窝,也不需要瓦尔特来保卫。”
“我是来讨还血债的。”
“在这操事,你还嫩着。”
“人就么白白地死了,连你家的这匹狗都不如吗?”
“是你爸爸带头在破坏生产,上面正在调查。”
“你是蓄意谋杀,在三天前强制工人操作报废锅炉,造成二死五伤的重大事故。”
“你们这是造谣。”苏跃富边说边挥手让保安开门放狗。
王大海眼疾手快,转身取下腰间的军用皮带,一边用手在空中挥舞盘旋皮带,不让藏獒靠近,一边说:“光头、小瘦子操棍子拿石头。”
藏獒在主子的唆使下,扑向王大海。王大海镇定自若,一个仰卧,藏獒咬空,他接着左滚两圈,鱼跃而起,猛地站立,抽手挥鞭,军用皮带铁头子重重地砸在藏獒的眼睛上。顿时,藏獒漫无目的地嗷嗷叫。见机,章文高高举起竹杠子用力地砍在藏獒的头部。秦军也急忙用石头狠锤藏獒的一只脚。
苏跃富恶狠狠地嘶叫:“快!上,打死这群小子。”
保安以及手拿棍棒的一群人从厂里冲出来,王大海见状,对着章文和秦军喊:“光头、小瘦子,你们快跑。这里由我来应付。”
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王大海的身上,在一次极为凶狠的一击后,他趴了下去,头昏眼花,再无力跑起来,他虚弱地蹒跚着,血从鼻子和嘴里流出来,那件漂亮的瓦尔特茄克衫上已血迹斑斑。苏跃富走上前来,对准王大海的鼻子,重重地挥手一拳,较之这次的剧痛,他前面所遭受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王大海像头凶残的狮子一样大吼一声,全身朝苏跃富扑去,苏跃富侧身,左手用力一掌,王大海在空中划了一圈儿,便头胸向前栽倒在地。苏跃富用穿在脚上的厚皮鞋底,踩住王大海的头说:“说,是破坏生产。”
王大海蜷伏着,双手抱膝,奄奄一息。苏跃富叫两个马仔架起王大海后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是报了警,警察也得一个小时后才到。哈!……哈哈!快说,是破坏生产。”
王大海在苏跃富的狂叫声中,稍有清醒,坚强地盯着苏跃富说:“杀我,来啊!你这个凶手。杀我,来啊!你这个滚刀肉。”王大海挣扎着甩开架着他的马仔,往前没有走到三步远,他便扑倒在地。
当晚十点,王大海被朋友抬回家,在自己的床上苏醒时,旁边是焦急愤怒的妈妈、妹妹和弟弟。
“这个千刀万剐的滚刀肉,是要挨枪子的死鬼,一枪打十八个眼的死鬼。”方金凤用热毛巾小心地敷着王大海头上肿胀得鸭蛋似的包,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妹妹紧握着哥哥的手低声哭泣,弟弟咬着牙默默地站在床边。
王大海头往上翘了几次,上半身想坐起来。
方金凤伸手托住王大海的背,叫王小荷把一个枕头塞进王大海的肩下,又把被子往上拽拽,重新包抄住两肩,挡风御寒,然后用双手压压脚上的被子,心痛地说:“又想动,伤筋动骨一百天,要静养。”
“我没什么事。滚刀肉今天发毛了,我们把他燿武扬威的宝贝藏獒打得要死,比打他自己还要心痛”王大海看看哭丧着脸的大家,笑着说。
“嘿嘿,打得好,哪要它跑出来欺负人呢。”王小荷拍着手说。
“这是什么世道?他滚刀肉凭什么横行霸道。”王金凤打了一碗糖水鸡蛋汤端给王小荷,接着说:“喂给你哥哥吃了,注意别烫着嘴。”
“有钱能使鬼推磨,把上边的人塞得好,不然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公家厂子,象变戏法似的就能一下子变成这个无赖私人的了。”王大海说。
“滚刀肉还真是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你爸爸给他卖命,命都卖掉了,不但一毛不拔,还说是破坏生产。尸骨未寒,儿子去说理,要赔偿,又被打成这样。这天理在哪?良心在哪?”王金凤望着丈夫的遗像,擦着眼角的泪自言自语。
“有钱人就可以不讲道理吗?”王小荷一边用汤匙喂哥哥吃,一边说。
“这滚刀肉哪是人投胎的,筒直是魔鬼现世。那养的狗一天一只鸡,三天一盆牛肉脯,就是没钱给工人。当时就不能相信这魔鬼,把死人抬到他家去。等给了赔偿,上边处理了这魔鬼再火葬。”王金凤气愤地说。
“无赖只能赖一时,不可能赖一世。妈妈,你放心,爸爸是不会白死的。”王大海注目着父亲的遗像,坚定地说。
在方金凤与大儿子、女儿怒诉苏跃富时,一旁始终沉黙不语的王长江悄悄地离开房间,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都还以为王长江一直在房间里写作业呢。可是王长江已经乘着夜色潜伏到苏跃富住的别墅,在别墅前的空地上倒上汽油,一根火柴点燃,火焰迅速漫延,红色的火龙在地面成一个“死”字形燃烧起来。
王长江脸色苍白,满身灰尘,跌跌撞撞地闯进门,直奔小房间,跑到哥哥王大海的身边坐下,底头不语,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王大海看着弟弟有些异常的举动,拍拍弟弟身上的灰尘后,紧握住弟弟冰凉哆嗦的双手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滚刀肉家的院子出场上烧了一个‘死’字。”
“什么!火烧起来了吗?”
“是的,救火车都来了。”
“谁叫你去烧的?”
“我自己去的,为爸爸报仇。”
王大海思索了一会,用手擦去弟弟额头上的黑斑点说:“爸爸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报仇。长江,我俩定一个约定,为给爸爸报仇,你的责任是把书读好,就说火不是你烧的,如果查到你就说是我烧的,记住了吗?”
“嗯!”王长江热泪盈眶,与王大海面对面,每人都用右手握拳,拍拍胸脯后,双手伸直,指尖相连,掌心拉开,成屋顶形,再用右手握拳举起。在做手语的同时,嘴里共同说:“我是家中梁。”
王大海微笑着对王长江说:“长江,洗个脸,换一套衣,写作业去。”
王大海强撑着身子,穿好衣服下床,到屋外漫步。厂区道路上,昏暗的路灯,在深秋的寒风中,摇摇晃晃。宿舍里的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热烈地说着苏跃富家的火灾事故。
“烧得还不够,滚刀肉祸国殃民,这是报应啊。”
“听说只烧了一个‘死’字,人和房子都没烧到。”
“这个暴发户,一肚子坏水,不是烧不到,是时候未到。坏事做多了,老天都要灭他。”
“哪算得上暴发户,暴发户是不管正门偏门总要做点生意的。他滚刀肉简直是国企大盗,是对化工厂的掠夺和糟蹋。”
“这化工厂可是我们老工人从一穷二白的荒坡上,一锹一杠,一砖一瓦,自己干起来的。怎么改制一下子就改成滚刀肉私人的了。”
“现在当官的哪还问百姓死活,只要自己得到一根毛,就可以送掉一头牛。”
章文穿过人群,找到王大海,一同到王大海家里。
章文说:“海哥,我刚从所里出来,被李所找去问话,还有小瘦子等几个怀疑对象都被找去了。”
“调查火灾的事。”王大海急切地问道。
“在所里,听说小瘦子骨头软,刚烧时,滚刀肉的马仔就找到他,还没打,仅拿着棍子吓吓,他就说了。”
“说什么?”
“他说,你老小找过他,他没去。你老小是不是该出去躲一躲。”
“长江,他一个小孩子能干什么事,是我叫他打电话的。”
“海哥,你干的不就是我干的,让我去顶。”
“这事你别瞎搀和,我是被滚刀肉急的,不把事情搞大,没办法解决。”
“海哥,你别上滚刀肉设的套,他滚刀肉和李所是把子关系,如果你到所里去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人是很难出来的。”章文忧虑地看着王大海说。
“要相信政府,躲总不是办法。”王大海抬头看看墙上父亲的遗像,方桌上写作业的王长江,在掀起被褥的床板上糊火柴盒子的妈妈和妹妹。站起身,走过去给风信子加了水后,轻声对章文说:“滚刀肉是条狡猾的狐狸,**白道都走得深,看来与他斗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章文说:“那也不怕他。海哥,只要你说怎么干,我就去干他。”
王大海用力按住章文的肩膀说:“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海哥,我听你的。”
章文说完,与王大海一起坐到床边,与方金凤、王小荷他们一起,动手糊起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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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警察审问
差不多就在王大海被带到派出所的同一时间,老书记曹爱国也来到派出所,曹爱国找到李建国说:“李所长,很高兴见到您,昨晩在宿舍区发生了一件冲动的事情,我是代表化工厂宿舍的住户来向您和受害者道歉的。”
李建国伸出右手与曹爱国握握手后说:“曹老书记,你还从没有到我这里求过情,有什么事尽管说。”
“王大海在苏跃富住房前的场地上烧了一个‘死’字,是事出有因的,你也知道,他的父亲以及其他工人的遇难和受伤,当时您也到现场协调过,可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只给四百块钱,到火葬厂都不够。”曹爱国说道,他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王大海人品的了解,便急切地求起情来,“你不知道他,但我了解他,看着他长大的,他是最善良、最正直的人了,我真心诚意地向你担保。当然他那种表达诉求的方式方法是有不妥。”
“这事我知道,昨晚就有人报案。”李建国回答,“曹老书记,我现在就是去审问的。”
“正义自在人心,公道永驻人间,拜托李所长。”曹爱国双手热情地紧握住李所长的一只手。
“哦!我记得他父亲出事那天,在雨中,他一直扶着他的母亲,后来上前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假如他是冤枉的,那您的求情一定不会落空的,但是,如果他有罪,那也只能施以惩罚。我不得不行使我的职权。”李所长说着,他已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态度傲慢地向曹爱国挥了一下手。
大厅里挤满了警察,在他们中间,站着那个被叫做犯罪嫌疑人的王大海,他虽然被严加看管,却很镇定,而且还带着微笑。李建国穿过人群里,瞥了王大海一眼,一边往审迅室走,一边说:“把人带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李建国一边问一边翻阅着一堆信件,那里边有关于这个嫌疑人的告发材料。
“我叫王大海。”王大海镇定地回答。
“你的年龄。”李建国又问。
“19岁。”
“你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李建国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您让我说些什么呢?”
“听说你这个人做事很极端。”
“我极端!我!”王大海说道,“唉,李所长,您说的极端是不是指做事很卖力,不错,我在送液化气罐时,别人一般是一罐,狠命一点的,送二罐。我是四罐,前后各背挂一罐,再左右手一手提一罐,一口气能爬上五楼。李所,这就是我所能告诉您的极端。”
王大海说话时,李建国一直注视着他那温和开朗的脸。李所长换了一个口气说:“小老弟,你知不知道你有什么仇人吗?”
“我有仇人?”王大海答道,“我还不够那种资格。”
“即使没有仇人,或许有人讨厌你,你这个年轻人,就喜欢刨根问底儿,喜欢出头露面。”李建国递一支香烟给王大海,王大海摇摇头示意不会抽,李建国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后说道,“现在,坦白地告诉我,不是一个犯人面对警察,而是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面对关心他的人。这封告发你的信仔细听好。”于是,李建国示意书记员念桌面上放着的告发信。
“王大海纠集liumang阿飞等社会闲散人员,一是聚众寻衅逞凶,打伤化工厂员工和国家保护动物;二是破坏生产,堵住工厂大门,迫使整个工厂断料停产;三是非法闯入民宅,企图纵火烧死民营企业家。……”书记员大声地念完告发信。
李建国问:“这封告发信里的内容是不是真的?”
“没有一点是真的。我可以把实情告诉您。”
“说吧,小老弟。”李建国继续抽着香烟说。
“事实是这样的,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同宿舍的发小章文、秦军,陪我一起到化工厂,找苏总要我父亲的赔偿款。这事您李所也协调过,苏总不但不给钱,而且还放藏獒出来咬我们,我们是正当防卫。我自己就被苏总和他的手下拿器械打成重伤。我在无奈之下,用火在苏总的住宅前广场上烧了一个‘死’字,让他明白锅炉爆炸中死伤者在伸冤。具体情况,我这里有一份举报苏跃富的信。”
“是的,”李建国说,“看来你说的也像是事实,即使你有错,也只能是用火写字,但这是非常危险的,算放火罪也勉强。事实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你把那封信交给我们,记下你的话,然后回到你的朋友那里去,需要你的时候,你再来。”
“那么,我是自由了,李所长?”王大海高兴地喊着,双手把举报信恭恭敬敬地捧给李建国。
李建国先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信,接着,低下头,快速地读完信,用双手扪住前额。他好像是费了好大的劲,极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李建国说:“等一等。你这封信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除了您刚才看过这信,没有人知道。李所!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王大海站了起来,拉好瓦尔特茄克衫拉链,用手指捋捋头发说。
即使是一个霹雷炸响,也未必能使李建国如此震惊,如此意外,他支走了书记员,斜靠在椅子里对王大海冷冷地说:“小老弟,我仔细地想了一下,这次审问的结果对你很不利,我无法给你想要的自由了,专案组不是我一个人能定得了的,我必须同他们商量一下,但我对你的态度如何,你是知道的。”
“噢,李所长,您刚才待我象兄弟一样,是一个朋友,而不象一个警察。”
“那好,刚才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分析了想帮你的理由。但你的罪状主要是破坏了经济大环境,严重干扰了中央积极扶持发展私营经济政策的贯彻执行,踩上这条红线,我就不好办了。”
“李所长,苏跃富不是个好猫。厂里的人都叫他滚刀肉,是最坏的,他贿赂市国资委李主任,空手套白狼,侵吞了化工厂,倒卖资产,压榨工人。我刚才给你的举报信是有真凭实据的。”
“你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桥归桥,路归路,最好不要混在一起。你要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那就看你的表现。你一定要记住,在其他警察提审你时,可不能蛮横,要配合,态度要好,不要牵扯太多,就事论事,少说一点,这样定罪就会轻一点,你就能早一点出去。”
李建国刚才说的几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透了王大海的心,刚刚树立起来的自由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王大海抬起头,盯着李建国大盖帽下的薄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越盯越困惑,越想越迷惘,他看着那张开的嘴仿佛是无底的黑洞,隐约感觉到是那封举报信改变了李建国的态度。审判程序走得很快,王大海被判liumang罪、放火罪,数罪并罚,有期徒刑四年,投入监狱服刑。
王大海被抓进去后,方金凤感觉这房间里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原本虽然贫寒但却温馨的家,一下子走了两个人,先是丈夫的突然离世,接着是儿子莫名坐牢,仿佛把她的心给抽空了。方金凤的两鬓变得花白,脸庞好象瘦了一圈,肤色发灰,坐在花盆前,看风信子一看就是半天。
曹爱国拎着一刀肉走进门,把肉递给王小荷说:“拿去,今天晚上就把它烧了。”转身对方金凤说道,“大妹子,你要想开一点,不能倒下去,后面路还长呢!都加加餐,小的还在长身体,学习要紧。”
方金凤拖着沙哑的嗓音说:“老书记,又要您破费了,您家也不容易啊!前面找人的事,这个情还不知道怎么还呢!”
“大妹子,你这就见外了,哪家没有个难的时候。唉,大海的确很冤,在他被关押、起诉、审判期间,我是多方奔走,呼吁,两次向李所长提出撒诉的请求,他说得很好,还补充了证明材料,可结果下来,才知道被他的甜言蜜语给骗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不是那个滚刀肉在背后搞的鬼,”王小荷插话说。
“小荷,冲动是魔鬼,咒骂又能咒掉几块肉。目前,首要的是吃饭的问题,你看,一下子少了两个主要挣钱养家的,”曹爱国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千元现金,递给方金凤,接着说,“先拿着用,度过难关。”
“那怎么行,不能再给您增添麻烦了,老书记,白天我在社居委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晚上火柴盒子还在糊。”
“那点工资怎么能够三个人的生活,就是在年底给你一点困难补助也不够用。小荷在家吃闲饭,我看不如与你妈妈一起,拿这个钱做铺底资金,再找个人合伙,开一个早点店。”
方金凤想到柴米油盐,想到小儿子的学费,没有再坚持退还老书记的钱,但是心里十分忧虑,感觉愧疚,也没有拿起这一千块钱。
曹爱国按着方金凤的双手说:“先拿着救急,等你有钱了再还。”
王小荷说:“我想与光头合伙开早点店,妈妈你看好不好?”
“那个小伙子,我看人品不错。小荷,开业那天可要请我去吃包子哦!”曹爱国说完把钱放在桌上就回家了。
方金凤把桌上的一千块钱用旧报纸包得紧紧的,藏到大衣柜的暗屉里,对王小荷说:“老书记是大好人,一定不要忘恩。你说与光头合伙开一个店,人家可愿意呢?”
这时,听到敲门声,王小荷去开门,见是章文,便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到,你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王小荷转身推着章文,一同走到方金凤旁边,“老太君有任务。”
章文拘谨地站在方金凤的旁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是不是来迟了?”
“不是。”王小荷说。
“是糊火柴盒?”章文抓抓头疑惑地说。
“还不是。”王小荷又说。
“哪,我就猜不出来了。”章文眨着双眼,认真地看着王小荷。
方金凤瞅了王小荷一眼说:“小荷,你怎么老是刁难人家。”
“你这人真笨,是一个大任务,妈妈要我们开早点店。”王小荷双手合拢成一只喇叭,对着章文耳朵大声地说。
“看我们揭不开锅,曹老书记借了一千块钱。一定要用好这笔钱。我想开个店,这样大家都有事可做,长江的学费也有依靠了。”方金凤说。
“方妈妈想得真周到,我也回去向家里要点钱,凑在一起干。”章文兴奋说。
第四章 杀死时间
那些被遗忘的犯人在监狱里所受到的各种各样的痛苦王大海都尝到了,也看到了。性格偏执的犯人,在漫长的沉默劳动中,一时想不开,拔起已挖入泥土中的铁锹,用力斩向自己的脚背。意志薄弱的犯人,在寂寞的黑夜里,恐惧地睁着两只死鱼眼,绝望地看着小铁窗外的泥土,用偷攒的三根筷子,双脚跪地,抵着墙,凶猛地一并捅入自己的咽喉深处,义无反顾,了断自己。黑暗中,没有勇气去垫起脚,伸长脖子,翘首仰望天空,在泥土之上,还有星星闪耀在遥远的天幕。
王大海平静地回顾着自己过去的生活,抬头久久凝望着墙旮旯儿,几只蜘蛛在辛勤地织网,聚精会神地捕杀蚊子和苍蝇。俯视栅栏外灰暗的灯光下,一只大黄猫在不停地舔舐着自己后腿上的伤口,忍痛剔除淤血烂肉,虽然失去往日的精神气,但从它的目光中仍可看出一种自信和坚强。
王大海脑海里随时都闪现出那时刻难忘的念头--自由。入监以来,虽然申诉几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于是他不吃任何东西,采取绝食的方式,要求见检察官,自己掐自己的人中、穴道,一分一秒地坚持着,后来他把晚餐盒端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干裂,耳鸣眼花。
四天后,王大海向上申诉的机会来了,检察官进入王大海的牢房,加派了两名警察。
“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检察官问。
“二月二十三日,晚上七点四十分。”王大海躺在床上答道,“您不知道在监狱里的六个月意味着什么!那简直是等于六个世纪。我不求赦罪,只求公开审判。只求您再审查一次我的材料。”
“好,你答应我不再绝食,”检察官在看着王大海点头示意后,接着说,“那么,你耐心地等着吧。”
检察官说完走了出去,警察在他们的身后把铁门又锁上了。检察官实践了他对王大海的诺言。他检查了王大海的档案,找到了下面这张关于他的记录:
罪犯王大海,黑社会背景,性格极端,顽固危险,应严加看管,小心戒备。
检察官面对眼前的记录,批上一句,“无需再审。”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绝望。王大海的性格变得沉默,火气旺,脾气大,望着高墙电网上的飞鸟,突然把手中的塑料碗猛地砸向地面,并狠狠地跺上一脚,“啪”地一声,塑料碎片四溅。在学习中,安静的教室里,他突然站立,目光呆滞,大吼一声,自己也不知道叫的什么内容,警官把王大海带走。
王大海被调整羁押在关押重犯的互监小组,修筑长江堤坝,每天肩扛一百多斤重的石头,踩在啐石路上,踏在荆棘丛里,有时陷入泥中,虽然双脚绊在苦难的障碍中,可是他那颗高昂的头颅常常追随高空中南去的大雁,眺望着家的方向。
同组的一位老者,注视王大海一年多了。一次,在歇工回监的时候,他来到王大海的身旁说:“小伙子,你这样可不行,要主动去杀死时间,不能让时间杀死你。”
王大海用困惑的眼光看着这位老者,不像其他的犯人,虽然在牢里,从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看,这是一位有教养的人,王大海改变了自己坐牢以来排斥周围环境和人的心理,想探究“杀死时间”这个自己没有听说过的概念,问:“此话怎讲?”
在牢里,犯人们自己的事都烦不过来,哪有心思问别人的冤曲。所以,采取的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也是回避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像老者这样直接批评王大海入监以来心里消沉自暴自弃的犯人少,批评教育也是警官的事。但老者不客气地说:“时间在流逝,你这样浑浑噩噩,混刑度日,无异是让时间杀死你,不如给自己找点爱好去追求,乐在其中,主动出击,杀死时间。”
虽然,与说话的老者同组这么长时间,王大海还没有注意过这位老者,加上监狱规定不准自由串门交谈,所以,没有交流,印象不深,这次,他仔细打量着身边说话的老者,这个人,身材瘦小,虽然剔了光头,但还是看得出他的发根以及胡须雪白,看上去有七十岁出头,王大海愣了一会,终于开口问:“能告诉我,您是什么人吗?”
“好吧!”老者显然很高兴,有人要了解他。回答说,“如果你对我还存有好奇心,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力帮助你了,”老者自我凄然一笑,“那么听着,我叫朱兆有,关在里面已有五年一个月二十天。”
王大海刚开始听到他一口纯正的滨江话,心里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在这里面来自天南海北的犯人多,本地的犯人还真是寥寥无几。现在听到朱兆有这三个字,对王大海来说如雷贯耳的名字,王大海有些惊喜和好奇,惊喜的是世界真奇妙,自己崇拜的人也坐牢了,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好奇的是这么有能耐的人怎么能坐牢呢?王大海高兴地问:“啊呀!您是不是滨江市的首富朱总?”
“对,首富那是过去的事了,”朱兆有很淡定,轻描淡写地说。
“我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王大海的情绪高涨起来,激动地说。
朱兆有从第一眼见到王大海,朱兆有的直觉告诉自己王大海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看到王大海的情绪变化,他心里很高兴,打开了话匣子说:“贫穷的首富,那时我除了工作、看书就是总结经营心得,不包**和搞**什么的,也不抽烟、打牌、洗桑拿,有应酬时才偶尔喝点酒,唱点歌,闲暇时,不是找人聊天,就是爬山,经常也会打打乒乓球和网球。”
“您后悔吗?”王大海没想到这么有钱的人,过着这样清心寡欲的生活,现在出事了,他回不到过去,王大海就问他。
“过去不怕,现在不悔。只是让家人及寄希望于我的很多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还不清还不起的是人情债。最愧疚的是夫人精神失常,一直住医院,独生女出国留学遭遇车祸,葬身异乡他国。”朱兆有说着,声音低沉哽咽。
没有想到,这么有名气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王大海不好再刨根问底地往下追问他的过去,继而以赞美的口气说:“在里面这么长时间,我真佩服您的毅力”
朱兆有感觉自己情绪有点激动,他喝了口水,待平静一点后继续说:“杀死时间啊!监狱是一个大熔炉,既浪费人又锻炼人,是一个可怕又可赞的考验,意志薄弱的人会变得无耻卑鄙,意志坚强的人则变得超凡脱俗。你看,我现在虽然心功能不太好,人生的大限也不远了,但我人是囚犯,心是王子。人一旦达到忘我的境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我要把有限的时间用足用活,多多思考写作,得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哪怕给后人一个反面的思考也好。”
“您的确是有故事的人。”王大海第一次感到朱兆有在自己的心灵中打开了一扇窗户,他那泰然、睿智、坚持、善气犹如和煦的阳光温暖着自己的心扉。
朱兆有越说越有劲,他想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不管有用或是无用的都要说给王大海听,好像过了今天晚上就没有机会说似的,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同样的世界,不同的精彩。到里面来的人没有哪一个不怨声载道。不要因为失去一双鞋而沮丧,想想残奥会上还有双腿全无的勇士在博羿呢!不要在唉声叹气中迷失真实的自己。”
王大海听着朱兆有毫无保留地掏出自己的心扉,像亲人一样,他也不设防地把自己心中的苦闷向朱兆有倾诉:“我总感到一口冤气咽不下去。”
朱兆有没有正面戳破王大海的气筒子,而是语重心长地开导:“是的,在缺乏信仰和标准的环境下,质疑一件事天经地义,相信一件事却很难。有时候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仇人不信你的解释,朋友无须你的解释。你经历了冤屈也算是一种财富,后悔也改变不了现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我们唱一首歌激励激励自己,就唱刘欢的歌吧,歌名是‘从头再来’,你会唱吗?”
“会唱!”王大海振作起来,清清嗓子,与朱兆有一起面对着小铁窗,两个浑厚的男中音,轻声地荡漾开来,接着同监的犯人都轻声地哼唱起来:
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唱完歌曲后,王大海摸着朱兆有床底下两垛足有一尺高的日记及文稿说:“朱总,您还是一个大富翁。”
朱兆有仔细地打量了王大海一会儿说:“你也是富翁,你的财富比我多得多,年轻是最大的财富,你看你的额头一片光明,纯净的眼睛,黑黑的头发,雪白的牙齿,红红的脸膛,宽厚的胸脯,挺拔的腰杆,轻快的步伐,还有健康、力量。这么多的财富,真让我这个老头子羡慕不已。”
听了朱兆有的赞美,王大海知道这是在鼓励自己,不过,经过他这么一说,还是让王大海的怨恨从心中减轻,认识到自己之前受点冤屈也绝不是到了悲惨的境地。感受到朱兆有差不多把他所知道的人生哲学和经营理念都传授给了自己,还帮自己理清一直没法想通的问题,让自己明白了滚刀肉为什么陷害父亲,警察为什么搞鬼,把自己判了这么多年。王大海不好意思地说:“我除了敢字当头,其他一无所有。”
“算了,算了!”朱兆有说道,“终究,你大概还可算我生平所见的人之中最优秀的吧!敢字当头就能赢得未来的一切。”
“敢字当头有什么用,上次申冤不成发毛,警官训斥说,你是一条龙,得给我盘着,你是一匹老虎得给我卧着,当刺头无处路,好好改造才有前程。”
“在这里面有个顺口溜,是一个十字溜,你听好,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二话没说拳头就到,三餐牢饭窗口送到,四面高墙武警放哨,五湖四海怨声载道,六亲不认有钱就照,七寸铺板侧身睡觉,八面玲珑这里不照,九死一生只有改造,十(实)在不行一枪崩掉。在这种环境里,你得暂时收起羽翼,蓄势再发。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了鹰一样高。”
“怎么蓄势呢?”
“啃书本。”
“我拿笔比拿锹还要重。”
“我想你第一次拿锹肯定是不会轻松的,只不过你拿得多用得多了,熟能生巧,就能举重若轻。啃书本拿笔杠子也是这样,钻进去了,也就能轻车熟路。”
“是的,有时我翻看一本杂志,时间过得真快。”
“参加自修大学学习,你可以上企业管理专业,现在不抓紧学,出去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时间学习了。不像我那时,整个社会市场意识刚刚苏醒,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大多草根创业,只要胆子大,就能打下一片天地。后来,企业做大了,认识到没有知识和思想就很难带领企业在市场大潮中乘风破浪,立于不败之地。”
朱兆有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帮助王大海参加了自修大学学习,他又结合自己多年来的商战经历,加上平时积累的人生和社会经验,生动地讲解给王大海听,使王大海绝对受用,重拾起学习的信心。王大海在监狱里的日子变得沉默了,但生活的节奏过得紧张起来,劳动的时候不再是简单的劳动了,学会了算算一天的劳动成果,看看几个人完成了多少立方的工程量,怎样的把人员进行优化组合,既提高了整体效率又兼顾了公平,王大海还向监管干部建议采取积分的方法,日记录,周评议,月考核,年终评选劳动标兵,给予一定的减刑奖励,调动服刑人员的积极性,被监管干部上报监狱获得批准并实施,王大海也被批准为事务犯,协助监管干部管理劳动。
第五章 傻瓜爱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炎炎酷暑,犯人们在望不到尽头的长江大堤上苦干,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他们已经走了几里路,爬上大坝,开始抬石头扛沙袋,进行固堤除险工作了。堤坝上没有一棵树,烧人的阳光,肆无忌惮,烤得人身上淌油,心里发慌,身子发软。负责监管的干部坐在大遮阳伞下的竹椅上,都连连咋呼着热,用打开的矿泉水瓶往自己的头上倒水降温。
王大海因协助监管干部管理劳动,有空闲时间就把朱兆有挑抬的事都带做了,朱兆有仅在大堤上用锹平平沙,拍拍土。突然,王大海听到朱兆有在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他急忙来到他的做事工地旁,发现朱兆有斜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一只手压在左胸。
“哎呀!”王大海惊叫道,“朱总,你怎么啦?”
“我危险!我的心脏病马上又要发作了,快,找干部拿速效救心丸,倒十五粒到我的口中。”朱兆有吃力地说着,胸脯大幅起伏,张大口做深呼吸,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
王大海快速把监管干部叫来,又与其他犯人一起把朱兆有轻轻平挪到树荫下,敲开他的嘴,按照他的吩咐把瓶子里的药丸数了十五粒,倒进他口中。
半个小时过去了,朱兆有铁青色的脸颊终于出现了一丝红晕,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嘴里发了出来,他有气无力地动了一下身子。
“没事了!没事了!”王大海禁不住大叫起来。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朱兆有很虚弱地对王大海说。
“没事的,不要那么悲观,您看您不是好好的吗?”王大海掏出在路边的菜地里摘的一根黄瓜,塞给朱兆有说,“您以前不是跟我说过,现在的老人返老还童,时尚的活法像进幼儿园,七十岁进小班,八十岁进中班,九十岁进大班,您才进小班呢!您得振作一点。”
“我的王大海,你别糊涂了,年轻时我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从刚才发病的情况看,就已经把我判了死刑啦,”朱兆有自己坐了起来,神色安祥地说,“谁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就发作呢?我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这个世界,回首我这人一生,只有一个愧疚一个遗憾,一个愧疚呢,对不起难妻爱女,难妻受不了我这事的打击,得了精神抑郁症。虽然养了一个可爱聪慧的女儿,却英年早逝。一个遗憾呢,那就是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此生也就了无遗憾。”
“像您这么好的人,一生都在奋斗不息,还忍受着巨大的家庭悲伤,不应该再有遗憾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做您的儿子。”王大海说到动情处时,竟双腿跪地说,“请您接受狱中儿子的敬拜。”
王大海做出这个决定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也是出于对朱兆有的尊敬和崇拜,暗下决心,只要与朱兆有在一起就一定像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的身体。
朱兆有站起来,然后用他那瘦小的身躯抱住王大海的脖子,心潮澎湃,两眼热泪盈眶。长久以来,朱兆有一直在深思默想着在朋友公司里的股权如何处置,尤其近年来,随着自己病情的加重,这种想法更加迫切,现在,他终于能把股权交给他爱如己子的王大海。
第二天,一缕阳光透过牢房那狭小的窗口射了进来,朱兆有右手拿着一张纸,他也不说话,只把那张纸塞给王大海。
“这是什么?”王大海问。
“看。”朱兆有微笑着说,“我的遗嘱,这是我十年前在国豪公司入股的股权,由你,王大海继承。”
“您的股权?”王大海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个股权只属于您一个人,我没有任何权利。我又不是您的亲人。”
“你是我的儿子啊!不是在监狱里认的干儿子嘛?”朱兆有加大嗓门说,“菩萨终于做了件好事,把你派到我的身边,由你继承是最合适不过。”
真是天上掉下一个馅饼,这么好的事,竟砸在王大海的头上,王大海将信将疑,他必须向朱兆有问清楚,如果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就没有这个必要,王大海说:“可是,您的股权除了我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更合法的继承人了吗?”
“没有了,这方面你放心好了,既使你不做我的儿子,我也能做到全部馈赠给你,你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这股权,”朱兆有看王大海面有疑惑之色,对接受股权的事犹豫不决,可以理解一个正常思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我朱兆有这个人情况特殊,知道自己的生命大限已到,又没有自己的亲人来接班,必须打消王大海的顾虑,接着说,“我想你从今天开始应该考虑,出去以后怎样用好这股权。你也不要太惊喜,这点股金,只不过与你的同齡人比,得化几年功夫才能积累起来的第一桶金。”
王大海听了朱兆有真诚而坦率的劝说,心想,他是真的决定了让自己来接受股权,不管他是处于什么目的,对于自己来说是真正的受益者,那么,就得对朱兆有以及所有朱兆有的一切负责。王大海担心地说:“您这么信任我,我怕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事,在我没死之前,赚了是你的,亏掉的是我的。如果我百年之后,那么盈亏都是你的事了。”朱兆有拿回那张给王大海看的《股权继承书》,掏出笔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王大海说,“我相信你不会让我看错的,那末,我俩签过字就交给监狱管教科,请公证处公证一下。”
王大海签过字就被管教队长叫去了,对他说:“有一个美女要会见你,在登记时也拿不出直系亲属的证明,按规定不是父母夫妻子女是不准会见的,她说是你的女朋友,我看你平时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给你五分钟时间会见,去吧。”
“谢谢政府!”王大海说完,在管教队长的带领下走进会见室。
会见室里的一角,刘春花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待王大海,经过刚才与警官的一翻周旋,答应允许会见,这样她才松了一口气,有时间顺顺自己的头发,尽量使脸色恢复平静,她的眼睛盯着会见室玻璃隔墙的那一边,分分秒秒地期待着王大海的出现。
刘春花心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踏进监狱的大门,他王大海肯定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难道我真是一个傻瓜,在家里,母亲对自己与王大海的交往,过去是不赞成,现在是极力反对,说自己是一个傻瓜。自从王大海进去以后,刘春花的眼前总是浮现他的影子,看到别人总没有他那么顺眼,感觉自己内心已离不开这个人。
王大海使劲拍着玻璃墙,对着话筒喊叫:“刘春花!”
喊叫声把刘春花从沉思中拉回到了现实,当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接触,他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在晒得黑黑的脸膛上闪闪发光,特别耀眼。
刘春花来这里前想好的许多话,想问的很多问题,此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仔细地看着玻璃窗那一边的王大海,过了好久,鼓起勇气说:“我以为你是狗熊了,看看还好,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算得上是一个落魄英雄。”
王大海的眼前也浮现出当年学校组织拉练捉特务野营活动时,刘春花送给他糖果时的情景,以后,上中学期间,王大海已长成英俊青年,他没注意到总是在路上与刘春花巧遇,她还回头看他,他就匆忙走开,或者躲到一边,拿与他天天在一起的章文的话来说,他就是这样无限期“笨蛋”地活着。
“还英雄呢,是个大笨蛋。”王大海摸摸自己的光头说。
“我妈妈说我是一个小傻瓜。”
“有句话不是说,幸福就是一个笨蛋遇到一个傻瓜,引来无数人的羡慕和嫉妒。”
“谁跟你遇到!你自己一个人想得美滋滋的。”刘春花兴奋地说着,扭过头去。
王大海压低嗓音说:“这个话筒是录音监控的,你听着不要说话,你等会往左前一百米电线杠右十米白杨树下。”
刘春花按照王大海的指点,那是没有人烟的荒坡,就是几个人一起走都有点胆颤心惊的地方。但她是一个人,一个从没有出过门的城市闺秀,想到王大海在前方,她就感到前方是迷人的,世界在前方,未来在前方,神奇在前方。她没有胆怯,顾不上草丛里埋伏着的毒蛇,饥饿的恶狗,乱窜的牛虻和低飞的草蚊,猫过苗圃,前面是一片荆棘,密集丛生着小灌木,刘春花用她那白嫩的手臂,拚命的扒开一条缝隙,艰难地爬过去,带刺枝条扯破了她的裙摆,手背上划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淋,她也顾不上,忘记了疼痛,连滚带爬地来到白杨树下,此时王大海早已熟练地翻过监狱食堂的烟囱,站在栽有铁栅栏的围墙下一人高的草丛中,王大海轻声喊:“这边。”
刘春花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来,两人隔着一道铁栅栏,面对面地凝望,刘春花准备用手抓铁栅栏。
“不能抓,墙顶上有电。”王大海从刘春花刚刚抬起的手背上看到有鲜红的血,心痛地说,“啊呀!你的手背挂彩了,抬起来我看看。”
刘春花把刚刚放下的手重新抬起来,王大海看到她手背上一道长口子,在阳光照耀下,鲜红刺目,血还没止住,不断外溢。
王大海跑到监狱食堂外的菜地里,采集来一把南瓜叶,取两片叶放在手中使劲碾压、搓揉,树叶在掌心捋到黏糊稍出水,盘成薄饼状,用做伤口止血消炎之用。接着把自己系裤腰的绳子抽下来,用牙齿咬紧,撕下一长料用做包扎带子,这样敷料基本备好。他把工地上用的绝缘胶靴筒子,塞在铁栅栏网洞中,形成一个小安全通道。他把头对着靴筒,看着那一边说:“喂!把受伤的爪子伸过来。”
刘春花看着王大海所做的一切,冲着他撒娇地说:“喂什么喂!你看你那手,除了皮就是骨,才是爪子呢!”
“哦,对不起,我是说我自己呢,你是纤纤玉手”王大海恭维地说,“你看你的手,指若春葱,腕似白藕。”
刘春花说:“这还差不多。”顺从地把受伤的手从安全通道中伸了过来。
王大海轻轻握住刘春花的手,那柔嫩的肌肤感觉一下子就能挤出水来,他的头油然而下,在迷人的清香中,张大嘴,含着伤口尽情地吮吸起来。
“你是兽医啊!哪有这么啃人家的。”
“要把紫血和细菌吸干净,如果伤口发炎,那就把事情搞大了。”王大海吐出口中的血,用准备好的敷料把刘春花的伤口包扎好。
突然,一阵风格外快活,从苗圃飞来,扑向铁栅栏,缠住春花,让她浑身一抖,那美妙的姿态,胜似林黛玉,不料那风更大了,几乎裹住春花整个身躯,显露出那美妙标致的曲线。
王大海看到了,顿时,他心潮涌动,浑身燥热。
刘春花也感觉到了,像惊慌的林黛玉那样,羞涩地拽拽连衣裙。转身从身后背的马桶包里掏出一块红色手帕,递给王大海说:“听说红色能避邪,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王大海接过手帕,在手中展开,上面还用黄线绣着八个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把手帕扪住视线开始模糊的双眼。
“绣上海子的一句诗,想你好好的,为未来而活着。”刘春花久久地凝望王大海,把自己的受伤的手伸过栅栏,放在王大海滚烫的手心里。
王大海热烈地吻着刘春花的手,然后,托住她的手背,用笔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上“好好的”三个字。
第六章 江水滔滔
这一段时间,王大海在监狱里度过相对愉快的日子,他心里暗暗地有一点骄傲,每天在墙上画着回家时间的倒计时天数,回忆着刘春花的话:为未来而活着。虽然快乐但毕竟不是完全的,这是比较的结果。在与自己过去的不幸比,这是悄然而至的有守望的生活。再看看一张张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痛苦惊叫,时而迷惘叹息的脸,原以为这里是一个绝望的地方,悲叹世界离我很远,命运对我不公。其实人生无常,很多事来不及思考就这样发生了,在丰富多彩的路上,注定经历风雨。
窗外,一片落叶割断离去的悲声,以超然的心态投入到大地的怀抱,它是在死去中活着,在涅槃中催开了自己生命中新的灿烂。
深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冲得操场地面像一个池塘。随着一阵急促响亮的哨声,犯人们高高矮矮地从各个监舍涌出来,集合到操场上的“池塘”中,淋着雨,眼巴巴地望着管教队长,像一群木偶。管教队长矮墩墩的身段,披了一件长到脚跟的大雨衣,用手中电筒的强光在黑压压的人头上左闪一下,右闪一下,最后电筒强光停留在他头顶上的雨空中,张开嘴就叫:“都看到了吗?啊!狗日的老天,反了。”
管教队长由于激动,仰头时,雨衣帽后掀,雨水灌了整个脸,他重拉上衣帽,向地上吐了几口,然后用自己的脚,往刚刚吐在地面的口水上大力跺了两脚,又张开大嘴叫:“妈拉个巴子,老子正在觉头上,上面来了电话,把老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犯人跑了。还{鞋}好袜子没通。这次是有紧急抢险任务,在下半夜长江洪峰要经过我们这段江堤。虽然江堤固若金汤,但堤外面的水居高不下,堤里面的水排不出,水位又在不断上涨。堤两边都在水里泡着。我看再坚固的堤坝,也经不住水这么淘啊。”
“嘿!嘿嘿!”犯人们禁不住发出一阵乱哄哄的低笑着,湿漉漉的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似的,无精打采地垂着淋水的光头。
管教队长使劲咳喘,像是嗓子里飞进一只苍蝇,又哈了一会,涨红着脸膛,等平缓了一点继续叫:“笑什么笑,谁笑就把谁丢下去堵眼。啊!抗洪抢险,老百姓上去了,解放军上去了,这次你们也要上去,你们的任务就是去堵眼,像黄继光一样,不过比他好,不是堵枪眼,是堵水眼,用沙袋、石头把水底管涌堵死,再打上桩。听明白了吗?”
“明白。”犯人们向前伸着菜色的灰白脸说。
“妈拉个巴子,不想好了。”管教队长把手电筒强光在犯人们的头顶上打了一个x字。
“明白!明白!明白!”犯人们闭眼吸气,仰起头涨红着脸,整齐划一地高喊,一声高过一声。
“都给我小心一点。”管教队长关闭电筒喊,“王大海。”
“到。”王大海高声答到。
“出列。”管教队长闭着眼,仰起头叫。
“是。”王大海跑步到管教队长前一米处,立正,高声说,“报告!请警官教育。”说完人立即直腰半蹲。
“你小子是在长江边长大的,扎猛子没问题吧。”管教队长重新打开电筒,用光束照着王大海的脸问。
“报告警官,能憋气三分钟,潜水到六米深。”王大海报告说。
“就你当抢险队长,再从里面挑七八个块头大一点的。”管教队长看了王大海一眼,对着犯人说,“立功的机会到了啊,想早点回家的,赶快站出来报名参加抢险堵眼。”
犯人呼啦一下,站出来二十多个。
“余刑长的往前站。”管教队长叫着,犯人们在私下里叽叽喳喳,一会儿站成一排。管
教队长记下前八个犯人的名字后说,“就你们八个,加上王大海,一共九个人,都听着,给老子往死里堵。”
“报告警官,往死里堵。”九个人齐声高喊,震耳欲聋的齐吼扫荡出轰隆的雷雨声。
剩下的其他人也都上江堤了,不过他们的任务是往堤上挑土搬运石头。
空气湿热得怕人,像是火山喷发的天气,天空中又聚集流动着低低的乌云,预示着新一轮的雷阵雨即将来临。江中间漩流呼啦啦往下游凶涌地奔腾、咆哮。
江堤上,远处插满大大小小的红旗,穿着军装、工装以及杂色衣服的军人、工人、农民以及群众,在紧张地增高夯实堤坝。
堤内湖面上,不时有冲锋艇在水面上踏出一道道白浪,艇上坐着军人,他们频繁地穿越于水面低洼处,树枝下,屋顶旁,搜寻散落下的群众,营救出来,将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带。
在管教队长的带领下,两名武警看押着王大海他们来到下面疑似管涌点的堤坝上,两面是水,堤坝像是水中漂浮着的一个孤岛。
到达地点,王大海就带领大家干了起来,先用大木锤在疑似管涌点的外围打下四五根粗桩,接着把沙袋、石头顺着堤坝滚到水中,几十块石头丢下去,王大海一个猛子,沉到水里的疑似管涌点边,发现堤坝坡陡,石头滚远了,沙袋也漂移了,落不到坝根基,效果不佳。他立即向管教队长进行了报告。
管教队长还没听完报告就开骂:“一群窝囊废,下面如果是个女人,看你们会不会堵。”他与两名武警交头接耳几句,用手指着王大海他们,“听着,下面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野女人,你们得用心去给我堵。现在,你们先休息一会,等武警回去叫增援,多搞些树桩,把那个不用的大石磨也抬过来,把他妈的野女人管涌压到十八层地狱,永远也翻不了身。”
微弱的风忽然吹得有劲起来。王大海听到滚雷巨大的闷响,向管教队长报告说:“报告警官,看样子不会是小风暴。我们得赶快行动,风浪大了,冲击很了,堤坝会发生危险。”
管教队长坐在沙袋上,一手握着一瓶啤酒,一手拿着一只袋装鸡腿在啃,用两指使劲抠出牙缝里的一块鸡肉,看了看,又放在舌尖上舔了一舔,吞咽下去,拍拍手说:“没有材料,你们拿什么去堵啊?”
王大海蹲在地上继续报告说:“我建议把现有材料综合起来用。风浪太大,光是沙袋不行,容易移位。石头又太滚,不如把沙袋倒出来一半,装进石头,又沉又稳。再把剩下的三根桩加打到桩网里去。这样更牢固。”
管教队长把啤酒瓶口插入两瓣厚唇中,咕嘟几声,酒全进去了。然后,甩开臂膀,手中的瓶子像手榴弹一样飞到江中,水面上顿时炸开一朵白花。他感觉嘴边有点黏糊,用手掌在油嘴上揉揉,再把沾油的手掌,放到裤子上来回擦二下,撑开掌心,眼睛睃了一下,刚才从厚唇上擦到手掌上的油渍擦干净了。想了一想后,又把手掌放到自己的大鼻孔下嗅嗅,还有点油腥味,他张开嘴哈了几口气,再把手掌放到裤腿上擦了二个来回。这才放心地把肉嘟嘟的两块手掌放到一起,拍拍手说:“还报告什么,抓紧时间,赶快带着他们干。”
狂风夹着暴雨肆虐着江堤,在水中扶桩的边疆省犯人阿不力孜,被一个浪头冲开了他握桩的双手,他不会水,两手在水面上瞎扑打,眼看就要下沉,将被汹涌的浪涛卷走。王大海说时迟那时快,立即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上来,用双脚钳住打好的桩基,人的身体横在水面,双手抱紧阿不力孜的头部,艰难地与激流搏斗着,死死地拽住要被激流冲走的阿不力孜。满岸边的水面都是小木头、竹片、杂草及碎袋漂浮物,随着一个又一个浪头,扑打在王大海的头上,呛得他眼涩耳鸣。
这时,江面上一艘往上游堤坝运石头的机帆船驶过,更大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地盖向王大海这里。时间久了,冲击多了,他双脚疲劳,一个浪头盖将下来,脚板滑离树桩,头部撞上前面的树桩,受到窒息的一击,双手感觉要抱不住阿不力孜。他迅速调整,双脚敏捷地夹住另一根桩基,身体如水面漂浮的一片树叶,被江水冲得忽上忽下,感觉好像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但是,王大海在天昏地暗中不顾这一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决不能把这个兄弟给冲走,他挣扎着从水面仰起头对岸边拎锤的同犯大声喊:“快!把竹篙递过来。”
王大海与阿不力孜两人都抓住竹篙,被同犯拖上岸。
增援的人马赶上来了,大石磨也被六个人抬过来。管教队长一声令下,哗啦!石磨像一头大象跳入水中,管教队长卷起袖筒说:“狗日的野女人,你再野给我看看。都过来,扩大包围圈,把带来的树桩全用上,再锤一圈,石头沙袋全丢进去,给我堵得密密实实。”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情绪又兴奋起来,密集地又锺打了一圈树桩,快速地往水中疑似管涌点的桩笼里投放石头沙袋。
堤坝上,人们经过紧张地奋斗,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有一个人倒在堤坝。他浑身雨水**,越来越沉,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咬牙也要坚持到天亮,但剧烈的心绞痛伴随着胸闷、头晕,使他还是没有挺住,一头栽下去,滚倒在堤坝坡上,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王大海的名字。王大海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不知道是谁,借着微弱的晨曦,他发现是朱兆有睡在堤坡上,迅速跑过去,脱下自己的上衣,垫在朱兆有的头下。
王大海喊叫:“朱总!朱总!”没有反应,他又用手拍朱兆有的嘴巴,一边打一边喊,“朱总!朱总!朱-兆-有!”朱兆有还是没有反应。
王大海仔细地察看着朱兆有,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额头和颈下是大汗淋漓,双腿水肿,已经不能讲话,整个人佝偻着,右手抵胸,左手在地面潮湿的泥土上抓出深深的沟痕。王大海因为有朱兆有上次发病时的经验,没敢动他,大声叫喊:“管教,管教,快!拿药。”
管教队长走过来,看着王大海说:“谁呀?犯病也不看时候。”
“是朱兆有。”王大海报告说。
“这个老不死的又发作了,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捅乱子。”管教队长不耐烦地说。
“快,拿药。”王大海掐着朱兆有的穴位,焦急地说。
“这是突然紧急抢险,来不及带药。”管教队长抓抓自己的头说。
“怎么办?人已经不能讲话了。”王大海突然站起来,对管教队长大声说。
“怎么办,送医院。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管教队长安排自己和一名武警押送,王大海背朱兆有。另一名武警和监管干部负责带所有犯人回监。他把一副手铐交给王大海说,“自己铐上。”
“报告警官,人都快死了。”王大海心想,自己与朱兆有两人铐在一起,不方便走路。就壮着胆子报告说。
“哪有这么多废话。铐子是铐犯人的,不是什么铐死人活人的。”管教队长打断王大海的话,他动手把手铐给王大海和朱兆有一人铐一只手,对王大海严肃地说,“赶快背着走,出了事,你的头可挨不住枪子。”
交通不便,监狱送病人一般用板车,快一点的偶尔用上拖拉机。此时,江堤上一时找不到无线呼叫机,更是找不到固定电话可以打出去。即使管教队长能与监狱联系上,派出的任何一种交通工具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能通过抢险的人海。管教队长决定,到可乘到交通工具的码头,有五公里的路,找近路小道,以强行军速度步行到达。
王大海与朱兆有两人的左手铐在一起,在管教队长和武警的押送下,王大海艰难地背着朱兆有,在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上,一路小步快跑。几次王大海差点跪倒,但他摸着朱兆有渐渐冷却的体温,又鼓起勇气,坚强地站起,忘记劳累,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手颈上,被越拉越紧的手铐卡肿出血,两只脚靠着意志,分秒必争,在大脑的指挥下,机械地快速前进。
王大海艰难地背着朱兆有终于到达江边,挨进船舱,行程一个小时船后,到达离监狱中心医院最近的码头。
第七章 监狱医院
船到码头,喇叭里就响起洪亮的男普通话声音,通知乘客原地不动,警察在执行任务,等警察撒离后再依次下船,请乘客给予配合。
船靠岸停稳后,王大海看到舱门外,从船舷边走廊快速冲进两名武警,用黑袋完全套住王大海和朱兆有的头,命令王大海背着朱兆有下船,不准怠慢,要跟上前面一位武警的步伐。王大海所在中队的管教队长和武警紧随其后,大家一同上了停在岸边的监狱医院救护车急速驶向医院。
在背朱兆有走的时候,王大海心理只有一个愿望,拚命往前赶,快一点,哪怕是争取多一秒的时间,朱兆有就多一分生的希望。现在,朱兆有已经安全地睡在救护车上,王大海握着朱兆有冰凉的手,轻轻地揉搓着,让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的掌心,多么盼望着朱兆有能忽然坐起来,听朱总谈笑风生,纵论天下。
救护车很快就驶进医院,警察给俩人解开手铐,王大海的手腕被手铐扣破了皮,有鲜红的血痕。大门旁有一个犯人通道,停车接受检查,每名入院犯人,必须脱光衣服,接受警察各种仔细的检查,看看有没有私藏香烟、打火机、现金、刃具等违禁品。
朱兆有因为昏睡没有苏醒,人不能自己活动,由一名警察在检查。
王大海则是在警察的命令下,由他自己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抖给警察看,最后,王大海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双手捂在自己敏感部位,看着警察。警察用手中的电棒对他脚前的鞋点了一下,示意他把一双鞋送过去检查。王大海尴尬地蹲下身,拿起球鞋,把鞋里子亮给警察看。警察看了一下,又把电棒往回点一点,示意王大海把鞋放到他的脚边。王大海把鞋放到警察脚边的地面上。警察把电棒的尖头在鞋底探测着什么,后来王大海进到医院里,问住院的犯人得知,是检查鞋底夹层藏没藏现金信件什么的。警察在鞋底平面捣了几下,没有发现什么,收回电棒,挂在自己的腰间,向王大海摆摆手,指示他可以进去了。
通过检查,电动大铁门缓缓打开,王大海迅速穿好衣服,跟在躺着朱兆有的手术平推车后面,走了进去。王大海想跟着车子,到手术室的外面等候。管教队长说,这哪是在外面的医院,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么自由,今天,你就暂时羁押在病犯住院部,顺便把自己的伤口处理一下。
王大海失望地被警察安排到病犯住院部,焦急地躺在病床上,心里像是在打着波浪鼓一样,咚…咚咚地敲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感到自己好无助好无力呀,只能在自己的心里祈祷朱总平安。
“起来!起来!想舒服就争取早点滚回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警察男医生走到王大海的床边,紧随其后的是穿着囚服的犯护,他大声叫着王大海。
警察医生叫王大海敞开自己的上衣,拿着冰凉的听诊器贴在王大海的胸前,听了一下,然后对王大海说:“心脏功能强得很吗?你是不是在自伤自残,逃避劳动改造。”
“报告警官,犯人王大海没有生病,是在江堤抗洪抢险时,警官安排我背一名病犯到这里来的。”王大海站起来,立正向警察医生报告自己的情况。
“那好,你受伤的部位在那里?”警察医生检查了一下王大海的左手腕,对身边的犯护说:“不需要缝针,包扎一下,输液消炎。”
警察医生离开病房,留下来的犯护给王大海包扎好后,在王大海床边上方的墙壁钉子上挂了一瓶输液,穿好输液皮条,拔出针头,注射时,却在王大海的手臂上遇到了难题,找不到理想的筋脉下针。
“犯护,你止血带还没有扎呢。”隔壁床的病犯急着提醒犯护说。
这真是久病成医,王大海抬起头,向隔壁床的病犯点点头,示意表示感谢。
犯护抓抓自己的头,这才想起来,是没有扎止血带,马上从身边的小白色瓷盘里拿出一根橡皮管,急忙把王大海的手臂扎紧,犯护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细细的针头,在王大海鼓起的血管上,比划着还是下不了手。
王大海鼓励犯护说:“我不怕痛,你大胆地戳。”
犯护听了王大海的鼓励,胆子壮起来,把针头狠狠地戳进皮肤,起身扭开输液皮条的开关,葡萄糖消炎水迅速地顺着细管注入王大海的体内。
王大海立即感觉戳针的地方胀痛,并且针眼处肿起一个大胞,忍着痛对犯护说:“没打到血管里,赶快拔掉。”。
犯护慌张地拔出针头,看着肿胞的地方,木讷着脸,不敢直视王大海。
王大海想这名犯人肯定是个关系户,能到这个岗位肯定不容易,君子应成人之美。他把手袖又往上挪了一些,再次鼓励犯护说:“我俩真是有缘,万事开头难,来!接着戳,就当是学习试验。”
犯护接着又戳了四针,还是没有戳进血脉,急得额头上大汗淋漓,越急越不行,越戳胆子越小,把王大海的手臂戳得肿一块青一块的。隔壁床的病犯实在是看不下去,找来了一位老犯护。
老犯护拉直筋脉,针头轻松往肉里一点,就戳进筋内,输液管中迅速回流鲜红的血液,用胶布固定好针把后,交给新犯护做后续处理。老犯护对新犯护说:“这位病员肯定喜欢运动,血管粗,而且血管壁也厚,自己应该在打针之前,用指尖轻轻地摸一摸,感受一下就知道,血管壁很厚。针对这种血管,不但要用止血带扎紧,同时必须用手指在针眼的下方拉直固定好筋脉,不然在你戳的时候,针尖容易从筋脉的外壁滑入肌肉里。一定要记住打针的要领,那就是要做到两快一慢,即:进针、拔针要快,输液滴速要慢。我想,你真要注意了,已经学习半个月,再不行,管教就要让你下到队里参加生产劳动。”
新犯护对老犯护点头哈腰,左一个谢谢又一个对不起,并塞给老犯护一包香烟。
两名犯护出去后,隔壁床的病犯坐起身,探头到窗外看看,没有政府的人,回到自己的床上,神秘地对王大海说:“规定和制度墙上早已贴满,这些都是装饰,是给别人看的,具体怎么实施,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外面是大社会,这里是小社会,外面有的这里基本都有,有的地方比外面还黑。”
在这里服刑,与在外面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要说有,那就只有一点,人不能走出这个大院子。王大海想到自己的中队,犯人们披星戴月日晒雨淋,简直是一个天上,另一个就是地下。他对隔壁床的病犯说:“我们中队与你们这不能比,到医院里来服刑的都是一些条件好的,路子广的。”
“素质差得很,如果不认识,牢头乘检查私藏物品的机会,专挑值钱的东西拿,这些家伙黑得很,名牌衣服不知收多少。”
“这些衣服劳改队不能穿,要来干吗?”
“跟快要刑满回家的的犯人换钱、换烟、换吃的,与队里关系搞得硬的牢头还可以寄回自己家。进来坐牢的大老板还有一些贪官,家里人大方得很,大把化钱找关系托人送进来,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穿不上身,他们在外面也只能图个心安。”
坐牢还能发财,王大海听着隔壁床的病犯讲得头头是道,想起自己刚才打针时,他主动照看,才避免了多受戳针的痛苦。王大海说:“你真是个热心人,我还得感谢你啊!不过我只能空口说白话,没有本事弄到香烟给你。”
“我是不要你的烟,但是,劳改队不抽烟要吃亏的,即使自己不抽,口袋里也得放几包烟,而且要中档以上的好烟,遇到政府都得打枪,这是规矩。”
“打枪?”
“打枪就是敬烟,是这里特有的叫法。”隔壁床的病犯一边说一边从墙缝里掏出烟塞给王大海说,“人要灵活一点,检查了,动作快点,把烟藏好。即使检查到了,也不知道是谁的。”
王大海推辞说自己不抽香烟,看这位病犯精神头不错,就问他:“你看上去,身体没有什么大病。”
“有啊!肝上有病,大三阳高。不过,是一个朋友传授的一种方法,吃了一种药就可以做到这样,保外就医已经报上去了,不然,在队里干活还不把人累死。”隔壁床的病犯显得很高兴,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很自豪,接着对王大海说,“我第一次坐牢不知道这些,像我们这些没权没钱的人,这是取得自由的最好捷径”
王大海感到吃惊,心想他为了逃避劳改,用这种坑害自己健康身体的方法来换取早一点的自由,不能理解虽然医院里可以开小灶,伙食吃得好一点,犯人少一些,环境比较清静,就是有一百二十四个好,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王大海问:“你是什么罪进来的?”
“qiangjian罪。”
“怎么?现在还有qiangjian罪,街上哪里找不到干那种事的地方。”
“我喜欢一个女孩儿,但是她不喜欢我,后来,她找了男朋友结婚,我一看没有希望了,就瞅机会把她干了,她告我qiangjian,我进来了,四年。出去后,我打听到她的住址,这次是真把她qiangjian了,七年,这辈子跟她是耗上了。”
“那女孩儿还真够倒霉的。你收手吧!不能越陷越深,这种事损人不利己。”
王大海没有一点心情与隔壁床的病犯继续闲扯下去,朱兆有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转动,他现在怎么样了,呼吸正常了吗?朱兆有啊朱兆有,你简直就把自己不当回事,知道前面是一个坑,还非要往前走。以他的年龄、身体、条件,不论是那一点,都应该可以干些轻松事情,不是叫你托关系搞后门,而是你自己一点都不实事求是,中队里不是有年纪轻轻,身体好好的犯人留在监内扫地、烧开水,可以不到工地吗?你就是嘴紧,从不向政府说自己的事,只要政府安排,你就服从,努力去做,从不说二话。王大海想想刚才进门时被检查的一幕,又想想病房里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事情,心里酸溜溜的,朱兆有啊,你不应该成这样的。
输液完了,犯护过来给王大海拔针,拔完针,取下空瓶子。王大海请他留一下,想从他那里了解一点朱兆有的病情。王大海说:“麻烦你把我打听一下,二个小时前,进手术室的一位老人,他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
犯护本想马上离开,他知道,打听了解其他病犯的情况是不允许的,他刚来不久,不愿踩这条红线,不想给自己惹下是非,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他想到,刚才给王大海打针时很配合,内心实在过意不去,输液一瓶,让王大海受了不少苦。他低下头,对着王大海的耳边轻声说:“人已死亡,手臂都硬了。”
王大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犯护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犯护说:“手术室只有一位病犯。我们已经把他送到太平间。”
王大海顿时泪流满面,急切地跳下床,冲出病房,被犯护一把拦腰抱住,犯护极力劝阻王大海不要冲动,门外就是警戒线,不得逾越。
这是王大海无法接受的噩耗,最不愿发生的事情,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谁也无力阻止死神将朱兆有带走,王大海坐在警戒线上,他所能做的只有祈求朱总一路走好,愿在天堂的你一切都好。
王大海所在中队的管教队长闻迅赶来,对坐在警戒线上的王大海大声喝斥:“妈拉个巴子,你不想好了。”他见王大海沉默无语,继续喝斥,“犯人死了,立即火化,并通知家属来取骨灰。现在政策好了,前些年犯人死了,家属来取骨灰,如果犯人刑期未满,是不允许家属取走骨灰的。”
朱兆有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王大海铐着双手,捧着朱兆有的死亡证明书,在管教队长和武警的押送下回到监区中队。
第八章 铁窗月色
王大海回到中队,整个人好似散了架,浑身酸痛,疲劳无力,心里是空荡荡的,没有胃口,不想吃饭,不知道饿。看着监室里,平时在一起生活、一起劳作、一起休息、一起娱乐、一起学习的人群,感觉好像很陌生。
不就是朱兆有走了吗?怎么一切都变得很遥远,他走了,似乎把王大海身边的一切都带走了,对周围的人和事失去了激情,树木、花草、天空在王大海的眼里没有了颜色。
风景是虚中有实的美丽,至于它具体带给人什么感受,也许和每个人那时刻感受美的心灵有关,其实,它一直在我们的心里生长,心里疲惫时一片空白,无心欣赏,心旷神怡时,刚美不胜收。
管教催促王大海马上腾出朱兆有原来住的床铺,急着要住进新犯人。王大海还没有整理干净,新犯人抱着一袋生活用品,编织袋上印有尿素化肥四个红色大字,毕恭毕敬地候在监舍门外。
王大海叫来边疆省籍犯人阿不力孜帮忙,加快清理速度,阿不力孜带来叫小陶的犯人,是阿不力孜的马仔,平时除了出工以外,基本上跟着阿不力孜,包揽所有生活事务。小陶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做事手脚麻利。
小陶蹭在地上,对朱兆有的遗物,一件一件地整理,王大海只要了两堆书和朱兆有的日记本,小陶一本不少地理顺捆好,存放在王大海的包裹柜里,被褥和衬衣,王大海给了小陶。剩下的塑料碗盆调羹,小陶不要,留给了新来的犯人。新犯激动得连声道谢。
清理工作结束后,王大海心情平静一点,背靠在自己的床铺上,看着小铁窗,月光下,根根钢栅栏,泛出沉思的蓝光。王大海在想,它们曾经饱受炎凉,是从一次次淬火中锻造出的脊梁。月光不会怜照往事的尘埃,又像用光的纤纤细指在钢栅栏的琴键上演奏一支如梦如幻的时光交响曲。
王大海站起来,走进月光中,用双手掬一束月光,来照亮自己的眼睛,铁窗外看到的不仅是泥土,还有泥土之上的月亮和星星依然闪亮。
虽然,朱兆有的梦想,经不住现实的打磨,变成昨夜星辰。但他是一位睿智的老者,有意把他的股权交给王大海。王大海在想:这是朱总在照亮我的人生,他在我的脚下铺就一块基石,让我树立起信心,去攀登高山。一切终将黯淡,他付出在我身上的时间和心血,象温暖的灯火,在我人生岁月的深谷里永远闪着光芒。
监狱里的夜晚是铁门紧锁,庭院森森,宽阔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当班的警察一个小时巡查一次监舍。
犯人们劳累了一天,晚上便容易入睡,监舍里的人几乎都睡了,鼾声四起。
阿不力孜叫:“报告政府,我要上厕所大便。”
值夜班的警察大腹便便,摇着小步走过来,站在监舍外,拿出一大挂钥匙,对着电筒的光线,一把一把地翻找着阿不力孜所在监舍号码的钥匙,翻找到最后一把钥匙的时候,可能是所有翻过去的钥匙,集中在一起,有一定的重量,警察捏住的最后一把钥匙,从他两指中滑落下来,随着哗啦一声响掉在水泥地面上。
在警察准备弯腰拣钥匙的时候,嘴唇夹着的香烟头,粘到嘴角,警察立即跳起来,扑哧着手舞足蹈,香烟头溅出的火星四处飞散,飘到地面渐渐息灭。
阿不力孜站在监舍铁门的小窗口旁,借着月光,看到刚才的一幕,对警察说:“对不起,刚才的损失我赔。”阿不力孜看了一会,警察只顾在拍打自己警服上的烟灰,没有理会。阿不力孜接着说,“报告政府,我来帮您找钥匙。”
警察的眼睛有点老光,想看清钥匙上的小码字很吃力,看久了,小字会长毛发胖。他把一大挂钥匙在手中摇晃了几下,从小窗口塞给阿不力孜,张开口故意大声说:“自己不注意提前解决,下次不准出来大便。”
阿不力孜披了一件花被单,从颈部一直拖到脚跟,如果阿不力孜留有一撮长胡须,歪戴一顶花的四角帽,真以为是阿凡提到此一游。他走出监舍门,警察马上警惕地问:“你披一床被单干什么?”
“报告政府,厕所里蚊子太多,简直可以抓得起来。把身子裹一下,少输出点血。”阿不力孜跟警察解释说。
王大海在门上的小窗口对警察说:“劳改队的蚊子,那是出了名的胆大,神气活现地绕着你飞,最恼人的,打都打不跑。”
阿不力孜把两包香烟塞进警察的口袋里,报告警察说:“隔壁监舍的王大海也要上厕所。”
“怎么一下子都要上厕所。”警察有点生气地说。
“他的肚子比我痛得还要厉害,是在拉稀。”阿不力孜在警察问他话的过程中,就已经迅速地打开了王大海监舍的门。
警察用电筒照一下,看是外劳一组的组长王大海,没有再阻止阿不力孜开门,放王大海出来。等王大海走出门,阿不力孜锁好两间监舍的门,用双手捧着钥匙,高高地举起,呈在警察的眼前。
“快去快回。”警察抓起钥匙,看他们还站在那里,没有走动的意思,接着说:“要拉稀,还不快点去啊。”
阿不力孜本来想,等警察走了以后,再走。听着警察的催促声,只好小碎步向前走着,王大海跟在后面。
夜色越来越浓,大地已经沉睡,皎洁的月光,给监舍、高墙、电网、岗哨亭镀上了一层银光,除了偶然远处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下来的监舍大院寂静无声。
监舍大院唯一的厕所,座落在西北角的围墙根,一层瓦房,人字形木制框架屋顶,分为两大开间,外面的一间为洗澡间,里面的一间是大便池。
阿不力孜小碎步走进洗澡间,他的花被单突然掀起,像是被狂风吹翻卷起来,从里面现出一个黑影,把王大海吓了一跳,借着昏黄的白炽灯,定睛一看,是下午给朱兆有整理遗物的小陶。
王大海没有想到,阿不力孜还真有办法,竟然想出这好妙招,捞出一个人来。王大海这才抬头注意观察,阿不力孜带着明显的边疆省人特征,高挑精干的身材,尖翘的鼻翼,紧凑深凹进去的双眼,浓眉下藏着淡蓝色的眼瞳,深不见底,那双眼睛能把人窒息在里面。也许你从来没有想过,亡命之徒的脸上,有时也会出现一丝安详的阳光,即使他是罪犯,但有些东西还是从未被污染。
阿不力孜解开披在肩上的被单,放在地上,当作地铺。他腰带周围绑着不少货,一个一个取下来,有一瓶矿泉水瓶子装的白酒,几根火腿肠,二包花生米,还有三根像手榴弹似的烤羊腿,小陶双手抱着一碗羊肉串。都摊开放在铺上。
王大海把自己带来的蚊香,准备点着,散放在周围。小陶眼明手快,从王大海的手上拿过蚊香,遂个点好。
王大海与阿不力孜席地而坐,小陶对着窗口,负责放哨。
阿不力孜把矿泉水瓶子打开,递给王大海,说:“老大,你先来一口。”
王大海推开瓶子,对阿不力孜说:“你还没有说主题呢,怎么好开始。”
阿不力孜拿着瓶子,放在王大海的胸前,激动地说:“今天,你是老大,明天也是,在我阿不的生命里,你永远都是老大。”
事前,阿不力孜跟王大海打点过,想搞一餐,聚在一起,当面答谢王大海的救命之恩,就在王大海从医院里回来,心情不好的时候搞,同时,也可以让王大海调节一下心情。阿不力孜认为,王大海对阿不力孜的救命之恩,不能用吃一餐饭,喝一顿酒,就能报达恩情的。但连一餐酒都不喝,阿不力孜感到实在过意不去。
王大海知道阿不力孜的底细,是贩卖毒品进来的。出道比较早,性格豪爽,谈吐幽默,看上去举止潇洒,器宇轩昂,十几岁时,就跟着边疆人的老乡偷渡到越南,到过泰国、印度和香港。经过多年的摸打滚爬,有一套娴熟的处世经验。
接过阿不力孜的瓶子,王大海说:“这口酒,我还是不能先喝。你的年龄比我大六岁,我怎么做你的老大呢?”
“对,我的年龄比你大,是你的老兄。但是,我的命是你给的,可以说,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你该不该做我的老大。”
“还是叫我大海,听着感觉亲切。”
“不行,老大就是老大,你得先喝一口,再推辞就是不给我阿不的面子了。”
王大海看阿不力孜态度坚决,不好再把瓶子,在两人中间推来推去的,王大海看中了装羊肉串的碗,对阿不力孜说:“既然叫我老大,得听我的,这样,把碗里的羊肉串倒在塑料袋里,我用瓶子,你拿碗,两人把平分秋色。”
正在俩人争着怎么喝酒的时候,在门外猫着,注视情况的小陶,慌张地跑进来说:“阿不哥,检查的来了。”
阿不力孜平静地回答:“你跑什么呀?听到咳嗽没有。”
“没有。”小陶走到门边,准备继续放哨。
“没有咳嗽,说明上边没有来人检查,是中队自查就没有多大关系。但你得躲起来。”阿不力孜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没有恰当的地方可躲,抬头指着屋梁说,“上屋梁。”
阿不力孜一弯腰,小陶熟练地爬上阿不力孜的背部,然后,踩在肩头,猴子似的,窜上梁去。
王大海与阿不力孜继续在喝,不过,酒得放在墙角的池子底下,喝一口,阿不力孜就爬起来端一次,喝了一口后,再送回池子底藏好。
俩人喝了一会,一个白晃晃的身子,走了进来,慢慢地穿过洗澡间,往里去。
阿不力孜看见进来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是南湖省的张胖子,中队南湖帮的头,一丝不挂,从监舍出门,一路溜达,微风吹佛着全身,养足精神,进到里面,要不了多久,就能打飞机。
看到这种情况,阿不力孜不再藏酒,并接小陶下来,一起吃。
等了一会,又等了一会,张胖子看阿不力孜他们吃喝更加热火,顿时,那种感觉消退了下去,随即,把自己手中攒着的一卷卫生纸,甩在阿不力孜的身旁,并瞪了一眼,消失在月色里。
小陶打开卷着的卫生纸,干干净净的卫生纸里,夹着一张一元硬币大小的女人那个部位的彩照。
阿不力孜说:“坏了他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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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信任危机
起床的哨子,“嘟,嘟,嘟……”响亮急促,最让人闹心的。劳改队里有一个说法,就是“新犯怕电棒,老犯怕吹哨。”哨音一响,必须立即翻身起床,折被、刷洗、整理内务,个个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十分钟时间,解决这些事情后,整齐划一,进入排队打饭,最紧张慌乱。
王大海因为昨夜与阿不力孜喝了一点酒,虽然,丢掉了忧愁烦恼,但是,今晨,刺耳的哨声,搅得头,有点扎着痛,他赖了一下床,准备不打早饭,等到工地后,泡一碗方便面,开开胃口。
阿不力孜却起得很早,昨夜,王大海给足面子,酒是平分秋色,话也掏心挖肺,终于了却一桩心愿,情绪很兴奋,准时起床,在到洗漱间的路上,打了一个响指,嘴里说,雅克西!
每一间监舍,有点像学校的教室大小,一间监舍里,一般放置二十五张钢架双层单人床,依次排开,能容纳50名犯人居住。土话说,这样的监舍叫大号子,因为犯人按编号管理。两间监舍相连,成中队院落的一方围墙,另两方类同,还有剩下的一方为大门、洗漱间和宣传、教育、阅览室。中队能容纳300名犯人。
阅览室隔壁是洗漱间,贴着四面墙壁,是一圈齐腰高的大通道水池,水池上方,人伸手能拿得到的高度,设有上中下三层木质架子,用于摆放个人洗漱用品,每人仅准放一个塑料杯子的位置,每次洗漱完后,把毛巾卷成比杯子稍长点的圆筒,插入杯中,再插入牙刷和牙膏,放入自己固定的位置。
洗漱间早晚是人满为患,按中队的要求,每个水龙头后面,依次排队洗漱,然而,不是这里水龙头坏了,就是那里水池堵住,还有就是,地面漫水,胆子大一点的犯人,就会到处插队,乱成一锅粥,你推我拽,甚至,拳打脚踢。如果抢不到位子,只好忍耐一上午,等中午回监再洗漱。
阿不力孜走进洗漱间,每个水龙头后面,大约有十几个人在排队,等待洗漱。阿不力孜没有排队,在中间的位置站着。一会儿,一位排队到头的犯人,从水龙头前离开,跑到阿不力孜面前说:“阿不哥,我再重新排队。”
阿不力孜拍了一个巴掌,走到水池边,抬手伸到架子上拿杯子,手感很轻,感觉奇怪,马上拿下来,经过察看,杯子里,毛巾还在,不过毛巾插得有点凌乱,牙膏和牙刷不见了。
阿不力孜第一个想法,是不是自己忘记了,在昨晚刷过牙,没有插进杯中。不对,昨晚因为喝酒,根本就没有刷牙。
在肯定自己没有动过杯子后,阿不力孜第一个怀疑对像是张胖子所为,昨晚,坏了他的好事,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走出门的。肯定是他把杯子里的牙膏牙刷甩掉了,真是小人之心,打飞机,你打你的,我喝我的酒,两不相干,还记恨到我的头上。阿不力孜在池子周围和下面,都仔细搜寻了一遍,没有自己牙膏牙刷的踪影。
抬起头,阿不力孜在人群里,寻找可疑的对象。此时,正当人们进行洗漱的高峰时段,个个摇头晃脑,用手抓紧牙把,含在口中,或是左左右右,或是前前后后,紧张地操作着。阿不力孜左瞧瞧,右瞅瞅,在隔壁的一个水龙头下,发现张胖子,他躬在那里,头摇晃几下,向前挂着的将军肚,跟着上面的频率,也随着摇晃几下。阿不力孜挥舞着手臂,大声说:“这是谁干的?”
洗漱间里排队的人,个个都把头朝向阿不力孜的方位。刷牙的,暂停摆动。洗脸的,握住毛巾。都竖起耳朵,跟随着目光的方向,想看到,或者听到,那围住边疆人的圈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不力孜身边的人,在了解情况后,没有谁承认是自己干的,也没有人说,知道是谁干的。阿不力孜发现,张胖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那里继续摇晃着。他没反应,证明是做贼心虚,不敢面对,怕暴露蛛丝马迹。或者是,有意这样做给你看,看你把我怎么样。
此时,小陶闻声跑来,气喘吁吁的还没有站稳,急忙把从监舍里拿来的一套新的牙刷和牙膏,递给阿不力孜,被阿不力孜有力地推开。
张胖子一点也不理会,小陶又拿新的来,既掉架子又丢面子。阿不力孜一股热血涌上大脑,大步跑过去,把洗漱间的自来水总闸给关了。看着张胖子的方向,愤怒地骂到:“阿囊死给!”
阿不力孜气极了,在南方城市,骂出边疆人方言,意思是都去死吧!洗漱间里的人,基本上听不懂,但在隐隐约约的感觉中,理解到有一种死的气息。
怎么办呢?还有不少人没有轮上洗漱,轮上的,嘴边还挂着牙膏的白色泡沫,这部分人最焦急。也有快活的,是那些正在抹脸的人,动作还没有停,继续抹着,抹的动作幅度比平时大得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么的走时了,比捡到一块大金砖还要走时。
场面稍沉寂片刻,抹脸的人兴致依然深厚,抓紧自己手中的洗漱用具,想等着看一场精彩的演出,不能在冲撞中,丢失自己的物品。
想洗漱的人,面对这么一个狠人,不是真的不敢去扭开自来水的开关,每一个人都希望另一个人去扭开自来水,就捣鼓身旁的人去扭开自来水,你捣鼓他,他也在捣鼓别人,可都自认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不能为了这事去闯祸,影响了减刑,对不起自己的前程。
既然不敢用手去扭开关,可以用嘴去开骂偷窃的人,对今天发生的窝囊事情也表示一个愤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聪明点子,于是,开始骂骂咧咧的,有一个人开头后,骂声就此起彼伏起来,分贝越来越高。
有一个人憋不住气,就是张胖子,他想,你一个人掉了东西,不能大家都跟着倒霉,一竹篙打了一船上的人。平时也太嚣张了,今天,是最佳的时间。现在不站出来,一帮弟兄怎么看我。把干毛巾往肩上一甩,手握塑料杯,转过身,咳了几声。人群中,倏地,一条走道自然地让开到阿不力孜的脚下。
阿不力孜藐视着前方,岿然不动,心想,你终于动身了。
张胖子忽然膨胀得像一只凶猛的北极熊,闻到强烈的血腥味。伸直臂膀,指着阿不力孜,高声大叫:“打开水闸。”
“交出小偷。”阿不力孜双手环抱在胸,坚定地回答。
“你想动粗。”张胖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告诫阿不力孜。他后面的南湖省籍同犯,密集地紧随其后。
“那是有人粗俗。”面对步步进逼的强大阵势,阿不力孜毫不畏惧。
此时,站在阿不力孜身后的小陶,双腿发软,心惊胆寒,冷汗直流,他害怕极了,连大气都不敢出,心砰砰直跳,仿佛有小兔子在心中蹦来蹦去,要跳出胸口。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气势磅礴的南湖人,不知道怎么办好。
小陶越想越不对劲,心想自己怎么这样笨呢?既不能上去搏杀,也不能想出好的办法来帮助阿不力孜。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然,小陶眼前亮光一闪,想到了王大海,精神立刻振奋起来,快速溜出人墙。
嘈杂的洗漱间,时间好像停滞了,人们都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阿不力孜和张胖子,生怕错过一个精彩的细节。场面非常安静,犹如没有人一样,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张胖子走到离阿不力孜只有一步之遥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王大海冲进人群,靠近阿不力孜,对张胖子说:“有人拿错了,就还回来。”
张胖子想,多说累赘,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紧手中的杯子,砸向阿不力孜。
阿不力孜头一偏,杯角重重地落在左肩。阿不力孜趁机抓住他的手臂,一个右弓腿,踢在他腰间。
王大海看已经动手,立马把准备好的一小袋面粉,撒向对方的人群。拉着阿不力孜准备冲出洗漱间。
警察走进来,顿时,犯人们鸦雀无声,王大海拍着身上散落的面粉,阿不力孜用手捂着左肩受伤处,张胖子在揉着腰。
“怎么,都成哑巴了,刚才不是龙腾虎跃。”警察从他们三人前面走了一个来回,停在阿不力孜的身边,对他说,“怎么回事?”
阿不力孜沉默不语,警察看着张胖子,他也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一位叫老孙头的老犯人,他是职务犯罪进来的,犯人们都叫他贪官,费力地挤进人群,畏畏缩缩地走到警察前面,点头哈腰一会儿,痛哭流涕地哀嚎:“报告政府,真是对不起呀!”
警察也感到奇怪,他不是无亲人会见、无来往信件、无亲情电话的三无人员,据自己了解,入监前,他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怎么做出偷鸡摸狗的事。于是盘问他:“你要老实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听完警察说的话,老孙头又点头哈腰起来,哀嚎着说:“都是我的错呀。”
“怎么偷的快点说。”
“事情是这样的,颜色差不多,刚才刷牙,我用错了,觉得不卫生,我回去拿了一套新的牙刷、牙膏赔给他。”
“真是小题大做,谁知道你用错了呢?”
“没有,但是,必须换新的,不然这事搁在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不轻快。”
老孙头从口袋里掏出未拆封的牙刷和牙膏,送到警察面前,警察对阿不力孜歪了一下头,示意他收下,阿不力孜沉默不语。王大海走上前,对老孙头说,向你学习,送给你,做为交学费。
警察对在场的犯人说:“你们看,孙犯的觉悟多高,不愧为在外面当过国家干部,当然,这更是我们中队教育的成果。还有你们三个,不知道呀,冲动是魔鬼,出工回来再收拾你们。”
警察掏出腰间的哨子,嘟,嘟,嘟地吹了三下,大声说:“开饭。”
第十章 冰海利斧(1)
三伏天,大地烤得发烫,操场上,说是操场,也就是中队大院中的一个篮球场,比赛时就是球场,平时就是犯人的活动场地,中队给犯人开会,上大课,打饭用餐的地点。操场是水泥地面,经过一天的暴晒,到了傍晚,像烧透了的砖窑,就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使人喘不过气来。人不动,浑身在冒着汗珠,一走动,大汗淋漓。小鸟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草木都垂头丧气,像是奄奄待毙,狗趴在大门通道上,吐出鲜红的舌头,只有那知了,在院外的枝头,不住地发出破碎的高叫,真是破锣碎鼓,在替恼人的夏晚呐喊助威。
中队操场是犯人的天然餐厅,到开饭时间,犯人要集中整队,蹲在地上,警察点到一名犯人,就起立,报告,到。然后,拿着塑料碗,到门口的大桶旁,打好饭菜回原地吃饭。三伏天打饭,为了减少犯人闷热发痧,中队里采取人性化监管,暂停以往的点名打饭,改变为报数打饭,集中清点人数准确后,犯人快速打完饭,自己可以找一处稍微清凉,或是蚊虫较少的地点吃饭。
哨声响起,集中整好队,过了一会,没有警察来指令报数。人群里有一点小小的骚动,大家不明白,今晚,怎么还不报数打饭。心急的犯人,轻轻地喊着手握饭瓢的内值班事务犯:“喂,老大,报告政府,搞快一点。”
“妈拉个巴子,听我的口令。”今天休息的管教队长来了,站在有一排透明玻璃窗户的值班室里,手拿话筒,很严肃地看着操场。
犯人们,哗哗啦啦地爬起来,有的犯人打饭的碗,手没有抓紧,不小心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地乱响,有一个犯人,原本当坐垫的鞋,给调皮的犯人踢跑,只能光着一只脚。
“听好啊,立-正-!”管教队长的声音很洪亮,透过扩音器,回荡在操场的上空,他不急不慢,因为,里面不热,值班室里有空调,温度打到最低,据积累的经验,在低温环境下,蚊子不但飞得无力,而且也大大减少吸血的愿望。
犯人们,蹲在那里,看不出来,可站直时,个个就没看相,下身还好,基本是清一色囚裤,有的犯人怕蚊子叮咬,穿了两层,但肉眼看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出汗总比出血好。上身就不行了,囚褂,有穿短袖的,还有穿长袖的,甚至有少数穿便装的,像败退的逃兵。
“今天怎么搞的,给老子统一穿夏装短袖。”管教队长的洪亮声音,继续在做指令。
一声令下,犯人们有长袖的立即脱下,便装的飞速跑回监舍,换了夏装回到原地。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蹲下。”看犯人们动作迅速,管教队长瞬间心情好多了,还比较满意,就没有再多折腾队列,省得他们没有手拍叮到身上的蚊子,快速地喊完口令。开口说:“今天要点名开饭,这么热的天,不是我在为难大家,而是,你们中的阿不力孜、张四一、王大海在为难大家。经队委会研究决定:给予阿不力孜、张四一严管三日,王大海严管一日处理。把违纪犯带上来!”
犯人队伍里,大家都伸长着颈子,看着大门口。两名警察一人手上拿着两幅手铐,命令阿不力孜和张四一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掉,只允许穿一件裤头,由警察押送,一人一边,分别铐在南北篮球架下。
阿不力孜和张四一,每个人的左右手,一手一只手铐,手铐的一头铐住手腕,另一头铐在篮球架的横杠上,双手向上,整个人吊铐在横杠上。王大海被铐住双手,没有脱衣,不准回监舍,必须在大门口站一夜。
不知名的飞虫,都集中到了探照灯光下,团团飞舞,密密麻麻,一圈一圈,像是星球,被一种引力牵引着,围绕着太阳在旋转。只有蚊子脱离了引力,往阿不力孜和张胖子的身边飞舞,天下还真的有免费的晚餐,最先到达的蚊子,惊讶这是一片甜美的裸矿,毫无障碍,一马平川,并且,经过侦察,没有被拍死的危险,。蚊子放心地贴上去,咬了一口,感觉新鲜可口,质地优良,一传十,十传百,就像发现了一个血液大宝藏一样,蚊子们成群结队,蜂拥而至。它们左飞飞,右飘飘,在他们俩人身上萦绕,发出“嗡嗡”的细语,最后都降落下去,颈部和大腿,密密麻麻叮满蚊子,像是刷了一层黑色的油漆,看不见皮肤,个个插入针管,拚命吮吸。也有漫天飞舞的,它吸饱了血,也不愿意找个舒适安静的地方休息片刻,为了再多吮吸一点,得赶快消化,打着饱嗝,悠闲地飞,还哼着小调:我是一只小蚊子,我出生在肮脏的地方,血液是我的最爱,不久的将来,我们的族类将成为世界的主宰……
刚开始俩人感觉到扎痛的感觉,后来就不痛也不痒了,可能是太多的毒素侵透了周身血液。开始出现头昏眼花,脑袋耷拉着,阿不力孜因为个子高,脚可以着实地面,踩到劲。可苦了矮胖的张胖子,脚尖贴着地,整个身子重力主要落在两手臂上。
场地上面的犯人,没有一点叽叽喳喳的杂音,大家知道,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不然怎么在混得好的和组长身上开刀呢,光身吊着,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蚊子想怎么咬就怎么咬,更为糟糕的是,近三百名犯人散会回监,留下的蚊子集团军可能要分别包抄淹没他们俩人。
管教队长从窗户望过去,严管犯人已经处理好,拿起话筒,声音更加洪亮地说:“全体起立!大家欢迎指导员训诫。”
此时,犯人的队列,横看成行,竖看成列,整齐划一,个个挺胸昂首,人人精神饱满,激烈的掌声,集中有力,响彻云霄。
指导员从值班室里,缓缓走出,迈着稳健的步伐,一级一级地下着台阶,来到犯人的队列前,没有用话筒,大声说:“我说二句话,不占用大家的开饭时间。一是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三名犯人受到了处理,说明当前改造环境不纯净,必须要打击。第二句是冰海利斧四个字,想一想,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肯定会说是脑子进了水,做了糊涂事,那末,进来以后,还不挤干净脑中的水,还不清醒,继续犯事,这脑子里的水就结成冰了,顽固不化。”
指导员停住训诫,巡视了一遍安静听讲的犯人们,接着说:“怎么办呢?要用利斧去砍,那来的利斧呢?就是读书学习。如果你拿起一本书,就是拿起了一把利斧,翻动哪怕布满灰尘的书页,顿时,你的眼睛会在站立起来的文字里放射出思想的力量。一本好书是一把利斧,能击碎内心的冰海,修剪人生的残枝败叶,促进改造减刑,争取早日回家。”
指导员接过管教队长送过来的毛巾,急忙擦着额上的汗珠,在热烈的掌声中,快速离去。
管教队长贯彻指导员的讲话精神,学习就拿起了利斧,安排阿不力孜等三名违纪罪犯学习背诵《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斩除思想中的毒瘤,每天只能喝一杯水,每餐吃一调羹米饭。并要求值班警察以及监院内值班事务犯,认真负责,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管教队长安排好每件事项后,心情还不错,准备出大院,到警察备勤室玩麻将,走到大门口,王大海跑到管教队长的面前,一个立正,说:“报告政府,我的胃很不好,能不能请政府网开一面,给予照顾。”
管教队长对王大海的印象比较深刻,那天,朱兆有发病,是自己带的班,也是自己押着王大海他们到医院看病的,可惜,朱兆有的命不大,其实,还没到医院人就已经断气翘辫子了。上面最近在问这件事,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但上面说,据医院说的情况,问中队为什么在病人发病的时候不及时服用急救药物。想到此,虽然不能明说,但到时可能需要对王大海进行询问的,还要做笔录按手印,不管怎么说,先暖暖他的心。对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冲突,他们的情况也没有报到监区,如果发生在自己值班时,只要他们态度好,可能就放过他们,自己手中握着他们的小辫子,也好管理他们。但指导员硬要抓苗头,自己在家休假还被找来中队,休不到一个完整的假日。
管教队长注视着王大海一段时间后,当着值班警察面说:“王大海在抗洪抢险中是有贡献的,可以用功抵过,但严管一天,是指导员定的,谁也不能改。”管教队长想了一会说:“到零点零一分。这不就是一天了。如果你没有这个功,必须到十八点才能结束严管。”
王大海看自己的事已经顺利解决,还想着阿不力孜的事,他怎么才能得到照顾呢?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马上拽住管教队长说:“报告政府,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项。”
管教队长听到王大海说重要两个字时,停住了脚步。王大海贴近管教队长的耳畔轻说:“报告政府,阿不力孜可是少数民族,在外面,考大学都要照顾,要注意民族政策。”
管教队长想想也是的,朱兆有吃药的事,纰漏还没有消掉,不能再添新的麻烦,决定是指导员定的,决定上虽然没有说少数民族照顾的事,但是执行者是自己,如果违背了政策,倒霉的肯定是自己,想到此,他吩咐王大海把刚离开的警察又找了回来,管教队长对值班警察交待,阿不力孜是少数民族,可以正常吃饭,其他的维持不变。
张胖子的老乡,在这个中队人虽然不多,只有十几个人,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有几十人,因为他们胆子大,在外省坐牢,人心特别齐,不论谁出了事,大家都是报成一团,像今天晚上,他的老乡像是江面上的小浮鱼,在张胖子的身边窜来窜去,一位叫吴兵,外号称疤子的张胖子老乡,他最着急,急着管教队长快点走。
管教队长终于走出监院大门,打起了麻将,可是零点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拿着电棒,又进来了。他打开了王大海的手铐,从阿不力孜身旁绕过,雪亮的白光,落在张胖子将军肚上,管教队长发现了问题,张胖子的裤头上有鲜红的西瓜汁,用手指摸了摸,还是潮的,管教队长用电棒电了一下张胖子,说:“你这哪是严管,还有西瓜吃,说出是谁送的,就没你的事。”
“王大海”张胖子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事到临头,还不老实。管教队长对内值班事务犯黄志军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黄志军进来前是一名刑警,拿枪伤人进来的,他在政法系统关系硬,当上了内值班事务犯,就是负责协助警察维护监内秩序,开饭时打饭,其他犯人出工后,快活似神仙,监内的大小事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黄志军从垃圾桶里掏起来吃过的西瓜皮,全部丢在张胖子的脚旁,拎了一桶水,对着张胖子泼上去。
民间有个说法,水蚊子,就是说阴森潮湿的地方,最吸引蚊子;苍蝇叮着卖糖的,西瓜皮可是糖水蔬果,叮起来比干巴巴的糖要来劲得多。张胖子想这太毒辣,下半夜要遭死罪。双眼愤怒地盯住自鸣得意的黄志军,骂到:“狗日的。”
“还顽固不化,背诵监规,自己洗脑子。”管教队长说完,带着内值班员黄志军,到吴兵的监舍突击检查,查什么?黄志军当然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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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冰海利斧(2)
监舍里一般容纳五十人住,双层架子床,单排连着摆放,每一排留出两人宽的人行通道,不准床连床,防止夜间,尤其在冬天,俩人钻进一个被窝。监舍白天不敢开窗户,一旦出工就是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台风来袭,夏天的风暴说来就来,雨就像长着腿,往窗户里乱跑,打湿床铺等物件,犯人夜间不能入眠,休息不好,第二天就遭罪,犯人的劳动任务是永远都做不完的,接不到活干,就安排你挖坑,下次再把挖出的土回填进原坑。
偌大的房间,梁上吊着四台大电扇,像老牛拉破车,哐啷地旋转着,电扇下面的犯人都是混得好的,灵活一点的,虽然没有电扇底下的床铺,但把自己的席子铺在有电扇的地下睡,其他的人必须老老实实地睡在自己的铺位上,就像在蒸笼里,皮肤慢慢地发酵、起疹。
在这样环境里的人,真如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空气污浊,臭脚、汗馊、霉味、还有门边接小便的大粪桶,散发出浓烈的尿骚。心里素质差的,可就要折磨得神经衰弱,磨牙的怪响和噩梦中的惨叫,时不时让你的心往上一拎。
管教队长带着值班警察和内值班事务犯,走到吴兵所在的监舍门边,准备对这个监室单独实施突击检查,检查犯人有没有私藏现金、酒、黄色书刊等违禁品,管教队长是有目标而来的,他已经接到耳目的情报,耳目就是政府安排在犯人中间的线人,秘密递送情报,这次的情报,一是吴兵用现金在监外购买了西瓜、牛肉脯和酒,二是阿不力孜和王大海夜间喝酒。管教队长想阿不力孜和王大海的事暂时放一放。吴兵这个刺头要管一管。
值班警察打开监舍的门,站在门边大声说:“全体起床,集中到走廊,进行检查。”
正在熟睡的犯人被叫醒,睁着惺忪的眼,走到门边,给警察搜身检查,没有违禁品,到走廊上集中排队,由黄志军维持秩序。
管教队长戴上白色手套,掀起一床席子,床板上滚落一个小圆镜子,值班警察拿起来,往随手拿的塑料桶里一丢,这是玻璃制品,虽然它可以正冠,但更可以割喉断腕自杀。接着丢进去一条皮带,铁头子可以当凶器使。竹筷子可以当锐器,收了不少,在一块床板底下,搜到一部半导体收音机。
管教队长很失望,站在吴兵的床前,又仔细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耳目报告的违禁品现金。他叫来黄志军,问是怎么回事。黄志军说,自己亲眼看见吴兵把现金塞给中队送饭的司机,如果不相信,政府可以调查。
黄志军当过警察,有很强的侦察能力,经过看守所和入监队的耳闻目染,知道一些犯人藏违禁品的方法。他蹲下身,检查起水瓶,别人查,是看瓶胆内有没有,他是看瓶胆外,怎么看呢?扭开瓶胆的底座,看瓶胆外壳与瓶胆的夹缝中有没有违禁品,经过仔细地查过后,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真的没有查到什么,自己就丧失这次加分减刑的机会,黄志军比警察还要急。马上又检查了所有的墙缝,还是无功而返。最后,他想,肯定在吸顶上有货,于是,信心百倍地爬到上层板铺上,找了一把塑料小凳,垫在脚下,双手伸进吸顶的猫耳洞,一个迎体向上,翻上了顶棚。
在洞口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大老鼠,像小偷似的,贼头贼脑地与黄志军对峙着。刚开始,由于眼睛一下子进入黑暗之中,没有适应环境,全身有点毛骨悚然,黄志军马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以蹲点抓贼的经验,猫伏在洞口,逐渐适应了吸顶上的黑暗环境,他想先要驱走这只老鼠,才能搜寻自己想要的违禁品。黄志军对着老鼠,用嘴“嘘……嘘……”地吹了几下。老鼠没有跑,反而警惕地观察着从洞口爬上来的庞然大物,老鼠在想,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死敌--凶狠的猫,也许有强健的猫可能长成这么大,但没有看见胡须,再仔细地看一下发黄而浑浊的眼睛,青灰色嘴唇,百分之百不是猫。
黄志军感到奇怪,现在的老鼠胆子也太大了,不是用抱头鼠窜这个成语来形容胆小的人吗?看来这个成语要改了。想想自己还要找到违禁品来加分减刑,顿时,胆子壮起来,他在慢慢地靠近它,这只老鼠浑身灰不溜秋的,四条小腿支撑着一个肥大的肚子,两只尖尖的小耳朵,胡须一翘一翘的,一对绿豆似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十分狡猾。他找了一下,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工具,干脆豁出去,坚定地举起自己握紧的拳头。
老鼠想,这个庞然大物怪得很,本来想接近你,了解你,交一个朋友,不是说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吗?你怎么这样矫情,想想无趣,掉过头,一溜烟飞窜,卷起滚动的凝尘。
“妈拉个巴子,你在耍我啊!”管教队长在下面吼叫起来,他在想检查时间不能搞得太长,还有几个小时犯人们就要起床出工。
黄志军没有搜寻到违禁品,听到管教队长的吆喝,再做最后一次搜寻,伸直手臂,在厚厚的尘埃中,用手探摸,碰到一块一硬物,欣喜地一把抓住,张口高喊:“有货。”他高兴地从猫耳洞里爬下来。
黄志军满头大汗,一身的灰尘,脸上的灰和着汗成了一条条灰泥,从床上跳到地面,把货送到管教队长面前,灯光下一看,大失所望,目瞪口呆,是一只干瘪的死老鼠。
值班警察讽刺黄志军说:“你在外面就这么抓小偷?”
黄志军满脸愧色,准备把干瘪的老鼠丢到垃圾桶。
管教队长摆摆手说:“等一等,把它撕开,看里面藏没藏现金。”
黄志军脸面扫地,把一肚子的委曲,出在干瘪的老鼠身上,把干瘪的老鼠一块一块地扯下来,就是撕成碎屑也没看见现金。
在管教队长没有进监时,就有人给吴兵打点过,晚上有情况,这是劳改队的暗语,有情况就是要清监,检查违禁品,立即该藏的藏,该转移的转移,要把喝完酒的空瓶子,在这个时候,必须甩到围墙外面去。打点这事,很微妙,如果是监区下来清监检查,那末,中队里会有人打点的,吹点风,要不然中队里情况查多了,有些人的乌纱帽就会掉,打点一下多好,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其实,吴兵不需要打点的,即使他不知道今晚有情况,他的货都不在自己的身边,分散到被人认为不会搞违禁品的人身上,即使查到藏他货的人,也不会说是吴兵的,这些人知道怎么硬扛。
对于突击检查的事,吴兵不气,气的是谁在做二鬼子,把他的事给捅到政府去了。一定要挖出来,不然,日后什么事都搞不成。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肯定是王大海,王大海与阿不力孜是一条路上的人,早上还撒了面粉到他的身上,张胖子用杯底砸破了阿不力孜的肩,王大海肯定不服气,用这个阴招来报复,也太损了。
有怎样的心,就会做出怎样的事。吴兵清楚地记得,傍晚,王大海在大门旁,与管教队长又说又笑了很长时间,肯定在告他的状。并且,王大海是一天的严管,怎么半天不到,就给解严了,还是队长亲自给王大海解铐的,证明王大海与管教队长的关系硬。所以,才敢给叫小陶送饭给阿不力孜吃。
“都回监舍休息。”管教队长下令检查结束,走到门边,通知外面的犯人。检查了有一个小时,管教队长感觉有点疲劳,准备去备勤室睡觉。
“报告政府,我是犯人吴兵,要汇报思想。”吴兵没有进监舍门,站在走廊里,等着管教队长出来,他没有上前打枪,也就说没有拿烟出来,烟也属于违禁品,监舍藏有香烟,但不能拿,现在是检查,如果是单独汇报思想,不要说,早送上前去。
“你到里面检查一下,刚才翻得比较乱,看有没有个人物品搞混淆的,暂时不要锁门。”管教队长对值班警察交待完后,转过身问吴兵:“你怎么了?”
“存在很大不公平。”吴兵大声地申诉自己的委曲。
“你还配讲不公平。”管教队长用手指点了一下吴兵的额头说。
“怎么只检查我们一个监舍。为什么不查阿不力孜和王大海他们监舍。”
“他们也是要查的,每个监舍都是要检查的,但不在今天。”
黄志军在一旁听着沉默不语,当说到王大海的时候,他插话说:“听人说,朱兆有的死与王大海有关系,王大海在背朱兆有的时候,一路上故意地上下抖得凶,一个心脏有病的人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在一起都是难友,为什么这样做呢?据说王大海因为急于想要得到什么好处,回来当天晚上就与阿不力孜在一起喝酒,暗自庆贺呢。”
“说话要有凭有据,不能见到风就是雨。监规第一条就是,不能编造和传播谣言。”管教队长心里是有数的,这是扯淡,也没有讲明当天真相。
管教队长含糊其辞的态度,吴兵认定王大海是上了他的路子,有的事,你晓得的,难怪王大海有这个底气,敢搞我吴兵。那我吴兵下大功夫上指导员。吴兵越想今天的事,心里越气愤,不就是私下里买了一个西瓜吃了,就这么兴师动众,一样的惩罚,不一样的执行,王大海凭什么逍遥自在。他对管教队长说:“报告政府,我要向指导员汇报思想。”
“妈拉个巴子,那是你的自由。”管教队长也烦躁起来,这个中队怎么都是无颜八色的人。想想在开饭前,还是指导员说得好,四个字冰海利斧,对这些顽固不化的冰海,看样子不拿起利斧是不行的,必须要集中起来,组织学习监规纪律,提高他们的行为养成。他大声喝斥:“给老子滚回去睡觉,明天让你把思想汇报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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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冰海利斧(3)
在里面的人无聊,做的事情是单一、紧张、重复,每天如此,一样的事,一样的人,要共同相处很长时间,也确实很无聊。和同伴打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因素,其实,只是打发时间,找个乐子,寻求快感。有时,犯人们好像都是一群野兽,谈不上任何的意志和智商,互相摔打撕咬。
从管理者的角度,是绝不允许发生这样恶**件,想打架的毕竟是少数,敢大打出手的是少之又少。所以,往往采取惩戒措施,惩就是惩罚,处理牢头狱霸,这些人脑子里的水结成了冰。戒就禁止再发生类似事件,怎么禁呢?通过学习。拿起利斧,破碎融化脑中阴冷的毒冰。
晚上的时间,中队里执行的是每旬逢1、4、7学习,逢2、5、8娱乐,逢3、6、9宽管犯活动。娱乐除了重大节日安排一些帮教演出或是自己演唱卡拉ok外,基本上是一台电视,在操场上,300人集中整队观看,频道锁定在中央一台,声音通过小广播站扩音出去,时间从晚七点到八点,看完后,回到各监舍,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由各监舍长组织讨论,记录本上要有每名犯人的发言内容和签名。
夏日也不是每天酷暑难熬,也有凉爽的时候,今晚就很好,小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到身上好爽呀!,高墙外的大白杨树,在风中翩翩起舞,监院里的花儿也害羞地向人们点头,蚊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犯人们身心轻松,心急的犯人早早地来到操场,因为,今天是12日,逢2、5、8是看电视的日子,带着愉快的心情,享受着清凉的小风,是个好日子。
老孙头是个局长进来的,七八届的首届高考大学生,今晚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也早早地拿着塑料小凳,在操场上转悠,还学着诗仙李白作了一首打油诗:夏日炎炎万物长,/凉爽清风透薄衫,/天若有情天不老,/人间正道是芬芳。
操场上,人越集越多,大家也都自觉地按平时安排的位置坐好,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着点名开电视。
管教队长来了,这是今天晚上,大家最希望看到的人,马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那一张重要的口,一张大,说:“开!”底下的人就要快活三天。因为,说“开”,就有电视看了,快活啊!电视节目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能快活三天,不是,因为,等下一次看电视要到15日。也只能在回忆中快活了。
大家都集中盯着管教队长的口,没有注意他的手,他是一手拿着一把靠背椅,一手端着一杯刚泡的新茶,走到队列的前面,坐了下来,斜着身子,把自己的茶碗放到椅子脚边的地上。大家现在才看清楚,不少人发出哀叹,心想,今晚好事砸锅了,个别人却抱着侥幸的心理,队长今晚不打麻将,与民同乐。
管教队长由于昨晚,实际上是今日凌晨,检查监舍,气还没有顺,翘着二郎腿,看着篮球架下铐着的阿不力孜和张四一,开口就骂:“妈拉个巴子,”
突然,管教队长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似的,抓抓自己的头,笔直地站了起来,改口用平和的口吻说:“今天,大家电视不看了,队委会决定,这个月都不看了,一切活动取消,每天晚上集中学习。”
顿时,场面上,一阵小的骚动,此刻,大家感到闷热,责骂刚才还是清爽的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管教队长刚才是突然想起了指导员会前的交待,让他在学习会上,注意自己的粗口,要文明一点。他站直在队列前面说:“学习会,我也要学习,刚才,我说了粗话,现在改口,希望大家也可监督。今晚,我也陪着大家,不打麻将了。”管教队长在场面上四处找人,他是在找老孙头,今天晚上是由老孙头来带领大家学习《弟子规》。老孙头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夹着备课笔记,站了起来。管教队长宣布说:“现在请孙教员给大家讲课。”
一个中队,带指导员一起只有十名干警,管300名犯人,主要忙于劳动监管。讲课,只能讲些政治之类的,至于文化、技术类的,安排犯人里面有文化素质高的来担任教员。
老孙头摊开一张报纸大的白纸,上面用毛笔书写着,第一课是:
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
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
白纸由一名值班事务犯两手抓住,向前举着,另一名值班事务犯则手拿电筒,照在白纸上的黑色大字。只有《人民日报》一个整版那么大,即使写一个大字,300人的场面,只有前面几个人能看得清楚毛笔大字。
一位犯人站起来大声说:“报告政府,我是文盲,逮捕证上都不会签自己的名,警察说过了,今后你有什么事,只要按个手印就行。我就不要学习了吧。”
管教队长咳了一声,指导员的余音还未完全散去,得忍住粗口,不然早已经骂出去了,坐在椅子上平和地说:“文盲是指不会看字写字,但是,可以听字说字啊。你听说行不行?”
刚才报告的犯人面红耳赤地说:“谢谢警官教育。”这名犯人在管教队长的指令下很无趣地坐下来。场面上的人却一阵大笑,这不是在听课,再怎么大笑都没有关系,因为是管教队长讲的话。
又一位年轻的犯人站起来大声说:“报告政府,我完全都会了,可以回监休息吧。”
管教队长站起来忍不住还是开骂了:“‘吧’你妈个巴子,图书室里的书你都会?”
场面上,又爆发出更为壮阔的大笑,像是把三天储备的在看电视时的笑料都笑出来了,反正电视是没得看,泡汤了,不能把储备的笑料带回监舍去笑吧。
年轻的犯人想了一下说:“估计百分之八十的书都看完了。”
“不完全就坐下好好听。”场面有点杂音,管教队长走到老孙头的位置,对大家挥挥手说,“既来之,则安之。都不要想花花肠子了。会的再理解深一层意思,不会更要认真听。”
场面上立即鸦雀无声,老孙头感到自责,自己的课没有讲好,给政府惹麻烦,急得满头冒汗,上身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又拿出一张纸,在手中展开,交给两位内值班事务犯,一个举着大白纸,一个拿电筒照着光,白纸上的内容是:
释文:无心之过称为错,若是明知故犯,有意犯错便是罪恶;知道错能改是勇敢的行为,错误自然慢慢减少消失,如果为了面子,死不认错,还要去掩饰那就是错上加错了。
老孙头是填鸭式的教学,明显不生动形象,他对《弟子规》中的这一段,怕讲错意思,所以,放不开,只能是照本宣科。
这一会儿,场面上比较安静,基本保持着端正坐姿,多数人在直着上身,闭眼瞌睡,少数人头顶在前面人的背上睡,可能是白天劳动太辛苦,或是自己的案子冤得太寒心,腰撑不起来,再就是混得好的。
王大海坐在那里,看不见毛笔字的内容,也听不清讲的内容,拿着一本朱兆有的日记打发时光。旁边的人,有点干扰,他们小声议论,说,弟子的规矩就是老大说了算,还要学吗?真倒板。大概是说倒霉的意思。想听点老大的传奇。
坐在王大海后三排的是吴兵,他收工回来向指导员汇报了思想,指导员说他本质不错,但要改掉一些小毛病,还听了他的建议,中队准备进一次西瓜给大家降温。他丢掉了管教队长说他搞违禁品的事,但是王大海是忘不掉的。
今晚,吴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毛毛虫,青蓝绿相间,条斑夹带圆点的花纹,黑眼睛,肉呼呼,毛茸茸的。吴兵把它放在掌心上,手臂摇来晃去,它在掌心也扭来摆去。晃动大了,它就蜷缩成肉团。吴兵用嘴去吹它,想把它吹散开,但是,越吹它越抱成一团,吴兵一动掌心,它团紧着的身子像小玻璃球一样,翻来滚去,毛毛虫在大家的眼中,像一位杂技演员进行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旁边的人,只能龇牙咧嘴地高兴,强忍着不能发出声,高兴得肚子痛了,没有关系,痛,只是人有点难受,也要不了性命,实在难受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捂一捂肚子,可以缓解一下,但绝对不能发出笑声,不然,演出就因你的声音而结束。有这么好玩而且漂亮的宠物,近在眼前,可以免费观赏,真是开心快活,电视没有看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只看到几个人,这里掀锅盖,那里在讲话,还是焦点访谈好看一点,但看多了也揪心,这天下烦心事也真是太多。
吴兵玩腻了毛毛虫,就开始放养了,他把毛毛虫轻轻地贴到王大海的背上,毛毛虫毛茸茸的细脚,抓住衣服,驮着肉滚滚的身子,静悄悄地向王大海的颈部开阔地带一步一步地进发。
旁边的人开始很高兴,但是,看到毛毛虫慢慢地向王大海的颈部逼近,都有点当心,毛骨悚然,伸出自己的手臂,看看上面在起鸡皮疙瘩,却没有把近在手边的毛毛虫摘下,或者,不劳你的大驾,顶一下王大海的腰就可以了。但他们没有,只顾缩回手臂,挽在自己的大腿下保护好,防止毛毛虫突然飞过来,叮到自己光光的手臂,毛毛虫的毒液是很厉害的。
王大海聚精会神地沉浸在朱兆有的日记里,他被朱兆有的青春时光迷住了,一直没有感觉到这个毛毛虫正在向他进攻。也没有发现旁边人异样的表情。突然,颈部有一块冰凉的感觉,习惯性地用手一摸,那不是自己的皮肤,也不是一滴水,而是一撮毛茸茸的东西,抹到胸前一眼,吓了一大跳,是一个毒虫,迅速甩地踩死。回头看看,人们都是严肃地端视着前方听讲,旁边没有大树可以掉下毒虫,抬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它难道是从这里飞下来的。
王大海左思右想,这肯定不是天灾,而是**。前面的人,眼皮底下,下不了这个毒手,他回过头在排查,是谁有这个雅兴。
小陶手拿一张橡皮膏药,在后排,看着王大海,先用手往颈上指了指,又用口吸了吸手臂,然后,吐将出来,王大海看得懂,这是要在虫咬的地方排毒,王大海点了点头。小陶把膏药递给吴兵,示意他把橡皮膏药传递给王大海,吴兵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推辞,王大海在接住橡皮膏药的一刹那,从吴兵慌张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二。
管教队长看底下的人头,像风吹着稻穗般乱摆,向老孙头摆摆手说:“停一下!我说老夫子,你能不能结合实际来讲。”
第十三章 冰海利斧(4)
王大海通过吴兵惊慌的眼神与小陶肯定的点头,知道是吴兵干的好事,他回过头,用橡皮膏药在颈部的毒虫叮咬点上,反复贴了几次,每一次,都粘出一个鲜红的血点,到最后,看粘出来的是点状的黄水,吐了一口自己的唾液,在叮咬处抹了抹,整理好敞开的领口。
对于高中生的王大海,何况还正在进行自修大学的学习,对老孙头的讲课内容,早已经烂熟在心。他想,还是申请到第一排,毛毛虫的叮咬对自己没有产生什么伤害,做人应该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必小肚鸡肠。他向管教队长报告,要求到前面抄写孙教员的板书,以此避开不必要的骚扰。王大海起身,向铐在篮球架下的张胖子,用手示意一下,刚刚发生的一场恶作剧。张胖子也是一条汉子,向王大海点点。
政府发话了,要老孙头结合实际来讲,老孙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在想,结合实际这件事比较麻烦,听者容易对号入座,本来不关听者自己的屁事,只不过是举个例子,让大家明白千古名言里做人的道理,听者却硬要往这件事例的影子里钻,对号入座,说你是含沙射影,故意在揭听者的短,出听者的丑,因此怀恨在心,寻机复仇,不除掉心中的恶气,整个人不轻快,不然,不把人憋出病来,讲者会出听者的医药费吗?
打架斗殴的不能举例,一拳挥来,我这个半小老头子,岂能岿然不动。偷窃扒拿的也不能碰,我床下包裹箱里的无糖饼干,给他们的三只手伸完,这个月的血糖数字会往上猛窜,窜得要拚我的命。想那么多干什么,真是自寻烦恼,不如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倒。
结合实际,老孙头不看板书,开始了脱口秀,这样的教学比刚才要好多了,加上老孙头卖力喊叫,场面上大部人知道了今天的学习句子,听得也清楚一点,但还处在半生不熟阶段,琢磨意思起来,不免要产生一些笑话。有人曲解了原文,把“无心非,名为错。”理解为,无心无肺的人,杀了人只是个过错,神经病杀人不偿命。对“有心非,名为恶”这句产生了疑问,有心有肺的人怎么又成了恶人,这句不能理解,联想到自己的老大,仁义道德,到处捐钱,怎么也抓进来坐牢呢?
老孙头结合自己受贿罪经历讲起来,比如我自己,如果他们暗地里把钱塞到我的抽屉里,我又不知,这名为错,然而,认为来者的事我把他办成了,收点小钱没有多大关系,这就是罪恶。
一位偷税罪的犯人举手提问:“请问孙教员一个问题,我钱送了,收钱的人没把我的事办成,反而他没事,把我给送进来了,想不通,我应该是错呀,怪自己瞎了眼,把钱送错了人。”
老孙头认真想了一下他提出的问题,说:“可能是没有达到犯罪的低线。”
提问的犯人,始终认为自己没有罪,顶多认个错,罚点款也行,税年年都缴,手头紧时,当年少缴一点,光景好一点再说,都不能通融一下。他听孙教员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怒火万丈,气愤地说:“说我的钱送少了?”说着越想起气愤,什么监规队纪都抛到九霄云外,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要找孙教员再理论一下,对着场面上的人说:“现在生意多难做,说句摸心窝的话,想赚点钱真的不容易。”
王大海站起来,拦住提问的犯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有事好好说,现在是听课,你有什么冤曲跟政府说。”
“这里不是法院,也不是检察院,不准拿具体案件举例。不服的可以提出申诉,我们把你转报上去。”管教队长很快制止他们的争论,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刚来的大多数人都是怨声载道,他见多不怪。
场面上又冷清沉默起来,只有老孙头嘶哑的声音在中队大院的上空回响。这次老孙头真的难倒了,案件不谁讲,又要联系实际,拿什么去联呢?干脆联系一下社会现象,现象虽不具体,但是,现象是一种实际的概括,老孙头来了精神。
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睡觉,听讲者又有大部分人开始睡觉。有的是睡回笼觉,刚才正在作一个美梦,被一阵争吵打断,现在又可以接着续起美梦,估计再梦一会,就可以下课了。没有睡觉的人,也在东张西望,寻找可以提神的玩法,不然,余下的时间怎么打法。
老孙头用手掌在脸上一个大循环,扫荡掉大大小小的汗珠。自我振作起来,说到:“政府说了,不准说案件,那我就不说,现在来举生活作风方面的例子。”
吴兵放养了毛毛虫后,闲着无聊,正要打瞌睡,听到老孙头关于女人的一番高论,来了心情,他站起来对老孙头高声叫喊:“生活作风,我们听不懂,你就明说是搞女人,不要遮遮掩掩,说点痛快精彩的段子。”
老孙头点头哈腰地说:“那是,是有关与第三者发生关系的事。我只是拿这种社会现象用来举例,比如说,一个男人与老婆以外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有两种情况,一是男人被女人诱骗,喝醉了酒或者是被灌下**药,与女人发生了关系,只能算是第一句,即:无心非,名为错。那末,男人用金钱和权力去找女人发生了关系,这就是第二句了,即:有心非,实为恶。”
吴兵用自己的手指,做着分别塞在两只耳朵里的姿势,依然高叫着:“这个我们不听,要听就听你怎么搞嫩妹子的。”
听到搞嫩妹子的字眼,场面上立刻响起一阵开心的大笑,唤起了大家心中遥远的回忆,竭尽自己的想像,丰富着每一个细节。在劳改队里,有笑话说,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细看赛貂蝉。
“小伙子,这是学习会啊!”老孙头想找管教队长出面救驾,可是,往椅子上一看,位子是空着的,管教队长刚才被指导员叫出去,商量在哪一天给犯人安排吃一次西瓜。
看老孙头低三下四地向吴兵求饶,劝他不要再瞎胡闹下去,场面上的人更是不断地起哄,不知谁还掐着手指,吹起响亮的口哨,甚至有一部人在吆呼,一二三,讲一段,都希望听到更加精彩的段子,既然电视看不到,听老孙头讲讲货真价实原汁原味的细节,也好带个好心情回去睡觉。
吴兵看场面上沸腾起来,他更加得意,并从队列过道中,大大咧咧地往前走,大声说:“老孙头,你在外面搞了几个嫩妹子?老实向大家交待。”
王大海早就坐不住了,心想,吴兵你也太冒泡了吧!强出风头,拿一个小老头来开涮,去取笑,寻开心,损得很。他心中感到愤愤不平,想起毛毛虫的事,一股热血又往上涌了一下,但是,王大海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强压住自己的怒气,站起来,伸直手臂,用两根指头,对着吴兵的方向,一勾一勾的,向他招手,他眯眼笑着说:“老孙头那是老套路,讲出来大家不愿听,让你上前面来讲,讲一段新鲜的,给大家快活一下。”
吴兵想,你王大海不是在众人面前出我吴兵的洋相吗,洗漱间里发生的,本来是张老大与边疆人的事,跟你是五里隔着八丈,边都挨不着,你凑上来干嘛,还俗不可耐,使出一些阴招,泼洒面粉,搞得人两眼冒金花。更可恨的是还暗地里打小报告,从背后捅刀,你还想在江湖上混呢,简直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人。
吴兵冷冷地讽刺王大海说:“王大海,你听好,我跟你说,你不要老是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势。”
“我这个老大,不会有你这样的小弟。”吴兵仅仅可称得上是一个跳梁小丑,刚开始,还认为是个聪明的捣蛋鬼,时间相处长了才知道,是个十足无赖,连捣蛋的档次都很低得愚蠢可笑,王大海镇定地目视着吴兵。
“算了吧,你算老几,是这个。”吴兵伸起自己的小指头,在空中划了划。
正在两人要剑拔弩张的时候,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指导员与管教队长一起进来,一路说笑着走到队列前面,指导员说:“今天的学习就此结束,电视没看,不少人心里可能有怨气,这个怨气也要到此为止,不能带回监舍,影响自己的休息。最后,说一下,今年天气热得长,中队向监区争取到了西瓜,明天就发给大家进行防暑降温。”
场面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真是久旱逢甘露,还没吃到口中,那一股清凉已经沁人心脾。
王大海回到监舍没有立即洗漱,靠在床上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事,吴兵怎么总是与自己作对,张胖子是个讲江湖道义之人,怎么他的小弟是这个搅屎棍。
出去洗漱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到监舍准备睡觉,王大海这才走到洗漱间,伸手拿起塑料杯,握住牙膏,往牙刷上挤了一小段牙膏,漱了一口清水后,把牙刷塞进口中,上下左右地刷起来,不一会儿,舌尖上感到一阵**,他想,我的肝火也是太旺了,跟小人计较什么呢,看这身体气出火了。自己安慰自己后,忍着**又继续刷起来,可是越刷越不是滋味,到后来不光是**,而是呛着咽喉,大咳不止,大口吐在池上。王大海想有这种呛味,肯定是牙膏出了问题,于是,往池上一看,白堂堂一片,没有看见什么异样的颜色,天天刷的牙膏,今天怎么就出问题,他用手把池上泡沫,抓了一把,放到鼻前闻了一闻,有一股石灰的呛味,莫不是牙膏变质,不可能呀,今天早上刚刷的,不是好好的吗?他又拿起牙膏,往外挤了一段,仔细辨认,是石灰泥,虽然是白色,但比牙膏的白,要黄一点,再继续挤一段,没有了。
王大海洗干净牙刷,又重新刷好牙后,抖开毛巾,沾上水,洗起脸来,这毛巾还咬起脸来,像针扎着肉的痛感。王大海放下毛巾,用手往脸上抹,感觉针还扎在脸颊上,一把抹到掌心,放在眼前,发现还不止一根针,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几根,开大自来水龙头冲洗后,还几根扎在手心,赖着不走。王大海摊开毛一看,哎呀,不得了,毛巾上扎满了针,数也数不清,至少有几百根。他仔细察看,是仙人掌的尖刺。
“哈……哈哈……”吴兵拍着手,在三个小兄弟的护驾下,走到王大海的近处,接着说:“要想做老大,就成全你把脸蛋弄得沧桑一点。”
王大海低头看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像是周身的热血在奔涌,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得要好好的感谢你们一下了,他把毛巾卷成紧紧的长筒,充分地沾足了水。
第十四章 风尖浪口
卷成实心的长筒毛巾,在水中沾了又沾。王大海耐着性子,哪怕多沾一滴水在毛巾筒上,就等于多了一分威力。毛巾就这样制成满意中用的软鞭,远比硬重的雷神鞭还要好使,手握湿毛巾筒,在手臂上摇动,然后,人身倏地旋转,用力猛刷过去,具有狂风扫落叶般的强大杀伤力。
王大海又捏紧自己左手的拳头,想起在化工厂宿舍大院里,最喜欢与隔壁赵伯伯的儿子一起玩,他是一位出国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战士,比王大海大到五岁,他在战斗中被炸掉一条脚,每天有听不完的战斗故事,王大海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回想起来,第一个印象,是他承认自己当时不会打战,不然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但是他不后悔,他这一代战友的流血牺牲,不但保卫了祖国的安宁,更重要的是用鲜血教会了后来者怎么打战。第二个印象,是与敌人短兵相接时,靠的是铁脚硬拳。平时,小伙伴们与赵伯伯的儿子一起,在晚上纳凉时,找个阴暗的角落练习,主要是树桩,砖头,沙包,用脚狂跺猛踢,用拳头死锤烂打,一定要练出出脚或是伸拳都能至敌重创筋骨。
王大海气定神闲地从眼角的斜光里,藐视了一下侧身近处的吴兵和他的三位护驾,从他们白嫩的拳头看,那可能是拿刀或是枪的一把好手,但是,赤手空拳肯定不是块好料,不拿一样东西在手上,感觉特别单薄无力。可惜,在劳改队里连半块砖头都不允许有的,因为,那是违禁品。再从他们狂妄地抖着身子骨看,没有凝神聚气,缺乏爆发力,事先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王大海想,看来,吴兵成全了我的沧桑脸,我可能要重重的感谢他了。我的一个软鞭必定要刷倒三个,一个戳脚门可能要吴兵休息半天,然后,还有一记铁拳难道让它下岗失业。
但是,王大海又一想,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他们的身子骨抗不住,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是中队或是监区能管得了的。现在又是在风尖浪口上,正在净化监内环境,严打寻衅滋事,监狱里肯定又要把这件事捅到检察院,加个一两年刑。怎么办?退出去,洗漱间的门已经被反锁,他们像凶猛的豺狗,早已经分散开,站好队形,等着撕咬,美餐一顿。王大海决定,人生,有时,身不由己,做到没事不找事,事来不怕事,命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
吴兵站在王大海的近处,一只脚在地面愉快地睬着鼓点,看着自己身边的三位护驾,有点急不可待的样子,他想,今天,我就不要亲自动手了,由他们三个怎么弄都行,他们甚至都不要抬起自己的脚,只要六只拳头锤上去,王大海的身子还有哪一块肉一根骨闲得住。
吴兵的一位护驾吼叫起来:“干啦!”
吴兵对这位护驾翻着白眼说:“他不洗干净,不脏了我们的手吗?”
监院里十分的安静,铁门紧锁,庭院森森,傍晚还不时飘来的清爽微风,全息掉了,偌大的操场上没有一个人走动,惟有球场两边的篮球架下,阿不力孜和张胖子吊铐在那里,静静地没有一点摆动,像是两尊耶稣的雕塑,可惜,他们的身后没有十字架。监舍里,大多数的犯人都睡着了,少数的犯人,原来约好,趁晚上值班警察巡查的一个小时空档玩几把牌,以弥补没有看到电视的遗憾,但是,指导员说了,明天发西瓜吃,就放弃了这个雅兴,也睡下了。
监院里设有两名内务值班的事务犯,主要是协助警察维持秩序,警察一般情况下,都锁着铁大门,在外玩牌,除非他们的领导来查岗,必须赶到监内来。他们怎么知道上级来人,这个任务就交给内务值班事务犯来做。这么说,两名值班事务犯有了分工,一位内务值班事务犯负责察看监院内,把监内的危险情况及时地报告给警察,然后,由警察来处理突发事件。另一位内务值班事务犯,守在大铁门,从门缝往外瞄着,看二十米远的马路上有没有来人,一旦有情况,立即报告,打牌者迅速撤离。
今晚内务值班事务犯黄志军当班,与另一位内务值班事务犯,他们两人都被吸引到了洗漱间,并且在窗外已经察看多时。犯人们正常洗漱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按照规定,发现有犯人争吵或者打架斗殴等违犯监规队纪的事件,必须立即上前制止,不想制止或者不敢制止甚至是制止不了的事件都必须向警察报告,今晚洗漱间里发生的情况,有点剑拔弩张,必须出面制止或者向警察报告。
另一位内务值班事务犯,看着令人窒息的场面,感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有点害怕,怕不报告,如果发生什么恶果,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减刑。他对黄志军说:“我们赶快去报告吧。”
“现在不能报告,没有动起来,报告了也是白搭,等他们打了刻把钟时间,再去制止和报告,我们才能有立功奖励的机会。”黄志军的心里,其实也有点着急。他的急,不是怕影响到自己会失去什么,而是想会得到什么。他们在打架,我们又不动手怕什么,他干过警察,锻炼出的心里素质功,还没有废掉。他急的是这场精彩的演出怎么还不开始。他对另一位内务值班事务犯说:“你赶快到大门门缝去察看一会,看看上面有没有来人,不能把外面的好事给搞砸了。等会儿,里面若打起来我叫你。”
王大海收回斜视吴兵他们的目光,既然逼着要干,自己必须要拉开场子,否则,放不开手脚,软鞭也发挥不了威力,那就中了他们包抄剿灭你王大海的计谋。王大海转身大叫一声:“啊!”
吴兵和三位护驾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叫,炸得惊慌失措,摸不着头脑。心想,退几步再看是什么情况。
吴兵比他的三位护驾要镇静,他只退了一步,就立即调整好自己情绪,察看敌情,他判断原来是王大海害怕了,想趁我们放松警戒的时候,冲出我们的包围圈。不过,王大海,你想得太天真了,现在,包围圈虽然扩大了一点,但是,你也休想冲出去,就是放你出去,你也出去不了,大门是铁匠把着,想走,你得问声它同意不同意。吴兵轻蔑地对王大海说:“怎么,害怕了。”
王大海在大叫一声后,快速地向洗漱间开阔地带,跨进三步,并调整自己的站位,握紧的湿毛巾筒,在手中摇动。王大海平静地说:“是害怕了,怕篮球架上又要多吊一个。”
“诶嘿,怕吊,那就从这里爬出去。”吴兵想,得加快进攻节奏,如果查监的来了,就错失良机。
“我是趴下了,那你得陪老大去上吊。”王大海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羞辱他一下。
“你胆敢侮辱我们兵哥。”一位护驾高举拳头,冲向王大海。另二位也闻声而动。
王大海突然向吴兵的方向,单脚跃起,一个《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的旋转,突围出他们的包围圈,抬起一直在摇动的手臂,身体在转动中增加了毛巾筒的力度,只听“啪……啪啪……”酷似汽车爆胎的响声,刷倒两位护驾,个子矮的刷在头上,当时昏倒在地,另一位个子高的刷在嘴上,两唇肿得像刚灌好的香肠,红油油的。一位没有被刷到的护驾,想勇敢地往上冲,但他一时靠近不了毛巾筒以内的王大海。
吴兵本来想,有三对一,够了,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但是,狡猾的王大海,趁自己防备松动之机,蹿出包围圈。更为卑鄙的是,他拿起毛巾做武器。看到自己两位护驾受伤,开始有点慌乱的吴兵,趴在池子底下想找个硬物,好把王大海锤扁。但是,什么也没有,臭骂卫生员怎么把环境搞得这么干净彻底。当吴兵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架子上,排得整齐的塑料杯,他像是失散的孩子找到了爹娘,张开双臂扑将上去,随着“哗哗啦啦”地一阵乱响,五颜六色的塑料杯滚落到池子里和地面上到处都是。吴兵原本想,一次抱住十几个杯子,作为手榴弹用,够王大海喝一壶的。可是,最终只抱住五到六个杯子,这又出来一个新问题,杯子是抱住,可手腾不出来。气急败坏的吴兵把杯子全甩在地上,一手拿一只杯子,进行反扑。
王大海身体一个旋转,手臂上的毛巾筒,连刷到两位护驾后,背部对着吴兵,与未被刷到的一位护驾在对峙,香肠嘴更加疯狂地向他挥拳。没有防备身后的吴兵,手握杯子,比他老大张胖子更为凶狠,不是用杯底,而是,用插在杯中的牙刷把和牙膏头,重重地戳王大海的后脑勺。
顿时,王大海的后脑勺,一条条血的小溪,在光头上流淌,奔流到胸前后背。王大海用左手握紧伤口处,右手的毛巾筒,也因失去动力而垂下。他顾不上两位护驾打过来的雨点般的拳头,抬起右脚,一个后堂腿,踢在吴兵的下胸,瞬间,吴兵双手捂胸,倒在地面。
正在这时,警察接到报告,立即赶来。黄志军快速地跑到洗漱间的门边,一脚就把门踹开,只见洗漱间里,吴兵双手捂胸,脸色苍白,蜷伏在地。王大海左手按住后脑勺,上衣满是鲜血。被毛巾筒刷昏的一位,已经苏醒,靠在池边。香肠嘴与剩下的一位都低着头,蹲在吴兵的身旁。
管教队长也赶来,安排一名警察,将伤势较重的吴兵送往监狱医院,安排王大海到中队的犯护室,对后脑勺的伤口进行包扎。
指导员接到报告,立即从家里赶到中队,了解情况后,通知所有的警察都赶到中队开会。中队会决定,吴兵先治疗,后视情况再议。王大海押送到监狱阳光队,准备好材料。其他三名罪犯在中队严管三日。
阳光队是监狱对正在改造的犯人再犯事的管理机构,对你的思想进行阳光,是一个犯人听着心惊胆寒的地方。
王大海听到决定,心想,这下可真的闯祸了,到那个地方,受苦自己不怕,搞不好可能要加刑,家里的人怎么接受得了。
管教队长叫黄志军拿着手铐和脚镣,跟在自己的身后,来到犯护室对王大海说:“你搞得好呀,我想骂你,可能再也骂不到了。”
王大海沉思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对管教队长说:“报告政府,我要大便。”
“去吧,五分钟后,直接到大门口。”管教队长说完,就走到监院外,找监区派来的警车。
趁这时机,王大海走到篮球架,把一张纸条插入篮球架的底座下,对阿不力孜使了一个眼色,又对那一边的张胖子摆摆手,从厕所里解了一个小便,带上手铐脚镣,坐进警车,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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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绝望黑屋
警车很快驶进一处不大的院落,王大海从车窗户,往外看,看不见围墙的墙顶,必须低下头,贴着车壁,从车窗的底沿,往外看,才能看到拉有密集电网的墙顶。王大海心想,还有这么高的围墙啊,中队的围墙,大概在二米五,这里的围墙,高度足有五米以上,还不包括电网。不要说在里面待了,看到围墙,就给人一种森严的警告。
没有神功的人,是没有办法翻过此墙。一只鸟落进来,再想飞出去,恐怕都很难。院落狭小,可能,平时也关不了几个犯人,不需要太大的场地。院落太大,也不便管理,被送这里来的犯人,都是些顽固不化的危险分子,大多是累犯,必须严加看管。在能站十几个人的院子,往上,看遥远的天空,像一口深井。鸟想飞出去,肯定有一定的难度,没有滑翔的空间,只能靠垂直上升,真可以用插翅难飞来形容。
“快下车,你还磨蹭什么?”
这是王大海在阳光队里,听到警察的第一句话。王大海是想快一点,至少,初来乍到,表现积极一点,争取有个好的第一印象。可是,双脚镣着18斤重的金属脚镣,两脚之间的铁链很短,难以迈开步伐,即使,用小碎步走,也很艰难。走路时,有金属链拖在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并且,还有一个连环套链,从手铐连到脚镣,连接链很短,双手必须伸在膝盖处,上身弯下腰,走路时,头像小鸡啄米,上下一点一点的。
“为你的一时快活买单。”
这是阳光队警察说的第二句话。是的,图一时之快,损一生之福。冲动是魔鬼。王大海现在没有这个心来想这事,他考虑的是,如何走快一点,他并没有指望,有人帮忙拖一下脚镣,他用力勾起自己的背,使头手脚三位一体,以最小的距离,靠拢在一起,整个人,成一个陀螺,自我旋转,滚下车。还好,地面离警察车内的踏板,仅有30公分。得益于在化工厂宿舍时,经赵伯伯儿子狠心锤打,今天,发挥作用,身体无恙。
王大海跟在警察后面,走进过道,警察指着前面一排似狗屋的房子,说了第三句话:“15天,这就是你的家。”
总算听到一个温暖的字,“家”,王大海很高兴,像日本女人穿着和服时的走姿,快速的碎步,像一路飘过去似的,可他的姿势很丑,狗爬式,但是,这不是他的责任,有客观因素,手脚相连的连环套连,做短了一点。
王大海站在门边迟疑,警察看王大海不进屋,有点生气,因为,他急着把王大海关进去,要赶朋友请的宵夜,喝冰啤。他摇着手上钥匙说:“我还有急事。”
警察说了第四句,这是工作之外的话。王大海想,你再急,也得把工作做完才能走,好象少一道程序吧,站在小屋门边问:“报告政府,你忘记捣电棒了。”
“我们这里不打人,由你自己深刻反思。”王大海记住警察讲的第五句话,深刻反思。这一句,至少是对王大海很重要,王大海想,自己是要反思一下。如果,王大海不去追问,那末,这句话,他将私吞下去。
警察解开了王大海的手铐和脚镣,几乎把王大海塞进小屋,快速地锁好铁板门,匆忙离去。王大海觉得很欣慰,终于盼到手脚解放,可以自由活动。
小屋的门一关,里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坐定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小屋里没有一个窗户,与外界联系的通道,除了门以外,那就是每天三餐送食物的猫洞,早中晚每餐送两个杯子,一杯水和一杯饭,饭菜加在一起大约一两。
最扰人的是蚊子,旁边还有一个小便桶,腥臊扑鼻,最招蚊虫。使你不想树立起打蚊子的信心。墙角有一床破毯子,可能是前任留下,裹在身上,当有效的蚊帐。人是不能躺着睡觉,否则,你的耳朵和鼻子是老鼠的一顿美餐。最烦人的是高音喇叭,在走廊里,24小时循环播放着《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几天一听,渐渐也就麻木不仁,有时,短暂的停电,沉寂的黑屋还真是阴森森的。
听说过去,把犯人流放到四面都是大海的孤岛上,让你失去自由的世界,只能孤独地仰望星空。那也要比这个黑屋强百倍,虽然,没有相伴的人群,但是,你能把天空做朋友,把大地当兄弟。而在这个黑屋里,王大海什么都没有,既不能仰望星空,也不能抚摸大地。
然而,当王大海想到,在上自修大学,一次单科考试时,监考老师讲的“痴人妄认逆境,平地自生铁围。”一句诗时,怦然心动,一遇到逆境,就认为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逆境,就像平地里生出铁栅栏一样,使自己灵魂被缚,视线缩短,就会产生心中的混乱和浮躁。
黑屋能给王大海最大的财富是黑暗,让王大海在黑暗中,有了一双看见光明的眼睛,让王大海的思想插上翅膀,去放飞,去翱翔。面对黑暗中的空墙,让王大海,在朦朦胧胧中,似看到广袤的草原,一头迷失的羔羊,欣喜地看到家中的灯火,生生不息;似看到奔腾的大海,一条流浪的鱼,摇曳着尾巴,投入家的怀抱;似看到深远的天空,一只受伤的孤雁,追赶高飞的“人”字。
刚进黑屋时,王大海不敢想象怎么走下去,面对可能的加刑,自己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人生还会剩下什么?想闻亲人声,虚应空中诺。父亲从王大海懂事的时候,就鼓励王大海,男人要做家中梁。母亲的一句“要好好的!”从王大海出生时讲起,讲到王大海长大成人还在讲。当王大海呱呱坠地,刚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对抱在怀中喝奶的王大海说,宝贝,要好好的喝,不要呛着,快快地长成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子汉;刚起步走路的时候,母亲用担心的眼神在说,孩子,要好好的走,不要跌倒;刚上学的时候,母亲用希望的口吻说,儿子,要好好的学,天天向上;没有考上大学,刚待业,母亲用豉励的口气说,小伙子,不要灰心丧气,要好好的工作,就有自己的未来;刚进到里面来坐牢,母亲用期盼的目光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要好好的改造,早点回家;现在发生的事,王大海多么希望母亲说,你永远是我的儿子,要好好的,坚强些,今后的路还长。妈妈既为你流泪,也为你自豪。好好的,这三个字,始终萦绕在王大海的耳畔。今天,他才理解里面蕴含着多么深的含义。虽然,世事纷扰,人生不易,但是,从与吴兵争斗的事,他看出自己的定力不够,有烦躁之心,浮躁之气,解决吴兵的问题,自己没有找到最佳的答案。就自己这个水准,出去以后,还能斗得过滚刀肉苏跃富吗?
王大海想到王小荷,如果自己不进来,她就不会辍学,开起早点店,为王长江挣钱交学费。想到王长江在学校里被别人闲言碎语,他必须忍气吞声。
王大海想到刘春花,想到她被荆棘划破的手背,想到她送的手帕,上面用黄丝线绣着的八个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到她说的一句话,“活在未来”
的确,未来是神奇的,活在未来,就是拥抱希望,能非常真实地给人以激励和成长,煽动自己不断向前的力量。
王大海想到朱兆有,这个曾经的首富,他说,过去不悔,现在不怕。不要因为失去一双鞋而沮丧,想想残奥会上还有双腿全无的勇士在搏羿。他还羡慕王大海有年轻和健康这两个最大的财富。
王大海想到张胖子也说过,他出去后,还回原籍,从跌倒中站起,在实业上重打米重起炉灶。一个人可以被击倒,但是,不能被击败。
王大海想到,刚到中队时,看到监院里的大黄猫自我疗伤,虽然,动物只是自救的本能举动,但是,王大海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生命之权操之在己,一个人一生都要背负着自己。
有时,因为自己的苦难,就去诅咒别人,甚至是诅咒整个世界,而看不到世界真正的希望在哪里,其实,世界没有一天平凡过,生活是美好的,而悲惨的事无时无处不在发生,一个人遭遇苦难,被苦难磨灭,整死,那是真正的灾难,当自己超越苦难,征服苦难时,才使苦难变得崇高。
是的,时光不能倒流,生活中没有假如,迷失在痛苦的昨天是可悲的,痛何如哉,报怨自己不如改变自己。
王大海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身上又充满了激情。这个世界并没有抛弃王大海,是王大海抛弃了自己。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做完一百个俯卧撑,接着,又单臂做完三十个俯卧撑。王大海感觉累了,翻个身,平躺在地面,休息了一会,双手抱头,继续做仰卧起坐,每次都把自己的头,顶到双膝,直到全身大汗淋漓。
随着“哐啷”一声响,黑屋的铁门打开了,王大海掏出自己口袋里的干饭粒,王大海每天吃饭时,留一粒饭粒做为过去一天的记数。他放在掌心,数了一下,只有11粒,也就是说,王大海关在阳光队的黑屋里是第11天,离出阳光队还有四天时间,自己也没有报告需要大便,门怎么就开了呢?
“把衣服穿好,提审。”一位警察在门外,大声叫着王大海。
“政府不是要我深刻反思吗?”王大海壮着胆子,有意反问。
“废话,你要能反思,还要我们干什么?”王大海感觉与送他进黑屋的警察不一样,这位警察严肃得有点过分,一脸的凶神恶煞。
王大海穿好衣服,心里想,这一次提审,材料自己一定要看清楚,不能糊里糊涂不看,拿起他们递过来的笔,就签上自己的姓名,上一次就上了李所长的当,吃了他的亏。
果然,不出王大海所料,到一间烟雾袅绕的办公室,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指着桌面上的一叠材料说:“把自己的名字签了,再按个手印。”
王大海拿起材料仔细地看了一遍,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心想,既然是提审,怎么只提不审,不问问王大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领导模样的警察说:“快点签啦,态度好一点就能得到宽大。”
王大海在这森严的地方,第一次用镇静的口气说:“我不是故意伤害,不能签。”
领导模样的警察,突然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王大海,怎么,在他的面前尽竟然还有犯人说一个“不”字,显然有损他的脸面。他拍着桌子说:“怎么,叫你深刻反思,就思出一个‘不’字。”
“不是故意,我是正当防卫。”王大海平静地说。
“就是零口供,我也能把你判下来。”领导模样的警察,气急败坏走地出办公室。他叫王大海签字的一叠材料,没有带走,躺在桌上,它也怒视着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