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又见
顾妍幽幽醒转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听到外头有丫鬟婆子扫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杂乱无章,却有一种别样的安宁平和。
屋子里烧了地龙,暖如仲春,锦衾被上熏着的蔷薇香甜馨清淡,小小的堆漆罗汉床上悬着碧色鲛绡纱,晨光透过窗前桃花纸照进来,朦朦胧胧带了一层暖意,她甚至依稀可见那镂空窗棂上雕着的西番莲纹。
这是她幼年在长宁侯府时曾经住过的闺阁清澜院。
顾妍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还是这副场景。
她起身,趿上鞋子走到了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瘦瘦小小的,**岁的样子。弯弯的眉,黑葡萄一样的眼,唇若新桃,琼鼻玲珑,眉宇间自有一股未脱的稚气,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新荷,粉嫩而娇弱——正是她幼时的模样。
顾妍微微松了口气。
三日前她迷迷糊糊醒来,就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她曾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近九年,而陌生,却是因为她已多年不曾踏足,更因为长宁侯顾家早在昭德元年时便被削制抄家。
她的记忆止于大金铁骑破关的那一刻。
大金国的秦王斛律成瑾带了最精锐的部队杀入燕京城,推翻了顺王建立了仅仅四十一天的政权,挥刀斩下顺王的头颅。
那飞溅的鲜血撒在太和殿前,染红了汉白玉石阶,蜿蜒而下。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当年魂断之际,她没有进到地府,而是成了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她看着魏都被逼死,顾家被抄家,看着大夏毁在了夏侯毅手上,看着他自缢在景山上,看着纷乱的京都改头换面,只觉得心下大慰。
然而转眼,本是魂魄状态的身体,却被一股重大的吸力扯入云空,再睁开,就回到了十五年前……
顾妍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或者说,她打心里厌恶极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所在。
当年母亲和胞弟在这里殒命,她被那群所谓的家人赶出家门,嫡姐在这里受尽磋磨不成人形,可那些罪魁祸首却逍遥快活了许多年,风光无限……
顾妍一想起这些就觉得心中愤懑不堪,连带着脑后也传来刺痛阵阵。
她的后脑受了伤。
在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头部受伤,是和二房的三姐姐争执起来,被其失手推了把,撞在了桌角。
很可笑的桥段,却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记得自己那一年八岁,算起来应该是方武三十七年。
方武三十七年……
顾妍心中猛地一跳。
如果说这一年对她而言有何特殊,大约是外祖母的过世,母亲的病重。
而若说她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那便是方武三十八年时,胞弟过世,她被驱赶,母亲身亡……
仅仅半年的时间,她的世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从天堂掉入地狱的落差,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顾妍一时怔忪。
门帘微动,轻缓的脚步声靠近,一个圆脸大眼,白白净净的婢女拿了茶水走了进来。
她看到只穿着寝衣站在妆台前的顾妍,愣了一下,随即担忧道:“小姐怎么起来了?还穿的这样少?”
她连忙将茶盘放下,快步走至床前拿起小几上的莲青色小袄给顾妍披上,小心翼翼给她扣着盘扣。
灵活的手指翻飞,一会儿便给顾妍穿好了衣衫,又墩身给她套起了襦裙,手脚麻利,十分能干。
顾妍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扑闪。
她这几日在床上躺着,虽说昏昏沉沉的,却也冷眼看着这些人如何披着精致的画皮唱念做打。
眼前的婢子叫百合,是她的贴身大丫鬟,乖巧听话,沉稳温和,看起来十分的本分老实。
然而她却记得,方武三十八年,二伯母失足小产,若非百合指证是她做的,二伯母也不会视她如眼中钉,牟足了劲将她赶出侯府门庭。
她哪里有害二伯母小产呢?她只是听了百合的话,去那园中扑蝶,正巧遇上了二伯母而已啊!
然而,真的只是恰巧吗?
顾妍的眸光刹那变得冰凉,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等百合给她穿好了衣服,笑意盈盈地看向她时,却乍然被那眼底的冷意骇了一跳。
“五小姐?”百合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让五小姐动怒?怎的这副模样看她?
顾妍勾唇缓了缓神色。
她往妆台前坐下,淡淡道:“给我洗漱梳妆。”
“小姐要出门?”百合微愕,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她,对上妆镜里那张小小的脸蛋,不知怎么,心中有些发紧。
顾妍“嗯”了声,没有否认。
百合就劝道:“小姐身子才刚刚有些起色,大夫也说了还是好好躺些日子的好,老夫人那里都免了小姐的请安了,外头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弱,还是……”
话到了这里,陡然停了,是顾妍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那乌黑发亮的眼睛,就像一块晕染开来层层渗透的墨迹,平白教人心里瘆的慌。
“……是,奴婢这就伺候小姐。”
百合到嘴的话转了个调,唤了小丫头拿了温水、牙粉、铜盆、痰盂进来,自己则给顾妍小心翼翼梳起了头发。
内室一下就热闹起来,那青绸缎面的棉布帘子打起,又一个身穿鸭青色比甲的婢子走了进来。
那婢女一见屋里的情景就嚷道:“诶呦!这都是怎么了?五小姐怎么起身了?身子骨还没好全呢,起来做什么呀?”
咋咋呼呼的,声音响亮,顾妍只觉得十分聒噪,下意识攒起了眉。
“百合,你怎么也不劝劝,五小姐这是伤了身的,就应该好好躺着……”她叉着腰指指点点,仿佛自己就是这院子里权利最大的人。
百合不答话,闷声不响给顾妍梳着头。
那婢女便好似生气了,虎着脸走过去将百合挤开,抢过她手里的梳子,涎笑着对顾妍道:“五小姐,奴婢来给您梳头发,您可是最喜欢奴婢梳的发式了!”手下已是自有主张地动了起来。
顾妍淡淡抬眼,由着她去。
这个人她恰好也记得,叫绿芍,也是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为人舌灿莲花,极为能说会道,哄得她很开心,素来在她面前是得脸的。
只是这人手脚不甚干净,又总爱贪小便宜,她这屋子里,但凡不曾登记造册的首饰钗环,可有不少进了绿芍的口袋!
更有甚者,在她被逐出家门落魄潦倒之际,绿芍搜刮了她身上仅存的贴身首饰,毫不留情地拿去。
如果说,她对百合是憎恶,那么对绿芍,便是打心里的齿冷。
她自认对她们尚且宽和,却一个个都背主求荣!狼心狗肺至此,着实少见……
顾妍不由去想,这些人是怎么到她身边的?
她记得自己幼时任性倔强,行事莽撞,容不得身边伺候的人惹了她不快,稍有不顺心便要责罚下人,府中教养的家生子清楚她的秉性,分配去各院落的时候宁愿费些钱财给管事嬷嬷,也不愿意来伺候她。
所以她贴身的婢子换了一拨又一拨,没有几个是长久的,直到百合跟绿芍出现,才算对了她的脾性。
那时候好像才过八岁,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嚼舌根,非议主子的不是,教人打了他们十大板发卖了。
她不再要府里的家生子,便央求着李姨娘替她找了两个伶俐能干的贴身伺候……
想到这里,顾妍心下已是了然。
若是李姨娘,那便一切说得通了。
第003章 规矩
顾妍的母亲是顾三夫人柳氏,出身江南姑苏,正如江南女子惯有的那样,性子绵软温和,甚至有些怯懦。
柳氏十四年前嫁给父亲,很快就生下了二姐顾婼,但是随后几年,柳氏的肚子都没有动静。
彼时府中只有长房有两位哥儿,再寻不出其他男嗣。老夫人自然是希望多子多福,张罗着为顾三爷寻一房妾室,李姨娘就是由此才进了府中。
只是李姨娘进门后不久,柳氏却忽然有了身孕,又过了两个月,李姨娘也有了身孕,老夫人觉得李姨娘是个旺丁的,对李姨娘格外好,反倒冷落了正经的夫人。
柳氏这一次生了对龙凤胎,正是五小姐顾妍和三少爷顾衡之,然而顾衡之生来体弱多病,自小便长在了药罐子里,柳氏更是因为这一胎元气大伤,自此子嗣艰难。
好在李姨娘也生了个女儿,是六小姐顾婷,聪明伶俐,讨巧可人,和顾妍关系极好。
然而这两母女在人前千好万好,背后却是最阴狠的毒蛇。
有些事,顾妍当年看不清,但慢慢的,真相浮出水面,她还有什么不了解?
若非是那个人,她和母亲怎会落得那步田地?
而李姨娘给长宁侯府带来的尊荣却让所有人将她当菩萨供着,尊贵荣华。谁还会记得,曾经的顾三夫人是柳氏?曾经长宁侯府还有个二小姐,五小姐,三少爷存在过?
顾妍一想起李姨娘,身体就止不住的发寒发冷,那点漆似的双眸,也如寒夜星子一般染上冷光。
百合不经意间抬眸一瞥,竟是被骇得后退了一步。
然而绿芍并无所察,她的手伸进顾妍的妆奁匣子,拿了支累金丝点翠红宝钗,又拿了个水头十足的碧玺步摇,拿了根攒珠流苏金簪,还不忘抓几个赤金镶南珠的耳坠,手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那眼睛却还是在妆奁盒中不断逡巡。
“小姐,今日要戴什么首饰?”绿芍笑嘻嘻地问道,爱怜不已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
顾妍看她眼神热切到近乎发粘,心中不由冷笑。
这是多么熟悉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她不可不止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在这个家里,有许多人都在这么贪婪地盯着她们。
若非她这些东西都是册子上过了明面的,绿芍只怕已经尽数塞到了自己兜囊里了。
“你觉得呢?”顾妍淡淡问道,就好似平常一般等着绿芍拿主意。
绿芍心中顿时升起一抹自得,兴奋道:“奴婢觉得小姐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就用艳丽一些的颜色来盖过再好不过了。您身上的小袄太素了,最好换成银红遍地金的,再用这支金丝红宝钗,戴上两朵粉色的绢花,奴婢给您稍稍抹一些脂粉,那便就跟年画里走出来的了!”
绿芍笑得见牙不见眼,越想越觉得合适,就要拿那些东西往顾妍头上戴,顾妍却是勾唇冷冷看向了她。
“五小姐?”绿芍不明所以。
就见顾妍劈手夺过绿芍手里的东西,扔进了匣子里,站起身素着脸问:“你的规矩是跟谁学的?”
绿芍一愣,转了转眼珠子道:“是高嬷嬷……”
“胡说!”顾妍冷声打断,“高嬷嬷是姨娘身边的得力嬷嬷,最是知礼,岂能将你教养成这样?”
“五小姐?”绿芍错愕。
她是外头买进来的丫鬟,本来就知道怎么伺候人,而进府后规矩确实是高嬷嬷教的,只不过高嬷嬷只提了几句,让她好好伺候主子,哄好主子……
她自认将五小姐哄得很好,五小姐也是极喜欢她的,简直都对她言听计从呢!
顾妍见绿芍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倒是气乐了。
她从前到底有多天真,竟没有察觉身边这些人的异心!
一个个的不怀好意,怎么在她眼里,就成了恳切殷勤?
顾妍恨极,抬脚便将坐下的绣墩踢倒。
“砰”地一声,圆凳骨碌碌滚开很远,屋子里伺候的丫头都懵了,百合回过神来,立即上前去瞧顾妍有没有伤了脚。
顾妍避开,一下子冷笑连连,“你好啊!你可真好啊!”
她使劲踹在了绿芍小腿肚上,踹得绿芍“哎呦”一声就蹲下了身子。
“外祖母九月里过世,至今尚不足三月,你要我穿红着绿、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地出门,是要让别人怎么说我呢?你这可是要陷我于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地?”
顾妍的拳握得紧紧的。
她记得,她分明地记得!
前世就是由着绿芍给她那样打扮,穿着那大红色的夹袄,戴的满头珠翠,她出门后就被长辈们数说了不明孝道,有辱家风。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母亲的耳里,母亲一下子就气得晕厥了过去。
外祖母柳江氏过世的讣告传来的时候,母亲便病倒了。千辛万苦回了江南姑苏吊唁,伤心过度数次昏厥,后来回了燕京,依旧卧病在床,好不起来,现下被她这么一气,母亲便更是严重了。
她觉得委屈,去向庶妹顾婷哭诉,顾婷就安慰她说:“这也不能怪五姐,五姐从小生长在燕京,姑苏又回过几趟?您与外祖母统共面也没见几回,亲疏远近总是有的,一时不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别放在心上了,仔细伤了身子。”
她那时觉得顾婷当真体贴入微,什么事由着她开导一下就觉得什么都不是了,欢欢喜喜将事情抛在了脑后,再去见母亲的时候面上没有半分愧疚之色。
母亲为此失望,二姐顾婼更是气愤难当,甚至动手扇了她一巴掌。
她与顾婼的感情自幼就不大好,这一掌下来,原先就满是裂痕的关系一下子支离破碎。她当着母亲的面和顾婼撕扯起来,又将母亲狠狠气了一回……
想到这里,顾妍心中钝痛。
母亲的死,算起来,到底是有她的一份功。
若非她与二姐不和惹母亲心烦,若非她好坏不分让歹人有机可乘,若非她驽钝愚痴被人陷害,又何至于累得母亲郁郁而终,撒手人寰?
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顾妍眼底浮现了一丝水光,转眼又被她压制了下来。
绿芍被吓傻了。
她发誓,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可是眼下瞧着顾妍的脸色,她连呼痛都忘了,白着脸看着顾妍。
“果然是一点规矩都没有!”顾妍扯起嘴角冷嗤了声,不去顾绿芍,点了百合给她披上大氅,随后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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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母亲
外头凛凛的寒风刮得很急,“呼呼嗬嗬”的风声,只听着,便教人觉得异常清冷。
风卷着雪粒子阵阵扑打在脸上,刺得生疼,哪怕身子被包裹地严严实实,露在外头的肌肤,也在这冰天雪地里,顷刻冷却。
顾妍忍不住将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北地的冬天,一向都是如此,滴水成冰。
她已不记得是何时养出的毛病,竟是从骨子里开始畏冷。
九岁那年初春,还是个孩子的她被顾家送去清凉庵修身养性。山寺清寒,数九寒冬天仅有一件破旧的棉袄和一条发霉的垫絮保暖,遂染了一身寒症。
被舅舅接走后,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然那接踵而来的阴谋算计,却又让她见识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阴险诡谲的手段,算是彻底寒了心。
而死后做鬼魂飘荡的那些年,日日夜夜隐在暗处,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看的见的多了,更是将冷意刻入了骨髓。
她是冷,身上冷,心里更冷……
“小姐,外头风大,您仔细着些。”百合见顾妍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劝说。
顾妍斜过头睨了她一眼,下一瞬便将风帽掩上径直朝正房琉璃院走去。
她的清澜院离琉璃院并不远。
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走,穿过一个穿堂,绕过门前的大理石松柏阳刻影壁,远远便看到唐嬷嬷站在房前台矶上与两个丫鬟说着什么。
唐嬷嬷是柳氏的乳娘,亦是整个三房最大的管事嬷嬷,极为忠诚。只是她平时不苟言笑,总是板着一张脸,面容冷峻,顾妍便极不喜欢她。
见到顾妍过来,唐嬷嬷显然惊了一下,却也从善如流地迎了上去将她请进屋内,“五小姐不是还病着,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
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倒是远不如她对二姐说话时有着明显的亲昵和善。
顾妍闻言,解披风的手顿了顿,很快明白过来。
她和三姐的争闹毕竟不是好事,母亲还病着,若知晓了她的胡闹,只怕又要忧心上一阵,所以只是用生病搪塞了过去。
毕竟这种天气,偶感风寒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顾妍拿起绢帕擦了擦眉角鼻尖化开的雪水,对唐嬷嬷道:“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有些日子没见娘亲,就过来看看。”又问道:“娘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对顾妍这样和颜悦色的说话,唐嬷嬷心中惊诧,一愣神之后面部也松动了几分,道:“夫人的身子还是老样子,一直用药调理着,夜间总是咳嗽睡不好,连带着胃口也不佳……”
见顾妍已经走向柳氏住的西稍间,唐嬷嬷忙提了一声:“二小姐正伺候着夫人用早膳呢。”
言下之意,便是不希望她进去了……
顾妍顿住了脚步。
唐嬷嬷这么说却也是没错的。
她和顾婼不对付,一言不合便会争吵起来,母亲还在病中,看见两个女儿这样,心里怎的高兴得起来?
便是顾婼竭力忍耐,可按着自己幼时那性子,没事只怕也能给挑出事端。
上一世,她来看母亲的时候已经是腊八了。
那时,也不知顾婼是怎的惹了祖母生气,被禁在了三房不准出门。二姐心里头憋着气,又见她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母亲,加上之前她穿衣打扮的事情,更是怒极,两人没说几句话又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顾妍扭头笑了笑,“那就正好了,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二姐了,如此倒省的我再跑一趟。”
说着话,人已经掀了帘子走进去。
绕过一扇**镂雕的沉香木仕女图屏风,就看到了那张堆漆螺钿的千工拔步床,地上铺着细密的羊绒毡毯,云丝碧螺幔帐打起,一个身穿淡紫色菱花袄裙的少女正在喂床上的妇人喝粥。
顾妍一下子心头又酸又甜,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听到动静,顾婼侧头看了眼,面色陡然便阴沉下来,语气也不好,道:“你来做什么?”
柳氏顺着视线同样看到了杵在一边的顾妍,黯淡的眸光似是亮了亮,因病重而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扬起一抹微笑,嗔怪起顾婼道:“你妹妹过来了,怎么这个颜色?”又转头对顾妍笑道:“妍姐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这脸色瞧着还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想起外头的冰天雪地,眉心就蹙了起来,忙招手道:“这么冷的天,你身子没好透出来做什么?快过来,这儿暖和……”
絮絮叨叨的,却是无限温情。
顾妍的眼泪再也憋不住,扑簌簌地落,三步并两步扑了过去,埋在床头戚戚哀哀地哭。
幼年失恃,母亲的眉眼已经模糊,可那温柔的低声细语,却时常是她午夜梦回时想要竭力抓住的温暖。
从前或许会埋怨,母亲将大多的关爱给了胞弟和二姐,不够疼宠她……然而像母亲这样温柔的人,哪里能不爱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
她永远忘不了。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母亲在二姐和唐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蹒跚地追着她的马车。瘦削的身子被雨水打湿,母亲连着吐了好几口血,一朵朵染在裙裾上,犹如绽放的红莲。
那是她见过最刺目的颜色……
母亲终究都是那个对她最好的人!
顾妍哭得大声,柳氏就被吓了一跳,她忙问道:“阿妍?怎么了?”
骨瘦如柴的手抚上顾妍的发。
从外头带进来的风雪气息透过掌心窜入四肢百骸,柳氏将才吸了口,又止不住地重重咳嗽。
“娘!”
顾婼惊叫出声,放下粥碗,一把将顾妍推开,仔细扶起柳氏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丫鬟们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一通忙活,乱作了一团,就连外间的唐嬷嬷都闻声走了进来。
顾妍跌坐在地,收了泪,怔怔望着柳氏难受的模样。
秀美的面庞因削瘦而显得干瘪,脸色亦是病态的白,嘴唇毫无血色,五官更是因为难受而皱在了一起。
每一下的咳嗽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变了调的沙哑的嗓音像扯风箱一般撕裂喑哑,可见这喉间肺部都是受了创的……
竟是……这般严重吗?
顾妍愣了愣,便见顾婼已经含怒瞪向了她,眼神如利刀一般锋锐。
“瞧瞧你干的好事!娘亲昨晚咳了半宿,好不容易止住了,根本受不得凉,被你这么一搅和白忙活了,你高兴了?”
咬牙切齿,俨然气得不轻。
柳氏急急抓住顾婼的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有些困难地道:“怎么能怪妍儿呢……”
话没说完,却又咳了起来,声嘶力竭。
顾妍咬紧下唇,默不作声爬起来,蹲到火盆前烤火。等将手烤得暖融融了,这才回到床前执起柳氏的手,按压起柳氏一二掌骨间的合谷穴和腕前太渊穴。
“你在干什么!”
顾婼气怒,上前就要打开她的手,却是被一旁的唐嬷嬷拦了住。
她疑惑地望过去,便听得唐嬷嬷小声地附耳说道:“二小姐,夫人再怎么也是五小姐的娘亲……”
总不能女儿想与娘亲亲近一下也不被允许啊……
顾婼闻言却不屑地勾唇,哼了声,面露嘲讽,“娘亲?她还知道谁是她的娘亲?我以为她眼里只有那两个贱人!”
说的便是李姨娘和顾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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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巧合
顾妍按压的动作顿了顿,睫毛微闪掩住眸中流光,只一瞬手下又动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确实是与李姨娘更亲近些的。
印象里的李姨娘温柔小意,对她千依百顺,无微不至,甚至比对待顾婷还要周到。六妹顾婷总是在她面前酸溜溜地说着姨娘对她如何的好,什么自己没有,姨娘却给了她。
这一点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便由此与凡事捧着自己的顾婷要好,而不是与强势的二姐顾婼亲厚,也因此间接与李姨娘显得亲密无间。
顾婼不喜欢她,除了自己总是一副敌对样与她拌嘴找不痛快外,也是为了给柳氏打抱不平。
凭什么柳氏痛了一日夜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要和别的女人亲近?明明柳氏才是亲娘!
这是顾婼无法容忍的事。
柳氏见小女儿淡淡的脸色,又见大女儿冷嘲热讽,张了张口,有心想说些什么,可她素来便不是能说会道的,一时又无从说起。
这才陡然发觉,自己胸口的闷乏竟是缓解了不少。
柳氏神色微缓,吸了口气压住咳意,按住了顾妍,道:“好了妍儿,娘亲没事了。”
骨节分明纤瘦苍白的手牢牢握住顾妍的,温暖地包裹住她,那微微使的劲,似乎是在告诉她别将姐姐说的事放在心上。
顾妍对上柳氏清明柔软的目光,眼角蓦地又有些湿意。
“顾妍,你怎么知道有这个法子止咳的?”
顾婼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就想起上辈子被舅舅接出清凉庵后,在柳府生活的那几年。
舅舅柳建文是清流文人,亦是江南士林,学识渊博涉猎广泛,门生遍布。她跟在舅舅身边,日日耳濡目染,自然学了不少学问。她自己身体那两年亏损严重,没少吃药,自己也会时常翻看医书,药记是背熟了的。
粗通药理,知道一些浅显的皮毛,对付普通头疼脑热却也无碍。
刚刚按压的合谷属手阳明大肠经,而太渊属手太阴肺经腧穴,长按这两处,可以有效舒缓久咳。这是她看过的一本杂记里记载的偏方,自己也试验过确实有效。
顾妍面不改色,抬起头缓缓笑道:“前几天病了咳得难受,我又是不愿意喝药的,便缠着大夫硬讨了几个偏方子,很有效。”
听起来合情合理。
柳氏信了,笑着夸赞女儿聪慧,然而顾婼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
母亲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
顾妍前几日哪里是病了,根本是撞了脑袋休养起来了,只不过她们对柳氏是那么说而已。
既然如此,顾妍作甚去向大夫讨要止咳的偏方?难不成还能是专门牵挂母亲的病情?她有这么好心?
唐嬷嬷也将视线投在了顾妍身上。
小小的人儿专注温和又近乎热切地看着柳氏,这样的目光,可从没在以前的五小姐身上看到过。
想到从刚刚进门时就有些异样的顾妍,唐嬷嬷又有些释然。
五小姐,到底还是变得不一样了,大约经了事也算懂事了。
唐嬷嬷默不作声,上前递了杯热茶,让柳氏靠在了软枕上。
“可惜庞太医放了年假,恰好这时候不在府里,来给夫人诊治的都是外头那些半吊子郎中,这身子也总不见起色……”唐嬷嬷忧心忡忡。
长宁侯顾家身处京都的富贵圈子里,该有的门面自然一样都不能少。
侯府中便是供养着这样一位老大夫。
那庞太医原是太医院的一名提点,致仕之后才被请来了长宁侯府养老,只每隔几年仍会回一趟老家,恰好就赶在了这个时候。
顾妍乍一听庞太医,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她对庞太医印象不深,依稀记得好像他的医术确实是不错,府中有个疑难杂症基本药到病除。
只是,似乎这次庞太医回了老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在半路翻了车,死于非命。
也正是由于庞太医的猝逝,府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柳氏的病情才会一直反反复复无常,好不利索,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将身子都掏空了……
有了上一世的记忆,顾妍难免要想的多些。
庞太医死得实在太是时候了,很是让人怀疑,是真的无巧不成书,还是有人针对了柳氏,暗中使坏下了套子。
毕竟庞太医不是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死的,长宁侯府又何必大动干戈为一个大夫费力去查死因?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而已。
柳氏抿一口热茶,那暖暖的水流一路熨烫过去,微微刺痛,却也忍了下来。
她长长舒了口气,苦笑着摆了摆手,“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且慢慢养着吧。”
她心里其实也清楚,这事主要不是大夫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心病。
柳江氏的去世,到底还是给了柳氏极大的打击。
说着话,内间的帘子被挑了起来,柳氏的大丫鬟莺儿走进行礼说道:“夫人,李姨娘和六小姐来了。”
顾婼一听到“李姨娘”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当即变了脸色。
这些天,因为柳氏的病重,正院便免了晨昏定省,李姨娘也不用每日清晨傍晚都来向柳氏请安。
她若是安安分分呆在她的揽翠阁里,顾婼大抵也犯不着如此火大。可偏生李姨娘日日来得勤,非要给柳氏侍疾,陪她说话。
任是哪个正室夫人看到丈夫的小妾会欢天喜地的?李姨娘这么时时刻刻刷着存在感,何不是一种变相的堵心?
“她又来做什么!”顾婼恨声道,神情很是不满。
柳氏无奈地低叹了声:“婼儿!”眉心微蹙,阖着眼似是有些倦怠。
顾妍知道,母亲其实也不愿见李姨娘的,可人家既然都来了,又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何况,她也正想见见李姨娘。
外头的脚步声近了,松绿色的撒花门帘子打开,一个高挑的妇人牵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走了进来。
顾妍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两人身上。
李姨娘穿了件高领的靛蓝色右衽对襟小袄,一条姜黄色缎面皮裙,梳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头上只戴了两个素色华胜。明眸善睐,肤白如雪,很清淡的打扮,却衬得整个人更加清新脱俗。
而顾婷则梳着齐眉丱发,别了两朵天水碧色的珠花,穿着湖色绣兰草缎袄,月白色八幅综裙,小脸莹白如玉,眼睛又大又水灵,显得灵动而活泼。
顾妍冷眼看着。不得不说,李姨娘确实面面俱到,连穿衣打扮都尽量往素净里靠,就为了贴近柳氏丧母的情怀。不然,谁又愿意临近年关了不打扮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这般一想,便愈发觉得那绿芍委实不像话,而李姨娘将这种人送到她身边,也压根就不是在为她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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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遮掩
李姨娘和顾婷见到顾妍也在屋中,不由有些惊讶,但短暂的吃惊过后,却也从善如流地给柳氏请了安。
有丫鬟端上了绣墩,铺上雪白的绣牡丹的羊绒坐垫,李姨娘顺势坐下,便与柳氏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前几日去了普化寺烧香礼佛,为夫人求了个寄名符,请高僧持诵开过光了,愿保夫人身体早日康复。”李姨娘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交给了柳氏。
柳氏看那玉牌上雕刻着的梵文,微微笑了笑,“你有心了。”又交给身边的丫鬟雀儿,道:“找根软绸带子串起来。”
雀儿应声接过,李姨娘就询问起柳氏的起居饮食和身体状况,顾婷则到了顾妍和顾婼面前,一口一个“二姐姐”,一口一个“五姐姐”叫得甜甜脆脆。
顾婼哼了声别过脸去,顾妍则笑着微微颔首,却也没有显得如何亲昵。
顾婷微怔,转而拉起了顾妍的手,目光关切地问道:“前两日不在府中,没去看五姐姐,五姐姐现在身子怎么样了?头上还疼不疼,是不是恶心想吐?我那儿存了罐盐津梅子,五姐姐若是不嫌弃,我待会送去清澜院。”
又笑着看了看李姨娘道:“姨娘吩咐厨房炖了猪头汤,正好以形补形给五姐姐好好调理身子。”
顾妍听得心中微紧,顾婼的眼刀已经狠狠剜了过去。
前面若说还模棱两可,后头的话可就委实不对劲了。
她们特意瞒着柳氏顾妍受伤的事,不就是不想柳氏知道了操心?顾婷倒好,就差全倒出来了!
果然就听到柳氏问道:“什么以形补形?妍姐儿怎么了?”
顾婼攥紧了拳头,狠狠瞪了眼顾妍,转而就想将顾婷这个胡说八道的撵出去。然而脚下还未迈出一步,顾婼便被一只纤弱的小手拦了下来。
便见顾妍微微皱着眉似是有些不满,杏眸含嗔道:“还能什么以形补形啊?不就是我前些日子被容娘子说不思进取,课业忒差,绣艺难堪?说直白些不就是脑子不好使?姨娘便想着给我炖些猪头汤好好补补呗。”
然后便有些幽怨地看了李姨娘一眼,嘟囔道:“姨娘也真是的,这种事也要说出来,太埋汰人了!”扭扭捏捏很是不好意思。
李姨娘一怔,神色变得莫名。
这话说得倒是圆润,都教人瞧不出什么来了……
柳氏却听得直笑,笑骂道:“该!你这只猴儿,是该好好补补,什么都不好好学,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虽是说这话,语气还是宠溺的。
唐嬷嬷便看着顾妍,难得的微微笑道:“五小姐只是不用心,不然什么学不会?等夫人身子好了亲自教五小姐,也好将五小姐在容娘子那儿落下的课业补上。”
柳氏微笑着点头。
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李姨娘也扯着嘴角笑眯眯的,“夫人的苏绣技艺是极好的,容娘子都曾多番讨教过,若有夫人教导,相信五小姐定能突飞猛进……”
你一句我一语的,看似好像极为融洽,就如深冬结冰的湖面,宁静而又平常。
可谁又知道,那一片冰面下面,究竟藏了怎样的暗嘲汹涌。
顾妍低头轻轻摩挲着腕上的素银手镯。
前世十多年,她看的听的也不少了,这些面上的把戏,以前或许招架不住,现在却今非昔比了。李姨娘若还想在她这里寻求突破口,只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顾婼显然是对方才顾妍的回答始料未及,低头斜着睨了眼她,目露疑惑,再见顾婷暗暗扯着帕子有些气闷,心情却陡然好了,绷着的脸色微缓,嘴角掠过一抹笑容,十足的明媚少女。
说了会儿话,柳氏就有些乏力,李姨娘服侍了柳氏喝药,便带着顾婷要一道离开。
临走时,顾婷拉起了顾妍的手,撒着娇道:“五姐姐,说好了给你那罐腌梅子,你随我去拿吧。”
隐隐有旧事重提的势头。
顾妍却笑着摆了摆手,“我记得六妹妹最喜欢吃腌梅子了,做姐姐的怎么能夺了妹妹喜欢的东西?你的心意五姐领了,那梅子妹妹就留着自己吃吧。”
免得回头与人说道,她在嫡姐那里受了多少委屈。
前世不就是这样吗?顾婷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十分“大度”地给了她,随后外头便给她安了个欺负庶妹的名头。
顾婷一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姨娘就拉过了顾婷,笑着关切了几句,终究还是难掩眼底的审视。
顾妍却大大方方由着她看,满眼的笑意。
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顾婷说起来或许是童言无忌,但李姨娘却不方便摆到明面上来,不然不就成了居心叵测?
而素来以温良蕙质为名的李姨娘又怎会自露马脚任人数说?
送了李姨娘和顾婷出门后,顾婼的目光便一直落在顾妍的脸上,紧紧皱着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妍心中微叹,两双几乎相同的眸子对视着,她笑着问:“姐姐觉得呢?”
这是第一次顾妍那么称呼她。
顾婼立即不适地皱紧了眉,冷哼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说到这里,嘴角就嘲讽地勾了起来,“比不得你那知根知底的六妹妹,简直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和你一条心,你动一动鼻子,她都知道你要打个什么喷嚏!”
顾妍垂眸无言。
有些事,她也不知该要怎么解释,何况这也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日后二姐就会明白的……”顾妍低低说了句。
声音太轻,顾婼没有听清楚,她也懒得再去追问。
唐嬷嬷服侍着柳氏歇下便走了出来,看见两人站在一起,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针锋相对,僵硬的面容似是缓了缓。
她墩身微微行了礼,看着顾婼眼底的青黑,道:“夫人这儿有奴婢看着的,二小姐好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了,这里不用担心,便回去吧。”又转而对顾妍说道:“五小姐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外头风大,早些回去别着了凉。”
若是往常,唐嬷嬷是不会特意叮嘱顾妍的,每每显得她好像是三房的外人一般,可今日这一番话,顾妍就知道,唐嬷嬷对她的芥蒂少了许多。
顾婼对唐嬷嬷一向敬重有加,蹙眉叹气道:“娘亲病着,我哪里安得下心?何况还有那狼子野心之人在旁虎视眈眈……”
她斜睨了眼顾妍,念及眼下的事情乱糟糟的,自己又是长女,应当担起责任,首先便是不能亏了自个儿身体,便点头道:“那就劳烦嬷嬷了,我先回去,晚间再来。”
顾婼带了贴身的丫鬟出了门,顾妍还是站着不动。
唐嬷嬷便上前道:“五小姐,奴婢给您找一件厚实保暖的大氅?”
顾妍摇了摇头,抬起那双漆黑的深眸,轻声道:“我想去看看衡之,他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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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衡之
三少爷顾衡之,是三房唯一的男嗣,和她是一对双生子,只比她晚了半个时辰降生,二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顾衡之从小生下来就先天不足,自幼都是养在汤汤水水里,长得也孱弱,过了寒露更是干脆出不了门了——万一染个伤风感冒,府里头又会是一番折腾。
顾妍要见他,只有去东跨院里找他。
提起这个三少爷,唐嬷嬷也是一筹莫展,低叹道:“还是老样子,天天汤汤水水的喝,顿顿吃的药膳,三少爷又是孩子心性,这两日总是耍脾气,吃了就都吐出来,人恹恹的,看着打不起精神……”
为了三少爷顾衡之的病,柳氏砸了许多银钱,请了不知几何的擅长药膳的师傅,打听了无数正方偏方,可那孩子还是瘦的不像话,让人直担心他哪日就突然不好了。
顾妍眸光黯然,紧紧攒起了眉。
顾衡之的弱症是先天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出生起就没少受过罪。顾妍还记得有一次,二房的三姐姐顾媛为了刺她,冷着脸骂她是小偷,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将属于衡之的养分全偷走了,自己生得健健康康的,却连累衡之从小就受病痛折磨。
虽然知道顾媛是存了心往难听里骂的,可那字字句句却像是刀戳在了心窝子上,让她疼得说不出话来。
顾媛说的毕竟是有道理的,虽非她愿,但衡之的先天体弱,与她脱不了干系。
顾妍袖下的手缓缓收紧,圆润的指甲嵌入肉里,留下一个个半月牙痕。
她抬起头轻声说道:“我去看看他……”
顾妍转身披上大氅便出了门,百合先前被留在小茶房,眼见着顾妍出来,立刻跟了上去。
因为顾衡之身子不好,柳氏不放心,便将他安排在琉璃院的东跨院,方便时时探望。
然而顾妍却并没有立刻就去了东跨院,而是转道去了三房的小厨房里,过了半个时辰才从里头出来,只是此时的百合面容古怪,手里也多了一个红黑漆描金的八棱攒盒。
等顾妍到了东跨越时,正好听到屋子里头有传来碎瓷破裂的声音,还有汤水洒了一地的淅淅沥沥声。
“走开!走开!我不喝……”男孩不满地抱怨,屋子里似乎有重物散落一地。
顾妍皱着眉走进,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随后就是一个裹的厚厚的粉团子一样的小人一下子撞到了自己身上,将她径直逼退几步。
“五小姐!”百合忙上前撑住顾妍的身子,接住了顾妍和那个摔在她身上的“白团子”。
强自稳住了身子,顾妍无奈低唤:“衡之……”
她手下紧紧护着那个比自己矮了一截的男孩。
明明是穿着厚实的冬衣,顾妍却好像能隔着摸到顾衡之身上硌人的骨头。
他们同年同岁,然而衡之看起来却不像是个快九岁的孩子——实在是瘦弱地可怜。
顾妍鼻头微酸。
顾媛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个小偷,偷走了衡之的健康,要他替自己承受这些折磨。
这么想着,手下收得愈发紧了。
顾衡之不适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来。
小小的孩童五官精致,脸上却没有什么肉,面色有些病态的白,眼袋青黑,能看到那几近透明的肤色下横梗的青筋,看起来就像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薄且透。
“衡之……”顾妍喃喃低语。
他长了双很漂亮的眼睛,就像西域葡萄一般又黑又大,亮晶晶的极有灵气,眼下看着,算是这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亮点。
顾衡之见到顾妍,眼里惊喜一闪,而后却瘪了瘪嘴,一把将她推开,自顾自地扭身往屋里走去。
脚下迈得极重,他一屁股坐在了炕上,束手抱胸,满脸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字。
洁白的羊绒地毯上沾染了大片药污,书籍茶盏散落一地,有小丫头俯身收拾碎瓷残渣,满屋子的下人气喘吁吁不知所措,顾妍也猜到几分这个弟弟方才在做些什么。
顾妍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顾衡之却自发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
她无奈,低声喊他:“衡之……”
顾衡之瘪嘴,哼了声,头昂得却愈发高了,“谁是衡之,我不认识你!”
“……”顾妍一时语塞,只好苦笑哄道:“好了衡之,别生气,姐姐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说着拉过顾衡之的手。
小小的,骨瘦如柴的,凉凉的。
她几乎下意识就想起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棺椁里。
白的脸,白的唇,一动不动,毫无声息。任她怎么拉着他的手与他说话,怎么拿他最爱的点心哄他,他都不理会。
她甚至记得,前一天的时候,他们还在为一盘粉果笑闹着,衡之将最后一块粉果给了她,她也答应给衡之绣一个香囊。
可是香囊还没绣,转眼间,人说没就没了……
顾妍的情绪变得低落,握着顾衡之的手愈发得紧,顾衡之也感受到了。
他扭过身子朝顾妍身边挤了挤,脱口道:“我不生气了!”
顾妍抬眸凝视他。
灿烂的冬阳透过湘妃竹帘照进小儿的眼里,绚丽得如同碎金。
顾衡之又坐近了些,嘟着嘴小声道:“我没生气……”
这般说着,脑袋一歪,耍赖似的轻车熟路朝顾妍的肩上靠了过去,张开手指比了个手势道:“姐姐已经五天没来了!”说得异常不满。
顾妍失笑,摸了摸他的头,“这几日病了,怕将病气过给你,就没来……”
她本是随意扯了个借口,可顾衡之却一下子想起自己病重时的痛楚来,忙坐直了身子拉过顾妍仔仔细细打量,又问了许多。
那样的紧张在意,让顾妍不由又有些心酸。
这么好的衡之,为什么上辈子的时候没有能好好长大,就去了黄泉?他都还没来得及舒展开眉眼,就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彻底底消失……
顾妍抿紧双唇,好不容易压下眼角的涩意,才笑着让百合将食盒摆在炕桌上。
先前放着的各色早点早已冷透,看起来也是一口没动。
顾妍想起唐嬷嬷说的话,这些天衡之连汤羹都不大爱喝了,更别提好好吃上一顿正经饭食。
“来,喝一点。”顾妍拿起一只天青色冰裂纹茶盏递到顾衡之面前,哄着他喝下。
顾衡之忙摇了摇头,耷拉着脑袋神情萎靡,“五姐,我不想喝,我什么都不想吃……你要是逼我吃,我一定会吐出来的。”
这话说得周围伺候的几人都无奈至极,乳娘陈妈妈更是哀叹连连,愁眉不展。
顾妍就继续哄道:“你就尝尝,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吃。”
顾衡之挑了挑淡淡的眉毛,狐疑道:“真的?”
见顾妍认认真真点头,他这才尝试着掀开了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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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膳饮
暗红色的茶汤鲜亮晶莹,有点像陈年普洱冲泡出来的颜色,却又多了些润泽,而那散发出来的香香甜甜的气味,也一点也不似是茶香。
顾衡之微怔,轻轻抿了口。
酸酸甜甜的味道充斥口腔,还有一种奇异的果香味,瞬间便让胸口的浊气褪了大半,且莫名的没有反胃。
顾衡之眼前一亮,不自觉又喝了一口。
周边伺候的人看了暗暗称奇,纷纷停了下来朝顾衡之望去。
一杯茶水很少,顾衡之三两口就喝完了,随后双眼亮晶晶的,舔着嘴唇说道:“好喝!姐姐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喝过呢!我还要!”
顾妍微微笑道:“这是用碎山楂和冰糖一起熬煮的,成品后沥尽残渣滴上果子露,用来开胃刚刚好……不过山楂性凉,不宜多吃,你只能喝这么一杯。”
她随后拿起了桌上的一碗淮山鸡内金粥递了过去,“来吃一点。”
顾衡之刚刚喝完那杯山楂饮,顿时觉得腹中空空的,再见一碗晶莹软稠的粥,想也不想就接了过来,一口接一口地喝,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也没有嫌恶之色。
陈妈妈看得目瞪口呆,却又止不住地欢喜,忙吩咐道:“春杏,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服侍三少爷用膳?”
一直守在顾衡之身后的一个粉衣丫头连忙上前要去给顾衡之布菜,却被他一下子避开,皱眉道:“我又不是没手,不用你管!”
春杏讪讪收回了手,顾妍则轻声一笑,拿起筷子夹了块枣泥山药糕递给顾衡之,“再尝尝这个……”
顾衡之依言咬了口。
众人看得喜不自禁,陈妈妈笑着迎了上来,屈膝感激道:“还好五小姐来了,不然三少爷只怕今日又不怎么进食了……”
她悄悄抹了抹眼角。
顾衡之是她哺大的,陈妈妈对这位三少爷是打心眼里的疼惜。伺候这么一个先天体弱又多病的孩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然而陈妈妈却是尽心尽力,半分不曾懈怠。如今看着顾衡之终于肯吃饭了,她心里无疑是激动宽慰的。
“五小姐,不知是哪位厨娘做的这顿饭食,奴婢禀了唐嬷嬷,让嬷嬷好好奖赏她!”
顾妍微微笑道:“好像是个叫芸娘的,手艺活儿不错,确实该好好赏了……”
陈妈妈连连道是。
一旁的百合听到这句话,面上的古怪之色愈加明显了。
这些东西虽说是那个芸娘做的,可具体配方却是五小姐亲自弄的,但五小姐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方子?她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会钻研膳食,哪能凭空捏造呢?
百合一想起五小姐从今早开始的异样,心底就止不住地微微发寒,轻轻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了头。
顾妍却像是不曾瞧见一般,只微微笑看着顾衡之。
方武三十九年名动大夏的神医晏仲,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方武帝最是宠爱的郑贵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此名声大噪,一医难求。
若非舅母与晏仲是表兄妹,又若非舅母也如衡之一般先天不足,她大抵也不会知道这么多药食方子。
顾妍忽的灵光乍现。
晏仲出名的时候已经年约四十,这人性情古怪踪迹不定,医术却是顶尖的好,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一直四处游医,不为世人知晓。
顾妍只知道晏仲与镇国公萧远山是忘年交,也算是其麾下一名幕僚,当初若非是看在镇国公面子上,晏仲是绝不会去给郑贵妃医治的。
而要说此人有什么弱处,大约便是他贪嘴好吃,尤为喜好美食。当年舅舅为与晏仲结交,可是亲自下厨做了好些精致佳肴,才能与他和颜悦色坐下来对饮几杯。
顾妍记得自己当时还惊讶了许久。
世人都道君子远庖厨,可舅舅却一点儿也不避讳,还做得一手好菜。他甚至时常为了所说的情调二字,与舅母一道洗手作羹汤,全没有半点权贵人家的规矩。
不过这样子的他们,到底是生活地比其他人逍遥恣意了许多。
想起那些为数不多温馨愉悦的日子,顾妍就笑得极暖。
顾衡之看得稀奇,一叠声问道:“五姐在想什么?”
顾妍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在想,衡之今天这么听话,该有奖励才是,五姐给你绣个香囊,你喜欢什么花样的?”
前世那个香囊终究是没有送出去,今生她却不想再有这个遗憾。
顾衡之听言眼前一亮,抿着嘴想了又想,忽的呵呵笑道:“我听说垂花门处的垂丝海棠开了,红红火火的很好看,我就要那个!”他的眼睛晶亮亮的,闪着流光,就像漫天灿烂的星子。
顾妍对上那双眼睛,一下子有些心疼。
衡之的病惹得他不能随意出门,总窝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
如此想着,心里那个想法便如藤蔓缠绕,愈演愈烈。
晏仲的行迹虽漂泊不定,她却知道他在京都的下榻之所,若是可以,她也想有机会去碰碰运气,若能请得晏仲出手来治疗衡之和母亲,定然是能有所成效。
而当初舅舅为了结交晏仲下了很大一番功夫,试吃品几乎都进了她的口,因此对晏仲的口味,她是十分清楚的……
顾妍暗下了决心,抬眸一看顾衡之满脸纠结之色,忍不住询问怎么了,却不想顾衡之苦了脸嘟哝道:“我听说五姐的刺绣手艺差得很,该不会把我的海棠绣成水仙吧?”
他抓了抓脑袋极为苦恼。
这事真不是没可能,想当初他曾经在五姐房里看到她绣的的水鸭子还不错,就夸了两句,不想五姐却告诉他那是孔雀……
顾衡之发誓,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只鸟原来是孔雀!
这么一想,便愈发觉得对五姐姐的要求似乎苛刻了些,于是顾衡之摆了摆手故作宽容大度地道:“算了算了,五姐只要随便绣一朵花来就好了!”
顾妍:“……”
周围的丫鬟低低笑了起来,陈妈妈绷着脸皮想笑却又不敢笑。
顾妍心里其实无奈,佯作生气地嗔道:“你要不喜欢,可以不要!”
她瞪了眼有心要逗他,果然顾衡之连忙讨饶:“不行,我一定要!别说是朵花了,就是根狗尾巴草,那也是五姐送给我的,那就是顶好顶好的……”
满嘴的好话,跟抹了蜜似的,顾妍无奈极了。
屋子里欢声笑语。门前的皮帘子掀开,一个身穿月白色小袄的丫鬟端了药走进来,见此场景,愣了愣,随即屈膝请礼问安。
“原是五小姐来了,难怪我们三少爷这么高兴。”
她将药碗放至炕桌上,温声道:“三少爷,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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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打翻
顾妍抬了抬眼皮看过去,只见是个水灵灵的丫鬟亭亭玉立,一张面孔宜喜宜嗔,头上戴了只镀金的簪子,手上也戴着两只白玉镯子,看着便比一般丫鬟体面了许多。
“玉英姐姐,我不想吃药。”顾衡之刚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块糕点,现在可什么都吃不下了。
玉英极有耐心地柔柔笑着:“三少爷,不吃药身子怎么能好呢?快些吃了,不然大家都该担心了……”又想到顾衡之还是个孩子,便哄道:“奴婢准备了许多蜜饯甜果,三少爷若是怕苦,等喝完,奴婢给您一盘。”
顾衡之像是有点怕玉英,明明不乐意,嘟着嘴却不反驳,不过也没有乖乖去喝药。
顾妍的目光便在那碗漆黑粘稠的药汁上扫了扫。
满屋子浓重的药味,苦涩又呛鼻,只这一股子厚重的气味里,顾妍闻到了浓浓的老参味。
老参滋补确实不假,但也得看是用在什么地方。
便有话说,是药三分毒。像衡之这种身子弱的人,其实是不大适合用老参的,否则虚不受补,定会造成肝虚肾亏,阳火过盛。
若是大夫开的药方里加了老参这么一味,想必也断不会剂量如此之重,玉英煎药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发现?
顾妍的眸光定在了玉英脸上。
在丫鬟里,玉英是生得极好的了,肤白若雪,傲鼻薄唇,眉如远山翠黛,眼如秋水流波,生生的美人胚子。
玉英本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亦是府里的家生子。她的老子是父亲顾三爷身边的大管事,娘则是世子夫人安氏身边的管事嬷嬷,玉英在府中的地位颇高,亦是主子身边极为得脸的,下人甚至都卖脸地尊称一声玉英姑娘。
只是自从半年前起,老夫人便将玉英拨给了三少爷顾衡之,伺候三少爷的起居饮食,好好照顾三少爷的身子。
府里人都说老夫人是真心疼爱三少爷,竟把手下得力的丫鬟赏给三少爷了。
换做以前,顾妍或许也会这般想吧。
只是,她上辈子在离开侯府之后有听说,父亲除了扶正了李姨娘为正室夫人之外,又新添了一名玉姨娘,而这玉姨娘恰恰不是别人,便是眼前的玉英。
若是多了这层牵扯,顾妍却不得不留心。她不知道玉英和李姨娘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玉英是不是要加害衡之,但至少眼下,她决不能任其得手。
顾妍这么一想,便故意拿食指刮了刮脸,道:“衡之羞羞脸,居然怕药苦呢!”
她转而就要端起药碗给他喝。
也不知是手滑了或是药碗太烫了,顾妍却是失手打翻。
药汁撒了满桌子,沿着桌角淅淅沥沥滴了下来,洇在地毯上,圈出一滩滩的暗褐色。
玉英的脸色微变,陈妈妈则忙上前瞧顾妍有没有伤了手,顾衡之连生气都顾不得了,也拉过顾妍的手细瞧。
“怎么红了?”顾衡之大声叫嚷,使劲对着那微红的手指吹着,连连问道:“痛不痛?烫着没有?陈妈妈,快去拿药膏来!”
顾妍皱着脸一副很疼的样子,眼泪汪汪,抿唇道:“药都打了……”
“打了就打了,反正我也不吃。”顾衡之不以为意。
这话却让顾妍怔了怔。
他不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那药是有问题的?
还未等顾妍想明白,玉英已温声哄道:“五小姐别在意,不过是一碗药,奴婢再煎就是了,您注意些,千万别伤了身子。”
柔声细语软绵绵的,可不知怎的,顾妍听了很不舒服,她也敏锐地感觉到了顾衡之的不悦。
玉英毕竟曾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此时无人责备与她,陈妈妈取了烫伤的膏药来,顾衡之就非闹着要亲自给她上药。
刚刚那处不过是顾妍用手搓红的,如今颜色已褪了少许,顾衡之像是浑然不觉,依旧仔仔细细给她涂抹药膏。
玉英悄悄攒眉。
那碗药她明明是等晾温了才送来的,五小姐怎会烫着?难道小孩子皮肤就这么细嫩?
现在药汁都洒了,便是要求证也无从下手,看两人煞有介事的模样,玉英不好细问,稍稍存了个疑,便出门又去煎药去了。
顾衡之等她走远,才靠着顾妍,似喃喃般地低声说道:“五姐放心,我不会喝的,便是喝了,我也能吐出来……”
“你……”顾妍大惊,瞪大了眼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顾衡之却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凑到顾妍耳边,像是得了宝贝似的讨赏道:“姐姐,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我至少还是分得清的……”
年纪小小的他,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他心里实则很清楚,究竟谁是真心喜欢他,对他好,而谁又是打着幌子对他虚情假意。
就像五姐,二姐和母亲,恨不得将好的东西都给了他,那些表现出来的喜爱和关心都是发自真心,而玉英和李姨娘她们,明明对自己讨厌得要死,却非要扯着面皮对他笑,笑得眼皮都要抽筋了,他看得也累。
他不知道玉英给他吃的药究竟是什么,但是每次看到玉英看他喝药时期盼的眼神,他就直觉这东西是喝不得的,每每不是找机会倒了,便是吃了之后又吐出来。
他不清楚祖母将玉英派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又怕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便谁都没有告诉,只是平素看起来糊里糊涂的五姐,今日居然也发现了,这就让他新奇了。
顾妍听了这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苦涩。
高兴的自然是衡之的聪慧,这般小的年纪,他已能明辨是非,而苦涩的,是衡之身染病疾还处在这种境地,前世的自己丝毫不查,还以为他只是个爱闹脾气的小孩子……
顾衡之扯了一缕顾妍散落的发,微微使劲地拉着,淡淡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五姐今天怎么老是不开心……”
头皮微疼,顾妍打开顾衡之的手,心中轻叹。
有时候太敏感了也不是好事,至少现在她在这小子面前无言以对。
顾妍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瘦瘦小小的脸,目光缓缓变得坚定。
衡之,这一世,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顾妍回到清澜院的时候,绿芍正在指挥着堂屋前的丫鬟婆子扫雪。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在看到顾妍时,“瘸”得便更加严重了。
“五小姐,您回来了!”绿芍吃力地快步拐过来,涎笑着脸,双眼亮堂堂的。
在她心里,五小姐到底还是那个对她笑眯眯的,言听计从的小丫头。只要自己好好表现,把人家哄好了,今早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那便一笔带过了。
这般一想,绿芍便更加殷勤地往上凑。
顾妍扯了扯唇角,眸光淡淡地扫了眼,落在她那一只看似无力的腿上,笑问道:“这屋前积雪这么多,可真是有劳你看着了。腿还疼吗?”
绿芍闻言一喜,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当下连忙摇了摇头,“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能为五小姐做事,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祖坟上冒青烟了才得来的机会,哪里辛苦?嘿嘿,不劳烦,不劳烦……”
说得倒是真好听。顾妍霎时失笑,“这样啊……”她歪着头细细想了想,便指着靠在墙角的一把破败的竹扫帚,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拿那把扫帚去扫雪吧,也好显得你忠心耿耿,能力出众。”
绿芍闻言望去,只见那把破扫帚上只残留着几根竹条,大多都已经断裂,根本就是报废了,哪里扫的动雪?何况……
“小姐,扫雪是三等丫鬟的工作!”
她可是五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指挥督促人家扫雪还差不多,哪能做三等丫鬟做的低贱活计?
绿芍顿时不满了。
顾妍听得直冷笑,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哦!”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转头就对着所有人,扬声说道:“那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绿芍就是三等丫鬟了。”
语毕,头也不回就回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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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离间
此话一出,满园皆惊。
且不论别的,绿芍可是五小姐身边除管事妈妈以外最得脸的婢子,又因为是李姨娘介绍来的,五小姐便怎么也会给几分颜面。何况前几日五小姐刚刚将管事妈妈支走,这绿芍眼看着就要成为清澜院里第一人了,怎的说降就降?
众人脸色各异,百合也被吓了一跳,转头就看了眼绿芍,但见她涨红了脸抖着唇,神情变幻莫测。
“百合,你还不进来?”
顾妍淡淡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百合窒了窒,忙掀帘走了进去。
绿芍的脸便一下子白了,脚下不受控制地也要跟着走进去,谁知却被守门的两个丫鬟拦住,“三等丫鬟不得入内,绿芍,你该去扫雪了。”
二人对视一眼,似笑非笑。
绿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五小姐竟然真的将她贬为三等丫鬟了?
“五小姐……”绿芍一下子就站在门外大喊起来。
“要是再啰嗦,就滚出去。”
屋内传来浅浅淡淡的一句话,将绿芍的嘴堵住,也算是将心底刚刚升起的火苗一盆水彻底浇熄。
在场的人不少都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先前绿芍做大丫鬟的时候,可没少欺凌过她们这些低等阶的婢女,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就说花无百日红,可不是遭报应了?
就见原先院子里一个青衣小丫头高高兴兴拿了那角落里的破扫帚递过去,笑嘻嘻道:“绿芍,快些将雪扫光了,不然五小姐可又要生气了!”
她捂着嘴笑得愉悦,绿芍却被气得脸色青黑。
这些人,平时可都是牟足了劲巴结她的,都尊敬地称她一声绿芍姑娘的!现在却是这副样子……
绿芍咬牙切齿。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前些日子五小姐还对她客客气气的,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人似的?她可不认为是早上那起子原因,多大丁点事啊!
绿芍一下子便想到了百合。
刚刚百合还特意看了她一眼……而且今日五小姐去哪儿都是带着百合,说话上都是抬举百合的意思,早上也是百合在伺候着的……
好家伙!定是这个贱蹄子在小姐面前说了什么!
绿芍气红了眼。
顾妍对外头的动静似是浑然不知,她悠闲地坐着摆弄桌上细口白瓷瓶里插着的嫩黄佛手。
碗口大的花开得极为灿烂,还散发着幽幽的清淡香气。
顾妍以前倒是不怎么喜欢香的,不过舅母明夫人是制香高手,京都贵妇都以能求得舅母一味合香而倍感荣幸,她在舅母身边几年,倒也渐渐养成了弄香的习惯。
又想到要给衡之做个香囊,那其中香料也得好好调配,必得让衡之满意才是。
顾妍想着,看百合蹙眉侍立在旁,淡声问道:“有话说?”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还有小娘子特有的甜脆,可百合却莫名其妙心里突地一跳。
“没有,没有什么。”她连忙否认。
顾妍不置可否。她的性子,早就与小时候不一样,再要装成那副样子,只怕也做不来了。
“既然没什么说的,那去帮我把卫妈妈找过来。”
卫妈妈是顾妍的乳娘,和顾衡之的乳娘陈妈妈一样,都是唐嬷嬷精挑细选了来给她们姐弟的,极为尽职尽责,对他们也都是真心。
上辈子的时候,顾妍在头部撞到之后就把卫妈妈赶去了浆洗房,原因是卫妈妈没有管好院子,任由三小姐顾媛随意闯入,还将她给弄伤了。在这之后,清澜院就由着绿芍掌管,真正成了引狼入室。
她之后再见卫妈妈,已是身处清凉庵了。庵堂清苦的日子让她很不适应,高烧了好几日,也不知卫妈妈从哪得知的,竟跑来照顾她,等她退烧安定下来后,也会时不时探望。
只是卫妈妈后来身子不好,没几年也过世了。
顾妍想到前世对这位乳娘做的,不由心中愧疚,她身边得用的人素来没有几个,真正待她好的,她还使劲往外推,委实糊涂……
百合一听卫妈妈,也是惊了一下,回过神来才知道,绿芍这回是真的没回路了。她如今不敢多问小姐,只好闷声不响去做事。
只是百合将才出门,迎面一个雪球就砸在了她的身上,雪粒子窸窸窣窣落到脖子间,冻得百合直哆嗦。
她看过去,就见绿芍又捏了两个雪球朝她招呼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个死蹄子,都是你害我的,你去死……”
百合连忙躲开,急着争辩,可绿芍哪里听得下去,拉了百合抬起手掌就要呼过去。几个小丫头瞧着要出事了,纷纷上去将绿芍拦下来。
百合的发髻全乱了,身上又都是雪,狼狈极了。可一想到顾妍吩咐的事,再见绿芍眼下这浑样,跺了跺脚,叫了个小丫头去请卫妈妈,自己则回了房整理。
顾妍站在窗口看着,漆黑的双眸幽深暗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攘外必先安内。她院子里的人,百合绿芍定是用不得的,当然得想法子支走。可再如曾经那样由着性子走,无非让自己名声更坏,再来她身边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百合的性子沉稳些,绿芍却性急,她这样子打压绿芍,绿芍当然不会甘心,自当频频找乱子。
人在慌乱的情形下,出错的几率也相对较大,她要找个由头撵人也会方便许多。
眼下的情形,她身边若是没有忠仆,会十分不方便……
顾妍坐下不一会儿,卫妈妈便由人带着进来了。
顾妍闻声望去。
卫妈妈三十多岁,身量中等,穿着石青色的棉大袄,鼻子冻得有些红,搓着的手也冻得肿起一圈。
“五小姐……”卫妈妈跪在地上请安,神色还有些不安,也不敢起身,眼睛却先在顾妍脸上扫了扫,见似乎无大碍,长松了口气。
五小姐受伤的事,卫妈妈是自责的,对于五小姐给的责罚,也半点没有埋怨,她却是满心为了主子好。
顾妍走上前去,弯腰将卫妈妈扶起来,小手紧紧握着卫妈妈的,那冰凉的温度让她都不由颤了颤。
她记得曾经卫妈妈身体也挺好的,能给孩子哺乳,哪能不身强体健?可是顾妍记得之后见卫妈妈却瘦了许多,脸色也蜡黄苍白了不少,到了冬天手指还钻心得疼。
大约是在浆洗房呆了几年,把身子也熬坏了。
顾妍一下子握得便更紧了。
卫妈妈唬了一跳。她的手这样冰,小姐怎么能握着?
便想着要将手抽回去,但顾妍丝毫不让,她看着卫妈妈曾经白皙的手指一根根肿了起来,忙问道:“乳娘疼不疼,痒不痒?我让人去寻些冻伤的药,你多擦擦……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
卫妈妈就更惊诧了,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小姐,是奴婢没有管好这院子,才让小姐受委屈了……”她面色又浓浓担忧起来,“五小姐身子可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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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请安
顾妍撞到头一事自然是和三小姐顾媛脱不了干系。
九月的时候,柳氏因为母亲柳江氏的病逝,带了顾妍和顾婼两个孩子回了姑苏吊唁,顾衡之因为身子不好便留在了燕京着人照顾。一来一回,近两个月,回来时也是十一月了。
江南本就富庶,姑苏遍地绮罗,柳家是当地豪族,家中世代经商,通南北货运,银钱多如牛毛,便往粗俗里说,柳家穷得就只剩钱了!而柳氏作为族中唯一的女儿,当年的嫁妆让人叹为观止,因而顾家三房的生活比其他几房要宽绰了许多。
三小姐顾媛便是个看不得别人比她好的。
也不知是谁嘴碎,说顾妍这次回姑苏带了面西洋镜回来。大夏自十多年前就实行海禁,直到今年年中才重开关口,西洋物件在大夏就是个稀罕物,顾媛一听有这么个东西,自己又没见过,非要来看。
卫妈妈没有拦住,而顾媛进屋找了圈没有看到,就说顾妍小气,连看都不给人看一下。
顾妍当真冤枉。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明白柳家再如何富庶也断不会有西洋物件,便是有,也全被扔了。
当年顾妍的外祖父就是出海经商才遇难的,因此柳家对这种西洋玩意儿深恶痛绝,她又怎么可能从姑苏带回西洋镜?
然而顾媛才不听她的,带了几个丫鬟在她房里翻箱倒柜要找出来,她也生气了,去拉顾媛,可顾媛比她年长几岁,推开她根本轻而易举,她便就这么好巧不巧的撞在了桌角上。
要说顾媛胆大霸道,那也确实,然而顾媛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连二姐都要靠后,仗着有老夫人的宠爱,她又怕什么?在府里她最爱做的便是找顾妍的茬。
顾婼强势,在老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脸面,顾媛不好动她。顾婷是个庶女,顾媛就没放心上,那顾妍这个不受老夫人宠爱,又是三房嫡女,过得比她还好的妹妹就成了她最好的欺侮对象。
顾妍小时候在长宁侯府过得日子不舒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对卫妈妈摇了摇头,“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这次的事也确实怪不得乳娘,三姐那性子任谁拦得住?是我想左了……”又问道:“乳娘可愿意再回来?”
卫妈妈当然是愿意的,还很高兴顾妍没有因此和她生分了。
顾妍就与她说:“这院子里以后便还是交给乳娘了。绿芍不知事,我已将她降为三等丫鬟,你在院子里看了许久,瞧哪个不错的,便提上来教养一下,以后好近身伺候,毕竟只有百合一个,确实忙不过来。”
卫妈妈一叠声地应是:“五小姐,奴婢早看那绿芍是个不像样的,您降了她确实应该,至于百合,做事稳妥,奴婢看着倒是不错。”
顾妍的眼睛随之眯了一下。
果然连卫妈妈也骗过了?
她无所谓的“嗯”了声,随意交代几句,又让卫妈妈帮着去寻一些秋梨来。
这个季节要找到水果确实不容易,可有了钱又万事好办,柳氏的咳症太严重,吃药不管用,顾妍便想到了一道药点。宫廷里的秘方秋梨膏,对于润肺止咳有奇效,是宫嫔们保养的好东西。
晏仲进宫可搜刮了不少珍贵方子,后来还有不少送来了舅母这里,这道秋梨膏便是其中之一,如今给柳氏用了便刚刚好。
卫妈妈什么也没问,转身便去忙了,顾妍则安静下来给衡之绣香囊,脑中转得飞快。
她身边的人要除去并不麻烦,可衡之那儿的玉英却是个棘手的,有玉英在衡之身边她却是放心不下。
老夫人将玉英给衡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要说老夫人不疼衡之,顾妍觉得不大可能。
府中统共就有过三位少爷,大少爷十岁那年便病亡了,二少爷顾修之倒是身强体健,三少爷顾衡之虽然多病,但在男嗣稀少的长宁侯府也是极尊贵的,老夫人纵然不喜欢三夫人柳氏,也不会讨厌起顾衡之。
老夫人将玉英送至衡之身边该是出于好意,然而玉英后来又和父亲扯上了干系……
顾妍觉得玉英可能和李姨娘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否则按着李姨娘那时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她何须将玉英开脸提拔成姨娘给自己找不痛快?玉英现在只怕是在帮着李姨娘对衡之下手,而之后则是李姨娘兑换了承诺。
念及此,顾妍便愈发觉得这府里阴私的事还真是不少,防不胜防。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已打定主意要护得母亲和嫡姐胞弟的周全!
顾妍第二日一大早便由着卫妈妈伺候起身,百合在一边打了下手。
她昨日既然已经出来走动,那就说明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再不去与老夫人那儿请安,定要被有心人说她故作骄矜,不明事理。
顾妍自身是不在乎这些说法的,正如她前世也有被人说她命中带煞,克父克母。那时听了倒是难过,但后来想想,日子是自己过的,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全天下那么多人,哪里顾及得来?
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去理会。
长宁侯府的人,冷心冷肠,各个以利益为重。哪怕少爷小姐们,在他们眼里,若与本身利益冲突,那便与下人无两样,随时可以舍弃。
她如今人微言轻,凡是需要决断的,这些族人第一个想到要抛弃的,只会是她,哪怕庶出的顾婷,也因为父亲偏爱而比她多几分保障。她若是再任由他人给自己抹黑,她便永远只会是那个被放弃的人。
外头的雪依旧下着,然而比昨日小了许多,那些丫鬟婆子正在清理,顾妍没见到绿芍,便问卫妈妈人去哪了。
卫妈妈道:“既然绿芍已经被降成三等,昨日奴婢便差人将绿芍的房间整理了出来,让她去住小房间,绿芍抱着被子非不肯走,在屋外坐了半宿,病了。”
顾妍听了就只是笑笑,“那就请大夫多开几副药,让她快点好,这院子太大,才几个人可忙不过来……”
卫妈妈应诺,百合却听得一抖,袖下的手紧了紧,快步跟上顾妍朝老夫人的宁寿堂走去。
老夫人这里请安自有一套规矩章程,小辈们早早地洗漱好就要来给老夫人问候,等伺候完了才能回自己院子,有时候老夫人心情不错也会留一两个孙女下来陪她一道用早膳说说话,这个人一般都是三小姐顾媛,有时也会是二姐。
至于顾妍……老夫人只怕连顾妍的样貌都记不清,又谈何留人用饭?
顾妍无所谓地耸耸肩,捡着铺了地衣的路面小步走着,百合打着桐油纸伞,全部撑在顾妍头上,自己还为她挡着风吹刮过来的雪粒冰渣子。
宁寿堂前是一水儿的青石地面,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俨然却又死板。堂前挂了块“宁静致远”匾额,两边则放置着半人高的松鹤延年盆景。走过穿堂,屋内的声音便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顾妍站在门前,便听到有少女尖利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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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拆穿
“听说她昨日将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腿脚踢坏了给降成三等,哼!就说她一点事都没有,还能瞎闹腾!”
少女的声音愤愤不平,尖细又明利,极好辨认,正是三姐顾媛。
昨日她院里才发生的事,顾媛倒是早早就知道了,该说她是消息灵通,还是别有用心?
“五姐姐向来是有主见的……”
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接上,顾妍知道,这是顾婷。
听到这儿就忍不住笑了。
有主见……真是个有意思的回答。
往好里说,那便是说她武断果决,要往坏里说,不就是附和了顾媛说她没事找事难伺候?
不过她还真就是难伺候了……
顾妍淡淡弯了弯唇,由着门前的嬷嬷掀开帘子进屋,步伐轻缓地绕过面前的描金螺钿大理石屏,便见到堂前置了张贵妃榻,塌下首安置了几张空座,几个婢子正在布置茶点。
右次间有金乳酥香香甜甜的气味传来,顾妍提步走过去,便见到顾婼顾媛顾婷三人正候在一旁。顾婼神色淡淡面无表情,对顾妍的到来置若罔闻,而穿银红色缠枝夹袄的三小姐顾媛正满脸讥讽地与顾婷说着话。
世子夫人安氏与二夫人贺氏正在布置着早膳,安氏井然有序将丫鬟们捧着的菜点摆放起来,而贺氏则皱着眉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摇摇头。
“娘喜欢吃地鲜冬笋,这个应该放娘的面前。”贺氏将桌前东南面的一盘凉拌豆腐移到了炕桌另一边,又将原先放着的一碟长生粥移远了些,喃喃道:“娘不喜欢喝这个,娘喜欢吃蜜饯面。”
理所当然地又将最远的那碗温甜雪白的面条移了过来。
安氏望了眼,眉心微微蹙起,却又极快地舒展开来。
便听得贺氏摇着头叹息:“大嫂,真不是我说,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没将娘的喜好弄清楚啊!”
她说话的语气不屑里带了些得意,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安氏却浑不在意,好脾气地笑了笑,“母亲这几天肠胃不大舒服,我便想着让母亲吃清淡细软好消化的东西……当然是比不得二弟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对母亲的起居饮食都了如指掌。”
不着痕迹夸了一下贺氏,贺氏心中就跟着一喜,自傲地挺了挺胸脯,面上颇有些自得。
这样的事几乎每早都会发生,顾妍抬眼看了看二人,举步上前欠身见礼。
“妍姐儿来了?”世子夫人安氏一见顾妍,便亲亲热热拉过手嘘寒问暖起来,“身子可好全了?看着面色还不是很好,倒是不用急着先来的。”
顾妍低头应是,“已经好了,若是再继续躺下去躲懒就不像话了。”
“可不是吗?才几天就全好了,还以为能有多严重呢!”顾媛从顾妍出现开始就面色骤冷,听闻此话就立即嗤笑了声,双眼挑衅地瞪着顾妍,冷哼道:“装模作样的东西!”
那尖酸刻薄的话,从顾媛嘴里出来十分正常,何况她本身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顾妍受伤休养,她可也被禁足在了房里三日!这笔账要找谁算?
顾妍淡淡看向了顾媛,眼角微斜瞥到顾婼眉心皱了皱,而顾婷则捏着衣角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若是她没猜错,这个时候,顾婷就该表现一下她“姐妹情深”的戏码了……
果然就见顾婷抿着唇急切地看向顾媛,连眼眶都红了起来,“不是这样的三姐,五姐姐之前躺了好几天呢,昨日才刚刚能下床的,先前一直头昏脑涨的可难受了……”
她急急地想要争辩,顾媛一听这话心里却更加火大了。
昨日才能下床,今天就来请安?顾妍是这么勤快的人?鬼能信啊!
那不就是说顾妍之前根本就是在没病装病吗?还头昏脑涨地厉害?顾妍这么说,顾婷这只小点子哈巴儿当然信了!
顾媛眼如刀锋狠狠剜了过去。
顾妍嘴角勾了勾,目光轻飘飘地若有似无落在顾婷身上,“六妹妹不是昨日才刚刚从普化寺回来吗?怎的知道我先前一直躺着动弹不得?而且我也不记得有与六妹妹提过头晕脑胀之类的话呢……”
她看着顾婷一刹那微红的脸,笑了笑,走过去对顾媛和顾婼屈膝行了礼,“早前就能够下床了,不过昨日才出门,今天便来给祖母请早安,劳三姐姐挂心。”
巴掌大的小脸上笑容恬淡,看得顾媛面皮微僵。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妍这个样子,她倒是不好开骂了。
顾媛闷闷咽了口气,她扭过头冷哼了声,啐道:“谁关心你,你多大的脸?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呸!”
顾妍却跟没听到一样,挪了几步便站到顾婼的身边,敛眉垂目。
对付顾媛,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她以刺人为乐,最喜欢的便是看人家恼羞成怒。从前自己性子急躁,倒是经常上套,然而现在她看着,也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又怎会放在心上?
顾媛顿时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得劲,憋着口气出不来,更觉得脸上挂不住,面色一下子黑了。
女儿吃了闷亏,贺氏当然不乐意,可她是长辈,怎么能跟小孩子计较?而且顾妍什么都没做错,她想挑骨头也挑不出来,随即臭了一张脸。
安氏见顾妍的乖巧懂事,心中微讶,不过转眼瞧见贺氏的脸色,嘴角又扬了起来,也不说什么,动手又布置起了炕桌。
顾妍斜眼瞥见这一丝小动静,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正想着,见顾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顾妍抬起头便微微笑道:“二姐精神不错,昨晚休息得可好?”
对顾妍的热络,顾婼还是不习惯,尴尬地移开脸,淡声道:“托你的福。”
这话确实不假。昨日柳氏夜间咳嗽,正是仿着顾妍白日里给柳氏按摩的手法,柳氏才好了许多,顾婼微微安了心,睡得自然也就踏实了。只是顾婼实在拉不下脸跟顾妍解释那么多,也只有不痛不痒回了句。
顾妍心知她的别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顾婷瞧顾妍不站在自己身边,而是去亲近顾婼,心中不悦,再一想刚刚顾妍当众拆穿她的话,更觉得万般不是滋味。
昨日姨娘与她说,五姐姐有点不大对劲,她起初不以为然。
她和五姐姐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五姐姐什么性子自己一清二楚,哪里有什么可提防的?可今日再这么细看,却越来越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顾婷拧着小手绢就到顾妍面前,标标准准行了一礼,拉起顾妍的手道:“五姐姐,刚刚那些话我也都是听下人们说的,你别恼,我也是因为关心五姐姐,一时失了分寸,你可千万别与我置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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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挑衅
顾婷的眉眼随了李姨娘,娇娇柔柔的婉约又不失明媚,加之今日她穿的素净,便愈发显得柔弱可人,又放下了姿态巴巴地望着顾妍,倒是怎么瞧怎么惹人怜惜。
只怕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顾婷怎么受她欺侮了。
前世她和顾婼就是在这方面吃了顾婷不少的亏。
顾妍笑着就回握住了顾婷的手,皱眉不满道:“六妹妹说的这是哪的话,你我姐妹,我哪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说什么置不置气可就太见外了,五姐心里都是有数的……”
她用力握了握,随着眨眨眼,一派天真无邪。
顾婷一下子有些发愣。
那话听着明明应该是安心的,然为何她总觉得哪儿别扭。
安氏也回过头来笑着打圆场,“可不是嘛,都是姐姐妹妹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有什么罅隙恩怨的,你们和和乐乐的,做长辈的看着才心里头欢喜呢!”
顾妍等人点头应是,顾媛却不买账,极不赞同地道:“大伯母这话有失偏颇,那也得看是对谁,若是与那起子没脸没皮又心胸狭隘之辈亲热和乐,不就是拉低自己的身份,打着自己的脸?”
她转而就狠狠朝顾妍瞪过去。
顾媛是老夫人最喜爱的孙女,平时那是骄纵惯了,连安氏的面子有时也会驳了,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在她前面顶着,她才不怕惹事。
方才被顾妍噎了下,那心里憋屈的滋味别提多难受了,她可是寻着机会就要扳回一成的!
安氏听了那话倒也不恼,笑了笑不置可否。
贺氏自然是与女儿一条心,目光冷冰冰地落在顾妍身上。
之前无论媛姐儿怎么闹腾,老夫人就最多说几句也便了事了,回头还会赐些珠花头饰的来宽慰一二。
这次因为五丫头的事,媛姐儿可是实实在在被罚了一顿,这就是当着满侯府的面,明晃晃地打她们母女的脸,打得啪啪响。
要说贺氏心里没有怨怼,那就是违心话了。
说到底终究是意难平的。
察觉到自己母亲的态度,顾媛底气便更足了,一下子挺直了腰杆,走至顾妍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扬声问道:“怎么样啊五妹妹,你说呢?”
那意味深长的语调,摆明了是在挑衅。
顾妍抬眼淡淡看过去。
顾媛比她大了三岁,越过年也有十二了,长得杏眼桃腮体态丰盈,个子也高挑。若是收起那一身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作态,大约也是个名门闺秀,好好谋划起来,将来定能够觅得如意郎君,为侯府结上一门好姻亲……
然而可惜啊,老夫人最心疼的孙女,偏偏就是这个德行……
顾妍侧耳听到门前脚步声的驻留,极快地掠过安氏平和的面容,眼角隐隐浮现一丝笑意,一双水眸却眨了眨,波光流转,懵懂无知。
“三姐,我听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装傻充愣倒也信手拈来。
顾媛一听这话,可算怒火中烧。
这死丫头,油盐不进!不好好教训她一顿只怕也不会长记性!
顾媛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气得肝儿都疼了。以为这样她就没法子收拾她了?
顾媛一下子高高扬起了手掌,抬手就要打下去,顾妍倒也不躲,由着她来。
安氏和贺氏离她们都有一段距离,哪怕安氏察觉了顾媛的意图,想要竭力阻止也一时来不及了。眼见着那白皙的手掌就要落下,一声怒喝从门外传进来:“三丫头!”
顾媛的手抖了抖,势头稍减,顾妍却忽的抬头勾唇一笑。
顾媛突然明白过来,顿时气坏了,双目瞪圆就要狠狠甩下一脸,一只洁白纤细的手却在中途截了过去。
“三妹,说不到几句话就动手动脚,这可不是先生教的道理。”顾婼淡声挥开,拉着顾妍后退了两步,顺道暗暗瞪了一眼她。
那意思:你傻啊,人家都打过来了,还不知道躲?
顾妍别过头,心里淡淡升起一丝暖意,像只偷了腥的猫笑得愉悦,只是那笑容顾媛怎么瞧着怎么刺眼。
忍耐,在顾媛的人生中,却是没有的事,哪怕仅仅只有一瞬。
“顾妍,你这个贱蹄子!”顾媛脑子一热,脱口就骂了出来,冲过去作势又要打她,已是被安氏一把拉住了。
站在门口,将所有收入眼底的顾老夫人狠狠皱起了眉,桃木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杵,厉声道:“三丫头,你在做什么?胡闹!”
贺氏刚听到老夫人声音的时候就懵了,一看自己女儿如今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立即起身迎过去,顺着老夫人道:“娘,您别气,都是孩子们闹着玩呢,哪有什么事啊?”
贺氏一边将老夫人引至炕上坐下,一边给顾媛使着眼色。
顾媛早被气狠了,她就知道,顾妍这死丫头就是存了心让她在祖母面前出丑的!她肯定早就知道祖母就站在屋子外头,还故意气自己做那些事!
顾媛红了眼眶,挣脱开安氏的束缚,也不去管顾妍,扑到老夫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祖母,你要为我做主啊!顾妍那个小贱人,她设计我!陷害我!她不要脸!那个死蹄子,小气得连西洋镜都不让我看一下,还害得我被禁足,她还给我装傻充愣当我是白痴地耍,这根本就是不将你放在眼里,祖母……”
“住嘴!”老夫人额角狠狠跳了跳,看向躲在顾婼身后怯生生的顾妍,再听顾媛说的这些浑话,头隐隐作痛起来。
“你这些话都是谁教的?都成个什么样子?”好好的大家闺秀,说的话就像个市井泼妇无赖,生生地打着她的脸。
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碰撞叮当作响,顾媛一下子也不哭了,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望过去。
顾老夫人年纪不小了,鬓发已经花白,圆圆的脸盘看起来有几分富态,大约心里头藏着的事多了,鼻子旁的法令纹较深,眉间皱纹也很明显,但单看模样,也知道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甚至与顾媛还有几分相似。
这倒是不足为奇。
二夫人贺氏是顾老夫人娘家的内侄女,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长大,与老夫人有几分相像,那她的女儿长得像老夫人也在情理之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顾老夫人才对顾媛这个孙女由衷地喜爱,凡事顺着她。
这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偏偏用错了方法。
顾媛在一次次纵容中越发不知分寸,也越来越娇蛮跋扈。以前有个这样活泼喜闹的孙女在跟前,看着好像自己也跟着年轻了,然而等到顾媛年纪大了,这样的性子却不大好说人家。
至少,世家大族绝不会需要一个不识大体的宗妇,而清流文臣之家也不会需要性子急躁的媳妇,顾媛的亲事,大约只能去寻武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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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顾家
上一世,舅母曾经为顾妍张罗过亲事,相中的是兵部侍郎杨涟的次子。
武将家中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哪怕她是被逐出家族,又是丧妇之女,但凭舅舅与杨涟过命的交情,杨夫人亲自相看过她,倒也能成事。
只是那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夏侯毅,无意他人,这事才不了了之。
一次偶尔听杨夫人说过,曾经顾老夫人想将三孙女说给她的儿子,但她暗中打听了一下,知道顾媛在府中的为人后便婉拒了,这事让顾老夫人颜面受损,也逐渐对顾媛严厉起来。
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顾媛从前也不是没有仗势欺人借机打骂过顾妍,只是每每都是被偏心的老太太搪塞了过去,她暗地里没少委屈埋怨过。然而这一回,顾媛却实实在在被老夫人罚了禁足,可见老夫人是真上了心,不再容顾媛为非作歹了。
顾妍的目光在委屈愤懑的顾媛和不满怨怼的贺氏脸上扫过,心中冷笑了起来。
看样子,当局者如今还是一团乱,尚不知老夫人心里那杆秤已经悄悄倾斜。
不过倾不倾斜的,顾妍早已浑不在意。若说上辈子她曾经想在老夫人面前出头,得到重视,那么这一世,却是她最不屑做的事。
子女孙儿,对于顾家的人,不过是可以随时利用的棋子,若是舍不得,也不过是因为筹码还不够高。没有价值的人,他们可以随手抛弃,哪怕受宠如顾媛,上辈子不照样被送去给了别人做妾?
顾家人骨子里的血,是冷的……
顾妍低垂下的眸子寸寸变凉,藏在袖里的小手也紧紧攥了起来。
有些事,哪怕不刻意去想,也不会随着时间而黯淡了颜色。时隔多年再见这群虚伪的面孔,她不说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却也终究难于平静。
老夫人望着顾媛这张与自己相似的小脸,到底还是没有真的如何,只板着脸道:“都哭成什么样子了,还不下去净面?”
“祖母,顾妍她……”
顾媛还待要说,老夫人已是不耐,喊了丫鬟就带顾媛下去净面换衣。
贺氏一瞧,也要跟着去,就被老夫人叫住了脚步,“媛姐儿都多大了,你还要事事看着,日后她要怎么办?都是你这个做娘的惯着,什么都包揽过去,对她溺爱成性,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些!”
老夫人一想到刚才顾媛那些话,心里就一阵阵地膈应,极不是滋味。
贺氏是老夫人内侄女,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与老夫人可是最亲近的,老夫人所有儿媳妇里,最得宠的就是贺氏,平时重话都不曾说一句,现在点名道姓的指责,贺氏心里便极不痛快。
都是顾妍这个臭丫头搞的鬼!
贺氏想到方才顾媛的指责,说是顾妍故意让顾媛当着老夫人的面失态,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小小年纪便心思歹毒,长大了可还得了?
孩子当然都是自家的好,贺氏是一点儿也没有往自己女儿品行方面去想,这一下子便不得了了,心里那股子火就像烈火烹油似的滚滚燃烧,止也止不住。
她即刻不满地辩驳道:“娘只说媛儿的不是,怎么也不说说五丫头,要不是五丫头惹恼了媛儿,媛儿何至于口不择言?”说着就狠狠瞪了眼顾妍,而顾妍竟也胆怯地往顾婼身后又躲了躲。
这副委屈柔弱的德行做给谁看呢?她难道还少见顾妍浑身带刺龇牙咧嘴的模样吗?
贺氏的怒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安氏就顺势揽过顾妍温和地轻拍抚慰,不赞同地对贺氏道:“二弟妹,妍姐儿还只是个孩子,她又做错了什么?”
从头至尾,也只是顾媛一人的独角戏,若不是媛姐儿性子窄小难容,哪里会有今儿这出闹剧?
不过这话,安氏却不打算说给贺氏听,哪怕是说了,贺氏也是听不进去的。
“孩子?我的媛儿就不是孩子了?”贺氏随即不满地辩驳。
安氏摇头叹气。
顾妍从安氏怀里抬起了眼,瞅见她容色无奈,眼里却有一闪而逝的笑意,觉得那搂着自己的双臂一片生寒,却也安安稳稳埋下了头。
其实,要说顾媛真的不懂为人处世之道,那就是个笑话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若还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真便成了废物。
顾媛她,是明明心里清楚,却非要故意为之罢了。
老夫人怎么会不明白?
顾妍刚才有多少故意的成分,老夫人心里其实跟一块明镜似的,可正是因此,老夫人才更觉得,媛姐儿这性子该好好改改才是。
当下她也不想去追究顾妍什么,也不理会贺氏的胡搅蛮缠,教众人请了早安。
贺氏不情不愿,却也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打算待会儿再与老夫人说道说道。
顾妍跟着大家上前两步规规矩矩请安。
顾家的请安规矩大,小字辈的都要跪地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等老夫人点头了让众人起来了,才能站起身。
老夫人一大早被这么打搅,精神显然有些不济,不打算折腾人,摆了摆手就让人起来。
安氏和贺氏便走到老夫人身边,一左一右为其布菜。
贺氏殷勤地将那碗蜜饯面端到老夫人面前,呵呵笑道:“娘,我记得您最爱吃的就是蜜饯面了,小时候我厌食,您就特地让厨子给我做,淋上焦黄酥脆的五丁香脍,香喷喷的,我一下子吃了两碗呢!”
絮絮叨叨开始说起从前的事,老夫人也扯了个淡淡的笑容听着,却并没有动那碗面条。
人老了,年纪大了,有些东西便不宜多吃,庞太医曾经嘱咐她少吃甜腻油腥的东西,老二媳妇大约是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过。
安氏瞥见老夫人虽在笑,但眉眼淡淡,便捧了最远处的青花盏过来,道:“这长生粥温滑软腻,清淡可口,母亲最近的肠胃不大好,宜用些好消化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接过来,就着白瓷汤匙便喝了口,还满意地赞了两句。
贺氏的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
顾妍唇角霎时隐现一丝冷笑。
贺氏面上与老夫人体己贴近,但真要与安氏相比,只怕价值却是远远不如的。
贺氏的存在,不过是给人图个乐子,要论真本事,到底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在其他人眼里,就像小儿戏耍一般幼稚无趣。
她只看了一瞬,复又低下了头,又听得老夫人淡淡的声音说道:“婼姐儿留下来我屋里用膳,其他人下去吧。”
顾婼依言走过去,顾妍和顾婷便躬身退下。
洒金帘子搁下,将内外室隔绝,就如同分割了两个世界。
顾婷大口喘气,拍着小胸脯道:“五姐姐没事吧?可有被吓到?”又想起顾媛的随心所欲,遂义愤填膺地道:“三姐太过分了,怎么能随便就出手打人呢?万一真伤着了怎么办?还好有惊无险……”
第015章 相邀
曾有句话说,患难见真情。
方才顾媛那手快速落下的时候,她不躲不闪,就是打算着,大不了挨一巴掌,若能换顾媛吃一顿排头,令老夫人再失望一些,也是值当的,所以她心情极为平静。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冷静里,她看到顾婷是如何悄悄挪开一小步,唯恐顾媛殃及无辜,而总是对自己一副冷脸的二姐,却出人意料地站出来为她挡下那只手……
究竟谁更真,谁更假,早已一目了然。
顾妍清丽的眉眼染上一层暖意,淡淡睨一眼顾婷,笑而不语,走出了正堂。
顾婷愣在原地,秀气的眉毛在额发下拧成一股,顿了顿脚又快速地跟着走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明晃晃的日头洒下来,给满园莹白裹上灿灿金光。
老夫人的宁寿堂是没有太多花花草草的,她觉得这些东西放着晃眼招虫,看着也心烦,哪怕哪天墙角跟里突然窜出一两缕嫩草,也能给扫洒的婆子连根拔起。慢慢的,便造就了这宁寿堂光秃秃的冷硬刻板模样。
顾妍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谁说过,能爱惜花草树木的人,心中必有一块柔软清明的地方。然日日对着这样的生冷,只怕再如何的绕指柔也要百炼成钢。
顾婷小步跑着追上了顾妍,脸上红扑扑的大口喘着气,一手抓住她,带了些撒娇地嘟囔道:“五姐姐怎么走得这样快,我都跟不上了!”
说着跺了跺脚,鹿皮小靴踏出了两个小小的脚印。
这样娇俏可人的女孩,任谁看了,也会心生喜爱的吧。
所以她前世被这张面孔骗得晕头转向?
顾妍抿唇不语。
顾婷看她面色不佳,想到方才发生的事,又想到顾婼被留下来用了早膳,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
祖母最宠爱的是三姐,对二姐也同样寄予厚望,平日里留用早饭必有三姐,可今日却单单只是二姐了……
五姐向来是不喜欢二姐的,也总是暗中与二姐别着苗头,企望在祖母面前露面。虽然现在她与二姐的关系没有那样糟糕了,但看到这结果,心里只怕也是不乐意的吧……
顾婷一下眼睛清亮,她望着顾妍,细声轻轻地道:“五姐姐别将那些有的没的放心上,祖母总是为着我们好的。大姐年前出嫁,姐妹几个论序齿排行,总是二姐姐最大,祖母难免的是要倚重几分……方才祖母不是还为了五姐姐而责备三姐吗?可见祖母心里其实是看重五姐的。”
一席话说的像是在宽慰她,却无形中拉开了她与二姐之间的差距。若换了从前的自己,心里只怕已经膈应起来了。
顾妍真不知道,顾婷小小年纪为何就长了这么多心眼?
她不着痕迹点点头,“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说着就挣开手拂去斗篷上被风扫过来的细雪,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六妹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见到意想中的愤怒,顾婷一瞬有些发蒙,再一听那话,却又嘻嘻地凑了过来,“五姐姐,父亲今日休沐,就在外院书房,我们去父亲那儿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故作神秘,“容娘子前些日子布置了课业,要我们姐妹几个各完成一幅绣品,眼瞧着便要查验了,我这还没影呢……”
容娘子是京绣大家,在女红针黹上技艺高超,多少世家大族都想竞相邀请容娘子教授家中闺秀女工绣艺,未来说亲时也好加上一条师承容娘子,那地位也能顺带水涨船高,嫁入高门的几率自当增大。
长宁侯府在京都权贵中只能说是中等,甚至有江河日下的势头,按理是抢不过别人的。然而容娘子与柳家有些渊源,有了母亲说项,又提供了大量的修束,容娘子才来了长宁侯府,给顾家挣足了脸面,风光了好一阵。
但顾妍此时想到的,是母亲为顾家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最后却还是没有将这群人喂饱喂熟……
“这又与父亲何干?”
顾妍自己都没发现在提到“父亲”二字时语气的冷漠。
她靠在裹朱红生漆的落地柱上,目光清朗,远远投向屋檐上结着的冰凌,细细尖尖的,被阳光一照射,更显得晶莹剔透。
顾婷接着道:“父亲的工笔画极好,我准备绣一幅雨打芭蕉图,若能让父亲画一幅花样子,纵然技艺不到家,也能图个新意不是?父亲对我们素来宽和,定会用心为我们作画,咱们不求脱颖,但求新鲜,五姐姐觉得怎么样?”
她双眼眨巴着亮晶晶的,其间满是子女对长辈的孺慕。
顾妍就想,曾几何时,她也是有过此般神情的。
**小儿,大约对父亲都有一种本能的慕孺之情——她从前也会时不时在父亲面前凑趣卖乖,见父亲和颜悦色便心生欢喜,得父亲一句夸赞,便能兴奋上好几天……
年少的心思总是显得单纯而又天真,来来回回不过这么几样追求,她也曾是那样的纯粹简单,容易被满足……
只是可惜,被包裹上糖衣的黄连蜜丸,外头再如何甜腻,内里终究是涩得发苦……
顾妍心中一叹,目光飘忽了一瞬,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六妹还是自己去吧,我的绣艺我自己清楚,容娘子给的简单的花样子尚且不能完全掌握,就更别提其他了,免得糟蹋了父亲的笔墨……”
她有些无奈,又拍了拍顾婷的手,微微笑道:“容娘子常说六妹心灵手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再得父亲的相助,想必到时候定能一鸣惊人。”
上一世她在房里躺了许久,不曾出门,容娘子的查验她也错过了,并不知最后是谁的绣品最合容娘子的眼,夺得桂冠。
想到这里,顾妍突然忆起来,二姐顾婼惹怒老夫人,大约就是这时候了。具体是什么事顾妍打听不出来,只知道顾婼犯了老夫人的禁忌,老夫人发了很大的火,让她禁足了三个月。
这对于从来是老夫人面前宠儿的二小姐顾婼来说,简直是天上下红雨的事,不可思议!只是那时她对二姐芥蒂颇深,还为此偷偷开心了一把……再之后,二姐便再也没有在老夫人那里讨着什么好。
原先在府里强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二小姐,突然之间受了如此冷待,强烈的反差之下,府中人见风使舵又都是一把好手,二姐的日子如何难捱也可以想象一二了。
顾妍眯起眼,抿紧唇角便转身离去,留下面色难看的顾婷杵在原地,咬紧一口银牙。
顾妍直到走出好远,才想起来二姐被留在了宁寿堂,老夫人应该还要留二姐说话,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她低叹了声果然关心则乱,摇了摇头便回了三房。
只是在途中到底拐了个弯,到垂花拱门处摘了新鲜的垂丝海棠,又找了只姜黄色双耳釉瓶插上,命百合送到三少爷顾衡之那儿去,自己则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的芸娘昨日因为一顿饭食得了唐嬷嬷两个上等封红,心里高兴极了,一见顾妍来了,即刻殷勤地迎了上去。
像厨房这种油烟气重的地方,夫人小姐们鲜少踏足——常年烟熏火燎的,皮肤都熏坏了。哪怕是体面点的丫鬟,都不大愿意来这里受一受这味道的刺激,昨日顾妍来呆了阵,可是将芸娘惊住了。
不过一回生两回熟,昨日全托了五小姐,自己才得了赏,芸娘心里感激着呢,倒也不顾忌那些个虚的,横竖人家做主子的都不在意,她个下人操什么心?
“五小姐又来送方子了?”芸娘擦了擦手,笑盈盈地问道。她生得普通,穿了身石青色围兜,只耳上戴了两个银丁香,显得朴素而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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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察觉
顾妍对芸娘印象不错,眯着眼微微颔首,“是啊,衡之昨日吃得多,娘亲听了可开心了,那位郎中趁热打铁又写了几套方子来,说要给衡之好好试试呢!”
为了掩人耳目,顾妍只是与芸娘说这些方子是郎中给的,恰好芸娘不识字,便只是顾妍口述,将一些不甚重要的步骤交与芸娘去做,也保存了方子的完整性。
芸娘对此完全能够理解。
能解决三少爷厌食症的方子,也不知三夫人是花了多少银子才买来的,哪能随意交由别人知道了去?
五小姐这个时候能将她留下来,已经是十足的信任了,而自己只要能够做好本分的事,就能领到丰厚的赏钱,她哪能不高兴?
芸娘连连点头,“三少爷能有起色实在是太好了,府里头上上下下都紧着三少爷呢,昨儿个玉英姑娘还一遍遍地问三少爷的吃食方子是哪儿来的,那样的真切实实在在是将三少爷放在心尖尖上呢!”
如是感慨,顾妍闻言却挑了挑眉,心道果然有猫腻。
玉英这人她虽不了解,但从衣饰熏香等也可以看出是个爱护容貌的,只怕沾染上一丁点油烟味都要用花瓣水洗好几遍澡,厨房这种地方玉英哪里会来?
除非是被逼得急了……
顾妍笑了笑,和芸娘一道做了早膳,又找了个小丫头提着去了东跨院。
顾衡之也起身了,裹得厚厚实实的伏在桌案上,左手支着腮帮子看着那一瓶顾妍送来的垂丝海棠,点漆似的双眸又黑又亮,时不时还伸出手指戳一戳那丝绦般的花瓣。
见到顾妍来了,顾衡之直起了身子,嘟着嘴不满道:“五姐,你别告诉我,你就拿这个当香囊敷衍我……我可是不依的,花开得再好,都不是五姐绣的!”
所以,意思是,她就算绣得再差,他也会喜欢?
顾妍心里暖融融的,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面上没好气地道:“我是这么没品的人?既然答应你了,哪能出尔反尔?你先等着吧,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顾衡之这才喜笑颜开,看到身后小丫头手里的攒盒,亟不可待地跳下来就伸手去接,边嚷嚷道:“五姐今天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他一面打开,一面从里头取出了碗碟,陈妈妈要来帮他,都被他挥手赶开了。
“咦,这个馒头是绿色的?”顾衡之一眼看到那翠绿欲滴的馒头,惊讶地拿了一个起来。
馒头很小,也就鸽子蛋一般大,小巧玲珑的可爱极了。
顾衡之一口放进了嘴里,细嚼慢咽,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顾妍见他喜欢,心里也是欢喜,倒了杯亮橙色的银耳南瓜露递过去,“这是草蔻首乌馒头,芳香化湿,滋补肝肾,温中止呕……你慢点,小心噎着。”
顾衡之眯起了眼睛享受极了,砸吧了两下小嘴,“五姐吃了没,和我一起吃好不好?”
有美食的时候找人分享是件愉快的事,顾衡之显然就是这样想的,顾妍想起从前两人常常为了盘点心戏闹起来,不禁笑出了声。
重活一世,最好的便是,能够再见那些已经故去的人,重温那些已经淡去的事。
玉英捧了药进屋的时候,便看到顾妍和顾衡之各夹住了一只小馒头的一边拉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视着,看起来剑拔弩张,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
“想吃?”顾妍灵活地抢了过来,草寇馒头夹在筷子尖上逗他,就是不让顾衡之够到。
顾衡之一下子急了,目光却突然看向顾妍身后,“咦”了一声,顾妍下意识回头去看,顾衡之便趁着这个当口,眼疾手快一口咬下,鼓鼓囊囊地塞了满嘴,得意地嘿嘿笑道:“我吃到了!”
顾妍笑着摇头。
玉英微怔,神色复杂地看看顾妍,目光又在顾衡之身上打了个转,走上前去轻声笑道:“三少爷若是想吃,奴婢吩咐厨房去做就是了,横竖厨娘就在那儿也跑不走,五小姐也可以吃热腾腾新做的。”
顾妍搁下筷子,拿手帕沾了沾唇角,抿唇笑道:“玉英姐姐费心了,我吃饱了,衡之也吃饱了,不用再麻烦,对不对?”她眨了眨眼。
顾衡之当然说好,笑眯眯地将嘴里最后一口咽下,大大喝了口南瓜露,摸着肚子道:“吃饱了,什么吃不下了。”
玉英面皮似乎僵了僵,手里端着的药碗也觉得愈发烫手起来。
顾妍抽着鼻子去闻,发现那老参的味道比昨日轻了不少。
不知道是因为昨日她闹了那一出让人起了疑心,还是见衡之不配合便决定收手打算另谋出路。
李姨娘素有城府,慧黠机变,又岂会轻易让人捉了把柄去?
然而她却更相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姨娘再能干,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从衡之那出来,顾妍就去了柳氏那儿与她说话。
顾婼还没有回来,大抵被留在了老夫人那里陪她说话解闷,这事原来更多的是顾媛做的,轮到二姐身上,想必顾媛心里很不好受,指不定很快就会来找她们的麻烦。
“刚刚和衡之用过早膳了,我数了下,衡之吃了三个小馒头,喝了小半碗莲子山药粥,还有一盅南瓜露,竟与我吃的都差不多呢。”顾妍笑着与柳氏比划着。
幼子的身体是柳氏的一块心病,哪怕是病着也时刻牵挂顾衡之的身体,听了顾妍这么说,柳氏心中很是欣慰。
“难为你还给衡之找方子,没想到那些杂书放你书房除了积灰还能派上其他用场!”柳氏语带揶揄。
顾妍闻言有些羞愧,嘟囔着道:“前些日子在房里憋得慌,随便找了几本书打发时间罢了,谁知竟找到几张方子,我也只是试试,谁成想竟能奏效呢!”
在柳氏面前,有些事不用说得太过详尽,柳氏对孩子总是宽容的,正如舅舅说的,给孩子多些自己的空间。只要不是过错,柳氏并不会非要刨根究底。
顾妍就弯了眉说:“我还看到有一道秋梨膏,正是对了咳症的,我已经让卫妈妈去寻秋梨了,到时候让厨房做给娘亲吃。”
小女儿的眼睛亮得很,柳氏听得直笑,也不打消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有这份心,娘就心满意足了……”
她双眼温柔地注视着顾妍,那样的眸光,暖融里似乎带了些思念和悲伤,让顾妍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到了下午,卫妈妈还真的就找到了些保存完好的秋梨来,顾妍高兴地去了小厨房整饬了小半天,做出一盅来就送往琉璃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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