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父亲
院子里静得很,下人们动作都刻意放轻,谨慎又小心。这样的情形,大约只有父亲来的时候,才会如此的。
顾妍慢下了脚步。
早上便听顾婷说过,今日父亲休沐在家。他平常沐休时,一般都会在书房待一整日,能想起来到正房看看母亲,其实已经难得了。
顾妍将手中新做的秋梨膏交给柳氏的大丫鬟莺儿收起来,敛了敛裙摆走进内室去。
顾婼顾婷和李姨娘都在,站在一旁安静得很,只有一个身穿竹青色杭绸直缀的英挺男子坐在床前锦杌上,与柳氏说着话。
清越的声音十分动听,他背脊挺直,面容清俊,风度翩翩,颇有文人英才之姿。
顾家人的样貌都是极好的,顾三爷顾崇琰更是个中翘楚,年轻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燕京贵女芳心暗许,视其为如意郎君,然而父亲却娶了江南的柳氏——一个商户之女。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会抱着她坐在院前的大梧桐树下,指着正在石桌前作画写字的父亲说:“看,阿妍,那是爹爹,叫爹爹……”
母亲的眼睛很亮,就像天上最亮的星子,她脸上的笑容都是明媚的,父亲偶尔还会抬头,与母亲对视,相视一笑。
那样的场景,美好地就像是梦里才有的,她也曾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明明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一件也不记得,怎么就偏偏对这个念念不忘?
顾妍垂下眸子,几步上前给顾崇琰请安,低声唤道:“父亲。”
他不让子女们叫他爹爹,他说他是个严父,叫爹爹显得不够威严。可她却时不时听顾婷叫他爹爹,他每次都是欢欢喜喜地应声的。
可见,不是不让,只不过要看是对什么人。
顾崇琰原先跟柳氏说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见到顾妍过来,看了眼,“嗯”了声,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柳氏的神情有些疲惫,憔悴地不像样子,顾崇琰低头喝了口茶就道:“你先好好休息着吧,年节的事,有阿柔帮着照看,你且慢慢养好身子。”
阿柔,是李姨娘的小名,李书柔,很文雅的名字。
李姨娘闻言就屈膝福了福,道:“夫人放心,婢妾一定会尽力做好的,若是什么不会了不懂了,婢妾再来请教唐嬷嬷,嬷嬷经验丰富,定会为婢妾解惑的。”
她又对唐嬷嬷行了半礼。
李姨娘好歹是半个主子,唐嬷嬷怎好受这个礼?她连忙侧身让开,面无表情道:“姨娘言重了,若能帮到姨娘,奴婢自当尽力。”
李姨娘要的便是这句话。
柳氏的眸光闪了闪,顾妍似乎是看到有一抹黯淡从她眼底飞速划过,只是转瞬,她又扬了唇轻笑道:“有妹妹管着,那我也好顺道躲躲懒了……”
李姨娘柔顺地颔首,随后低垂了头。
又像是不经意地,神情脉脉悄悄看了眼顾崇琰。
顾崇琰甫一抬眸,接收到那缱绻的目光,心中微软,眉眼似乎都舒缓了几分,嘴角的笑意变得真切而欢快。
顾婷看父母这样,抿着嘴笑得愉悦,然顾婼袖下的拳头却是攥了起来,见到柳氏垂下眸子别过脸,只觉心疼。
她比顾妍更清楚,母亲心里头的感受。
父亲的事,她这个做女儿的无法过问,也知道母亲这样实是有违“七出”,可到底是母女连心,感情占了上风。母亲好歹与父亲夫妻一场,为何要当着母亲的面这样刺心?
连三房的管事权都交给李姨娘了,之后可还能要的回来?那时候,三房还有母亲的容身之地?
顾婼暗暗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父亲,我也想学着管家……”
顾崇琰闻言看了过去,淡淡的,没有太多情感。
顾婼便顶着这样的目光,徐徐说道:“女儿越过年也有十三了,在家里的时间只怕也不多了,有些事总是要学的,祖母与女儿说过,就要请教养嬷嬷好好教导规矩,既然如今母亲病重,女儿身为长女,更是责无旁贷,也想出一份力……”
她暗暗瞥了眼李姨娘。
顾婼当然不是想帮李姨娘分担压力的,之所以提出来这事,也不过是要监管李姨娘罢了。
管事的权利可大可小,若行使得当,能够为自己行事提供诸多便捷,便如安插人手至各个院落,人情往来联络情谊,账面核查购买物资等等。
先前三房都是柳氏在接管,李姨娘插不进手来,但如今这么个好机会摆在眼前,李姨娘若是不做些什么,顾婼不信,而正因如此,她才要横插一脚,免得有人监守自盗。
顾婼说得极有理,顾崇琰没有理由反对。
李姨娘自然是要做出欢喜的模样,连忙笑着福身道:“二小姐冰雪聪明,有二小姐帮忙那便再好不过了,婢妾先谢过二小姐,只是到时二小姐千万别嫌弃婢妾笨手笨脚。”
一席话说得漂亮,顾婼微扬下颔,扯了嘴角与她客套着。
顾妍就淡淡看了看几人。
唐嬷嬷看起来是满意顾婼的举措的,柳氏心不在焉并不做声,顾婷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顾婼和李姨娘,顾崇琰则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杯盏,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然而她却知道,父亲这是有些不耐烦了。
等几人说完话,顾崇琰也觉得差不多了,起身要离开,临了对几个女儿说:“虽然快过年了,诸事琐碎,但你们也不可以荒废了女学女红,凡事都要注意得体分寸……”
顾妍几不可察一笑。
她前些日子刚和三姐闹起来,父亲就教导她们注意得体,显然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了。
进士出身,又是顾家书香之家教出来的,父亲十分注重女子的德容言功,无疑,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印象又大打了一个折扣。
顾崇琰顿了顿,又道:“过两日就是容娘子验收你们绣艺的时候了,这是容娘子在顾家教授的最后一年,你们仔细应对,千万别丢了侯府的脸面。”
他余光似乎瞥见炕桌上的笸篓里放着的小绣绷,淡笑道:“婼姐儿已经开始准备了?”
顾婷一听,眼睛亮亮的,边去拿那笸篓里的绣绷,边笑问:“二姐姐绣了什么?”
手尚未够到,顾婼已经快一步拿了背于身后,冷淡道:“与你何干?”
顾婷愣住,脸色一下子有些红,眼睛水汪汪地低下头去,嗫嚅着说:“对不起二姐姐,我错了……”
她捏着衣角,长翘的睫毛上挂了细小的水珠,在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看到这儿顾崇琰就不满意了,轻蹙着眉责备道:“婼儿,婷姐儿是你妹妹,你们都是血缘至亲,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她看的?为父教过你的孝悌之道,你都还记得?”
顾崇琰对待子女尚且温和,极少发火,顾婼又是懂事的,不用他操心,从未曾被这般对待过。
顾婼忽然有些委屈。
顾婷就顺势走到顾崇琰的身边,伸出葱白如玉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头道:“父亲,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经过二姐的同意就拿了,是我的错……”
小女儿娇娇甜甜的声音绵细软糯,眼睛含了两包泪,可怜得紧。
顾崇琰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温声道:“早上送了你方端砚,爹爹那儿还有几块墨锭,一块儿给了如何?”
是爹爹,而不是父亲……
顾妍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父亲虽然私底下较为宠爱幼女,但因为顾婷庶出的原因也不敢过分张扬,如今倒是什么都不顾忌了……
顾婷闻言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又抹了把泪恭敬地给顾婼和顾妍道别,随顾崇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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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鲁绣
屋子里人去了大半后,一下子空旷下来,顾婼手里还攥着那只小绣绷,攥得紧紧地,双林素绢上抓出一条条的褶皱,柳氏见了就有些心疼。
“婼儿……”柳氏低声唤她,顾婼僵直的身子缓了缓,回过神来。
她别过头,背对着柳氏,肩膀微微耸动,身子也有些发颤。不知是气得狠了,或是难过的。
顾妍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小绷,顾婼一惊,就见她已经扯出了那块素绢正在抚平上头的折痕。
顾婼瞪了她一眼,双目微微泛红,顾妍却像是没看到般,仰着头道:“这么好看的佛手花,姐姐要是不喜欢,可以送我呢!”
幼嫩白皙的手指划过那绣好了的嫩黄花瓣,蕊芯一点亮红,层层晕染,栩栩如生。
顾妍眯起眼睛,兜着那块帕子,低下头偷笑,捂着嘴轻声呢喃:“正好我还没绣,拿姐姐的充数最好不过了!”
话音方落,顾婼已是伸手夺过,狠狠瞪她一眼,“想不劳而获?做梦!”
顾妍一愣,不敢置信看着已经空了的手,随即鼓起了脸满是懊恼,像是悔恨刚刚怎么一时嘴快说漏了。
顾婼看着看着,一张脸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般一打搅,方才的情绪倒是淡了许多。
柳氏微微笑了,唤她们过去,紧紧握着两人的手,沉默了片刻,才道:“孩子,他是你们的父亲,到底是为你们打算的,纵然有些时候严厉了些,总还是为了你们好……”
话到了这儿,又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顾妍想,其实母亲早就看清楚了,父亲对待顾婷和对待他们几个,终究是不一样的。
顾婷自小聪明伶俐,很得父亲欢喜,二姐在父亲面前显得寡淡,父亲对她也不怎么亲和,而自己呢?幼时那样的性子,除了母亲,在这个家里还有哪个长辈会恣意包容的?
她从前是傻,一个劲做着无用功,现在想开了,却也并不觉得什么。
想着又偏过脑袋,看了看顾婼,顾婼蹙着眉半垂着眼,闷声不吭。
顾妍想起当初自己对父亲彻底心寒时,花了多大的力气。
二姐这样的人啊,看起来最不在意的,往往却是心里最重要的,大约又是个傻姑娘吧。
顾妍心中暗叹,让莺儿舀了一勺秋梨膏,和着温水喂柳氏服下,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回到清澜院,只是一路上都是愁眉不展。
二姐的绣品她看过了,不过是普通的金佛手,绣得倒是精致,用了容娘子教的京绣技艺,也有母亲教授的苏绣技艺,很是出色,按理容娘子夸赞都来不及,又为何二姐会惹了老夫人的厌弃?问题出在了哪里?
顾妍箍着绷,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
她小时候不喜欢针黹女红,连双绫袜都做不像样,针脚收得参差不齐,容娘子恨不得根本没教过她,也基本不管她了,后来还是跟着舅母,以前讨厌的,不喜欢的,最后慢慢却学好了。
百合端了红豆甜汤来,轻手轻脚放在桌前,顾妍看到她目光极为隐晦地瞥了眼她的绣绷,又飞速地低下头去,心里不禁好笑。
她放下了针线,开始和百合说话:“……这些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又麻烦又费事,整天盯着看,我眼睛都快花了,若说以后要用得着地方,根本也没有多少。”
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百合却莫名松了口气。
这样的五小姐,总算让她找到一些原先的影子了。
她敛容回道:“小姐现在瞧着无用,可日后出嫁的嫁衣便是要自己绣的,哪怕绣艺平平,那绣一块红盖头也是必要的,再者,未来去了夫家,小姐也要为姑爷准备贴身衣物,针线房做的总是没有自己亲手做的有心意……”
顾妍手肘支在桌面上,面露不耐,看到百合腰间挂着的佩蒂纹坠蓝紫流苏荷包,那上头绣的蝴蝶惟妙惟肖,不由伸手抓住仔细端详。
“这荷包是你绣的?看着可真精致,我瞧着竟与容娘子不分上下了。”只是色彩更为鲜艳亮丽,用的还是双股线,有点鲁绣的韵味。
就听百合说:“这是奴婢娘亲绣的,她是针线房的绣娘,也就做做府里的春裳夏衫了,哪里是能和容娘子相提并论的。”
百合解下了荷包递给顾妍,顾妍细看了会儿,发现确实是鲁绣,哪怕已经融合了京绣技巧,那鲁绣的精髓倒是留下来了。
她印象能这么深刻,是因为上一世,张皇后拜师时,曾赠与舅母的拜师礼里有一副白狐鲁绣锦屏,丝线都是用的白狐狸毛,她很喜欢,舅母给她放在了房间里。
第一次听百合说起她娘亲,顾妍就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府里的家生子呢,倒是没听你提起过家人。”
百合垂下了眼说:“奴婢祖籍是山东济南,家里犯了事被卖来北直隶,爹早去世了,娘带着奴婢和弟弟辗转数年,来了侯府供职。”
“你还有个弟弟,也在府里头做事?”
百合摇了摇头,“没有,弟弟身体不好,做不得粗活……”
简单说来,就是富贵病了。
顾妍这回有些明白了,为何上一世百合会出面指证她害得二伯母小产。
孤儿寡母,百合和她娘在侯府做事,养活自己,可是百合弟弟这个富贵病,可不是靠着娘俩微薄的月钱能够养得活的。
家中最后一滴血脉,怎么也要保存,大约李姨娘就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所以百合才会给她致命一击。
顾妍手指摩挲着那荷包绣面,不过是最普通的细布,绣上蝴蝶之后便一下子变得与众不同。见微知著,百合的娘只怕也不是简单的。
顾妍抬头问道:“你会这种绣法吗?先前容娘子的课我没听,娘亲那儿我也不好意思问,现在绣不出来不好交差,就你来教我吧。”
按她所见,百合娘在山东当地怕也是个有名望的绣娘。鲁绣不比四大绣艺,传播范围较窄小,因此传承也更严谨,百合娘要想将这门技术活传承下去,只有教百合纯正的鲁绣艺术,不与其他混淆,才能保证其原汁原味。
百合闻言有些犹豫,顾妍霎时眯了眼睛,“什么啊,连这点都不愿意,又不是让你做什么,真是没用!”她哼了声,突然一下子想起绿芍来了,懒懒地说道:“不知道绿芍的病养好没有,若是还没好透,我也得找个能替补的换上去了……”
百合听明白了其中意思,大惊失色,慌乱地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不是的五小姐,奴婢只是怕自己技术不到家,反而教坏了您。”
“我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再不济也就那样了,怕什么?”顾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百合这下没话说了。
做主子的要求,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娘亲告诉过她不要将技艺外传,不过她估量五小姐的资质,大约只能学个皮毛,何况她现在是决不能离开五小姐身边的,若因此惹了五小姐不痛快,反而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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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 考核
百合手把手教顾妍绣了一丛素心兰,顾妍故意将落针做得歪歪扭扭,针脚稀疏,学得也慢,百合陪着做了两天,才算是完成一小丛兰花,可仔细看来,也不过差强人意。
顾妍像是极满意,看了半晌都在呵呵地笑,百合便擦了擦额角的汗。
大冬天的,因为教五小姐绣艺,搞得像做了几日苦力,全身酸软,满头大汗。
倒不是说五小姐愚笨吧,大约是真的天赋使然,五小姐在这上面委实不开窍。前一刻钟才说过的,转眼就忘了,又得从头开始……
百合总算能够理解容娘子是何等无奈了,当下也不怕这鲁绣技艺外传了……就五小姐这样的资质,没两天就该全忘了。
顾妍早早地便拿了那幅绣品去宁寿堂,今日顾老夫人特意请了容娘子用膳,来与她品评几位小姐的长进。这是容娘子在顾府的最后一年,之后她便准备要去云游四海过几年快意日子,因而这也算是最后一场考核。
姐妹几个的绣品早就被送去针线房交给容娘子过目了,她完成地晚了些,只有后来补交,现在还揣着怀里,只等着当面交给容娘子去。
宁寿堂内,顾婼顾媛顾婷已经到了,正坐着喝茶,她进来的时候,顾媛的目光就死死瞪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啖肉饮血,然而转瞬,顾媛就转了转眼珠子,意味深长地一笑。
顾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就是等着今日看她出洋相吗?
她有时候倒是觉得顾媛这人挺有意思的,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藏不住事,比起这家中其他人,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勉强都能称得上一句率真。
顾妍当没看见一样,上前给顾媛和顾婼请礼,顾婷同样起身道了句安好,然后巴巴得望着她,满是企盼。
顾媛因和二姐不和,此时二人便分坐了东西两边互不搭理,二姐又不喜欢顾婷,顾媛勉强还能和顾婷说上几句话,因而顾婷就坐到了顾媛的身边。
按着以前自己那性子,大约是会和顾婷挤着坐一道,然后让二姐落单去,顾婷这么看着她,无非是想她这么做罢了。
都这样久了,顾婷难道还以为她是从前那个任她蒙骗的愚蠢嫡姐吗?
顾妍冷笑不已,根本不理她,走到顾婼身边坐下,拉了她的衣袖嗔道:“二姐每次都来得这样早,也不等等我!”
虽然同住三房,顾婼请安问礼却从来不与她一道,每每都是她来的时候,二姐已经等候在旁了。
顾婼放下杯盏,两指一捏有些嫌弃地拎开她的手,抚了抚袖口轻慢道:“你睡得跟死猪似的,谁叫得醒?”说完还不忘瞪她一眼。
这几天两人关系缓和了不少,顾婼明明心里是想亲近她的,面上却总是副厌弃的模样,别扭极了。
顾妍一点也不恼,笑着说:“那二姐下次直接掀了我被子,我一准儿能醒!”
拍了拍胸口,说得信誓旦旦。
顾婼斜她一眼,哼了声,闷头吃起茶,顾妍就学着她的样子吃茶。
顾婷站在那儿,感觉周围下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她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宽大的云袖下,一双手紧紧攥起来,顾婷慢慢倚回座上,眼神晦涩地望向顾妍,就连顾媛都眯起眼睛,想不通这两姐妹什么时候要好起来了。
过了会儿,老夫人和容娘子在安氏贺氏等一众人簇拥下进来,顾妍几个连忙起身问好。
容娘子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身形消瘦,背脊挺得很直。她穿了身秋香色的云纹长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已经斑白,面容也显老色,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淡淡的,身上却自有一股清然风华,气质出众。
老夫人对待容娘子很是礼待,满脸笑容极为热络,请了她上座与她寒暄,而安氏和贺氏则分坐在下首。
容娘子身后跟着的婆子手里叠了几张绢帕,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几位小姐的绣品。
安氏的女儿,也就是大小姐顾姚,早在年初就出嫁了,她不用太过在意,当下稳坐如泰山,然而贺氏自从坐下来便开始有些急躁,眼睛时不时往婆子的方向瞟。
要知道,能得到容娘子一句夸赞,对于闺阁小娘子来说,是种荣耀。容娘子之后就云游去了,媛姐儿说不得就是容娘子的关门弟子,这名头说出去岂不是响当当的?因而贺氏如今的心情,可是既紧张又期待。
“几位小姐的绣品我看过了,都十分不错,长宁侯府顾家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心灵手巧的……”
上首的容娘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贺氏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身子都不由自主坐直了。
顾媛顾婷也都正襟危坐,目光发紧,顾婼神色倒是自如,依旧低眉敛目。顾妍就更不用在意了——她的绣品还在自己怀里揣着呢,和顾媛顾婷争这个有什么意思?
然而,她却是有点担心顾婼的刺绣上出了些问题,上一世就是在这一日,二姐惹恼了老夫人的……
顾老夫人听得容娘子这般说,心里高兴,招了手让婆子将那几块绢帕呈上来细看。
放在最上头的绣的是雨打芭蕉图,粗大挺拔的芭蕉树上,开了一串串淡黄色的花,细雨层层落下,将花苞冲刷地十分鲜嫩,清新雅致。细细密密的针脚,整齐俨然,看得出来刺绣人是十分认真的。
老夫人看了看落款,是顾婷的。
容娘子在一旁说:“六小姐学得很快也很好,虽然技艺还不算成熟,但在这个年纪已是极为难得,而且这芭蕉传神,有些灵韵,看得出这画样是极好的。”
老夫人一下子想到三儿子的工笔画,了然一笑,抬眼看了顾婷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顾婷一颗心霎时松了下来,暗暗长舒一口气,面上也带了些欢喜,顾媛见了却不屑地冷笑。
顾婼抿着嘴角,长翘的睫毛微动,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
抓着华彩粉瓷茶盏的指尖有些发白,顾妍伸手就握住她的。
触感温凉软如缎,顾婼却没有挣开或是说些什么。
顾妍就想起那日,顾婷邀她一道去请父亲作画。若她跟着去了,父亲看在顾婷的面子上想来定是会同意的,只是如此一来二姐便又落单了。
她幼时的绣艺顾婷一清二楚,即便有父亲的画样又如何,到了她手里简直就是浪费糟蹋,因而出风头的只会是顾婷而不会是她,顺道也教二姐知道了父亲对她们姐妹的偏颇。
二姐心里头是尊敬父亲的,与大多数子女一样,崇拜孺慕着父亲。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同等回报的,父亲有他自己的喜好,二姐又能做什么?
但心里,终究还是会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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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绣品
老夫人将顾婷的帕子翻过,下面放着的是顾媛的绣品,贺氏伸长脖子瞧见了,眼睛一亮,赶忙去瞧容娘子的神色。
然而容娘子始终一副淡淡笑着的模样,喜怒不测,贺氏一时也把不准。
顾媛绣的是一幅水墨山河的景象,充斥了整张细绸白绢,帕子上用的尽是深浅不一的黑色丝线,密密麻麻勾勒出气势磅礴的山水轮廓,只东方一点鲜红,犹如旭日东升,大气恢弘。
老夫人眼中闪过惊艳,不敢置信望向了顾媛,那其中的激赏让顾媛一下子挺直了背脊,面露倨傲之色。
在她看来,什么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实在是太过小家子气了,既然要让容娘子印象深刻,自然得别出心裁,只有像这样的秀美山水,才是亘古永恒!
贺氏也看清了老夫人的满意和赞赏,勾了勾唇角坐直身子,顺带瞥一眼对面的安氏,挑眉自得,心道不枉费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
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孙女,老夫人看到这块帕子就对顾媛很是满意。
脾气品性可以慢慢教导,好好学总是能成的,可这些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大成的了,媛姐儿能有这么好的绣艺,也不枉费自己疼她一场。
老夫人老怀大慰,又想听一听容娘子夸自己孙女,就笑着对她说:“媛姐儿绣得倒是特别,我瞧着进步很大呢!”
“三小姐的绣艺确实不错。”容娘子微微颔首,点到为止,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老夫人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先前婷姐儿那儿容娘子都说了好些,为何到了媛姐儿就如此草草了事?
老夫人于是不甘地继续引导这个话题:“我啊年纪大了,眼睛也慢慢看不清了,这孩子绣得那么密,想来也是极为用心的,都说慢工出细活,真是不容易的……”
老夫人的手指摩挲上那绢帕上凸起的纹路,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和欣慰。
容娘子也是在京都贵圈里混的,当然知道老夫人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多看,淡淡一笑,“这幅绣品确实出色,只是各人技艺不同,互不契合,若是细看,就显得太过班杂了……”
容娘子抿了口茶,说得尽量委婉,其实也就是看不上眼的意思。
拿了别人的东西充好,除了是品性不佳,有违诚信外,也是对她的敷衍和不尊重。
她原先不想点破,不过是为了给她们留些脸面,老夫人非要逼迫她说出什么好话来,那可就没有了!
贺氏和顾媛闻言,脸刷的一白,随后又红了起来,顾妍听了却险些笑出声。
大约这些身怀绝技的人在某些方面都有些莫名其妙,如晏仲孤傲,容娘子耿直,在他们的原则上面,半点不得退步。
顾媛触了容娘子的霉头,误入雷区,人家没有即刻拂袖而去已是给足了脸面,偏偏老夫人得理不饶人,非要捅出这桩丑事,自讨苦吃。
老夫人满心的期望喜悦霎时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面皮僵着一时回不过来。
各人技艺不同,互不契合,太过班杂……
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顾媛这是请了人代绣,而且还不止一个!
老夫人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瞥向正怔愣的顾媛,咬着牙顿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贺氏的面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变幻莫测。
她找了好几个绣艺出色的绣娘给媛姐儿刺绣,又是仿着媛姐儿平日里的针法习惯的,还有地方特意出了错,不显得过于完美,媛姐儿都说简直就是她自己绣的一样,没想到容娘子一眼就看穿……
她也不过是想媛姐儿出出风头,搏个好名声,谁知,谁知……
贺氏的算盘当然是打得响,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安氏嘲讽一笑,很快恢复端庄的模样,起身揭过顾媛的绣帕,似要缓和气氛地道:“快来看看婼姐儿绣的,容娘子一度说婼姐儿的天赋出众呢……”
话音到这儿戛然而止,安氏的面色僵住,手下动作也停了。
顾妍瞧着心中一紧,赶忙朝老夫人望过去,却见老夫人的眼睛刹那眯起来,扣在桌沿的手指收紧再收紧,像是竭力在隐忍什么。
顾妍又朝顾婼看过去,询问是怎么回事,顾婼察觉不同,却也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容娘子在上首说:“二小姐技巧纯熟,绣艺精湛,惟妙惟肖,虽尚显稚嫩,但已初具风韵,假以时日,定能大成……”
容娘子说了一通好话,老夫人的面色却未曾缓和,反而越来越难看。
顾妍这个角度是看不到那张绣帕的,她咬了牙离开座位上前去,拿出怀中的绣帕交给容娘子,道:“容娘子,这是我的绣帕,虽然迟了,但是我一针一针绣的……”
小娘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看着她,容娘子原先不喜这种不守时的行径,但见顾妍此般真诚,倒是接过来细看,顾妍就趁她低头的功夫,朝桌上顾婼的绣帕看过去。
艳黄色的,真红色的,层层叠叠的,是一大朵朱砂红霜菊,帕子角落绣了一个“婼”字,菊花旁是唐代元稹的一句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顾妍不敢置信地回头朝顾婼看过去。
她那日见二姐绣的东西明明是金佛手,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朱砂红霜菊?
难道二姐因为顾婷闹了那一出,所以临时换了?可再如何,她也不能绣菊啊!
无怪老夫人现下面色难看得回不过来,府中人都知道,老夫人痛恶菊花,尤其是朱砂红霜!九月蟹肥菊美的时候,侯府的人只会吃蟹,却万万不会赏菊,更是见不得一点点菊花的影子。
若说老夫人为何如此厌恶菊花,顾妍也只是偶然一次听嘴碎的丫鬟婆子说过,是因为长宁侯顾老爷子。
顾老爷子不住在燕京,而是定居到了大兴的庄子上,只过年才会回府,据说是因为和顾老夫人闹翻了,原因似乎是因着顾四爷的生母,也就是顾老爷子的妾室朱姨娘。传言是说老夫人害死了朱姨娘,然后顾老爷子生气了,抬脚就与老夫人异地而居。
相传这位朱姨娘最爱的,就是朱砂红霜菊……
顾婼是老夫人疼宠的孙女儿,怎会不了解老夫人的喜好和忌讳,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这种错?
顾妍绝对不信!
那这块帕子,究竟是谁做的?
第021章 彻查
安氏白着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然而试了几次,始终开不了口。她不解又无奈地看看顾婼,暗暗叹了口气,别过头无能为力。
顾妍紧紧盯着安氏细捏绢帕的那只手——悠然而闲适地翘着兰花指,哪里像是心中哀愤的?
方才就是安氏急匆匆地将二姐绣帕拖出来的,看似是在缓和气氛,可仔细一想却是有些刻意了……
这件事,安氏也是有参与的?
顾妍一下子抿紧了唇。
“你这不是京绣,也不是苏绣,倒有些像是鲁绣和蜀绣……”容娘子盯着那歪歪扭扭不是很好看的素心兰半晌,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容娘子是燕京人,擅长的正是京绣,母亲是姑苏人,擅长的是苏绣,舅母却是巴蜀人,擅长蜀绣,她幼时不学这些,大了些才跟舅母学的蜀绣,京绣也会一点,鲁绣则是因为百合才会的,仅凭这样一幅半残品,容娘子能看出端倪,确实是内里行家。
顾妍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正容说道:“是的,说来惭愧,先前娘子教授课程,阿妍没有仔细学,然而绣品交不出来,也不成样子,只好求教身边的婢子,她们正是会蜀绣与鲁绣,才有了现在这样……”
容娘子点点头,“看得出你是用心的。”
她又仔细看了看,像是发现了什么目露疑惑,旋即转过头看顾婼绣的那朱砂红霜菊,恍然笑道:“我说好像哪里看见过,你们两姐妹,是都用了鲁绣啊!只是二小姐这里藏得深,我倒是一时间还看不出来呢!”
顾妍闻言眼前一亮,惊喜一闪而过,顾婼却倏地蹙起了眉,问道:“什么鲁绣?我从没学过这个。”
“没学过?”容娘子一惊,拿起那块绢帕端详,喃喃说道:“这加捻双股丝和辫子股针,不正是鲁绣特有的吗,你若是没学过,怎会这么用?”说到这里又有些奇怪,“倒也是,这几针都被盖起来了,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倒像是手误似的……”
老夫人竭力隐忍,先前的容色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听到容娘子这么说,恍恍惚惚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她沉声问道:“婼姐儿,你绣的是什么?”
顾婼一直坐在下首,看不到老夫人案首上放的绢帕,她有些奇怪,自己绣的什么,难道祖母看不出来?她绣得有那么抽象?
可是既然老夫人问了,顾婼也老老实实回答道:“是金佛手花。”
老夫人额角跳了跳,眯着眼,长吐了口气,淡声道:“嗯,知道了。”
她放松着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喘息,一下子有些力竭。
先前气狠了,也没深想,如今冷静下来,才觉察到疑点重重。
这是有人要借刀杀人啊!
容娘子不是侯府人,当然不明白老夫人的忌讳,只当她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于是站起身请辞道:“几位小姐的绣品都看过了,我在顾家的教学也告一段落了,往后也想四处看看长些见识,几位小姐未来定然各有际遇,有缘再见罢……”
老夫人回过神来,站起身送容娘子出门。
前几日停了的雪又下了,而且越下越大,裹着寒风凛凛,拍在脸上,打进脖子里,冻得人瑟瑟发抖。
北地的雪,一下起来就没玩没了,地上全是白的,院子里还是光秃秃的一片,除了几座假山怪石,再无其他。
二十年前的宁寿堂,还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的,一夕之间,花花草草尽数被她吩咐了拔去移走,慢慢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老夫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立在庑廊底下,小辈们哪里敢去屋里头?
贺氏方才丢了人,现下哪怕冻得哆嗦也没脸去劝,安氏就在旁说道:“母亲,外头风大,您身子不好,进去吧。”
老夫人点点头,长舒了口气,“嗯”了声,走进屋内,脚步有些虚晃,在安氏和嬷嬷搀扶下又坐回了上首那张太师椅。
那朵硕大的朱砂红霜菊还艳丽地平放在桌案上,鲜艳婀娜,妖娆多姿,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娇艳柔媚的女人。
顾老夫人一颗心都揪地紧紧的,绞绞地痛。
“媛姐儿回去闭门思过,老二媳妇你也回去,这几天不要过来请安了。”
冷静下来后,老夫人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刚刚的事也逐渐清晰起来。
想到容娘子说顾媛找了人代绣,她那张老脸就觉得火辣辣地疼——亏她有一瞬还为这个孙女感到骄傲,原来全是放屁!
顾媛哭丧了脸,细声道:“祖母……”
“滚!”
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想着就是自己平日里的纵容,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顾媛一下子被唬住了,祖母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这种重话?她委屈地直想哭,跺了跺脚拔腿就往外跑。
贺氏也懵了,可自己理亏在先,再看老夫人这怒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认栽地起身追上顾媛去,心想过几天再来娘这里讨个好。
然而想着想着,心里又记恨上了容娘子。若不是她,媛姐儿怎的会被骂?说一两句好话难不成还要她的命不成?
贺氏一肚子气地回了,安氏蹙着眉站在一边,抿着唇似是心情有些不好。
顾妍冷眼看着。
怎么可能会好呢?安氏打了的算盘落空了,老夫人没有上套,这一下子努力白费了,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就看到安氏目光极为隐晦地睃向了她,顾妍却傻乎乎地回了一笑。安氏一愣,眉心皱得更紧,暗想莫非真是巧合?
“好了,都散了吧。”老夫人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
顾婼察觉了刚才的奇怪,有心想问问,可既然老夫人都开了口,她也不好继续待下去,随着众人一道离开。安氏想留下,却被老夫人摆摆手赶走了。
厅堂里空落下来,老夫人就拿起那块绣了朱砂红霜菊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越攥越紧。
枯瘦的手上青筋爆起,像是下一刻就要将这块布撕碎扯烂似的。
常年伺候老夫人的一个老嬷嬷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劝道:“夫人,切莫伤了身子。”
紧握的拳头松了片刻,只一瞬又攒紧起来。
“伤身?心都死了,身伤又怕什么?”她冷冷地嗤笑,身子却是颓然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都苍老了好几岁。
过了这么多年了,原来什么都没忘。
她以为只要毁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禁止了侯府里种养菊花,就能够摆脱那些东西了?其实是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
老夫人摊开帕子,看着那上头绣着的两行字。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当年那个玉树临风芝兰玉树的男子,就是与那个贱人这般说的,一生一世,只倾心一人。
那她又算什么?
老夫人双手一用力,随着“嗤啦”一声,帕子被撕成两半,那朵艳菊就这般颓唐枯败在她的手里。
“查!给我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老夫人厉声狠狠说道。
府里头要算计什么她不管,不闹出大动静,她权当睁只眼闭只眼。哪家的后宅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
可要是有谁想着揭了她的伤疤,踩了她的脸面,借了她的手来行事,那就休怪她不客气!
第022章 端倪
一众人离开宁寿堂后各自回屋,顾婷请了礼便带着丫鬟匆匆而去,顾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冷笑连连。
顾婷再如何聪慧,在她面前如何姐妹情深,温和柔弱,到底还是年纪小,沉不住气,眼看着事情不对劲,心里就慌了,该是知道先走为妙,去找能决断的人商量吧。
顾妍黑沉沉的眸子慢慢眯起来,侧目看向百合微微发白的脸色。
她们几个来宁寿堂请安,丫鬟婆子都是被留在外头不许进去的,百合或许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不过当她看到二姐完好无损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心里也该有点谱了。
“刚刚是怎么回事?”顾婼紧紧攒起眉,想了半晌也不得门窍,一时喃喃低语起来,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顾妍。
顾妍注意到百合身子一正,微微侧了耳做倾听状。
她清咳了声,将手袖在暖筒里,戴上斗篷上厚实的风帽,道:“快些回去吧,这雪眼看着是要下大的,再下去就不好走了!”说完就看了百合一眼。
百合一愣,低下头打开油纸伞为顾妍撑起,神色间却难掩失望和急切。顾婼看她一眼若有所思,抿了唇也一道走了。
一路上两人不曾开口,连眼神交流都没有,百合便是想通过她们的神情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也徒劳无功。
直到二人去了正院,陪柳氏说了会儿话,顾婼才到了西次间,屏退了众人问顾妍:“那个丫鬟有问题?”
顾婼的性子直来直去的,有时还有些横冲直撞不管不顾,但却不代表她是个愚蠢之人。恰恰相反的,她很聪明,细心周到,观察入微,有些东西她一想便明白。
顾妍点了点头,手指轻叩着金丝楠木小几,像是浑不在意,顾婼瞧见就皱紧了眉,不解问道:“你既然知道那人有问题,还把人留在身边伺候?养虎为患,身边种了这么一颗毒瘤,你倒是从容得很!”
她心知顾妍已不如过去那样一味蛮干任性,就像是顷刻之间突然长大了懂事了,可有些事,她却愈发看不懂。
“我若是随手把她打发了,今日二姐就没那么容易幸免了……”顾妍轻叹了口气,神色间还是有些庆幸和后怕。
老夫人今日明显是动怒了,而且气得不轻,若非是顾忌有容娘子在场,只怕早已发作出来。
人在盛怒的情况下,理智就可能被情绪掌控,若还有什么人在旁边说道上一两句,一把火烧着了就不是那么容易灭的了。
想必二姐上一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百口莫辩,最后遭了老夫人的厌弃的。
“你什么意思?”
顾婼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她本就觉得今日这事有蹊跷——祖母那神色都像是要吃人了,还有莫名其妙问她绣的是什么,容娘子说的鲁绣,一团团的乱如麻,竟然还牵扯上了百合?一个婢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你的绣品被人掉包了,老夫人那儿看到的是被换了的帕子,上面绣的是朱砂红霜菊,还有附带了两句诗。”顾妍抬起头,看着她缓缓说道:“是什么诗二姐心里应该清楚,老夫人那时候可是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处于理智决堤崩溃的边缘,但凡有一条导火索引燃,后果可想而知。
话到了这儿,顾婼顿时懂了。
她脸色先是一白,随后黑了下来,目光沉静如水,冷冷笑道:“栽赃嫁祸?呵,她还挺能想的!”
背后那只手是谁的,只要想想谁能从中获益就明白了。
不用说了,会设计这么害她的人,除了李姨娘还有谁?
顾三夫人柳氏不得老夫人喜欢,父亲待母亲也大大不如从前,李姨娘在三房的地位日益攀升,母亲的日子只怕要艰难。
她顾婼在老夫人面前尚算是说得上话的,若她继续得脸下去,还可以到老夫人面前为母亲转圜,对李姨娘无疑是种威胁。
何况前不久,她还在父亲面前提出,要为母亲分忧,分了李姨娘的管事权,她若是栽了,李姨娘就顺理成章接手,才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人给她捣乱。
一箭双雕,真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
顾婼脸上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恨声道:“果真是好样的!”
她深吸了几口气,按捺平复住心中激愤,又问道:“这和那丫鬟有什么关系?是她换了我的绢帕?”
话到这已是眯起双眼,好像下一刻就要出去把百合给处理了。
顾妍摇摇头,“百合娘是针线房的绣娘,她们本是山东人,擅长的是鲁绣技艺,我找了百合教我刺绣,交上去的帕子上用的便是鲁绣,而容娘子看出你那块被掉包了的帕子上也有鲁绣的痕迹,这才误打误撞教老夫人察觉出端倪来。”
容娘子在侯府教课,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针线房,她在针线房有自己的宴息室,几位小姐完成了绣品后,就是让大丫鬟送到针线房的,在这个过程里,若有人偷龙转凤掉个包,倒也是容易的事。
要模仿二姐的针法,要通苏绣和京绣,还要不教人轻易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那必须得是一个技艺十分高超的绣娘。
容娘子不清楚侯府的辛密,看到二姐的帕子时只会品评一番,哪里又会晓得这简简单单一个花样子会惹得老夫人不痛快?她带了几位小姐的绣品去给老夫人看,再之后的事那便顺理成章了……
顾婼一听有些发怔,喃喃念道:“竟然这般巧?”
巧?
顾妍挑眉笑了笑,也算是巧吧。
她当时看到百合那只荷包的时候就有些怀疑了。
百合娘在隐藏自己的真本事,却还是习惯使然不经意地将鲁绣用进去。她想二姐的绣品既然没有出问题,那便极有可能那送到老夫人面前的东西不是出自二姐之手。
百合已经是李姨娘的人,是不是就意味着,百合娘和李姨娘也有牵扯?而百合娘又这么巧地在针线房做事,怎么想都觉得处处疑点。
她是故意让百合教她鲁绣的,将鲁绣精髓无限放大到容娘子面前,她不信容娘子看不出来,而至于容娘子能否顺利地联系到二姐的那张绣帕上,却是有些在赌了,所幸好运气是站在她们这边的……
顾妍眉眼弯弯站起身来,心情不错,“二姐是有福之人,当然能逢凶化吉,便是巧合又如何?横竖如今我们是不用担心的,祖母那儿不会轻易罢手,也不用二姐亲自动手,牵连的总会被揪出来的……”
虽然顾妍不屑有老夫人的疼宠,然而她们在府中的地位和尊荣,却是要倚仗于此。那些下人惯是会看碟下菜的,滑不溜秋贼精得很,看二姐无可翻身了,定然会欺压到她头上来。
上辈子母亲去世后,李姨娘被扶正,二姐这个原配嫡女,身份就尴尬了起来,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过得可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姨娘这次也是兵行险招,若是成功了便顺利扫除一个大障碍,可若是失败却有可能暴露出自己……不过以她的谨慎,想必是想好后招将自己摘干净了!
顾妍眯眼想起安氏在宁寿堂的表现,目光陡然变得晦涩起来。
安氏……怎么会帮李姨娘的?
第023章 处置
侯府的中馈管家权早已交给了安氏,但真正大事的决断却依然要经过老夫人的首肯,表面上看起来老夫人是个撒手享清福的,然而有些东西,她依旧死死握在手里不曾罢手。
既然老夫人下了死命令要严查下去,安氏自然要拿出最快最有效的章程手段出来。
从二小姐顾婼身边的丫鬟婆子,到三房上上下下可疑之人,再到针线房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果然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那日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伴月送了二小姐的绣帕来针线房时,是一名姓赵的嫂子接的。
最近针线房正在赶制年节衣饰,又要开始筹备来年春裳,忙得不可开交,赵嫂子能抽出空来为伴月做事,伴月还感激了一通,给了她两角钱的银馃子,而赵嫂子则将二小姐的绣品送去了容娘子那处。
但容娘子看到的,却是被换了的绢帕……
当天晚上,有与赵嫂子同住后罩房的小丫头夜起,迷迷糊糊看到有个人蹲在火盆面前,专心致志盯着盆中燃着的东西,那被火舌疯狂湮没的东西,形似是一张绢帕。
再一查赵嫂子是山东人,本身亦是擅长鲁绣的绣娘,所有的矛头便瞬时推向了她。
“……是前年的时候来府里的,家中有个病儿子,还有个女儿现在在五丫头身边伺候。”安氏将得来的消息告知了老夫人,事无巨细,“今夏的夏衫送到二丫头那儿的时候,上头的玉簪花绣成了芙蕖,二丫头发了通火,罚了针线房做那套衣服的绣娘两月月钱,就着这赵姓嫂子。”
六小姐顾婷最爱的就是芙蕖,而二小姐顾婼却是最不喜欢的,针线房的人大约清楚着这几个小主子的喜好,倒是不曾出过错,但赵嫂子是新来的,一时没注意,就惹了个麻烦。
安氏徐徐说道:“那赵嫂子家的小儿子是个病怏怏的,就靠了她和她闺女的月钱吊着半条命,赵嫂子被罚了钱,这下子药钱没有了,赵嫂子东拼西凑地借,她那儿子还是去了大半条命……家中唯一的骨血,险些保不住,赵嫂子就怪到了二丫头的身上。”
“所以,就伺机要给婼姐儿一个教训,还用了这种法子?”老夫人斜斜觑了眼安氏,冷笑一声,“她打听得倒是清楚啊!”
说的是老夫人喜好憎恶的事情。
安氏顺势端了盏茶递给她,说:“那赵嫂子本是济南彩云坊最好的绣娘之一,绣艺是顶尖的,因家里男人犯了事,才被削为奴籍。家里头几代单传,仅有这么个儿子,宝贝得犹如命根子,但凡威胁到孩子,作为一个母亲,能做出什么真是不好说……”
话到了这儿,安氏叹息了一声,她想到了自己那早夭的大儿子。
当初长子过世的时候,她也是险些就要一道跟着去了,那种痛苦,却是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老夫人哼了声,到底还是接过茶盏抿了口,道:“既然做了,就做好准备别后悔!”
那冰冷的目光不含一丝怜悯可惜,满满的都是上位者面对蝼蚁时的不屑与嘲讽,尤其这只蝼蚁还曾经不长眼地往她身上咬了口,肿了一个大包,那便更加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安氏刹那明白要怎么做。
沉吟半晌,老夫人像是不经意地忽然问道:“李姨娘最近在做什么?”
安氏闻言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只回道:“听说是病了,正休养着呢……”
“呵!这么巧,一个两个就都病了!”老夫人将杯盏搁到几案上,有些重,磕碰出叮咚脆响。安氏没有说话,静默了片刻,才听到老夫人道:“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婼姐儿年纪渐长,也可以管事了,派个嬷嬷去帮帮婼姐儿。”
意思是三房的事便跟李姨娘没有关系了……
安氏微愣后轻声应是,心道老夫人心里其实是有数的。
这个惩罚也算个警告,还是轻了的……
安氏这便退下,按着老夫人说的去做。当她派了常嬷嬷来三房时,顾妍正和顾婼一道在西次间里习字描红。
顾妍的字是跟着舅母学的,舅母书得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勾踢、转折、轻重、连断,如同行云流水,下笔舒卷自如,笔墨浓淡相宜。
顾婼侧头瞥了眼,大为吃惊,“你的字倒是写得好,进步极大。”真不像是个**岁小娘子写得出来的。
这句话顾婼放在肚子里没说出来,顾妍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她转过头来说道:“二姐的书画也极好,工笔写意都不差,不也是一样吗?”
她看着顾婼写的形似颜体的清雅小篆,微微笑了笑。
顾婼在书画上的天赋极高,四叔还竭力夸赞过她明悟通慧。
只是二姐不如顾婷一般会在父亲面前撒娇讨巧,父亲就以为几个儿女中,只有顾婷最为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而二姐的才华却只能被埋在肚子里。
顾婼微怔,淡淡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你那丫鬟怎么着了?”
转移话题的方式实在不怎么高明。
顾妍顺着她的话道:“现在见不到人影了,估摸着是被叫去哪儿了吧……”她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这些事与她没有关系,要害她的人,她又何必留情?
不一会儿,常嬷嬷就奉了命令来三房,与顾婼说明了来意。顾婼倒是没有意外,甚至还觉得有些可惜,这么个结果,还是太轻了!
常嬷嬷又与顾妍说道:“针线房的赵嫂子犯了事,世子夫人将她打了三十大板交给衙门了,赵嫂子闺女百合为她娘求情,冲撞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就一并将她打了后发卖了……”
三十大板下去,又是妇人,一条命也差不多没了,又发卖了出去,哪里还有人家的活路?
这确实是顾家人的行事作风。
顾妍一副吃惊的模样,蹙眉嘟囔道:“百合都走了,我身边哪里还有什么人伺候啊?”她很是气愤地跺了跺脚。
常嬷嬷是安氏身边的老人,她闺女就是三少爷顾衡之身边伺候的玉英,既然常嬷嬷奉了安氏的命令过来,她若是不做点样子给她们看,就显得可疑了。
常嬷嬷见顾妍不满,反而放了心,道:“那奴婢与世子夫人说说,给五小姐再找几个伶俐的丫鬟来伺候?”
安氏送来的和李姨娘送来的,有差别吗?
顾妍坚决摇头,“我才不要府里的家生子呢!等来年开春了,我让牙婆送了婢子来亲自挑选,就不信找不到合适的!”
小姐们都致力于挑选家生子,毕竟大家族繁衍生息百年,下面人早已盘根错节,忠心的仆人就是自己的一大助力,偏偏五小姐要挑外头来路不明的丫头,调.教过没过关还两说……任性胡闹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
常嬷嬷心中暗讽了一番,面上还是笑着连连说好。
第024章 归人
进入了腊月,顾婼就开始忙了起来,侍疾的事便落到了顾妍身上。
先前做的秋梨膏极管用,柳氏的咳症已经好了许多,对此众人都很高兴。柳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小女儿,一日日的精神也慢慢变好,面色也不如从前那般病态蜡黄,觉得有力气时还会陪着顾妍打络子玩。
“你还要小的时候,就喜欢和衡之一道缠着我陪你们翻花绳玩百索,我觉得应付不过来了,就用线打各种络子给你们玩,你们一下子就都眉开眼笑,高兴极了……”
提起从前的事,柳氏的面庞都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顾妍也跟着笑。
她已经记不清楚那时候的事了,但似乎印象里,母亲的络子的确打得很好很漂亮,只是以后她再没有机会见到过。
顾妍翻找了许多彩色的线出来,挑了玫红色的,白嫩的手指绕来绕去,很快打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攒心梅花样子,她高兴地举到柳氏面前道:“阿妍也会打络子的!”
柳氏接过来笑得不行,摸着她的头道:“是啊,阿妍越来越厉害了!”
她让唐嬷嬷去找了块玲珑剔透的碧玺圆玉来,嵌在了上头,缓缓说道:“梅花开于冬春之交,有报春意,是吉祥之花,更是岁寒三友之一,高洁、坚韧、朴素、甜美……梅花络子要沿着结体多走几遍线,才能看起来结实紧致……”
柳氏一边说,一边耐心地一遍遍打着,玫红色的丝线绕在手指上,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别样的好看。
顾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等柳氏收了线,就给她别到了腰间。
这个时候,丫鬟燕儿走了进来说:“五小姐,二少爷回来了,现在在宁寿堂,表少爷也一道来了……”
顾妍抚着络子的手一顿,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显得茫然无措。
柳氏瞧着有趣,笑问道:“你平时不是和你二哥关系最好吗?怎么人家回来了你却是这个反应?”
按理不是应该急急地起身去宁寿堂前候着人吗?
顾妍晃了晃神,旋即一笑,“那女儿这便撇下娘亲过去了,娘亲不会生气?”
柳氏点着她的额头,哭笑不得,“跟你们两个孩子有什么可置气的,快过去吧,你二哥都走了半年了,你们两兄妹也有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
可不是吗?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太久了……
顾妍点点头,站起身来,由唐嬷嬷给披上了一件白狐狸皮的披风,戴上毛茸茸的兔儿卧,整张脸嵌在厚实的风帽里,这才出了门。
百合先前被打发走了,绿芍还是做着三等丫鬟的事,卫妈妈冷眼瞧了几日,提拔了一个叫青禾的小丫头做了二等,如今贴身伺候着顾妍。
顾妍对青禾还算是满意的,这丫头话少但做事尚且爽利,人也细心,虽然看着有些木讷,却并不是死板固执的人,暂时说来还是不错的人选。
而青禾对顾妍的感觉则是惊讶居多。
她原先是在庄子上的,年纪到了就来府里做事,没钱没势也不认识什么人,被管事嬷嬷分到了五小姐这里。
所有人都说五小姐难伺候,说不定呆了几日便要被赶走了,她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出一点错……可这几日她近身服侍着五小姐,却觉得五小姐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脾气大,反而很温和……与外头说的一点儿也不像!
青禾默默跟在顾妍身后,穿过九曲回廊,只要再越过一个花园就到宁寿堂了,顾妍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园里栽种了几棵桐树,枝叶繁茂在白芒间绿油油的,相比下西北角的那棵老槐树就显得枯槁干瘪,枝桠黝黑。林间堆放了几块太湖石,一人半高的石头,被雪层层覆盖住,留下一个个幽深的洞窟,奇形怪状,看起来十分有趣。
顾妍靠在回廊的落地红漆柱上,淡淡道:“就在这儿等吧。”
她却是不想去宁寿堂的,这里是往来的必经之路,二哥一出来,她自能见到。
青禾低头拭净倚栏上的雪水,又垫了块方帕,让顾妍靠着坐下,顾妍笑看了她一眼,伏在阑干前,若有所思。
二哥顾修之,半年前就被送去江南金匮的西铭书院读书去了。
顾家乃书香世家,侯府的男丁又少,自从大少爷夭折后,安氏便将重心全放在了次子顾修之身上,恨不得他早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日后好继承侯府门庭。为了这一点心思,安氏可算煞费了苦心,这才想到要将二哥送去读书风气重的江南。
西铭书院是江南的头等学府,就好比燕京的国子监,享誉盛名已久,历年来不知出了多少肱骨重臣,慕名而来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学舍早已容纳不下,二哥想入学委实困难。
但姑苏毗邻金匮,柳家在姑苏是大族,每年西铭书院整修添资,柳家都是义不容辞,舅舅更曾任书院讲师,声名远播。
有了舅舅的亲笔书函一封,又有了柳家出面,二哥入学便是轻而易举之事,安氏这才欢欢喜喜送了二哥去江南。
然而安氏承了母亲这么大一个人情,临了却反过头来帮李姨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妍扯了唇冷笑不已,只一瞬却又凝了神色。
西铭……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的字眼,它不仅仅是书院的名称,更代表了一种风骨。
西铭人士标榜气节,崇尚实学,既讲学又议政。他们狷介耿直不畏强权,敢于直言坦荡正义,在朝中有许多志同道合见解相似的盟友,他们慢慢就被称作了西铭党……
舅舅也是西铭党人……
顾妍闭上了眼睛,似乎又想起了那一场大屠杀。
梦里的血汇聚成涓涓细流,魏都坐在上首轻摇羽令,刽子手得令大刀挥下,一个个的人头落地,被垒了起来码成一座高高的佛塔,死不瞑目地盯着一个方向。
都是因为她……
顾妍身子禁不住发抖起来,全身止不住地发寒,又像是坠入了那个昏暗无力的梦里,痛不欲生——直到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抓住她紧扣阑干的手,她才算回过神来。
“阿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少年舒朗的嗓音响在耳畔,那手上的温热通过指尖传递到全身,顾妍有些迷蒙地抬头看了眼。
俊眉修目的少年穿了身月白斓衫,披着灰鼠皮大氅,正一脸的担忧。他眉宇间还带着仆仆的风尘,难掩疲惫,眼角眉梢有些许雪粒冰晶,更显得容颜剔透清隽。
“二哥……”
顾妍喑哑的声音像是堵在了嗓子眼,翻腾了许久方才吐出这两个字,可一说出口,眼睛就倏地红了。
不知怎么的,顾妍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他穿了身黄灿灿的战甲,脸上身上都溅了血,提了把大刀虎虎生风而来,满身皆是凌厉的杀气与暴戾……
她看得见他,他却是见不到她的,可二哥那个样子,与记忆里的又是此般千差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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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不同
顾妍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眼前的少年还只有十三四岁,眉清目秀气质轻朗,看着她的一双眼都是含笑的,就像如今照在她身上暖暖的冬阳,不见半丝血雨腥风,着实难以与记忆中的人影重合……
“阿妍,怎么了?”
顾修之看她呆呆的模样,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又察觉她的手太过冰凉,忙拢在了自己手里捂了起来。
“大冷的天坐这里干什么,手还这么冷!”瞪了她一眼,转而就脱了自己的大氅又给她裹好。
顾妍整个人都显得鼓鼓囊囊的,只有一双清妙目露在外头,纯澈又黑亮,像极了乡野林间偷吃松子的花栗鼠。
顾修之哈哈笑了起来。
顾妍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也不管自己被裹成如此,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二哥与兄弟姐妹几个都不投缘,偏偏与她极为要好,他们彼此分享着那么多的秘密,度过最难捱的时光。
前世送他出征,得来的是他身亡的消息,她难过悲痛之余,以为只有来世再见了,却没想到,昭德四年,她看到二哥领着大金的铁骑南下,一路夺了辽东七十二城,斩杀了大夏的战神萧沥……
她又惊又喜,想和他说几句话……可她只是个鬼魂,二哥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世间最遥远莫过于阴阳相隔,她以为就这样了,就只有这样了……但老天似乎又给了她一个机会。
“二哥……”
顾妍满脸的泪水糊在他胸口的衣襟上,月白色的斓衫被弄得又脏又皱。
顾修之身子僵了僵,也不在意,大手揉着顾妍的脑袋,笑道:“傻丫头,干什么呢?还以为这半年你有什么长进呢!”
说着这样的话,手臂却收紧了一圈,又有些高兴地道:“我知道我回来你很开心,可也犯不着这个样子啊!瞧瞧你哭得这么难看,丑死了!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顾妍:“……”却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又在他身上蹭了蹭,把脸上泪痕都擦干净了,龇了牙道:“嫁不出去就在家里做姑子,让二哥养着!”
顾修之一怔,虎着脸道:“胡说什么!”
他伸手揉顾妍的头发。
梳得好好的双丫髻被弄乱,顾妍终于忍不住瞪他,顾修之却依旧这般乐此不疲,仿佛逗她玩就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过了会儿,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桑麻油纸包递了过去,“喏,你上次来信说想吃糖卷,我特地给你到姑苏采芝斋去买的,就你说的那家老字号,其他的一点儿也不地道。”
顾妍打开纸包,那一个个的紫薯糖卷早已冷透,都有些压扁了,但保存的还是很好,隐隐能闻到甜滋滋的糯米蔗糖清香。
从姑苏到燕京,千里迢迢带过来,他也不嫌麻烦……
顾妍小心翼翼包好拢进怀里,细声嘟囔道:“我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
府里也不是没有擅长白案功夫的师傅,可做出来的东西却总像是哪里欠了点火候,比不上她在采芝斋吃过的那一家。
有一段时间她念念不忘,想起在金匮读书的二哥,居然写了信过去让他回来时捎上一些,现在想想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但二哥竟还真的带了回来!
顾妍心里像被温泉浸洗过一般暖融融的,顾修之见她高兴则在一边咧着嘴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回廊另一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就说二哥偏心,只想着五妹妹,倒是忘了我们姐妹了!”
顾修之一听这话就皱了眉,转过头不耐烦地看过去。
见是顾媛穿了身大红色绣芍药的缂丝褙子,打扮地明艳动人,执了把纨扇半遮着脸走过来,方才的好心情瞬间就打了个折扣。
顾妍眼尖地看到,在顾媛的身后,顾婷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子几乎掩在阴影里,不引人注意,完全充当了顾媛的陪衬。
李姨娘自从上次针线房赵嫂子的事后就对外称病,加上三房一应事宜都交给了二姐,李姨娘出来见人的次数就少之又少了,连带着顾婷也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不再四处蹦跶。
顾妍还以为顾婷韬光养晦起来了,没想到这些日子竟是去巴结起了顾媛。
说起来,顾媛的性子就是被宠坏了的娇蛮,而顾婷对付这种人往往是最有法子的,她从前就是被顾婷哄骗得七荤八素,那一张甜嘴,委实是讨喜极了……
顾媛几步就站定在了两人面前,瞅了眼顾妍怀里的油纸包,挑眉笑道:“有什么好东西还要藏着掖着的,二哥未免太过了吧!”
涂着桃红口脂的丰唇轻扬,嘴里说着拈酸吃醋的话。
这副模样,有些人做起来或许俏皮可爱,一如顾婷,然而有些人做起来却平白地让人觉得心生烦厌,嫌恶至极。
不巧的,顾媛恰恰就是属于后者。
“带给兄弟姐妹几个的礼物早就备好送去各房各院了,你不满意就算了,少来这儿给我摆什么脸子瞧!”
顾修之顺势坐到顾妍身边,掸了掸衣袍,冷嗤道:“这么冷的天,还打什么扇子?要学那犹抱琵琶半遮面,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点资质,打肿脸还要充胖子,真是丢人……”
他万分惋惜地摇摇头,觉得顾媛真真是侮辱了白司马那么美好的诗词,扭过头似乎是不想承认那人是自己堂妹。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顾修之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好,但要是遇上自己不喜欢的,他是绝对是不会委屈强迫着自己和颜悦色的,这就是他的脾气!
顾媛纨扇后微笑的面容霎时扭曲僵硬,一双美目瞪圆了,差点就要翻脸。
若不是因为侯府男丁稀少,顾衡之又是个病的,顾修之成了小字辈里唯一的希望,她会拉下脸来去奉承他?
她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二哥好吗?
偏生贺氏除了她一个女儿再无其他孩子,二房也没有男嗣继承,老夫人想着再缓几年看看贺氏肚子有没有动静,为了日后自己能有一个倚仗,顾媛这才勉强笑脸相迎的!
和顾妍这贱蹄子一样,都是给脸不要脸的!难怪能混到一块儿去!
顾媛气得身子直抖,强逼着自己不发作,顾婷在这时就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往另一头看去。
这才瞧了一眼,原先满面的怒容,刹那就变成了温婉似水,柔情蜜意。
顾妍暗暗纳罕,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在下一刻,身子僵在了那处。
远远走过来的,是一个身穿湖色细绸直缀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高挑十分清瘦,相貌出众玉树临风,最难得的是他身上有一股类似于岁月沉淀后的温润内敛。
顾妍想起来之前燕儿通报时说,表少爷也来了。
她当时听到二哥回来的时候就愣了,也没留心,现在见到安云和,却是惊讶居多。
安云和是安氏的侄子,因为安氏的缘故,也是经常和长宁侯府打交道的,府里人对他都较为熟悉,顾妍倒也偶尔会见到他。
然而她幼时对他的记忆零星地可怜,印象深刻的原因,却是柳家抄家那日,是安云和带了人去的。
魏都手下五虎五彪之首,狠辣的手段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那些泼皮无赖似的军官进了柳府就开始肆虐打砸、虐杀,活像是蛮不讲理的草莽流寇,安云和却好整以暇作壁上观,甚至纵容暗示着手下轻薄侮辱着府中女眷,更丧心病狂地还要对尸骨未寒的舅母下手……
她和纪师兄负隅顽抗满身狼狈,那人却温文尔雅笑得从容得体。
衣冠楚楚的翩翩公子,在她眼里,就是可怖阴森的鬼魅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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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十三苏,fenyi8打赏的平安符!另外,有关于男主的问题……十二想说,其实文中已经提到了,大家猜猜看是谁吧!
第026章 护着
顾妍想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看向安云和的眸子却忍不住冷锐起来,宽袖之下的手指握成拳,连指甲嵌入掌心都没察觉。
安云和一路闲庭看花般走过来,风.流儒雅,见顾修之大喇喇坐在倚栏边上,失笑道:“修之,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清越的嗓音很动听,声线平和,如冰玉相击,低而脆。
走近了,才发现拐角口还有不少人,倒也不慌不忙,顿下作揖道:“原是诸位表妹,有礼了。”
顾媛看到安云和过来,一张脸早已红透,眼睛晶亮,再一见他与自己说话,忙上前一步福身还礼道:“安表哥客气了,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安表哥了!”
她一面说,一面娇羞地低下头去,耳尖都泛了层淡淡的烟粉,平时那嚣张跋扈的样子竟是无迹可寻。
顾修之狠狠翻了个白眼。
什么辛不辛苦舟车劳顿的,说得好似主家欢迎归家人的作派,当自己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个拐着弯的表妹罢了……
安云和愣了愣,一笑过后也没多在意,又寒暄了几句。
似乎是察觉到顾妍的视线,他看了过来,乍然对上那双黑糁糁的眸子,心里蓦地有些怪异。
“……五表妹。”顿了一瞬,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顾妍收回目光,低下头去,暗暗吸了口气。
她自然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表露出心绪,让人察觉的,便只轻声与顾修之耳语道:“许久不见,眼生得很,都不认得了……”
顾修之噗嗤一声笑起来,“瞧你这记性,就光记着糯米糖卷了!”
顾妍含嗔瞪他,站起来时早已不见了方才的淡漠,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安表哥别见怪……”
“自然不会。”安云和温声颔首。但一想到方才转瞬即逝的一瞥,心里却依旧有些疑惑,不免多看了眼。
这一眼寻常看来自然没什么,但对于整副心神都放在安云和身上,不愿意错过他一厘一毫神情的顾媛来说,却如一根尖刺狠狠扎在了心头软肉上,疼得呼吸都滞留了。
她目光一瞬便落在了顾妍身上。
瘦小的人儿裹得与粽子似的,发髻有些乱,柔和白皙的面庞埋在茸茸的出毛风帽里,神色平和,温雅淡然,稚嫩的脸蛋还未长开,那五官却已十分精致……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蹄子竟然长得这样好看!
顾媛眯起了眼睛,用凤仙花汁染得艳红的指甲蜷在掌心,却难得收敛了脾气。
她又殷切地问了些琐事,企图将安云和落在顾妍身上的注意力拉回来,“安表哥要在府里住下吗?客房可都安排好了?若是缺了少了什么,安表哥千万不要客气,只管吩咐下去便是了……”
安云和很是清和地回道:“与修之一道回来的,本就要回家的,只临时决定来见见姑母,在侯府逗留一两日,姑母早已安排妥当了,劳三表妹挂心。”
你来我往一番,顾修之直听得头疼。
别以为他不清楚顾媛在打的什么主意!
像表哥这样的少有慧名的才俊,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可有不知几何的闺秀为之倾心,若不是安家以先成家后立业来约束表哥,表哥也不至于如今十八了还未娶妻。
先不提表哥近几年之内会不会考虑终身大事,便是考虑了,也断不会考虑到她顾媛的身上!就她这样子的,安家才看不上!
顾修之瘪瘪嘴,掸落袍裾上沾染的新雪,对顾妍道:“咱们回去吧,这里怪冷的……我还有好东西要给你呢!”
顾妍也不想在这里多呆,更不想多看安云和一眼,点点头便由顾修之带着悄悄走了。
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顾婷这时微微抬头瞧了眼,长翘的睫毛下不知是遮掩了什么样的情绪。
直到安云和低声说:“雪大风寒,两位表妹还是先回吧,我那儿还有些东西尚未整理,必得亲自来……”
说到这份上,顾媛也不好继续,笑盈盈目送着安云和离去,到看不清人影了,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顾婷就说:“经年不见,安表哥似乎越发风姿出众了……”
凡是好话,顾媛自然愿意听,然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抬起了精致的下巴,斜睨着顾婷,那目光审视里带了几分冷锐,似是在维护自己所有物一般,不容他人亵渎。
顾婷顺势眨着眼,一派天真,笑着说道:“安表哥待人接物都是彬彬有礼的,尤其对三姐,似乎格外温和呢,就像二哥对五姐姐一样……”
顾修之与顾妍有多么亲和,顾媛是知道的,乍一听顾婷这么说,她脸上就倏地浮现了两抹红晕,看人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没发现,顾婷却应该是看得清楚的,莫不是安表哥对她也……
顾媛一颗心刹那心跳如鼓雷,强自按捺住,又是期待又是高兴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的。”顾婷忙回道。
纯挚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怀疑其中真伪,顾媛一下欢喜极了。
可不知怎的,蓦地就想起将才安云和望向顾妍时的目光,心头那块软肉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顾婷,“平日里你不是与你那五姐姐最好吗,怎的近日看她都对你爱答不理的?”
提到这一茬,顾婷面色也有些无奈,只叹气道:“也不知是我哪儿惹了五姐不高兴,她最近也不怎么与我说话了,便是我一贯遵从顺和着她,她也再无往日那般了……”
说着低垂了脑袋,娇小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
嫡女大抵生来就对庶女有一种自我优越感,顾媛一向都是瞧不起顾婷的,还曾经对顾妍那么依赖顾婷嗤之以鼻,可如今顾妍突然和顾婷划清界限了,她又觉得顾妍这人品性实在不堪。
事实上,无论顾妍如何做,她总能够挑出刺来!
“她不就是那个脾气,也就你,那么温和……人善被人欺,现在可不是吃苦头了?”
顾媛自是逮着机会也要奚落讽刺顾妍几句的。
顾婷抿了抿唇道:“姐姐们都是嫡女,难免要看不起我的,我也不过是受了点气,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总是和和睦睦好的,毕竟大家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顾媛心里那股子优越感顿时愈发旺盛了,看顾婷这可怜的模样就道:“算了算了,她们不拿你当姐妹,总还是有其他人的,以后,总有我来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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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偷盗
顾修之说的好东西原来是一把匕首,顾妍收到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姑娘家的身上带着利器总是不好看,也亏得二哥竟然想到要送她这玩意儿。
然而转念想想这也确实是二哥做的出来的事,她虽身处内宅,但也保不齐哪天会有什么意外,总之备着防身却是没错的。
将匕首交由青禾好好收着,顾妍辞别了顾修之就回了清澜院,又吩咐青禾找了两盒窝丝糖粽子糖送到二哥那里——他别的倒没有特别喜欢的,偏偏爱吃各种糖。
自从百合走后,院子里似乎蠢蠢欲动起来。
先前贴身侍候五小姐的两位大丫鬟一个被降等,一个被发卖,所有人都想着万一自己得了五小姐青眼,说不得就飞身一跃成大丫鬟了,再不济总有个二等当当的,于是一个个的牟足了劲表现,明争暗斗总少不了。
顾妍权当睁只眼闭只眼。
这院里的人也不知是谁的,她哪里敢用?她们就算是挣破了头,那也不过是白搭。
虽说家生子总比外面的好,然用对了人,倒也无所谓,至少等到来年元宵,她也不会再添什么人伺候了。
顾妍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回了房里。
帘布落下,还在晃晃颤颤不休,那一张张讨喜展颜的面孔,都在一瞬间冷却僵硬,纷纷变了个模样。
屋子里熏的香有些浓,又甜又腻,经由地龙热气一蒸腾,就像是黏在了皮肤上一样,闷得很,顾妍一下子皱紧了眉。
青禾瞧见,忙上前去打开槅扇,清冷的凉风灌进来,才算是好受了些。
“今儿这香是谁点的?”
顾妍一边问,一边走进内室,刚掀开门帘,一个绿衣丫鬟就笑着凑了过来,无端将她吓了一跳。
赫然便是先前被降等了的绿芍。
“五小姐!”绿芍一双眼亮极了,捧了盏茶就迎上来,“五小姐回来了,快喝些热茶缓一缓。”
她一面说,目光一面就逗留在了青禾的身上。
百合先前被发卖了的时候,她还很是高兴了一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机会了,指不定很快便能回来,谁知五小姐竟提拔了一个无名小卒,将她这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撇下不管!她心里可别提多么憋屈了,对青禾的不满和恨意就一下子绵绵不绝起来。
青禾这些日子也看多了这样的目光,但五小姐与她说不要多在意,她便也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顾妍看着绿芍,眉心一点一点慢慢攒起来。
她现在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卫妈妈要管的太多,又不能时时刻刻都呆在她房里,难免不能面面俱到,她屋前虽说有人守着,然到底不是心腹,却还是让绿芍钻了这么个空子……
不过,绿芍来她房里是干什么的?
顾妍眯着眼,擦肩走过去在炕床上坐了下来,倒了杯茶水就把香炉里袅袅不断燃着的熏香浇熄了。
百合燃香的时候分量把握地尚算精准,较为清淡,但绿芍这方面可不行了,大手大脚的往往弄巧成拙,不用说,这一炉能熏死人的蔷薇香就是绿芍的手笔了!这般大费周章,是想要掩盖些什么呢?
绿芍见顾妍都不理自己,心底猛地一凉。
先前她病了,五小姐还差卫妈妈找郎中与她诊治,她原本还以为五小姐是挂心她的,只要自己好好哄劝一把,一切都会变回从前的样子,可是……事情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绿芍心底忐忑,几步上前跪在了地上,端起茶盏举过头顶,哽咽道:“五小姐,奴婢知错了,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今后一定会改,您就让奴婢回来您身边伺候吧……奴婢跟着您这么久,总是比那新来的要知根知底的,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您的!”
她的头垂得低,举着白瓷茶盏的手有些红肿,大约是这些日子吃了苦头了。
顾妍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知错了,错哪了?”
绿芍就一呆。
她怎么知道自己错哪了?还不是百合那臭不要脸的给她诋毁了名声,五小姐才会这样的吗?她又哪里有错?
可这些话又不好说……
绿芍讷讷半晌,才道:“奴婢思虑不周……口,口不择言……”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几点,额上都发了一层薄汗。
顾妍笑了,勾起唇角接过她手里的杯盏,绿芍心里一松,然还没来得及喜悦,一杯茶水就兜头洒在了她的裙摆上,濡湿一片。
“这么烫的水,你怎么做事的?”顾妍搓揉着手,像是真的被烫到了。
绿芍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那茶水明明是温的……
正想说什么,卫妈妈进来了,看见绿芍也在,立即挥了手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进来将人撵出去,边还说道:“三等丫鬟就该有三等丫鬟呆的地方!”
卫妈妈的强势绿芍早有领教,遂怨毒了一双眼盯着她,卫妈妈却当没看见,上前低声说道:“五小姐,奴婢管教不力,今儿个门前当值的是墨兰墨梅两个,奴婢已经罚了她们了……”
顾妍点点头,倒是没有多在意,她目光在房里转了圈,问道:“你看看我这屋里有哪儿不对劲的?”
绿芍进了她的屋,要说不做些什么,她可不信!
难道真的是来联络主仆情谊?呵,她要是有这个心,当年就不会狗仗人势落井下石了!
卫妈妈有些不明白顾妍的意思,看了一圈也没觉得哪儿不一样,青禾却道:“五小姐的妆奁盒子早上还是放在左手边的,怎么现在到了右手边?”
顾妍心道一声果然,这只大蛀虫,到现在了还是死性不改!
妆奁盒子是上了锁的,绿芍原先管着钥匙,可自从顾妍重生伊始,房中里里外外的锁都换了个遍,绿芍就是想打开也没有这个本事!
卫妈妈很快明白了其中原委,阴沉下了脸,“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这就去收拾她!”
她说完转身要走,顾妍却出声叫住了,“妈妈该听过捉贼拿赃,什么证据都没有便强行动手,恐怕有人会不乐意呢!”
先不说绿芍是李姨娘送进来的,和李姨娘有没有关系还两说,便是顾媛那个总要挑她刺的存在,她哪怕想任性妄为一次都要收拾不少烂摊子!
这事虽说不难,却总是麻烦,倒不如人赃俱获来得快捷方便。
顾妍打开奁盒,拿了一串红珊瑚手钏出来,缓缓道:“这是娘亲去年给我的,南海的红珊瑚到底少见,想必也值不少钱……”
卫妈妈心中一跳,敛眉正容接过,道:“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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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整顿
顾妍给顾衡之绣的香囊早就完工了,只是其中的香料委实废了一番功夫。
柳氏平日里喜欢莳花弄草,因而暖房里有各色各样的花,哪怕如今是隆冬时节,依旧开得极好。
顾妍便去暖房中选了山茶和玉兰做底调,又配上了沉水香和松针凝露。
从花瓣的采选、烘焙、碾磨再到调配,顾妍都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成效自然也是显著。
这一味香,初闻起来还只是清清淡淡的,安神静气,可慢慢地,兰花的底蕴就会随着沉水香的熏腾缓缓显现出来,那是一种极为雅致又沁人心脾的味道,嗅来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舅母调制的配方,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成了京都贵妇人们争相模仿的对象,然而论谁都无法做出舅母的神韵,舅母制香的名声也随此越扩越大。
顾妍拿了香囊去送给顾衡之,顾衡之简直不相信这是她做的,那上面绣的栩栩如生的垂丝海棠,和瓶里养着的竟是分毫不差,他如何也不信能把孔雀绣成鸭子的五姐做得出这种东西!
直到顾妍当着他的面绣了一对蝴蝶,顾衡之这才信了,捧着那只香囊爱不释手,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日子似乎过得舒和又平缓,顾妍去了柳氏那儿陪着剪窗花玩。
柳氏的身子好些了,精神看着也比往日要好,只是人依旧是憔悴的,看得出来已是伤了元气根本。
顾妍心里有些担忧,想着得找个借口出门去寻一寻晏仲,说不得就遇上了!
她剪了一只福纹金猪,对柳氏说道:“这个就给衡之贴在槅扇上,他肯定会喜欢的!”
顾衡之和她都是乙亥年的生辰。
柳氏也跟着剪了一只头上簪花的金猪样式,身上还有福字不断纹,笑着说:“那这个就放你房里,也好看。”
顾妍见母亲做的比自己精致,连忙收在了怀里说:“那我可得藏好了,要是被衡之看见,可得说娘亲偏心,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他不好了!”
柳氏听得直笑。
却是一会儿的功夫,唐嬷嬷进来了,依旧是面无表情,却比往日那样不动声色更添了几分阴沉。
“五小姐……”唐嬷嬷裣衽行礼,声音听着有些沉重。顾妍心中已有了一点谱,还是问出了什么事,唐嬷嬷便回道:“卫妈妈差人将清澜院扫洒一番的时候,在绿芍的褥子底下发现了这个……”
她拿了一串红珊瑚的手钏出来,锗红色的珊瑚珠子颗颗饱满莹亮,泛着水润润的光,还坠了一条玳瑁流苏,做工十分精致。
顾妍“呀”了一声,站起身接过,翻腾了许久才道:“这不是我去年生辰的时候,娘亲送的生辰礼吗?怎么会……”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说了,顾妍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才道:“绿芍她偷我的东西!”说得铿锵有力,似是认准了的。
唐嬷嬷点头道:“查过了,确实是五小姐的东西……”
她沉着脸,眸底闪过一抹厉色。又听到外头传来恼怒的声音:“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个没一个安分的!”
顾婼也掀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安氏派来的常嬷嬷。
这些日子顾婼在唐嬷嬷常嬷嬷教导下已渐渐能够独当一面,身上强硬的气势也比以往更甚,看起来更显威严了。
顾妍注意到常嬷嬷的脸色不大好,还是问顾婼道:“二姐也知道了?”
“岂止知道!”顾婼哼了声,挥手就招了一个婆子进来,顾妍瞧着眼生,顾婼就说道:“这是二门看门的马婆子,你问问看她都看到了些什么!”
那马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在二门当值有些年头了,自从绿芍来了五小姐身边伺候,奴婢隔三差五都能见绿芍出门,每每都是说奉了五小姐的命令去外头购置些玩意儿。奴婢一开始想,五小姐还小,哪里有这么多东西要购置的,且每每绿芍回来的时候,手里头都是空的……”
“奴婢起了疑心,有一次问绿芍到底是去做什么的,绿芍就给了奴婢两角的银馃子,让奴婢不要多问……后来一次绿芍形色匆匆间,奴婢见到她身上掉下来一支蓝宝石蝶恋花的簪子……奴婢虽不识货,可也知道这样的东西断不会是绿芍能戴的……”
啰啰嗦嗦说了一通,顾婼就站在一边冷笑,“你可知绿芍每每出门都是做什么的?”
顾妍摇了摇头,顾婼就让她的丫鬟伴月端了个红木托盘上来,那上面放了各种小首饰,或精致或玲珑,却各个贵重。
“你可还记得这些东西?”
顾妍虽不能认全,但其中一个黄碧玺镯子却认得,有一次因为和衡之淘气,她的镯子撞在了桌角,裂了一条缝……
“这个小蹄子,在你身边时日不长,东西倒是拿了不少!我问过和她交好的墨兰墨梅了,绿芍这人私底下最爱玩博戏,骰子牌九马吊,样样精通,输了银子了,就拿了你房里的东西拿出去当,偶尔还会分一些给墨兰墨梅她们封口……呵,一个个的真是好样的!”
顾婼气得不清,唐嬷嬷和常嬷嬷面色都不好看,就连柳氏,都有些生气地说:“这样的人,是绝不能留在妍姐儿身边的!”
“哪里只有绿芍一个?”顾婼咬牙切齿了一番,恨声说道:“那个墨兰墨梅,各个都不是好东西,绿芍做这种事,我才不信那院子里的人没有知道的!”她抿紧唇角,看了常嬷嬷一眼道:“常嬷嬷跟我说,斩草要除根,我看干脆就一次性全整顿了,省的以后还出这种事!”
常嬷嬷皱紧了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方才二小姐都把她搬了出来,而那些话也确实是她说的,如今倒是不好开口了。
顾妍心里暗暗给顾婼竖了个大拇指,面上却是难过的样子,苦着脸道:“我竟不知道……”语调已是带了哭腔。
唐嬷嬷出声安慰说:“这事还是该报给世子夫人知道,五小姐身边的人确实要好好整顿,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来!”
常嬷嬷随即眯了一双老眼,扫了圈屋子里的人。
从气愤难当的顾婼,到委屈失落的顾妍,到面无表情的唐嬷嬷,再到一向绵软的柳氏如今脸上坚决的神情。
她窒了窒,好久才附和说:“是,这事确实该世子夫人出面了……”
五小姐一向都是三房的一个大漏洞,如今一下子就清理干净了,可不得报告给世子夫人知道?
想了又想,常嬷嬷又道:“这样一来,五小姐身边可不是没人伺候了,奴婢让夫人再送些贴心的过来,怎么着五小姐也是侯府的正经小姐,体面必须是要有的。”
顾妍闻言冷笑不已,这些人见缝插针的本事真是不小!
她突然跑过去抱住了唐嬷嬷的腿直哭,“阿妍不要府里的仆人!都骗阿妍!还偷阿妍的东西!阿妍不要……”
常嬷嬷一张脸僵在了那里。
柳氏看得心疼,忙让唐嬷嬷牵了顾妍过去,温声哄道:“阿妍不哭,阿妍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亲不逼你……”
说到了这里,又抬头对常嬷嬷道:“劳嬷嬷挂心了,阿妍还小,这次的事只怕她心里也不好受,先按着她想的来吧,大嫂那儿……就由我来去说。”
几乎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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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十六花打赏的香囊,么一个!
第029章 出门
顾妍抽抽搭搭在柳氏跟前哭着,顾婼终于看不下去了,扔过去一块帕子,嫌弃道:“瞧你那点出息!”
常嬷嬷已是回了安氏那儿禀报事情原委,走时的脸色极其不好看。顾妍这才收了泪,拿起顾婼的帕子胡乱擦了一通。
雪白的云缎脏兮兮的,顾妍不好意思地道:“我给二姐洗干净……”
“得了吧,洗干净了我也不要!”顾婼冷哼,让那闲杂人等一律退了下去,坐在炕上喝了口茶,又揉了揉涨疼的眉心。
要在短短时间内查出这么多东西,她也是废了不少心力的。
顾妍看着,心里无不动容。
若说那一串红珊瑚手钏只是个引子,那后面的一切便是一环套一环的连锁,只有掌握了那关键一点,后事才能无往而不利。
因势利导,便是这个道理。
母亲身边有唐嬷嬷把关,二姐个人警惕性颇高,衡之待人接物都格外敏锐,三房里只有她,懵懵懂懂什么也不会,唐嬷嬷屡次想插手都被她拒绝,弄得她身边尽是些牛鬼蛇神,自己也很快成了李姨娘与安氏下手的目标。
二姐当然将一切清楚地看在眼里。从前两人关系不好,二姐就是有心插足也无能为力,何况凡事都要有个由头,现在二姐管三房的事,就更不能失了威仪。
这次绿芍偷窃,就是个很好的机会,虽说她算准了二姐会帮她,却也没想到会帮到这个地步,一次性绝了后患,再以后,安氏她们再想钻空子已是没那么容易了。
顾妍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连灌了几口温茶,顾婼才起身道:“娘亲先歇着,过两日便要腊八了,这几天各个掌柜管事都送了礼来,我还要去清点回礼,得先去了。”
柳氏见顾婼这段时日下巴都尖了,心里也心疼,说道:“找唐嬷嬷帮帮你,别凡事自己来,注意些身子。”
“我省得……”顾婼点点头正要走,顾妍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二姐!”她急急地跑过去,小小的身子因为穿得多,裹成了团,刚刚又哭过,脸上泪痕未干,就像只小花猫似的。
顾婼有点想笑,却生生憋住了。她侧过头清咳了声,这才压住笑意,淡淡问道:“做什么?”
早在顾妍听到掌柜管事这几个字时,便已眼前一亮。
这些人平日里都是最常接触外头的,要打听什么消息由他们去最好不过了!晏仲的下落,其实也可以交给他们的……
顾妍拉起了顾婼的衣袖,一双杏目睁得又大又亮,仰头望着她,“二姐要去见管事吗?带我一道去吧,我还有些东西要让他们带呢,必得亲自交代……”
顾婼皱紧了眉,却也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说道:“我是要出门的!”她自己出门已是不大方便了,顾妍还小,年关这时候外头乱的很,谁知道会遇上个什么!
“有什么要的跟我说一声,我让他们去找,你还是留下吧。”顾婼一口否决。
顾妍却是想着,能出门这才好呢!要是能亲自去猫儿胡同那里看一看,才算是真的放心。
不过看二姐的架势,和她来硬的行不通。
“二姐……”顾妍拉着顾婼的衣袖左摇右晃地撒娇,注意到顾婼眉心越皱越紧,又干脆坐在了羊绒地毯上,拉着她的裤腿说:“二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
顾婼白皙饱满的额角跳了跳,嘴角猛地抽了抽,简直不相信这个泼皮耍赖的人是她平日里认识的那个,一时怔在原地讷讷不得言。
柳氏也惊住了。
这些时日小女儿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冷静总让她觉得顾妍懂事了许多,早已不见她这样的孩子气了。
好一会儿,柳氏才道:“婼儿,带着阿妍去吧,多带些人,让卫妈妈也一道跟着。”
“娘?”顾婼不敢置信,指着顾妍道:“娘,我是去做正事!”
“阿妍也是做正事的!”顾妍正色说着,理直气壮。
柳氏终是忍不住笑了,摆手道:“去吧,阿妍跟着你,娘亲是放心的。”
她看着顾妍尚且稚嫩的眉眼,目光温柔又似乎带了些别的什么,却是满满的信任。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柳氏虽然不清楚顾妍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她绝不是在胡闹。
顾妍心里一动,扬起了大大的笑脸。
顾婼没有法子,终于还是带了她一起出门,只是反反复复叮嘱了许多事。
青帷小油车停在了二门处,顾妍和顾婼上了车,便由车夫带着一路往外。
燕京城大致分了五个部分,东西南北中,各分布着不同的人群。
皇城自是中心地带,从午门出来,便是一条长长的朱雀大街,沿街坐落数个里坊,南城住的即是首屈一指的权贵名流,这地段也真真应了那句寸土寸金。
北城是大部分朝廷官员以及中等勋贵的居所,长宁侯府以文起家,到如今早已脱离了那顶尖的圈子,安于北城一角,已是凡桃俗李。
东城是鳞次栉比的铺面商店,更有燕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金迷纸醉,鱼龙混杂,而西城则是平民百姓的住所里坊。
顾妍知道母亲手里有许多产业都分布在东市,每年的收益抵得过侯府两年的开销,府里头一旦有需要花钱的,无一不是推给了母亲,哪怕去岁镇国公萧远山大寿,顾家为了巴结人家送去的赤金老寿星,都是母亲出资打的。
这个家里有多少人眼热母亲的东西,顾妍不知道,但她却清楚,上辈子母亲死后,这些原本该留给她和二姐的资财,尽数被顾家这张血盆大口吞并去,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们甚至以二姐是给两广总督范一阳做续弦,不需要太多嫁妆为由,只给了仅仅二十四抬——其实也不过都是些明面上好看的东西!
顾妍仍记得最后一次见二姐时的样子,瘦削的人就像是皮包骨头,从前总是高傲明亮的双目被一片灰败死寂取代。
她长长吐了口气,说:“娘亲去世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想着,要不是你,娘亲也不会走得那么快,便想要不管你的,可是临了我要远嫁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当时的二姐和她说了那样一番话,那是她们之间头一次如此推心置腹心平气和地交谈,她听得泪如雨下,却没想到,那也是最后一次……
顾妍坐于马车的软靠上,静静望着顾婼闭目养神的安然面容。
她们两个的长相其实并不像,但一双眼却几乎一模一样,都像极了柳氏。
许是因为这份血缘的牵引,所以上一世,哪怕二姐心里怨透了她,却还是为着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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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惊险
顾妍的目光专注而认真,连顾婼都感觉到了。
她睁开眼看着她,微微皱了眉。
“做什么?”淡淡的话,也没有什么起伏,可若是细看她捏着衣角的手指,便知晓,她这是不自在了。
顾妍嘴角翘起,摇头道:“没什么。”
说着掀开了车帘。
车夫赶车的技术很好,路段又平稳,顾妍坐得稳稳的。
她掠过外头飞走的景象,目光缓缓变得柔和。
已经许久不曾好好看看燕京的风貌了……
“二姐这是要去东市?”顾妍看了看沿途的风景,轻声问道。
顾婼细挑了挑眉,没说话却算是默认了。
柳氏名下的产业大多就在东市,她要做什么,去那里最是方便。
其实,顾婼若是要做什么,只要叫管事来一趟侯府便好,一次性吩咐下去,他们各个都能干得漂亮。
只是长宁侯府毕竟是姓顾而不是姓柳,人多口杂,最是小人难防,她也是为了谨慎起见,才要亲自走这么一趟。
再往后两人便没有什么话了,马车一路顺畅地到了一座茶楼之下。
年关已近,各色置办年货的店铺人满为患,像这种茶楼酒楼却空置了下来。
顾婼吩咐人在马车前挂上了鎏金镂空小球,掌柜的一瞧就知道东家来了,忙请了几人进去二楼的雅间,上了各色茶点。
蟹黄小笼包,油京凉果,小天酥,消灵炙,还有落花生,酱酥鱼等等小吃,南北风味都有,一应俱全。
掌柜的姓胡,身形微胖,面容看起来笑眯眯的,很是和蔼的样子。
顾婼有些事要与胡掌柜交代商讨,便去了雅间里面的小套间,顾妍则坐在了窗口喝茶吃点心。
内里的声音压低了,却仍旧有细细碎碎的传出来。
顾妍侧耳去听,便闻得那胡掌柜说道:“侯府前些日子送了筵席的单子过来,与往常没什么大区别,只是这干贝鲍鱼和血燕的分量多了三成,问了也只是说,夫人的身子不好,需要好好补补……”
能得胡掌柜称作夫人的,自然是柳氏了。
顾妍扯了个冷笑出来。
其他人她是不知道,二伯母贺氏却是最爱吃这干贝鲍鱼的,而老夫人身子骨也不大好了,血燕是极为滋补的东西,若有无限量的供应,她就是用来涂抹擦拭皮肤都做得!
还说什么母亲身子不好要进补?
见过哪个身子不好的吃鲍鱼鱼翅这类补身子的?也不怕上了火!
顾婼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按着他们的要求去做!”
声音到底还是多了些无奈。
顾妍也不再去听了,这些腌臜事,知道了也不过徒生闷气。
她支开了窗户,看着下面熙熙嚷嚷的人群,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下面多了些躁动,人群纷纷四散,她才回过神来。
远远的,一个一身玄衣的劲瘦男子骑了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他的身子伏在马背上,速度极快,过往的行人闻声便纷纷让开。
顾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身形瞧着,似乎还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丢了木风车的男孩顿下了身子,弯腰去捡,而那飞驰的骏马却已经近在咫尺。
顾妍不由站起身,扣着窗棂对下面喊了句:“小心!”
男孩像是听到了,懵懵懂懂抬起头来望了眼上面,却更加延误了时机。顾妍心中猛地一沉,而人群更是发出了一阵惊呼,已有人闭上眼不忍再看。
却见那马上的少年忽的强行勒紧了缰绳,纵身一跃将那男孩拉起往旁边一带,而原先飞驰的枣红大马却在跑出数丈之后,慢慢停了下来,前蹄踏在青石地上,打了个响鼻。
一团白气升起,那马似是还有点不大高兴……
男孩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大哭。
看起来是男孩母亲的妇人忙哭着将人揽在了怀里,对那纵马的少年指指点点说个不休,那少年却充耳不闻,只抬头若有似无朝顾妍的方向看了一眼。
淡漠的目光,没什么波澜,死气沉沉的,黑糁糁一团就像要将人吸进去。
精致昳丽的面容,如清风晨露一样英朗美好,只是脸上那一团青色的胡茬,与他这样的容色颇有些格格不入,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不修边幅。
顾妍却是惊得睁大了眼。
她认得这个人的!是萧沥!
当今勋贵中一等一的煊赫之家,镇国公的嫡长孙,也是欣荣长公主的儿子,方武帝的外甥,太后的嫡亲外孙,京都一众贵公子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个……
用什么来形容他实在都不为过了,这个人,得天独厚地让所有人嫉妒。
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西北吗?
什么时候回来了?
对视只不过是一瞬,萧沥很快低下了头,淡淡扫了眼那哭得狼狈的母子,似乎是在确认那个男孩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随后,也不论妇人还在数落他了,萧沥径自走到马旁,翻身而上,抽出一鞭已是再次绝尘而去。
后面的妇人还在骂骂咧咧个没完。
“幸好没事……”卫妈妈在旁低叹了声,也在为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怕不已,又轻声嘟囔道:“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横冲直撞至此,也不怕出事……”
顾妍却暗暗摇了摇头。
他萧沥是什么人?
九岁便进入西北军营,从最底层做起,隐姓埋名,不受任何家族荫蔽,多次死里逃生,却也闯出了自己的名头。若不是他十四岁那年,偷袭敌营成功,将鞑子首领生擒了回来,立下赫赫战功,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原来这个就是镇国公世子!
也正是因此,西北大军里,没有一个敢对萧沥的军功不服,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钦佩他,小战神的名声也渐渐兴起。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意外发生呢?
所有的突发事件,也是在预计的可更变的范围之内,那个孩子不会有事,方才倒也是她险些弄巧成拙。
念及此,顾妍心里微微一动。
萧沥都从西北回来了,那晏仲是不是也该在京都?
晏仲身为老镇国公的幕僚,与萧沥也是相熟的,舅舅还说,这世上,要有谁是晏仲奈何不了的,除了舅母,大抵便是萧沥。
她不是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晏仲和萧沥只怕私交不浅。
晏仲在京都的下榻之处便在这东市的猫儿胡同,萧沥回京不走北城,却来了东城,是不是说他也是来找晏仲的?
顾妍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她找了茶楼的二掌柜上来,问他:“这东市有什么地方卖宝石卖得好的?我要找一套上好的红宝石和蓝宝石打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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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家宴
若说燕京城里哪家玉石最是名贵好看,除却每年进贡皇室的,都可以在东市的猫儿胡同里找到。
这个地方多是番邦胡夷的暂留场所,那些商人千里迢迢运来的货物,第一手就是交易到猫儿胡同的各家商铺。
最上等的宝石,最新潮的布样,最高贵的花露,只要你有足够的银钱,都可以在这里购得。
而这猫儿胡同的名字,正是来源于一种极罕见的宝石——猫眼石。
二掌柜一听东家小姐要找宝石,自然是一下子将猫儿胡同的名字报了出来。
“大多是些胡人住的地方,东西却是顶尖的好,京都有许多命妇,都是那里的常客,且一年有两次胡商大规模的进京,最近恰好就是其中之一……”二掌柜简明扼要介绍了几句,又道:“小姐要什么东西,可以吩咐小的去买,那里鱼龙混杂,兴许不大适合小姐。”
话说得确实在理,那里虽说做着各家的生意,但真正有头有脸的却不会亲自前往。
“具体要什么样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得亲自看过了才知晓。”她右手支起了下颚,这么缓缓说着,“我听说,有些人最是喜欢深藏功与名了,那些放在闹区的,往往却不是最好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对了,我要找的就是这样子的。”
稀里糊涂的,二掌柜也听不大明白。
他怔了怔,放在心里琢磨了几圈,突然灵光一闪,“有!”
他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要说其他人,可能还不清楚,小的却是知道……在猫儿胡同的东北角,有一爿店叫陶然居,门庭老旧,平日鲜少有人问津,只有个老叟看门,小的侄子在商号里跑腿,多次路过,曾见有鲜衣华服的贵人停驻。”
“后来无意中打听了一下,那陶然居做的正是珠宝的买卖,样样价值不菲。”
二掌柜说的头头是道。
顾妍弯了眉眼,很是感兴趣的样子,“这样啊,那可真得去看看了……”
她笑眯眯地让卫妈妈赏了二掌柜一个封红,很满意自己从他这儿打听到的东西。
上辈子晏仲出名了,求他治病的人不知几何,却没有能直接登门见上一面的,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他,往往投石无门。
舅舅曾含糊其辞的与她说,大隐隐于市,虽狡兔三窟,然晏仲有一窟足以。
这么一家平常普通的铺子,谁能够想到,其背后的东家,就是那个人人求而不得的神医?
顾妍高高兴兴用起了茶点,等顾婼交代完了相应事宜,走出来问她要吩咐什么的时候,她却只说让胡掌柜多找些保存完好的新鲜雪梨和上好川贝,若有冬日产的枇杷蜜,也寻一些来,又说想去看看东市的热闹,回途时转上一圈。
顾婼细细一想,只坐在马车里绕一圈东市也无大碍,有些年节礼也好亲自吩咐去置办,两人便乘了车一路在东大街弯弯绕绕的过。
到了东北角,二掌柜说的那家陶然居的时候,顾妍却发现,那扇古朴老旧的大门是关着的。
这个时候,赶上胡人进京易物,各商铺恨不得将门板卸了,敞开了欢迎客人上来,吆喝叫卖自己的东西,陶然居竟然关了门。
是她猜错了,还是晏仲这个时候根本就不在燕京城?
顾妍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出神。
“看什么?”顾婼疑惑地瞥了眼,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顾妍方才的好心情瞬间垮了,摇摇头有些没精打采得道:“听二掌柜说这家东西做得很好,本来想来看看的……”
她的表情有些失望情绪低落,顾婼想了想道:“那就找个人看着,等哪天开门做生意了,就给你禀告来。”
说的语气有些生硬,大抵是她从来不曾对顾妍说过类似于这种宽慰的话,突然转不过来。
顾妍却笑弯了眉,连连点头。
二人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快申末,天色隐隐暗了下来,府里长廊上都点起了灯笼。
柳氏的大丫鬟莺儿候在二门处,看到二人回来了,忙上前道:“二小姐,五小姐,二爷四爷四夫人还有四小姐今儿个回了,老夫人说要在颐堂办家宴,夫人让两位小姐回来后赶紧收拾收拾过去。”
“四叔和四妹回来了?”顾婼很高兴地问,面上都带了喜色。
她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穿的藕色云纹袄裙,觉得并没什么不妥的,道:“我穿这身挺好的,也不用收拾了,直接去颐堂便是。”又想起顾妍来,问道:“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
真有几分亟不可待的样子。
“我和二姐一道去吧。”顾妍摇了摇头,跟着她一道走。
心里琢磨着,怎么二伯和四叔会一道回来?
顾二爷三年前就外放到济北去了,这几年政绩得了优,此次回京述职,十有**是要升官的,前些日子就来信说要回了,贺氏与顾媛还高兴了许久,天天都要念上几句。
说起来,侯府世子顾大爷在官场上并不算一帆风顺,汲汲营营了许多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太常寺少卿,这还是看在他是世子的份上才得来的闲差,相较于顾二爷的八面玲珑,顾大爷着实差了许多,而老夫人最喜欢这个二儿子,这也是顾媛得宠的原因之一。
相较于其他几位,顾四爷就显得与众不同。
老夫人生了三儿一女,顾四爷是朱姨娘生的,私传老夫人最最厌恶朱姨娘,心里对顾四爷也是憎厌的,只是她总要给别人彰显自己的贤良淑德,所以一应事宜从不曾短了缺了四房一分。
顾四爷不喜仕途,却在舞文弄墨上天赋奇佳,他在风雅圈子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就连四房唯一的小姐顾四小姐顾妤,也被教导地精通书画。
二姐与父亲并不亲近,与四叔关系倒是不错,她常和四姐一道跟着四叔习字作画,要说二姐如今的功底,其实大多是和四叔学的,也难怪如今听到四叔回来,二姐会这么高兴。
顾妍看着顾婼不断加快的步伐,忙紧着跟了上去。
颐堂里灯火通明,远远就听到欢声笑语传出来,其中最为响亮的,自然就是二夫人贺氏跟顾媛了。
“爹爹这次回来,有没有稍上我们几个的礼物?我听说济北地大物博,可有许多燕京难见到的东西!”顾媛欢欢喜喜地拉着顾二爷撒娇,娇甜的声音倒是与往日里大不相同。
又听得贺氏温婉地嗔道:“你这只猴儿,就光念着这些了,怎么不问问你爹爹在外头的这些日子身子好不好,吃住习不习惯……妾身看二爷,都瘦了……”
语气已是微微泛了哽咽。
顾二爷哈哈一笑,道:“为朝廷效力,再苦再累也无碍,蕙娘,就别提这个了。”
“是,妾身听二爷的……”
又是一阵朗朗的笑声。
顾妍突然觉得这时候进去打扰他们共享天伦,是要遭人记恨了。
然而她们做什么,在顾媛和贺氏眼里只怕都是错的,早晚都得进,当着二伯的面,她们才不会显露什么!
顾妍心下暗嘲,已是跟着顾婼进了颐堂。
老夫人坐在了上首,顾三爷和顾四爷坐在下座,老夫人拉着顾二爷话家常道里短,一众女眷和小字辈的则都站着喜笑颜开。
顾修之正无聊着,耷拉着脑袋很是不耐听他们说话,一看到顾妍进来了,却立即来了精神,忙招了招手。
顾妍无声笑了笑,眨眨眼表示自己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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