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拜师
锦衣卫右指挥佥事……这个称呼顾妍并不陌生。
不仅仅因为左指挥佥事是萧沥,更因为,锦衣卫的镇抚司,便是交由右佥事来掌管的。
上世成定年间,魏都为排斥异己,大肆迫害西铭一党,有多少人是折损在了镇抚司?包括杨涟,也是被当时的右佥事许正纯折磨致死……舅舅遭受炮烙之刑,与许正纯密不可分。
可王嘉既做了右佥事,许正纯又去了哪里?
“前右佥事许大人吗?”
纪可凡淡淡说道:“他一年多前便疾病去世了,因左右佥事职位皆空,萧世子恰好回京,便暂代了锦衣卫左佥事一职。”
对王嘉,纪可凡心中略有抵触。
若非王嘉不分青红皂白,老师定不会遭受这么多罪……柳建文事后有让人去打探王嘉的底细,纪可凡几乎一清二楚。
顾妍不由惊讶地挑眉。
她只记得许正纯是武举人出身,慢慢拔擢到的锦衣卫,后来自发归降了阉党,是五彪之一……只可惜他命不好,没过两年风光日子,在魏都气焰最嚣张、独揽朝纲的时候,就得病一命呜呼了。
本该是几年之后的事,他原来在这世死得这样早?
顾妍没再继续问什么,纪可凡微微笑着也不再继续说。
过会儿便摆了宴为柳建文一行接风洗尘。
之后柳氏又带了他们一道去王府见西德王。
柳建文与柳建明兄弟俩父母早亡,幼时是由大伯父和伯母抚养长大的。
西德王出海经商那年。柳建文刚娶妻没多久,明夫人对这位伯父的印象只停留在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上,但柳建文却太熟悉了。
他见到西德王,大吃一惊,随后便跪在老人家面前,眼眶通红。明夫人是个玲珑剔透的,见西德王一双眼睛,几乎便明白了,随着一道跪下。
西德王老怀深慰,亲自扶二人起身。又少不得笑中有泪。一番契阔。
柳建文安顿下来时,已进入了十一月。
天气渐渐冷了,御花园里一小片枫叶林鲜红如火,方武帝要顾妍到宫里来赏枫。
自从上回太虚道长一席话。顾妍再未入过皇宫。太后的病果然就慢慢地好了。方武帝心知这是太后在耍花招,但好歹是生身母亲,方武帝不想过分计较。只等风头过后,什么都没发生。
顾妍也推脱不得。
有时候方武帝就像是个孩子,任性胡闹毫无章法,偏偏他又是九五之尊,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顾妍只好依言照做。
她是被内侍一路领到御花园的。
已入深秋初冬,顾妍本以为应当草木凋零,然则院内依旧绿意丛生,远远能见那一片火般燃烧的枫林,烈焰熊熊。
方武帝已在亭中候着,有宫娥拿了只珐琅描金绘山茶花的八角攒盒过来,依次从中取出果脯点心,红泥小暖炉里的水也咕噜噜冒起了泡泡。
方武帝远远瞧见顾妍,站起身招招手。
这般动作,颇有些不顾仪态。
顾妍只好加快脚步,轻喘着气,精致玲珑的鼻尖沁了薄薄的一层汗珠。
“跑这么急做什么?”
方武帝失笑,从怀中取出明黄色的绢帕要给她拭汗。
顾妍连忙让开,惊惶低头:“皇上,配瑛自己来便可。”
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白胖脸上的笑容微敛,看着她的目光不由有些委屈。
魏庭悄悄蹙了眉。
按说皇上为县主拭汗确实于礼不合,但要九五至尊拉下架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换做谁都要受宠若惊,只配瑛县主大可不必如此。
魏庭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她一声,皇上做什么,只管心安理得受着便是,否则皇上定会不开心。
方武帝缓缓放下手,失落不过是一瞬,旋即看着她道:“朕有许久不见配瑛了,怎么好像清减了?”
顾妍敛容说道:“不是瘦了,只是正在蹿个儿,长高了。”
“是吗?”方武帝高兴地站到她面前,用手比了比,点头道:“好像是高了些,都到朕的胸口了!”
顾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敛目垂眸。
方武帝让她坐下,从一只青白釉粉底瓷罐里取了茶饼出来,道:“朕刚刚学会了烹茶,今儿来献献丑,你先吃些点心,可不许嫌弃啊!”
他说着,就拿起茶饼放到炉火上慢慢熏烤,渐渐有淡淡的茶香四溢。
随侍的宫娥内侍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不由掀起惊涛骇浪。
都传配瑛县主得蒙圣宠,他们原只一笑了之,可如今皇上亲自为其烹茶,委实让人震惊不已……这可不单单是受宠了,只怕昭仁殿里那位,也不过如此。
顾妍闻着这袭人的茶香,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茶道香道乃陶冶情操之用,她前世与舅母学过,都有所涉猎。夏侯毅拜入舅舅门下,他也是喜好这种风雅事的,他们常常在一道烹茶对饮。
这一世已经很少烹茶了,一则是没这个心情,二则是不想回忆那段过去。
有时候也会想,夏侯毅到底拿他们当什么呢?
为什么一边能够和他们温馨融洽地处在一起,一边却又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都推入火坑。
是真的不用心,不曾动过一点点真感情,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心……
注定是得不到的答案。
顾妍神色一瞬微凉,掩在羽睫之下的黑眸沉沉,比深秋雨露还要清冷。
红泥暖炉的水噗噗地沸,方武帝将茶饼烘干捣碎。又用筛子筛成了细末,便要将茶末放入炉中,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挡在了面前。
方武帝微怔,顾妍轻笑道:“皇上,还是我来吧。”
这么沸的水,茶叶倒进去后,所有的茶香都挥腾,留在汤水里的精华可就少了。茶道并不是一天两天学得好的,方武帝怕只是接触了皮毛。
方武帝当然乐意看顾妍烹茶,忙教人换一壶水。
这次送水来的是一个小内侍。身形比起其他人要瘦小许多。一双手很粗粝,将小炉放下时,能看到她掌心指节处的厚茧。
顾妍有些奇怪地抬眸一瞥,蓦地张大双眼。
那内侍一张脸平凡普通至极。无甚特别之处。唯有目光寒凉如星。一抬一放十分慑人。而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公公,与先前在顾家时秦姨娘身边的婢子素月长相极为相似……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素月!
难怪官府死活找不到这个人,谁会去皇宫内廷翻找逃脱的婢子?
更何况,人家根本不是婢子,而是一个被阉割了的太监!
内侍低眉垂目,未曾看顾妍一眼,转过头便若无其事地默默退下,寻不出一丝错处。
顾妍慢慢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水又开了,冒起鱼眼似的小泡泡,顾妍往里面撒了少许盐,等涌泉连珠时,又舀出一勺水。
边用竹夹搅拌炉水,边倒入茶末,待腾波鼓浪时,才将方才舀出的水倒回,这样一锅子茶汤就算煮好。
少女烹茶的动作优雅舒缓,唇边含笑,白净的下颔弧度柔美。
方武帝恍恍惚惚觉得,似乎眼前的小人儿与记忆里某个影像慢慢重合。
顾妍缓缓说道:“若要继续熬煮,则水老不可食。”
魏庭便上前将炉中茶水倒出,沏了头一盏给方武帝品尝。
茶香馥郁,方武帝轻呷一口,立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配瑛煮的茶,比朕喝过的所有都要好!”他大大称赞。
顾妍但笑不语。
喝茶赏景图的便是清静,可方武帝今天很高兴,非闹着要去摘海棠树的果子,魏庭劝了几句,方武帝都不听,还勒令他在这陪着顾妍,自己带了几个内侍就走了。
魏庭不由无奈。
顾妍看向魏庭浅浅地笑,倒了杯茶站起来递给他,“魏公公辛苦了,也尝尝配瑛的手艺可好?”
魏庭连忙推脱不敢,顾妍挑眉道:“魏公公莫不是瞧不起我?”
魏庭觉得这小丫头怎么有点不好相与,明明看起来挺纯真无害……
他只好接过茶盏慢慢地品。
魏庭本身也是喜欢饮茶的,一般难入法眼,但他自己不会烹煮。
将才方武帝大赞,他也只当是方武帝为了给顾妍面子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么一尝,确实十分不错!
魏庭眼睛微亮,“县主茶艺了得,一饮而下,口齿留香。”同时又有些好奇,这么个小丫头是和谁学的茶道。
顾妍微笑着便为其解惑:“幼时喜好翻看茶经,母亲也请过茶道师父教授……如今许久不用,都有点生疏了。”
魏庭朗笑着夸她,顾妍又为他沏一盏,忽道:“说起长宁侯府,倒有一事有点奇怪。”
魏庭自是要问道何事,她却避而不谈,只问:“方才那位换水的公公是谁,我瞧着怎的有些面善呢?”
“那是御膳房里小乐子,首席御厨的关门弟子,刀工十分了得……可他一直在御膳房里待着,极少来外头走动,县主想必是看错了。”
“嗯,我也觉得是看错了……半年多以前在侯府还见过一个叫素月的婢子,和那位小乐子公公长得极像。”
顾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怎么在深宫内廷的公公会去外头呢,还成了女子?想想也不可能呢……”她天真又甜甜笑着,不好意思地垂头。
魏庭却倏然一怔。
看似说者无意,然而听者已然有心。
小乐子是首席御厨的徒弟,魏庭当然是要关注一下的,他知道半年多前小乐子请了假出宫去见亲人,还是他特批的呢!怎么会去了侯府,还成了一个丫鬟……
小乐子全名叫苏乐。
苏乐。素月……是巧合?配瑛县主还说他们俩长得像?
魏庭疑窦丛生,见顾妍的模样根本不似说笑,偷偷在心里留了个心。
他怎么记得,苏乐和魏都走得极近呢?而且,魏都和长宁侯府里某位还有些沾亲带故……
顾妍又为他倒上一杯茶,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话,模样娇憨可爱,让魏庭不由莞尔。
“舅舅从福建回来了,给我讲了许多趣闻轶事,他说大海辽阔又神秘。是造物主创造奇迹!”
魏庭笑着道:“柳大人博学渊识。非常人所能比。”
顾妍连连点头,“是的呢,最有意思的还是舅舅昨天与我说起,海中有一种叫鳁的鱼。几乎出海便死。可死了的鳁卖不了好价钱。当地的渔民便想了个办法,在鳁鱼群中放入了几条淡水鲶鱼。”
“鲶鱼好动,逼迫搅和着鳁。这样待从海边运到市场上的鳁,能有七成能是活的,反而鲶鱼被鳁折腾地没了气,渔民因此赚了许多钱。”
魏庭微滞,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听她道:“我问舅舅这是为什么,舅舅说,就像人一样,只有在逆境中才会有危机意识,逼迫自己发挥着潜能,甚至能将敌人打垮逆袭……一个人能有多少潜力,那是无法估量的!”
小姑娘学着大儒的口气说话,魏庭不觉有趣好笑,反而背脊一阵生寒。
一个人能被逼迫得发挥潜力,将敌人打垮逆袭……
他想到了自己,他逼迫压仄着的人多了去了,很多人都等着将他拉下台,他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然而高处不胜寒,寂寥骄傲久了,他也会慢慢地怕……偶尔做梦,自己从金銮殿的高几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而有一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魏庭眸光一凛,定定看向顾妍,她好像纯真无邪地笑着,全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是巧合吗?
若是有意为之,这个小丫头可不得了了……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压低不悦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
魏庭下意识抬头,就见方武帝执着一串红彤彤的海棠果大步走过来,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神色格外地紧张。
魏庭飞快地垂眸,暗道不妙。
配瑛县主在皇上面前小心翼翼的,方才与他说话就抛却了这层顾忌,皇上定是又不舒心了!
当然,他还是不会自大到认为方武帝是在嫉妒他的……可皇上定是要将火发泄到自己身上,他才舍不得对配瑛县主说一句重话呢!
果然方武帝走过来就狠狠瞪了魏庭一眼,目光扫到他手里的瓷杯,又重重哼一声。
魏庭头又垂了几许,感觉手里的杯子愈发烫手,不由骂自己贪嘴起来。
方武帝才不会在魏庭身上浪费时间,他转过身将那串海棠果递过去。
水灵灵的果子上还沾了些露珠,深深的红色比满园枫叶有过之无不及。
顾妍注意到他手上有泥渍,而那明黄龙衮袍服一角上也沾了一片。
方武帝不好意思地笑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内侍脸色都不好,深秋的天,额上细细密密布了层汗。
顾妍看他略带讨好的眼神,虽然知晓这一切都是因他口中所说的“阿妈”,却也不由失笑。她接过那串海棠果,“皇上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吧。”
方武帝摇着头,执拗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顾妍:“……”
魏庭忙将茶盏放桌上,自己先招供了,“县主在与奴婢说柳大人,柳大人见多识广,才华横溢。”
方武帝赞同地点点头,“柳畅元的学问做的是不错,朕有意让他任国子监祭酒,教导大夏莘莘学子,配瑛你说如何?”
这种事顾妍怎好置喙,她只推脱说不懂,方武帝也不恼,想了想又道:“朕相信畅元的能力,阿毅那小子一直上的宗学,朕不指望他考状元,起码该找个正经老师教教学问。”
顾妍悚然大惊。
方武帝这是要让夏侯毅拜舅舅为师?
这不就和上一世一样了吗?
“不可!”顾妍立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为何不可?”
“因为。因为……”
因为那样会害了舅舅!
这话在舌尖翻滚了几遍,顾妍好不容易才生生咽下。她强笑道:“五皇孙资质出众,当得起更好的,舅舅只怕不能胜任,有负皇恩。”
方武帝当她谦虚呢,摆了手不在意道:“这有什么,朕相信畅元做得好!”
他爽朗地笑着,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顾妍真想大声说不要,偏偏这一刻思绪空白。竟吐不出一个字。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却被一道尖细的嗓音插足:“皇上,太后有请。”
顾妍惊惶望去,是太后身边那个韩公公……
再好的脾气这时都有些怒意,为什么每次都是太后!
她死死咬着牙。方才低下头忍住到口的咆哮。
方武帝的好心情也一下子不大好了。
他懒懒的摆手。“朕知道了。”
然后让内侍送顾妍去午门。
这是她唯一一次这样恋恋不舍地离开。她很想回去和方武帝说让他收回成命。
这辈子,他一点儿都不想和夏侯毅有丁点儿牵连,更不想重走上一世的老路!
方武帝回乾清宫换了身衣裳。又去昭仁殿去看了会儿郑贵妃,陪她用了顿午膳,以饭后消食为由,这才慢悠悠地去了慈宁宫,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慈宁宫里的太后脸色极差。
韩公公如坐针毡,每次差人去请,回来都是说,皇上就快到了。
可这就快就快,却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方武帝才姗姗来迟。
太后看着他就是冷笑一声,“皇帝终于舍得过来了!”
方武帝不以为怵,行了礼便往一边坐下,“朕是一国之君,自然是忙的,母后突然召见,儿子一时脱不开身。”他理所当然。
太后轻笑了声,“忙着和配瑛县主在御花园煮茶赏枫,忙着在昭仁殿陪郑贵妃用午膳……难怪了,倒是哀家不凑巧,打搅了皇帝的好兴致。”
太后转着手指上长长的护甲,少女般幼嫩白皙软弹的素手刺痛了方武帝的双眼。
刚执起的茶杯被重重放下,方武帝沉声道:“有什么事,母后快说了吧,朕还有许多忙的。”
太后冷冷地笑。
秋阳照进槅扇,她整个人都显得异常苍老。
枯褶干瘪的皮肤,整个人就像是半截身子埋入了土,唯有一双美手,靓丽如初。
方武帝是拒绝不了她的……她这双手,可留着那个女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他动不得她,也不舍得动她!
殿宇内气氛一窒,太后轻弹着手指道:“福王封王也有大半年了,一直留在宫里头算什么?洛阳的封地,难道是摆着看的?”
她轻嗤一声,“大夏自太祖以来,哪个王爷不去就番的?皇帝可别忘了祖制。”
方武帝怒拍桌案站起身,肥胖的身形摇晃了一下,魏庭要来扶他,被他赶走了。
“母后!”
他大声道:“您莫不是太闲了?总管这些朝堂上的事是如何?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母后凡事亲力亲为!”
他气恼地胸口上下起伏着,一只手撑在桌案上。
当初立太子,就是太后逼着,群臣逼着,逼了生生十多年,才看了老天的意思!
如今他只想要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能在宫中,让他偶尔见一见面,这一点微薄的愿望,她也要剥夺吗?
“祖制!”
“祖制!”
“你天天将祖制放在嘴上,那你可知道,朕是皇帝,大夏历来哪个皇帝活得像朕这么窝囊!”
方武帝一阵咬牙切齿,手指狠狠指着她。
“小时候你管着,首辅逼着,朕认了,等朕长大了,学着做个好皇帝,你还处处限制朕……好,那朕交给你,朕什么都不管了,你又不肯……”
“大夏这么多年风调雨顺过来,百姓安居乐业,人命富足安康,母后,你对得起先祖了,该高兴了,你究竟还要什么?”
“朕已经依言立太子,福王是朕的儿子,朕就想多留他几年,享个清福,你又不满意!是不是要朕死了,没人会忤逆你的意思了,你就真的高兴!”
手指握得咯吱作响,方武帝目眦欲裂。
他要将肚子里满满的怨气吐出来,憋了近四十年的怨气,今天就一吐为快。
他知道自己母后是宫女出身,在先帝在世时便没有什么地位,连儿子都不是在自己身边养的……
一朝成为太后,难免患得患失,尤其地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操控在手里。
他怜悯她在夹缝里活着,一直迁就,但真到了这个地步,委实难以容忍!
不管怎么说,他好歹都是皇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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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操心
一国之君,偏偏就做不了他自己的主!
方武帝大大发泄了一回,身体有些微晃,众宫娥内侍各个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最好将才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而太后,则拿起手腕上的一串奇楠木佛珠,一粒一粒地拨弄。
她神色异常平静,殿宇内安静异常,珠粒轻微的撞击声声入耳。
良久,方武帝已经平静了,太后这才抬眸去看他。
一双浑浊的眼睛,明明灭灭的,如风中摇摆不定的烛焰。
她问:“如果是宁太妃,你是否也会如此?”
方武帝紧紧攒起了眉,摇头失笑:“母后,太妃明白儿臣,若是她,定不会提及半字。”
又是一静。
“福王是郑贵妃所生,可他也是朕的儿子,母后的孙子,儿臣知道您心疼王淑妃,心疼太子,儿臣不反对,但也请不要厚此薄彼。”
方武帝长叹一声,行了礼由魏庭扶着便走。
韩公公手一挥,众宫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太后轻声笑起来,“他还说哀家厚此薄彼呢,他又何尝不是?”
韩公公道:“太后,为何不好好说?皇上还是愿意听您话的。”
太后摆摆手作罢,“哀家老了,精力大不如前,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可郑三娘还年轻,她还有很长的路……由着姓郑的胡作非为,哀家到底不放心。”
韩公公低头不语。
“罢了。哀家也不介意让他再多恨哀家一点,如今朝堂上,风平浪静太久了……”
太后一个人喃喃自语。
……
顾妍颇有些魂不守舍。
她没有直接回西德王府,而是去了柳府上。
柳建文不在府中,他去找了杨涟叙旧……这次柳建文能脱困,多亏了杨涟的鼎力相助,少不得要感激一番,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
明夫人笑问她何事,顾妍又不知从何答起,她只好借口说今日皇上在御花园烹茶。她想和舅母学一学手艺。
明夫人自然倾囊相授。更惊讶地发现她竟一点就通,手法用度控制地十分精准,根本天赋异禀,她由此更加喜欢这小姑娘。
顾妍直到回了王府上。还是惊魂不定。
若方武帝真让夏侯毅拜入舅舅门下。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上世的悲剧。若说其根源在魏都,那引火索便是夏侯毅,火星是她来提供的……一路烧过去。屠杀了大片,还把自己搭在里面。
是她活该,但其他人何其无辜!
承载了这么多条人命,这是她一生偿还不了的过错。
顾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柳氏担心极了,让炖了燕窝粥给她送过去,好不容易哄着她喝下小半碗,一转身,她就吐了个干干净净。
柳氏赶紧教人将府中的大夫请来,大夫瞧了半晌,看不出是为何,只说郁结于胸,开了安神宁气的汤药,先睡一觉。
柳氏开始怀疑今日去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去问青禾景兰,然她们二人虽跟着一道去了,却入不了宫门,只说顾妍进宫约一个多时辰便出来了,那时脸色苍白,像是受了惊吓,然后就急急忙忙去了趟柳府,与明夫人煮茶,说了会儿话,回来便是如此。
柳氏心想应该还是宫里的事,怎么一出宫就去柳府上呢?
她去寻了明夫人,又根本问不出什么,西德王也让人打听打听宫里出了什么事,但结果一切太平。
夜深人静,风声呼呼,枝桠在槅扇上投下横斜疏影,影影重重。
床头一盏光亮微弱的灯静静燃着,透过青碧色罗帐,可以看到顾妍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紧蹙起,呼吸深重,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梦里是一大片的鲜红,菜市场前挤满了围观者,一排一排的犯人跪着,刽子手大刀一挥,就有几个人头骨碌碌地落地,撒了滚烫的鲜血。
砍到后来,劲小了,刀卷了,人没力气了,一个人往往要砍两三刀才能将头颅斩下来……她和纪师兄隐在人群里,双目通红,敢怒不敢言。
那时五成兵马司的巡逻严苛,他们好不容易乔装打扮躲过了排查,还是在三里屯处被截下。
弓箭手对准了他们,纪师兄将她护着,自己却被箭矢穿心而过。
顾妍很想尖叫出声,很想大声哭喊,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吐不出一个字。
脑中嗡鸣阵阵,又好像有女子细亮清晰的嗓音响彻云霄。
眼前画面突闪,湛蓝的天空之下,她看到有一个女子被按在长凳上,臂粗的竹篾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脚,膝盖及下一片血肉模糊。
身穿大红宫装的女子轻轻打了个哈欠,旁边有宫娥递上茶盏,她娇声说着:“真是吵死了,让她安静点!”
受刑的女子便被汗巾子堵住了嘴。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倚在宫装女子身边,嘻嘻笑道:“顾德妃娘娘,您说要将她的眼睛给汝阳的,是不是真的?”
女子像听到了极好笑的话,刮着少女的小鼻子宠溺道:“当然是真的,本宫什么时候骗过汝阳?”
她的手指染着鲜红色的指甲,像凝结了的血渍。
有内侍抬起受刑女子的脸。
黑发汗湿贴在脸上,瘦削的面颊上一双眼正死死瞪着一旁说笑的二人。
那内侍嘿嘿一笑,尖刀刺入,眼前便突然一黑。
顾妍腾地睁开眼坐起,手紧紧抓住身前的薄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胡乱地抹一把脸上,一片的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外间值守的青禾赶忙起身,点了盏灯过来掀开帘子,扶着顾妍就给她擦汗,“小姐可是梦魇了?”再一摸她后背,小衣都微微湿了。
“奴婢让人送水来。”
青禾着急往外走,顾妍也跟着下床,腿软无力,摔在了踏板上,“咚”得一声。
青禾听闻声响回过身,忙将她扶起。
“小姐要什么。说一声。奴婢来便好。”
顾妍一个劲地喃喃:“我要去找舅舅,有很重要的事……”她又要往外走,可身上哪有力气。
青禾急坏了,“小姐!外头正宵禁。怎么找柳大人?”她忙倒了杯温茶。“先喝口水压压惊。有什么事,天明了再说。”
顾妍机械般地喝着。
屋里的灯闪闪烁烁,橙黄色的光亮让她微微回了神。
“青禾?”
吐字出口沙哑地不像话。
青禾忙点点头。“都是梦,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小姐别担心。”
顾妍沉默着。
青禾赶紧教人送热水进来,又替顾妍将汗湿了的衣裳换下……
等收拾好了,顾妍躺到床榻上,盯着头上青碧色的承尘,手脚一片冰凉。
这些梦,在刚刚重生的时候,几乎夜夜出现,她咬着牙不肯说……慢慢梦地少了,有些淡忘了,可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哪里是说没就没了的?
眼泪夺眶而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夜色越来越沉,窗外渐渐透亮。
深秋的天亮得晚,直到黎明前,顾妍眼皮沉重地睁不开,又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青禾一直没敢熟睡,听着内室辗转反侧的衣料摩挲声,等动静停了,天也亮了,她便起了身洗漱,悄悄掀开帘子看了眼。
这才发现小姑娘脸色异常地潮红,呼吸十分沉重,手一摸,滚烫得厉害。
青禾又忙着去请大夫。
柳氏和顾婼闻讯赶了过来。
顾妍烧红了小脸,嘴里又在不停梦呓低喃,柳氏坐在床头,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惊道:“是什么时候烧的?”
“该是早上的时候……昨晚上小姐睡得不踏实,夜里梦魇惊醒了一回,一直到天亮了才睡去。”
柳氏眉头攒得更紧,听顾妍一个劲儿喊冷,忙给她加了床被子。
大夫匆匆赶过来把脉,待喂了一帖药下去,顾妍这才慢慢消停。
“昨晚都怎么了?”顾婼把青禾叫出去过问。
青禾一五一十地答:“……一醒来就说要找柳大人,有极重要的事,好不容易才拦了下来,之后便一直醒着,到天色蒙蒙亮了,便没动静了。”
“又是三哥……”柳氏奇道:“阿妍到底怎么了?”
她念叨了一句,满心牵挂着,去里屋陪着顾妍,到底还是让人去柳府报了个信。
等过了午时,烧就基本退了,顾妍迷迷糊糊地说口渴,柳氏亲自倒了水喂给她喝。
“娘亲?”
她睁开眼,神色还很迷惘。
柳氏轻笑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妍摇摇头。
她坐起来,靠着一个水红色的方胜纹大迎枕,看向窗外大亮的天色,“几时了?”
“差不多未时。”柳氏低声说道,外头就有人禀报说,柳大人来了。
顾妍眼睛微亮,柳氏笑着让人给她稍稍洗漱一下,这才将柳建文请进来,同来的还有明夫人。
明夫人少不得关切过问几句,顾妍一一答了,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柳建文身上。
明夫人与柳建文也是多年夫妻,心意相通,让她好好休息,便和柳氏去了外间。
柳建文慢慢坐到床边锦杌上,一双清润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
见小姑娘目光焦灼,心里有些奇怪,又见她小手紧紧攥着宝蓝色绣缠枝金桂的背面,不禁失笑道:“阿妍急着找舅舅有什么事?”
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已经很久年没有过了。
顾妍鼻子蓦地一酸,眼眶微红。
她赶忙收敛情绪,急急说道:“昨日皇上与我说,要舅舅任国子监祭酒,还说要五皇孙拜入舅舅名下,做舅舅的学生!”
柳建文轻挑着眉毛,温和地说:“这不是挺好的事吗?”
“舅舅!”
顾妍不可思议,“那可是五皇孙!”
“嗯,我知道。”他声音很缓慢。
顾妍心里一紧,“舅舅,您又没见过他,不知他品性资质如何,当不当得教,他又是宗室子弟,自小娇生惯养,根本吃不得苦,再说天家是非多,舅舅身为外臣,最好还是不参与进去了!”
说得急了,脸颊和脖子都泛起红色。
柳建文微微眯了眼,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所以阿妍不希望舅舅收五皇孙做学生吗?”
“自然不希望!”她笃然。
柳建文便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清淡淡的,顾妍却能感到一股沉沉的压迫感。
“阿妍。”他轻声笑着:“今年几岁了?”
顾妍心里咯噔了一下。
飞快睃他一眼,又慌忙垂下,讷讷道:“虚岁十一。”
“嗯。”他点点头,嘴角微微地弯着,不紧不慢道:“你这么急着找我,昨天来府上,也是为了这事?”
顾妍又只好点头。
柳建文闭了闭眼,他轻抚着额角,很无奈的样子。
“阿妍,官场的事,向来很难说,你还小,许多都不懂……”
顾妍却道:“我只知道,舅舅不能这么做!”
柳建文的笑容终于淡下来了。
他有些严肃地看向顾妍,黑眸里暗藏了锋锐的光。
顾妍也不怕,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直看进他的眼底深处。
“醉仙楼的红辣菜是你创的?晏仲养得一口刁钻口味也是你的杰作?”他突然转了话题,对方才之事避而不谈。
顾妍的脸色似乎更红了。
她这些可都是从舅舅那里“剽窃”过来的……
硬着头皮道:“是……”
柳建文不禁笑了。
原以为自己出现在这世界已是个奇迹,没想到,他的小外甥女也不简单……
柳建文低叹了声:“你这小丫头,真会给我惹麻烦!”
她用这种方式收买了晏仲,那他又要怎么让晏仲放下成见?这不是穿越的金手指被人硬生生截胡了吗?
声音太轻了,顾妍听不清。
柳建文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小丫头,在某一个时空,应该与他关系极好吧?
“你就别瞎操心了。”
柳建文束着手慢慢说道:“你外祖母过世时,我因夺情没能守孝,如今你大舅母也过世,于情于理,我都该除服一年再入仕,更别说收个宗室的学生了……皇上若是等得及,那也得一年后,这其中多少变故谁说的请?若是等不及,与我关系便不大了。”
何况如今朝堂上吵得正凶呢!福王就番一事被摆上明面,方武帝焦头烂额的,哪有闲工夫操这等子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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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丹药
柳建文慢悠悠地解释,顾妍眼睛一瞬放得滚圆透亮,不禁让他想起见到坚果的银狐仓鼠……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顾妍就略带心虚地低了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她想,舅舅应该是知道什么了……
正在考虑该如何解释,柳建文站起了身。
轻抚过袖口一角褶皱,他轻笑道:“你好好休息,其他事就别管了……我们这些大人难道都是摆着看的?小丫头就该有点小丫头的样子!”
明明是责备的口吻,顾妍却不知怎么笑容满面。
柳建文轻笑着走出去了。
柳氏少不得要询问几句,当然是被柳建文几句话忽悠地找不着了北,待回过神来,人都不见了,柳氏只得悻悻作罢。
顾妍则卸去了心头大石。
大概是这段时日真的累了,蓦地全身一松,身子就有些承受不住。
到了晚间,复又高热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记不清事,只记得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病情却依旧反反复复好不利索。
本就消瘦的脸颊,下巴显得越发尖了。
柳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后来试着去请了晏仲,晏仲倒是够意思,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过来了。
顾妍懒懒地睁开眼,看他身上沾染上的点点雪花,才知道外头已经下起雪来了。
今年的初雪比去年晚多了,雪花这么小。她都没感觉。暖冬可不是个好兆头……
她半开玩笑地道:“我现在可没办法付你诊金。”
晏仲的诊金,从来都不是黄白之物,给他这些东西,还不如一坛子泡椒来得实在。
晏仲被气得不行,真想敲她几个爆栗,看看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不过看她瘦得跟纸片儿似的,遂打消了这个念头,狠狠瞪她一眼。
顾妍轻笑两声,接着忍不住嗓子的痒意,又狠狠咳起来。
晏仲把过脉道:“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吧。”又轻声嘟囔了几句:“小丫头就是身子弱!”
顾妍不置可否。
这一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没有那一身寒症的折磨,不至于碰一点冰水就骨节酸痛。
看她喝水似的把一碗浓黑浓黑的药汁喝了个干净,晏仲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他转个身洋洋洒洒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食指一弹。轻飘飘就落到她的面前。
“这段时日倒是搜集了不少食疗方子。看你咳得难受,我就大发好心,送你得了。按着这上面的吃,最起码比喝药容易些。”
看他双手环胸不可一世的模样,顾妍好奇地低头一看,这一下忍不住笑出声。
这上面写的东西,可不就是她刚重生那会儿给柳氏补身子的药食方子吗?
写在最前头的,还是宫廷里特有的秘方秋梨膏。
辗转几回,又到了她手里。
顾妍仰着头笑盈盈地看他,看得晏仲浑身不自在,提着药箱子就走,顾妍又懒洋洋地窝回被子里,悠闲又舒适。
期间萧若伊和张祖娥都有来看过她几回。
张祖娥自被确定了皇长孙妃,就开始有教养嬷嬷教她各种宫廷礼仪,她能抽空出来已是异常难得。
听说皇长孙的母亲王选侍病了……莫名其妙地发热、腹痛,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很像痢疾的症状。
可按着《严氏济生方》服了几帖药,非但没有起色,还越来越严重。
刘选侍将王选侍单独隔到西厢去住,以防传染给东宫其他人,张祖娥为这事还忧心了一阵。
顾妍不记得王选侍怎么死的了,似乎也是在成定帝登基前便去世了吧,成定帝还追加她为孝和太后,迁葬庆陵。
命该如此,顾妍只好宽慰张祖娥几句。
萧若伊来的时候就欢实多了,叽叽喳喳说了许多,首先就掏出了个平安符给她放枕头底下,屏退了众人悄声说道:“普化寺一缘大师诵持的,灵验得很,你可藏好了,别被人看到,不然抢了去!”
顾妍哭笑不得。
但想想确实如此。
一缘大师是得道高僧,能得他诵持开光的东西,求都求不来,这几年大师都闭关了,极少见禅客,更别说向他求一个平安符。
顾妍感激道:“很难求吧,劳你费心了……”
萧若伊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又悉数吞咽下去。
心里暗自腹诽,可不是难求吗?
她那好大哥可是去陪着下了三天的棋,就一缘大师那只臭棋篓子,她都能赢,大哥还被逼着输了整整三天……
萧若伊想想他回来时青黑嫌弃的脸色,就默默为他哀叹一句。
算起来萧若伊已有小半年没回宫去住,一直都留在镇国公府上……据说是镇国公亲自要求的。
萧若伊到底还是姓萧,总住在宫里头不是个样子。
年迈的镇国公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入宫请奏太后,太后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当年若不是镇国公拼死征战,断了一条腿,折损了两个儿子和原配嫡妻,还有数不清的萧家军战士,根本换不来大夏如今的安定太平。
虽然太后的小女儿欣荣长公主,也是在听闻萧祺命丧沙场加之产后血崩才离世的,可太后也不能将罪责怪到镇国公的头上!
太后只好应承下来,偶尔想念了,便将萧若伊诏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不过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了。
如今宫里头还是乱七八糟的。
朝堂上呼吁福王就番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郑贵妃天天求见。哭着闹着耍着小脾气,方武帝都怕了她了,躲到乾清宫里不出来,太后的慈宁宫冷冷清清的,只有每日王淑妃会去给太后请安。
顾妍想着似乎方武帝很久没找她了……自己病重的事方武帝应该也不知道。
本就是代替别人的影子,方武帝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将她放心上?
顾妍不喜不悲,她从不将这份白来的圣宠当做自己的东西,随时抽身,她随时做好了准备。
萧若伊还说,夏侯毅正式拜入了礼部尚书沐非门下。
沐非是沐恩侯府的二老爷。也是沐雪茗的生父。学识渊博,亦是个大儒。
顾妍松一口气的同时,颇有种“原来如此”的畅叹。
这一世他不再是她师兄了,换了沐雪茗会好很多吧?沐非不是西铭党。亦不是阉党。夏侯毅从沐非身上。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中立的党派,往往才是最保险的……所以他们两个。才是天定的姻缘。
萧若伊后来就去找顾衡之玩去了。
顾衡之现在在和柳建文读书,日日去柳府跑得勤快。
以前顾崇琰不管他,不教他,顾衡之自己学得毫无章法,但柳建文说他有天分,他因此十分努力。
顾修之也来看过她一次,趁着休沐来的。
他一直住在军营里,极少回顾家……实在是回去不知何处可待,那个家里乌烟瘴气的,病歪歪的一群,玉英新生的那个孩子起名顾信之,整日整夜地哭,不知道都在哭些什么。
安氏病了,贺氏疯了,李氏怀着孕,顾老夫人又瘫了,府里头的中馈,竟然就这么落到了玉英的手里,玉英想着将一切都网罗,便将孩子扔给了乳娘,只顾操持府里上下。
“祖父的申调令被驳回了,二伯父对家里的情形一个头两个大,大多时间都在衙里,不回府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好回的……这都快过年了,还是乱糟糟的不像样。”
顾修之无奈地直摇头。
顾妍问道:“那李氏呢,她都在做什么?”
顾修之一愣,他还真没注意过。
“大约是在安胎吧,或者陪着顾婷,照顾顾三爷。”顾修之不确定地道。
顾三爷现在醉生梦死的,李姨娘尽管被扶正了,与从前也无甚区别。
顾妍不再多问,头脑晕晕乎乎的,又睡过去了。
这场病直到进腊月了,才有了起色,只是身上依旧酸软无力,吹不得风。
柳氏和顾婼将王府上下除尘去秽,西德王亲手写了对联,顾婼则画了年画,又差人给柳府也送些过去。
年味越来越重,吃过腊八粥,王选侍就过世了。
坊间有传言,张祖娥命不好,还没过门,就将王选侍克死了。
这种谣言越来越凶猛,皇长孙一生气,去求了道圣旨,往京都大街小巷贴上皇榜,再妄论皇家是非,通通抓起来。
谁也不想大过年的去牢里蹲着,市面上再没有人说这种话了。
可王选侍毕竟是皇长孙生母,纵然不是太子妃,皇长孙也理应为她守制一年,本该是明年六月里的婚事只好拖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扫年、祭祖、送礼、过节、宴请,桩桩件件下来,都忙得和陀螺似的,顾妍也就偶尔有力气了抱着阿白和大黑喂喂东西。
直到大年初一,身子也没好利索,进宫朝拜的事只得暂且搁下,只有柳氏和顾婼入宫去朝贺。
但她们回来却说,太后不见人,郑贵妃不管事,还是常年吃斋念佛的马皇后,不得已来接待众外命妇,连散得也比常年要早许多。
凛凛的风声习习,鹅毛大雪飘然而下,整座皇宫都被掩在皑皑白雪里。
方武帝看着这压抑沉重的雪白,心里一阵阵地憋闷,让宫人爬上屋檐去将雪扫下来,可等明黄色的屋脊露出来了,一会儿工夫又被白雪覆盖。
方武帝气得扫落了一排茶具。
魏庭垂首静默了片刻,看方武帝焦躁不堪,蓦地想到了那日顾妍说的鳁与鲶鱼之事。
他这些日子还是有些担惊受怕的,处在这种高位久了,难免就疑心病重,什么都想得多些,以前是东厂厂公吴怀山那只老狗让他不放心,现在东厂都到他手里了,他又开始疑心身边的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有前科的魏都。
有东厂的势力在,魏庭要查什么还怕查不到?
魏都有个妹妹,是从前顾三爷的贵妾李氏,他倒是记得魏都从前是姓李的……要说他帮李氏做了多少那就数不清了,魏庭不一一细数,所幸也扯不到他身上,可忽的就想起那次顾崇琰廷争面折奏请方武帝立太子一事了。
皇上在太子和福王间摇摆不定,靳氏是皇长孙的乳娘,以皇长孙对靳氏的依赖,他当然是暗中支持的太子。
郑贵妃那里藏了皇上的手书,他是通过特殊渠道知晓的,动用点小手段做些手脚不成问题,太子理所应当被立了……这事做得隐蔽,统共就那么几个知道,彼时魏都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干儿子,他也没瞒着。
正在想该卖给哪个大臣一个大人情,顾崇琰就这么冲出来了……他早该想到是魏都那小子搭的桥牵的线,白费了一个大好机会!
魏庭眯着眼想。
靳氏给他吹了不少耳边风,他看魏都最近可安分乖觉多了,警惕慢慢松懈。
但既然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他自然得留个心。
关键还是要拿捏住方武帝啊!
魏庭慢步夺到方武帝跟前,躬着身道:“皇上为何心烦意乱?”
方武帝瞪了他眼:“明知故问!”
魏庭便打自己一个嘴巴,道:“是,是奴婢蠢笨……”他看了看殿宇内,凑近了些道:“皇上,奴婢这儿有个法子能让您心里舒服些。”
方武帝将信将疑,便见魏庭掏出了一个小方匣子,“皇上可还记得太虚道长?”
“那个胡言乱语的老道?”他还记得太虚说配瑛和太后命理相克!
魏庭失笑道:“皇上,太虚道长也是有真本事的,这是他炼制的丹药,龙虎胎息,吐故纳新,可令人神清气爽,延年益寿,一切烦心事尽数抛却。”
方武帝眼前大亮,“当真?”
魏庭肯定点头。
方武帝如获至宝。
魏庭是他身边的老人,没这个胆子害他,他便打开小方匣子一看,里头是几粒纯黑的丹药。
方武帝拈了一粒放入嘴中,过了会儿,果然觉得胸中窒闷全消,仿佛开辟了一个新天地,眼前单调的白色都鲜活生动起来。
方武帝还想再服一粒,魏庭劝道:“皇上,不可连用,第二颗得等到晚上……”
方武帝这时已然全信了。
“这太虚道长还真有几分本事啊!”
他哈哈大笑。(未完待续。。)
第140章 日不落
大夏历代信奉道教、敬鬼神的皇帝有许多,远的不说,方武帝的祖父夏世宗,便是深谙此道者,迷信丹药方术,常遣人四处采集灵芝,命宫女于清晨收集甘露兑服参汁以延年益寿……
世宗长寿不假,却荒废二十年朝政,但毕竟是先辈祖父,方武帝不好过多评价,却原来,个中滋味,真的只有尝过才会知晓。
方武帝大感舒畅快意,已是一脚踏入了丹术领域。
直到过了元宵,太虚道长在宫中已有了专属的炼丹房。
梳妆台上摆了块尺余长背刻缠枝西番莲纹的西洋镜,纤毫毕现的镜子里,一个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正神色木然地牢牢盯着自己。
掌事姑姑灵巧的手绾着髻,就算日日用何首乌水洗漱,或是服用黑芝麻,那些花白的头发,还是藏都藏不住。
太后寻常在宫里只会简单绾个纂儿,今儿却梳起十分庄重的牡丹髻,戴上了金玉头面。
捧起参茶微微抿了口,郑贵妃就来了。
明艳妩媚的妇人特意被太后晾了会儿,细碎的雪花沾染到自己的白狐狸鹤氅上,郑贵妃眯着眼冷冷地笑。
方武帝那里没法子下手了,就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一大早诏她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上下红雨了!
老婆子又在这里摆谱,瞧着便让人气闷!
可没有方武帝在一旁撑着腰,郑贵妃确实不敢再慈宁宫里放肆。那个女人,怎么说也是圣母皇太后,不是她顶撞得起的……
郑贵妃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终于韩公公把她请了进去。
慈宁宫的地龙烧得很暖和,郑贵妃舒了口气的同时,恭恭敬敬给太后请安。
太后近几年就图个清静,晨昏定省的规矩早废了,除却王淑妃还会来看看她,陪着说几句话,极少会有宫嫔愿意往她面前凑……干什么?看她那对死鱼眼?
也就王淑妃这个出身低贱的婢子。还能和太后产生共鸣。
郑贵妃心里极其不屑。面上倒还是和和乐乐地笑着。
“太后气色不错,可见凤体大安了,臣妾心里头这块大石可算落了地。”
娇笑可人的模样,太后看着便来火。
若说顾妍长得像宁太妃。但她们两个的性格却恰好南辕北辙。太后也就是纯粹不想看见那张脸罢了。但郑贵妃就恰恰让她由衷地反感甚至厌恶。
不仅仅是因为她与宁太妃的五分相像,更是她和宁太妃一样热烈到近乎肆无忌惮的性子。
当然,只在太后面前时。郑贵妃是收敛的,可太后还能不知道她在方武帝眼里是个什么样?
当初完颜霜那个女人,不就是凭着这一股子狐媚相,博得帝宠的?
深宫里的女人,胆战心惊步步为营地过了一辈子,一颗心早已细得发紧,容不得有根刺扎在软肉上,哪怕如今她早已不用忌惮谁了,但吃过的苦头依旧牢牢铭记在心。
太后又端起茶盏抿一口,也不赐座,也不开口,就这么让郑贵妃站着。
郑贵妃一张笑脸就快撑不住,忽的听太后问道:“福王为何不赴封国?”
郑贵妃早已想过无数种开场白,想着这老婆子要怎么循序渐进,而她又要如何一点点卸掉她的力道,可她没想到,是这样快地进入正题。
向来聪明伶俐的郑贵妃,这时候忽的有一瞬怔愣。
但她不至于如方武帝一样,在太后面前慌乱又愚笨,她沉着答道:“洛阳封地还未准备就绪,福王到底是皇家的人,自小在京都惯养着,皇上是怕他吃苦。”
太后轻笑道:“洛阳也是几朝古都了,山景秀丽,土地肥沃,民风淳朴,皇上宠爱福王,特赐他四万顷良田,莫非还不够?他去洛阳就藩,哪个不会捧着他尊着他,还有人能短了他,欺负了他去?”
郑贵妃哑口无言,太后又道:“福王不小了,如今二十有五了,儿女双全,你还能有什么可操心……莫非我大夏朝堂堂王爷,还是个吃喝不能自理的废物?”
郑贵妃脸色立马变得不好。
任谁听到这样说自己儿子,都不会高兴……
就从没听这死老婆子说起过太子那个病秧子,她的儿子至少健健康康的,比太子好上许多!
郑贵妃强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娘的总有操不完的心,太后也是有儿有女,自然会懂这种情怀……”
懂是懂啊,可欣荣长公主早逝,方武帝和她不亲近,二儿子潞亲王的封地又隔着十万八千里,几年回不来一次,太后心里可别提多苦了!
这种揭人伤疤,郑贵妃做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她又嘻嘻笑起来,“太后今年十月便要过七十寿诞了,福王一片孝心,还要留下来给您祝寿呢,太后便全了他一份拳拳心意吧!”
郑贵妃一双明眸善睐,如牡丹滴露,娇媚可人。
可偏偏,从这么一张嫣红的樱桃小嘴里吐出的话,刺得人心里鲜血汩汩而流。
太后忍了又忍,苍老的脸上几经变色,终于冷冷说道:“我二儿子潞亲王就藩卫辉,离燕京千里之遥,他能不能回来祝寿?”
洛阳也不算远了,怎么潞亲王做得来的事,福王就做不得了?
都是皇家的子孙,谁比谁差?
谁又明文规定福王就要高人一等?
难道还想造反不成!
郑贵妃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太后是宫人出身,先皇在世时又不得宠,不过是侥幸生了长子才有今天的造化……而她出身比太后好无数倍,太后的儿子哪能和福王比?
可她当然不好这么说。
郑贵妃无言以对。咬着牙就这样瞪着太后,太后方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大快人心!
最后郑贵妃干脆哭哭啼啼起来,道诉衷肠,声泪俱下,说自己如何担惊受怕,如何不想离开儿子……
太后慢悠悠道:“那便与福王一道就藩吧。”
郑贵妃哭声便是一滞。
宫中妃嫔与封王的儿子一道去封地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她就这么走了,皇城里无人照应,郑氏一族要怎么办?
方武帝依恋她。郑贵妃真要说没有一点点感情也不至于。总是自己待习惯了的地方,再去一个陌生地重新开始,她说什么也不愿意!
太后目光清淡地缓缓落到那张绝美的脸上。
此时郑贵妃眼里的怨毒已经藏不住了,太后就像看跳梁小丑似的看着她。冷嘲不已。
她可不在乎这个女人是不是对她恨之入骨。她早已无形中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热情爽朗的年轻女子影像重叠了……看着郑贵妃伤心难过。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最后的最后,郑贵妃只好应承下来。
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她答不答应福王就藩有什么用?最后的决定权还不是在皇上的手里?
她立刻去找方武帝。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要答应那个老太婆说的事!
然而方武帝正闭关潜心炼丹呢!
太虚道长与他说天人感应,心诚则灵,这别人炼的丹和自己炼丹大不一样,药材原料是一回事,心意又是另一回事,只有全心全意地虔诚祝祷,上天才会听到你的祷告,同时赐予丹药超凡脱俗的效力。
方武帝深信不疑。
一心一意投身炼丹之中,更懊恼地觉得,怎么之前那么多年,都白白浪费了呢?
太虚道长捋着长长的胡子,不住点头,“要说这世上天材地宝着实不少,皇上身为九五至尊,什么宝贝得不到,炼出来的丹药自然也是最好的……”
“贫道这些年走南闯北,听闻过一件奇事。远在辽东抚顺关外,黑山白水的女真部落,流传着一个关于‘日不落’传说……受巫神庇佑的完颜族女子,只要她一生未曾诞育过子嗣,便可拥有永驻的青春容颜,和比常人更久远的生命。”
方武帝眉毛一抖,倏地睁开了眼睛。
太虚道长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大金完颜乃是前朝割据政权,被蒙古族屠灭,只有一支逃到了辽东,天高皇帝远,这才得以保全……若有此等女子为炼丹炉鼎献祭开光,贫道保证定能完成旷世神作!”
说到这里又是一叹:“然而完颜一姓虽是女真之王,如今不过寥寥几人,再要寻找完颜女,何其之难!”
方武帝只觉得脑中轰然乍响。
他的阿妈宁太妃完颜霜,可不就是完颜部落的最后一位公主?
完颜族的女子都是受巫神祝祷庇佑的,自他懂事以来,他的阿妈,就是一如既往的年轻漂亮,什么岁月的痕迹都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她看起来永远是二八年华……
他一直以为是阿妈天生丽质,直到有一天,看到太后那双始终不老的双手时,他恍恍惚惚还是懂的……
沾染了宁太妃鲜血的双手,从此拥有不老的能力,在其他部位慢慢衰老沧桑时,那双美手始终如一的幼嫩白皙。
那是阿妈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痕迹……
方武帝突然觉得难过。
女真部落“日不落”的传说,他从来不曾听过,他自以为离太妃很近,其实他们隔得非常远。
但如果阿妈还活着,他肯定是不愿意要她献祭的!
方武帝突然没有兴致再继续炼丹了,心中郁郁,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打算出去透口气,就见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出现在自己面前,诉说自己的委屈。
方武帝听得乱七八糟,最后总结了一下,郑贵妃答应太后让福王就藩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郑贵妃就要他做主,让福王再多留两年。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已经失去了太子之位了,如果还不能日日看着,那真是要了她的命!
方武帝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夹层糕点,被太后和郑贵妃夹在其中,脱不开身,动弹不得!
这世上为何要有这样无奈又无能为力的事?
方武帝到底还是宠着郑贵妃,抬脚就去了慈宁宫。
据理力争,最终的结果,还是败下阵来。
不为别的。
太后摔了茶盏,拿碎瓷片抵着自己的脖颈,若是方武帝不答应,她便一死以谢夏侯家的列祖列宗!
白嫩的手掌抓着瓷片,鲜血顺着流淌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上。
他看到太后手上的伤口,以肉眼能见的速度修复,又被她划伤……
这就是“日不落”的能力吧?
这就是阿妈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吧?
不知是出于太后的生身之恩,还是想保存住宁太妃留下的印记,总之,他妥协了……辜负他深爱的郑贵妃,辜负他疼宠的小儿子,面对满朝文武和太后的压力,他连说一个“不”字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二月初的清晨,天色阴沉,天空还飘着几粒雪粒子,北国的冷风从塞外吹来,使人冻得瑟瑟发抖。
宫门前的郑贵妃与福王面面相对,哭成泪人,福王有些木讷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带着妻子儿女进了马车。
帘布落下的那一刻,方武帝怅然若失。
此时的他,两鬓斑白,长须飘胸,郑贵妃泪如泉涌,倚在身边的宫娥身上泣不成声,而已年近知天命的他,这一刻,也再掩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眼滚烫,他很想抬起手遮掩住,那眼泪就跟着毫无征兆地哗啦啦落下来了。
方武帝病了。
他没心思再去炼丹,整日整日地内疚。
身为一国之君,却始终被群臣钳制,没能立爱子为太子,又要眼睁睁看着他离京而去。
所谓的权威,所谓的荣耀,还有父子情,母子情,都在慢慢地离他远去,他还能剩下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方武帝终于在这一刻悲痛欲绝。
宫里死一般的沉寂,可朝堂上却不能也跟着平静如水。
二月初九便要进行春闱,纪可凡早先十五岁时便中了举人,柳建文觉得他年纪太小了,还不够成熟,要他先缓一缓,积累沉淀一下,今年再下场。
顾妍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么多的药也不是白吃的,柳氏天天换着花样给她补身子,原先少了的那些肉总算长出了些,只是乍一看依旧有些羸弱。
再弱不禁风也不至于连送考都不去,顾妍和顾婼顾衡之便纷纷去了礼部贡院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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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科考
燕京城东南方的礼部贡院前布满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偶尔间或会夹杂一两个身穿暗黑斗牛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严格排查进出往来之人。
春闱会试,往往是燕京城最热闹的一段时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及国子监监生,共会一处应试,各显神通,取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制艺上的佼佼者,中者则为贡士,再由殿试策问钦定三甲。
这是一场很严肃神圣的活动,对于现世太平安康崇文轻武的年代,也许科举就是这群莘莘学子唯一的出路,有多少人散尽家财,直考到满头白发,依旧锲而不舍?
柳建文还在与纪可凡交代些事,顾衡之为凑个热闹倚在了纪可凡身边,仰着头一本正经地听,顾妍则将脖子缩在厚实的狐皮围脖里,漫不经心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学子。
大多都是三四十岁左右人到中年,像纪可凡这样的青年才俊毕竟还是少数,但大多数人的神情,都是千篇一律的兴奋自在,成竹在胸。
顾妍淡淡勾起唇角,顾婼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
顾妍回身促狭地看着她,顾婼的秀眉都紧紧攒在了一块儿,明明春寒料峭,脸蛋儿却微微发烫,俏若新桃。
被这么一瞧,顾婼颇有些不好意思,清咳一声,目光飞快地移往别处,却不经意地落到纪可凡身上。
青衫磊落的少年郎君。眉眼清润温和,芝兰玉树,认真又专注地听着柳建文的教诲,嘴角含着浅浅笑意。
像是被烫了双目,顾婼又飞快低下头去。
好像在她病了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顾妍挑着眉笑道:“临考在即,再如何担心也无用啊,姐姐应该相信纪师兄的才能。”
她粲然一笑,那弯弯眼睛里的揶揄让顾婼脸色倏然一红,只能随意干笑两声。站到明夫人身边去。
早春的阳光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顾妍站了会儿就觉得脚酸了,踩着鹿皮小靴跺了跺脚。
雪白的暖筒落到地上,还未待她反应。一双皂底长靴就出现在面前。那人弯腰帮捡了起来。
高大的阴影挡住日光。顾妍要仰着头去看他。
她穿了身白狐狸皮的鹤氅,巴掌大的小脸裹在毛茸茸的围脖和兔儿卧里,大约是病得久了。许久不见日光,皮肤白得有点透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圆,带着早春淡薄的晨光。
萧沥一瞬不瞬盯着她看了她会儿,这才将暖筒还给她。
顾妍大大方方接过,又行了礼。
她看到那些官兵里夹杂的锦衣卫,不由问道:“萧世子负责今日的巡卫吗?”
萧沥摇摇头,“主要还是要靠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只负责贡院内部。”
能成为锦衣卫,必得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科举舞弊光是靠那些同考官是不够的。
见顾妍挑了眉毛,他不自觉又想多说一些:“本来该是右佥事的职责,只今日他身子有些不适,由我暂代。”
能在这里看到她,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听到这个右佥事,顾妍原本微扬的眉梢提得更起了,“是王嘉王大人?”
这么巧?
萧沥知道王嘉和柳建文的一些过节,淡淡颔首。
顾妍的目光缓缓沉静下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争着抢着要做出点样子,没见哪个跟王嘉似的,身子有些不适,就告假休养,还要别人来代……
她突然问道:“这次的主考官是谁?”
萧沥一怔,除却应届考生和儒林学士,很少有人会关心这个事。
他看向在柳建文身旁站着的纪可凡,长身玉立的少年清俊温雅,笑得清淡从容,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闷闷道:“是礼部尚书杜兴,还有东阁大学士陶力行。”
好像……是这两个人吧。
顾妍努力地想了会儿。
大夏的会试一般都设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八人,主考官亦称总裁,都要是口碑极好、为官清廉者,在儒林里亦得是声名鹊起之辈,此次会试的题目便是由主考官之一定的,一般是备了五套试题,最后是由皇帝抽选定论。
她又问道:“主命题人是杜大人?”
萧沥再次点头。
一般而言命题人都是内阁大学士,今年陶力行却只负责审阅总裁,出题的任务就交给了杜兴,杜大人可诚惶诚恐了好一段时日。
顾妍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
“五表妹?”
身后传来一句轻.佻的低呼,顾妍当即皱了眉。
能这么叫她的,也就安云和了!
怎么就忘了,安云和也是要参加今年的会试的!
她淡漠回身,看他带着两个书童款款站定在自己面前,似是有些惊讶看到萧沥,竟是先回身去瞧了眼,这才松口气地转过头来打了招呼。
这串动作很是可疑,顾妍想越过他瞧个究竟,却被他高大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许久不见,五表妹可还安好?”
顾妍冷冷地笑:“托安公子的福,大安。”
安云和似懊恼地一叹:“倒是忘了,不该再称呼五表妹。”他有礼地作揖,一字一顿道:“见过配瑛县主!”
明明是正经话,从他嘴里冒出来,顾妍总觉得浑身不适。
萧沥这时漠然道:“该进场了。”
安云和方才收了玩笑的样子,颔首道礼,撩起袍角提步绕过他们。
顾妍急急忙忙往他原先身后的方向看去,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一辆马车。”
萧沥淡淡地说。两条粗长的剑眉不由挤在一起。
虽然那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了,但车后的徽标,他不会看错的。
镇国公府……他怎么不知道,今日府上有哪个人需要来礼部贡院送考?
还是送的安云和……
顾妍却蓦地想到去岁七夕见到安云和时的一瞥,也是一辆马车。
铜锣咚咚咚地敲响,这边已经在催着考生进场了。
顾妍往纪可凡的方向走去。
纪可凡正对着柳建文郑重一拜,便欲进场。
“纪师兄!”
顾妍匆匆叫住他,望了眼提着衣物和一些简单日常生活用具的小厮,仰起头道:“这些东西太累赘,纪师兄便不必带了吧!”
纪可凡一怔。顾婼攒眉道:“会试三场。三日一场,吃穿住全在里头,期间外人又不许探视,这些都是日常必须。如纪师兄已是轻装上阵了。”
顾妍当然知道。可这次不一样。带得越多越麻烦,不如不带。
“院内既是提供食宿,只需带上笔墨纸砚不就好了?”
少女声音清灵。容颜娟秀,路过有学子闻言不由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
纪可凡忽的不知道该怎么说,顾婼也是一脸的不赞同。
柳建文蹙起眉,看向双眼清晰澄澈的小外甥女,点点头道:“也对,东西多了是累赘,你带上文房四宝就进去吧。”
纪可凡晕晕乎乎的就走了。
顾婼不可思议:“舅舅!你怎么跟着阿妍胡闹?换洗衣物都没有,夜里凉了要怎么办,还有晨起洗漱呢?万一伤风了又要如何?”
明夫人“噗嗤”笑出声,顾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倏地羞红了一张脸,微恼地瞪顾妍一眼,甩了帕子就回来时的马车。
顾妍抿唇微笑,萧沥觉得这事似乎有点问题,至少她绝不会无的放矢。
这边已经在催着萧沥赶紧进去,素来都喜欢刨根究底的某人就觉得心痒难耐,问不到答案浑身不舒服。
若是柳建文知晓情况,一定会叹一句:“这孩子是强迫症又犯了……”
于是萧沥万般无奈,又脸色铁青地走进贡院,手下只当这位大爷真是严肃认真的好榜样!
送考的人依依不舍立于门前,柳建文悄悄拉过了顾妍,低声问了句:“今天会出什么事?”
顾妍早猜到舅舅知晓她来历了,在他面前也不避讳,拉过他的手,就慢慢在他手掌心上写了两个字——
泄题!
柳建文悚然大惊,“怎么会这样?杜兴我有点交情,他是真清廉,做不出这种事。”
“杜大人或许不会,可其他人又有谁能保证呢?”顾妍慢慢说道,问起他来,“杜大人今年有几岁了?”
“差不多与我一般大吧。”
顾妍便啧啧两声。
柳建文笑着弹了弹她的脑袋,“你又在卖什么关子?”
说卖关子倒是不至于了。
“原先我也忘了,刚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年的会考是被挪到三月中旬才正式进行的,原因是二月的试题泄露,所有考生需一律经过排查,足足关押了五日,才将人放出来。”
主考官命题是在礼部贡院里进行的,杜兴会在贡院里待上半个多月,思考试题,这期间闭门不出,自然没人与他交接,试题也是完全保密。
可偏偏杜兴这个人,于女.色上不大自持,带了个小妾进去陪他,小妾还是识得几个字的……杜兴不会去泄题考题做什么买卖,又怎么保证底下人不会?
那小妾也是个聪明人,在服侍杜兴的时候,教他出的试题偷偷看了去,然后誊写下来。夹在需要换洗的衣物里,买通了门房,送出去给人清洗的时候,将试题悄悄地昧下,去外头秘密地交易。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顾妍还在清凉庵里住着,还是之后舅舅将她接出来,偶尔一次感慨时提到的,纪师兄白吃了五天牢狱之灾。
有些心理素质差的,这五天几乎崩溃,还怕自己的前途就毁在牢里。
柳建文这一刻也有些傻眼了。
顾妍又道:“据说黑市里炒卖地十分厉害,一套试题能卖至五千两,还有人买到手之后,再转卖给其他人,发了笔横财,这一场会试,牵连的人有许多,杜大人被腰斩,全家流放辽东。”
还有值得一提是,正是因为杜兴的清廉,杜家没有人去贿赂那个腰斩的刽子手,那刽子手一个不高兴,本来斩在腰部的刀下移几寸砍在了胯部,足足砍了三刀才断。
最后杜兴也不是被砍死的,而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明明是个清官,却死在了女色上。
柳建文嗟叹不已:“不该让子平下场的。”
子平便是纪可凡的表字。
顾妍安慰道:“舅舅,那小妾虽是认得几个字,到底不熟悉科举的规矩和流程,她偷偷运出去的试题只是其中之一,可偏偏正式考的时候,抽中的恰好不是那一套。”
也是因为有些人倾家荡产买了试题,找了有名的先生帮着做了文章,又反复修改润色,废了大量的精力,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可真当现实如此残酷地摆在面前时,就发了疯,于是这场泄题事才被捉了出来。
柳建文稍稍安心。
这样一来,无辜的人也不至于获罪牵连,否则就要说不清是自己写的还是事先备着的了!指不定还将那等做得好文章的人抓出来,硬给人安个罪名上去。
想到顾妍让纪可凡只带文房四宝进贡院,等待事发排查,也不怕翻箱倒柜,又是一堆麻烦。
柳建文轻叹道:“只不过要辛苦那些同考官和巡卫了……”
顾妍想到萧沥是暂代了王嘉的职,心里有些不安。
真的只是巧合吗?
为什么她有种直觉,是王嘉故意将这事推给萧沥去做的呢?
科考舞弊不算小事,处理不好了,倒霉的只会是他们,可萧沥自身带着保命符,至少方武帝绝不会将自己亲外甥怎么样,别人却说不准。
但王嘉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若是早有耳闻那些黑市上的试题交易买卖,何不干脆点上报给朝廷,获一份大功,以巩固自己在京都的地位?
若不是手里握着证据,他又哪有这个本事未卜先知?
有个念头从脑里一闪而过,顾妍紧紧蹙着秀眉,觉得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可怎么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她不就是先例吗?
果然会试刚开始没多久,场面就失控了。
有考生抱着头痛哭流涕,斥责那些黑心的摊贩,出卖错误试题,让自己将身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萧沥拧着眉让所有应试考生停笔,统统看管起来,不放过一点痕迹地搜身。
这个时候大概有点明白顾妍让纪可凡扔下包袱的用意。
可……她怎么会知道?(未完待续。。)
第142章 小郑氏
贡院里乱成了一锅粥,锦衣卫的雷厉风行迅速表现出来,暂时控制住了场面,然后便是一点不落地搜寻排查……衣物夹层、鞋底,笔管、束簪,连考生自带的干粮点心都没放过。
最后还真是收获不小,赶考者千余人,有上百人都带了小抄进来,而小抄内容无一不是围绕着同一个试题。
这些人毫无疑问是要被暂时关押起来的。
然后便是查验考生的初稿,有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的,都被定为怀疑对象捉入牢中,等待审评。
纪可凡做文章有一个习惯,先要在心中打上腹稿,才提笔写字……是以到此时他面前也不过白卷一张,加之他是所有应届考生里带东西最少的那个,搜查起来也最简单,倒是先将他排除了嫌疑。
一天的混乱之后,纪可凡和其他被暂时排除嫌隙的考生被放出了贡院,自然是人人嘴里都喊着倒霉,提上包袱败兴而归。
早有马车在外等着纪可凡,他直到回了柳府,还是一路晕晕乎乎搞不大清楚情况。
事态的发展情况十分恶劣,至少大夏自建国以来,从未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科考弊案,若不严肃处理对待,岂不教读书人的尊严和道义通通泯灭如尘?
方武帝躺在龙榻上,听着乾清宫外跪着的大臣慷慨激昂大声奏秉,他笑笑,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谁爱管谁管去吧,反正他是不管了!
做皇帝有个什么意思?连自己的私事都要处处受制于人……
学一学他祖父世宗好了。二十年不上早朝,不理朝政,这才是真豁达!
于是方武帝彻底撂挑子不干。
朝臣没办法,只好让首辅沈从贯去处理,杜兴毫无疑问被扒了出来。
为了给所有人交代,沈从贯判杜兴腰斩,全家流放,被抓到舞弊的考生六年内不得再参加科考,而市面上那些倒卖试题的黑商,各个寻根溯源地被揪了出来。
上上下下一片扫荡。对办事的官员来说。确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萧沥忙得无边的时候,也会想到那日顾妍说的话,越来越觉得她好像是早有预见的。
但手里头的证据表明,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唯一扯得上的。只有柳建文的学生纪可凡也是应届考生。
又偏偏纪可凡那里寻不出一丝错处!
还有那个王嘉……顾妍对王嘉莫名其妙的关注让萧沥也起了疑心。这几日得来的线报说王嘉吃好睡好玩好,哪有一点点病了的迹象?
二月初九那日,王嘉还去了东市最有名的青.楼里赏花掠美了一番。自在逍遥地好似活神仙!
把这档子麻烦事扔给他,自己倒空闲下来……太怪异了!
萧沥冷冷扯着嘴角,他就算要吃亏也不能吃得这么憋屈!
稍稍使了点手法,王嘉喝花酒的事被抖露出来,不得已,他只好认命地回到岗位上出力,而萧沥就甩袖子不管了,王嘉对他咬牙切齿的同时,实在很疑惑。
这小子怎么这时候了还在燕京城?不早就该被赶到西北去了吗……
科考弊案慢慢落定,会试延期到了三月初九再进行。
方武帝在床榻上躺了半月,心里空乏得很,又想起顾妍来了,匆匆找她进宫来陪自己说话解闷。
这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让人很不好受,尤其是在方武帝还将她当做别人替身的时候。
顾妍很气闷。
而这个人一看到她就问:“配瑛怎么瘦了这样多?”
顾妍淡淡道:“先前病了段时日,气色有些不好。”
方武帝忽的睁圆了眼睛,“怎么没人告诉朕?西德王是怎么照顾你的?”他嚷嚷着又要御医来给顾妍诊脉。
顾妍摆手拒绝:“皇上,已经痊愈了,无需劳烦御医……”末了又补充道:“王爷对配瑛很是关照,从不曾亏待一厘一毫。”
方武帝看她恭敬地垂首,挺直了背脊,忽的有一种她离自己很远很远的错觉。
他陡然沉默,顾妍也不接上话题。
明知道他不想听这些话,还是任性地要表达自己的不满。
方武帝最希望的还是她能够百依百顺,最好如他娇养的宠物一样,或者将她变成记忆里某个人的模样。
可她终究只是她自己,不想活成另一个替代品。
方武帝就定定看着她,视线慢慢落到她右手腕上戴着的紫阙镯子,无神的脸上又多了些光彩。
“还是有点像的。”
他微笑着喃喃自语。
顾妍也没去问像什么,左右不过是他口中那个“阿妈”罢了。
方武帝又突然高兴起来,要她为自己烹茶,教御膳房上了许多精致的小点心,然后便与她说些十分琐碎的事。
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孩子,回家后兴高采烈地要与母亲分享一天的琐事和感悟。
分明很不起眼,又没什么意思,他们却总乐此不疲地要继续说。
顾妍才注意到,方武帝的两鬓已经一片花白了,样貌比几月前看起来也苍老了许多。
二月福王就藩,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个大遗憾?
听说郑贵妃也病了呢,这段时日,皇上心里一点也不好过……
年纪越大,就越是寂寞。
顾妍大概能理解西德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陪着方武帝说话,过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病怏怏的,便要魏庭拿丹药来,然后就着水吞服下,几瞬的功夫便已精力充沛。
顾妍目瞪口呆,方武帝自我吹擂说:“这是朕自己炼的丹。有奇效!”
她知道方武帝到后来沉溺丹药方术。
舅舅说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很多人都是吃丹吃死的,可他们从不在丹药上找寻原因,还一味反反复复地去追求长生之道。
若这时候与方武帝说不可,应该会被当成大逆不道吧。
顾妍偷偷看了眼魏庭,魏庭还一脸笑眯眯的,眉眼间多了几许自得和满意。
方武帝忽然沉迷道术,少不得就是这个人的杰作。
她提醒魏庭要注意好魏都,他倒好,直接将方武帝带入歪门邪道……真是蠢货!
顾妍满肚子的火气。走出乾清宫。被初春冷冷的风一吹,心里的气闷才消散几许。
现在是方武三十九年,她记得方武帝在任了四十一年,然后就在艳阳高照的七月天里。毫无预兆地。暴毙于昭阳殿内。郑贵妃的床榻之上。
究竟什么是死因,这不是她能知道的事,但今天看了那些药丸。也许罪魁祸首已经出现了……
方武帝死后,太子即位,太子身体不好,在位半年便驾崩了,而后便是皇长孙夏侯渊继承皇位,从此魏都慢慢出头露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仔细算算,不过再短短三年的事情。
方武帝在一日,魏庭作为禀笔太监一天,至少魏都没有翻身的机会,方武帝对她的照顾和恩宠,不论原由,她好歹是记着。
于情于理,她都不希望方武帝死得太早……
内侍带着顾妍安安静静地走在宫道上,她一路漫不经心地走,也没留意到前方不远处停下来的妇人。
直到那小内侍快步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郑夫人。”
顾妍猛然回神。
便见前方不远处一美妇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穿了身银红遍地金的宽袖袄,和水红色缠枝宝相花的湘裙,涂着大红口脂,手上亦是染了鲜红的蔻丹,全身都是红色,火烈地就像是一片燃烧的云。
“这是配瑛县主?”
妇人丰润的唇瓣微启,她的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眉线拉得很高,说话的时候,眉梢轻扬,更加风情万种。
她穿的不是宫妃的服制,大约在花信年华,而内侍又唤她郑夫人……想来该是一品威武将军萧祺的续弦,也就是萧沥的继母。
顾妍从不曾见过这位小郑氏,初看来,她与郑贵妃有一两分的相似,但郑贵妃比她要温婉细致许多,这却是个浓艳妩媚又张扬到极致的女子。
她从容裣衽行礼,小郑氏便笑着走近她。
一股浓郁的香风袭来,顾妍不由蹙眉。
可以嗅得出来,这是天香楼出售的香粉,一小盒子的价格堪比黄金,只需要在发根和颈项处稍稍涂抹上一点点,身上就能有十分沁人心脾的淡香。
可如小郑氏这般,怕是抹了厚厚的一层……这不是在打扮,反而像在显摆自己给谁看,许多暴发户家眼皮子浅的妇人才会有此行径。
小郑氏修长细腻的美手握上她的,“原来这就是配瑛县主,久闻其名未见其人,本想着能在年初大朝贺时见一见,你没来,我还觉得遗憾呢!”
她又细瞧了瞧,点头道:“都说配瑛和姐姐长得像,看起来真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配瑛和姐姐是母女呢!”
顾妍紧紧攒着眉。
小郑氏,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不会说话。
郑贵妃虽是她姐姐,可好歹也是宫妃,随意拿皇家人开玩笑,亏她做得出来!
顾妍默默收回了手,淡淡道:“郑夫人真会说笑,郑贵妃仙人之姿,配瑛望尘莫及。”
小郑氏神情微滞,一双丹凤眼里波涛汹涌,很快湮灭无踪,她旋即失笑道:“是啊,姐姐是天大的好福气呢!”
话中满满的是憧憬之意。
顾妍没有接话。
郑贵妃可是一心一意想做皇后、做太后的,对她而言,亲生儿子失去了太子之位,福王都不在自己身边了,还算得了什么好福气?
小郑氏不是和郑贵妃一母同胞吗,两姐妹该知根知底心意相通才是,现在怎么感觉貌合神离呢?
没有听到回话,小郑氏心里微有些不快,想着也许是顾妍生性比较木讷。
可就这样呆头呆脑的一个人,怎么就好命至斯?
某些情绪翻滚,又被压下来。
小郑氏欺近两步笑说道:“一直想谢谢配瑛县主,去岁澈儿在府中意外落水,也是多亏了县主,澈儿才能无事。”
顾妍想到去岁盛夏在镇国公府,那个落水的孩子萧澈。
是啊,作为萧澈的生母,确实应该好好感谢救她儿子的恩人,可这事都过了大半年了,才想起来?
何况萧澈根本不是意外落水,这做娘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顾妍不动声色,只推脱一番,小郑氏就万般不识相地跟她扯谈。
顾妍越来越不耐……小郑氏,真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与高门大户里那些落落大方的闺秀们差得太多,甚至是如此的小家子气!
真的是出自平昌候府郑氏一族?
顾妍耐心即将告罄,小郑氏又突然停了下来,一瞬变得端庄优雅,美目流转遥遥看向顾妍身后。
“令先也在这里啊!”她吃吃地笑,声音很动听,只姿态妖娆略显轻浮。
萧沥表情生冷,一步步走来虎虎生风,眸里盛满寒光。
他没理小郑氏,走到顾妍身边,拉了她的胳膊便走。
步伐太快了,她有点跟不上。
顾妍困惑地回身望一眼,小郑氏身子像僵在了那处……臂上微痛,她瞪着他,“你干什么?”
他目不斜视:“你还想和那个女人废话?”
顾妍:“……”
好吧,她不想。
小郑氏也是个奇葩,这样的女人,无论品性样貌或是言行举止,就算做继室,能嫁入镇国公府,都是奇迹了!
相传欣荣长公主是个知书识礼又温良贤惠的女子,和小郑氏绝对是两种人。
有这样的继母代替自己的母亲,萧沥肯定不满意,她大约有点理解他的愤怒……
走了很长一段,步伐才慢慢放缓,牢牢抓着她手臂的大掌也放开了。
隔着厚厚的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膈人的骨头……
萧沥肃着脸道:“以后看到她就绕道走。”
她啼笑皆非:“我又没做亏心事,何必要躲着她?”
“那你就不躲吧。”
她想了想:“……我还是躲着好了。”
冷肃的面容微缓,他看她眼,握拳抵唇清咳了声,“前面不远就是午门,我就不送了。”
顾妍点头谢过,默了默,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轻声问道:“她真的是出自平昌候郑氏一脉?”
或许她不该问,因为这句话一出来,那张脸又倏地僵硬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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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梃击
当初欣荣长公主逝世时,萧沥才五岁,那时的镇国公世子萧祺被误传战死沙场,国公府长房一双年幼的儿女无所依托,曾教许多人唏嘘嗟叹不已。
两年后萧祺完好归来,特为亡妻守制三年,人人都说萧祺情深义重,自然也是对得起皇家的颜面了,便再未有人会强烈苛责要求他要一生鳏寡,是以小郑氏便被萧祺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地抬进镇国公府。
算算年纪,其实那时候小郑氏差不多十**岁了,虽说有些高门大户也有刻意将宠爱的女儿多留两年再出嫁的事,但小郑氏如何看也不是受宠的那种,反而还有些不入道。
这样一来,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也许是小郑氏说不到合适的婆家……可她又偏偏嫁入了镇国公府,就算做续弦,也绝不是辱没了人的。
顾妍确实觉得很奇怪,一不留神脱口而出,见萧沥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眸子深邃不见底又暗潮汹涌时,她也知道实在是失礼了。
她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就算心里再困惑,到底还不至于当面戳人的痛痒处,也不知道刚刚是哪根筋搭错……
见她突然不再说话,又状似不好意思地垂了头,萧沥不禁好笑。
同时也隐隐有点高兴。
至少在同等情况下,站在她面前的若是其他任意一个人,她不会开这个口,大约也就是对伊人时,还能想到会问一问。
他袖着手说:“她当然是郑氏女。但与郑贵妃、与平昌候并不是一个生母,而是一个舞姬的女儿,不过是记在主母的名下,名义上是嫡女,事实上却是那个舞姬带大的。”
所以一举一动间的妩媚撩人,就是从她那个舞姬娘身上学来。
那个舞姬很受宠,可到底小时候过惯的是苦日子,一旦富起来了,某些习性也没有变更,吃着用着当下的。还要求更多。要向所有人显摆自己的一切……这所有的东西,都把小郑氏原封不动地培养出来,根深蒂固,剔也剔不掉。
顾妍倏然抬头。
这种事她从来没听过。若不是萧沥说。她肯定不会知道。而谁又能想到。一品威武将军的续弦妻子,竟会是一个舞姬养大的?
其实很想再问,这件事萧沥的父亲是不是也清楚。
可看他神色间难掩的嫌恶和不耐。终究还是没开口。
有欣荣长公主珠玉在前,只会更衬得小郑氏滑稽可笑,偏偏这样的滑稽可笑,在萧沥的眼里就等同于侮辱……谁又能容忍得了,代替自己身为长公主母亲的女人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货色?
不满意是肯定的,讨厌愤怒也能理解……可真要萧沥动手杀了她,这是为什么?
前世有关他的判词中,正恰恰包含了弑父杀母这一条。
萧祺和小郑氏都是死在他的手里,都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走上这一条路?
与他接触地越多,顾妍只知道自己对前世关于他的认知就会洗刷一层,至少穷凶极恶、逆行倒施的残暴之士,不是眼下的他所具备的。
或许未来还会有什么巨大的变故,才造成那一连串的血腥凶残。
两个人都沉默着,顾妍怯怯道了句:“我不该问的。”
可他还是答了。
萧沥毫不在意:“早晚会知道。”
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日头快到正午,摆摆手便让她先回去。
他素日里给人的印象便是冷淡寡情,那张脸上,少有多余的表情出现。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刻的柔和。
顾妍道过礼便一路往午门走,总觉得好像有视线焦灼在自己身后,几次按捺住才没有回头去看,直到走出午门上了马车,眼角微微一瞥,瞧见那个将才转身的人影后,不由自主便觉异常怪异好笑。
一直到回了西德王府上,嘴角都是微微翘弯着。
顾衡之贼头贼脑地从旁边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见到顾妍,他就好像看见了救星,忙拉了她的衣袖道:“二姐,我在这躲躲,待会儿大姐要是问起来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没看到我啊!”
他说着就要往旁边两盆高大的柏松之间藏。
偏偏他穿了身暗红色织锦披风,在葱绿里尤为醒目。
顾妍笑道:“你干什么,姐姐又不会吃了你。”
顾衡之皱了张脸,“二姐,大姐煮的东西真难以下咽,我就夸了她一句好吃,她还要我全部喝完!”
他站原地滴溜溜转了个圈,苦哈哈道:“你看看我,是不是瘦了,就是这些日子没吃好,人都憔悴了!”
胖瘦倒是没怎么看出来,但气色还是不错的……
顾妍没高兴理他,往石桌旁坐下,单手撑起下颔,顾衡之就要一个劲地开始给她倒苦水,大体不过就是在抱怨顾婼的厨艺。
“……现在总算是好多了,一开始连阿白和大黑都不吃!”
顾妍笑道:“那不是挺好,在进步啊。”
“可还是很难吃啊!”他揪着两鬓的头发苦恼极了,“也就纪师兄能面不改色吃下去,反正我是不行了!”
顾妍很好奇纪可凡和顾婼是怎么了,顾衡之这个门儿清,立即双眼锃亮:“舅舅舅母刚回京,过年的时候我和大姐去帮着去画年画了,纪师兄给大姐画的改了几笔,那画卷还在大姐房里当宝贝似的挂着呢……然后大姐煲了汤,纪师兄一口气全喝光了,后来才知道,汤里没放盐!”
他嘿嘿地笑,顾妍抿着唇看了看他身后。
就见一只粉彩花鸟绘的汤盅忽的摆到了面前,旋即响起的就是优雅动听如黄鹂鸟的嗓音:“这次绝对放盐了!”
顾衡之脸皮一僵。两排洁白的牙暴露在冷风里,他机械地回头,干笑好几声:“大,大姐……”
顾婼双颊绯红,想到刚刚顾衡之说的话,真恨不得就找个地缝钻进去,又不满地狠狠瞪他一眼。
顾衡之一个窜起蹦到顾妍身后,大声道:“大姐,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动手,你动口就行。”
她指指桌上的汤盅。
顾衡之紧紧攒着淡眉思量。好半晌终于气馁道:“算了。你还是动手吧。”
“……”
园里一片笑闹,远远看过来的柳氏和西德王无奈摇头,西德王捋着长胡子笑道:“他们都很好,你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柳氏摇头笑道:“做父母的都是一辈子的操心。哪有真放下的那天?”她笑看着西德王。“父亲如今不也会时不时为我担心忧虑吗?”
西德王笑叹着摇头。琥珀色的眸子映上暖橙橙的日光。
良久才听他极轻声地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护你们一日安康。”
……
春日的韵味越来越浓,到了三月。先前延期的会试便再次举行,既已有了前车之鉴,此次再未闹出有舞弊作假泄题之事,足足过了九日,考生才从贡院放出来,接下来便只需等待放榜便可。
可在主考官们还在为这其中文章优劣品评之时,宫里又不太平了……
廿十这日一早,有个男子手持枣木棍,从东华门一路直奔内廷,闯入了东宫皇太子常年居住的殿宇,不仅打伤了守门的侍卫,还欲加害太子,五皇孙夏侯毅挺身而出,为父亲挡下一棍,当即头破血流,那男子挥棒便逃,一直到前殿檐下才被抓住。
方武帝烦不胜烦,让人去审问这名男子,审问的官吏走了一遍章程,问出这个持棍行凶的男子叫黄差,是个天生蛮力却精神疯癫的病人,那日也不知是怎么就发了疯,莫名其妙闯到东宫去。
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信,摆明了是这群糊涂官员想和稀泥,草草了事,内阁首辅沈从贯借口科举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竟就被这么放着搁置不理。
然后刑部主事、西铭党人韦之校这时就站了出来。
通过单独提审,与刑部诸多官员共同审讯后,终于迫使黄差供出来:“有两个小太监找上了我,他们让我持木梃打上宫门,只要打伤了太子,以后就能衣食无忧,有吃有穿。”
这黄差必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当时为了钳制他,宫里的羽林卫也调用起来了。
可谁知道,太子没打到,反倒是将五皇孙打伤了,那两个太监不领情面,再和他没有联系。
韦之校做事公正,便让刑部最好的画师,凭黄差口述,画出那两个太监的模样,在宫里一司一司地寻找,劳师动众让人颇有微词,方武帝也很不耐,可想到夏侯毅额角那长长的一道伤口,只得暂且咽下。
后来,在郑贵妃的膳食司找到了这两个小太监,韦之校当即断定,这是郑贵妃和其兄长平昌候的阴谋,要将太子击毙,然后扶持自己的儿子福王。朝中许多西铭党人都纷纷表示赞同,要去纠察彻底!
方武帝一听就觉得荒谬!
福王都已经就藩了,郑贵妃作何多此一举?这群官员就只会成天针对眼热别人,一群尸位素餐之辈!
方武帝心中对郑贵妃愧疚,当然不愿意将郑贵妃牵扯进来,他在太和殿召见群臣,将那梃击男子黄差斩首,又将参与此事的两个小太监一并斩了,打算草草了解。
韦之校不满意,要求彻查,方武帝一怒之下将韦之校打了三十大板,削为平民,如此这场闹剧适才落幕。
柳建文守制在家,不参与朝中动荡,可关于朝堂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
久久沉默后,才问起顾妍,顾妍上世这个时候还在清凉庵呢,与世隔绝,消息闭塞。
她摇头道:“这一年发生什么事我不大清楚,梃击一案沸沸扬扬,我也只是听闻过一个大概,但好像最后结果不了了之。”
该死的都死了,罪犯却没被揪出来,可不就是不了了之吗?
她拉着柳建文问:“舅舅,这件事很严重吗?”
柳建文抿紧了唇。
按理说太子毫发无损,几个参与案件的人都被处斩了,除却五皇孙受了点伤,其他并无太大损失,真要说严重……韦之校尽忠职守,却被罢官杖责,无非就是方武帝对西铭党的厌恶和不耐又多上几分罢了。
他摇摇头:“都是朝政上正常的冲突,没事的。”
柳建文从未细问过顾妍上世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光看这个小丫头超乎常人的冷静和眸光里的暗沉,他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若有必要,顾妍必会与他提,可他不强求。
预知未来纵然是好事,可有时候太过依赖这项能力,那就失了判断的精准直觉,这种东西就像是为官者灵敏的嗅感,能嗅到空气里暗浮的危险气息……实在太重要了!
何况历史从不是一成不变的,走原先的老路,那不是智者的选择。
顾妍向来都信舅舅说的,又与他说起方武帝服食丹药一事:“皇上吃过之后效果立现,我却觉得有些邪乎了,反常即为妖,多用只怕无益。”
柳建文当然赞同,历来有多少人是死在这上头的?
真要说有没有用,也许是有的吧,但以现在的工艺技术,丹药中残留太多重金属物质,对人体伤害更大。
“阿妍不想皇上服用丹丸?”
顾妍点点头,“不想他这么早死。”
柳建文一窒。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方武帝既然沉溺此术,定然是找到了个中乐趣所在,并且无法自拔。
一个人最难控制的就是欲念,难道要和方武帝说什么科学讲什么道理?
估计会被当成疯子。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是很难被接纳的,柳建文早已看清楚了。
而若是劝谏方武帝不要再服用丹丸,说不定人家一个不高兴,把你拖出去斩了……方武帝的祖父夏世宗可没少干过这种事。
柳建文只说道:“有点难办,我先找晏仲去想想办法。”
既是丹药,还是先从药理上入手好了。
这一商量,就等到了放榜,纪可凡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郎!
所有人都很高兴,顾妍也十分讶异,纪师兄上世只考中了进士,与甲榜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也许是少了那一顿牢狱之灾,心态更好了吧!
青禾看榜回来,凑到顾妍耳边低语。
安云和,中了进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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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点鸳鸯
这原也没什么,她虽说对安云和极为不齿,可人家好歹是有点真本事的,十数年寒窗苦读,自身天资又不错,天津安家的后起之秀,上个二甲着实不成问题。
想当初安氏不也对安云和寄予厚望?顾老夫人甚至一心想让二哥多和安云和接触接触,也好近朱者赤。
她现在真是无比庆幸二哥没有近墨者黑!
顾妍在上世从来不曾关注过安云和,若非那日抄家他带着人来,她兴许都不会想起这号人物。
她只知晓,五虎五彪的名头很大,安云和作为魏都的头号走狗,前程似锦,可最初他的仕途如何,便毫不知情了。
顾妍看看自己粉嫩光洁修剪圆润的指甲,暗暗地想,或许就是因为一直走不通走不顺,他这才甘于屈居于一个宦官之下的……推己及人换做顾三爷,在同等条件下,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骨气尊严都算什么,哪有看得到的荣华富贵来得实惠……
安云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不论她心思如何百转千回,纪可凡高中探花还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只正好柳建文在守制中,不好大肆宴请宾客,只邀了交好的几位知交好友,简单摆上几桌筵席。
杨涟当然是来了,笑着夸赞纪可凡。
顾妍一直想寻个机会道谢,仰着头道:“杨伯伯可还记得我?”
杨涟哪能不记得?
不说她如今是配瑛县主,或是这张酷似柳家伯母的面孔。便说去岁她不慎落入人贩贼窝逃出来,还能镇定自若,凭这份胆色,就足够他记得清清楚楚。
杨涟还要向她请礼,顾妍便先他一步深深福了身,“舅舅险中脱身,全靠杨伯伯相助,请受了阿妍这一礼。”
杨涟哭笑不得:“你舅舅与我是同窗至交,就差穿一条裤子长大,说谢不谢就太见外了。县主不必如此。”
“杨伯伯唤我阿妍便好。”她抬眸看着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真挚:“舅舅归舅舅,我是我,这是阿妍的道谢,与舅舅无关。”
柳建文笑骂了她一句“歪理”。回身对杨涟道说:“你别理她。这孩子固执。小心被她带沟里去,爬都爬不出来。”
杨涟哈哈大笑,觉得有意思极了。想着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么可爱的女儿?
确实,杨夫人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就是没有生出女儿来,杨涟一直都觉得这是个遗憾。
回头与杨夫人说了起来,杨夫人嗔怪他好几句。
但想着在柳府见着的小丫头,心里也喜欢得紧,不由喟叹道:“两位县主都是极讨人喜欢的,当初顾老夫人寻我,想说成二郎与顾三小姐的亲事,我本就不同意,现在弄成这样……”
“那是他们自己造孽!”杨涟愤愤接道,庆幸自己妻子耳聪目明,当初没将亲事应诺下来。
杨夫人微微点头:“二郎的年岁差不多了,我也一直在为他物色合适的人选,如果那两位不是县主的话,兴许……”
兴许还有可能。
当初顾婼顾妍还是顾家的一份子,杨夫人也不是没想过她们,可既然已经拒绝了顾媛在先,若还要考虑顾婼或是顾妍,教顾老夫人的老脸往哪摆?又要顾三小姐如何自处?也是真的将柳氏她们几个往坑里推了……
如今好不容易是和顾家分道扬镳,可顾婼或顾妍都有封诰在身,就不是他们能够高攀得上的。
杨涟沉默着想了想,道理自是都懂。
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还小,这个二儿子就是他们最操心的了。
西德王他没接触过,柳氏贵为郡主,儿女的婚事当然是长辈说了算的,杨涟对自己次子的品性还是很放心。
想到顾妍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心里就欢喜,他不禁笑道:“也不是不行……”
凭他和柳家的交情,他当然是知道点柳建文的意思,毕竟顾婼虚岁都十五了,亲事还没敲定,他们几个做长辈的心里没点数可真不行……
柳建文说还是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愿。
也是了,明夫人是蜀川人,柳建文在姑苏,若不是他自己的意愿,哪能娶得到明夫人?
“回头可以去探探郡主的口风。”
杨涟缓缓说道:“我们不强求便是……”
杨夫人欢喜地应了,往后也会时不时进出西德王府。
与此同时的,纪可凡十八岁探花郎的名头,满厩都知道了。
纪可凡长相英朗清俊,满腹才华,年轻有为,尤其在状元和榜眼都是四十出头的小老头子映衬下,这位探花郎的难得更加受人瞩目,已经有不少人偷偷瞄上他了,要不是顾虑着柳建文还在孝中,只怕柳家的门槛也要被踏破。
顾婼最近便有些闷闷不乐,她大抵是知道京都风向的,一方面是为纪可凡的成就高兴,一方面却又有种难言的失落怅然。
近来不出门了,厨房去的也少,顾衡之大大松口气的同时,却见她总就坐在院里的一棵大榕树下,拿着绣绷发呆,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顾衡之手里抱着阿白,身后摇摇晃晃跟着大黑,歪着头就坐顾婼身边。
大黑攒着小鼻子往顾婼的绣着月白玉簪花的绣鞋拱着,顾婼才回过神来,笑着将大黑抱起来放腿上,拿起盘子里一块糯米桃花糕喂它。
她斜斜睨顾衡之眼,又笑看着他怀里攒成一团的阿白道:“你还真是差别对待啊!”
顾衡之笑弯了一双眼,理所当然说:“阿白太胖了,走不动!”
他看看顾婼手里的绣绷。上面只绣了寥寥几片竹叶子,还有些歪七扭八的,根本不是素日里的水准。
“大姐的绣艺越来越差了。”一边轻声嘟囔,还扬扬腰间挂着的香囊,是顾妍新给她绣的,上面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毛茸茸的一团,眼睛碧蓝,十分可爱。
顾婼收了针线,不好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怎么不去看书?”
“舅舅说要劳逸结合。纪师兄那么用功,也会偶尔停下来看看花草的……就是去岁从花房搬过去的几盆兰花,纪师兄亲手照料的。”
他眨着一双眼,抓了块糕点喂阿白。阿白抖抖鼻子。扭过头不肯吃。顾衡之只好自己大快朵颐。
顾婼从不知道这些。
那些兰花是母亲培育,只那时候她说了句兰花香怡情养性,可以放书房里。纪可凡便搬了盆进去。
顾婼心弦微动,转念想似乎纪可凡对谁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她想开口多问一些,又觉不好意思。
就如话本子里写的怀.春少女……她觉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
忙摇摇头,顾衡之就自顾自地说话,她看着他的小嘴一张一合,叽叽咕咕其实都没留心都在说些什么。
想起顾妍曾经说过,衡之的直觉比一般人都要敏锐许多,喜怒哀乐,他心里自有一杆称,现在只怕是见她有心事,过来陪她解闷。
心里不由觉得好笑,见他拿了茶杯正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顾婼伸手就夺了过去。
“你渴了?”
他愣愣点头。
顾婼突然站起来:“前几天看娘亲做了桃花羹,正好也做来给你试试?正好香椿长了嫩芽,做几块香椿饼一道尝尝好不好?”
顾衡之抖了抖嘴角。
这个真的可以不用……
看她转身欲走,顾衡之忙猫腰抱着阿白就溜,还不忘招呼一声大黑,大黑缩成一团骨碌碌跟着他滚走。
顾婼笑出声来,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诗。
真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抬头看看,头顶的日光惨白,却是暖的……
然而顾妍此刻觉得愁云惨淡。
方武帝找她去宫里,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可当她到的时候,却见方武帝对面还坐着一人,穿了身月白色滚金斓边蟒袍,头束玉冠,如阳春白雪清润逼人,只是额上缚了长长的纱带,脸色也有些许苍白。
顾妍的脚步就一下子停驻不前。
领路的内侍催促道:“县主?”
顾妍深吸口气,这才缓步走上前请礼:“皇上,五皇孙。”
夏侯毅也没料到会见到她,急匆匆站起来,还撞上了桌角,没来得及揉一下,挺直着背脊站立,眸子就一瞬不瞬看着她。
“早前听说配瑛病了,如今可好全了?”他看到她明显消瘦了的面颊,不由开口问起来。
方武帝挑着眉。
连他都没听闻配瑛病没病,这小子倒是消息灵通。
顾妍淡淡道:“多谢五皇孙关心,已经痊愈了。”
夏侯毅松口气道:“气色看起来还不是很好,应该好好补补,我那儿有几支雪参,待会儿给你送王府上去……”
“不必了。”
顾妍突然打断:“五皇孙的气色看起来才不好,受了伤,就应当好好休养。”
她本意也不过是让夏侯毅没事别老出来晃悠,可他硬生生就给理解成了这是关心自己,一瞬眼角眉梢都染了点点喜色。
方武帝看这两个小儿女的样子,心里很是欢喜,招呼二人坐下来。
“不过是几支雪参,朕一人给你们送一斤去。”
财大气粗,就是这么任性。
顾妍抿唇不语,方武帝给她的赏赐早就堆成山了,不过几支雪参,他眼皮子都不用眨一下。
夏侯毅啼笑皆非。
方武帝让人上了茶具,他这次非要自己烹茶,顾妍和夏侯毅就安安静静地在旁坐着。
水汽氤氲,御花园里的桃花瓣飘零,有几片落到了他们坐着的亭里,茶香混着花香,有种恬淡安和,岁月静好的感觉。
夏侯毅悄悄用眼尾觑着她。
她很安静,又低着头,露出一小截白玉般的脖颈,莹润欲滴,侧脸精致无瑕,神色却是淡淡的……似乎每次见他,她都冷冷淡淡。
顾妍失神地望着炉里翻滚起伏的茶叶,这一刻心情倒是极为平静。
她知道,她已经不在乎了……夏侯毅如何,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又一股浓香扑面,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还没恭喜,名师出高徒,纪探花少年英才。”
心里又有点失落,他本来也能是柳建文的学生。
倒不是觉得沐非比柳建文差,只是这些日子,偶尔听沐七小姐唤他“师兄”,他总觉得不大对劲,似乎不应该是这个声音的……
可究竟应该是哪种声音,他又说不上来。
顾妍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他顿了顿,将桌上银盘推到她面前。
“这是青阳殿司膳最擅长的乳酪,淑妃娘娘极喜欢,据说能够美容养颜。”
顾妍神情一滞。
青阳殿是王淑妃的寝宫,她宫里的司膳……不就是魏都?
方武帝接着道:“对,这道乳酪专为你准备的。”
顾妍袖下的手慢慢攥起来,一瞬又缓缓松开。
她浅笑道:“谢皇上。”
拿起银勺挖了块放嘴里,入口即化,如丝般顺滑,还有牛乳的甜香,慢慢滑入喉口。
魏都确实做得一手好点心。
顾妍在宫里还没见过魏都。他很是低调,不招摇,一般都在青阳殿里了,而她从不曾去拜访过王淑妃。
也有想过,若能现在将魏都除去,定是少了个大隐患……但她没这个本事。
王淑妃极喜欢他,甚至离不得他,每日都要吃魏都备下的膳点,她更不可能绕过王淑妃,还在内廷里,对付一个四品的典膳。
她唯有通过对魏庭的潜移默化,让他意识到这颗毒瘤的存在……
顾妍笑容满面地将一整块乳酪吃完,抬头看了眼侍立在方武帝身后的魏庭。
那人笑眯眯的,还泰然自若的模样,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
嘴里涩地发苦,顾妍放下银勺不再动了。
这时茶汤也煮好,方武帝将茶汤倒入了杯中。
他催促说:“快尝尝朕的手艺怎么样?”
顾妍闻着茶香,微微抿一口,入口微苦,汤干而涩,水已经煮老了。
夏侯毅却笑着说:“皇祖父煮的很好。”
顾妍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
方武帝很高兴,然后和二人说着话,似是在尽力挑起他们的共鸣。
顾妍察觉不对劲,反应十分平淡,直到后来方武帝累了,歇下大喘着粗气,从袖囊里取出了一只瓷瓶服下颗药丸,面色才重新红润起来。
摇一摇瓶子,如冰玉相击的脆响,只有零星几粒。
该重新炼制了……
方武帝默默地想,然后笑着道:“阿毅帮朕送配瑛回去吧。”(未完待续。。)
第145章 驾崩
两人俱都一怔,顾妍再如何迟钝也能有点体会方武帝的“良苦用心”了,当下只是觉得荒谬。
夏侯毅自是愿意的,顾妍站起身道:“皇上,不敢劳驾五皇孙,配瑛还是认得路的。”
夏侯毅慢慢看了她眼,半敛着眸子不说话,方武帝失笑:“那怎么一样?”想想小姑娘确实脸皮薄,便说:“那就送到宫门口吧。”
除却宫车轿辇,也就是一段宫道的距离,顾妍不再推拒。
两人行过礼一前一后地走了,方武帝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直到没影了,才看着对座两个并放的茶杯,慢慢地叹说:“配瑛总是和朕不够亲近。”
无论他再如何疼宠她,对自己,她更像是对待一个尊者,而不是足够亲切的长辈。
或许是他太贪心了,期望她可以变成和宁太妃一样的人,但只可惜起到了反效果……是以这才另辟蹊径,想要和她亲上加亲。
夏侯毅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十分不错的。
孝顺谦恭,仪表堂堂,允文允武,又身份尊贵……
“配瑛会喜欢的吧?”
魏庭笑着点头:“县主虽年纪还小,却沉静聪慧,自有主意,五皇孙样样不俗,瞧着可是天造地设。”
方武帝也这么觉得。
他高兴地撑着桌案站起来,眼前蓦地一黑,身子就跟着晃了晃。
“皇上!”
魏庭大惊失色,赶忙扶住了他。方武帝稳住,过了会儿,目所能及,依旧一片黑暗。
“魏庭!魏庭!”
方武帝惊慌失措,双手四处摸索,碰倒了桌上的杯盘,叮咚撞击的脆响,还有水滴溅落淅淅沥沥,满手湿腻。
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传太医!”
尖亮的嗓音爆开,远远走掉的二人毫无所察。
夏侯毅落后顾妍一步慢慢跟着。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始终悠悠然注视着前方的路。恍然未觉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居然自在怡然。
他深深看她几眼。
她发髻上戴了只蝶恋花样式的累丝金红簪,蝴蝶的翅膀须脚随着她的走动一颤一颤,每一下都像是蜻蜓点水。圈起阵阵涟漪。
心里没由来地感到压抑沉闷。
忍了许久。他终于几步和她比肩。幽幽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顾妍心头一震。
他干脆身形闪到她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身姿颀长的他,几乎将她全然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顾妍只能木然盯着他襟口绣着的暗金祥云纹,整个华丽熨帖地伏在衣饰上。
微微抬头。便可以瞧见他匀称干净的下巴轮廓。
她忽的笑出声来,后退一步离开他的阴影,睁着一双水润的眼睛看向他:“五皇孙在说什么?”
“我们当然见过,现下不正面对面呢吗?”
她盯着夏侯毅的眼睛。
一双黑眸深深,如万匝红绳缠绕,翻滚着无尽的愁绪困顿。
笔挺的长眉蹙在一起,纠结成团。
没有她所熟识的东西。
顾妍微微松口气。
夏侯毅却更加懊恼起来,“我不是说的这个!”
他显得烦躁,急于想要解释,可其实连他自己也并不懂,好半晌依旧不曾吐出半字。
顾妍耐心等了会儿,包容地微微一笑,越过他又朝宫门走去。
夏侯毅只得长叹一声再次跟上。
“配瑛,兴许你不会相信,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很久之前便认识。”
她失笑:“从去岁元宵至今,确实不短了。”
分明知晓他不会是这个意思,这时也只能陪着装傻。
夏侯毅顿时无话可说。
再谈下去,恐怕就如那话本子里说的,前世今生情缘未了……这些东西闺阁小娘子们爱看,他就觉得荒诞不经。
午门近在眼前,顾妍款款施了礼,“五皇孙送到这里便好。”
她脸上的笑容清淡疏离,未曾到达眼底半分。
夏侯毅半敛沉目不语。
没得到首肯回应,顾妍也不在意,兀自转身,倏地听到身后人低哑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那声音恹恹的,像只在檐下枯等死亡的老鸦,提不起一丝精神。
日光渐暖,在头顶叫嚣,有只燕子扑腾了翅膀“哧哧”地飞过,顾妍未曾思量,只淡笑说:“五皇孙想太多了。”
她径自离去,登上来时马车,一会儿便已不见踪影。
夏侯毅就盯着自己的一截皂底鞋尖,自嘲笑道:“是吗?”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想听了。
腕子忽的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捉住,夏侯毅一怔抬眸,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表叔?”
萧沥静默了一瞬,沉声说道:“皇上失明了。”
……
顾妍心绪一时难以平复,只因为夏侯毅那饱含深意的几句话。
她可以确定夏侯毅不是重生的,他没有前世的那些记忆,却有某些惊人的直觉。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她不能保证,夏侯毅会不会想起前世的什么。
后仰身子靠上软靠,一瞬让她紧绷的弦放松下来,太阳穴处开始突突地疼。
宫中太医轮番上阵,无人能查出方武帝是为何失明。
太子和夏侯渊一道来了乾清宫,太后在王淑妃陪同下也在外间候着,然而这些所谓精通岐黄之术的御医,居然一个个跪下束手无策。
“废物!”
太后怒斥了一句,目光看往魏庭。“皇上都吃了些什么?”
魏庭当然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圣上用的东西都是有人试过的,今日也只是和五皇孙还有配瑛县主在御花园喝了茶吃了点心,可夏侯毅与顾妍都相安无事。
夏侯毅想了想道:“皇祖父还用了药。”
魏庭接道:“是皇上自己炼制的丹丸。”
方武帝沉迷丹术,太后还是有所耳闻。
太后信佛,但她也不否定道教的东西,大夏历来许多皇帝都将丹术视作瑰宝,太后丝毫没有怀疑到这上头来。
“请太虚道长来看看吧。”
太后只好这么说。
果然太虚道长被叫来了,执起方武帝的手把脉,又掐指一算。须臾便一锤定音:“这是皇上心念不纯。遭了噬术。”
方武帝连连问:“何谓心念不纯?又如何能破了噬术?”
“炼丹讲究一心一意,天道无处不在,皇上心有杂念,顾虑甚深。这便是惩罚。”
太虚道长甩了甩手中拂尘。拿出了几个小的五行八卦。挂在内殿各处角落,“这是乾坤正气法阵,皇上乃真命天子。法器帮您聚集天地灵气,只需几日便可痊愈。”
方武帝心中大定,“这便好。”
他忙要赏赐太虚道长无数珍宝,太虚道长两袖清风并不接纳,他只道:“只要皇上日后潜心向道,便可避除这些凶险。”
方武帝便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
太后忙向太虚道长道谢,太虚道长双手虚虚一抬,满是褶子的眼睑掀起,落在太后那双白嫩宛若少女的手上,眸里精光一闪而过。
他笑道:“贫道分内之事。”
太后便将太虚道长请下去。
萧沥淡淡看太虚道长一眼,目光在殿内缓缓扫了圈,最后落在魏庭脸上,那上头担忧凝重不假。
也对,方武帝若是出了什么事,他魏庭的下场不见得如何好。
他记得,方武帝沉迷丹术就是去岁年末才有的事,好像就是那么没由来的,突然深陷其中,其中原由,身为方武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庭定知晓的一清二楚,甚至这道教丹术,极有可能是这只老狐狸动的手脚。
只是区区一个法阵,便能教人双目复明,说实话,萧沥并不十分相信。
前段时日晏仲突然问起他方武帝服食丹丸之事,晏仲的医术萧沥十分清楚,既然连他都说这其中隐患无穷,可见并不是危言耸听。
最起码……那个太虚老道,不是个善茬。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萧沥破天荒地留下来,去寻方武帝讨要他平日服食的丹丸。
“既然这些丹丸会让皇上遭逢噬术,不如早日处理了。”
方武帝眼前还是一阵阵地黑,听萧沥的话也觉得有意思,将怀里揣着的瓷瓶给了他,萧沥旋即躬身退下。
“萧世子留步!”
魏庭竟也追了出来,笑得满脸褶子。
萧沥好整以暇听他攀扯,最后他终于问道:“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太虚老道说得太玄乎了,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是不信那么几个小八卦还能治病救人。
偏偏看那老道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好像压根没考虑过要是最后没效果,他该怎么办。
萧沥看向他似笑非笑:“魏公公当初何必要向皇上引荐?”
魏庭一窒,细长的嗓音低哑:“为君王分忧解难,正是奴婢该做的事。”
当然,这样一来能让方武帝对他更加信任,他能得到的好处数不胜数。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沥没什么和他说的。
魏庭望着那远远走开的人,眯了双老眼,掸掸袍角,一甩袖转身就往自己屋里去。
心里藏着事,纾解不得,他让人将皇长孙的乳娘靳氏从东宫叫来,一把便将那妩媚撩人的女人抱住,少不得温存一番。
靳氏盯着他一双浑浊的老目,在发现他并无异样后,失声笑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惹了魏公公烦心?”
魏庭觉得宫里头的大事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说不清楚,他也没打算说,轻抚她白皙圆润的肩头,魏庭只笑问道:“皇长孙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王选侍死了,他在守制,还是每天做他的木匠。”说着轻笑道:“唯有不同的,便是更加听话了。”
皇长孙能被他们把握住,这是好事。
魏庭夸她:“真了不起。”
他拿手指轻轻刮着靳氏的鼻子,这样亲昵的举动,让靳氏觉得一阵恶心反胃。
魏庭是个太监,去了势的,当然比不上正常男人,更何况他已经很老了……满身的褶子,长得也不好看,比起年轻力壮的公公,都差了许多。
若不是一开始要靠着魏庭攀附上皇长孙,她吃饱了撑的要做这个老男人的对食……
想到另外一张优雅清秀的年轻脸庞,和那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靳氏觉得满心滚滚地发烫,脸上也浮现出两片绯红。
魏庭以为她这是娇羞了,越发稀罕,拿起红绳将她双手缚住系在床头,低头开垦,自是没有注意到她眼里浓浓的厌恶。
过了几日,方武帝果然复明了,他对太虚道长说的话更加深信不疑,也终于开始一心一意地炼丹,再不过问其他事。
郑贵妃自从福王就藩后就病了许久,曾经方武帝还会时不时来看她,不过郑贵妃将他拒之门外,可现在方武帝连昭阳殿都不来了,郑贵妃心里不由发慌。
她不再拿乔,亲自去找方武帝,方武帝一方面对郑贵妃心怀愧疚,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这样是心生杂念,会遭噬术惩罚。
纠结了一阵,终究还是对郑贵妃的爱意怜惜占了上风,将手头的所有活儿全数停下,一心一意陪着郑贵妃。
可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让太医开了许多壮.阳补药,一股脑全数喝下,整日整夜歇在昭阳殿里。
甚至因为心中的内疚,方武帝另拟了一道圣旨,首创东西两宫皇后,原先的马皇后为东宫皇后,郑贵妃则为西宫皇后,他要以此来弥补心中对郑贵妃的亏欠。
这一道圣旨颁出去会有怎样的疯狂,会遭到如何的反对,方武帝全不管了,他就要随心所欲,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郑贵妃一时百感交集。
一方面虽为方武帝的情深义重感动,却也暗恨这样的事来得太晚,若能早上一年,那她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方武帝在那明黄色缎绸上盖上玉玺大印,交给郑贵妃,二人四目相对,这一瞬泪眼朦胧,无语凝噎。
一望无际的心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起,艳阳高照,如火如荼,只觉口干舌燥。
昭阳殿内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值守宫人匆匆进屋,却被眼前之景骇得跌坐在地。
赤.身的方武帝面色铁青,双眼睁圆,正一动不动躺在精致的千工拔步床上,而郑贵妃握着薄被盖住娇媚的身躯,神色满是惊恐。
有胆大的上前探方武帝的鼻息,最终只余一句惊叫。
“皇上,驾崩了!”(未完待续。。)
第146章 真假
方武帝殡天了。
死在他即位后的第三十九个年头里。
燕子来时,衔了新抽出嫩芽的柳尖,扑腾了翅膀飞去。
顾妍听闻消息,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动作。
明明还于前一日与她在御花园里烹茶共饮的人,不过转个身,说没就没了。
还是在昭阳殿里,同样是在郑贵妃的床榻之上,却整整提前了三年!
郑贵妃被认为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多的是文武百官要对她声张讨伐,郑贵妃一时百口莫辩。
她拿出方武帝的遗诏,但没人愿意承认。
事实上,方武帝早在生前便已经对臣僚失去了威力,那么在他死后,这种威力就更加不复存在了。
大臣们认为大行皇帝的遗诏“有悖典礼”——皇帝已死,却还要册封皇后,那么这个仪式该由谁来主持?
东西宫皇后,于大夏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方武帝何德何能,可以开创这个先例?
郑贵妃依旧还是郑贵妃,她的地位大不如前。
而事实上,方武帝的身体早被掏空了,他硬撑着服用那些滋补药物,这才导致的猝逝,当然太虚老道就说,这是方武帝心念不纯,遭到了噬术……
但凡是种种,无人会将过错推至方武帝的身上。
错的永远都是别人,倒霉的,更只会是女人。
既是食君之禄,真要将方武帝耽于美.色。死在妃子床上的事记下史册,不是史官所为。
可御史们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们火力全开,对准了郑贵妃弹劾,更一度将矛头引到平昌候和郑氏一族身上。
很奇特的,这时候的太后没有顺水推舟,而是表现了对其无比的同情和理解,更出面袒护她。
确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直致力于对付郑贵妃和福王母子的太后临阵倒戈,令所有人难以置信。
这位太后,很得臣心。她做过无数让群臣热血激赏之事。他们对太后的认可远远超过方武帝。
郑贵妃就这样被保下来了。
顾妍抓破脑袋想不通这里面的关节。
方武帝莫名其妙死得这样早,郑贵妃没被终生监禁冷宫,竟还能安然无恙?
以至于,无论是平昌候或是郑氏集团族人。无一受到影响……
哪怕暗地里的舆论流言。也没有敢光明正大议论的。更别提外头那些蜚语,要传入宫中人的耳朵里。
天子逝世,举国齐哀。
方武帝病而不治。追谥神宗。
国不可一日无君,东宫皇太子,在方武帝死后第十日,坐上了龙椅,改年号为明启,主持方武帝大殓之事。
停灵二十七日,方武帝入葬定陵玄宫,马皇后无子女傍身,自请去太庙,而原先方武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魏庭,按理是要陪着方武帝的去定陵的。
当然,若明启帝愿意留魏庭在身边继续伺候的话,他也就不用去了。
魏庭心里也打鼓,方武帝死得太突然了,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没安排,人倒是无声无息就走了!
他没工夫去怀疑方武帝的死因,如今自身都泥菩萨过河了!
但好在,明启帝将魏庭留了下来,这让魏庭大大舒了一口气,他可以继续在内廷里独占鳌头。
王淑妃被尊太后,而原先的太后则被奉为太皇太后,郑贵妃成了郑太妃。
皇长孙夏侯渊被封东宫太子,刘选侍被封刘德妃,太子生母王选侍追封王惠妃。
宫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变更。
方武帝的丧仪是件烦心劳力的事,明启帝身体一直不好,好不容易主持完,自个儿也累病了。
太医院院判崔文胜便诊说:“皇上这是腹中滞涨又带有热毒,进两帖泄药,宣泄过后便能痊愈。”
然而当明启帝服完这两帖药,反而病情加重,高热不止,神志不清。
太医再次束手无策。
这时,大理寺卿程康靖突然说,他有“仙方”在手,可保证药到病除。
恰好内阁首辅沈从贯想借此机会笼络帝心,沈从贯便将程康靖送上来的“红丸”给了魏庭,让魏庭帮着多多美言几句。
这种事魏庭可是一回生二回熟,太虚道长自方武帝逝后便离开皇宫了,魏庭也没得去找人问问,寻了个小太监试过药无碍,便给明启帝用了。
果然一颗红丸下去,明启帝顿感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身上的病痛好似一瞬远去,晚间便又服了一粒。
谁知第二日一早,明启帝双目凹陷,全身浮肿,暴毙于乾清宫内。
廷臣大哗。
西铭党人先后上疏,指出太医院院判崔文胜是如今郑太妃的心腹,而程康靖送上红丸,正是平昌候的意思!旋即又扯出之前的梃击一案,声称黄差谋逆,平昌候乃是主谋!
沈从贯无话可说。事实上,他恰恰也参与进了这桩红丸案里。
终于心里深深地厌恶,这群西铭党人真是会没事找事,什么都能扯到平昌候郑氏集团上来!
没个说公道的,太皇太后又站出来力挺郑氏,红丸案不了了之。
最后的处责,只是将大理寺卿程康靖贬谪金陵,院判崔文胜削为平民。
而细算来,明启帝自登基至驾崩,居然只过了短短二十九日!
这是大夏历来最短命的皇帝!
顾妍霎时目瞪口呆。
明启帝连一月皇帝都没做满……上一世他好歹还坐了半年的龙椅啊!
明启帝都死了,接下来定是轮到夏侯渊!
成定帝即位。魏都不是要翻天了?
每一分与前世的不同都让人心焦,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脱离了预期。
顾妍从没哪一刻如现下般惶恐。
柳建文好笑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冥思苦想,又能改变什么?”
一直以来,顾妍都有些太过依赖上世的一切。
这确实是极好的指标,能防患于未然,却同时也是最重的包袱,让她在凡事急转直下时手足无措。
重活一世,除却弥补上世的遗憾,更重要的。是要重新学习、面对今生的生活。
这个柳建文真没法教她。
顾妍也知道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她从没想过今生能做什么。
一开始。她只想母亲姐姐还有衡之能活下来,她希望能离开顾家过安逸平淡的生活,但天意弄人地让她卷到皇家里,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上世她才只活到十八岁。然后做鬼混飘飘荡荡了几年。阅历或许比一般人要丰富,可究其算来,她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除了靠前世。她还能靠什么?
“舅舅。”
顾妍抬眸茫然地唤他。
柳建文就让她坐到石凳上,随手摘了两片叶子给她,“看看它们长得一样吗?”
她摇摇头。
他继续问:“那等春去秋来,草木凋零,来年同样的位置长出的叶子,还一样吗?”
她再次摇头。
柳建文倏地笑了,“阿妍也不一样了不是吗?”
顾妍一怔,垂眸捏着那两片叶子半晌无语。
好一会儿,她问道:“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多少人想要拥有重来一次,能够放肆自己的机会,怎么到她手里,她就变得这样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柳建文挑着眉看她,顾妍笑了笑就放开了。
她的前世,她所拥有的对未知的掌控,这是她的优势,是武器,但从来都不是全部……
想着便垂了头,“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前头方武帝的丧礼还没落幕,宫里的白灯笼还没拿下来,这头又接着死了一个。
一个月内,换了两个皇帝,历朝历代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
这样也便算了,郑太妃和太皇太后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太皇太后居然处处维护着郑太妃!
顾妍觉得自己所有的认知都一瞬颠覆。
柳建文摸着自己的下巴,沉静了一会儿。
确实是有点问题的,可具体怎么样,还得再等等才知晓。
至少得等到晏仲那里,有没有结果。
方武帝服用的丹丸被萧沥给了晏仲,晏仲到底不擅长丹术,只能去请教有名的道士。如太虚老道自是不能去寻的,甚至他不能在燕京城打草惊蛇。
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顾妍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回了王府,萧若伊过来了,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庭院里等她,顾衡之在一边陪着她说话。
原先挺活泼的一个人,这个时候没精打采,顾衡之让她逗两只刺猬,她也能走神。
想来合该如此,方武帝是她的亲舅舅,明启帝是她的表兄,两个亲人相继过世,若说萧若伊一点儿不伤心,还不至于。
她看见顾妍便奔过去,拉着她道:“阿妍,我想和你说说话。”
顾衡之探过头,瘪瘪嘴,抱了阿白和大黑慢吞吞地走开,临了回头看那一眼,顾妍知道他是在担心的。
“太皇太后变了!”
萧若伊坐下后开口第一句便是这个,顾妍身形不由一窒。
太皇太后的变化,想必明眼人都是能看出来的,她指的当然是太皇太后和郑太妃之间的关系,就不知道萧若伊是否也是同种意思。
萧若伊忽的哽咽起来,“舅舅过世地突然,我知道太皇太后心里肯定不好受,就和祖父说进宫去陪她,寸步不离。看她一日三餐照旧地吃,神色如常,我心里就莫名地难受,想劝她好歹哭一哭……老人家年纪大了,什么都憋在心里,肯定是要憋坏了的。”
顾妍静静看着她。
萧若伊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太皇太后就只是淡淡地笑,让我别操心,我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从没见她这样过,云淡风轻地好像发生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韩公公在她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了,他因为韩公公送上来的茶水太烫就让人杖责他三十大板,韩公公吃不消就这么去了,兰姑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因为梳了的发髻不合她心意,就把兰姑姑打入慎行司,以至整个宫里的人换了大半!”
顾妍轻轻蹙眉。
她知道有些人受了刺激可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像太皇太后这样,迁怒身边人,可能便是某种表现方式。
“朝上要追讨郑太妃的过错,我以为太皇太后定要不留情面,谁知她一反常态,我问她为何,她就斥责我多管闲事,还要我走远些莫要处处打扰她。”
萧若伊豁然站起身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阿妍,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我看她的样子,似是半分不曾将谁放在心上……舅舅猝逝她无动于衷,明启帝驾崩她漠不关心,她只在乎郑氏集团是否安然无恙!”
末了她竟来了一句:“她根本不是太皇太后!”
顾妍瞠目结舌,赶紧站了起来。
萧若伊拿帕子捂了眼睛,雪缎锦帕上很快泅湿两片。
这种话怎好胡说八道?
便是普通小老百姓妄论皇家是非,走漏风声后也要受罚,更何况萧若伊还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给人听去了,哪里讨得了好果子吃?
顾妍四处瞧了瞧,她们所在的亭子地势高,周围没有从木,空荡荡的。
心中稍安,顾妍拉着她说:“你莫要太武断了,太皇太后还能有假,你从小长在她身边,还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萧若伊很是笃然,“正是因为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对她的神情举止了如指掌,可我最近看她,活生生就是变了个人!”
这话却让顾妍的心头猛地一颤。
她定定地看着萧若伊,心里头某个想法叫嚣着,翻滚着。
萧若伊的意思是,身体没变,可芯子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吗?
“这话,你还和谁讲过?”
沉冷的音调,让置于暖阳里的人生生打了个寒颤。
萧若伊转过头来看着她。
顾妍又问道:“你还和谁说过?”语气愈加急促了。
萧若伊微怔,讷讷说:“还和大哥说过。”
“没了?”
她细想想:“没了。”
顾妍总算松口气。
要是一切都是真的,那才是麻烦。
太皇太后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就可以理解成是在大换血……将身边熟识的人一个个撵走,越来越少的人会发现她的异样。
可萧若伊是县主,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不是像韩公公、兰姑姑这么好对付的。
萧若伊真要到处去说,惹起了谁的注意,后果才不堪设想。(未完待续。。)
第147章 发觉
“这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顾妍牢牢叮嘱她。
萧若伊红着一双眼,“阿妍,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
她颓然坐下,喃喃地说:“应该的,没人会信的,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大哥也这么和我说,他教我不要告诉别人……”
“可是阿妍,我忍不住!那个人不是我的外祖母,她绝对不是!”
萧若伊情绪激动,顾妍忙按着她说:“我信。”
她定定地看着萧若伊,“伊人,我信,你大哥一定也相信的……可我们相信没有用,太皇太后就在那里,你拿不出证据来,大家只会以为你在说胡话!”
萧若伊可没有一呼百应的本事,她虽贵为县主,却同时也是个女子。
世人对待女子总是不够宽容的,仅凭一两句话就想将太皇太后拖下水,太过天真。
“那我该怎么办……”
那可是她的外祖母啊!
她过去十多年都是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她们是最亲密的人……怎能由着那个“妖怪”霸占着太皇太后为非作歹,由着姓郑的只手遮天?
萧若伊委实难以容忍!
顾妍静默沉吟。
现在的太皇太后既然处处帮着郑氏,她应当就是郑氏想法子弄来的了……
前世的方武帝没死这么早,太皇太后是在方武帝驾崩前就薨逝的,而等到方武帝死后,郑太妃因惑乱宫闱被御史讨伐。平昌侯打起清君侧的名头要除佞臣,最后被十二卫拦了下来。
平昌侯降为平昌伯,郑贵妃则开始了冷宫里的余生,曾经权倾一时的郑氏集团,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而今一环落,往后环环相错。
连太皇太后都变了……
以不变应万变,顾妍已经想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缓缓地说:“伊人,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除非有万全准备,切莫轻举妄动……”
镇国公府可还有个姓郑的。冠以同一姓氏。对外总是一条心,更何况小郑氏眼下还要依靠娘家。
萧若伊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过是心里太难受了,想找个人说说……以前她都是去找太皇太后的……
萧若伊又捂着脸难过压抑了会儿,顾妍找了忍冬来将她带去洗漱一番。旋即目光落到角落阴影里一个黑影身上。
那人身形滞了滞。慢慢走出至日光下。
初夏暖融融的光。化不去他身上的坚毅冷硬。
冷不丁撞入那双深邃无波的眸子里,她不自觉后退一步。
“什么时候来的?”
萧沥脚步微顿,淡淡道:“刚刚。”
“你全听到了?”
他默然。慢慢点点头。
两人突然默契地不再开口,耳边一时只听闻风吹树动的窸窣声响。
顾妍仰着头看他。
他很高,哪怕她已经长了些个子,两人依旧差得很远。
俊逸深刻的五官笔挺,眸底深处是极浅淡的疲惫,匀称的下巴上冒出些许青浅胡茬。
蓦地想起两年多前,那个在东市街道上纵马疾驰的少年,那时在醉仙楼上惊鸿一瞥,他也是这个样子。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如今的他,眼里总算多了些神采,而不是那样生冷空洞的一望无垠。
“伊人不是胡说八道。”
良久,顾妍抿了唇说:“我信她。”
萧沥却忽的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
他有些无奈地攒着眉:“我承认,伊人一开始与我讲这事,我觉得她病了。”
这已经是很含蓄的说法。
顾妍浅浅一笑。
不足为奇啊,若不是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大约也要以为萧若伊“病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就听过上古有巫术,能靠人力将魂灵引渡。”
可这东西早失传了,古书里的记载的也不过寥寥几句,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萧沥的眉宇便拧得更紧,一双眸子盯着顾妍。
她神色虽淡,却根本不是在说笑,而他竟然还觉得她说得有理。
“我知道了。”
他大概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缓慢地转身欲走,顾妍突然叫住他。
“虽然这么问不太合适,但我想知道,魏公公如今怎么样了?”
两代帝王相继去世,内廷混乱,有些消息传不出来。连明启帝都死了,魏庭莫不是要作为三朝元老,继续服侍下一位帝王?
顾妍觉得,恐怕他没有那么大的机会。
萧沥很奇怪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太监。
倒是极有耐心地回答她:“魏公公年纪大了,不适合再服侍皇上,待太子即位,他应该会被派去守陵……但若是太子愿意继续留魏公公在身边的话,也并无不可。”
与预想的也差不多了。
顾妍淡然接受这个结果。
她看到萧若伊由忍冬领着慢慢过来,便对萧沥笑道:“明启帝驾崩地突然,各藩地的王爷仍在行宫逗留,萧世子就近负责皇城安危,委实辛苦了。”
前言不搭后语,很突兀的一句话。
萧沥倏然一怔。
他想到了福王。
福王也来燕京了。
方武帝的丧仪刚结束,明启帝便跟着驾崩,按说这其中有太多蹊跷,但全然由太皇太后压住,并没有闹开。
如今太子还未登基,这皇位自是要顺应而下的,可究竟如何更迭,还有极大的变数。
“你……”
萧沥才说了一个字,萧若伊的声音便随之而起。
“大哥!”
她到萧沥身边。仰着头问:“你来接我回家?”
萧沥只得将到口的话吞咽下去,点点头。
萧若伊精神不振,淡淡说:“那我们回去吧。”
她与顾妍道别,兀自走在了前头。
萧沥深深看了顾妍一眼,微微颔首,旋即也一并跟上。
风吹过来一片叶子,本来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因为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一片云,倏地暗下来。
“快变天了……”
她喃喃地说。
忍冬素来憨实,闻言便道:“小姐莫担心。冬日里的棉被都已经新翻过晒好收起来了。不用怕变天。”
顾妍失笑,拢上鬓边几缕碎发。
该来的总是要来……
国丧期间,举国齐哀,燕京城鲜少能见欢声笑语。
明启帝在位二十九天。居住乾清宫中。与他同住的便是从前最受宠的刘选侍。
如今明启帝驾崩。皇太子夏侯渊便理所当然移居乾清宫,刘选侍理应搬出,可她不愿意走。她仗着是先皇宠妃,又在王选侍死后抚养了夏侯渊,要夏侯渊封她做太后。
夏侯渊今年虚岁十六,刘选侍便说夏侯渊尚且年幼,应当由自己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她甚至让心腹太监窃取宫中珍宝,去贿赂内阁首辅沈从贯,要沈从贯帮她在朝中替她宣扬自己品德。
这事很快被锦衣卫右佥事王嘉扒了出来。
沈从贯和刘选侍立即遭到群臣的攻讦,其中尤以西铭党人最甚。
他们斥责刘选侍,这是借抚养之名,行**之权!杨涟更指说,刘选侍是郑太妃的人,郑太妃这是要挟制天子把持朝纲,图谋不轨!
沈从贯与西铭党人唇枪舌剑,但王嘉摆出的证据确凿,他贪墨受贿在先,理亏在后,很快失了底气。
刘选侍将夏侯渊禁于乾清宫内,杨涟等人去乾清宫哭祭,锦衣卫与金吾卫敲开宫门,内里阉臣挥棒乱打,大臣们闯入宫中,刘选侍被逼无奈,只得将夏侯渊交出来。
夏侯渊更在这时痛哭流涕道:“母亲临终前遗言,她与刘选侍有仇,负恨难伸!母亲之死,与刘选侍有关,而刘选侍亦在母亲死后侮慢凌虐我与五弟。”
群臣大哗,斥责刘选侍心肠歹毒,刘选侍被迫移去别宫。
萧沥默默看着这出闹剧,突然勾唇笑道:“又被她说中了……”
刘选侍来这一出,真若得逞,要夏侯渊做什么还办不到?
福王在京都,那些人就忍不住了……
他胯刀长身而立,眉目清冽。
王嘉忽的便走到他身边。
王嘉是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萧沥比他高了一大截。
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道:“恭喜王大人再立大功。”
王嘉拱了手还礼:“承让,全靠运气奇佳,比不得萧世子万一。”
这种客套话,王嘉信手拈来。
萧沥也难得和他耍着花腔:“王大人莫要谦虚,你功劳有目共睹,新皇登基,定短不得你的好处……”
他望一眼天边灿灿的烈日,觉得有点刺目,遂闭了闭眼。
又回身挑眉道:“王大人这般卖力,不知是为谁效力?”
王嘉面色一僵,干笑两声,“还能为谁?我等不都是为皇上效忠吗?”
萧沥淡笑不置可否,提了刀便走。
王嘉顿时觉得屈辱。
这小子凭什么这般嚣张,还不是靠会投胎,找了户好人家?
他“呸”地啐了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老子崛起的时候,你还在西北吃黄沙呢!”
王嘉哼哼两声朝着反向走了。
刘选侍移宫之后,群臣又对准郑太妃指使刘选侍之事大肆上疏,太皇太后烦不胜烦,为郑太妃开脱的同时,又拎了沈从贯出来,以贪墨妄言之罪贬谪西陵,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而皇太子夏侯渊便在西铭党人的支持下,于五月初九即位,是为成定帝。
太和殿上,龙袍加身,群臣朝拜,山呼万岁。
夏侯渊局促不安地坐在龙椅上。
他只会做木匠活,目不识丁,又没有主见,让他面对这样的大场面,他无法适从。
求助般的目光投向身侧,那年轻俊雅长了双桃花眼的男子,这是他从此往后的贴身大太监魏都。
原便是他祖母王淑妃宫里的典膳,又是前禀笔大太监魏庭的干儿子,乳娘靳氏还向他一力推荐魏都……那他的能力一定是极好的吧?
这一刻,年轻的成定帝只能将所有的希冀都放到魏都身上,魏都附耳低声说道:“皇上,让他们平身。”
成定帝忙点头,清咳两声:“众卿平身!”
而后百官起身,持笏敛容而立,成定帝总算松了口气。
萧沥远远看着成定帝坐上龙辇远处,魏都则紧紧随立一旁,朝臣一拨一拨从太和殿中出来。
他想起那天顾妍问起魏庭的去向。
去哪了?
三朝元老,他想得美!
靳氏和魏庭是对食,这不是个秘密,老狐狸对靳氏也算不错了,自以为靳氏在成定帝身边美言几句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人家的心可不是向着他的……
萧沥还记得魏庭被扒去那一身大太监服时样子。
枯皱的老脸上一条条褶子,就像横梗了万千条的蚯蚓,一双老眼豁睁,恶狠狠瞪着面前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
然而并没有起到什么用。
这个宫里,少了一个大魏公公,很快又多出一个魏公公来!
再过不了几天,魏庭就该启程前往定陵去给先皇守陵去了。
萧沥觉得每次顾妍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都大有深意。
他抽空去找太皇太后喝了顿茶,太皇太后拿出最上等的大红袍来,亲自给他沏上。
“怎么想到来哀家这里了?”太皇太后慈和地问道,声线柔和一如往昔。
白玉杯里红褐色的茶汤倒了七分满,萧沥静静看了会儿,瞥一眼她执杯的白嫩双手,而后一口饮尽。
“没什么,刚好路过,想来许久未见外祖母了。”
太皇太后便轻叹了声:“你还能想到哀家,那是极好的……”她随手揉了揉额。
萧沥见状问道:“外祖母很累?”
太皇太后摇摇头,“没什么,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乏。”她将银盘里往萧沥面前推了推,“新来的厨子做的,你也尝尝。”
萧沥应诺取来咬了口,很甜很腻的糖糕,萧沥不是很喜欢。
他又接连喝了两杯茶,然后便站了起来,“外祖母好好休息,孙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闻言会心一笑,“那你以后记得多来看看哀家。”
“好。”
萧沥满口答应,大步跨出宫门,面色在转身的一瞬冷却下来。
他几乎不作停留地奔回镇国公府上,将众人屏退紧闭房门,在太师椅上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伊人说的不错,太皇太后确实变了。
他不喜喝茶,太皇太后很清楚,每次他去慈宁宫,招待他的都是一杯清水。
他鲜少称呼太皇太后外祖母,哪天要真这么唤了,她定会欣喜若狂一整日。
而太皇太后厌恶甜食,要她吃一点点糖星子,和要了她的命无甚差别。那一盘糖糕,比太皇太后一辈子吃的加起来都多!
一个人的外表没变,脾气性情却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如萧若伊说的那样,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太皇太后!(未完待续。。)
第148章 屯粮
有时候,人总是被逼得不得不正视现实。
萧沥端坐着,面容肃穆,活像是一尊雕塑。
他在想,太皇太后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先前还配合着劝谏方武帝,逼迫福王就藩,鼓动得满朝官员热血沸腾,却在转个身的瞬间,立即换了一副嘴脸……
好像……就是在方武帝驾崩之后的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简直让人应接不暇!
萧沥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扣,神色晦暗不明。
他出生的时候,一缘大师就说他这辈子注定亲缘浅薄……一语成谶。
母亲在幼年去世,父亲“战死”沙场,伊人被接入宫中。
他九岁只身上西北,与京都几乎断绝关联。
依稀能记得孩提时,父亲严苛,耳提面命,让他在数九寒冬里,身着单衣扎着马步,没有人违背父亲的意思,母亲就陪他一道站着……
他命中亲缘至浅,偏偏记得深。太皇太后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待他好的人了……
萧沥站起身往外去,刚走出宁古堂不远,便闻到一股香风袭来。
他蹙了蹙眉,望着远远走来的小郑氏,淡淡点头便当打过了招呼。
小郑氏眼睛微亮,熟络地攀谈起来:“近来也不见你人,难得回来,又要匆匆去哪呢?你父亲前两日还念叨过你呢。”
至于萧祺都念叨了什么,萧沥并没兴趣知晓。
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该有的基本礼数萧沥不会少。
他只道:“有些急事需要出去一趟。”至于什么急事,就不是小郑氏应该关注的要点了。
小郑氏讪讪然笑,“那你多注意一些,最近有点不大太平。”
朝局动荡,当然是不太平,可这话由她一个内宅妇人口中说出来,难免是僭越。
萧沥肃敛面容不做声,小郑氏又觉无话可说。
每次与萧沥说上两三句,都会难以再接下去。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小郑氏心里梗着极难受。
当年她嫁来镇国公府做萧祺的继室时,镇国公世子之位已被萧沥承袭,她满满打算着萧沥年纪小,好拿捏。她只要哄一哄劝一劝。再略施小计。自己就能成世子夫人了。
谁知这小子直接去西北,一走好几年不回来,还在西北打出了名声。镇国公又迟迟不提将世子位还给萧祺之事。
眼看着萧沥地位越来越稳,小郑氏心里发慌。
她娇美的凤目微眯,看着面前比她高了一头的少年,高大颀秀,俊眉修目,英武笔挺。
论家世相貌,萧沥分毫不输于人,甚至在燕京城,鲜少能找得出与之匹敌的英才。
他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对他暗许芳心,不过是被他这张冷脸挡回去了而已!
她记得萧沥今年都有十八了,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候,却连亲事都没影呢!
总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怎么也算是萧沥的母亲,做个主相看相看总是可以的啊!郑家最好的姑娘郑昭昭是要给成定帝留着的,难道还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姑娘家?
小郑氏心里渐渐有了个念头,笑容愈发真切。
萧沥却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他静默了一会儿说:“昨晚夜归时似乎听到三弟的哭声了,夫人若是空闲便多留心留心,身边的人伺候总不够尽心,免得出现一年多前一样的事。”
萧沥说的是萧澈,小郑氏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痴傻儿。
提起一年多前,当然是那次萧澈的落水,小郑氏没由来地心中一虚。
这件事最后只处置了萧澈身边伺候的人,也算是不了了之,她也不清楚萧沥有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真相如何,小郑氏心知肚明。
这个孩子是她的耻辱,她平时也不怎么管,下人们看碟下菜,多有怠慢,她也懒得理会……
“没什么大碍的,澈儿是晚间着了点凉,看过大夫喝两贴药就好了。”小郑氏喃喃说道。
萧沥便不再多言,略微颔首之后先走了。
那颀长健硕的身影远去,灿金色的夕阳拉开长长的剪影,小郑氏目光怔忪,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
突然觉得,替萧沥相看姑娘家的事,再缓一缓也不错……
夏日的脚步逼近,炎炎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将才五月中旬,已经热得不像话,连牲畜都没力气站起来,各家的储冰不够,纷纷去市面上官窖处买,可谁家不是紧着用冰的?
去岁冬天存着的冰放入冰窖,得一直用过三伏天,用完了就没了,接下来还要怎么过?
市面上的冰价越炒越高。
都说这一年是犯了太岁,上头接连一个月死了两个皇帝,连天象也大不寻常。
当然这话也只能自己私底下说说,谁都不愿意去触那霉头。
西德王拿着账本一愣一愣的,书房四个角落都放了冰盆子,凉爽得很,他眼角一瞥对面端坐着的小姑娘,不由唏嘘感叹起来。
托顾妍的福,去岁寒冬腊月,王府的冰窖里装了满满的冰,连一个备用地窖也被作为临时储冰地。
这么多冰用到明年恐怕都是够的。
西德王对外孙女有求必应,也不问缘由,花了大把的人力凿湖取冰,谁知这么快派上用场……
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西德王又低头去看账本。
他本就是生意人,表面上收了柳氏做义女,和姑苏柳家有了一份密切的关系。
早前与柳建明私信打好了招呼,都是同根源的。他自然而然就接手了柳家在北直隶的经营。
顾婼随着唐嬷嬷去学管家,顾妍便跟着他学做生意。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高价收购粮食,屯了几座小粮仓。
西德王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只由着她的性子去。
做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撞了南墙,从此印象也能更加深刻,西德王当初就走了不少弯路,亏得柳家家底丰厚,足够他在这方面挥霍,往后这不是积累出经验之谈了?
可现在……
西德王啧啧了两声:“这天气。也有好多时日不下雨了。再这么下去,不说用冰,恐怕水源都成问题!”
这是要旱啊!
真旱起来,今年的收成可就不好了。粮食的价格又要“嗖嗖”地飞涨。如此一来。这屯粮屯得太及时了些!
顾妍淡笑着从账册中抬眸,“去岁初雪来得晚,又是难得的暖冬。今年的夏日极有可能会十分难熬,也是误打误撞。”
西德王又叹了好几声。
他该说什么呢?这小丫头简直就是个天才!
顾妍但笑不语。
这年确实会有旱灾,但所幸不是太严重,对燕京城的影响也不是太大,可对于西边来说,不止大旱,更闹蝗虫。
老百姓没有粮食,食不果腹,赈灾饷银层层剥削下来,根本起不到作用,这一年十分难熬。
到最后农民们被逼得没法子了,只能做起强盗,关中一带出了好几个流寇团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苏鸣丞带领的。
顾妍还记得在人贩子老窝里和她一起关着的少年,瘦得跟竹竿似的……却在后来,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胖子。
尝过饥饿滋味的人都会明白那种煎熬,吃过了苦头,所以在条件好的时候,更要敞开了肚皮吃,苏鸣丞变成“胖大海”,其实不无道理。
屯了的这些粮食对于旱情来说杯水车薪,从根本上解决不了问题,不过发一笔财还是可以的。
这世上,想必也没人会嫌钱多。
顾妍已经能听到树上聒噪的蝉鸣了,盛夏来得这样早,有点让人应接不暇,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吧?
燕京城因为国丧还需要再沉寂一段时日,宫里头总算太平下来了。
郑太妃和太皇太后都没有再多的动作,大约先前闹得太狠总要休养生息一阵伺机而动,魏都如愿坐上了司礼监禀笔太监的位置,甚至东厂也被他一手操控。
前些日子张祖娥来看她。
成定帝登基,百废待兴,张祖娥是既定的皇后,婚期大致是在明年的五月份。
天子成亲,礼服皆为定制,张祖娥只需绣一块红帕子,更多的还是学习宫廷礼仪,她进出皇宫十分方便。
“皇上身边那个大太监心术不正。”
张祖娥来看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顾妍知晓她说的是魏都。
她问是怎么回事,张祖娥便道:“前司礼监禀笔太监魏庭,本来是要去定陵守陵的,却在出发前屋子走水,被烧死了。焦黑的尸体从废墟里被刨出来,面目全非,魏都就痛心疾首哭了一阵,皇上感念其一片孝心,大大嘉奖了他几句,准厚葬魏庭。”
顾妍没料到魏庭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巧。
她一直觉得方武帝明启帝死得蹊跷,兴许魏庭是知道一些隐情的……可没来得及说,就永远开不了口了。
张祖娥皱着细眉,洁白绝丽的脸上是困惑不解。
“阿妍,我觉得那位魏公公哭得太假了!”
张祖娥说:“宫里头的公公们感情如何我不知晓,可我听说大魏公公的衣服还是小魏公公着人扒下来的……前一刻还是仇人,转个身就跟死了亲爹一般。”
她不喜欢这种两面三刀的!
张祖娥前世就处处和魏都作对的,她时常在成定帝面前说起赵高、张让之辈,期以警醒成定帝,可惜最后徒劳无功。
顾妍说道:“宫里头的人,鲜少有干干净净心胸坦荡的,但既然服侍在皇上身边,最起码也该是端正浩然。”
“正是这个理!”张祖娥连连点头,“因而我有劝谏皇上,可皇上一意孤行。”
实在是没法子。
成定帝对乳娘靳氏十分依恋,言听计从,靳氏说一个“不”字,成定帝就不敢点头。他甚至封靳氏为奉圣夫人,封靳氏的儿子、弟弟为锦衣卫千户。
成定帝还说:“那是朕的乳娘,孝字当先。”
真的可笑,成定帝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却在这时候出口成章。
张祖娥叹息了好几声。
顾妍就没得可劝了。
九千岁的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她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不是说,顾家那只百足之虫,也要绝地逢生了?
顾妍低着头一阵失神,直到一串叩门声响起,她才惊觉。
西德王打了个手势,顾妍乖乖起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这时候应该是有管事来向西德王禀报一些事宜,他们约定好的,是西德王在外接见,而自己躲屏风后“偷听”。
来得还是老熟人了,是胡掌柜。
他见过礼,看到屏风后面黑黑的一团,了然地笑道:“东北一些物资拖欠了许久,本该是去岁隆冬就收拾好的,前段时日国丧,驿站尽都半开放,一直到现在才送来。”
西德王看过账册,都是些皮毛和药材。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胡掌柜说:“年末时抚顺有一家人家高价收购粮食,家家户户放下本来应该交易的物品,用粮食去换钱,一时就拖了下来。”
顾妍心中一惊,西德王同样暗暗纳罕。
原来除了阿妍,也有其他人想到要屯粮的……
这么大阵仗,比起他们积攒的几座小粮仓,定然有过之无不及。
“打听出是哪家了吗?”
胡掌柜摇摇头,“平地拔起,毫无头绪。”犹豫了片刻,又道:“不过倒是有发现,他们与抚顺李家来往密切,米粮运输方面,全是李家出面解决的。”
提起李家,顾妍就有印象了。
那是李氏和魏都的母家。
李家这是打算靠这场旱灾发一笔横财吗?
不对,他们只是作为一座桥梁枢纽,那他们究竟算是为谁赚的钱呢?
是李氏,还是魏都?
最要紧的是,他们从哪里得知今年会大旱的?
顾妍越来越确定,有一个和她一样的重生者,而且还在全心全力地帮着魏都他们。
那是谁呢?
顾妍先前有些怀疑是王嘉,这个人代替了许正纯锦衣卫右佥事的位置,是不是也扮演着和许正纯一样的角色,为魏都卖命?
庙堂离她毕竟太远,顾妍伸手不及,可真要这么看着魏都走一遍上世的路子,她又何其甘心?(未完待续。。)
第149章 远行
顾妍还在想李家的事,胡掌柜又说道:“辽东商号闹过几次了,好不容易才压制下来,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管事们有诸多不满,时常会带头罢职。”
“他们能有什么不满?”
西德王遂冷哼:“不就是看着柳家在南方搭上了皇商的路子,一时眼热吗?”
柳家的主要产业还是在江南,北方商号并不多,也管不来,多年放养下来,那一个个监守自盗吃了不少油水,尽养得脑满肠肥。
先前柳建文因涉嫌倭寇上岸,柳家产业喊停,不少管事纷纷逃窜,生怕连累到自己……
也好,柳家也不需要他们吃回头草,正好能排除异己。
剩下来的,不是有胆有识高瞻远瞩之辈,就是极为忠诚的,对于他们柳家多有优待。
可比起江南的富庶,辽东那一处到底不尽如人意。
胡掌柜一时沉默。
真说起来,这倒还不是主要,这么多年都习惯下来了,真要眼皮子浅,恐怕待不到这个时候。
他们最不满的,还是西德王身为一个外族人,却要来管辖他们。
胡掌柜是清楚西德王什么身份,可这层身份现在又不好揭开,那些个老顽固这不是一时脑子开不了窍吗?
西德王想想也明白原由,沉吟半晌,笑开了:“那我是要去亲自会会他们?”
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了。
其实也可以选择强制再压下去,但究竟治标不治本。何况都是族里的老人了,多少要给个面子。
西德王笑叹了几声:“罢了罢了,许久不见老朋友了。”
西德王既然下了决定,胡掌柜没得可说,躬身退下。
顾妍从屏风后面出来,开口就问:“外祖父要去辽东?”
小丫头都听到了,西德王便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然后捧起一盏茶喝起来。
就听顾妍清脆坚决的声音:“我也要去!”
“噗!”
西德王一口茶水呛到,继而便止不住地咳嗽。
他目瞪口呆,忙问了遍:“你说什么?”
顾妍走近几步。斟杯茶递过去。小手轻拍着背给他顺气,一脸认真:“外祖父,我想和你一道去。”
西德王赶忙站起身,“阿妍。这可不是胡闹的!”
一个女孩子家。哪能随便出远门?
辽东是什么好地方?靠近边关。人口复杂,混乱得很。
再远一些就是黑山白水了,那是女真的天下。游牧民族民风都彪悍,实在不适合顾妍这种在京都娇养的小娘子去。
顾妍也料想到不容易了,可怎么着都得试试。
让她在燕京城待着什么都不做,看魏都慢慢兴风作浪,她也做不到。
听到李家的事,她已经有些不耐了,辽东虽乱,但大金的发源地就在那处。
既然注定了有些事无法变更,那她只能去学着适应。
往后的路还很长,有些打算现在就得准备起来。
“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长这么大,可从没到过再远的地方。”顾妍可怜兮兮地拉过西德王的袖子。
西德王顿时哭笑不得:“你又不是读书人,走那么远做什么?现在天还那么热,仔细把你的皮肤都晒黑了,烧伤了。”
顾妍仰着脸说:“在马车里,再戴上幕离,不怕!”
他只好道:“你母亲会担心的。”
“有外祖父在,还担心什么?”
西德王陡然语噎。
顾妍就垂了头,幽幽地道:“外祖父还说江南烟雨朦胧梦幻美妙,还说以后要带我去海外看异国人文风情……世界这么大,我就想去看看。”
这话说得委屈,西德王终于看不下去了,妥协道:“得得得,只你半路可千万别喊累。”
她立即睁着双黑葡萄似的眼,连连点头。
西德王后知后觉,他这是着了道吧?
但既然都开了口,西德王言而有信,首先便是去找柳氏商量。
出乎意料的,柳氏只犹豫一下,便点头应承下来。
西德王很奇怪,柳氏便说道:“阿妍比我这个做娘的可有主见多了,她还小,还能随心所欲,若等日后年岁再长些,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算一算顾妍快虚岁十二,早一些的人家已经开始议亲了,柳氏不急,她想多留几年这个女儿,她愿意的事,柳氏尽可能地满足她。
顾婼便和柳氏帮着收拾行李,倒是将顾衡之眼热坏了。
可他现在开始进书院念书,先前几年荒废的功课,还得补回来,心中有些气闷。
顾妍做了小点心去哄他,顾衡之一口一个吃完,气也全消了,只拉着顾妍说,等她回来,一定要给他好好说说这一路的见闻。
顾妍又去见了回萧若伊。
她再也不去宫里了,对太皇太后更避之不及,也没见太皇太后因为想念外孙女了找她过去叙叙旧。
萧若伊心里愈发肯定那个念头。
因着顾妍的关系,她和明夫人学起了香道,也算是明夫人的学生。
近些日子总算慢慢将心情平复下来。
“大哥说,他会去找出症结所在,让我放心。”
萧若伊这样说。
萧沥都出面保证了,萧若伊便安心等下去。
虽然她并不知道,萧沥究竟打算怎么去找。
但那个人,总会有他的法子。
顾妍毫不怀疑。
她差人给顾修之递了个信,找他见了一面。
顾修之又长高了,身形也更加健硕。
顾妍有段日子不见他了,但二哥现在神采飞扬的。顾妍知晓他是喜欢现在做的事。
天气热,他额上出了许多汗,顾妍轻笑道:“这么急做什么?”
音色如泉。
她如幼时一般,掏出帕子给他擦去,袖口盈盈的清香沁人心脾,顾修之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顾妍五官长开,小娘子姿容初显,清丽绝伦。
顾妍将备好的各色糖点往他面前推。顾修之感觉胸口有丝丝暖意流过。咧着嘴笑得高兴。
“还和以前一样。”
他喃喃地说,含了一粒窝丝糖进嘴里,甜腻入骨,一直窜到心底深处。
顾妍看着他这一年多微微晒黑了的面庞。棱角分明。五官深隽。不似顾家人素有的阴柔秀美,却是另一种阳刚温暖。
眼前的少年,与记忆里那个身穿赤金色铠甲的英武男子。好像微微重叠了起来。
顾修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她嗔道:“想和二哥叙叙旧又怎么了?我们兄妹俩什么时候这样生分?”
兄妹俩……
顾修之微怔,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但顾妍并没察觉。
她道:“过段时日要与外祖父去一趟辽东抚顺,这一来一回应该也有小半年,只想着跟二哥说一声,免得你若要寻我,找不着人。”
她状似随意地说,目光却牢牢锁着他。
就见顾修之先是蹙紧了眉,而后容色微僵。
抚顺,那是顾修之出生的地方……或许是吧。
他心知自己不是安氏和顾大爷的儿子。安氏当年是在抚顺关产子的,生下的女婴马上便夭折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的刚出生的男孩,带回了顾家。
这么久以来,顾修之不是没想过去寻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说得轻巧,他身上没有信物,对父母又毫无头绪,该怎么找?
安氏做事尚算周全,她既然敢将孩子带回燕京,在抚顺一定是收拾干净了……说不定顾修之就是生身父母亲不要的孩子,安氏顺手给了些钱,买回了这个廉价的小生命。
他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就算找回父母,就真的能找回亲情?
顾修之低着头又含了一块窝丝糖。
“去那个地方啊……”他声如蚊蚋。
顾妍等了会儿,见他抬了眸,目光清亮,仿佛事不关己。
“那你一定要小心点,跟紧西德王,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千万不要乱跑……行礼都要收拾好了,辽东的冬天到得早,你看现在很热,过一二月,便要穿上厚褂子了。”
他就像在叮嘱头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恨不得面面俱到,却独独不提自己的事。
顾妍大致知晓他什么意思了,微微笑着悉数应下。
回头道过别,便想着,还是顺其自然吧。
二哥的人生,注定是不平凡的,早晚几年罢了。
远行所需的东西,西德王自有准备,顾妍只需收拾整理自己的物品。
虽也算得上是去游玩,但如何也不是去享受的,丫鬟婢子最终只带上稳重的青禾和踏实勤恳的忍冬。
正逢盛夏,天气热得惊人,委实不好出行,西德王只好等七月立秋过了,稍稍凉爽了些,才带着侍卫又请了镖局,和顾妍一道出发。
这个署夏,只下了零星几场雨,护城河的水位降了许多,也听说江西大旱干死了许多庄稼,许多农民注定颗粒无收。
离燕京城较近的大兴、通州、邯郸、宝坻等地,庄子上的收成大不如前,粮价已经上涨了一个梯度,再远一些的辽东,状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先前大肆囤粮的人家还没动静,大抵是要等着这场旱情的热度再高一些才抛售。
毕竟是马车,走了一月有余,将才到锦州。
这段时日,一开始的气温总降不下来,虽比不上三伏,但究竟也不是秋高气爽天该有的,进了白露,却又温度突降,从极热到极冷,诡异地不像话。
西德王那一把大胡子很扎眼,他们不好住在客栈,便在驿站留宿。
驿站一般都是官员往来所用,少有商户百姓投宿,但有时驿夫们为了挣点外快,也会容留出得起高价的客人。
西德王是以过路商人的身份来的,他们确实带了许多丝绸茶砖等物资来交换。
驿夫看了看他们身后几辆大马车,又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放下心来,笑眯眯地将人请了进去。
天色昏暗下来,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气温偏低,顾妍披了件缂丝撒花软绸披风,依旧戴着长长的幕离。
身姿纤弱的少女,幕离面纱后姣好优美的轮廓朦朦胧胧,身后跟着两个清秀婢子,又有几个彪形大汉护在周边,也不开口说话,其实可以看得出来是位大家小姐。
驿夫的目光在顾妍身上打量般地扫过,很快收回视线。
驿站并不大,靠着围墙大约二十余间驿房,有几间亮起了烛火,影影绰绰能看见其中已有住客。
他们一行请了镖局,雇佣的镖头叫屠大,外形粗猛,做事却很细致,他上上下下就先打量了几番,问起驿夫:“这里面还住了谁?”
驿夫打着油灯在前面走着,“有官家的人,也有关外的人。”
抚顺关外,那就极有可能是女真人了。
屠大有点犹豫,若都是他们大男人自然无妨,可如今还有小姐在,总有些不方便。
西德王看了看天色,这么晚了,不好继续走下去,明天到了抚顺就好了。
“晚上注意些。”西德王道。
屠大点点头,让驿夫去送些热水过来。
兴许是外间骤然响起脚步声扰人,有一间驿房的房门突然打开,其中探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穿着了异族服饰,睁了双铜铃大的眼睛。
阵风吹来,撩起幕离一角,那壮汉一眼瞥见顾妍的容貌,不由呆了一下。
顾妍忙伸手将幕离拉上,袖口微抬,露出一截皓腕,以及腕子上戴着的紫阙镯子。
壮汉的眼睛一下子就看直了。
屠大站出来挡在顾妍面前,目带薄怒。
那壮汉赶忙收回视线,用不大利索的大夏话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说,一边却不停地拿眼尾去瞟屠大身后的小娘子,可惜被挡得严严实实,他有些失望。
屠大护送了顾妍到回廊最里边,是倒数的第三间。靠底那间有人占了,左右两间房都是住的自己人,也是为了晚上若有什么事,好及时赶来。
“顾小姐好好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再赶路。”
屠大将驿房都查检了一遍,这才说道。
顾妍点头谢过,让青禾忍冬先进去收拾。
她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个壮汉,到底有些不放心,对屠大说:“你去打听打听,那些人都是什么来头。”(未完待续。。)
第150章 娶她
即便顾妍不吩咐,屠大也会去问清楚。
不说西德王和顾妍身份尊贵,光是冲着他们出的丰厚走镖费用,也足够屠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驿夫很快送了热水来,正好和来门口的西德王打了个照面。
抚顺靠近边关,多有异族人往来,亦有胡商经过,胡人多有湛蓝的双眼,驿夫对西德王那一双琥珀色瞳仁见怪不怪。
打过招呼,驿夫将热水放在了门口,忍冬忙提了进去。
顾妍已经摘下幕离,她的脸色因为连月的赶路显得苍白,脸颊又瘦削了些。
西德王啧啧摇着头:“看吧看吧,让你不要跟着,这一路累坏了吧?”
累确是有些累的,可一路看过的风景,足以弥补全身的疲惫。
前世她久居深闺,很小的时候曾经陪柳氏去过江南,但记忆都很模糊了。再后来,她的双腿在掖庭被打断,眼睛都被剜了出来,苟延残喘才保留着一口气……梦断几回,偶尔会想,有朝一日,能四处去看看该有多好?
顾妍的一双眼睛很亮,光彩逼人,笑得十分开心。
西德王有片刻怔愣,心中微叹。
到底是从前日子过得拘谨,所以现在这么容易满足?
“今天晚上再忍一忍,明天到了就能好好休息,出门在外,总是要小心些……我就在西边那间,屠大在东边间,有事就出声。”
顾妍连连点头。
这时候屠大叩了门。西德王让他进来,屠大便说:“问过驿夫了,那是一小队女真人,有十来个,过路的,住宿一晚,明早就走……还有一位住在最西边那间,是从西北来访亲的。”
俱都来路不明。
也不能怪驿夫瞎接待,今年大夏各地大范围干旱,收成不好。粮食昂贵。买不起,只能想法子挣点钱。
西德王攒紧眉,对那些女真人还有点担心。
这些塞外的民族,狡黠多变。多勇武彪悍。一个顶俩。
万一起个什么坏心。他们带来的护卫未必对付得了。若是求财还好,不过是些身外物,没了就没了。就怕是别的目的。
“今晚多注意点。”西德王交代一声,屠大连忙点头。
等众人都散了,顾妍坐在炕床上,觉得全身酸痛。
青禾给她捏肩揉背,忍冬打了盆热水让她泡泡脚。
驿房并不大,设备也较简单,高处开了个小天窗,如今夜了,有朦胧月光照进来,愈发冷了。
出门在外总要谨慎,他们都不吃外头的东西,只就着热水吃了点干粮。
顾妍累得不行了,和衣而眠,躺下床很快熟睡,青禾忍冬就伏在桌前闭目休息。
那么寂静的深夜,带着雨落过后湿漉漉的阴冷凄凉,顾妍蜷着被子,总觉得似乎被冻得瑟瑟发抖。
明明倦极累极,好似熟睡,神智却还清醒着,眼前迷迷糊糊划过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景象。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越靠近抚顺,离得越近,总会想到大金挥军南下时的辉煌,大夏的兵力在大金面前不堪一击,八旗军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哀鸿遍野。
跑在最前头的,是一个身穿赤金铠甲的男子,提着大刀,高举冲天,口中呐喊高亢嘹亮,身后的骑兵各个斗志高昂。
那是大金的战魂,是不败的传奇,亦是战士们心中的信仰。
顾妍很想就近看看他的样子,他的五官轮廓……
鼻尖微动,似是闻到一股异香。
与舅母学过香道,顾妍自是能辨别出其中的成分,立即警惕地睁开眼。
屋中烛火昏暗,奄奄一息,门口槅扇上一点火星微动,顾妍知道那是什么,连忙屏息。她想大喊出声,竟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呜呜呃呃”的声响。
青禾!忍冬!
屠大!
外祖父!
门口的护卫呢?
隔壁的人呢?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门栓被一把匕首轻轻拨开。
顾妍睁大眼,只能看到月光下,槅扇外那个高大粗壮的黑影。
她蓦地想到了黄昏投宿时那个突然开门的女真男子……看他的穿衣打扮,也不是部落的普通牧民,言行上纵然无状,眉宇间如何都没有阴阳怪气,怎么做得出这种卑鄙下九流的事?
顾妍心中发紧,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伴随着“吱呀”一声,大门打开,窜进来几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手里还拿了油灯。
领头的那个直直朝着床榻这来,正是先前见过的壮汉,他见顾妍正睁着眼瞪向他们,微微一愣,旋即就将烛火移得更近了。
面上一热,眼睛被突来的光刺得睁不开,她听到那个人喃喃念叨了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
舌头还是僵硬着喊不出声,壮汉捉住了她的手,撩开她的衣袖。
顾妍感到自己头皮阵阵地发麻,又羞又恼,气得面色涨红,只能狠狠瞪向他,可眼前火光摇曳,她连那人的样貌都看不真切。
壮汉没有再多一步的动作,他放开手后退了两步,微微躬身又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双手抱拳。
随后,顾妍整个人被从被子里挖出来,一阵天旋地转,就到了壮汉肩头。
那几个随从纷纷上前开路,她趴伏在大汉肩上,全身僵硬。
救命!
呼救声变成深深浅浅的呜咽堵在喉咙口。
顾妍深深吸几口气,努力地想着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谋财?
外头马车里的物资怎么不去抢?
害命?
他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为难自己?
而且方才匆匆一瞥。外头倚门靠着的几个侍卫胸口还有起伏,这些人根本没打算杀人越货,顾妍甚至没感到他们的恶意……
那他们求什么?
为什么要绑了自己?
脑中飞速地思考,又一阵旋转,自己已经趴到了马背上。
几个大汉举着火把,各个都是浓眉大眼,还留着一脸胡子。
他们用女真话交流,顾妍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颠来抛去,胸口涌起阵阵反胃。
辽东不比燕京城。晚上还有宵禁。这儿的管制十分宽泛,几人几骑深夜在官道上行走毫无阻碍。
顾妍眼睁睁看着驿站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阵阵生寒。
今日莫不是逃不过了?
后头有一人一骑火速奔了过来,对那领头壮汉说了一句话。壮汉似是愤慨咒骂了一声。扬起马鞭遂跑得更快。
深秋冰冷的风吹在身上犹如刀割。单薄的身体仿佛要支离破碎,昏黄的火光和惨白月光下,可以看见顾妍冻得嘴唇发紫。
她只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胃里的酸水都快倒出来了。
但又陡然察觉,似乎舌头可以动了,吃力一些的话也能抬抬手指。
她心中大喜,庆幸方才没有吸入太多迷香。
身下是耐跑高大的蒙古马,日行千里不成问题,一股牲畜毛发酸臭的味道冲入鼻尖,顾妍终于忍不住呕起来。
她晚食没吃多少,只能一个劲地干呕,脸上涨得通红,嘴唇一片青白。
壮汉不得不慢下来,焦急地回身望去,又将顾妍扶正,粗大的厚掌轻拍她的后背。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对不住,我没有恶意,只是要带你去见个人。”
壮汉说着不利索的大夏话,若不是没力气又实在难受,顾妍真想大大翻个白眼,再一拳头打过去。
带她去见人,用得着这种粗鲁野蛮的法子?
好好商量不行吗?
外族人果然彪悍……
冷得直哆嗦,她缓了缓,一口气上来,身体也能动了。
她知道后面有跟着来救她的人,酝酿了一下,突地挣扎起来,又大声叫道:“救命!”
壮汉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险些被她挣脱开去,连忙稳住,勒紧了缰绳,粗长的眉毛打成了死结。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后头的人追上来了。
马背上伏着的是一个玄衣男子,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看他娴熟了得的马术,顾妍心中稍安。
短兵相接,冷光频闪。
白亮亮的刀子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顾妍一瞬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然后身子就是一僵。
萧沥!
他怎么会在这里?
“嗤啦”几声血肉刺破的声响,淡淡的血腥味散开,壮汉身边的随从都上去挡他了……萧沥速战速决,几个起落,那些人已纷纷落马。
转瞬就到了壮汉身边,两匹马并驾齐驱。
萧沥看到顾妍被按在马背上,面色惨白,眸光就是一冷。
他提刀砍过去,壮汉要稳着顾妍,无奈只好松开缰绳,徒手格挡。
刀砍在壮汉的腕部,只发出一串铿锵的撞击声,萧沥眯起眼,也放开缰绳,一手挥刀,一手就去拉顾妍。
他的马术极好,双腿夹紧马腹。那匹枣红色的马匹似有灵性,有条不紊地跑着,倒是壮汉有些招架不住。
前方拐弯,壮汉不得已放开拉着顾妍的手去扯缰绳。
萧沥趁机用力将她扯到自己怀里,拿披风紧紧裹好她,一个转身就往回跑。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人眼角酸涩,顾妍全身冻得发抖,面颊都好似失去了知觉,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
“别说话。”他轻声打断,更用力地抱紧。
她发间的幽香混着一股冷冽的冰寒,身体僵硬地好似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要不是顾惜着她的身体,刚才就要一刀将那人砍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部,点点暖意这时候却被无限放大,胸口的酸意涌上来,她安心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腔子里蓬勃的心跳。
为了让她适应,萧沥只能放缓马速,耳廓微动,能听到身后有追赶上来的马蹄声。
好不容易顾妍身子回暖一些了,她伸出手拉住萧沥的衣襟。
马背上的颠簸让她感到不适。
除了胃中翻滚,肚子也坠坠的发疼。
这种熟悉的绞痛,还有下身温热的感觉,让她脑子一瞬空白,随后脸上又迅速烧起来。
真是……什么都赶在这时候!
顾妍欲哭无泪。
萧沥一边驭马,一边还要注意身后,一时也没看见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一双烧红的耳朵。
火把、马蹄、咒骂。
混乱嘈杂越来越近。
萧沥感到有一支利箭正对准了自己。
这是从腥风血雨里冲刷出来的人对于生死的一种敏锐感知。
他看了眼怀中的顾妍,一咬牙,双腿用力地夹了夹马腹,旋即自己往一侧倒去。
马匹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萧沥抱着顾妍在官道上滚了几圈,接踵而来的就是利箭破空之声。
可听在顾妍耳里的,还有一声清晰的骨裂脆响。
完了……
这是顾妍昏过去之前想到的最后两个字。
……
淡淡的草木清香带了阳光暖融融的味道,很安心很舒适,顾妍很想惬意地叹一声。
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当真扰人清梦,她烦躁地皱了皱眉。
“阿妍!”
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唔……这声音,是外祖父?
听起来还挺着急的……
眼皮好重,睁也睁不开,她觉得全身酸疼得厉害,好像一晚上搬了几百盆花似的,又好像自己身上压了好几床被子,重得她喘不过气。
想伸手推一推,无果,只好放弃。
“真是一群蛮子,粗鲁!无礼!”
西德王破口大骂:“好好关他们几天,让他们吃点苦头!”
“她怎么样了?”
这是个清冽干净的声音,低哑地厉害,带了浓浓的倦意。
“烧总算退了……”西德王叹道:“大夫说左脚踝骨裂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日恐怕动不了。”
想着又气不过地哼了声:“你怎么不想想清楚?就算事急从权,也该思虑周全吧?”
“你自己骨头硬,随便摔摔是无大碍,阿妍细皮嫩肉的,从马背上掉下去,能受得了?万一落下个病根,以后跛了怎么办?她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样能说得到好人家?”
外祖父气得不轻,顾妍觉得他中气十足的样子很好笑,而那个人闻言就是长久的沉默。
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头脑又昏昏沉沉的,想再睡过去。
倏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他说:“我娶她。”
顾妍猛地睁开了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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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女真
没错,她是被吓醒的。
突来的光亮让眼睛很不适,她很快又闭上,但床边守着的青禾注意到了,大喜道:“小姐醒了?”
外头的人听闻了声响,西德王顾不得其他,匆匆撩了帘子进来。
萧沥犹豫了一瞬,也跟着一道走进。
这是有别于驿站的房间,纵然比不上京都王府里的华贵光鲜,却也十分清雅整洁。
顾妍脑子迷迷糊糊的,但很快就被左脚踝处钻心的疼痛引去疑虑,微蹙了眉。
她仰面躺着,身上果然压了几床被子,难怪动弹不得。
“好重啊!”
她冲着赶过来的西德王笑笑,吐口的音调是让自己都意外的沙哑。
萧沥远远站着岿然不动,她却能感受到他有些胶着到发紧的视线。
忍冬帮她掀去两张薄被,顾妍总算舒服些,青禾又捧了热茶扶她坐起来,半抽着喝下,喉口的灼热干燥这才得以舒缓。
小腹还有些绞绞地发疼,湿漉漉的……
她很快红了脸。
如果没记错,她昏过去前,刚好来了初潮……
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往萧沥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人移开视线,端正笔直地站着,全身僵硬。
娇软的身子软倒在自己怀里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惨白月光下,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双眼紧闭,嘴唇发白。眉心又狠狠地收紧……尤其感受到掌心的湿腻,和目所能及满手的鲜红,他惶恐极了。
后来当然知道那血是从哪儿来的……这时候简直尴尬地不行。
顾妍眼角直抽,恨不得缩进被子里不出来。
她发誓,她这辈子所有的人,在萧沥面前,全丢光了!
懊恼地扶额,西德王当然是要问她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又看小姑娘双颊诡异地潮红,后知后觉回身看过去。
“你怎么进来了?去去去。一边去。”
西德王站起身赶人。
心念着他好歹是顾妍的“救命恩人”。虽然中途出了点意外,语气到底还是客气的。
萧沥转身就走了。
顾妍羞臊了会儿,垂着头闷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西德王就大致讲了下。
那晚在锦州驿站,他们都被迷倒了。
女真用的迷香厉害。屠大也是老江湖了。还着了道。
萧沥那时正巧就是暂住驿站的最里边一间。也不知道是因了什么,大半夜穿一身夜行服出去办事,刚好撞上女真掳人。才顺道将顾妍救下来。
一路上受了凉,回来就高烧,又在坠马的时候崴了脚,踝骨微裂,现在还结结实实地绑着。
顾妍能感觉到自己左脚的剧痛,苦笑了声祸不单行。
“那些女真人呢?”她还记得那个为首的壮汉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虽然这种“邀请”的方式十分粗蛮。
看西德王铁青的脸色,顾妍惊愕道:“不会都杀了吧?”
“我倒是想啊!”
提起这个,西德王就大恨,“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的!”
“可人家来头大着呢!昆都伦汗最宠爱的第八子斛律长极,敢杀吗?”
顾妍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在辽东,若是不知晓昆都伦汗斛律可赤的名头,那当真是白活了。
自前朝覆灭,完颜一姓逃至辽东,与本土女真会和,分布于抚顺关外。
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分散不集中,如是过了百年。
后来斛律可赤慢慢统一,至此东海、海西几乎合并,族中始尊斛律可赤为昆都伦汗,定都建州,大夏人常称其为建虏。
顾妍更知道斛律可赤是大金的创建者,天赐智勇,神武绝伦。
能从这样一个小小的民族,攻占下整片华夏土地,何尝不是天命所归?
至于那个斛律长极……在昆都伦汗二十几个儿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第八子,还有便是失而复得的十九子斛律成瑾了。
若是谁真有这个胆子将斛律长极杀了,不用说,必将成为女真全族的报复对象。
顾妍霎时觉得头疼,“他绑我做什么,我一不认识他,二又没有恩怨……”
“鬼知道!”西德王嗤道:“我将他们全关起来了……动不了他,我饿他几顿还不行?让我外孙女受苦,我还不能求点利息?”
顾妍哭笑不得。
西德王再三确定她是不是没有不舒服,然后又说起萧沥来了:“那个臭小子,原先我还挺欣赏他的,做事也不动动脑子,白废了一张好皮囊!”
皮囊和脑子有什么关系?
顾妍觉得外祖父说话都没条理了。
当时的情况,萧沥也没有其他法子,带着她这个“累赘”,能保命已是难得,只能说自己运道不佳,倒霉罢了。
想想自己似乎老是给他惹麻烦。
上回落崖全靠他出手才捡了条命回来,这次也是多亏了他……
如此便要为他争辩一下了。
“那么多人围攻他一个,他又要护着我,又要对付他们,能全身而退已经很难得,发生这种事哪能怪他?”
真要怪,就怪斛律长极那个糙汉子!
西德王一听顾妍护着人,挑眉暗笑。只他大半张脸都被胡子挡住了,顾妍瞧不见他嘴角翘起的弧度。
其实西德王也不是当真责备萧沥,他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又暗恼自己着了道,所以想发泄一下罢了。
他可还记得萧沥方才说要娶阿妍的!
当然了,西德王不至于那么随随便便就决定顾妍的婚事……阿妍还小呢。不用那么早。只那小子看起来不错,可以纳入考虑范围,他顺便想问一问顾妍的意思罢了。
西德王笑得有点诡异,顾妍感到莫名其妙。
就听他说道:“别担心,你不会跛的,我找了镇里最好的跌打大夫,不严重……”
这么一来就想到梦里迷迷糊糊听到的萧沥那句“娶她”,顾妍嗔道:“外祖父,你可别乱来……”还真是有点急了:“他说说而已的,你别当真啊!”
西德王虎着脸说:“我是这么不靠谱的人?”
顾妍:“……”
这可说不定……
到底还是让她好好休息。西德王自己先出去了。
萧沥正端坐在红木靠椅上。笔挺的身姿看起来有些刻板,纵然面无表情,放于双膝上的手攒成拳,能瞧出他的局促。
西德王大喇喇往他旁边一坐。
“我不是说着玩的。”
他突然开口。
这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话。让西德王很惊讶。
随即想到顾妍方才说的。西德王又了然。
都说有些人天生耳聪目明……得。刚内室里他和阿妍说的话,全被这小子听了去。
对方的沉默让人无措,萧沥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会负责的。”
他一面说这话。一面尽力挺直背脊。
其实是心里没底得很。
两年前,顾妍掉下山崖,和他在人贩窝里关了一夜,事后顾三爷找上他,要他为顾妍负责……他拒绝了。
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萧沥不是不知道,若单单只是负责,他责无旁贷……当时哪怕随意换了谁,他答应便是了,不过一纸婚书,有没有对他而言无甚差别。
可镇国公府的一切,远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光鲜,他的人生,也没有看起来的华丽。
多的是人想跳进那个坑里,殊不知,它也许是一座华而不实的坟墓。
那个如花间精灵一般慧黠灵动的女孩,他不会让她去面对这一切。
那时候,萧沥便知道的。
对自己而言,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所以毅然决然地拒绝,只是想要她能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现在又不同。
若说两年前顾妍还算是个小姑娘,现在可越来越往及笄里去了。他抱也抱了,还将人家脚骨弄裂……是自己太过自信,反倒害了她。
西德王骂得不错,他自己也将自己骂了许多回。
还要推脱,萧沥都要瞧不起自己!
就算镇国公府再龃龉危险,凭他之力,要护住她算什么难事?
莫说他根本舍不得她有一点点不好……
西德王好整以暇,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一错不错盯着他,眼眸色浅,但看着极幽深。
萧沥顿觉口干舌燥。
“又没要你做什么……”
西德王喃喃地说:“大夏讲究男女大防,在海外,可不兴这个。我不是刻板的人,你救了阿妍,我只有感激你的份,至于某些肢体上的小接触,我是不会放心上的……”
“先前都是气话,反正这里都是心腹,这事就权当烂在彼此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然后揭过去吧。”
西德王摆摆手,就此作罢。
本来应该长舒一口气,萧沥却觉得怅然若失。
他又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那晚见到顾妍被斛律长极掳走,他才去救人的。换了别的,他连看都不多看眼……
抿紧了唇在思虑要怎么说,西德王当真就揭过这个话题不再继续。
萧沥却有自己的打算。
顾妍休息了几日,身体已经大好了,唯有脚上用木枝粗布固定有些麻烦。
现在是在抚顺一间宅子里,早前西德王要来辽东时就让人规整好了,那日夜里昏迷后,他们收拾一下就连夜从锦州赶到抚顺,竟然还是斛律长极一行人开的路。
她想去见见那个斛律长极。
不管怎么说,将人随意掳走,还不给个理由,让人很不舒服。
西德王确实动不了斛律长极,就算后来斛律长极将功补过,西德王也饿了他两天,才将他放出来,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可这人年纪也不小了,脸皮还是顶厚顶厚的,赖在西德王这里不肯走,非要见顾妍。
西德王哪里肯?
这劳什子扫把星害得人还不够?
生怕斛律长极耍花招,西德王让护院将顾妍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斛律长极也知道自己当时太过鲁莽,几日来都没有大动作。
一听说顾妍愿意见自己了,赶忙拾掇了一下自己就过来,同来的竟还有萧沥。
自从那日醒来,她就再没见过他,跟着斛律长极,是怕他做什么?
辽东自进了八月中旬就开始变冷,今年尤为严重,从极热到极冷,中间全没有一个过渡时段。
顾妍怕冷,房里放着火盆,暖融融的。
斛律长极还是留着一脸大胡子,穿了盘领衣,头上裹着皂罗巾,腰系一条土骼带,穿了双乌皮鞋,是女真的传统装束,几乎没有纹饰,只胸口处绣了只浅淡的苍狼。
萧沥静静站到顾妍身旁。
斛律长极瞪着双铜铃大的眼睛,先定定看着她的脸。
目光移到她绑了木板的左脚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住,我那天太着急了……”又很急忙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他指指顾妍右手腕上那只紫阙镯子,“这是我们族里的东西,是完颜部落的圣物!”
顾妍旋即皱了眉。
自从方武帝总将她当成别人之后,她就不喜欢有人说她长得像谁……她和其他人从来都不一样,也从来不是谁的代替品。
可提到这只紫阙镯子……
这是方武帝有一日给她套上手的,之后也一直摘不下来,顾妍随着它去,全没放在心上。
完颜部落的圣物,在方武帝手上……又辗转到了她的手里?
“这镯子的原主人是谁?”
斛律长极拍了拍胸脯,神色满是骄傲,“那是我们女真的公主,是巫神祝佑的圣女。”
顾妍一怔。
斛律长极神色却陡然低落了,“可是她嫁给了大夏的皇帝,自从四十多年前她死后,完颜族再没人了……她也是最后一位公主。”
末了加上一句:“你长得很像她!”
大夏的皇帝?
顾妍想起方武帝称呼那个人“阿妈”,果然是先帝的某位妃嫔啊……竟还是女真的公主。
她怔忪间,一张画突然展开在自己面前。
纸张泛了黄,十分老旧,画上的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穿了身真红色的骑装,倚在一匹毛色雪白的良驹前,手里握着一根马鞭,飞扬而起,似能听到那“呼呼”的风声。
少女容色清丽,笑靥如花,双眼流波,顾盼生辉。映着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原蓝天,就如同草原上的明珠,璀璨耀眼。
顾妍很惊讶,这个人和自己确实像了七八分。
而与此同时的,萧沥见到这张画,深深的眸底也涌上一股不明的暗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