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往事
漫不经心的语调,顾妍到底听出了一点狠戾孤绝。
本来看到顾修之安然无恙出现时心中稍定,可这状态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她转而四处去看,就见阿齐那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进了花厅。
而如今满堂宾客未散……他都要做些什么!
安氏也纳闷顾修之的怪异,可现今到底还是顾念着大局为重,找了个稳重的婆子要将顾修之带下去。
顾修之身强力健,哪里是婆子拉得动的?
他挣扎几下脱开身,望着安氏就笑:“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安氏倏然一怔。
“在母亲眼里,我都算是什么?”
顾修之直直望进安氏的一双眼里,眸光十分沉润,深黑色的一团,被淡红色的血丝包裹着……陡然就让她想起来,十七年前那个雨夜里,虚弱的妇人产下一子,用那么平静疼惜的目光,注视着怀中新生的婴孩。
安氏没由来地后退一步,不敢再去看他。
“胡说八道些什么!”她厉声呵斥,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够主观地去忽视掉胸臆里的丝丝不安和心虚。
顾修之顿时沉默,黑眸里翻滚不断。
阿齐那悄悄站到顾修之身边,低哑的声音,如蛊惑一般,丝丝缕缕地响起。
顾妍眸光微凝,高喊了一声:“二哥!”
所有人的目光便纷纷落到自己身上,顾妍浑然不觉。只顾修之茫然的双眼一瞬便恢复清明,如梦初醒。
她疾步走到阿齐那身边,沉声说道:“齐婆婆都想做什么?”
十七年前的事她不清楚,但顾修之身为昆都伦汗的儿子,却流落在外,其中若没有一点阴私,顾妍是不信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二哥现在与安氏闹开吗?
没错,安氏是颜面无存了,那二哥又能好到哪边去?
今日是徊哥儿的抓周礼。前头一番变故已然让李氏不愉。顾修之再闹一点事,他势必会成为顾家的“罪人”,成为李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怎么说。顾家养了顾修之这么多年。在外人眼里。这份恩情已十分难得,而今反咬一口,他岂不成了那等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辈?
以后又要他何以立足?
阿齐那这是将顾修之往火坑里推!
顾妍眸色沉沉。暗暗警告着阿齐那。
身形高挑的少女,比驮着背的阿齐那还要高出一截。精致无瑕的侧颜上,长翘的睫毛勾起弯弯的弧度,投下淡淡浅影。
从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都已经长大了。
顾修之只感到自己胸腔中一瞬既是温暖又是柔软。
然而当听到她用清灵甜糯的声音唤着他“二哥”时,便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泯灭了所有的激昂和热情,唯余满嘴苦涩。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她的称谓了?
对顾妍而言,他也仅仅就是二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他是不是该感激这世间奇妙的缘分,能将两个毫无干系的人牵扯到一块儿?
又是不是该痛恨这条纽带,让他们从一开始就以一种固定的关系绑缚起来?
而如果没了这层该有的束缚枷锁呢?于他们两个而言,都有什么变化?
顾修之静默不语,沉沉注视着顾妍。
来往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概是能猜到这会儿是内部闹了矛盾。他们也不是自降身份去看热闹的人,或是向这头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留下一两个奴仆,便三三两两地离去。
可饶是这种安静,依旧有人看不过。
顾姚气势凌人挡在安氏面前,冷冷地看向顾修之。
她是家中长女,在曲家是当家主母,习惯使然,早就自成威严。
“你又在发什么疯,怎能跟娘这么说话?”顾姚压低了声音,抓一把顾修之,可惜那人就像是尊泥塑雕像,岿然屹立,并没有拽动。
顾姚真想好好敲打一下这个混小子,但她知道,顾修之就是个牛脾气,根本没用!能劝得动这小子的,不过寥寥几人!
转而就不由迁怒,目光落到顾妍身上:“县主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如改日慢慢说,今儿是徊哥儿的抓周礼,可不是你的茶话会!”
顾姚话里夹枪带棒,顾妍早习惯了,懒得计较。顾修之却是不让,他挥手推了把,顾姚直直往后倒。
曲盛全瞅准机会赶忙将妻子接住,顾姚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稳了,再一见曲盛全,倒是不曾发脾气。
曲盛全心里还暗暗高兴,小舅子算是帮了他一大忙。
然尽管心里这么想,总不好说出来,表面上,他还是要和妻子“同仇敌忾”。
扶稳顾姚,曲盛全就板着脸道:“修之,这可是你长姐!”
长姐?
不过又是一个翻版的安氏,哪里算是什么长姐。
顾修之嗤笑,顾姚更加羞恼,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大白天的还犯起癔症来了?没得让人看笑话!”
竟然说他犯癔症……
顾修之笑开了颜,“是啊,我都是谁啊?”他定定地看看安氏,又看看顾姚,“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弟弟?”
安氏心里越跳越快,忙安抚起来,“修之,你姐姐生气了胡说的,你别放心上。”
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注视他的眼睛,好像要透过他看看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顾姚就不满意母亲当众这么说自己,“娘,你别惯他,就是你惯坏的!”
顾修之当真不明白安氏什么时候惯过自己。
从小他就是按着安氏说的去做,没有丁点儿商量余地。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她用线扯着的傀儡,毫无自主可言!
“够了!”
顾修之红了一双眼怒吼:“你们又都在惺惺作态什么?我算什么?你们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又跨出一步,就站在安氏跟前,“母亲……母亲?你真的是我母亲?”
安氏瞳孔猛地一缩,李氏眉角微跳,眸子眯了起来。
顾姚霎时惊怒道:“顾修之,你都在瞎说什么?”
顾妍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顾修之回身温柔地笑了笑。
他慢慢掰开顾妍的手指,阿齐那就顺势将顾妍往一边拖去,低低道了句:“小姐对不住了。容阿齐那私心一回。”
转眼顾妍都已经回到柳氏身边了。柳氏难免问道:“修之是怎么了?”
她看了看周遭,来参加抓周礼的人散得也差不多了,只零零散散剩下一些仆妇,还有就是如小郑氏一般。摆明了要继续待下去看好戏。
顾妍闭上眼。
虽非她本意。却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这件事早晚都是要解决的……
“我们走吧。二哥自有打算。”
柳氏也不想多待,和明夫人杨夫人一道离去,顾妍能感受到身后有许多灼热的视线投递过来。她却已经不想管了。
是对是错,这一刻,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第二日,满京城都沸腾了。
李氏自知顾修之要掀起一番轩然大波,便将宾客尽数遣散,关起门来解决。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在所有人面前卖了个大关子,凭一份好奇心,还怕什么打听不出来?
于是众所周知,顾二少爷顾修之,不是安氏和顾大爷的儿子,而是不知道从哪儿抱来的野孩子!
当初孩子的生母难产而亡,生父却不知所踪,安氏因缘巧合抱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而她原本的孩子,其实刚出生便夭折了。
这种事丝毫不难理解。
安氏那时还是世子夫人,最需要的就是有子嗣傍身,以巩固自己在族中的地位。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夭折,却能神不知鬼不觉骗过所有人,更能获得丈夫和族中长辈的重视,何乐不为?
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呢,大户人家里的阴私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见的难不成还少了?
只是就这么被揭穿,面子上过不去而已。
顾家大房就算断了香火,众人说道安氏狠绝的同时,也有说顾修之狼心狗肺。
再怎么都是吃了顾家十多年的饭,说翻脸就翻脸……到底不是一家人,终究养不熟。
听说顾大爷吐了口血倒地不起,安氏也崩溃了大病一场,而顾修之则不知所踪。
顾妍听着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着实难以想象,为何二哥要选择这么偏激又不讨好的方式……她找不到顾修之,连带着阿齐那也一道消失了。
直过了几日,阿齐那才又一次出现。
“小姐,我欠您一个解释。”她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澄澈地就像是山间清泉。
顾妍请她坐下,只问起来:“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
“小姐大可不必担心,十九殿下一切都很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有些事实,总不是那么容易接受消化的。”
斛律成瑾,按**排行,是昆都伦汗的十九子,阿齐那称他十九殿下。
阿齐那眸色迷离,定定注视着远方,喃喃自语:“小姐不是曾经问过,我的背是怎么驼的?”
顾妍很惊讶。
她这是要和自己说那些陈年旧事?
阿齐那微笑地说:“十九殿下十分信任您。”
所以,她愿意向顾妍倾吐。
顾修之的生母邹夫人是大夏人,而顾修之的生父,正是昆都伦汗斛律可赤。
邹夫人是边境抚顺的一家猎户之女,偶有一次在山中遇上雪狼,幸得昆都伦汗相救。
英雄救美的故事,比比皆是,那时的昆都伦汗虽年过不惑,却是个英武高大的男子,邹夫人成了昆都伦汗众夫人里的一个,并很快身怀有孕,而当时负责照顾邹夫人的,便正是阿齐那。
“邹夫人怀胎八个多月的时候,听闻了其父病危的消息,大夏人总瞧不起女真这种蛮族,邹大爷几乎是与邹夫人断绝了父女关系,可到底是有生养之恩,邹夫人不敢忘,便由我还有十几名护卫陪同着,一道回了抚顺。”
阿齐那说得十分平静,慢慢搓揉着手背上的褶子,和那些被淡化了的疤痕……
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他们的马车陷在泥泞里出不来,几个护卫继续推马车,而其他的则护送邹夫人去城郊一间破面里留宿。
当时破面里已经有几个人也在避雨了,好巧不巧的,也是一名孕妇,挺着大肚子脸色发白,是快生了。
顾妍问道:“是安氏?”
阿齐那点点头,“邹夫人那时也动了胎气,还破了水,两个孕妇,我一时忙不过来……后来又来了一个婆子,左眼角下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痦子,我那日在顾家花厅里,也看到她了。”
眼角长了痦子,还在顾家看见了?
那就只有高嬷嬷了!
李氏身边的高嬷嬷,居然也在这件事里有参与?
陡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来,安氏和李氏似乎一直来往密切,原来是从这时候就打下的交情!
“邹夫人生了个男孩,力竭后昏睡了过去,而那位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孩,哭了两声便断气了……我通晓些医术,可惜救不了那个女孩,正想劝她节哀顺变,冷不丁被身后一记重击敲晕。”
阿齐那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眸子里冷光频闪。
她本来也不是驼背的,可那一记,将她的肩胛骨打断了……后来一定又补了许多下,她的肩骨再无法痊愈。
阿齐那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能够转动。
天色大亮,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破庙里已经不见那几个人了,而邹夫人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
阿齐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本来也该陪着邹夫人一道去地狱,但老天到底留了她一口气……
跟着他们来得侍卫死的死,逃的逃,车马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邹夫人生的孩子没了,那个死去的女婴也没了……
当年的血案就是这么残酷,安氏和高嬷嬷杀人夺子,而顾修之可以说是认贼作母了十几年!
安氏对顾修之什么样,顾妍知晓一二,她根本不拿二哥当儿子。她只是需要一个男孩,需要自己在顾家站稳脚跟!
若没有安氏,或许顾修之现在能承欢父母膝下,也不用走那么多弯路,就可以是女真最尊贵的王子……
莫怪他心狠,只是安氏,曾经对他更加心狠!(未完待续。。)
第168章 放妻
诚然,顾修之几乎是与安氏两败俱伤。
他的身世一经曝出,弄得人尽皆知,安氏平素苦心经营的端庄大气、光风霁月形象霎时湮灭无踪,顾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势必要对安氏发难……可与此同时的,顾修之又是亲手将把自己养大的顾家推往了风口浪尖,不顾半分情谊。
百善孝为先。
他这不止是断了自己与顾家的关联,也一度成了人们口中所说的薄情寡义之辈……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顾妍着实想不明白,顾修之都在打算些什么?
造成现今的局面,早已脱离了一开始的设想。
她轻瞥了眼阿齐那,淡然开口:“所以,齐婆婆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找到了你想要寻的人,完成了你的任务了,然后呢?带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顾妍定定看着她,几乎已经猜测到了几分。
昆都伦汗哪能容许自己的儿子始终流落在外呢?
阿齐那霎时沉默。
她却是想啊,可惜十九殿下并不乐意离开呢。
想着便抬眸望了望对面的少女。
当时分明是有一百种方式放在面前的,顾修之却执意选择这其中最吃力不讨好的一种。
阿齐那还记得刚开始与顾修之说起他的身世时,这个少年惊愕、愤怒、悲痛,久久不能自已……然而当一切沉淀下来,心里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欢喜。
这是个让他能够彻底摆脱顾家的好机会。更是一个让他能以全新姿态身份站在顾妍面前的契机。
从此在世人眼里,他们不再是兄妹。
阿齐那想到顾修之那双坚定果决、熠熠生光的眸子。
就好像是草原上的灼灼艳阳,红亮了半片天空。
不由便“噗嗤”笑出了声。
他们果然是父子俩,骨子里某些性情其实十分相像。
顾妍皱紧了眉,阿齐那连忙摇头,“十九殿下自有他的打算,我并不能够左右他的意思。”
说着就站起了身,从怀中掏出几块骨牌放于桌案上,“小姐要不要再来卜一卦?”
阿齐那已经很久没拿出过这些骨牌了,只有在她心情尤其好的时候。她才会为人占卜。
顾妍便随意抽了张。阿齐那便欢欢喜喜接过,摩挲着,轻唱着,神色却倏地一窒。
“怎么?卦象不好?”顾妍神色淡淡。兴致并不高。
阿齐那收了牌。默了片刻才道:“并没什么。”又看了看窗外已经纷纷凋落如火如荼的桃花说:“小姐命理属水。当注意流火。”
顾妍听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阿齐那继续留在了王府,而不是去顾修之身边。
正如她一开始说的。顾修之需要一段时间的冷静,并且不想被打扰……无论是谁。
西德王府还能平平静静,邻里的顾家显然不得安生。
顾大爷受不住刺激,一口痰梗在喉口就厥了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命已然去了大半条。
他年纪已一大把了,从前身为长宁侯世子,都是顺风顺水地过。经历过劫难,本以为是否极泰来,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大起大落。
家境渐渐恢复,仕途平稳,妻子安氏持家有道,儿子顾修之也算争气……他以后就可以享享清福,就靠着儿子养老送终。
哪里知道,顾修之竟然不是他的种!
他表面上看着与安氏相敬如宾,实则却是十分惧内,凡事都听从安氏的安排。不敢去风月场所,不敢沾花惹草,不敢有通房……以致到如今,年近半百了,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
早前大儿子活到了十岁病逝,女儿顾姚嫁了人,次子顾修之倒是平安长大,却被告知不是他的孩子!
顾大爷一时接受不了。
尤其在看到顾二爷的儿子都能在庭院里活蹦乱跳跑来跑去了,三房徊哥儿在乳娘怀里咿咿呀呀时,更觉得心头悲伤不已。
顾二爷本来就只有顾媛一个女儿,阴差阳错教玉英生了个儿子,顾三爷本来就顾衡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人家都不认这个老爹了,顾三爷转而又得了一个聪明伶俐的。
他们一个个都有后了,自己却是孤家寡人一个。
而这一切,都是谁带来的?
是安氏!
顾大爷决定,他要休妻!
狼毫笔蘸墨奋笔疾书,一张轻飘飘的纸张很快就被摆到安氏面前。
安氏目瞪口呆。
她不敢相信,这个从来都不会违逆她一句话的人,居然有一天,敢休了她!
“你,你敢!”
安氏抖着手指,直直地指向顾大爷,“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顾大爷手脚可不干净,这么多年夫妻,安氏可是知道地一清二楚,如今拿这些威胁他,他要是还想要以后的大好前程,就该知道怎么做!
可顾大爷才不怕。
他做了些什么事,安氏都是帮凶,若非安氏鼓捣教唆,凭他的胆子,还真不敢。
若说安氏,她的胆子可比自己大得多……
顾大爷不屑地哼哼两声,“你只管去说,反正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我也是知道一点的。”
他们半斤八两,谁又比谁好?
安氏刹那瞠目。
顾姚得知此事,第一个便不服。
顾大爷自知晓顾修之真实身份时便心意已决,顾姚从来与自己不亲近,顾大爷没指望她向着自己,甚至因为顾修之的事,他都有点怀疑顾姚的血脉和自己是不是同一路!
一双怀疑的眼睛就上上下下打量顾姚。
顾姚一眼便看穿了,惊怒叫道:“父亲!”
她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人。他居然,居然还敢怀疑自己!
顾大爷讪讪摸了摸鼻子。
顾姚就气冲冲地对着父亲怒道:“母亲哪里对不住您了?她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忙里忙外,处处为您打算……孝顺公婆,问安视膳,四处奔波,人都苍老了!到头来你却要休了她?”
顾姚怒不可遏,她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十分不值!
父亲是个什么样,做女儿的十分清楚。母亲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父亲根本配不上她!可饶是如此了,竟还想将母亲休弃?
“你还好意思说?你母亲都做了什么?”不提这些事还好,一提起来。顾大爷旋即怒火中烧。
“我娶了她。就像整个人都像被网缚起来。没有丁点儿自主,凡事都是她来拿主意。我身为一个大男人,没有半点气概可言……从前敬她爱她。我处处谦让,现在,她却直接断了我的香火,让我后继无人!”
子嗣传承有多重要,顾姚怎么会不知道?
若非子嗣这个问题,她在曲家何至于被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妾骑到头上!
顾大爷是家中嫡长子,但如今却膝下空虚。
本来子嗣单薄,顾大爷完全可以纳妾,然而顾念着自己已有了顾修之这个儿子,又一度惧怕安氏,因此迟迟耽搁,瞧瞧自个儿现在,满头华发,垂垂老矣!
安氏简直毁了他!
顾姚眼神飘忽地不大自然。
顾大爷顿时想起来一件事。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他眯了眯眼睛,定定打量这顾姚。
当顾修之当面揭穿安氏的把戏时,顾姚似乎没有惊愕不敢置信,而是如安氏一般的心虚躲闪。
安氏对这个女儿尤为照顾,什么都告诉她……合着就是被她们两母女骗得团团转!
顾大爷目眦欲裂,顾姚当然连连否认,可顾大爷不会信了。
“你走吧,我意已决,休要再提!”他怒甩衣袖,“曲盛全既然来接你回通州,你就别赖在这里不走,至于你母亲,我给了她一封放妻书,而不是休书,已经给了十足的脸面!”
顾姚的心一瞬透凉。
安氏哭喊着就闹到了顾老夫人面前。
顾老夫人早前中了风,现在慢慢将养已好了许多,只是一张嘴到底歪了,盛不住东西,口水直流,连说话都不利索。
安氏是顾老夫人最中意的儿媳妇,什么都信任她,便放心交给了安氏去做,再加上安氏在自己病间衣不解带地照顾,顾老夫人终究是感念于心,亦和颜悦色。
毕竟顾老夫人还不知道顾修之的身世之事,乍一听闻顾大爷要休妻,还替安氏抱不平。
沈嬷嬷适时制止了顾老夫人要将顾大爷叫过来教训一顿的冲动,委婉地表示了安氏的所作所为,安氏满脸通红,刚想开口解释一番,兜头就被一杯滚烫的热茶洒了满头满身。
顾老夫人手脚不便也要抄起拐杖往安氏身上招呼,悲愤欲绝:“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说到底,顾老夫人究竟是没将安氏当做自家人,更丝毫不顾年安氏这么多年的半分付出。
五指还有长有短呢,顾家人最在意的永远都是他们自己。哪怕是亲生儿子,真要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顾老夫人说不定还就将人扫地出门,何况人只是个媳妇。
害得他儿子绝了子嗣,她若是还偏帮着,那也就真的是老糊涂了!
安氏硬生生就被休回了娘家。
顾姚送安氏上马车时哭得泪如雨下。
她知道自个儿那父亲找了好几个年轻好生养的丫头都开了脸,期望能给自己留下一个子嗣。
想到这儿不由就嘲笑起来。
不说顾大爷年纪都大了,母亲可从来都不真的放心父亲的……
世上猫儿都沾腥,十多年的膳食一点点水磨似的下来,他若还有丁点儿生育能力,那才真见了鬼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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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路过
安氏双目无神,眼眶通红,手指紧紧地捏住衣角,似乎还未从中回过神来。
她本该是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诰命加身,高人一等,却在一朝一落千丈……覆水重收,东山再起,还未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被惊雷砸得体无完肤!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儿子!
是对她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反抗的孩子!
哪怕至今,安氏的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顾修之那双憎恶的、嗜血的眸子,是那张薄唇张张合合,一一控诉着她的罪行!
顾修之五岁的时候,先生教习他读书识字,他顽皮淘气将先生气走,去逗弄刚出生的小狗崽。她让人将狗崽开膛剖肚,扔到顾修之面前,他独自将狗崽埋了,为此沉默几天。
三房的顾衡之自小身娇体弱,顾老夫人多关心了两句,安氏便教顾修之身着单衣去雪地里站上半夜,直到他浑身高热,方才准许回屋。果然家中长辈都将重心移到了顾修之身上。
安云和十四岁中了秀才,彼时八岁的顾修之连字都写不利索,她让常嬷嬷看着顾修之写,一个笔画出错,便重重打一记手心,直到整只左手皮穿肉烂。
十岁的孩子贪玩泅水去湖里采莲蓬,安氏让人按着他的头不许他起来,只剩了最后一口气,让他长了记性。
凡是种种。不一而足。
原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暮春的气温十分暖,安氏却莫名打了个冷战。
她自知顾修之不是她的儿子,因而无论做什么,断不会心疼他一分一毫。可她忘了,顾修之不是纯善至孝温顺的绵羊,他是只会啖肉饮血蛰伏的苍狼。
这颗毒瘤从小就种在她身边,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捕猎撕咬的机会。
安氏慌乱地抓住顾姚的手臂,颤抖着嘴唇。
顾姚于心不忍,安抚她道:“娘。您别怕。父亲这么对您,他一定会后悔的!”
又想想安氏此次被休回娘家,少不得要被奚落。
“娘,安家终究是您母家。他们也要脸。不敢太过分。云和从小跟您亲。他是安家未来的希望,有他在,您不必太过担心……女儿会时常去看您!”
顾姚说着也红了眼。
这些话她自个儿都不信。
曾经顾家落魄时。安家便对安氏不闻不问,顾家兴起后,安氏又摆谱故意要安家吃点苦头,而如今靠山倒了,安氏又有什么资格去给他们摆脸色?
只怕会被他们安排至家庙中清修吧。
顾姚越发就恨起了顾修之。
安氏攥了攥拳,慢慢平静下来。
她牢牢握住顾姚的手,叮嘱道:“姚儿,听着,娘以后不能再事事为你打算了,你一定要自己把握住机缘……”
说话的语气便如托孤一般,顾姚连连摇头。
“姚儿,切莫优柔寡断!”安氏陡然狠戾,“你在曲家受了委屈,以前娘还能为你撑腰,现在就只能靠你自己,曲盛全那小子巴着你,你就不要太过,也别去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东西一般见识!”
顾姚和曲盛全闹的矛盾,安氏全都看在眼里。
这个世上,负心男子薄情汉实在太多了,顾姚就是太拿曲盛全当回事,才失了该有的决断!
女子若是觅得良人那是大幸,但绝大多数人也便是得过且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困扰过,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始终耽于情爱。
“曲盛全有求于人,对你的好你就全都应下,顾家现今能靠的,不过就是李氏和魏都这一层关系,你万万不可荒废……我与李氏有长久的密切往来,日后,这份人情就该交与到你的手上。”
安氏顾姚娓娓道来。
顾修之在顾家祠堂里与安氏和顾大爷滴血验亲,最后只是证实了他并非安氏和顾大爷的孩子,顺理成章推导出安氏在辽东将孩子偷梁换柱。
但当年杀人夺子之事,到底没能曝出。
“高嬷嬷是李氏的乳娘,当年阴差阳错地帮了我,而李氏这么多年一直都捏着我的把柄,我畏惧她将顾修之的身世说出来,便处处配合她。”
安氏冷冷笑说:“顾修之既然敢站出来与我决裂,定然知晓了当年内情……”
顾姚问道:“是谁告诉他的?”
旋即想到那日抓周礼上,站在顾修之身侧的那个驼背婆子,那个婆子,似乎还和西德王府有点关系。
顾姚惊愕道:“是他们!”
安氏点点头,“我记得西德王和顾妍那丫头,不久前才从辽东回来……”
邹夫人生产时虽在破庙,可外头守了几个壮汉,看服饰并非大夏人,若非安氏当时身边也带了几个身手了得的护卫,根本拿不下他们……由此可见,邹夫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安氏自认为将手脚做的十分彻底,后来差人打听过,那桩破庙伤亡案不了了之,死的都是女真人,大夏何以去管女真人的死活?死了当然最好!
万万没料到,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
“高嬷嬷是李氏为数不多信任之人,顾修之什么身份我不知道,但李氏不会想高嬷嬷牵扯进那桩杀人案里……”安氏眼露精光,看着顾姚的目光却是她难见的温柔,“姚儿,你只需把握好,好处自不必说。”
至于所有的报应,乃至顾修之未来的报复,全由她一人承担便可。
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点事。
安氏是将所有的底牌都亮给了顾姚,顾姚感激涕零。抱着安氏好一通哭,直到将安氏送至城门处。
返回途中,瞧着西德王府还是如往常的威严,顾姚霎时怒火中烧。
若非西德王和顾妍从中作梗,又怎会有那个老婆子突然冒出来?徊哥儿的抓周礼被破坏,顾修之的身世被揭秘,而这一切,这家人功不可没!
明明都已经脱离了顾家,为何还非要插足,闹得他们家无宁日?
该是说他们有本事。还是说他们实在心肠歹毒?
顾姚早便忘了。分明是她和顾婷上门寻衅在先,小郑氏捣乱在后,柳氏和顾妍只是被动接受。
夜路走多了,难免撞到鬼。
顾姚却是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
入了夜的王府。安宁静谧。
白日里下了点小雨。这会儿停了。空气却带了股阴冷潮湿的味道。
顾妍毫无睡意,倚在床头拿了本书漫不经心地读阅,房里灯火通明。能瞧见窗外花影婆娑、摇曳生姿。
她不由起身支开了窗棂。
沁凉的风吹来,带着些许泥土的腥味,和晚春落花颓然冷涩的香气。
今晚没有月光,天空都是阴沉沉的。
站在明亮光影里的少女乌发如墨,海藻般散在脑后,柔和温婉的面颊弧度优美,眉目如画。
长长的屋檐投下光影,她一双美目藏在黑影里,思虑沉沉。
隐在暗处的人不由轻叹了句,随意捡起颗小石子,指尖一弹,轻巧地落在窗棂之上,发出“咚”地一声脆响。
顾妍微怔,旋即便想起来某个惯犯。
她撑着窗沿探出脑袋,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
黑发擦过脸颊,丝丝缕缕仿佛扫在自己皮肤上,带着淡淡酥痒,善睐明眸就如同承载了整片星光。
萧沥不由又往暗处躲了躲,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淡笑。
寻了一圈无果,顾妍眯着眼,暗骂了声幼稚,“砰”一下关上窗子。
萧沥身形微滞。
伸手扶了扶额,只好自行动手,推窗而入。
落地无声,带着晚间湿重的露水,冷冽袭人。
顾妍已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
抬眸轻轻瞥他一眼,见他又是穿了一身夜行服,不由笑道:“又是路过?”
早先备好的台词被抢了,萧沥张了张嘴陡然无语,不经意地挠了挠手背,别扭地点点头,换来的就是她另一声轻笑。
二人俱都沉默。
自从知道萧沥找了晏仲上门提亲,顾妍突然不知该以怎么样的态度对他。
从前当他是恩人,是朋友,却也同时因为顾及着上一世那个六亲不认、暴戾恣睢的他,不敢深交。
真当某些话说开,除却固有的排斥,不可否认也掺杂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感受。
就如当年在雪天梅林里,初次遇见夏侯毅时,一瞬脸红心跳的赧然无措。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有与夏侯毅有关的心动欢悦,都被她扔在上一世了,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再捡回来。
萧沥看着她眸色变幻,不由又挠了挠手背。
察觉他这个小动作,顾妍觉得很是奇怪。
定睛瞧过去,却见他手背上已经红肿了一大块。
“你的手……”
萧沥这才低头,讷讷道:“刚还好好的……”
顾妍移了盏灯过来细瞧,闻到他身上似乎带了股极浅淡的清香,便问道:“你刚刚躲哪儿了?”
她的庭院十分开阔,目所能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当然她知道萧沥身手好,飞檐走壁信手拈来,也便没有注意。
萧沥淡淡说:“就在那棵海桐树后的桃花从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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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走水
这个时候,桃花都已经谢得差不多了,然那丛桃树,灼灼如火,春深似海,又是艳丽又是妖媚。
从去岁开始,西北关中便大范围干旱,对于燕京城纵然没有那么大影响,但也能感到明显的干燥。长势这么好的桃花,十分难见。
顾妍哭笑不得,“那是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沾上点就会发痒红肿,若误食了,还可能致死。”
萧沥不由蹙了眉,“这么毒的东西,种着做什么,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他才只沾了点花粉,便觉得奇痒无比,而她细皮嫩肉的,就更别提了……还不如早些全拔了!
想着便有些跃跃欲试。
顾妍挑眉笑道:“防贼啊!”
她淡淡睨向他,意味深长,“尤其是那种半夜三更还闯进小娘子闺阁的……”
萧沥倏然一窒。不经意间注意到她眼里闪动的玩味促狭,顿时也就笑了。
她胆子这么大,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个会循规蹈矩的人,何曾在意过这个……若真的不想他进来,有的是法子,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只单这一种,恐怕是不够的。”
他轻笑,往她对面坐下来,伸出手道:“有什么办法吗,挺痒的。”
手背上已经红肿了一片,还往手臂上蔓延。
其实也没有多么的难以忍受。
他在西北,什么苦没有吃过……一动不动在泥潭里泡上一日夜。任由蚊虫叮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才能趁机生擒了鞑子首领。
这点小痒,不足为道。
只是在她面前,他不想忍耐。
顾妍想了想,拿帕子沾着茶水给他轻擦手背。
他的手掌很宽大,温暖厚实,一如往昔的滚烫。
上头分布着深深浅浅的疤痕,算不得好看。但每一道,都有它的故事。
澄明昏黄的莹莹灯光里。她细细地给他擦拭。目光清淡剔透,如同二月里初融的湖水,波光潋滟。
记忆蓦地回复到两年多以前,那个昏暗的窑洞木牢里……倔强又逞能的小姑娘。嘴角抿地紧紧的。用她仅有的一碗清水。为他清洗着伤口,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认真却又笨拙。
萧沥从不相信命运。
一缘大师所说的因缘际会,他也不是十分信奉。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总要不止一次地感激上苍,感激西天诸位菩萨,感谢那日他能路过,能接住这个从马车里飞跃而出的小姑娘。
淡然的眸子撞入眼底,也是那一瞬撞入心里。
萧沥目光胶着,翻掌轻轻握住她的腕子。
如被烫灼般,顾妍猛地收回手。
纤细滑腻的手腕,如同一条光滑的泥鳅,倏地便脱离他的掌控。
萧沥顿时有些可惜。
她站起身退开两步,目光稍显混乱,“你来做什么的?”
大半夜出现在这里,总不至真的来做贼。
萧沥默了一瞬,抬眸看向她,声音低哑:“修之的事,我听说了。”
闹得那么大,确实很难不听到风声。
顾妍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然这样的沉默,其实已经很说明了问题。
“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丝毫没有惊讶,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顾修之看着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点别的东西!
他眸色沉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晚上的,就为了问这个?
顾妍很是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
终究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萧沥闭了闭眼,“再给我点时间。”
她不解。
“那天,西德王找我去说了些话……”
顾妍想起那日纪可凡下聘时,外祖父将萧沥叫了去,可他们都说了什么,顾妍不清楚的。
萧沥又说:“镇国公府确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简单,我的父亲,或者是郑夫人,都并不好相与。”
当时西德王的原话自然并非如此。
晏仲既已上门提过亲,西德王必得要各方面考究。
“江南惯是娇养女儿的,嘉怡从小便是被捧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阿妍就没有她的幸运,生在燕京所谓的高门大户里……”
西德王看着萧沥缓缓地说:“你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顾家是什么样子我便不多说,我既认了嘉怡做义女,当阿妍就是亲外孙女。在王府,我从不会拘着她一分一毫……那你呢?”
“你上门提亲,是有心了,但阿妍若嫁与你,你可能保证她如现在一般?”
一番话说得他脸色苍白,又很是羞愧。
道理十分简单,换了谁都明白,可偏偏无法辩驳。
萧沥静默了好一会儿,对她说:“现在的我,大概还不能做到扫清全部障碍,但只要给我些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少年的眸子坚定而深沉。
顾妍瞳孔却猛地一缩。
处理好?怎么处理?
用最是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自己的生父继母通通杀了吗?
就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那他是不是也要变得那样嗜血疯狂?
分明眼前这样矜贵清冷的萧沥才是她所熟知的!
顾妍十分不愿意看到,更不希望,这一切的缘由,还是为了自己!
“何必呢?”她轻声叹息,“这世上,满地繁华锦绣……”
他出声打断:“但也只有一个顾妍。”
顾妍蓦地睁大了双眼,“你是认真的?”
“我从未开过这种玩笑。”
又是一阵沉默。
她想,大约需要和萧沥好好说清楚了。
他愿意娶她。她很感激,有一瞬的恍惚觉得心中暖意滋生,心跳如鼓……可到底理智至上,他们根本不是同类人。
他注定如日月星辰般耀眼夺目,而她只不过是万千人群里极普通的一个。兴许日后莳花弄草,平淡过一辈子……哪天厌了,倦鸟归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
她从不需要,也并不值得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顾妍张了张嘴。话音还在喉间未曾吐出,就闻得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两人俱都一愣,她听到值守的忍冬起了身开门出去,喧闹声愈发响亮了。
有脚步缓缓靠近。顾妍忙过去拉着萧沥起来。望了眼房里寻摸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
要是被人看到这么个大男人出现在自己房间里。就算是贴身的婢子,一时都解释不清楚了。
看她转着眼珠子焦急的模样,萧沥淡淡地笑。很想跟她说,自己躲房梁上便可以。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被她一下推进了芙蓉雕花的堆漆罗汉床里,扯出锦被兜头给他盖上。
一股浅淡的香味沁入鼻尖,既像玉簪的淡雅,又有兰花的清幽,带着果露香香甜甜的滋味,和她身上的十分相似。
萧沥霎时如僵了一般动弹不得。
忍冬推门而入,看见顾妍正一动不动站在床前,便上前说道:“小姐,西苑里马棚走水了,火势很大。”
顾妍微怔。
又不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再说白天才刚下了一场小雨呢!
“怎么回事?”
忍冬道:“具体起火原因并不清楚,巡夜的婆子看到那处火光冲天,才发现的。”
顾妍点点头,“我们去看看。”
忍冬应声,找了件丝缎披风给顾妍披上,和她一道去了门。
萧沥这才长长舒一口气,很快又跟着长眉紧拧,慢慢起身跃出窗子往西苑的方向去。
火势很大,许多人都醒了,白日下了雨,马棚里的草料沾染了点湿意,经火一烧,滚滚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救火的人根本无法靠近。
西德王眯眼冷冷看着,看到顾妍走过来,连连挥手,“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顾妍闭上眼感受了一下,“今晚吹的是西南风,火烧在西面,若是还不扑灭,很快就会殃及到周边。”
西德王知道劝不动她,吩咐人要将周边几座倒坐房给拆了,免得被火舌舔上,又问道:“蓄水缸里的水满了没?要是没有了就赶紧打井水上来添上。”
暗恼这里离湖池太远了些,不然就可以直接打湖水。
乱糟糟的一团,听到的都是嘈杂的吼声和叫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了伤。
西德王让人拿了帖子去五城兵马司找南城的指挥使来帮着灭火。
府里头人手终究有限,也不能全部调用过来……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谁知道是怎么来的,万一有人生事,其余地方又没了护院,岂不是给人行了方便正好趁虚而入?
顾妍拿帕子捂着口鼻,热浪和烟熏让她有些受不住。
迷迷糊糊听到似乎有打斗的声音传来,她蓦地一惊。
托罗冲到西德王跟前来,大声道:“王爷,有贼子潜入,在垂花门处打起来了。”
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西德王冷哼,交代顾妍赶紧回去,匆匆和托罗去了垂花门,又吩咐这里的救火不许停。
大批的护院随着西德王一道走了,留下的都是家丁或者婆子丫鬟。
忍冬小声劝顾妍回屋,火光摇曳,热气熏腾得面上滚烫,她看着周遭晃悠的树影,眸光扑闪。
西苑已经是边缘了,大火起于这处,风向全朝王府吹,对周遭的影响却不是很大……几棵大树长在围墙边,最是容易招贼。
“不对!”她一惊,面容陡然肃穆,“这是调虎离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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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畏惧
顾妍说的什么意思,忍冬完全没听懂。
她只能看到满眼的火光,和面前人影重重,烟熏火燎,呛得人不由闭上双眼。好不容易才又睁开,却发现院墙边的几棵大树上,窸窸窣窣地跳下来许多黑影。
忍冬惊叫了声,顾妍又怎会没看到?
夜色火光里,还有一闪而过的幽冷剑影。
顾妍睁大双眼,叫上忍冬赶紧跑,去找护院过来,可那些人的动作何其迅速,手起刀落,便有几个家丁婆子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惊惧叫喊声愈发清晰嘹亮,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们扔下手中的东西四散而逃。
茫然四顾,已有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浑身包裹在夜行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眸光冷冽,看见她的时候却有一闪而过的惊喜兴奋……那是贪狼瞧见猎物后的神情,泛着嗜血的红光。
忍冬张开双臂挡在顾妍面前,刀离她的头顶仅余两寸,来人就倏然栽倒。
天旋地转里,顾妍只闻到一股浅薄清冽的薄荷清香。
她惊愕:“你还没走?”
头顶上方便响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要走了,你还能在这儿?”
真是会惹麻烦……
萧沥暗恼,手臂圈着她,缓缓收紧,将她护在怀里,严丝合缝。
便如同之前几次陷入险境时,他都将她护得好好的,丝毫都不介意自己做她的肉盾……
耳边划过短兵相接的铿锵。利刃划破血肉时的闷响,或是有温温的液体喷洒在颈项耳侧……顾妍只顾抓住他胸前衣襟,埋首默然,听着他绵绵不绝的心脏跳动声。
眼睛看不到了,其他的感知便格外敏锐,她能听闻远远有成群的脚步声逼近,还有托罗大舌头似的叫喊:“王爷,在那里!”
顾妍顿时松口气。
原是五城兵马司来人了,一窝蜂地涌了过去,萧沥也慢慢停下来。
就听到西德王森森地说了句:“你可以放开了。”
萧沥慢吞吞地松手。顾妍退出他的怀抱。双颊酡红。
悄悄抬了眸,只见外祖父正沉着脸冷冷看向萧沥,一旁还站着目瞪口呆的杨二郎,和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
她听到外祖父叫那中年男子“莫指挥使”。
“王爷和县主受惊了。今晚的事。下官定会尽快解决。明儿一早便去顺天府衙上档,不管是入室盗匪或是有人预谋,定给王爷一个水落石出。”
西德王满意地点点头。
趁乱闯进来的贼子都被捉住了。擒住了双臂反扣身后,然而只是一瞬,一个个俱都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杨二郎大惊,上前拉下他们的面巾,掰开嘴一看,惊叫道:“头儿,他们的牙里都藏了毒!”
牙中藏毒,事迹一旦败露,便服毒自尽。
这居然还是批死士!
可见并不是什么普通盗匪。
莫指挥使神色严峻。
大晚上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西德王府周边或多或少俱有耳闻。
徊哥儿一晚上都在哭,李氏怎么哄都没用,只听到徊哥儿迷迷糊糊地叫唤着“姐姐”,就让人将顾婷找过来。
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呼唤听得顾婷心都酥了,忙抱着徊哥儿柔声地哄,给他唱着民谣小曲。
顾婷身上带着淡淡的蔷薇香。
她用的是天香楼里最新出的香膏,一盒便需五两金,非富贵人家根本难以享用,顾婷本身还是十分喜欢这个气味的。
然而徊哥儿不喜欢,他还记得那日闻到过的香香甜甜的滋味,便在顾婷怀里扭来扭曲,还是哑着嗓子哭闹。
“娘,徊哥儿怎么回事?”顾婷皱着眉微有不耐。
分明口口声声地叫着姐姐,怎么她来了,还是这么的不安分,跟排斥自个儿似的。
蓦地就想起那日抓周礼,徊哥儿抱着顾妍不肯撒手,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那个欢实,还将成定帝赏来的印章给顾妍。
想着就不由黑了脸,顿时也哄不下去了。
李氏嗔怪她一眼,抱着徊哥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好不容易徊哥儿哭闹地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李氏这才松口气,让乳娘抱着徊哥儿下去睡。
这时顾崇琰也来了。
这时大晚上的,他本来是歇在书房,听说徊哥儿哭闹不休,披了件外袍就赶来瞧瞧。
李氏知晓他对徊哥儿是上心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已经歇下了,孩子浅眠,三爷明日再见吧。”
顾崇琰不多强求,高嬷嬷突然进来禀报说西德王府走水闹贼。
顾崇琰一愣,顾婷当即唬了跳,睁大双眼问:“那不会烧到我们这儿吧?”
高嬷嬷摇摇头:“风向不对,不会烧过来的。”
顾婷这才松口气,勾唇笑道:“所以说老天还是开了眼的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知道他们都去做了什么勾当!”
走水也便算了,那盗贼潜入府邸,万一不留神闯进了什么姑娘家的闺阁,才真真是精彩!
顾婷想着便双眼生光,幸灾乐祸起来:“那现在如何了?火扑灭了没?贼子呢?”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只五城兵马司的莫指挥使领了巡卫来,应该控制住了才是。”
顾婷瘪瘪嘴,恹恹“哦”了声,显然是因为没听到满意的答案。
顾崇琰皱眉道:“很晚了,婷姐儿回去休息吧,多找两个丫鬟当值,晚上还是小心点为妙。”
这关心让顾婷很是受用,她先前对顾崇琰的成见芥蒂淡了许多,笑着应了声好。转身就回了自己院子。
顾崇琰将高嬷嬷遣退,虚虚环住了李氏,温和地在她耳边说道:“咱们也歇了吧。”
自徊哥儿出生,顾崇琰和李氏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是顾崇琰先前两边倒的态度,让李氏对他态度寡淡,二是徊哥儿还小,也总爱粘着李氏。
温温软软的酥麻从脚底心升起,李氏僵了僵身子,到底顺从了他的意。
待云消雨歇之后,顾崇琰轻环住她。温柔地擦拭她额角薄汗。窒闷了一会儿。
李氏淡淡地笑:“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顾崇琰微窒。
一直都以为她就像是株依附于他的菟丝子,温柔缠绕……为何从前没发觉,她其实是这么个精明的人。
这种玲珑剔透。让顾崇琰有些不适。
女人。还是蠢笨些的好。总是猜中他的心思,实在让人无所适从……尤其是,他目前完完全全都是靠着她。一切都要听她的摆布。
这时候,竟无比怀念起了曾经的柳氏。
怯怯的,娇娇的,什么都听他的……他怎么就觉得那样的性子是令人厌烦嫌恶的呢?
怀中人用一双清透的眼望着自己,顾崇琰只好低笑道:“哪有什么要说的,我什么心思你还能不知道?”
李氏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顾崇琰轻叹一声:“阿柔,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应该试着相信我一次。”
李氏静默片刻,定定看着他。
清俊无匹的容貌,看了也有许多年了,一点点镌刻在脑里心里,她闭着眼,也可以完全勾勒出他的轮廓。
浪子回头吗?
只可惜,他不是浪子,也没有回过头,他只是屈从于现实……
李氏勾了勾唇,换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缓缓地说:“你想问,隔壁失火,是不是我干的。”
这是个肯定句。
顾崇琰又是一愣。
李氏知道自己猜对了,斜挑起眉睨向他,“三爷怎么这样想,我能有这个本事?人家可是王爷,半个皇亲国戚,我是吃了哪门子雄心豹子胆,要去和人家作对?”
顾崇琰心道,你没有本事,可魏都有啊!
成定帝都要对魏都言听计从,一个西德王算得了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总莫名其妙地想起许多事,糅杂在一起,混乱不堪的。
前两日顾媛被一顶轿子抬出了府门,嫁去邯郸贺家。
按说当是许的贺大郎正妻之位,偏偏没有迎亲队伍,新郎不见踪影,成亲的依仗半点不全,除了一块红盖头,都看不出丁点儿喜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媛是去哪家做妾。
顾二爷是有子万事足,一点儿不管这个女儿的死活,倒是贺氏发了一顿疯,哭闹了好一阵,被绑缚了手脚,才算停歇。
他们顾家经历了一场大动荡,如今能好好的,全是沾了李氏的光,仔细算起来,家中下场最惨的,算是贺氏与顾媛了。
曾经顾媛弄伤了婷姐儿的脸,又因着贺氏的关系,婷姐儿被送去清凉庵,顾崇琰每每觉得,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因着种了当年的因,所以成就今日的果。
而背后推动的人,又都是谁?
顾崇琰将李氏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一颗滚烫的心咚咚直跳。
下巴搁在李氏的发旋上,顾崇琰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
他有多么依附渴望她带给他的一切,就有多么畏惧有一天真的会有报应全部降临在自己身上……他那么胆小,哪里承受得起?
“夜了,早点歇了吧。”
沉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李氏无声勾了勾唇,攀扯住他的衣襟。
现在知道怕了?
当初毫不犹豫选择和她上同一条船时,他便该做好这种准备!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她也不会放手的。(未完待续。。)
第172章 后续
马棚毕竟不是议事的地方,西德王正要请莫指挥使和杨二郎去正厅,偏偏柳氏和顾婼听闻风声也过来了,西德王当真一个头两个大。
“大半夜的,都回去吧,没事了。”他摆摆手要她们回屋休息,又回头瞪顾妍一眼,“还有你,别在这儿瞎掺和!”
要不是萧沥在,这小丫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西德王想想都觉得后怕。
柳氏拉过顾妍打量了一番,见她除却发髻有些凌乱,一切如常,正当松口气,眼角余光轻瞥,就见她后颈的素白小领上沾了点鲜红血渍。
急急问道:“怎么了,哪儿伤着了?”
顾妍后知后觉地伸手探了探,未觉不妥,记忆中似乎是有鲜血喷洒过来……她连忙回头,只见萧沥长身而立,面容冷肃,右腕上衣物有明显的破损。
“你受伤了?”顾妍上前两步,果然见他的黑衣下皮开肉绽。
事急从权,顾妍也管不上这么多了,忙拉上他的衣袖要去找阿齐那包扎。
这样大而化之的,根本没去顾虑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
西德王暗暗翻个白眼,无奈地直摇头,柳氏和顾婼却是早知道些内情,虽不赞成,倒也不曾多说些什么,却是杨二郎和莫指挥使暗暗心惊。
方才若是没看错,萧沥嘴边是隐含笑意的吧?
二人多多少少都与这位新晋的锦衣卫左指挥同知打过交道。只不过人家起点高,不仅是镇国公世子。还是西北威名赫赫的小战神,素来都习惯他冷傲寡淡的模样了……原来也有这么柔和的一面。
杨二郎远远地看着一高大一纤细的两个身影在灯火阑珊里渐渐远去消失,心中似乎有一瞬怅然,然而短暂的酸涩之后,便是会心一笑,也没再多放心上。
萧沥心情颇好,顺从地任由顾妍牵着,也不去问她都要去哪里……最好便是,这条路始终走不完。
暂时辟出了一间西厢房,阿齐那早早地便在候着了。忍冬受了些轻伤。正由着阿齐那上药包扎。
等这方完了工,顾妍便让忍冬回去休养,又道:“齐婆婆,你再给他看看怎么样。”
阿齐那便定定瞧了眼这个少年。
她认得他。在辽东的时候。就曾经有过那么匆匆一瞥。
显然萧沥对阿齐那也有印象。
他早前抓了太虚老道的女人和孩子。就曾听闻阿齐那说起过,那个孩子受了诅咒……很新奇的说法,也很深刻……也怪他一时大意掉以轻心。以为一个弱质妇人和一个衰老稚儿手无缚鸡之力,竟被他们伺机逃脱无踪。
阿齐那用剪子剪开了他的窄袖,伤口偏深,刀痕处皮肉外翻,还在不断往外沁着血。
萧沥却收回手不给她包,淡淡道:“不用麻烦了。”说着便瞥了顾妍一眼。
阿齐那挑眉。
若还看不出萧沥对顾妍的心意,她就白活这么多年了……只阿齐那的心到底是偏向她家十九殿下的,对这个少年,也就没了多少好感。
不要她帮忙,她还不乐意帮呢!
放下手里的伤药,阿齐那勾勾唇转身就走,顾妍在后面叫她都没理。
不由回头瞪了他眼,“你这时候逞什么能,受伤流血就很好玩?”
话音蓦地一停,他已将腕子伸向她,示意让她来包扎。
顾妍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哪里比得上阿齐那手法娴熟利落,便要出门去找阿齐那回来。
萧沥便幽幽叹道:“好歹还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呢,这点小事都不乐意……”他摇摇头极为自嘲:“算了,谁让我自作多情。”
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顾妍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他又低声加了句:“没关系,你也不用愧疚,反正我是心甘情愿……”
顾妍愤恨咬牙,暗骂了声无耻。
却到底敌不过一时心软,照着阿齐那的样子给他上药包扎。
一开始故意下手没个轻重,见他皱着眉一声不吭,动作不由就放缓下来。
谁知道他突然间发什么疯!
萧沥唇畔挂着浅浅笑意。
其实没什么,他不过就是觉得,杨二郎偶尔流露出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但看她认真又仔细地给他包扎伤口,顿时便有种心满意足之感……不知不觉,那个满身带刺充满戒备的小姑娘也可以对他卸下防范了。
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知足。
打上最后一个结,顾妍拍了拍手,顺势站起来。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自己,深深沉沉的,如同蓄了一汪江水,只需眨眨眼,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波浪滚滚袭来,让人溺毙其中。
她不由便别开眼,耳根微微泛红,讷讷说道:“我去正厅。”
话音刚落便直直地往外走去。
随即不由懊恼……和他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生怕人家找不到?
深深吸了几口夜间凉薄的空气,压下面上的燥热,顾妍这才循迹去往正堂。
当然是无法就这么冒失地闯进去,好在正堂旁有两间耳房,西耳房处开辟了一扇木门,方便婆子和丫鬟进出,这时候就正好给顾妍行了方便。
万幸这时候木门并没有上锁,顾妍蹑手蹑脚地推开,堂前交谈的声音愈发清晰。
“垂花门处的那些贼匪都是些引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死肉,至多就有些耍把式的本事。下官查探过白日里府上进了一批柴木,这些人若躲在其中。实则可以轻易混进来。”
说话的声音有点陌生,应该就是那位莫指挥使。
王府的进项往来都是些老主顾,俱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自西德王入驻王府之后的两年里,从未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极讲信用……此次若不是买通了管事掌柜,便是早就布上了这步棋。
西德王同样想到这个可能性,一时沉吟。
莫指挥使又道:“诚然这批死士才是重中之重,若非萧世子在源头处便将隐患解决,当真散开了。也是麻烦。”
想着方才见萧世子护着配瑛县主的模样。莫指挥使已然明悟,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西德王扯扯嘴角,真有些怀疑那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让这么多人看到,不日外头便要传开了……却也同样不可否认。萧沥起了多重要的一环作用。
杨二郎匆匆跑来道:“王爷。莫大人。火已经扑灭了,只是,烧得也差不多了。”
西德王倒不太在意这个。让托罗去清点一下伤亡,好好抚慰,顺道问起来:“那起火的原因呢,可查出来了?”
“问过巡夜的哨卫,说是刚刚巡过马棚没多久,便看到有火光急速熊熊燃起,势不可挡。”
马棚确实堆放了许多干草料,也易燃,兴许是巡逻的哨卫不小心溅了点火星上去,引起的大火……当然也不否认是外头来的火种。
可是白日都下了雨,泅湿一大片,哪还能烧得这么快!
萧沥袖着手大步跨进来,对西德王淡淡微微颔首道:“草料上,被泼了火油。”
莫指挥使一怔,“火油?”
这东西说出,让他们一时有些懵,旋即想起来,这火油就是俗称的石液。
据说是从石中产生的,无穷无尽,黑黝黝的如纯漆,燃烧时像烧麻杆,还能产生滚滚浓烟……有人用它的烟煤来做墨,浓淡相宜,连松墨都比不上它,通常都是用作敬上之用。
在燕京很少能见到火油,反倒是西北东北比较多,莫指挥使没见过,但萧沥曾切切实实接触过,领教过这种火油的威力有多么巨大。
“刚刚闻到燃烧的气味与草料燃烧有所不同,我又回去看了看,确实有火油的痕迹。”
莫指挥使和杨二郎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把握好了,兴许就能顺蔓摸瓜,摸出那只黑手!
莫指挥使给萧沥郑重行了一礼,杨二郎简直要用星星眼看他,西德王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看看更漏着实是太晚了,再三谢过莫指挥使和杨二郎深夜赶来,又送他们出正厅。
萧沥目光环视,并没有见到那个娇小的身影,还在疑惑,就听到身后西德王重重咳了声,“别看了,人不在这里。”又上上下下打量他这一身夜行服,“啧啧”叹道:“你这大晚上的神出鬼没,挺本事啊!”
当没听出来西德王语气里的挖苦,萧沥摇摇头说:“不敢当。”
西德王霎时瞪大眼,顾妍在耳房险些笑出来,连忙捂了口,眉眼俱弯。
脸皮越来越厚了……
西德王没好气道:“今天多谢你出手,这么晚了,早点回去吧。”
他往太师椅上坐下来,稍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萧沥刚刚听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目光移到正堂的耳房口,西德王又跳起来,“还看,还看!都说了不在这里了!”
萧沥敛眸不置可否,颔首道:“那我明日再过来。”
也不等西德王回应就转身走了。
西德王惊得张大嘴,骂道:“还真当这里是你家啊!”
话里却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反而显得色厉内荏。
他又慢慢倚回去,懒懒道:“听够了,可以出来了。”
顾妍忙收敛笑意,掀帘走出来,盈盈站到西德王面前。
明亮的烛火里,少女就像是一株清淡素雅的石斛兰,眉梢含笑,美好而明丽。
隐约记得自己在少年时期,也有这么一个人,在他面前,扯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如一朵盛开的子午莲。
不由在心里长长叹了声,喃喃念叨:“女大不中留……”
“外祖父说什么?”顾妍没听清。
西德王才懒得理她,连连将她赶回去,“折腾了大半夜了,也不嫌累!”
哪像他们年轻朝气蓬勃,可算是苦了他这把老骨头!
顾妍便说:“外祖父一点儿也不老!”
“就你嘴甜!”西德王不由笑骂。
待一切都慢慢平息了,顾妍这才回到房里。
忍冬回自己房里休息了,为了以防万一,由青禾跟绿绣一里一外守夜。
顾妍正想着这晚上的事,可惜理不清头绪。被褥上还带着萧沥原先留下的寡淡薄荷香,慢慢地睡意上来了,沉沉睡过去,又是一夜好眠。(未完待续。。)
第173章 骗子
只是到了后半夜,又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倾盆而落,又急又烈,算是今年经历过最痛快的一场。
到了第二日一早,莫指挥使果然就去了顺天府上档,最后官府便说,死了那些人是从关中一带来的流寇,被天灾逼得没法子了,才走上了盗窃这条路。
机缘巧合来了京都,又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说西德王府上的家产颇丰,所以拿刀逼迫着送柴木来的管事,让一众人藏身其中混入王府,又花钱买了几个侠士,谋划了这么一出……只可惜最后全军覆没。
对于这番调查结果,西德王半个字不信。
在南城的地皮上,一块匾额掉下来,都能砸中半个公爵一个阁老。
哪一户人家不是家中略有薄产的,选择这样多,绝对比私闯王府来得简单容易,又何必费尽心思打他的主意?
而那些死士身手了得,还十分果敢英勇,杀伐决断,岂是江湖上几个区区侠士能够比拟的?
更别说,马棚处还有火油燃烧的痕迹!
试问普通盗匪,哪能弄得来火油?
西德王这么一说,顺天府尹就再差人来着火的地方查探了番,结果一无所获。
只因晚间的一场大雨,早把该有的痕迹都洗涮一清。
本来兵马司留在马棚处的守卫就因夜间值守略有微辞,再见雨势甚大便纷纷躲避。一场雨下来将余热冲刷地干干净净,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停歇。连半分烟火味和腥气都未闻。
光凭他们几个口述,着实难以作为凭证。
莫指挥使闻言赶忙前来致歉,自认管教不利。
西德王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脸色沉得滴水。暗恼五城兵马司那群尸位素餐的,恨只恨没有亲自差人守着,所以造成了这么大一个疏漏!
但凡事皆有转机。
萧沥次日来府上的时候,拿了一截烧焦的断木,淡淡说:“这是我留的备份,原是以防万一,未料真派上了用场。”
西德王眼前大亮。啧啧叹了好几声。倒是越看萧沥越顺眼了,便让托罗亲自送去了衙门。
于是昨晚镇国公世子英雄救美的事迹再次传开。
虽事出有因,可到底于配瑛县主闺誉有所影响,有人便开始猜测。配瑛县主早晚要嫁入镇国公府。也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了。
如是一来,真是绞碎了许多春闺少女芳心。
顾婷对萧沥没什么大印象,远远见过几次。只依稀记得是个俊美冷傲的男子,皮相再好,日日对着这样一张冷脸,能有什么意思?
脑中频频闪现那日见到的纪可凡,一颦一笑皆如春风化雨,直直要吹拂到人心窝子里去。
对于顾婼,顾婷不是不恨。
但她深知,自己要走得更高、更远,纪可凡之于她,到底太浅薄了。
而镇国公府确实底蕴强盛,萧沥身上还流着皇家的血,让她眼睁睁看着顾妍攀上高枝,顾婷也不甘心。
她素着张脸和李氏抱怨,李氏还在逗着徊哥儿,徊哥儿就咯咯咯直笑,还指着顾婷咿咿呀呀,顾婷就敷衍地扯扯嘴角。
李氏不由嗔她眼,“你就不能有点耐心,这么沉不住气,要吃大亏的!”
魏都还想着要顾婷去侍奉成定帝,李氏虽没意见,心里却觉得不大合适。
宫里头阴谋算计还少?顾婷再不改改,长一些心眼,到时候才要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顾婷不满地哼道:“再等!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真要她看着顾妍荣宠无双?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徊哥儿见顾婷脸色极差,也不敢再凑上前,便往李氏怀里一缩,李氏心疼地哄了一会儿,让乳娘抱着徊哥儿去次间。
她无奈直叹:“婷姐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本事,遇到了什么烦心的除了来我这里,你能自己想想法子?你也不小了,再跟小时候一样任着性子来,是还想再去清凉庵一趟?”
不是她说,顾妍与顾婷出生其实只相差几日,可顾婷真的是样样都比不上人家。
以前顾妍小的时候,还能任由着顾婷牵着鼻子玩,后来就跟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表现地让她都不由惊讶。
而反观自己女儿,这么多年了,却半点没有长进。
顾婷一听清凉庵,就浑身打个哆嗦。
那个鬼地方,她才不想去!
佯装是将李氏的话都听了进去,顾婷低下头恹恹道:“娘,我知道了。”只好耐着性子悠悠问起来:“那娘亲,就这么等下去,什么都不做?”
李氏摇摇头,“你真以为镇国公府这么好进的,要是容易了,就用不着满城闺秀削尖脑袋往里钻了……不说萧世子自己乐意不乐意,小郑氏可不是吃素的。”
李氏对小郑氏向来嗤之以鼻。
徊哥儿的抓周礼虽说是被顾妍和顾修之破坏了,但若非小郑氏这根搅屎棍,顾妍还有柳氏根本进不了顾家的大门。
有着魏都的线报,李氏自能知晓小郑氏其实是平昌候府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眼皮子浅……但眼皮子浅也有它的好处。比如她容不得一个精明能干的儿媳妇,再比如,她也容不下一个身世比她还要好的大奶奶。
顾婷若有所思,感觉小郑氏也不是那么靠谱。
李氏只好说:“没错,她现在是县主,她外祖父是大夏唯一一个外族王爷,得方武帝的钦封……但若事实一切都是空的虚的呢?”
顾婷听不明白,李氏也不多说。让她去和新请来的女师傅学习。
这个女师傅出生在一个木匠之家,本身也是个精通手艺活的。
成定帝什么都不喜欢,唯独喜爱捯饬整弄木匠活,既然先前顾婷惹了成定帝不快,再往后只好投其所好,一点点让成定帝改观,那这第一步,就是要顾婷去接触木具。
顾婷即刻苦下脸。
那位女师傅木讷呆愣,胸无点墨,顾婷瞧不起她。而且她的一双手因为做活弄得又粗又糙。而自己细皮嫩肉,真要哪天变成那样,她就不活了!
顾婷扭扭捏捏地不想去,李氏催促道:“快点去。回来给你用牛乳桃花汁浸泡。不会留茧子的。”
顾婷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弄得李氏连连摇头。
一连过了几日,顺天府对王府走水之事也没个定论,萧沥送来的那截断木让他们措手不及。难以应对,只好一拖再拖敷衍下去。
西德王等不耐烦,向成定帝请旨严查,成定帝便让锦衣卫介入,负责的恰恰便是左指挥同知萧沥。
顺天府尹自觉被打了脸,面上无光,又不好表露,只暗暗怨恨上了西德王。
这日,王府前来了个荆钗布衣的中年妇人,皮肤黝黑,矮小粗壮,抱着一只打了补丁的包袱,一双眼睛在瞧见西德王府门楣时,便灵活地转来转去,晶晶发亮。
妇人小心翼翼上前,与门房说道:“这位小哥,小妇人是府上王爷的远房亲戚,路过燕京,特来拜访的。”
笑得谄媚,一口牙微微发黄。
那门房瞧见就皱了眉,暗暗翻个白眼。
什么王爷的远房亲戚,谁不知道西德王是外族人,就算有远房亲戚,也不会和大夏有什么关联,打秋风还打到这里来了?事先怎么不好好打听清楚!
因为前几日晚上那场火,西德王府全然戒备,门房换了一拨又一拨,各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谁有空去搭理这个婆子?
门房便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王爷哪来你这样的亲戚,别添乱了,王府又不是善堂,哪来的回哪去吧。”
很嫌弃的样子。
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急忙道:“是真的,小哥,小妇人本姓吴,是江南姑苏人,与柳家是世交……你们郡主肯定是认得我的,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吴婆子说得煞有介事,门房一想,嘉怡郡主确实是姓柳,祖籍也是江南姑苏……可这婆子一会儿说是王爷的远亲,一会儿又说是柳家的世交,没个定性,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都知道的事,随便打听打听不就出来了?
前头有人吃了亏,他们也旋即提高了警惕。
门房不屑冷哼:“你抱过郡主,我还当过大王呢!”说着就抄起棍棒就要赶人,“行了,别在这里挡着,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看着门房手里臂粗的棍子,吴婆子不由瑟缩了一下肩膀,又见这朱门高墙,实在不甘心,咬咬牙就迎了上去,“小哥,真不是我胡说八道,我可清楚着呢!”
她昂起脖子笑道:“你们王爷对外说是外族人,其实就是假的!真以为你们郡主这么容易当郡主啊……我可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关系的,他们一家子都在骗人,耍得人团团转呢!”
吴婆子刻意放低了声音,也是为自己留了余地,她还要靠这个好好讹上一笔,才不会弄得人尽皆知。
自以为握住了人家的大秘密,吴婆子趾高气昂,“你将这些话和你们王爷郡主说了,他们定要出来将我好好请进去!”
话音未落,冷不防一记打在自己身上,她“哎呦”一声惨叫。
门房摇着头,“都跟你说过了,你非不听……”回头就和另外的几人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这怪事怪人年年有,怎就今年特别多!”
几人俱都笑了。
吴婆子气得不轻,身上又被打得生疼,恼怒地指着他们:“你们这群有眼不识泰山的,等我成了你们王府的主子,一定要将你们通通卖了!”
门房走上前,挑着眉说:“那就恭候大驾!”
哄堂大笑。
吴婆子咬咬牙,还想再说两句,那门房一扬棍,她立即撒开腿就跑,还能听到身后的嘲笑讽刺。
吴婆子叉着腰破口大骂:“没有一点眼力见!西德王不过就是个老骗子,带着一群小骗子招摇过市,就你们还想狗仗人势……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长长深吸几口,吴婆子只得暂时压下心头一口鸟气。
刚转身,就对上一个满脸皱巴巴的穿了程子衣的男人,吴婆子不由后退两步。
那男人就笑着上前,指了指身后的软轿:“我们大人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
西德王府的门房自当这婆子胡搅蛮缠,原也便没放在心上,一笑了之。
然待到第二日,朝堂之上,西德王便被顺天府尹一状告到了御前。
成定帝不识得几个字,看着那一张写了满满大字的状纸愁眉不展,下意识就向魏都求救。
然而很可惜,魏都少时无赖,也没读过什么书,他虽身为禀笔太监,批阅奏章时却是由他人朗读,然后经他口述由手下提笔代劳的。
魏都清咳声,一双桃花眼看向殿前的顺天府尹,无声勾唇笑了笑。
顺天府尹便上前一步,手执朝笏,噼里啪啦炒豆子般滔滔不绝,将西德王的身份说了一通。
“西德王戴尔德,姑苏人士,原名柳昱,天生瞳仁异色。二十二年前出海,船翻遇难,大难不死后返还中原,以戴尔德身份欺上瞒下。更误导诓骗先帝,扬言收嘉怡郡主柳氏为义女,使先帝特封其为郡主……罪加一等!”
顺天府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就怕满堂文武官员听不真切。
殿上静了一静,旋即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杨涟额上冒汗,转而就看向柳建文。
他和柳建文自小相识,当然认得柳昱,初见西德王时其实心中已然有数,只不过他并没有说穿,毕竟这事揭露对他们没有半分好处。
然而依旧还是被扒了出来……
柳建文神色淡淡,从容泰然,只当无视了这些落在自己身上,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视线,沉目敛眸不语。
成定帝有点搞不明白,那顺天府尹便顺势再加一把火,“皇上,西德王戴尔德,即柳昱,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柳大人的伯父!”
至此,众人恍然。
西德王和柳建文交往紧密,两家甚至结为姻亲,原是以为嘉怡郡主的关系,现在仔细一想,定是柳建文帮着欺瞒了!
合着,原来都是些狡诈之辈!(未完待续。。)
第174章 亲的!
当初纳闷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外族人,甚至好生敬佩了一番嘉怡郡主疏财,西德王仗义收女……到头来人家其实根本就是嘉怡郡主的亲爹!
想想那时候嘉怡郡主被夫家欺负的……做亲爹的站出来给亲生女儿出个头撑个腰怎么了?谁能多说一句?
搞成这样,简直是欺世盗名,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
若是其他的也便算了,至多就是谎言拆穿后落个声明不佳、德行欠缺……可他们竟连先帝都有欺瞒!
这已经不是区区几句责难便能糊弄过去的!
柳建文在朝中西铭一党里,乃是清流,德才兼备,明知故犯这种事,他也真做得出来!
成定帝怔怔往柳建文那儿瞧了眼,转而又去看魏都……他一向都没主意,也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然而此番举动落到满殿官员眼中,少不得使人心思各异。
有人自是对魏都心生不满——一个太监,如何能左右皇上的意思?但同时也有不少人悄悄打起攀附结交的主意。
见魏都目光落在柳建文身上,成定帝不由直起身子问道:“柳卿家,此话是否属实?”
故作威严,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
柳建文却不慌不忙,拱手抬头道:“皇上,请容臣问一问何大人。”
顺天府尹正是姓何。
成定帝挥手准许。
柳建文便淡淡看着何府尹。
“何大人!”
尾音拖得长,何府尹不由颤了颤。便听得他斯文温和地问道:“何大人何以如此笃定,西德王乃是我已故伯父?”
何府尹早有准备,就等着人问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府尹成竹在胸,昂首说道:“西德王样貌与大夏子民有异,令人先入为主,信了他的鬼话,殊不知,这其实才是最大的漏洞。”
他朝着成定帝拱了拱手,“昨日下官前往王府。就王府走水一事欲与西德王商议。恰碰上一个姑苏来的婆子。”
“那婆子带来一副画像,画中正是柳家前任家主柳昱,与西德王轮廓相貌十分相似。且据她所言,柳昱天生一对异色眼瞳。二十多年前出海经商下落不明。柳家都以为他丧生海上。而今西德王来自海外,又与柳家关系来往密切……凡此种种,绝非巧合!”
又怕成定帝觉得他太过武断。补充道:“这些事,只需去姑苏当地寻些年长者便可得知,柳家在当地乃豪族,知者甚众!”
原先是没人往这个方向想,然而待想通了,所有线索就毫无疑问地串联起来!
何府尹也是经过反复确认,才敢在金銮殿上参西德王一本。
柳建文始终看着他,“身份不明出现在王府前的婆子,拿了张不知从哪来的画像,再说几件姑苏人尽皆知的事,何大人便就此论断?”
“何大人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做事还是这般急躁?”他语气十分轻缓,隐含点点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德王怎的得罪了您,您借故发挥,要他好看呢!”
听起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何府尹偏偏面色大变。
西德王府走水,他查案不力,成定帝让锦衣卫左指挥同知插手帮忙,而他从旁辅助。何府尹丢了个大面子,在同僚间早就传开了!
也是心中饱含哀怨,所以见机千载难逢,急急要拉西德王下水……然这等心思被道破,太也难堪。
“休要狡辩!”何府尹恼羞成怒,“你与西德王分明一丘之貉,自然帮着他说话!”
柳建文呵呵地笑:“何大人误会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成定帝看得糊涂,又没心力管这个,挥挥手便道:“移交大理寺吧。”便由魏都唱着“退朝”,早早地扔下众臣。
何府尹怒目而视,“柳大人,请吧!”
柳建文倒不跟他客气,从容自如率先退下,反倒显得何府尹不够大方利落。
不由暗啐了口,“装吧!待会儿有的你哭。”
一众官员浩浩荡荡地退朝,更有不少一道前往大理寺。
杨涟不由跟上柳建文,趁四下无人悄声问起:“畅元,世伯可有对策?”
柳建文眉眼淡淡,抿紧了嘴角,终是暗叹一声:“我也不知。”
……
大理寺的衙役来请西德王过堂审讯时,他正在与萧沥商讨走水一事的始末。
萧沥早先去寻了钦天监监正:“……谭大人是钦天监老人了,这么多年观测天象、推算节气、制定立法,还没有出过大错。王府走水那日天气诡异,他们选在那天是有考究的,借由雨水冲刷痕迹,一些手脚就会看不出来。”
西德王深以为然,萧沥又说:“今年北六省不同程度出现干旱,谭大人忧心忡忡,废了好一阵心力推算京都雨水走势,又列了司雨图,一份留于馆内备用,另一份则送至了皇上案前。”
知晓些内情的都清楚成定帝对于民生大事并不上心,司雨图就是给了成定帝也没什么用!
“那你的意思……”
“钦天监十分冷僻,少有人往来,因此想通过他们得到什么反而显得招摇过市,至少我认为,从皇上那里下手要更容易些。”萧沥慢慢说道。
御书房对于成定帝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反倒成了太监的主场!
当年这么多人支持逼迫方武帝册立皇长子为东宫皇太子,若他们知晓有朝一日会演变至此,不晓得还是不是依旧坚持?
西德王沉默了一会儿,正好托罗叩响房门。
早交代过不要有人打扰,西德王皱紧眉,就听托罗惊道:“王爷,大理寺来人请您和郡主过去一趟,还差官兵团团围住了府邸!”
西德王和萧沥同时一怔。
这架势,可不小了……对于一般人而言,大理寺,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他们宁愿去多烧几炷香,也不想和大理寺扯上什么干系。
西德王让托罗进来说话,可那衙役嘴巴紧实得很,从他们嘴里根本套不出什么东西。
西德王暗暗想着自己哪处有被人捏了把柄,灵光微闪似乎知晓了一些大概。
恰好纪可凡急匆匆来了府上:“义父让我赶紧来给王爷通报一声。今朝顺天府尹在御前参了王爷一本,说王爷隐匿真实身份,欺瞒国人,是对先皇大不敬,要着大理寺三堂会审!”
西德王慢慢眯起眸子,萧沥不由惊愕:“什么隐匿身份?”
纪可凡下意识便看向西德王,西德王便捋着胡子摇头失笑,“得,这下子全知道了!”
他越过二人,悄悄回了趟书房,从暗格里找了只檀香木的细长匣子出来,塞到袖囊里,这才坦然跟着来人前往大理寺。
消息很快传遍王府上下,顾妍一听便暗道声糟糕,急急跑出去,却见西德王和柳氏已经被衙役带走,王府几个入口都被重兵把持,插翅难逃。
纪可凡是硬闯进来的,只是他进府后便不能再出去,也一道被软禁在了王府。
顾婼急着询问纪可凡起因终末,纪可凡便安慰她不要着急。然而真当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哪能轻易安心?何况他们还没有一点底……
顾妍忽的想起那日阿齐那让她摸的骨牌,说要注意流火。
先是夜半马棚走水,再是无端祸从天降,若非是有人刻意针对,恐也不至于这样连环紧凑。
她拉住萧沥让他想法子带自己出去:“……你和王府没有大关联,他们又卖你是镇国公世子的面子,官兵是不会为难你的……我要去大理寺!”
萧沥沉吟了一阵。
找冷箫去拿了件缩小版的飞鱼服进来,让她换上,又戴上冠帽。
顾妍身量高挑,在同龄女孩子中都算得上是高的,虽与男子萧沥还是差了一大截,但比之身形矮小的男子已丝毫不让,至多便是清瘦了些。但锦衣卫能者如云,又岂会有人在意这些?
有萧沥在前面打头阵,顾妍只需低头牢牢跟在他身后便好。
外头的官兵确实没敢拦着他,二人便一路畅通无阻。
大理寺在皇城西北角,离王府尚有一段距离,萧沥是骑马而来,然而顾妍不会马术,无奈只好与他共乘一骑。
初夏的风十分温暖,夏衣单薄,萧沥能感到身前坐着的少女身形微僵。
想起刚刚纪可凡说的话,他问起来:“西德王是什么身份?”
顾妍默了默,旋即一想不久后就应当传肆开了,现在说不说其实无所谓。
“他是我的外祖父。”
萧沥微怔,又听她一字一顿道:“亲外祖父。”
……
大理寺早便挤满了人,不少还穿了朝服,俨然是刚刚下朝便随着人群一道过来观审。
早前程康靖因献上红丸害明启帝暴毙被贬谪,如今的大理寺卿叫卢祐,顾妍知道,这人,是五虎之一……魏都的走狗。
满堂的人流,萧沥的到来也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顾妍隐在萧沥身侧,就显得更加不起眼。
好歹如今西德王和柳氏还是王爷郡主身份,卢祐不好太为难他们,只让他们站着回话,而堂上唯一跪着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半老婆子。(未完待续。。)
第175章 早有准备
卢佑高高在上端坐,公堂之上,坐了几个堂官,其中不乏有已是大理寺正的顾二爷。
上回来大理寺,还是柳氏状告顾家,顾家一众人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到了今日,反成了他们刑讯受审……
成定帝没有亲临,但派了信王过来听审。
夏侯毅,在成定元年,就被封了信王。
此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气质温和,眉眼都好似是用水墨条条勾勒描摹出来的,清秀隽雅。穿了身月白色绣深蓝蝠纹蟒袍,紫金束冠,温润谦和好似没有一丝攻击性。
大约也就是他看起来人畜无害,且与成定帝兄弟感情深厚,生母早逝又根基浅薄,所以朝中才没有如当初逼迫福王就藩一样,在信王身上也如法炮制。
顾妍记得夏侯毅真正意义上去封地的那一年,是在他和沐雪茗成亲一年后,也就是柳家抄家灭族的那一年。
拥得美娇娘,带上万千赏赐,临走前还不忘推恩师一家入火坑,然后自己和和美美、皆大欢喜……最后痛苦枉死的是谁,与他何干?
他永远都是这样,在自己真正壮大得权之前,总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亏她曾觉得他这是与世无争,天生淡然……算了吧,人家只是藏得深,懂得忍而已。
清清淡淡的目光扫视过,夏侯毅好似心有所感,往那个方向望过去。
萧沥下意识地身形微侧,挡住他的视线。夏侯毅也只能看到萧沥高大的身影。
他很惊讶。
表叔不喜欢凑热闹,竟也会来这里……旋即想到顾妍和西德王府的渊源,又想到前两月在御花园见到的场景,顿时了然于胸。
二人视线轻触过后便快速分开,夏侯毅眸子暗了一瞬,还是点点头打过招呼。
萧沥同样轻轻颔首相回。
堂前跪着的婆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指着西德王与柳氏好一通说。
柳氏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侧过头望向西德王。
按说遇上这种事,柳氏早该六神无主了。但究竟吃一堑长一智,在顾家吃了那么多亏。柳氏的心性改变了不少。来之前也确实焦急——若是人家信口胡诌也罢,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任由说去。
然而事实正如这吴婆子所言,西德王也确实就是柳家前任家主柳昱。化名戴尔德成了大夏的西德王……当时若不是要将柳氏还有几个孩子从顾家完完整整地带出去。西德王大可以不必一直欺隐。
但正是因为十分明白顾家人的德行。清楚顾家若是知晓柳氏原来有一个大难不死且身居王爷的父亲,他们是打死也不会放柳氏走的……甚至要牢牢地抓住柳氏,留下这个后盾强大的媳妇。
就算因为看在西德王的面子上。顾家此后对柳氏会一直客客气气,态度比之从前有质的飞跃。可是狼窝始终就是狼窝,不能因为长满了鲜草,就安心让羊崽在里面吃得肥肥的。
等你养肥了,等来的,不是猎户染血的屠刀,就是豺狼锋利的獠牙。
西德王在与柳氏相认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对外公开,而是选择和顾家决裂,正是因此。
虽甩掉了一个包袱,却也同时暗生了一个毒瘤,一经触碰,就是止不住的溃烂脓包。
柳氏不由心中戚戚然。
若非是自己不争气,酿下当初的苦果,也不至于父亲被逼到这个份上。
来时西德王便与她说过,不要过分在意,他只问心无愧便好。
然而真能如此容易?
柳氏深深吸口气,目光淡淡地看着吴婆子,“这位应该是母亲身边的秋喜吧?”
吴婆子一愣,柳氏便冷冷笑了,“我说怎的看起来恁眼熟。”
她转而看向高堂之上的卢佑:“大人,这位吴婆子,曾是我母亲身边的一位二等丫鬟,因为手脚不干净,总要顺东西,所以母亲将她打发了。顾念着几年的情分,将她嫁了一个米行的管事,后来好像是被休了,还来我母亲面前哭诉……”
吴婆子大惊失色,越听下去,脸色越是青黑。
那时候,柳氏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娃娃,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柳氏却指着她说:“这人品性德行无一不是问题,她的话,大人怎能轻易相信?”
卢佑怔住,何府尹也是一愣。
证人提供口供,也是要讲究可信度的,首先考较的,便是人品信用,光就此而言,吴婆子确实担当不起。
卢佑清咳一声,摸了摸小山羊胡子道:“几十年前的事,就不追究真伪了……”
摆明了的偏袒。
吴婆子松了口气,顾妍闻言不由冷笑。
按说外祖父出海遇难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个能拿出来说事,其余的就不行?
当着这么多人面,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有增无减。
因为有了魏都这个靠山,所以有恃无恐?
可环视四周这些人讳莫如深的神情,似乎是早有预见……魏都的影响都到这种程度了?
柳氏惊愕地瞪大双眼,何府尹干脆打断她,“够了,不用继续胡搅蛮缠!”他直接展开一副画卷,绕着公堂走一圈给众人观看,最后站定在西德王面前,“怎么样王爷,这画中人是否觉得特别面善?”
画中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面容白净,五官十分柔和,初看起来也并非多么英俊,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泛着皎皎光芒……西德王面相粗犷,但也只是因为那一脸络腮胡子太过碍眼,谁知道胡子底下是个什么模样。
在大夏。琥珀色眼瞳的人十分少见,举国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仔细看看,西德王和画中人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西德王默然,柳氏也说不出话,柳建文目色沉沉,神情倒还算平静。
以他对自己伯父的了解,他不至于就这么把死穴暴.露给别人。
何府尹不由沾沾自喜,又提着那幅画转了几圈:“王爷,这人正是柳昱,你可还有话要说?”
看不清西德王胡子之下的表情。何府尹有点可惜。但总算出了心里一口鸟气!
让你再拽!没了王爷这个头衔,你还算得了什么?
卢佑心情大悦,金堂木一拍,断然道:“王爷。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些。不如王爷现在就把胡子剃了吧。给众人看看,您究竟长什么样?”
夏侯毅皱皱眉,下意识地总想帮着他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西德王身份如何,总得按着大夏的规矩来……卢大人未免强人所难了。”
顾妍不禁就往他那儿看了眼……什么时候他也能良心发现,而不是率先选择明哲保身?
卢佑慢慢眯起眼。
对于向来低调不张扬的信王殿下来说,这番言语其实已经逾越了……成定帝派了他来听审,可不是派他来断案的。
心思玲珑如信王,如何能不懂怎么摆正自己的位置?
然而卢佑还真不得不给夏侯毅这个脸……
何府尹本来也有此意,听夏侯毅这么说反而不好糊弄了,他再接再厉,“卢大人,下官还有人证!”
说着,就让衙役将人带了上来。
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花甲老人了,西德王一见他就“哈”地一声笑,听上去颇为讥诮。而柳氏更是不可置信:“华掌柜,你……”
华掌柜却没有往二人那儿看,只低着头沉默跪下。
何府尹说:“这位是辽东商号的掌柜华川,在柳家有几十年了,前段时日,西德王还去了趟辽东,见了几个掌柜……”
华川也唯唯诺诺道:“虽然样貌有了些微变化,但草民绝不会认错大老爷的!”
何府尹勾唇看向西德王,卢佑同样眉眼含笑,顾二爷甚至准备好了判状,就等着卢佑金堂木一拍,下笔直书。
西德王脸上终于有点表情了。
他摇摇头长叹了声,“华川,想来,柳家待你也算不薄……”
华川抖了抖身子,头压得更低。
早前辽东一行,原是为自己挖了个坑。
西德王自嘲一阵,目光淡淡,安抚过柳氏,大手一挥,便将面上粘了的大胡子一把扯下。
“刺啦”一声响,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响亮。
去掉那一把络腮胡,西德王的面容看起来清晰多了。
西德王摸了摸下巴,慢慢笑道:“贴着这把大胡子,确实麻烦。”
满堂哗然。
除却他一双眸子,分明就是长了一张大夏人的脸,纵然有些岁月风霜的痕迹,但毋庸置疑,他与画像中人正是同一个!
卢佑霎时兴奋起来,“柳昱,你这是承认了!”金堂木一拍,“还不快快认罪!”
柳昱摊了摊手显得尤为无辜,“不知卢大人,本王何罪之有?”
竟还自称本王……
卢佑简直要笑了,“柳昱,你诓骗先帝,不敬天威,欺上瞒下,还要问本官何罪之有?”
柳氏额上冒汗,紧紧捏着衣角,十分心焦。
到了这时候,顾妍和柳建文反倒平静下来。
脱了水的鱼,还要挣扎抵抗一番,人之本能亦然。哪有如柳昱一样,自暴自弃地就认命了?
柳昱笑着摇了摇头,“真是麻烦……多大点事儿?”
众人愕然。
他却自顾自地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只小木匣,又从里头拿了卷明黄色布帛出来。
“幸好早早地备着了,否则真要被你们坑死!”
环顾了一圈,柳昱悠悠然地笑:“圣旨到了,还不接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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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前世下堂弃妇,众叛亲离,惨死京城。
今生悍女回归,自带技能,终觅良人。
良人木讷,却精天文地理,听说背景还不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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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我不嫌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
何府尹心中突地一跳,瞪大双眼,尤不死心,“你,谁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
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卷伪造的圣旨,除非是真的不想活了……连**小儿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
柳昱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将圣旨给了卢佑,笑得十分温和:“卢大人大可以找一位老臣,比对笔迹和玺印,验证真伪……若是真的,还烦请宣读旨意。”
卢佑一怔,匆匆扫了眼。在看到那块鲜红的方印时,早已了然于心,脸色一瞬黑了个彻底。
千岁怎么就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卢佑不得已起身宣读圣旨。
包括柳昱在内,公堂上一众人纷纷跪迎。
“柳门昱公,蒙天垂幸,大难不死……今携西边海域,归顺天朝,朕心甚悦……”
不比内侍声线细亮,卢佑的嗓音显得十分宽厚。他每念出一个字,何府尹的身子就跟着颤抖一下,如秋风中瑟瑟的落叶,浮萍无依。
圣旨里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由着那时方武帝身边的禀笔大太监魏庭亲自书写。
最初封王之际,柳昱便在方武帝面前袒露过真容,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以后方便行事,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预防像今日的这种状况。
突如其来的一个外族王有多么惹眼。柳昱还是能想象的,往后少不得会有人来扒他的老底,说他欺君罔上……既如此,不如早早地讨上一只护身符。
柳昱身为海外领主,本身却是大夏人,臣服于大夏是理所应当,甚至因为他与大夏同根而生,方武帝大可不必怀疑他有异心趁机兴风作浪。
然而,公开西德王是大夏人的身份,难免使得海外在人们心中原先神秘的形象大打折扣——大夏都征服到海外去了。那群洋人怕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柳昱好歹还是他们的王。在其位谋其政,总得为他们争取该有的尊严……
当然,他当时可不是这么跟方武帝说的。
那时的柳昱,只说了两个字。就让方武帝龙心大悦。觉得自己与他相见恨晚。
柳昱说……好玩!
没错。只是好玩!
方武帝本身也不是个勤政爱民的仁君,甚至骨子里有一些荒唐。柳昱表现出的玩世不恭,恰恰好应和了方武帝内心深处某些求而不得。那些他一直拼命向往的、想做的事。
之后外人看起来,觉得方武帝十分宠信西德王,事实上,不过是方武帝想在柳昱身上,找到自己不曾拥有过的热情、自由和憧憬。
这道圣旨,正是柳昱给自己留的一道保命符。
商场如战场,高门深似海。连后宅这么一个小小圈子里都有数不清的尔虞我诈,更别提是身为一个国家权力中心的朝堂,这种明争暗斗简直是被渲染放大到了极致。
柳昱是个优秀的商人,可同时他也做了十多年的海域领主。对于政治上的东西,他并不陌生。
狡兔尚有三窟,他这么多年的阅历,不说行若狐鼠,到底也当得起老奸巨猾了……
卢佑全程黑着脸念完圣旨,众人齐呼万岁,柳昱站起身就笑盈盈地望向还瘫软跪在地上的何府尹,啧啧叹道:“何大人,搜集这些人证物证费了不少心思吧,真不好意思,恐怕是白费了……”
何府尹默然,只抬眸看向卢佑。
卢佑不由暗骂一句蠢货,扯着僵硬的脸皮笑着与柳昱打哈哈:“一切都是误会,望王爷大人有大量……”
柳昱抬手就制止了他要接下去的话:“别叫王爷了,我算哪门子王爷?”唉声叹气了好几回,柳昱戚戚然道:“差点就成了欺君罔上,十恶不赦的罪犯嗝屁了,还什么王爷呢……不当也罢!”
有了理,就是这么任性!
顾妍低下头,笑得肩膀耸动不已,萧沥慢慢翘起了嘴角,凑近她的耳侧:“这下你该放心了?”
那根本就是只老狐狸,哪里这么容易栽的?
萧沥一时唏嘘不已。
刚知道西德王原来是顾妍的亲外祖父,也是惊讶了一把,罪名坐实了,少不得会影响到顾妍……现在看来根本是瞎操心。
看了看身侧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不由就有些头疼……要过老狐狸那一关,恐怕不容易吧。
卢佑耐着脾气性子给柳昱致歉,何府尹脸上已经下不来了,顾妍眯了眯眸子,感觉周围人太多,有点喘不过气,便先出去了,萧沥随后一道跟上。
夏侯毅心里松了松,无意间一瞥似乎看到了……顾衡之?
穿上飞鱼服,将长发高高束起,顾妍与顾衡之长相又如此相似,乍一眼确实有些无法辨别。
夏侯毅只知顾衡之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连王府都是极少回的,怎么还穿了锦衣卫的衣服……犹豫了一瞬,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夏侯毅也跟着一道离开。
大理寺外的空气比里面确实清新多了,顾妍长长舒一口气,站在檐下,静静听着身后嘈杂纷乱的人语。
单薄的身子连衣服都撑不起来,她再如何临危不乱,也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宽厚温暖的手覆盖住她的,尚能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冰凉。
顾妍刚想挣开,就听他淡淡地安慰道:“不用怕了。”
很轻很轻的一句呢喃,几乎都要被风吹散,但好像是重锤一下子敲在心尖软肉上,又酥又麻。激得浑身战栗。
她别过脸说:“谁怕了……”
别扭又倔强的样子好看极了。
萧沥没忽略掉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却只作没看到。
肌肤相接的地方出了汗,顾妍挣了挣连忙脱开,只说起卢佑还有那个何府尹:“他们定是故意针对外祖父的,若非事先留了一手,现在就不是这个场面。”
萧沥当然看出来了,不止是他,在场许多人都看出来了,可惜他们大多选择了无视。
“卢佑还有姓何的,都是做了别人的刀。在前面开路……可是谁要加害西德王?”
西德王在大夏根基很浅。少有结怨,谁要这样大费周章,把人家八辈祖宗都查清楚!
魏都!
李氏!
顾妍恨恨闭上眼。
“兴许他们想害的并不是外祖父呢?如果,外祖父只是恰好挡了他们的道。为了永绝后患。所以他们选择斩草除根呢?”
萧沥很快想到了早前王府走水。
近些日子的调查。他已经有些眉目了,等到答案揭晓,兴许就会牵扯出一系列的阴私。西德王若在这时候倒台。所谓的走水案,也就没有调查下去的必要了……大夏的刑部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闲得慌,谁乐意去管一个罪犯家里怎么样?
萧沥总觉得顾妍话里有话,斜挑着眉问:“你觉得是谁?”
问她?他心里难道还能没数?
顾妍反问回去:“你说呢?”
萧沥失笑:“不管是谁,想来定是个有本事的……”
“人家有本事,你本事就小了?”
萧沥眼眸微亮:“你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说说……”只说说而已。
萧沥不由好笑,真是个小别扭……
他眼眸轻闪,似是轻瞥了眼身后,“该回去了……”说着,拉过她的手。
顾妍一惊,“你干什么,我自己会走!”
“嗯。”淡淡地应了,却还是没放开。
顾妍不由咬牙:“萧令先,你非得别人都看见了才满意啊?”
他停下来,上上下下扫了几眼,慢慢蹙眉:“这个样子……恐怕看不出来你是个女的。”
确实,顾妍虽然个子窜得快,可某些特征就跟休眠了似的没有半分动静,乍看过去,就是个长相清秀俊美的少年,和顾衡之没啥大的差别……
顾妍目瞪口呆,飞快地低下头一看,差点昏过去。
胸脯平平的,真的看不出来……
“萧沥!”
连名带姓的叫,是真的恼了。
萧沥淡淡道:“没关系,我不嫌弃。”
谁管你嫌不嫌弃!
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顾妍只好说:“两个男的拉拉扯扯的,不大好吧……”
当心人家说你断袖!
谢天谢地,他总算消停了……
顾妍刚刚松口气。
将她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萧沥沉吟了一会儿:“我没关系……”他自己清楚不就行了?
摆明了没得商量。
顾妍:“……”
真不要脸!
到底还是无奈了,顺从地由他拉着到马匹旁。
萧沥很君子地松开手,示意让她先上马。
那是匹强健高大的三河马,对于顾妍来说,还是太高了……她手抓住缰绳,想翻身而上,然而试了几次都没用。
身后那人嘴边噙着淡笑,顾妍干脆放弃了,让萧沥先上去。还没有所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稳稳坐在了马鞍上,身子被他圈在手臂与缰绳之间。
“下次,我教你骑马。”
淡淡的薄荷香混着他的呼吸喷洒在耳侧,能听到淡淡声音里带着的隐隐笑意。
险些脱口而出:下次,是什么时候……
马蹄儿哒哒地走了,夏侯毅定定地站着好一会儿,袖下的拳头才慢慢松开,无力垂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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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剁手!
原来,她与表叔,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会生气嗔怒,会欢喜娇慵,会柔顺静好,也会脸红羞涩……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不用半点伪装。
而对着自己时,却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客气、疏离、冷淡,礼仪周到,无可挑剔,也同时伪善地让人想用力揭开她的画皮,想看看她疏远的笑容下面都隐匿了什么……
定是会失望的,他分明好几次捕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透着隐隐的不耐和厌烦。
夏侯毅闭了闭眼,脑子里一瞬有无数个画面片段一闪而过。
太阳穴酸胀抽疼得厉害,突突直跳。
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也从怔忪间回过神来。
来人是他的老师,文渊阁大学士沐非,沐恩侯府的二老爷,也是沐雪茗的父亲。
夏侯毅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老师”,沐非淡淡点了点头。
信王这个学生,聪颖睿智,性情温和,又十分懂得如何为人处世,内敛沉稳。
明启帝有六个儿子,最后活到成年的,除了现在的成定帝,就只有夏侯毅了。既非长子,生母早逝又没有什么倚靠,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平安长大,没有几许本事,恐怕是不行的。
沐非对自己这个学生可以说十分满意。
“旭由有些日子没来过为师这了。”沐非十分亲切地称呼夏侯毅的表字。
夏侯毅顿了顿,轻声地说:“前几日身子有些不适。不想将病气过给老师或是师妹,便只在宫里自行读书。”
他所说的师妹,当然是沐非的宝贝女儿沐雪茗。
提起这个女儿,沐非的心情十分不错。
他膝下有几个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就聪明伶俐,乖巧剔透,十分懂事。
沐非生得心宽体胖,长相至多只算中等,女儿却生得天色国色。亭亭玉立。所有人都说。沐非是个有福气的,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眉眼含了淡笑,沐非便要考一考夏侯毅的功课:“这段时日都在读什么?”
夏侯毅老老实实回答:“在看《中庸》,正读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沐非点点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他看向夏侯毅,嘴角微翘,“中庸是门学问,五达道,三达德,九经修身……能参透其中天人之道,则于处世为人之上,大有裨益。”
所以沐非在朝堂之中,始终保持中立保守,从不掺和进任意一派的党争。
夏侯毅想着书中所言,一是要慎独自修,二是要忠恕宽容,三是要至诚尽性。
他自认为已经大致做到了……
然而看向沐非的目光,心中却突地一跳。
老师这是在提醒他要约束管理好自己……方才在大理寺公堂之上,他开口为西德王说话,到底还是逾越过分了,他不该这么做的。
事实也证实了,他这么做有多么的愚蠢——人家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夏侯毅低下头,“是,谢老师指教,学生铭记在心。”
沐非点点头,孺子可教。
他拍了拍夏侯毅的肩膀,“走吧,跟老师去喝杯茶,小七新学了烹茶的手艺……”
小七自是指的沐雪茗。
想到那个一直唤着自己“师兄”的少女,夏侯毅只能感到阵阵茫然无奈。
分明是稀松平常的一个称谓,也不见得有如何特殊,为何心里总有种奇怪的偏执,甚至对沐雪茗这样称呼自己很不满意……但他从来不说,她便当他是默许。
方武帝在世的时候,曾和他提起过配瑛烹茶有多么出色了得,口齿留香,余味绵长……
仅有一次与她在御花园共饮过,但很可惜,他并没有这个荣幸喝过她亲自烹煮的茶汤,只能一个劲地自己想象,那该是一种怎么样的人间美味。
沐雪茗也要学她烹茶煮水吗?
心里的不满似乎又多了点。
“旭由,还不走吗?”沐非回头催了声,夏侯毅只好默了默匆匆跟上。
……
等到柳昱和柳氏等人回到西德王府时,门口的官兵衙役都已经撤散了——本身就是场乌龙,卢佑原不过是仗着自己有理有据,才敢恣意妄为,可真在绝对的偏倒侧重之下,什么底气都脆弱地不堪一击,第一时间就下令让王府门口的官兵先回来。
任务没完成,肯定要受责难,面子丢了事小,若因此失了千岁信任,那才得不偿失!
卢佑灰溜溜地就去魏都那里报到。
柳昱回府后,大刀阔斧就往堂前一坐,柳建文跟柳氏坐在下首,顾婼纪可凡还有顾妍纷纷聚过来。
柳昱神色早已不复在大理寺时的轻快随意,反而显得沉静凝重。既然身份都被揭穿了,他也不至于再贴个大胡子掩人耳目。
干净的面庞削瘦,一双浅色的眸子深邃无波。
顾婼着急知晓结果,柳氏与她大致说了一遍,顾婼和纪可凡同时松了口气。
顾妍就拉着柳昱的袖子笑道:“外祖父没了大胡子,看起来更精神了!”
她笑得若无其事,柳昱顺势淡淡瞥她眼,一张冷脸差点绷不住,嘴角才刚弯了弯,就四下里地张望。
“外祖父在找谁?”
“萧沥那小子呢!”
“……回去了。”
柳昱环胸冷哼:“别以为你躲人家身后我就看不见你了……胆子挺大啊,还敢扮男装堂而皇之地去大理寺?”
火气刚刚上来,就察觉了不对劲。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他怎么也不能骂自家外孙女,肯定是萧沥那小子带坏的!
柳昱恨恨道:“他以后上门一次我赶他一次!”
顾妍一时语塞。
再一看柳氏还有柳建文含笑不语,纪可凡顾婼讳莫如深,她陡然意识到一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亏她还偷偷摸摸的,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顾妍清咳两声,嘻嘻笑道:“我要是不去,又怎么会知道外祖父这样机智过人?”
总算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柳昱不由失笑。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生气,顾妍硬要去大理寺他能够理解,对于几个孩子他从不会太过严苛。退一万不讲,万一今天他们真的锒铛入狱了,好歹顾妍还能够逃出去……有萧沥在他大可以放心顾妍的安全。
他不过就是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最终便宜别家人”的不满。
小丫头都还没及笄呢,臭小子就把爪子伸过来了……以后看他不好好“招待”姓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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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不怕,且看她如何斗极品扬美名掀阴谋报仇恨,走出一条荣华路!
第178章 勇退
柳昱屏退了下人,只留了柳氏和柳建文。
顾婼与纪可凡的婚期定在今年八月半中秋之后,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顾婼需要赶制出自己的嫁衣。
柳氏倒是心疼女儿,想找几个绣娘来帮帮她,但顾婼终究坚持,柳氏也便随着她去。
女儿能觅得良人,还是自己喜欢的,柳氏宽慰不已。
纪可凡去了花厅喝茶用点心,顾妍一边乖顺地出门,一边待人不注意又悄悄溜回来。
柳昱对她是毫无办法,柳建文知道点事,便只是笑笑:“随她吧,阿妍年纪虽小,心眼可不少,多听一听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若将来要成为当家主母,总得学着如何处理大事,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小耳濡目染地学起来。
顾妍便高高兴兴坐到柳氏身边。
柳昱手指轻扣着桌案,沉吟了一会儿:“早年我刚接手柳家生意起,华川就跟着我四处闯荡了,我让他去做辽东商号的掌柜,也是看中了他的忠诚和老实。”
华川便是那个在公堂上指证柳昱的老掌柜,算是柳家的世仆,但柳家待他好,连现在的柳家家主柳建明都要尊称他一声华叔。
但是看看吧,华川都反了……
不管幕后都是谁在指使支配,冥冥之中,已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步步将他们推入绝境……但所幸,也给他们敲响了警钟。
柳建文默了默,淡淡说:“已经有人瞄上柳家了。手爪伸得这样快,不出几年,这些蠹虫早晚都要深入腹地。”
柳昱担心的就是这个。
“柳家原先在姑苏是一方强豪,但慢慢地升起后起之秀,并驾齐驱,其实没有多少优势。自一年半前成了皇商,又掌管南方几省的盐引开始,渐渐就太惹眼了……”
多少人瞄着这个位子呢!江南自来富庶,柳家在其中不过尔尔,怎么就让他们这样轻易摘了这么个大桃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道理十分简单。
柳氏想了一阵。抬眸盈盈望向柳昱,“父亲是想要……韬光养晦?”
顾妍暗暗摇头。
韬光养晦恐怕是不够的……暂时地避其锋芒,或许能够缓解一时危机,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对于其他商户来说。柳家一天不倒。他们就会多一丝的威胁。而对于那些想铲除他们这些不长眼的绊脚石之人来说,柳家存在一天,就是一个强大的后盾……所以为从此永绝后患。目标一旦瞄准,非要人翻不了身。
柳昱眸中冷光微闪,慢慢摇摇头,“不,我想要柳家彻底退下来,至少二十年之内,再没希望重新崛起。”
二十年!
柳氏暗暗心惊。
柳家的百年基业,说抛就抛?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玉致,该决断的时候,就不要拖泥带水。”柳昱敛容正色说道:“比起往后的传承,家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有,但飞来横祸我们担不住……还记不记得前两年你三哥险死还生?”
那时候,若柳建文真的被认定是卖国贼了,柳家也就彻底完了。
也是那时候,柳氏看透了顾崇琰,看透了身边的虚假,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人生……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柳建文低喃道:“枪打出头鸟,退得太显眼了也不好。”
“当然,这事得慢慢来。”西德王点点头,“我还要修书回姑苏与建明商榷,没个几年,也完不成这次急流勇退。”
顾妍十分佩服外祖父的知机识势。
二十年,正是最动荡混乱的一段时间。
大夏灭亡,大金初立,扫荡四夷,河清海晏。
二十年后的盛世,是属于另一拨江山才人。而柳家在这时候隐没,谁说在那时就找不来另外一个属于他们的机会?
顾妍甚至能感到胸腔中渐渐沸腾燃烧的血液,她能看到未来明亮光辉的曙光。纵然在这之前,需要经过漫长的黑夜。
周而复始,起承转合。
沉默中的等待,只是为了破晓之时的一瞬爆发。
……
深夜的宫苑肃穆冷寂,四四方方。初夏的夜风微凉,檐下烛火跳跃扑朔迷离。
夏侯毅又一次从梦里惊醒。
额上的薄汗顺着眉骨滴落在眼里,又酸又涩。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从梦里挣醒……无数的画面从眼前走马观花飘过,总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许许多多,也看尽了一生。
沉闷压抑的黑雾始终笼罩着周身,他拼命地呼吸,叫喊追赶着在前头走着的人……尽头处是一片红梅林,白雪依依,还有一角雪白的狐裘蹁跹而起。
有隐隐人声传来,如凤鸣莺歌,如喁喁情话,好听极了。
他像是受蛊惑一样,一步一步地靠近。
迷雾的尽头,是两个少男少女,低笑着,玩闹着……那少女一口一个“师兄”,甜甜糯糯的,叫得人心都酥了,很想大声地应上一句。
可每每多走一步,就会被从梦境拉回现实。
胸口的隐痛不知从何而来,夏侯毅颤颤伸出手捂着心脏。
腔子里,满是数不尽的失落惆怅。
他一贯都会克制按捺自己的情绪,从不知道为什么区区一个梦,就能让他心境如此波澜起伏,大起大落。
眼睛酸涩,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口喷薄而出,占据他全部的理智。
很难过……
对,就是难过。
“师兄……师兄……”
是了,梦里的人是这么唤他的。
软软娇娇的语调,有一种率真的随性,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蜻蜓点水。
一点儿也不像是沐雪茗的声音。
沐雪茗叫他师兄的时候,是温婉的,是讨好的,他不喜欢这种有强烈目的性的接触,更不喜欢沐雪茗这么称呼他。
愣愣地躺在一字木床上,他茫然望着头顶的承尘,抚着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和生命的迹象,额上的汗湿慢慢氤干。
这里这么用力地跳,为什么还空乏地厉害?
它在期待什么?自己又在期待些什么?
全忘了……什么都忘了。
刚刚梦里的人,梦里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
除却失落空洞,原来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从来,什么都没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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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撞见
晚风潇潇,夜凉如水。
过了子时,连屋檐下的灯火都挣扎跳跃着熄灭了,整座皇城陷入安稳的沉眠里。
后半夜的月光慢慢稀疏,星空就显得格外璀璨。朗朗天幕,湛墨得好似是一块黑天鹅羽绒,软软地压下来。
夏侯毅再无心睡眠,起身就往殿外去。
他虽被封信王,但一时还没有府邸。成定帝要将以前永安王的旧府邸新翻新一下赐给他作为信王府,再等到他入主王府,恐怕就差不多该考虑婚事,再过几年便要就藩……
前路早已经铺好在面前,他根本没得选择。
软底缎靴踏在生冷的汉白玉石阶上,凉意透过脚心沁入五脏六腑,沿着四肢百骸游走了一遍,又不知汇聚到哪处。
期间遇上了巡逻的卫队,冰凉的铠甲反射着冷光,一个个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也是,向来都循规蹈矩的信王殿下,怎么大半夜的不在自己寝殿里休息,还来外头闲晃?
他也说不出是为何。
大概是觉得有些累了,偶尔也想不再维持这副样子。
宫中的路七拐八拐,四通八达,犹如错综复杂的蛛网。老实说他住了十多年了,其实有些地方还没有去到过,熟悉的也只有几个场所。
没有目的地四处游走,脚下又好像是有迹可循。
仅凭着直觉,不知不觉就拐到了宫闱一角。
这是个废弃的宫殿,连守卫都没有。能看到一株伸出墙外的老梅,黑瘦干枯,零星长了几片黄叶。
他分明没来过这个地方的……回身看看走过的路,也俱都不识得。
怔怔站了会儿,忽觉头疼欲裂。
支离破碎的残卷里,总有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衮服的清瘦男人,日复一日地在此地驻足凝望。
“姑娘今早喝了药,又全吐了出来。”
“从子时起便一直高热,梦呓不断,神志不清。到现在也没退下。”
“辰时三刻的时候咯血了。太医说,恐怕……”
耳边萦绕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吵吵嚷嚷都在说着一个人。
夏侯毅脸色忽的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不由蹲下身子抱起了头。
他好像看到那个男人僵直了身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治不好她。就都陪葬吧。”
要治好谁?
谁又在那里……
无数的残破画面简直要将他的头撑开,好一阵之后才算从那种剧痛里回过神来。
夏侯毅快步推开老旧的宫门。
“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谁!”
凌厉粗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老嬷嬷。
他没想到这里原来也是有人的。
灯火迅速燃起。快速地逼近他。果然是个削瘦佝偻的嬷嬷。
眼窝深陷,黝黑的眼珠子在暗夜烛光里泛着狼崽一样凶狠的光。
见是夏侯毅,老嬷嬷愣了愣,放下灯笼缓缓行礼:“信王殿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夏侯毅平复了一会儿,这才问道:“嬷嬷一直守在这里?”他往殿宇里望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老嬷嬷倒是客客气气:“如殿下所见,不过是个破落残败的宫宇楼阁,如今,也只剩老奴一个看守人了。”
一直都在这里,却清楚地知道,他就是信王……
夏侯毅一阵默然。
都说相由心生。这个嬷嬷,苍老枯槁,也看不出什么相貌了,然行止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双眼还闪着精明的光,让他觉得很不简单。
夏侯毅笑了笑,“夜来无眠,四处走走,无意便闯了进来。”他又看了看屋里,黑黢黢的一无所有,只好当自己是魔怔,遂淡淡说道:“并无大事,也该回了。”
老嬷嬷执意送他出门。
这厢后脚才刚跨出,便听得身后有一声撞击声响,他顿足,老嬷嬷解释道:“是老奴养的一只猫,夜里的时候总不安生……”
他还没问什么,何必急着解释。
又为何还没听到猫叫?
夏侯毅颔首,不想多掺和,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嬷嬷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到月色下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慢悠悠地回屋。
除却方才的一阵躁动,到这时,已没了半点声响。
她点上房里的唯一一盏烛台。
昏黄的烛火摇曳,这个不大的房室内,竟排满了稀奇古怪的各种刑具。奄奄一息的女子被绑在木架子上,一身白衣早被鲜血染红,发丝散乱贴在脸上,看不清容貌,一双眼睛却恨毒地盯着面前的人。
灯光拉开长长的影子,老嬷嬷看了她一阵,倏然“嗤”地一声笑了。
“还有力气?看来折腾地还不够……”
她明显看到那女子身子抖了抖,不由微笑,“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主子也舍不得你死……不让你活活脱层皮,怎么对得起主子煞费苦心把你弄过来?”
女子的呼吸加重,眸中的毒怨都要化为实质的飞刀,将她寸寸割裂。
口中呜咽声不断,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嘴角慢慢地蜿蜒下几缕血丝。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口中只剩半截断舌,如何还能咬字吐词?
“不服气?”嬷嬷走到木架子边上,喟叹了句:“您也别怨谁,要怪就怪您,当初何必要处处给主子使绊子?”
“其实啊,这么折腾现在的您,实在不解气……慈宁宫里那个身体,才是本尊呢不是?”
女子双目霍瞪。
口中的呜咽更大声了。
这次老嬷嬷模模糊糊似乎听清楚了一点。
她在说,郑三娘……
嬷嬷狞笑了一下:“太妃娘娘的名字,哪是你能随便叫唤的……又不听话了。”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有利器刺破血肉的声响,闷哼挣扎在一瞬消停。清凌凌的泼水声过后,痛呼又一次被堵在了喉咙口,周而复始。
这个夜很长,对有些人来说,注定的度日如年。
次日一早,郑太妃起了身喝着煲好的燕窝粥,身侧的宫人附耳轻声说道:“昨儿夜里,信王无意闯进去了,封嬷嬷好歹拦了住,就是不知道,信王有没有发现什么。”
郑太妃闻言,手下就是一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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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奉圣夫人
“信王?”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郑太妃转眸就看了眼身侧的宫人。
大约是近几年的烦心事太多了,郑太妃保养得当的眼角上,也长了隐隐两条细纹,当绷着脸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明显。
宫人连忙低头轻声应是,不敢表现出一点点异样。
清晨梳妆时,就发现郑太妃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里长了几根雪白,她不敢说,悄悄地把它们藏了起来。
不管再如何仔细小心,郑太妃好歹也是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不留一点点岁月痕迹,青春永驻?
但郑太妃最忌讳有人说她老。
鲜红的指甲轻叩着金丝楠木桌案,在这一点上,小郑氏与她出奇的相像,就不知道是因为亲缘之间的默契,又或者是有谁刻意模仿着谁。
“让封嬷嬷换个地方,痕迹都处理干净了,再找人悄悄守着那间宫殿,别让人进去了就是。”郑太妃徐徐地说,继续舀起一勺燕窝粥慢条斯理地喝下。
“至于信王……”她笑笑,“现在动不了,以后总有人要收拾他的……皇上可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啊!”
夏侯毅但凡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来淌这趟浑水,他是个聪明人,很明白有的时候装傻充愣可以活得更长久。
宫人点头应下,继续侍候郑太妃用早膳。
早朝的时候,柳昱向成定帝递交了引退书。
昨儿个有关西德王欺君罔上的事早就传遍燕京城了,最后的真相和反转一度让人瞠目结舌。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征服了海外领土的柳昱,众人只有敬佩景仰的份,更为他将自己的领土献上大夏歌功颂德了一番。到最后,柳昱获了个好名声,反倒成了挑起事端的何府尹不分青红皂白,昏庸无能,声讨之声应接不暇。
成定帝对于柳昱的引退书措手不及。
他再如何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西德王是方武帝钦封的,人家既无过。又无错。不过是被人冤枉了……现在水落石出,成定帝还他一个清白还来不及,哪里能准了他的请奏?
“西德王莫要冲动,你受的委屈。朕都知晓。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说着就要惩治何府尹。将他贬谪远调,又要将那姓吴的婆子流放西北。
何府尹双腿都软了,怔怔地望向成定帝身边的魏都。
魏都淡着面容。看不出喜怒,也没有要开口为自己说上一句话。
何府尹心中骤凉,他知晓自己已经被千岁放弃了。当初自告奋勇为千岁打头阵,他本以为是个大好机会,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最后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
谁知道柳昱还留了一手……恐怕是连千岁都不一定知晓。
魏都确实不大清楚。
柳昱手里保留的那卷圣旨正是魏庭所书,而早先在方武帝身边伺候着的,都是他的干爹魏庭。
魏庭原本一直将自己当做他的衣钵传人,什么都不瞒着,因而魏都对方武帝身边的事一清二楚。
可自从自己借了那时东厂厂公吴怀山的力去帮亲妹子李氏,由着萧沥发现端倪,招上了魏庭之后,魏庭就和自己撇清了,处处防着,什么风吹草动,他还要靠靳氏才能知晓。
魏庭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魏都还真不大明白。
那份圣旨,自然而然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打草惊蛇,还引来了只大灰狼?
魏都饶有兴味地打量柳昱。
而柳昱本意确实是有引退之意,但他知道并没有这般容易,他今日不过是来给成定帝施点压,顺带解决掉几只小喽喽的,再让成定帝记自己一个人情……
何府尹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卢佑都是谁的人,柳昱大概是知道的,柳建文在朝中还有点人脉,有些事打听起来十分容易。
自己能安然无恙那是运道,可对方也不能没有丁点儿损失,否则那是亏了……他倒不介意和魏都对上,反正人家都已经瞄上他了。
成定帝现在处处都听着这个阉人的,一点帝王风范都没有,往后若始终如一,他接下来就用不着再在京都待下去了……收拾好一切,带着人去海外那片世外桃源,也不是做不到。
当然,这都是下下之策,毕竟他们的根,都是在大夏。
“皇上厚爱,臣,惶恐。”
自称为臣,这也算表明了态度。
成定帝直愣愣地往魏都那儿瞧,他还没有听明白柳昱是什么意思。
魏都眸子微沉,细长的桃花眼缓缓挑起,微笑着对成定帝点点头,成定帝这才长舒一口气,“西德王受惊了……”
然后便赏赐了许许多多的珍宝去王府上,又记着凤华县主就要嫁与新科探花纪可凡为妻,便又额外赐下了郡主的仪仗,为其做足脸面。
西德王俱都感恩戴德收下,魏都始终微微笑着,不辨喜怒。
一提起凤华县主的婚事,自然而然就想到,还有半月就是成定帝与张皇后的大婚之礼。
礼部早已紧锣密鼓地筹备,一应事宜全按着最高的规制来。
成定帝的后.宫,至今不过只有郑淑妃和几位低品阶的才人,为了大婚,成定帝如今不再出入宫闱,以显示自己对新皇后的爱重。
外臣雪亮的眼睛看着,大抵是明白成定帝对张皇后极为重视,也因此,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和张祖娥的父亲,中军都督府同知张国纪交好往来。
便有一名御史站了出来直言进谏:“皇上即将大婚,按礼制,奉圣夫人不便再继续留在内宫。”
奉圣夫人。便是说的成定帝的乳娘靳氏,也是魏都现在的对食。
魏都脸色终于有点变了。
靳氏侍候成定帝十多年,成定帝对其早已十分依赖信任,自己能够得成定帝的重用,靳氏在其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靳氏在成定帝耳边一直吹着耳旁风,魏都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前路。
这人竟然还想让靳氏离开宫闱!
魏都定定看着这个站出来的御史,不动声色给王嘉使了个眼色,王嘉点点头,那意思无非是说:正是西铭党人。
魏都眸子眯得更加厉害。
成定帝也有些无措。
那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靳氏对他百依百顺。起居饮食一手承担负责,他自小喝着靳氏的母乳,一直喝到了七岁,靳氏对自己来说。早已不单单只是乳娘了!
他根本离不开她。更无法想象。万一靳氏不在身边,他要怎么办!
成定帝茫然了一阵,坚决道:“不行!”
众人便是一愣。
成定帝也觉得自己太大声。反应过激了,咳了声正容说道:“皇后年纪还小,有奉圣夫人在,还能有个照应。”
说得人嘴角齐齐一抽。
当初选皇长孙妃时,张皇后就已经十四,不过后来因为王选侍的过世,还有方武帝、明启帝的接连殡天,婚期迟迟未定。拖到现在,也有十六了,还算得上年纪小?
就是士族门阀里,养儿子都不会养在女人手里的,他们怕孩子被女人们养得小气,没有男子气概,因此一般到了七八岁,族中的长辈就会将看重的少爷公子们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连母亲那里至多也便晨昏定省,更别提什么乳娘了。
何况自古天子成婚后,哪个还需要自己乳母来四处打点的?
成定帝难道连这个勋贵公子还不如?
那御史复又接道:“皇后娘娘德才兼备,光风霁月,又身为中宫之首,当明理开化,赏罚分明,奖惩有序,否然何以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之表率典范?”
张国纪脸色肃然,忙走出两步:“皇后定能正心修身,堪当大任。”
连未来国丈都出来说话了,成定帝不知该怎么接。
他急急看向魏都,要他帮着拿主意,然而朝臣最看不惯的就是成定帝凡事都要问过魏都再下定论。
究竟谁才是皇帝,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一时激愤,又有数个御史齐齐走出:“请皇上决断!”
成定帝倏地站起来,“此事容后再议!”
第一次任性地退了朝,魏都便亦步亦趋走在成定帝身后。
朝臣十分不满,更有强硬偏执的,干脆到乾清宫前一跪不起,等候成定帝下旨。
有了一个人带头,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成定帝紧闭殿门,躲着他们,也不去忙活自己的木匠手艺了。
柳建文和杨涟远远看向乾清宫前跪了一地穿着真紫色、墨绿色官服的官员,沉默了一阵。
柳昱拍了拍柳建文的肩膀,调笑道:“你也要去凑热闹?”
柳建文失笑。
“大多都是西铭党人……”
他状似无意地喟叹了一句。
杨涟微怔,“畅元……”
柳建文讷讷摇头。
方武初年的时候,西铭书院在金匮复立,容纳广大莘莘学子,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关心国家大事,议政讲学,体恤民生。
那时的他们,一心想着要使天下“欣欣望治”,满心火热滚烫,也聚集了许多志同道合之士。到现在,西铭党的规模确实渐渐变大了,然而他们竟俱都停留在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斤斤计较……
北六省大旱,百姓流离失所,关中一带流寇遍地,没人关心。京都繁荣,歌舞升平,眼见着无甚需要劳心之处,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了内宫……
皇帝的内务家事,何劳他们鞠躬尽瘁?
这么着急地想要将奉圣夫人靳氏逐出宫闱,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成定帝如此依赖靳氏,而靳氏和魏都又关系匪浅,所以想从靳氏身上先下手为强,从而扳倒魏都吗?
他们对于宦官专政早有不满了,或许是打从心里就瞧不起这些身子都不完整的阉人,所以逮着机会就要抨击一番……反倒是忘了,他们最开始聚集这个朋党的初衷,都是什么。
就算奉圣夫人不在内廷了,成定帝就能学着慢慢处理政事了?就可以脱离魏都自力更生了?他们就能超越代替这些阉人,为皇上鞍前马后了?
究竟是为了黎民百姓,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柳建文早就看不清,也分不明了。
他侧过头看看杨涟,苦笑了一下,“我大约是真的老了,都搞不懂了。”
都四十好几的人了,鬓发花白,不服老也不行啊!
杨涟与柳建文自小相识,有些默契总是有的,闻言不由沉默了下来。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低低说道:“畅元,不管变成什么样,我们只愿,不忘初心。”
正如初入蒙学的那一刻,朗朗读书声在江南的黑瓦白墙内飘摇而出。
捧着书卷的少儿学子们,挺直了瘦弱的背脊,跟着老先生摇头晃脑、一字一顿。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从最先的懵懂,到往后的深入。不同的皮囊下面,掩藏的都是那颗最原始的,火热的,滚烫的,欲沸腾的赤子之心。承接远古的雄浑气场,恨不得以己身血肉为柴,如献祭般地燃烧性命热血。
这是他们的本心和希望。
柳建文对天长叹,也淡淡笑了,“……不忘初心。”
成定帝终究是被逼得没法子。
总这样躲下去不是哥办法,那群顽固,一个个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逼得成定帝就范。
他想起来当年自己的祖父,也是这样被他们逼得不得不立父亲为东宫太子。
若是没有他们,自己如今兴许就不是皇帝!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自己的私事还要被管辖,还不如做一个闲散王爷来得自在!成定帝一点也不稀罕做皇帝!
不由愈发对这群西铭党人提不起好感。
“魏都,你说怎么办?朕不想乳娘出宫!”
成定帝又向魏都求救。
靳氏与魏都关系密切,魏都定是和他在同一阵线的,他只能帮着自己。
魏都沉吟了一阵,“皇上,先答应他们。”
成定帝悚然大惊,魏都又接着说道:“皇上先妥协一下,等到皇后娘娘入主后.宫了,适应了一段时日,再找个由头让奉圣夫人继续回圣上身边伺候,既不会驳了大臣们的面子,也可以全了皇上的孝义。”
成定帝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虽然让乳娘离开自己一段时日,定会十分不习惯。
“也好,就这样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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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赐婚?
成定帝最终还是同意了让奉圣夫人靳氏出宫,但与此同时的,他也赐了座南城兴隆坊的大宅子给靳氏,更封了靳氏的儿子曹家荣为锦衣卫千户,力求不让靳氏受到一丝丝的委屈。
对此众人虽有少许微辞,但目的达到了,便也不再计较这些得失。
渐暖的风缓缓吹过,吹落了桃李芬芳,吹绿了田田莲叶。清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夏日的燥热鼓动挡不住时光匆匆。
临近婚期,礼部六司早已忙不过来,上上下下就差人仰马翻。坤宁宫收拾了出来,挂上大红的喜绸,贴上双喜描金红字,宫里宫外都热热闹闹。
顾妍和顾婼约上萧若伊去了张府,张祖娥这时正在试着定制的凤冠霞帔。
她生得绝美,面如满月,皮肤细腻白皙。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如一颗熟透了的桃子,一身大红绣翟凤嫁衣,衬得她明丽动人、婀娜娉婷。
萧若伊瞧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啧啧叹息几声:“这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娶到张姐姐这样的美人……可恨!我怎么就生了个女儿身?”
张祖娥哭笑不得,笑骂了她一句:“都快及笄的人了,怎的还这样胡闹?”
却是拉住了萧若伊的手,紧紧握着。
掌心汗津津的,指尖微凉。
那是属于待嫁新娘子的忐忑与紧张。
她穿上嫁衣可真漂亮,和上世一模一样的美丽。口若朱缨。眼似秋波,眉梢还有作为新嫁娘的欢欣雀跃。
顾妍仍记得上世帮着祖娥姐姐试嫁衣。
定制的礼服光鲜柔软,宽袖紧身,贴合上她的身体,完美地勾勒出她的曲线。上头繁复精致的刺绣,是由司制房二十八位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金丝堆垒的凤冠,嵌饰以龙、凤,珠宝花、翠云、翠叶、博鬓,宝石珍珠不计其数。金龙翠凤。珠光宝气交相辉映。
张祖娥曾和她抱怨:“这么重的凤冠,可该将脖子都压疼了……等你嫁人的时候,也要让你试试……”
只可惜,上辈子的她。到底还是没能出嫁。做上一回新娘子。
顾妍目光怔怔的。张祖娥不由笑道:“阿妍跟傻了似的,盯着我看个不停。”
顾婼说:“那是被张姐姐美呆了。”
顾妍压住眼角湿意,点头道:“祖娥姐姐真的很漂亮。”
张祖娥直笑。拉着几人坐下,亲自给她们沏茶。
这大约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能如从前小姐妹手帕交一样肆无忌惮地说笑谈天,再往后,一个个相继嫁做人妇,心智情感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再要回归这份纯澈自然,也不容易。
因而她们十分珍惜这样的时光。
张祖娥的闺房里,摆放了各种木制的小人偶,一个个都是成定帝做了拖宫人送过来的,张祖娥全部留着,排得整整齐齐。
顾妍在自己脚伤痊愈后曾来找过张祖娥,可待看到满屋子的人偶玩具时,满腹的话语陡然打了结,不知该从何说起。
上世的成定帝和张祖娥,一度相敬如宾,张皇后凡事都做得十分本分,让人挑不出错。她心里怎么想的,从不与人说,偶尔不自禁吐露出一两句,复又止住了话头。
既然没得选择,那便只好认命,努力把当下的日子过好。
她未来必得是要母仪天下的,和成定帝之间如何,终究还是他们的事,却不是顾妍一个外人可以干涉或是评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在你眼里的不足,在他们看来,兴许甘之如饴。
这份牵扯,远比外人能够想象的要深……
顾妍静静听张祖娥说着话。
“……夏日炎热,今年尤甚,幸好你们送了匹冰绡来,做成小衣衬在里头,层层叠叠包裹上礼服,总不至于那么难熬。”
说的是顾妍上回送的那匹冰绡罗缎。
萧若伊也道:“正是,上回我在库房里翻出一匹冰绡罗缎,做的衣服穿上后通身清凉。”
萧若伊体质燥热多汗,现在就根本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几人就一起闲闲地吃着茶点。
准备的东西都是她们平素爱吃的,张祖娥一一全部记得。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大婚之事,张祖娥紧巴巴地看着她们便说:“你们到时一定要在坤宁宫里……”
一长串的礼仪之后,张祖娥便会被迎至坤宁宫,等成定帝挑起她的盖头,完成最后的一系列礼节。
那时在张皇后身边的,都是命妇、女官、宫人,一个个张祖娥都是认不清、也认不全的……
虽然早早地就由嬷嬷教导过所有的程序,可真当临门了,哪能没有一丝心浮气躁?
张祖娥也只是个普普通通,即将嫁为人妇的小娘子,更要一朝成为天家妇,心中的不安可想而知。
只愿能有熟识的,陪着走完这一段。
美人双眸水光盈盈,轻含泪意,一点儿也不似前世里那个坚韧端淑的张皇后。
这是只有她们才熟知的,依旧青涩稚嫩的张祖娥。
顾妍握住她沁凉的手,悄悄塞了一颗洒满雪糖的盐津梅子。
“放心,我们一定会在的。”
正如人生百味,酸甜苦辣,未来的不确定实在太多了……既然重新走上了这条路,注定的身不由己,便唯愿这一生能够如意安康。
张祖娥在欢喜期盼与无措里徘徊,辗转难眠,而同为主人公的成定帝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离了靳氏在旁侍候,成定帝就觉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块,提了一壶酒。就往夏侯毅的宫殿里去。
他们两兄弟,自小感情便极要好,夏侯毅没少为兄长背过黑锅,成定帝软弱无能,对唯一的手足,尚还尽力护着。
从幼年至少年,十多年日日夜夜的相依相伴,不是三两句便能够说得清楚。
自古天家薄情,夏侯毅对于成定帝而言,兴许就是个例外。
经年的桂花酒。还是早先在东宫的时候。夏侯毅采了新鲜桂花酿的,就埋在梨园的梨树底下,成定帝一找就找到了,命人起了挖出来。
香味扑鼻的桂花酒。入口甘绵。回味无穷。偏偏后劲也不小。
成定帝酒量不佳,没喝几口,脑袋就有些晕乎了。拉着夏侯毅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从太液池边那棵歪脖子树,到晨间吃过的香香软软的鸳鸯卷,最后连吴刚玉兔都出来了,乱七八糟的,全没个条理,夏侯毅一句一句听着,也不回应,还是一杯一杯酒下肚。
成定帝一手拍在夏侯毅的肩膀上,脸色因酒意袭来而显得酡红。他说:“大哥也是要成亲的了……”
成亲,不好吗?
夏侯毅眨了眨眼,说了声“恭喜”。
张祖娥他见过的,关键大哥心里喜欢,能将她娶来,不是好事吗?
至少不像他,一无所有。
心里空落落的,夏侯毅又闷闷喝了口酒。
成定帝笑道:“哥哥要成亲了,也不能忘了弟弟啊!”他陡然正色:“阿毅束发了,可以成家立业了……你喜欢哪家的小娘子,跟哥哥说,哥哥给你赐婚!”
他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夏侯毅微怔,像是心里忽然间空了缺了一块,塌陷下去,急需什么东西来填补。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人影。
他赶忙摇摇头,“大哥,你喝醉了。”
别说什么看上了,她对他避如蛇蝎,恨不得远远走开呢!
不由就苦笑一下。
成定帝哪能轻易放弃了,随即就想到沐雪茗:“……昭昭常说沐七性情温婉,为人端方,聪慧机敏,又娴静貌美,阿毅和沐七是师兄妹,很是相熟了……”
“皇上!”
夏侯毅连大哥都不叫了,弄得成定帝一怔。
他站起身,握紧了拳,长长揖一礼,“臣弟与沐七只是普通师兄妹,并非皇兄所想,臣弟还年轻,不急着考虑婚姻大事,劳皇兄费心。”
用这么生分的语气,成定帝顿时茫然无措。
“阿毅……”讷讷唤了句。
夏侯毅又随即打断:“夜深了,皇兄该就寝了。”他看了看远远站着的魏都。
魏都顺势走过来,请成定帝移驾乾清宫。
成定帝晕晕乎乎的,还是不大明白,阿毅怎么突然就发了火。
其实夏侯毅自己也不太明白。
听到有人将他和沐雪茗凑在一块儿,他就觉得十分厌烦。
平日听她“师兄”长“师兄”短的已经受够了,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他不予计较,但为何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沐雪茗对他的情谊,夏侯毅看得明白,可他装作不懂。
一点儿也不想接受,更不想成为自己的负担。
郑昭昭说沐雪茗怎么好?
谁不知道沐雪茗和郑昭昭私交甚好,这话是谁让说的,他还好歹还能分得清,而皇兄随便听几句话,耳根子就软了?
夏侯毅有一股火气憋在胸口难以纾解,回头就去冲了个冷水澡。
成定帝回了乾清宫,就怔怔坐在案前,摸不着头脑。
“魏都,阿毅是怎么了?”他从不会随便乱发脾气的……
魏都笑笑,“兴许是殿下有心仪人选吧。”
成定帝双眼大亮:“是谁?”
魏都定神想了想,摇摇头,“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曾经听闻过……据说先帝在世时,曾想撮合殿下与配瑛县主,后来耽搁了下来。但那时候,殿下似乎并不反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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