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有我好看吗
晏仲发誓,这绝对是他行医出师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次。
偌大的慈宁宫殿里灯火通明,不见一个人影,通通都被赶了出去,美其名曰,晏大夫治病时需要人避嫌。
呵呵,治病?
他倒是想治啊!
扔给他一只小刺猬,算什么?
晏仲跟阿白大眼瞪小眼。
这只小东西不过就是吃得太多了,岔气之后厥了过去,两针扎下去,一下子生龙活虎,现在还能捧着喜饼吃个高兴。
晏仲狠狠瞪它一眼,阿白似有所感应般地顿了顿,抬起头用乌溜溜的两只小眼睛回瞪他,转个身继续啃它的饼。
晏仲气得不行。
这只小东西,还成精了!
他伸手抢了阿白的喜饼,阿白就咧咧牙要跟他拼命,一人一刺猬玩得不亦乐乎。
顿时所有动作都停顿下来,阿白一口抢走喜饼,晏仲也不管了,他抽着鼻子,似乎能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目光缓缓移到慈宁宫内殿门口那卷湘妃竹帘上。
那个驼背的女人带着顾妍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
当时小丫头拉着他耳语,信誓旦旦地说着她有办法救治太皇太后,要他帮忙配合。
身为一个医者,晏仲当然知道这话有多么的不切实际,可他居然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赶走了所有的宫人,连成定帝和郑太妃也一道隔绝在外。只让顾妍和那个叫什么齐的婆子进去……合着最后自己就被扔在了外殿跟一只小刺猬为伍。
外头那些人还以为他要施展什么神通呢!
晏仲嗤之以鼻。
想想那时候这些人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郑太妃一张脸简直跟绿了,一方面百般借口阻挠拖延时间,一方面又要求自己在一边旁观,说着自己不放心不踏实的话……那个女人,分明是不想太皇太后活着啊!
还得装作自己十分诚恳关切。
这宫里头的女人,果真一个比一个虚伪。
真是万幸,伊人那丫头,被太皇太后养在身边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有长歪!
晏仲不由又往内殿门口瞅了眼。
太皇太后这次要是真的西去归天了。镇国公大约又得为伊人头疼一把。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晏仲着实搞不清楚她们都在里头搞什么名堂。
不是说他自视甚高,最起码,在医术方面,他还是有些自信的。被他判作必死的人。哪里还能有其他的活路?
真想偷偷看一眼哪……
晏仲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
但他们做大夫的。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是一脉相承的大夫。除非得到了对方的同意,否则是不能在场旁观人行医的。
站起又坐下,只听到里头有念经一般的喁喁唱念。过了会儿,就见顾妍掀了帘子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姑娘的脸色好像比原先要苍白了些,连嘴唇都不见血色。
“你怎么了?”晏仲迎上去。
走近了才发现,她额上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顾妍躲开晏仲伸过来要为她把脉的手,将绣了龙胆花的袖子掩好,淡淡笑了笑,“没事,不过是太累了。”
可不是累吗?大晚上的心惊肉跳,不累才怪。
晏仲没有多想,探出脖子又瞅了眼放下的珠帘:“怎么样了,怎么没动静了?”
顾妍慢慢坐到圈椅上,闷不做声。
想伸手端上一盏茶,然而手指颤抖着,最终只得放弃。
就见阿白骨碌碌地滚过来,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了舔她冰凉苍白的掌心,顾妍微微笑了笑。
她慢慢抚上右手腕子上的紫阙镯子。
如此沁凉,完美贴合着肌肤……阿齐那刚刚一刀,就是狠狠刺在这里。
钻心的疼,简直就是将灵魂片片切开。
鲜血流经镯子上的六块宝石,一点一点滴落在阿齐那的骨牌之上。
红的血,白的骨,粘稠腥甜,转瞬就被骨牌吸收地干干净净。
那些光滑惨白又不规则的骨牌很快发出浅红色的光,迷迷蒙蒙笼罩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胸膛开始规则地起起伏伏,甚至还有力气睁开眼看向她……
这就是阿齐那所说的,完颜一族“日不落”的能力?
若非自己亲眼所见,顾妍始终都不会相信的。
因为外祖母是完颜一族的大公主,所以她身上也流了部分完颜族氏的血液?
而“日不落”,正是只属于他们的庇佑与祝祷。
以血肉为引,换太皇太后几日安康,并非难事。
阿齐那既然做出了保证,应该是没有意外了吧……
她只需紧紧等待结果。
入夜的宫殿异常寂静,只能听到内殿里阿齐那吟唱着繁杂的古调,悠远流长,仿若身心都沉浸其中……顾妍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不由将身子更紧得蜷缩进圈椅里。
话音戛然而止,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就见阿齐那满头大汗地撩了帘子走出来,她的脸色比之顾妍只坏不好,但令人惊讶的是,太皇太后随后也走了出来!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人,此时红光满面,竟然还能下地!
晏仲暗暗稀奇。
就见太皇太后望着顾妍的眸子里透出浓浓的厌恶,却顷刻又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顾妍眸子发紧,心中一瞬砰砰直跳个不停。
那样的目光太熟悉了……此时在这个肉身里的,是真的太皇太后!
惊喜委实来得太过突然。
太皇太后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顾妍递过去。甩袖扬起一角裙裾,她仪态万方地坐到上首。眉目泛起冷光,似笑非笑:“将郑三娘给哀家带进来!”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殿外,说话的方式却十分奇怪,仿佛是舌头打了个结,吐词咬字俱都不甚清楚。
然而只这一句,便已经造成惊人的效果。
成定帝大喜过望,连连称赞晏仲医术绝伦,反倒郑太妃蓦地打了个寒战。那些原本哭哭啼啼悲戚的命妇们,这一刻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慈宁宫又热闹起来了。顾妍却不想继续看戏。
太皇太后既然回来,伊人想必定能相安无恙。
她长长吐一口气,迈下殿前高高的台矶。
柳氏与顾婼翘首以盼,萧沥那双沉静的眸子。自她出现起。便不曾离过自己身上。
顾妍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前,太皇太后还曾深深看过一眼。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柳氏抚了抚顾妍的面颊。
她并不知顾妍究竟是去做了什么,只是母女连心。到底能察觉出一点不同,心里莫名地难受。
顾妍将脸埋进柳氏的怀里。
她长得高,如今已经几乎和柳氏比肩。
手腕上依旧刺刺地发疼,整只胳膊沉重地抬不起来。阿齐那说,这种状况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解。
她头埋得更低了,呜咽着说:“吓到了……”
柳氏顿时心疼地不行,伸手轻轻环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命妇们本着恭贺的心思皆都去了殿中,留在外头的不过零星几人。
萧沥看到顾妍垂在身侧的手绵软无力,不由皱起眉心,夜风拂过卷起一角衣袖,还能隐约见到腕子上绑缚着洁白的纱布。
眸光倏然有些发紧。
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走近几步,很想拉过她问上一问,顾妍似有所感应,忽的便抬起一双眸子。
黑若点漆,璨若明华,映着漫天星光,皎皎生辉。
她示意他不要说话,见到他一瞬黑沉下的面色,眸里又带上点点笑意。
萧沥只得无奈摇头。
咫尺之外,夏侯毅默然垂首,汝阳公主就拽着他的袖子低声地问:“哥哥,太皇太后真的没事了吗?”
软糯的声音,这时候委实刺耳得厉害。
他突然不想理她。
表姑说的不错,汝阳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越是护着,汝阳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永远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在。
而现在,表姑应该对他很失望了吧?
夏侯毅抿紧唇,轻轻抽回自己的衣袖。汝阳手指腾空,眨着迷蒙的眸子,突然红了眼眶。
沐雪茗见状就墩下柔声安慰,看着夏侯毅绷紧的下巴,试探地唤了声:“……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
夏侯毅忽的喝道。
他为人一贯温和,鲜少会有发脾气的时候,可这样重的语气,至少沐雪茗是被吓了一跳。
汝阳公主“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哥哥不要我了!哥哥不喜欢汝阳了……”
她抱着沐雪茗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连沐雪茗都有些难过,“师兄,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没关系,别吓到了公主,她还小,还是个孩子。”
找到了有人帮扶,汝阳公主便哭得更加大声。
夏侯毅闭上眼长叹:“别哭了。”他说得十分无力,“是哥哥不对……夜深了,让绯芸送你回朝阳宫休息。”又看向沐雪茗说:“我刚刚也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心上。”
沐雪茗善解人意地笑笑,“师兄,没关系,我都明白的。”
温婉地低着头,将那份疑惑和难堪掩藏地十分仔细。
顾妍刚歪过头轻瞥,还未细看,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
迎面对上萧沥斜挑起的长眉,无非就是说着一个意思:“看什么,有我好看吗?”
顾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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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压制
压低的闷笑就响在耳侧,怀中的小女儿轻轻抖着肩膀。柳氏疑惑地看看顾妍,又旋即看了看萧沥。
任谁都曾有过年轻的时候,柳氏抿嘴轻笑。
慈宁宫殿里忽的响起一声惨厉的尖叫,听声音似乎是郑太妃。
呜呜啼哭不绝于耳,顾婼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痊愈了不是好事吗?”
顾妍便轻抬起头。
灯火辉煌里人头攒动,不知道是否因为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四处挂满了红绸,那灯火如今看起来也隐隐透着血红。
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就是这么的简单。
太皇太后命人将郑太妃的舌头连根拔了。
没有给出任何理由,直接动了手。
她眸子如鹰隼一般犀利,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刚刚还是个行将朽木的垂死之人。
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太妃,太皇太后低低笑问:“是不是很疼啊?”
呜呜的声音闷在喉咙口,郑太妃疼得眼泪直流,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种血腥的场面,让不少人捂了眼,郑淑妃惊愕地瞪大双眸,待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哭嚎,成定帝心有不忍,帮着说了一句:“郑太妃做错了什么?”
一眼横扫,成定帝就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
太皇太后心里很失望。
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都是郑三娘这个死女人……她可真该庆幸。当初没有被她直接弄死!
封嬷嬷对她的凌虐折磨至今历历在目,被个孤魂野鬼鸠占鹊巢,假借名义为非作歹,这种屈辱,她若不报,何以对得起自己!
太皇太后眸子充血,一步一步极稳当地迈过去,一脚踩在郑太妃的手掌上,狠狠碾了碾:“做错了什么?”
她低低地笑,蹲下身子。捏着郑太妃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
这张脸孔。和方才昏迷时睁开眼看到的那张小脸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一个在救她,一个却在害她。
坚硬的护甲戳进郑太妃白皙的脸庞:“你可真是本事。从哪儿使来的妖法。让个野路子占了哀家的身体。嗯?命个老嬷嬷对我千刀万剐,你怎么不亲自来一解心头之恨呢?日日对着哀家的肉身,痛恨却又动不得。心痒难耐吧?”
太皇太后哈哈直笑,展开了双臂:“现在哀家就在你的面前了,你有本事,倒是来啊!”
郑太妃恶狠狠瞪着她,太皇太后冷冷直笑,随着“噗嗤”一声,长长的护甲顿时刺入郑太妃的眼中,尖叫声卡在喉咙,郑太妃软倒了身子一动不动。
郑淑妃跌坐在地,险些崩溃,成定帝还搞不清状况,只能扶着郑淑妃的肩膀咽了口唾沫。
太皇太后便拍拍手站起来,弹着指甲,拿出绢帕擦拭掉上面沾着的血迹。
殷红之色,浓重地化不开。
方才那个小姑娘的血,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滴下来的……
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烦躁,太皇太后环顾四周,这些命妇们皆吓得不轻,其中不乏有平昌候府如今的当家奶奶,脸色惨白,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皇太后淡淡说道:“郑太妃使用邪术毒害哀家,弄了个西贝货顶了哀家的身子,如今这个,就是惩罚!”
她不需要解释太多,与这群人,根本没有必要!
众命妇纷纷打了个哆嗦。
妖术害人,鸠占鹊巢?
合着从前那个太皇太后,就是个冒名顶替的?
头皮突然阵阵发麻。
是了,只有这样的铁血雷霆手腕,才是太皇太后啊!
也不知是谁先打了头给太皇太后请安,其他很快纷纷效仿。郑淑妃颤抖着身子不能自已,耳边全是“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唱喏。
郑太妃被完全压制,她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下子找不着依附。
悄悄拉起成定帝的袖子,太皇太后一眼横扫过来,郑淑妃就吓得松开。
“皇帝早些回了坤宁宫吧,别被这些糟心事影响了心情。”
太皇太后极冷淡地说,指着郑淑妃浅浅一笑:“该去哪就去哪,今儿是皇帝大婚,可没有你什么事。”
郑淑妃双眸含泪,楚楚可怜,然而成定帝根本没看到,也不敢反驳一句,直愣愣站起身,向太皇太后请过礼,转身就走。
恼得郑淑妃暗暗咬碎一口银牙。
慈宁宫中的宫人被大换血,太皇太后可使唤不起,顾念着是大喜日子,只将他们关押起来,择日处斩。
宫中上上下下被清扫一通。
后世史书上工笔记载,皆称其为“巫蛊之乱”。
晚宴势必是不能尽兴了,众命妇纷纷告退,姜婉容特意来给顾妍禀告了一句,成定帝去了东暖阁,一切安好。
顾妍这才悄悄松口气。
萧沥去接萧若伊,顾妍便跟着柳氏顾婼一道回府,只是在官道上恰恰被夏侯毅堵了个正着。
柳氏不由蹙眉。
对于信王,一开始也只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一个称谓,只是从成定帝给顾妍赐婚的那时起,柳氏才算真正意义上留心起这个人。
容貌长相虽说不俗,可就凭将才他偏帮汝阳公主起,柳氏一时对他也提不起什么好印象了。
倒不是说夏侯毅偏帮有多么十恶不赦……柳氏自己也是极为护短的人,只不过伊人与自家女儿是要好的手帕交,又是明夫人的学生,柳氏即便护短也是护着萧若伊啊!
夏侯毅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柳氏心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舒服。
“信王殿下有何贵干?”柳氏恭谨问了一句,字字疏离。
夏侯毅不由微怔:“方才之事,多有冒犯。”长揖在地,态度十分诚恳。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出来说这句话。
大脑根本就不受控制,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原谅。
顾婼见他瞬也不瞬盯着自己妹妹看,心中十分不悦。
阿妍都已和萧世子订了亲,信王这明晃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不出意外的话,阿妍以后可是他的表婶,他还要动什么歪脑筋?
这么说恐怕不对。
伊人可不就是他的表姑?也没见人家心慈手软不是?
顾婼冷冷地便笑了,“信王殿下,您恐怕走错路了,您不该和我们致歉,而是该去找伊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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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没有如果
话中冷嘲热讽,说得夏侯毅有些难堪。
顾婼直来直往的脾性这些年已慢慢收敛许多,然偶尔气急,也免不了怒形于色。
夏侯毅这事做得未免太不地道!
他当汝阳公主是妹妹,为她做不在场证明,若事实正是如此,当然无可厚非,谁人会去指摘责备他的不是?
可他睁眼说起瞎话,还能一脸的光风霁月,企图瞒天过海……
想想伊人当时受伤失望的神情,若说顾婼没有一点点感触,那是不可能的。
当她被从小尊敬孺慕的父亲利用来毒害母亲的时候,当她因为一点点的“失误”被顾家扫地出门的时候,当从小要好的姐妹顾妤其实存了心对她和妹妹挑拨离间的时候,一瞬的感慨悲伤,和信念的崩塌,顾婼十分能够理解。
今日若非是晏仲和阿齐那将太皇太后的一条命救了回来,伊人势必要锒铛入狱,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夏侯毅一手造成!
好歹还是亲人呢,还是曾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如此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能把人推入火坑,可曾考虑过后果?可曾在乎过往日情谊?
顾婼丝毫不给面子,恨不得为萧若伊鸣抱不平,狠狠敲打他一顿。
然而可惜,不行。
无论出于什么方面,她都没有这个立场,至多也就是口舌上占一点便宜。
柳氏轻轻嗔了顾婼一眼,顾婼便撇过头去。
柳氏只好无奈说:“小女出言无状。还请信王见谅。”
夏侯毅能说什么?
顾婼说的又没错,他确实应该好好跟萧若伊致歉。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更在意顾妍的看法……
见一时没有再继续寒暄下去的必要,柳氏带着两个女儿便要离开。顾妍目不斜视,自始至终都不曾抬眸瞧过他一眼。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之际,听他低唤了声“配瑛”:“我想和你谈谈。”
顾妍脚步微缓。
谈?
他们能有什么可说的?
顾婼闻言就挡在了顾妍面前,神情显得十分防备:“信王殿下,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被她说中了吧,夏侯毅根本没安好心!
夏侯毅就谦和地笑笑:“配瑛与表叔订了亲,说起来我们都能算是一家人。四周来来往往人这么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泾渭分明至此,是否太过谨慎了……凤华县主都在顾虑些什么?”
顾婼一下就哑口无言。
总不能说,她担心的就是他这个人……
论口才。十个顾婼。也比不上一个夏侯毅。
顾妍熟知此点。
罢了。不过几句话的事……
顾妍让柳氏和顾婼先走几步,和夏侯毅站在十分显眼的方位。
往来人群众多,灯火月色通明。一览无遗。
她自认问心无愧,也不用藏着掖着躲躲闪闪。
夏侯毅就直直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臂:“你的手怎么了?”
注意到不同寻常的何止是萧沥一人,他也同样没有遗漏。可笑的是,表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关切,而他,还要寻着机会才能问出口。
顾妍袖着手并不作答,只顾轻缓地笑:“信王殿下,我自觉与你应该无话可说。”
夏夜的风有点冷了,她偏过头去。
皮肤润白,宛转蛾眉,小巧温婉的下巴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有几缕调皮的发丝飘在耳侧,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一如曾经多次出现在梦里的,那个曾在七夕斗巧节上大放异彩的小姑娘。
夏侯毅沉下声音:“你生气了。”
这是陈述的语句。
很明显的不是吗?也不知为何要不死心地问上一句。
顾妍却淡淡说着“没有”。
确实没有。
生不生气的,也得看是对什么人,值不值得。至少夏侯毅……早有过心理准备了,就无所谓错愕惊讶,甚至大动肝火。
“应该的,应该的……”夏侯毅唇边笑容就更加嘲讽了,“可是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呢?”
他像是浑身压抑到了极致,绷紧着声音:“你与表姑交情匪浅,处处帮衬,两肋插刀,汝阳也是我的妹妹,我不站在她这一边,还能有谁帮到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难道要我看着她受罪!”
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也只是个区区血肉凡人之躯,如何能做到铁面无私、大义凛然?
他也很无奈!
顾妍“嗤”地一声笑了,看着无比苍凉。
是了,是了。
都是有理的。
在他眼里,这所有的一切,就是有情有义的表现。
还以为他能有多少长进呢!
顾妍几不可察地叹息:“你对汝阳公主于心不忍的同时,可曾想过别人?”
低低的声音,似是飘散在了夜空里。
她突然想知道,前世的他,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想过?
一边是授业解惑的恩师和一干忠诚义士,一边却是自己的性命前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吧?
他有什么错?
生在皇家可是他的错?
被魏都逼迫到绝境,又是他的错?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舅舅一干西铭党人早就犯了众怒,魏都要收拾他们是迟早的,若能因此给他提供便捷,保住他的一条命,才是死得其所不是吗?
所以,他们合该就去死,就该为他的未来铺路?
他们生命的意义,就体现在了这处?
顾妍心里忽的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殿下,是非曲直,您心里自有一杆称,您做什么,与我无关,也不必要和我解释。”
声音更加地冷冽了。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地去质问他,尽管这样根本没什么用。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无话可说。
“殿下若没有其他事,就此告辞。”
顾妍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走。
“配瑛!”
他厉声叫她。
“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左也错右也错,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做啊!”
他全身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又突然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再支不起一丝力气。
她背对着他扯了扯嘴角:“殿下,配瑛何德何能,能有这个荣幸来教你?”
说到这里,也有些累了:“别再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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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络子
若有如果,她上一世一定会擦亮双眼,好好看清楚身边的人。
若有如果,她一定不会在那片梅林里为他迷失自我,将自己和家人推入深渊。
若有如果,她大概会选择,拼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一剑刺进魏都的心口。
再要有如果,她多么希望,自己从来都不是顾妍……
一步一步蹒跚而行,不知不觉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伸手探了探,满面的水光荏苒。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如果她是夏侯毅,她要怎么做?
站在他的角度,是否也会选择同一条路?
她从没这样想过。
拼命地暗示自己,拼命地想要躲避这个问题,答案却呼之欲出。
如果她是……
如果她是……
她大概也会如此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用那么多条人命,能够换回自己一夕安康,说不定,她也这么做了……
顾妍蓦地弯腰捂住了嘴,止住唇齿间险些溢出的呜咽。
看吧,看吧,他们多么像啊?
都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可是太像了,太像了。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最逼仄阴暗的一面,在他面前,就像是一面镜子,完全被反映了出来。
她是多么痛恨这样的自己!
夏侯毅,原来我能够理解你。
可是。你教我怎么原谅你?
明明无关爱憎怨怼,今生只做一对路人,可你为何非要彰显自己的无辜?
受尽折磨的我,该以一种何等罪恶的心态去理解和包容?
做不到了,永远都做不到了!
她弯着腰,有些承受不住这样情绪。
好似自己对他的理解,对于其他人而言有多么的不公平!
舅舅怎么死的?纪师兄怎么死的?杨伯伯一家满门抄斩,舅母屈辱自缢,自己的一双腿、一双眸,那满目的血腥。满地的人头。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这些都不存在了是吗!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顾妍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身子被拥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鼻尖覆盖了一股冷冽的薄荷香,她听到熟悉低哑的声音:“你怎么了?”
“阿妍?”
手臂收得极紧。她几乎与他的胸膛紧密贴合。
她竭力攀附住萧沥的手臂。
结实紧实的胸膛。一双臂膀隔绝了外头的寒冷。
“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她颤抖着身体,反复讷讷地直问。
萧沥一怔。
“顾妍。”
大掌轻拍着她的后背,薄唇靠近耳边。他吐气凉薄、一字一顿:“你是顾妍。”
她犹不相信:“真的?”
萧沥微笑,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说得无比认真:“我不会认错的。”
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的。
顾妍眼睛终于发酸发涩。
到底,她还是她啊。
是那个被他害得家破人亡,抱憾而终的顾妍,是那个曾对他倾心相待,最后又含恨亲手掏心挖肝的顾妍,是带着上世腐臭昏暗回忆,重生归来的顾妍啊!
她伸手环住萧沥的腰,脸更深地埋进去,任由眼泪顺着面颊淌下,在他胸前石青色锦袍上洇湿开一大片。
这一刻,泪如泉涌。
这条官道上不是没人经过,只是今日宫中之事冲击太大,再瞧见这样的场景,反倒不觉如何。
人家都已经订了亲,这种举动虽说出格,到底也说不上什么不是?至多,就私底下说一声配瑛县主不检点罢了……至少,他们都还没有这个胆子,去指摘萧沥的不是。
萧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十分珍惜这一刻的顾妍软弱。这个小姑娘,凡事都憋在心里,对外人设防,竖起满身尖刺,给自己伪装上一层坚硬的外壳,不肯袒露真心。
他始终记得,在从沂山人贩窝的窖洞里爬出来时,她在顾修之怀里哭得多么惨烈。
满身的污泥和血渍,一把鼻涕一把泪,着实是一点都不好看哪……却让他异常地羡慕,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耿耿于怀。
总在想,什么时候,她也可以像对待顾修之一样,对自己完全地信任。
他轻拍着顾妍因哭泣而耸动不已的肩膀,用下巴蹭了蹭她头顶的发旋,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看向远远驻足观望的夏侯毅,可他在接触到自己视线的同时,便移了目光匆匆背道而驰。
阿妍刚刚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吧?
萧沥默然无声。
伊人一事过后,他大约再无法对夏侯毅用从前的目光看待了……小时候还会跟在他身边转着,将自己新得的玩具拿出来给他的阿毅,都已经长大了。
萧沥一时感慨万千。
等顾妍抽着鼻子抬起头来,其实也不过就是半刻钟的事。
这小姑娘情绪来得快但去得也快,萧沥还觉得有些遗憾,但看她眼睛肿成两只桃子,什么杂念俱都烟消云散了。
顾妍很是不好意思地看看他胸前一大片洇湿的痕迹,低垂下头轻声道了歉。
大约是知道他不会怪她的,所以不过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却听他很不满意地道:“一句对不住就算完事了?”
他指了指胸前一片深色说:“今天刚换的新衣裳呢,就这么寿终正寝了。”
堂堂镇国公世子,难道还会缺一件新衣裳?
顾妍愕然,这时候脑子就有点转不过弯,反倒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那,那你要我怎么做?”
萧沥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反倒问起来:“你络子打得不错吧,我记得你送过伊人一个攒心梅花的络子!”
很久之前的事了,但确实如此。
顾妍讷讷点头。
萧沥便说:“你也给我打一个,随便什么样式都行,就当赔礼了!”
顾妍上下看了看他。
今日是来参加喜宴的,总是不是从前一身黑,而是一件墨绿银丝团花锦袍,然而通身没有一丝坠饰。
给他打络子,他挂哪儿?
顾妍不理他,掉头就走,萧沥快步跟上:“你还没答应呢,我这衣服给你当了抹布,你就这么算了?”
抹布?
顾妍顿住,抽了抽眼角。
这个人,真是变得越来越无赖了……
“什么样式都可以?”她挑起眉问。
萧沥认真点头。
只要是她做的,他不挑。
顾妍失笑:“那就蝙蝠的吧,正好驱邪挡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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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比你高
初夏的清晨总是显得十分宁静,天刚蒙蒙亮,烈日还未施展,夜间的水汽慢慢凝成淡淡的薄雾,有几只早醒的鸣蝉已开始不知疲倦地啼唱。
西城平安坊一户普通人家的大门悄然打开,一个年老的婆子提着菜篮子利索地迈过门槛,整了整衣裳,便如往常一般去了菜市场,又去了药铺买上两贴药。
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门庭大开。
昨晚帝后大婚免除了宵禁,喜庆热闹地连京都这种小巷里都深有感触,然而此时更多谈论的,却是昨晚宫里太皇太后“死而复生”那诡异的一出。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宫里那么多人都有耳闻,消息再要传开还不是一瞬的事?
就见一荆钗布裙的妇人说:“险些红事变白事,要不是晏大夫妙手回春,可有的难办了……”免不了就要为晏仲称赞一番:“幸好晏大夫医术高超,当年郑太妃就是人家救下的,现在太皇太后也是。”
“快别提郑太妃了!”
另一个妇人闻言赶紧提醒她:“太皇太后突然如此可都是郑太妃害的,用了什么巫术,将太皇太后害得不轻,现在都被处以磔刑了,你还说!”
妇人自知失言,连忙捂了口。
眼睛四下里转了圈,发现没人,这才松口气。又一眼瞧见走过来的婆子,连连喊道:“哑婆,又去买菜了?”
叫了好几遍,哑婆才有反应。转过脸来。
满面的褶子,鬓发花白,笑得十分和蔼。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想了许久,点点头。
街坊四邻都知道这婆子是个哑巴,还耳背,但是身体很不错,行动自如,他们都叫她哑婆。
眼睛往哑婆菜篮子里瞅了眼,寻常的果蔬。连块肉也没有。还有两包用桑麻纸包好的药。
热心肠的邻居问道:“哑婆,你们家小主子身体好些了没?昨晚好像没听到他哭啊……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年纪受着罪,怎么也不好好补补。连点油腥都没有。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
嘀嘀咕咕的说。哑婆一脸的茫然,好像在竭力分辨人家在说些什么。
邻居叹口气。
罢了罢了,人家孩子的娘亲都不在意。他们跟着瞎操什么心?
“没事了,哑婆,回去吧,别叫你们太太等急了。”
摆了摆手,哑婆意会,笑眯眯地点点头往回走。
就听那邻居在她身后摇着头轻叹:“孤儿寡母,这孩子又一身病,大半年了吃这么多药,也没见有个什么名堂,真是不容易……要我说,就是那些大夫医术不好,若能请到晏大夫,还怕什么?”
“就别胡说八道了,晏大夫哪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请得动的,人家可是镇国公的幕僚,性子傲着呢……”
喋喋不休的声音渐行渐远,哑婆一步步走得缓慢且坚定,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推门进屋。
一股浓郁的药味。
四周很暗,窗上蒙着厚厚的帷幕,只在床头点起一根蜡烛。
火苗跳动雀跃着,床边一个蒙了面纱的妇人正看着床上安然睡着的孩子。
哑婆轻轻将药包放在床头小几上,探出头看了眼榻上瘦骨嶙峋的少年。
若说少年恐怕也不对。
这孩子分明就是张稚嫩的脸庞,可头发却是雪白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横亘着的血管青筋。
若是萧沥在场,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正是从他手里偷偷溜掉的那两个人……传言中太虚道长的妻子和孩子。
“他睡得很香。从昨晚开始,睡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好。”
蒙面的女人低声地说,声音里带了点点笑意。
哑婆极少见她这样高兴。
上一次她欢欣鼓舞,还是给宫里头那位换魂成功后,小主子身子难得有了起色。
哑婆也跟着笑起来,比了几个手势。
“是啊,他会好的。”
女人坚定地点点头:“我的箐染,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抬起头看向哑婆。
一双明丽的眸子布了少许血丝,额前的发丝俱都斑白,本该是光洁的额上,覆了几道皱纹。
“你都听到了什么?”女人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问。
哑婆腾出手来,细细比划许久,最后指了指床上的少年。
女人眸子便是霍瞪:“你说太皇太后活着回来了?”
哑婆笃然颔首。
“这不可能!”
女人皱起眉:“除非动了偶人‘厌胜’,不然太皇太后怎能回来?”
更何况还是活着的……
女人捏着下巴,站起身,来回在屋里走了几圈。
太皇太后身上沾染过完颜公主的血液,所以她一双手能够保持青春嫩白经年不散。
她以十年阳寿为媒,通过渡魂术将太皇太后身上残留的那份微弱的祝祐引导至自己儿子箐染身上,可这么久都过去了,早该丁点儿不剩了才是!
失去祝祷的**,离了本魂,就是一具死了的躯壳,即便本魂再次回归,依然回天乏术。
太皇太后早该死了才对啊!
女人弯下身子,轻轻握起少年箐染的手。
暖暖的温度,不再是从前沁入骨髓的冰凉。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完颜族氏祝祷的力量,那是巫神的回馈!
“不会的……不会的……”
女人连连摇头,惊得站起身来。
哑婆赶忙上前来扶住她。
她却激动地热泪盈眶,抓紧哑婆的手臂:“哑婆。哑婆,箐染有救了……完颜氏还有后人存在的,还有的!”
哑婆双眼大亮,拍拍女人的肩膀,又比了几个手势,让她赶紧冷静下来。
女人深吸几口气,笑说:“是了,不该这么激动的。”
她赶忙吩咐道:“快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
哑婆眉眼含笑。赶紧应下。
至于如何个详细法……当然是要将昨晚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只可惜。哑婆没有这个机会。
昨晚太皇太后当即处置了郑太妃,是夜,就大肆搜查皇城,在西北角的废弃宫宇里揪出一个死去不久体无完肤的女人。
太皇太后太熟悉这个女人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待了一年多。被姓封的嬷嬷折磨得死去活来。还不给一个痛快!
至今她反倒感谢起来,郑三娘心有不甘,给她留了一条活路。否然何来的今日绝地反击?
至于这个女人是从哪儿来的……翻一翻宫里的人事簿子,轻轻松松便能查到和郑太妃的关联,甚至生辰八字与太皇太后一模一样。
又有信王夏侯毅佐证曾在深宫角落里见过封嬷嬷鬼鬼祟祟,太皇太后不再多说,吩咐了给郑太妃施以磔刑,千刀万剐。
更借口平昌候郑氏一族亦有参与共谋,拿平昌候开刀。
当年郑贵妃深得方武帝宠爱,平昌候郑氏一族水涨船高,族中在朝为官者近半数,随着方武帝的逝世,纵然有部分权利削弱,依旧不可小觑。
至少这么多年,无论是皇帝或是太皇太后,都没有明确要拿下平昌候府的意思。
众人只觉得太皇太后太心急了,好像在赶时间,将该做的事通通做下来……郑氏一族这些年贪赃枉法的事做的不少,更有人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行,趁此时一起揭露出来,太皇太后褫夺了平昌候爵位,将平昌候处斩,更将所有郑氏男子流放。
郑淑妃在乾清宫前哭哑了嗓子都没用。
成定帝新婚,正和张皇后蜜里调油。太皇太后愿意管事最好,成定帝恰好乐得清闲,至于郑氏一族……证据确凿,他无话可说,也无法为郑淑妃一人网开一面。
而本因为一场风寒错过了成定帝婚宴的小郑氏,听闻这个噩耗,当即吐出了一口血。
最可笑的,是负责监察督责平昌候府抄家的人,竟还是萧沥!
她的继子,在她心里最柔软最不可言说的那个人,抄了她的娘家,她所有的倚靠!
小郑氏两眼斜翻,险些一病不起。
这一系列残暴的血腥手段下去,当日婚宴上知晓一星半点的人赶紧封了嘴皮子。
外头口口相传的,也俱都是停留在表层,模模糊糊说的都是郑太妃使了厌胜巫蛊之术,太皇太后病危,晏仲术精岐黄、着手成春……纵然对昨日跟着晏仲一道入慈宁宫的顾妍和阿齐那深感困惑,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子,实在让人想不出有何本事。
最后竟不曾牵扯到顾妍半分。
哑婆最终一无所获。
顾妍不知外头的风风雨雨。
那晚回去过后,她回府后便病了。
也不是伤风发热,却浑身发冷,梦呓盗汗。阿齐那来给她看过后,眉心久久蹙起默然无语,喝了两贴药后症状稍减,却还是没精打采。
柳氏觉得那晚宫里的事太过邪乎,和柳昱商量了一下,要不还是去庙里求一碗符水。
正好被从书院休假回家的顾衡之听见,当即制止道:“符水有什么用?一群欺世盗名的秃驴,随便画两张鬼画符,再念两句经文,就能药到病除了?那晏伯伯也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一板一眼,却说得头头是道。
顾衡之还记得当年顾崇琰让他和顾妍去普化寺喝符水,顾妍想法子把两碗符水都给倒了,他虽然不清楚这里面原由,也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像,还真有这么点道理哦……”
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顾衡之回身,就见萧若伊歪着头讷讷说道。
他当即抬头挺胸:“什么叫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好吗?”
萧若伊“噗嗤”笑出来。
和萧沥一道给柳昱跟柳氏见过礼,就问起了顾妍:“阿妍的身子可好些了?都是为了我,让她担惊受怕的,现在还病了。”
柳氏哪里会责怪萧若伊,伊人自己遭了多少罪还说不清呢!
她的脸色,其实比起顾妍没差多少,皆是憔悴苍白。
“我姐可没这么胆小。”
顾衡之摆摆手说:“她还一直说我身体不好,她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
念念叨叨的,就要带萧若伊去看她。
萧沥犹豫了一下,刚转个身要跟过去,就被柳昱叫住。
那日送顾妍走出宫门,柳昱看见顾妍双眼肿了,险些抄起家伙往他身上招呼,好说歹说才算拦了下来,被顾妍搪塞过去,不过萧沥大约知道,西德王是不喜欢他的。
也对,自己最心疼喜欢的小外孙女,可不得处处宝贝着,恨不得多留身边几年。
萧沥恭敬回身,柳昱斜挑眉道:“听说你棋下得不错。”
“还可以。”
还真是不谦虚……
柳昱哼哼两声:“有没有兴致跟我下一盘?”顿了顿又说:“我们下象棋。”
萧沥没意见。
柳昱舅舅满意地笑笑,回头就和柳氏说:“玉致,帮我把书房书架第二层那只棋盘拿过来,我要和萧世子手谈几局。”
那笑容多少带了点算计的味道,萧沥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顾衡之领着萧若伊往顾妍的院落走,感觉曾经活泼喜闹的一个人好像安静了许多,一路跟着他,却说不上几句话,通常都是他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这让顾衡之有点不习惯。
不由伸手戳了戳萧若伊:“你怎么了,都不说话。”
萧若伊眨眨眼,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
顾衡之和顾妍长得很像,可慢慢长大了,许多不同就彰显出来。比如他的鼻子更挺,嘴唇更薄,眉毛从淡而细,变得浓而粗,面部轮廓更加棱角分明,说话的声音时而粗哑时而尖细,跟鸭子叫似的。
萧若伊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声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砂砾磨过一般,有趣极了。
萧若伊笑而不语,忽然拿手比了比:“你是不是长高了?”
从前只到她肩头的小子,这时候好像都已经到她耳际了。
顾衡之立马一昂头,得意地笑:“让你叫我小矮子,等着瞧吧,有一天我肯定和萧大哥一样,比你高许多许多。”
少年拿手比划了,努力踮起脚尖的他几乎与萧若伊齐平,却伸长了手高高举着。
那张白皙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唇红齿白,笑得跟花儿似的。萧若伊好像还能数清他鼻尖细小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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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剿匪
顾衡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怎么又走神了?”
声音嘶哑如裂帛,萧若伊一个激灵,皱紧眉翻个白眼。
食指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开:“你还是别说话了……”
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子,嗓音着实算不得好听。
顾衡之就怔了下。
夏风微醺,带着院子里他叫不出名字的花香,额上指尖清凉,轻轻一点就离开了,只留下上头冰冰的触感。
宽袖抬起,有种沁人心脾的香味从袖口飘散出来。顾衡之正想抽着鼻子仔细闻一闻,听到她说这话,动作不由顿了顿。
萧若伊已经轻笑着走开了。
顾衡之挠挠头皮,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凑过去笑嘻嘻地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真香,比我姐身上的还要好闻!”
萧若伊身子微震,感到面上似乎有一股热潮慢慢袭来,心里砰砰直跳。
她侧过头去看顾衡之。
他正笑得开怀,一双大眼睛晶亮亮的,里头包含的情绪却只是一种纯粹的赞美。
就像他会说张祖娥美丽漂亮,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一样。
单纯的夸赞,不包含任何情愫。
眸光慢慢低沉,萧若伊暗骂了句。
顾衡之本就比她小了两岁,顾妍总是说他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萧若伊也一直拿他当小子看。
这家伙情志没开窍,什么都不懂。说起话来根本就不避讳……可萧若伊不一样,她都快及笄了,某些东西总是比他知道得多……
这小子!
这小子……
心里反复喃喃念叨这么句,萧若伊咬着牙甩袖就走了。
弄得顾衡之十分不解。
他说错什么话了?
夸她的香好闻,这还有错了?
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四顾,萧若伊早不见人影了,他悻悻抓了抓头,也只好往顾妍的院子去。
萧若伊果然在那,坐在床边锦杌上,拉着顾妍的手说着话。神情不大好看。
“怎么没精打采的。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不该高兴吗?”顾妍弯着眉眼笑,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顾衡之瞧见不由摸了摸眉心,好像还能感受到那种沁凉丝滑。
萧若伊扯开嘴角笑得有些无力。
占着太皇太后的那只山魈魍魉走了。最亲近的外祖母回来了。郑氏一族被发落。与平昌候小世子的赐婚作废,什么都好好的,她还有什么可难过?
也许是因为夏侯毅吧。
萧若伊现在一点不想提这个人。
她强打起精神。眯着眼睛说:“太皇太后很喜欢皇后,让她执掌凤印,处处体贴周到,皇上也对皇后娘娘很好,郑昭昭可是半点风浪都掀不起来了。”
曾经她们还一度担心过,郑淑妃先于张皇后入宫,在宫中打实了基础,张皇后恐怕会步履维艰。
然而此番太皇太后迅速地打压郑氏,处处给张皇后做起脸面,让人尽快忘记了成婚当天的不愉快。
宫中上下对张皇后敬畏有加,相反的郑淑妃却孤立无援,被东风压倒了西风。
顾妍长舒口气。
她听说,张皇后的凤舆经过乾清宫前时,郑淑妃得成定帝特许,未曾对张皇后行过跪礼。连士族阀门里都讲究妻妾之分,更何况还是皇宫大院。
事关颜面。对此,有心人们不可能不在意。
郑淑妃确实都算计好了,可惜再精打细算,终究还是被杀出的程咬金半路夭折。
至于这程咬金,便是始料未及的太皇太后。
阿齐那说过,要破解渡魂术,必得去阵眼破坏了偶人,而那日巡卫长送来的巫蛊偶,便是‘厌胜术’的核心,上头这么多的刺眼,顾妍大概知道这是阿白的杰作。
郑太妃不可能不防着有人去搞破坏,甚至严防死守防止别人靠近。但她千算万算,大约想不到会败在一只小刺猬手上……黑灯瞎火,谁会去在意一只通身灰黑在地上爬着的小动物。
“你那天怎么就带了阿白入宫?”
寻常外命妇入宫,连贴身的婢子都不得携带,萧若伊在宫里住了十年,总有点特权,豆苗跟着她算不得违例,可再带上一只刺猬,就委实可笑了。
萧若伊无奈道:“我也没办法,那天阿白咬着我的裙摆,死活缠着不放,这也是没法子了,才将它带进宫的。”
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些事,悄声地说:“阿白的鼻子很灵敏,日前我总拿出太皇太后赏赐的东西睹物思人,那天见到的布偶身上,我闻到沾染了些许同样的气味,阿白大约是循着这气味,把它给刨出来的……”
虽然不可思议,但好像只能如此解释这种巧合。
顾妍瞠目结舌。
如此说来,阿白好像还很有灵性……
“它是从哪儿来的?”
萧若伊想了想说:“哥哥在一缘大师的菜园子里挖出来的,当时它正在啃着一根水黄瓜,咯吱咯吱的声音可响了!”
顾妍:“……”
一缘大师……似乎萧沥和这位得道高僧十分熟悉。
顾妍也记得,阿白是不食荤腥的。
你给它吃糕点水果它很喜欢,但给它吃酱卤牛肉,它却分毫不动。
大约是受过佛法熏陶通灵的吧……
顾妍笑了笑不再多谈,顾衡之早便进来了,歪着头听她们讲话,既不插嘴,也不打断,捧着一碗杏仁露咕噜咕噜地喝。
“小子,声音能不能小一点?”萧若伊受不了地回身瞪他一眼。
顾衡之吐吐舌头,顺道就给顾妍递了一盏果子露:“姐。说这么多话口渴了吧,多喝点。”
态度十分殷勤。
顾妍讷讷接过,萧若伊挑眉等了半晌,都不见他有什么多余动作,回过头一看,居然又吃上了!
“喂,我的呢?”她忍不住叫了句。
顾衡之后知后觉:“你渴了?”
“……”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嘴唇都干了好吗?
顾衡之挠挠头皮,“哦”了声,再没下文。
萧若伊气得肝儿都疼了。
哦!
哦你个鬼!
她霍然起身,恨恨瞪向他。回头跟顾妍说改日再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顾衡之捧着一只天青莲花瓣哥窑茶盏,怔怔出神。
“衡之。”
他听到顾妍在唤他,木然地转过身。
顾妍一脸无奈:“为什么要故意惹伊人生气呢?”
故意?
“我哪有?”顾衡之再三强调。
可对于自家双生姐姐投递过来的目光,顾衡之心虚地低了头不予作答。
坐了片刻。就感觉再也坐不下去。说了声出去透透气。匆匆就往外跑。
顾妍一阵好笑。
前院柳昱抽着嘴角看着桌上满目狼藉,黑白二色棋子泾渭分明,而黑棋深入腹地。白王处于将死状态。
萧沥兴致刚刚才上来。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西洋棋,有别于传统棋艺,倒也有趣。
“王爷,还要继续吗?”萧沥抬起头问。
柳昱脸色就更难看了。
除却一开始萧沥输了几场,后面他摸清楚规则,居然次次得胜!不说是第一次接触西洋棋的吗?怎么比他这个玩了好几年的老手还厉害!
再来!
再来个屁啊!
柳昱翻个白眼去端茶。
正来送差点的柳氏就抿嘴笑道:“王爷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有精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萧沥顺势起身,柳昱不乐意地捋袖子:“怎么不行?再来!”
柳氏哭笑不得:“父亲!”
最终也只得讪讪作罢,萧沥转个身就走了,至于去的哪里,柳昱用膝盖想想都知道!指着萧沥的背影直说:“你看看,你看看……也不知道让让!”
柳氏却听不出这话里有半点责怪,原本还吹胡子瞪眼睛的老人不一会儿就笑开了。
她坐到柳昱的对面:“他要是让了您几步,您只怕就不是这个反应了。”
大约还会大骂他虚伪。
棋品如人品,柳昱突发奇想,何尝不是想试一试他?
柳氏往棋盘上寻思了几眼,慢慢笑起来:“其实也不是没有让,只不过……比较隐晦。”
柳昱哼了声,瘪瘪嘴道:“勉勉强强。”
勉勉强强的某人熟门熟路地往顾妍院子去蹲点。主人家默许了,也就没人去拦着他,然而萧沥觉得,还是爬窗来得比较方便。
阳光正好,窗边的一盆凤仙花开得极艳,红彤彤的。顾妍坐在窗下躺椅上打络子,就是先前答应过给萧沥编的。绿绣和忍冬两个丫头就采了凤仙花捣汁。
青禾拿了条薄毯给顾妍盖在身上。
初夏燥热,她却觉得冷,和上世染上的寒症有些相似,只是此次还觉得浑身乏力。近几日慢慢地好些了,气色也在逐渐恢复。
按照阿齐那的意思,大约就是失了血气,需要慢慢将养。
倒是不曾后悔那么做,至少于她而言,并非没有收获。
灵活的手指翻飞,很快络子初具雏形,萧沥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她正坐在暖阳下,手指间红通通的丝线紧紧缠绕,肤色白皙地近乎透明,神情专注。
捣弄花汁的婢子们惊了一下,在萧沥示意下不曾吭声,他就立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编弄。
袖口滑落,紫阙镯子上六颗宝石璀璨闪亮,映衬着她的腕子纤纤,莹润细腻如白瓷。
只是,那日见到她腕子上缠绕的厚纱,此刻已然无踪,甚至腕子上不见半点痕迹。
才几天的工夫,就什么都没了?
萧沥很奇怪,又觉得不奇怪。
记忆中有个人确实曾经如此。
什么样的伤口在她手上,都能够快速愈合,毫无疤痕留下,始终幼嫩细白。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一贯认为这种能力超乎寻常,也从不赞成。
那日顾妍和阿齐那一起进的慈宁宫,她们做了什么连晏仲都不清楚,他试过旁敲侧击过无数次,然而晏仲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晏仲只是被顾妍找来掩人耳目的盾牌。
萧沥不去问,顾妍也从不和他说。
等到一只络子收尾,鲜红的颜色摆在掌心,顾妍拎起来细看了看,就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妍睁大眼,转过头去看绿绣和忍冬,那两人目光躲闪,明显地早就知道。
门庭大开,内室门口的湘妃竹帘高高撩起,清风徐徐拂面。
她少有发愣迟钝的时候,这种迷糊的样子很有趣。
萧沥唇角微挑:“没多久,看你忙着,就没打扰你。”又摩挲着手里的络子道:“这是给我的?”
朱红色的络子,十分鲜艳,底下垂着长长的流苏,没有过多的坠饰,简洁飘逸。
萧沥很喜欢。
尽管这样扎眼的颜色和他一点都不相配。
“挂哪里好呢?”他喃喃自语,想把络子别到腰间。
顾妍赶紧拦住他:“太丑了!”
他不满:“哪里丑?”
然后非要挂上去。
他穿了身玄色衣衫,那么一根鲜红的络子坠在腰间,说不出的别扭!
绿绣抿着唇轻笑,顾妍还想去夺回来,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反倒被他捉住了腕子。
粗粝的指腹滚烫,划过她细嫩的掌心,他捏了捏她的右腕,慢慢放开说:“这样挺好的。”
哪里好?
顾妍没力气和他闹,闷闷坐了下来。
他说:“我要去关中了。”
关中?
顾妍抬眸去看他,想了想问:“朝廷让你去剿匪?”
从去岁开始的干旱演变至今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燕京感觉不是那么明显,但渭河一带却民不聊生。
朝廷是有发放赈灾饷银,然而这么一层层剥削下来,能顶个什么用?喂饱别人的荷囊罢了!
以至于关中一带兴起大批贼匪流寇,烧杀抢掠。
朝廷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萧沥点点头。
其实这本该是他父亲一品威武将军萧祺的本分,然而萧祺毫不犹豫地向成定帝请旨推给了他,意为,需要好好锻炼犬子的能力。
是啊,他在西北军呆了七年,父亲还嫌不够,还要把剿匪的任务也交给他。
萧沥闭了闭眼说:“大多都是农民,武力值比不少军队,他们走上这条路也是无奈之举,皇上的意思是,若能招安,就别用暴力解决问题。”
顾妍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关中,流寇,贼匪。
苏鸣丞。
她看向了萧沥,笑着道:“招安是好事,和他们的首领好好谈谈,应该……我是说,也许会有收获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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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倾吐
也许?
萧沥抱胸琢磨了一下。
她说得模棱两可,又似乎饱含深意。
不由深深看了她几眼。
顾妍别过脸,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讲这样多……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曾一起关在窖洞里少年。
苏鸣丞的变化……应该还挺大的吧!
毕竟只是匆匆一面,余下的印象,就只剩黑瘦。兴许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我知道了。”萧沥不再深究,淡淡地说。
他颀长的身形走近两步半蹲下,与坐在躺椅上的她视线齐平,目光似在空中焦胶着。
绿绣和忍冬纷纷低了头。
萧沥却也没多做什么,他只是勾唇慢慢说道:“我很快回来。”
顾妍不由微滞。
他便挂着那只大红色的络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流苏轻摆,卷起流畅的弧度,还在眼前飘飘荡荡。
顾妍看了许久,依旧忍不住喃喃说:“真丑!”
然而没人再回应她。
掌心经由他手指熨烫过的地方,依旧滚烫,像是蔓延到脸上,面颊也发热起来……她将之归结于是天气的原因。
又过了两日,宫中来了懿旨,太皇太后要召见配瑛县主。
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顾妍还记得太皇太后上次召见她,是两年多以前。
那时的她还在顾家,刚从人贩的手中脱险大病了一场。因为伊人来府的探望,太皇太后身边的韩公公瞧见了她的模样,随后不久,太皇太后的懿旨也就到了。
从外祖父和昆都伦汗的口中得知,外祖母与女真完颜族氏公主是双生姐妹。完颜小公主嫁入天家,后来就成了方武帝的养母,太皇太后这个生母的地位难免尴尬,心里头痛恨完颜小公主实属正常,见着一个与完颜小公主容颜相似的人,更难免恨屋及乌。
所以太皇太后让她在烈日下站了许久。还拿护甲戳伤了她的脖颈……
那这次呢?
又打算如何?
顾妍一路前往慈宁宫的路上都在想着这些事。
然而此次。她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慈宁宫。
宫里头很冷清,太皇太后的亲信旧宫人早被那个冒牌货赶尽杀绝了,后来培养出的人又被现在的太皇太后连坐,至如今伺候着的。不过就是几个刚留了头的小宫女。动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张皇后和萧若伊也在。
太皇太后正坐在红木轮椅上,身下垫着细白貂绒毯,搭着薄被。微眯双眼。张皇后捧了卷书轻柔舒缓地念,伊人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午后的阳光灼烈,照得殿中亮堂堂,她们身上都像是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然而却始终有一股阴寒挥散不去。
太皇太后看起来疲惫极了。
几日的功夫不见,她就像是缩了水一样浑身迅速干瘪枯萎,形如骸骨。
阿齐那说过,至多也就是给太皇太后续上几天的命,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耗完了气数,终归要尘归尘,土归土。这是天道法理,也是自然轮回,谁都违背不得。
萧若伊重新搬进了宫里。
大约是对太皇太后这身体状况有了个心理准备,所以想趁着时机想再多陪陪她。
太皇太后想必心里也明白的,她前面整饬了这么久,迅雷不及,何尝不是要把握这来之不易的短短数日……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张皇后清亮的声音如同黄莺一般婉转动听。
读的是《庄子》里的一段。
她一直觉得《庄子》晦涩难懂,从不多读。
“你来了。”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看见顾妍顿在那处,抬手挥了挥,张皇后便不再继续念了。
顾妍上前敛衽行礼,太皇太后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移开:“配瑛陪哀家出去转转吧,今天的太阳很不错。”说完又接着笑道:“人老了,就该多出去晒晒太阳。”
顾妍无法拒绝。
这回连张皇后和萧若伊都没跟着来,一群宫人都是远远地尾随。
五月份的太阳已经很烈了,不如春日或者冬日的阳光温和,太皇太后说要晒太阳,却也不能真在烈日下待上太久,顾妍将她推往树荫里乘凉。
细碎的金光投下斑驳剪影,花园里许多妍丽娇美的花气味芬芳。
太皇太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出。
“什么国治大道,哀家根本什么都不懂!”太皇太后突然这样说。
顾妍唬了跳,就见她笑得十分自嘲:“哀家从前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宫女,作为一个普通的良家子入宫,得先帝宠幸,诞下了皇长子,往后才一路平步青云。若没有这些,哀家到了年纪,说不定早早地就被放出了宫,凭着几年攒下来的积蓄,也可以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可这人哪,都是被逼的……有谁天生能言会道,有谁生来杀伐果断不留情面……与生俱来的高贵,至少于我而言,委实远了些。还不是被赶鸭子上架,非得撑起来?”
她嘴边的笑容苦涩,甚至连自称都从“哀家”变成了“我”。
方武帝登基时才十岁,彼时孤儿寡母,在朝中无权无势,有多么艰难可见一斑。
可太皇太后为何要跟她说这些?
顾妍闹不明白。
“怎么都不说话?”太皇太后挑着眉问。
“配瑛不知该说什么。”
太皇太后闻言不免长叹:“你和她真是不一样。她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带着皇太子爬树掏鸟蛋。打捞太液池里的锦鲤放生,还将先帝最喜欢的一匹良驹杀了煮马肉吃!她是我见过最胆大的女人,简直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可偏偏,先帝喜欢极了她这个样子,皇太子也是。”
说的是谁,顾妍大约猜到了。
完颜小公主生长在塞外,习性和中原人有所出入,哪怕是作为和亲公主来的大夏,一时也改不去她的习惯。
太皇太后仔仔细细打量顾妍的神情,企图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不同。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聆听者。
这种倾诉的滋味。太皇太后有许多年没有过体会了。
很奇怪,对象居然是一个小丫头,还是一个她曾经那么那么讨厌的小丫头。
命运可真是奇妙!
太皇太后有点恍惚。
“我羡慕过,嫉恨过。憎恶过……被束缚了翅膀的鸟儿。终于是飞不动了。病了、倦了,奄奄一息,我就顺便送了她上路。”
顾妍蓦地睁大眼。
“怎么?觉得我很可怕?”
太皇太后呵呵地笑:“可不是吗?人心就是这么的可怕……”
顾妍闷闷道:“您没有必要与我说这些。”
无论如何。那个人都是她的姨外祖母,顾妍虽与她素昧平生,但也不乐意听到这些。
“你果然还是与她有关联的。”太皇太后闭上双眼,“这就是报应,从你出现在我面前起,我就知道,我的报应来了……不,不对,报应早就来了。”
她抬起手,枯瘦如柴。
顾妍曾记得,这双手,曾经有多么的美丽细嫩。
“我该多谢你。”太皇太后如是说:“你让我多活这几天,我心满意足。”
顾妍正色道:“我并非是为了您。”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并不值得。”
这是迁怒了……
微不足道的反抗,做给谁看?
太皇太后“嗤”地就笑出了声:“你这性子,令先究竟看上了你哪里?”
心里却想着,大抵确实是这样的。
她老了,累了,走不动了。
这辈子这么长,又这么短,弹指一挥间,什么都没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想起那日醒来,那个驼背年老的婆子充满冷意的眼神,太皇太后就知道的,她再也没有将来,更没有所谓的来世。
她这辈子害过许多人,完颜霜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最特别的一个……她就是上天的宠儿啊!
却偏偏终结在自己的手上。
所以那个驼背的老婆子来报仇来了……
用来世,换今生几日苟活。
说实话。
不后悔。
真要自己含着一口怨气,看郑三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还不如魂飞魄散来的痛快!
胸口泛起阵阵冷意,她想,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憋在心里这么长久的话,吐出来,总算舒服了。
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明黄色绣莲花纹小锦囊,用鲜红色的丝线紧密缝实,痕迹斑驳,显而易见已经有些年头。
“这东西你拿着,以后的路,你就慢慢走。”太皇太后将锦囊给了顾妍。
入手微沉,捏着似乎是一粒珠子。
“这是什么?”
“是什么别管,你只管随身带着便是。”她缩进轮椅里,低缓了声音慢慢说道:“我不至于这时候还要害你。”
顾妍便敛眉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已经很累了,顾妍推了她回宫。
当天晚上,就传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
丧钟大鸣,从皇城直冲云霄,这位曾权倾一时的女子,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太皇太后临终前遗诏,着丧期一月,无需大肆操办丧仪。
顾妍掰着手指算了算,顾婼和纪可凡的婚事在八月,太皇太后薨逝若还需国丧,势必要让顾婼的婚事延后……她是事先全部都考虑好了?
这一点无从得知,顾妍的心情也有点复杂。想了许久,到底是将太皇太后给的那只小锦囊放进贴身携带的香囊里。
太皇太后的丧仪办得十分低调,成定帝按照她的遗命,以最普通的规制,将其厚葬入定陵玄宫。
这一个月燕京忌笙箫歌舞,忌婚庆远行,过得十分安静。等到六月末丧期解除了,难免要渐渐热闹起来。
白水书院的学生便去沂山采风。
沂山地势高,阴面十分风凉,风景独好,尤其夏日晚间丛林里聚集许多萤火虫,若是幸运了,还能遇上昙花一现,这是文人雅士十分热衷之事。
顾衡之就在其中之列。
白水书院名声极佳,许多勋贵子弟都会来此地学习,等中了廪生,便入国子监读书。
顾衡之样貌俊美如冠玉,又是西德王小世子,在学子间十分受人关照,且他课业中庸,既不出类拔萃,也非一塌糊涂,待人谦和,又没有贵公子的傲气,交了许多朋友。
前往沂山别院的路上,顾衡之啃着顾妍给他做的蜂蜜糖莲子,清淡香甜的气味飘散开,烈日炎炎下,驱散掉一身暑气。顾衡之倒也大方地分给了同窗。
难免就有人问起,这是哪家买的,顾衡之骄傲地拍拍胸说:“我二姐姐做的!”
西德王小世子有两位姐姐,一位是即将与纪探花成婚的凤华县主,一位就是与镇国公世子订了亲的配瑛县主,顾衡之口中的二姐姐,当然指的就是配瑛县主了。
众人了然,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了另一辆豪华马车,里头坐的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萧泓,与萧沥是堂兄弟。
且说镇国公府一家子都是武将,萧泓却特立独行,走的文道。
镇国公府这一辈,除了萧沥和萧泓,还有就是将军夫人小郑氏生的一个傻儿子萧澈,不成气候,现今几乎全靠萧沥一人撑起来,况且萧沥的光芒已经够盛了,萧泓根本比不过他。
不过,他也没必要去和萧沥比。
萧泓摇了摇折扇,车窗外白纱飞舞,他着一袭宽袖白袍,面貌俊美偏阴柔,妥妥的一个文弱书生。这样的人若是上战场……那画面简直看不下去!
众人纷纷收了心思回来,讪讪地笑。
很快就被糖莲子那股甜香吸引了去。
听说配瑛县主与顾世子是双生姐弟,大夏双生子十分少见,他们难免问道顾妍是否和顾衡之长得很像。
顾衡之握拳抵口清咳了声,一本正经:“像自然是像的,不过呢,我比我姐要好看一点。”伸出一截小手指比了比,道:“喏,就这么点!”
说着话呢,马车一个颠簸,顾衡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受惊的学子们纷纷探出头去询问怎么回事,就见萧泓那辆大马车陷入了一个泥坑拔不出来,后头的的马车俱都被挡了去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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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难言
前晚下了点雨,地上满是泥泞,马车上的人没有感觉,车夫一时未曾注意地上有个深坑,原只当是个浅浅的水潭,便如此深陷进去。
抽打了好几下马臀,依旧不动分毫。
车夫只好下车来,躬身对萧泓道:“二少爷,烦请您先下个车,等小的先将车辙弄出来。”
萧泓细长的两道眉毛轻轻聚拢到一起,有些嫌恶地看了看地上土黄色的泥泞,撩起袍角倒也配合着下车。走至一旁草地上,有书童搬来长凳,萧泓顺势坐下,下头端茶撑伞扇风一应俱全。
顾衡之掀开车帘淡淡瞥了眼,又默不作声地放下。
同宗本源,顾衡之可以在第一眼便对萧沥毫不设防,却无法对萧泓也同等对待。
如同窗所言,顾妍与萧沥定亲,西德王府和镇国公府将结两姓之好,理所应当地,二人应该交情匪浅,然而顾衡之平素与他却未曾有什么交集。
倒不是顾衡之不与萧泓为伍,反倒是萧泓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特立而独行……少有人能够入了他的眼。
顾衡之不甚在意地瘪瘪嘴,外头车夫的吆喝和马儿的嘶鸣声混杂,马车纹丝不动,后来就干脆倚靠人力。他们一行出去采风,带两个小厮书童都已经算多的了,更别提什么身强力壮的护卫,这一时半会儿竟然奈何不得。
日头越来越烈,尽管有人打着伞。萧泓的额上也淌下汗珠,耐心慢慢耗尽。
“萧二少爷,要不你先上来吧,马车里放了冰块,还能凉快些。”
有一人如是提出邀请。
萧泓眉梢斜挑,眼珠子轻轻一转,薄唇为妻便直接拒绝:“不用了。”
他还不至于和他们共乘。
那人不免感到尴尬,悻悻收回好意,也少不得在心里骂上几句。
片刻之后,车夫讪讪上前:“二少爷。车辙坏了。卡在泥坑中的石头上,除非合力将马车抬起。”
车夫神色懊恼。
分明出发前都检查清楚了,谁知还出现这样的纰漏。
可萧二少爷这马车可是定制的,铜皮铁骨。重量不一般。哪是他们几个能够搬得动?
萧泓勾唇冷笑:“那还采什么风?不如直接回去好了!”
他打开折扇。眸光冷冽,嘴唇抿紧成刻薄寡淡的弧度。车夫不由打了个哆嗦:“小的,小的再去想办法!”
萧泓忍耐般地闭上眼。身边书童掏出帕子要给他擦一擦汗,萧泓正在气头上,反手便赏了书童一耳光。
声响很大,众人不由一愣。书童猝不及防,脸歪向一边,身子也不稳地倒下来,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萧泓长身而立,极目远眺。
似乎能看到远远有一人一骑急速驶来,烟尘四起。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
一大伙儿人都被堵在这里,倒还有过来凑热闹的!
来人穿了身玄色劲装,头戴草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衣服被汗水浸湿,紧密地贴合在身上,强健身形一览无遗。
萧泓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熟悉,便多看两眼,直到近了,隐约瞥见他草帽之下的面容,不由缩了缩瞳孔。
“修之……”
萧泓喃喃自语。
声音如羽毛划过心尖,又如春日第一滴雨水润物无声,酥软发痒。
他握着扇骨的手指慢慢收紧,阴沉面色一改,反倒挂上了抹淡笑。
疾驰而来的正是顾修之。
他本急着赶路,选了这条僻静的小道,谁知行至半道,碰上了这么一桩事,不得已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顾修之翻身下马,上前询问。
车夫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他们正需要人手,而这位公子看起来身强力健,若肯相助,再好不过。
顾修之急于过路,这时候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搓了搓手心,正欲帮忙将车身抬起,就听有人唤他的名字:“修之,许久不见。”
是个白净俊美的少年,一袭白衫翩跹,气质风雅,好像有点印象,但顾修之一时想不起他是在哪儿见过的这个人。
“你不记得我了?”
萧泓唇边雅笑微滞,眸色黯淡,似乎有点失望。
顾修之仍然没有记起一星半点,萧泓便包容地笑道:“没关系,统共不过见了那么一面……”
车夫十分惊讶,二少爷的态度简直是太好了!除却在国公爷面前二少爷还能恭敬谦和些,何时见过他这么好说话?
这位小公子是何方神圣?
然而萧泓在边上,车夫的吃惊错愕只能咽进肚子里去,闷头继续与马车奋战。
看二少爷的态度,他也不敢让这位公子搭把手了!
顾修之却自主上前了两步,双手撑在车身上,萧泓见状忙说:“修之,大热的天,你也不用忙活,交给他们就行了,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国公府还需要养这些废物做什么?”
国公府……
顾修之双手微顿。
燕京城有几个公侯,一只手掰着都能数得清,他一开始也是没在意,再仔细看到车后贴着的镇国公府徽标,心中陡然十分透彻。
镇国公府……这两日萦绕在心头最多的就是这几个字了。
他原不过离开几月,回来时就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配瑛县主和镇国公世子得成定帝赐婚,缔结鸳盟,两家交换了小定,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他反应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阿妍要嫁给萧沥。
便如晴天霹雳,心脏像是被活生生剜了一块,除却巨大的空洞失落。还有一瞬痛入骨髓。
顾修之脸色微微发白。
“修之?”
萧泓低唤了声。
顾修之回过神,终于想起来眼前人是谁了。
从福建回京,他不愿回顾家,是萧沥带着他去了国公府上留宿。
这个人是萧沥的堂弟,他在国公府上见过。
镇国公府前院有一片竹林,夏日的时候十分茂盛葱绿,萧泓会在林中吟诗作画。可夏日蚊虫很多,还有蛇鼠出没,这个少年当时被一条九节翠竹吓得不轻,顾修之就顺道帮他解决了。
难怪他说有过一面之缘。
顾修之闷闷道:“没什么。”
萧沥要娶了他的阿妍。顾修之对镇国公府上的人顿时都没了好感。似是发泄一般。他捋起袖子,双手把控住车轮,浑身使劲。
满脸涨得通红,双臂脖颈青筋崩起。仿佛随时都要崩裂开。
萧泓吓了一跳。想让他悠着点。就见那辆颇重的马车在他的蛮力之下脱离了泥坑。
在场人都怔住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好样的”,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顾修之觉得双臂像是断了一样。酸疼地脸色从赤红变得雪白。
“你怎么样了?”萧泓要去看顾修之的双手。
这么重地一辆马车,他徒手就搬起来了,不是天生神力,就是硬撑着,肌肉可不得拉伤?而且看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顾修之避开萧泓的关切,若无其事将袖子放下来,抱拳辞别:“已经好了,在下告辞。”
话音才落,就见一个纤瘦的少年高声喊着“二哥”跑到自己跟前,因为兴奋激动而泛红的面颊,还有那张始终留存记忆里永不磨灭的容颜,顾修之甚至有点恍惚。
“二哥,你终于回来了!”顾衡之的声音欢喜雀跃,却嘶哑粗粝。
顾修之淡淡说:“是啊,回来了。”
心中泛起一抹自嘲:长得再像,都不会是她……
顾衡之将手里的一整包糖莲子都给了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包花生酥,“都是二姐姐做的,可好吃了!”
他们好歹从小一起长大,顾衡之十分清楚顾修之的爱好,比如甜食,比如糖点。
更遑论,这还是顾妍做的。
顾修之视若珍宝。
萧泓不是不清楚这二人的关系……如顾衡之与顾修之曾是堂兄弟,再如顾修之其实并不是顾家的孩子,这些萧泓皆一清二楚。
可现在看着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总觉得异常刺眼。
“原来修之喜欢这些,改哪日,我去珍味斋买上一些给你送过去可好?”萧沥弯着眉说。
这般殷勤,简直让随行的书童和车夫睁大双眼,不可置信。
外头买的,哪有阿妍做的好?
顾修之摇摇头,将东西小心包好放进怀里,又拍拍顾衡之的头顶,回头就上了马,“二哥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顾衡之猜到他肯定是要去见顾妍的,忙让开道挥了挥手。
萧泓微怔,但既已知晓顾修之回京,他倒也不急了。目送着顾修之疾驰而去,转过身便问:“你二哥这么急着做什么去呢?”
顾衡之与萧泓本就不熟,当然不至于和盘托出,何况他敏锐地感觉萧泓似乎别有用心,就更加留了个心眼,装傻充愣只说自己不知。
一双眼睛剔透澄澈,毫无破绽。
顾衡之别的本事或许不强,但装起傻来还是十分令人信服的。
萧泓默然,扯了扯嘴角不再理他,撩起袍角径自上了马车。
夏风燥热,熏吹得人面色潮红。
顾修之身上的衣服被汗液熏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一股不好闻的酸臭味。
萧泓有轻微的恋洁癖,然而那阵气味萦绕在鼻尖,在他看来,无疑是一种男子气概……他的堂兄萧沥,不过如此吧。
“修之……”
萧泓闭上眼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而被他念着的人,早已骑上马一路飞奔去西德王府。
手臂还因为方才用力过猛酸痛不堪,大约是抻到了筋,然而此刻,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管。
只想着去见一见顾妍。
分明知道无可挽回,依旧不死心地想要去求一个答案。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撞了南墙,也不一定会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前者,抑或是属于后者。
总在庆幸上天的厚待,让他能在茫茫人海与她相遇,本该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却能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载……他惊叹、他感念,却同时也在遗憾惋惜。
他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哪怕她将自己的底细知道地一清二楚,哪怕她心知肚明自己与她毫无血缘,也只将他视作兄长,纯粹且单一。
是不是该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顾修之勒紧了缰绳下马,西德王府的门房仆役对他俱都十分熟悉了,恭敬地将他请进屋内。
顾妍出来见他时,他正坐在前堂默默出神。
“二哥!”
惊喜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脆动听。
她穿了身烟霞色的衫子,粉面桃花,气色极好,眉眼弯弯,眸底的欢喜都要跳跃着溢出来。
他心中微暖,同时也蓦地一沉。
高兴于她见到自己时的雀跃,也意识到,她根本不曾因为自己的亲事定下来而惆怅烦心。
其实,阿妍是愿意的吧……
这么多年,也算青梅竹马,顾修之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个微小的神情动作,看在他的眼里,早已能够解读出一重意思。
似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来的必要。
“二哥?”顾妍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凑近的脸庞上,睫毛很长,扑闪着投下一串金粉的暗影。她笑道:“你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也不笑一下?”
她伸出两根手指抵住他的嘴角,让他的唇向上弯起。
顾修之眼里终于带了点笑意。
她小时候就喜欢玩这个,越长大,越来越孩子气。
其实,他多么希望她永远长不大,时光停留在他们年少的时候,彼时青春韶华,无忧无虑,他可以将她当做手心里的宝,捧着护着,珍视着。
心中狠狠一动。
顾修之抓住了她的腕子:“阿妍。”
“嗯?”
他或许不该说这些……将这层纱纸捅破,她是否还能用与从前一样的眼光看他。
她将他当成亲兄长,他却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种情感,纵然在伦理上无可厚非,那在道德上呢?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兄妹!
在眼下三纲五常之下,有几个离经叛道的会正视他的感情?
顾修之十分自嘲。
“阿妍……”他抓紧她的腕子。
“你的手怎么了?”
顾妍感觉抓住她的手掌在止不住地颤抖,顺着胳膊捏上去,肌肉僵硬犹如磐石,每碰一下,他的神色就紧一分。
“二哥你等一下,我去找齐婆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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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买醉
阿齐那抹了药油给他搓揉手臂,顾修之就始终皱着眉一声不吭,顾妍只当他是疼的,忙让阿齐那下手轻一点。
恰到好处的关心,这时候反倒令人承受不起。
顾修之只能苦涩地笑笑。
几个月不见,他晒得黑黢黢的,身形又宽又高,浓眉大眼,像是一把开封的宝剑,又重新淬炼了一遍抹上了蜜蜡,光芒四射,也沉稳无波。
阿齐那觉得他越来越像是年轻时的昆都伦汗……比四殿下斛律长极更像他们的父亲。
她没问十九殿下这段时日都去了哪里。
自知晓顾修之正是昆都伦汗流落在外的儿子,阿齐那第一时间便向昆都伦汗递了信,只是那时,昆都伦汗正在齐集火力对阵叶赫部落,抽不开身。
后来叶赫部落得到了大夏的支持,建州女真铩羽而归,昆都伦汗再想来寻十九殿下,他却凭空消失了……不过有顾妍在这里,十九殿下总会回来的,阿齐那深信这一点。
被打断之后,顾修之终究什么都没说。
柳昱摸着下巴问他:“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自从上次顾修之和安氏闹了那么一出,他的名声在京都已经臭大街了,不仅是个生父母不详的孤儿,还是个吃里扒外的薄情寡义之辈。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吧……顾修之已经给足了安氏面子,起码安氏害人夺子之事不曾泄露半分,所有矛盾纠纷都在顾家内部解决。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否然安氏现在恐怕不是只在家庙里修行,而是该被判入大理寺的死牢。
顾修之自己也没捞着好不是吗?
本来已经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份稳定的差事,现在都丢了,日后他要继续在燕京城落地生根,恐怕不易。
顾修之闻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若非是听闻顾妍定亲的事,他恐怕还不会这么早回来吧……
柳昱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要我帮忙?你在京都或许有些困难,但到外地去寻个差事也不是不行,你也是有真本事的,放哪儿都不成问题。等过了一年半载。前头的事都淡了,你再回来……”
目前看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顾妍觉得挺好,顾修之却脱口而出:“不用了。”
坚决的语气让柳昱微鄂,顾妍蹙起眉:“二哥?”
他反过头去瞧顾妍。目光十分收敛。死死压抑着。可柳昱那么多年饭也不是白吃的。
一开始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他只当顾修之和顾妍只是兄妹感情比较好,现在看看……有点不大对劲!
顾修之这小子……
柳昱眯着眼睛想了想。慢慢地笑说:“你也别急着拒绝,看你一路马不停蹄的也不容易,还是先收拾好了自己吧,今儿就好好地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考虑考虑我说的。”
顾妍感觉外祖父这话说的太奇怪了,连态度都有点不对劲。
柳昱微微地笑:“阿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人去将外院客房收拾出来?有你这么怠慢贵客的?”
顾妍“哦”了声,不疑有他,顾修之脸色蓦地微白。
柳昱说贵客。
他对于西德王府而言,就只是个客人,说白了,也便是个永远的外人。
阿齐那不由抬头看了看柳昱。
这个人,是完颜大公主的丈夫,阿齐那当他是半个主子,平素也听柳昱的吩咐,但是相较起来,阿齐那难免更偏向于十九殿下。
对于顾妍与萧沥的赐婚,阿齐那束手无策。她明白当时那种情况,镇国公愿意挺身而出有多么的难得。西德王感激涕零,顾妍也没有多说。
这么长久的相处,阿齐那好歹摸清楚了少许顾妍的脾性,大约也知道,对于这个结果,顾妍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拒绝……十九殿下,其实就是一厢情愿。
柳昱要将所有人都屏退,阿齐那心情复杂,收拾了东西,回过头深深望了眼,叹一声到底还是出去了。
缘之一字,素来最是难说,若真能靠人力改变达到,也就失去了它固有的珍贵。
阿齐那无能为力。
柳昱在一片平静中淡然开口:“你会害了她。”
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句话,听得顾修之脸色煞白。
他一贯笑着,这时正容敛了目光。
“你会害了她的。”柳昱又一次重复,琥珀色的眸色浅淡,瞳孔幽黑,看起来十分深邃,不可见底。
顾修之沉默地低下头,搁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慢慢收紧。
“王爷……”刚吐口两个字,十分艰涩,一时再难接不下去。
他能说什么,他又该说些什么。
“你也是和阿妍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她对你什么感情,你心里清楚,但凡她对你有一点点不同,此时你们怕也不是这个关系。”
柳昱很理智地给顾修之阐述事实,某些他明明应该很清楚,却下意识地逃避不肯面对的东西。
顾修之痛苦极了。
“就因为,我是她的‘哥哥’?这不公平!”
他咬牙切齿:“我明明不是的!”
“所以,不甘心吗?”
柳昱笑了,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也是,在他面前,顾修之根本就是个毛头小子,哪儿都不够看的。
“年轻人的热血愤慨我也有过,可你别冲动,不如先想想后果。”他端起茶杯,说得很轻缓:“你大可以现在去跟阿妍表白你的心迹,捅开这层玻璃纸,这无所谓。正如你所言,你们毫无干系。你不过就是占了一个兄长的名头,算得了什么?世人怎么看你,阿妍怎么看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依旧可以我行我素,不顾所有人。”
不由嘲讽地勾起了嘴角,柳昱叹道:“阿妍订亲了,成定帝赐的婚,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修之脸色顿时煞白,柳昱心里想得更清楚了。
不由觉得可惜。
本来挺好的一小伙子,怎么就想歪了?
若是其他人。他才懒得管。可偏偏是他的小外孙女!
大夏的礼教可不是摆着看看的……
“一开始萧令先说要娶阿妍,我也没同意,后来情势所迫我就不得不应,可既然应下了。我就没想过要反悔。这对阿妍来说会很不好……”
说到这里便是微顿。“我不认为你的介入能改变什么,增添的无非就是麻烦,阿妍会苦恼该如何面对你。世人无非只会责备数说她的不是,作为她的外祖父,我着实不乐意见到……而你,应该也不乐意吧?”
字字句句戳在了顾修之的痛处。
他怎么可能会乐意……
眼睑垂下,顾修之看起来颓废极了。
柳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我说的事,你也可以考虑。”
说的是柳昱为他去京外谋职的事。
顾修之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往外院去。
垂花门处有两棵石榴树,石榴花盛开,红艳艳地似火,顾妍正踮着脚去够顶上的一朵石榴花,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顾修之走过去顺势帮她摘下。
“二哥?”顾妍需要仰着头看他,日光很烈,照得她睁不开眼,也看不清他面部的神情。
顾修之将石榴花放到她的掌心,声音喑哑却温柔:“你采这个做什么?”
顾妍眯着眼睛笑:“听说你来了,娘亲说要多加几道菜,刚好再做梅汁肉片,加点石榴花,清热解毒、生津润肺,夏天吃最好不过了。”
柳氏的厨艺出色,顾修之小时候的时候还经常去三房蹭饭,有时柳氏还会亲自做糕点,那是顾修之最喜欢的,只是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顾修之恍惚了一下,咧嘴笑道:“婶婶当真偏着我了!”
柳氏与顾崇琰恩义绝,顾修之却依旧唤她婶婶,他觉得唤郡主就显得格外生分,柳氏亦不拘泥于此。
“娘亲将二哥视若亲生孩子,当然是要偏着你的。”顾妍理所当然。
顾修之又是沉默,久久都没有说话。
突然调转了方向直往大门口去。
“二哥,你去哪儿?”
顾妍在他身后叫他,顾修之没理会,顾妍想跟上去瞧瞧,柳昱又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拉住她:“行了,他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分寸?你去凑什么热闹?”
顺势抽出顾妍手里的石榴花:“梅汁肉片啊……”他舔了舔唇,一拍顾妍的肩膀道:“走,看你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顾妍:“……”
就这么被柳昱连拐带骗地带去了厨房。
顾修之出门便上了马疾驰而去。西德王府与顾家毗邻,这么一辆高头大马飞奔,瞎子才会瞧不见!
刚下了软轿的顾四爷抬眸望过去,只见到一个快速消失的背影,黑衣玄衫,强健壮硕。
“怎么这么眼熟?”顾四爷喃喃了一句。
离得近的顾妤勾唇笑说:“父亲,是二哥呢,哦,不对,该说是顾修之……”
于氏不由多看顾妤一眼:“妤儿可看清楚了?是修之?”
老实说顾修之变化挺大,就这么匆匆一眼,于氏不敢肯定。
“母亲还不信我吗?”顾妤娇声嗔了句。
怎么会识错呢?
若非知晓萧沥现今人在关中,那样一声玄衣劲装,从西德王府出来,她险些以为会是那个人,所以看得仔仔细细……顾修之居然回来了?
将顾家搞得一团乱以后,现在还有脸回来?
做什么,等着别人弄死他吗?
顾四爷不去理会这些,招呼顾妤和于氏一道进去,顾妤就靠近顾四爷说:“爹,您说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先头将大伯母收领他的事捅出来,闹得沸沸扬扬,顾家倒了面子,大伯母被休回娘家,全是他害的!”
顾四爷慢慢皱眉,“妤儿,那些事就别再提了,你大伯母也有错,她当年若非隐瞒真相,何至于累及至此?”
觉得继续讲这些没有意思,顾四爷不再多谈。
顾妤抿嘴不满道:“难道他就没有错?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自己名声坏了不要紧,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们四房虽然从顾家都已经分家出去单过了,可还是姓顾的不是?多多少少还不得沾染到一点?
她都要及笄了,名声多重要啊!
顾妤脸色很不好看。
顾四爷拍拍她的手:“好了,都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看开点……”
于氏上前来拉住顾妤,笑着道:“就是,别板着张脸,笑一笑,你祖父看见了也高兴。”
顾妤勉强勾了勾唇。
到底还是难以甘心啊……
走了几步,突然“啊”一声叫道:“我的帕子掉了……”她回过头跟贴身的婢子说:“流苏,帮我回去找找看,一定在路上,银线收边绣了龙胆花的,仔细些啊!”
流苏是顾妤的贴身婢子,聪明伶俐,一看顾妤的眼神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倒也装模作样地应下,闷声转头就去探探顾修之的消息。
顾妤便跟着于氏和顾四爷一道去给顾老爷子请安。
顾修之进了一间酒肆,大喇喇地坐下,开口便要了几坛烈酒,先是一碗一碗喝,后来觉得不够,便整坛往嘴里倒,这个架势让上酒的伙计也惊了下,低声劝一句,便被顾修之厉声喝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企图用酒精麻醉心口的闷痛,都说一醉解千愁,可他怎么就越喝越是清醒?
漆黑的眸子十分晶亮,顾修之脑中漂浮着的,始终都是顾妍那一对澄澈水灵的眸子。
是欢喜,确实是欢喜的。
可那种欢喜里,瞧不见丁点儿其他的东西。
这么地纯粹,又单调。
他总在想,阿妍看向萧沥的眸子,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正如西德王说的,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却无法不在意阿妍。
不说他的感情会给顾妍带来困扰,即便是柳氏,这个从小将他视若己出的婶娘,又要怎么看待和接受自己?
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做谁都不清楚的样子,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像从前,他们还可以其乐融融地相处,这样很好。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这种痛苦。
顾修之哈哈直笑。
是了,就这样吧。
挺好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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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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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了黄昏,顾修之已喝得酩酊大醉。眼瞧着就要打烊了,伙计与老板商议一阵,决定不能任由他继续下去。
通常这种情况还是极少见的,来酒肆打酒喝酒的客官都是结伴同行,或是老熟人。顾修之这人瞧着眼生,一来又直接拼了命地喝酒,谁都拦不住,现下这么一头栽倒,连人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也不知该如何将人送回哪里去。
老板便道:“……总不能让他这么呆着,就送去客栈吧,等人清醒了再说。”
伙计连忙点点头,将顾修之抬扶起来。
烂醉如泥的人,生得壮实,伙计的小身板根本承受不住,重心一个不稳便要栽倒。顾修之如此沉沉地摔在地上。
流苏一度冷眼旁观,不作反应。
不由鄙夷地瘪了瘪嘴角。
还以为他能有什么能耐呢,搞半天就只会在这里买醉颓唐,一事无成,根本难成大器!
流苏觉得自己大概是可以回去与四小姐报备回禀了。
什么担心忧思的,无非是杞人忧天!四小姐就是顾虑地太多……
流苏哼两声,身形还未踏出门口两步,便有几个身强体健的壮汉争先恐后窜入酒肆,扶起了地上的顾修之。动作极为小心翼翼。
后来了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与酒肆的老板扯聊,从怀中掏出一只大红色荷囊给了老板,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道里头装了不少银子。
而那老板对待中年男子的态度也是异常恭敬。
流苏不由顿住脚步。
模模糊糊似乎听到老板恭谨地说道:“原是公子的朋友,怠慢了……”
公子……说的是谁?
流苏深深地看了几眼,退开两步,眼瞧着那个中年男子吩咐人将顾修之抬上马车,又一路疾驰出去。
普通的平头马车,上头没有徽标。也不知道是哪家的。
流苏迅速上了车。吩咐车夫也赶紧跟上,就发现前头一路驶向了东城的杏花巷。
这是京都最有名的一条花街,因路口植了一株老杏,每到春日落起纷纷扬扬的杏花雨而得名。
雕栏玉砌。香粉靡靡。多得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这是多少男人心目中的天堂,想在这里夜夜笙歌、眠花宿柳、醉生梦死?
流苏蓦地睁大了双眼。
临近黄昏,寂寥的巷陌反倒渐渐热闹起来。那些秦楼楚馆前都挂起了大红色的灯笼,门口有衣着暴.露的姑娘挥舞着绢帕,笑得骚.浪。
香风阵阵,欢闹不休。
流苏终究是个女子,饶是脸皮再厚,这时也不由满面通红。她虽为婢子,好歹也是小主子身边贴心得用的,哪里来见过这种世面?
要不是四小姐郑重其事,她说不得就交由别个去办了!
流苏羞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得远远地,再去打探顾修之的下落。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车夫好不容易打听清楚了回来,立即说道:“一路追问过去,那群人去了隔两条巷子的槐树胡同……”突然顿住了欲言又止,流苏喝了声,车夫又道:“去了那吉庆班当家花旦穆文姝的宅子里。”
穆文姝,是个伶人,常年出席在富贵圈子里唱戏,说出去了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最是擅长的是青衣,那身段眼神,水袖一抛,魂儿都被勾没了。
流苏还记得几年前顾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时候,专请了吉庆班来府上唱堂会,穆文姝那咿咿呀呀的声音细腻婉转。
隔得老远看过去,一个男子,竟比女子还要妖娆妩媚惹人怜惜……
“怎么去了他的宅子里?顾修之什么时候跟穆文姝扯上干系了?”
穆文姝既是伶人,难免是靠那张脸和一副好嗓子吃饭。他的宅子招待来客,侍弄酒水丝竹,说得高雅动听,谁人不知其实与杏花巷异曲同工?说白了,还不就是做的皮肉生意,给那些喜好龙阳的达官显贵拉皮条消遣的?
偏偏就有人喜欢吃这么一套,穆文姝自己还乐在其中……
想到方才那个老板对中年男人说的话,顾修之是什么公子的朋友……那穆文姝,在戏文里,可不就被称作是玉面公子吗?
这两个人早就相识了……
流苏光想想就觉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恨恨甩了袖子:“回去!这脏地方……”
她骂了几声,想着这些事是不是该告诉四小姐,万一污了小姐的耳朵……
然而顾妤才不避讳这些,她一句句地逼问,简直将老底儿都摸了个清,顿时眼睛闪闪发光:“你是说,顾修之去了那穆文姝的宅子里?他们两个是旧相识?”
流苏羞臊着脸皮点点头。
亏得安氏当初对顾修之严苛约束,恨不得处处都要插上一手,可有时候适得其反,矫枉过正。瞧瞧顾修之私底下瞒着安氏都做了些什么?
穆文姝的名声可不好,顾修之与他称兄道弟,说不定其实也是个喜好龙阳的……顾妤真恨为何这件事没有早点被挖出来?
顾四爷因着是庶出,顾老夫人十分痛恶他们四房,可偏偏要做一个好婆婆,唱一张红脸,那这白脸可不得安氏来唱?
安氏在众人眼里确实是个大方得体的,那是她暗中磋磨于氏的事鲜有人知,顾妤表面尊敬她,心里其实十分痛恶。
若再早一点,安氏知道自己“儿子”是这样的。指不定就气得七窍生烟了……
顾妤实在有些可惜。
不过旋即又笑问起来:“你说顾妍知不知道这个?”
流苏微怔:“应该……不知道吧。”
这么隐蔽的事,说出去又不好听,顾修之和顾妍就算再要好,恐怕还不至于将此完全和盘托出……他怎么着也得树立一个好形象不是?
顾妤点头笑道:“我也觉得她并不知情。”
真想看到顾妍得知真相之后的样子……震惊?羞窘?失望?还是难过……
顾妤一张小脸闪闪发光,既是兴奋又是期待。
得想个法子给顾妍递个消息去……
顾妤转着眼珠子,心中开始默默打算。
此时的槐树胡同里,正是香烟袅袅,语笑喧阗之时。亭台水榭,湖中有荷花灯闪烁,映着夜空明亮的星子。丝竹琴音不绝于耳。轻纱漫舞。有伶人咿咿呀呀,亦有美人红袖添香。
雌雄莫辩的穆文姝正半倚着给跽坐案前的白衫男子添酒,一双美目柔媚,春水般温软缠绵。丝丝缕缕。直要将人的心一匝一匝缠绕起来。
“二少爷许久没来我这了。该不是忘了旧人吧?”穆文姝执杯将美酒一饮而尽。
是上好的葡萄酒,紫莹莹的香甜可口:“这葡萄酒还是二少爷差人送过来的,文殊一直留着。只在二少爷来时与您一道共饮。”
穆文姝白皙的双颊染上酡红,声音低哑迷离,白衫男子不由转身看了他一眼。
妖精一样的勾人。
伸手将穆文姝一把揽入怀里,穆文姝便如小鸟依人般半倚在他的膝上,仰面看着他俊美邪肆的面庞,微凉白皙如水葱的指尖轻触他的薄唇,却被他一把捉住。
“西德王府上珍藏的佳酿,送了几桶去国公府,祖父给了我一桶,我知道你喜欢,可将其中一半都给你送过来了,还说我忘了你……良心呢?”
萧泓笑着拿指头戳了戳穆文姝的心口,侧过脸咬了口他的手指,穆文姝吃痛地缩回,娇嗔道:“你弄疼我了……”
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一刻不离地盯紧萧泓,故意拉长的语调,听得人心头直痒。
萧泓斜挑起眉:“哪里疼?”
说着便去挠穆文姝的腰间,穆文姝痒得直笑,闹了一阵才算停下。
素手剥了一粒葡萄送到萧泓唇边,萧泓含笑吞下。
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伶人上前来说:“二少爷,已经为那位公子洗漱更衣过了,喂了醒酒汤,只是醉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萧泓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穆文姝眸子一抬,伶人便立即退下。
“二少爷什么时候换了口味,那位公子长相英武,恐怕不是个会任由摆布的……”
穆文姝看到顾修之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的气质与萧沥有几分相似,俱都高大勇武,莫名地能让人感到“危险”。
这种人,绝不是萧泓想如何便如何。
据他所知,萧泓对他的堂兄萧沥,不曾有过什么歪念,甚至萧泓对待这位兄长有些仇视,哪能真去找一个这般相像的……
萧泓端起杯盏浅尝一口葡萄酒,酒香浓郁,还有点微苦:“吃味了?”
“您今晚本该在沂山普化寺里参禅悟道,赏月弄花,却来了我这里,还带着这样一个人……”穆文姝淡笑:“您说我该怎么想?”
萧泓不由“啧”了声,将穆文姝放开拂袖起身:“我以为你会懂的。”
懂?
懂什么?
穆文姝茫然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萧泓俯下身子,手掌轻轻覆在他的脸上。
仲夏夜如此燥热,穆文姝的肌肤却一片清凉。刚喝了点酒,酒意上头,萧泓也有些忍不住了。
吹拉弹唱的伶人们见状纷纷停住屏退,水榭四周的薄纱珠帘落下。白烟细转,月色旖旎,烛光昏黄。湖面上的荷花灯闪烁不停,风拂过水面圈起道道涟漪。
深夜,穆文姝口渴醒来。
房中一片寂静幽黑,只余窗外光影朦胧……都快天亮了。他拉了拉薄被,覆住光.裸的身影,身旁余热未散,却是空无一人。
手背抵上额头轻叹了句。
都是做戏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要是真当回事,谁才是真的输了……
他自嘲地笑笑,连水都不喝,翻个身继续睡去。
萧泓随性地披了件宽袍,白皙的胸膛微微袒露,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他看起来纤瘦,身形实则同样坚实,只是离壮硕,尚还差了一截。
人人只当他是个柔弱公子,也仅仅是拿他与他的兄长相较罢了。
从前萧沥在西北,占着国公府世子的头衔,却数年不露一面,除却萧澈那个傻子,他萧泓就是国公府的希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萧沥在西北名声越来越响,渐渐地关注自己的人就少了,后来萧沥回了京,愈发地器宇不凡、才貌双绝……
萧泓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晨光熹微下,他到了顾修之的房前。
穆文姝问他为何会带顾修之来这里?
寻欢作乐的场所,来这里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及时行乐。
萧泓打开房门,屋中熏了淡雅的兰香,这是他一贯最喜欢的味道,只是今日,还混杂了淡淡的酒味。
顾修之睡得正香,侧躺在罗汉床上,眉头紧锁。
他皮肤晒得黝黑,但是五官深邃,并不能够遮掩他的俊朗。
萧泓喜好男风,这点连镇国公和萧二夫人金氏都不清楚,他做得很隐蔽,只偶尔回来穆文姝这里消遣,或者便是养几个清秀斯文的小厮……可见到顾修之,就有种迫切焦躁要溢出来。
穆文姝说得对,顾修之和萧沥在气度上有少许相似,他这么不喜欢萧沥,又怎么会喜欢顾修之?
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他替自己挡了那条九节竹叶青,又或许,他只是想试试,对顾修之为所欲为,会不会就有一种“征服”了萧沥的错觉。
是了,这个天之骄子,让他承受不住他的光芒,时时刻刻地让人想着,他为自己屈服会是个什么样子的……
当然,没有这个机会。
可顾修之给了他这个契机……醉得这么彻底,简直是天赐良机。
将自己的名声搞得一团糟,顾修之早没了可以倚仗的资本。若说和嘉怡郡主他们还有些交情,但镇国公府与西德王府结了亲,他又是镇国公府根正苗红的二少爷,西德王哪里肯为了一个外人讨公道,与国公府撕开脸皮?
不会的,将苦水往肚子里咽罢。
萧泓纤长的手指拂过顾修之的眉头,他的面颊泛红,好像随时都要烧起来。萧泓的手指冰凉,顾修之不由往那方向凑过去,将面颊贴在他的手心。
“阿妍……”
低喃从口中溢出,萧泓的手指蓦然一顿。(未完待续。。)
第207章 挖坑
老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许是夏夜聒噪,又许是心里藏了事,顾妍辗转反侧至深夜,才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有个人一直在哭……是个男人。
呜咽卡在了喉咙里,想吐吐不出,想咽亦咽不下,就像悲伤到了极致,再也哭不出来。
顾妍始终旁观,看着他站在高高山岗上,挺直着背脊,慢慢佝下了腰。头盔被随意丢弃一边,藏蓝色翎羽飘动,赤金铠甲铜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人人都说他是金军的战魂,是信仰。
他们只是看不见他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刻。
顾妍从梦里醒来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她伸手抹了把额,细细的薄汗,湿腻了满手,背心也是一片汗津津。
索性干脆不再睡了,唤起值夜的忍冬让灶房婆子烧了热水进来沐浴,她自己则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小姐,茶凉了!”
卫妈妈听闻动静过来伺候,看顾妍只穿着寝衣,刚回身拿了件披风,又见她直喝着桌上的冷茶,连忙将杯子夺过来。
手下不稳,半杯子水悉数撒在地上,碎瓷片四散而飞。
顾妍微怔。
卫妈妈忙道:“岁岁平安。没事没事,让丫鬟来收拾就是了。”又将披风搭在了顾妍的肩头,“俗话说冬病夏治,小姐阴虚体寒,哪怕夏日也不可贪凉。多仔细着些身体。”
青禾带着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忍冬就让人进了浴房准备,景兰跟绿绣点起烛台,准备茶水,各个都做得有条不紊。
卫妈妈满意道:“小姐眼光是极好的,当年选的这些小丫头,一个个俱都得力能干。”
顾妍有点心不在焉,淡淡回应:“也是卫妈妈教导地好。”
忍冬过来说已经可以沐浴了。
浴房里透着一股药味,并不算刺鼻,还隐含清香。那是阿齐那准备好的药浴。先头在慈宁宫放血后。阿齐那便一直让她洗药浴。最初的畏寒神虚好了许多,甚至皮肤都像新生了一般,嫩白得几乎能够掐出水来。
雾气蒸腾,卫妈妈为她擦拭背脊的手轻缓而有力。看她闭眼皱着眉。不由问道:“小姐有心事?”
世事变迁。当年任性骄纵的小丫头都已经长大了,初具风华,亭亭玉立。往后还要嫁人生子。操持家事……顾妍越来越成熟懂事。
卫妈妈欣慰的同时也十分感慨。
顾妍撩动一下褐黄暗色的汤水,转过身趴在浴桶边,嫩白的小肩膀细窄,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脑后。
“卫妈妈难道不知道?”她轻笑,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卫妈妈动作微顿。
顾妍回过身,手指慢慢划拉着浴桶里的汤水,声音清淡:“妈妈身处内宅,有什么事不能和唐嬷嬷或是娘亲说的,何必要到外院去和外祖父禀明?”
她看不见身后卫妈妈的神色,但能听到极细小的抽气声。
昨日黄昏,本打算去外院书房里寻外祖父,却就是这么刚巧地撞见卫妈妈从里头出来,神色还十分怪异。顾妍说不出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本能地就躲藏起来。后来再问起卫妈妈,她却只躲闪着说哪都不曾去过。
外祖父有事在隐瞒她……这点从昨日二哥回来后她便发现了。
外祖父对待二哥的态度十分奇怪。
顾妍没再继续说下去,卫妈妈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小姐……”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爷吩咐的事,她不敢违背。
顾妍便是轻叹:“妈妈看着我长大,合该知道我的脾气……你尽职尽责,我感激你,信任你,愿意交托于你。”
可是,你可愿意对我尽忠?
最后那句,顾妍没问出来,卫妈妈却深有体会。
她跪在浴房冷硬的地砖上,垂下了头,“小姐,是奴婢的不是。”
主子只有一个,有时也只能够效忠一人。打着为了她好的名义,实际上,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背叛。
顾妍闭上眼,起身由卫妈妈给她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卫妈妈只好与她说起昨日与柳昱的谈话:“……昨日奴婢本来是去银楼取几件郡主早先订好了的首饰的,回来时恰好遇上一个小跑堂来了王府的门口,与门房说他是东市千里酒坊的伙计,还说有一位公子在酒坊里醉了酒,迷迷糊糊说起自己是西德王府的人,这才来王府寻人将他领回去。”
她闻言一想,这说的可不就是顾修之?
又念着顾妍与顾修之那般的感情,定然是要差了人随伙计去将顾修之领回来的。于是赏了那伙计一个封红,打算回来与顾妍说了再差人过去。
“只是半途遇上了托罗,直接将奴婢引去了王爷那里。”卫妈妈低声说道:“王爷让奴婢不要与小姐提起半毫,他自会差人去解决这件事,便不必惊扰小姐。”
就这么简单?
顾妍攒紧细眉:“外祖父真这么说的?”
卫妈妈不由看了顾妍两眼,垂首默然。
顾妍这回倒不急着催她了。
浴房里热气氤氲,针落可闻。
“其实是顾少爷被带去了槐树胡同,穆……穆文姝的宅子里去。”卫妈妈终于咬牙道:“据言穆文姝与顾少爷是旧识……王爷不让奴婢告诉小姐,怕会污了小姐的耳朵。”
这种事,即便柳昱不交代,卫妈妈也断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若非今日顾妍问起来,卫妈妈只作不知。顾二少爷居然和穆文姝交情匪浅……
穆文姝的名声,一点都不好听。
说得好一点,他是个名角儿,说得不好,他不过就是个卖皮肉的!这种人提起来多半教人不齿,卫妈妈怎么好大喇喇和顾妍说道。
果然说起这事后,顾妍就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说她从来不曾听过二哥与穆文姝有什么干系,二哥可从来不曾有过这方面的丁点儿癖好!
怎么可能!
顾妍自是不信。
“是那个酒坊的伙计这么说的?”
卫妈妈连连点头,“伙计看着是个老实人,愣头愣脑的。不像会说假话。”
不会说假话又如何?还不许被人当枪来使?
有点脑子的都不至于来跑这一趟了!
先不论此事真假如何。既然知道了二哥与王府有渊源,又知晓了二哥被带去穆文姝那里这种丑闻,聪明人就该将一切都烂在肚子里……万一哪天西德王府找上门来算账,应该推给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祸从口出。
越是市井升斗小民。就越是明白这个道理!
那个酒坊的伙计。很明显的就是受人摆布!
顾妍这下突然间有点相信了……无风不起浪。有人要拿此说事!
要真没有点底,仅仅就随意捏造一个谎话,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还有谁吃饱了撑的。故意整人吗?
可是……二哥怎么会……
顾妍面孔一下子惨白。
卫妈妈见她容色巨变,连忙道:“小姐别多想,王爷说了,他会处理好的。”
顾妍扯扯嘴角。
连她都能想明白的事,外祖父怎么会不懂?
有人挖了个坑,正等着他们去跳,难不成他们还就真要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外祖父说的会去处理,说白了不过就是不予理会!
……
天色渐渐地亮了,东市住的都是生意人,老早便听到早市的叫卖。
晨光熹微透进窗棂,照在顾修之蜜色的脸上。
萧泓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刚刚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个人名。
声音太低了,听不真切,他等了一阵,顾修之却安安静静地不再有动静。
萧泓眯了眯眼。
冰凉的手又一次放到他火热的面颊上,修长手指灵动翻飞,顺着脸部轮廓一路下滑。他的胸前衣襟微敞,露出精壮的胸膛,左肩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萧泓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流连了一阵,顾修之眉头微皱,萧泓不由顿了顿,随后便不再磨蹭,挑开他的系带,又下滑到他的绸裤上。蓬勃的滚烫蠢蠢欲动,即将复苏。
房中香气氤氲,萧泓吸了几口,身体也跟着火热起来。
然而还未有曾有下一步,他的手腕便突地被一只大掌狠狠捉住。
眼细眸深,蓦然撞入两汪深深潭水里。
“你在做什么?”顾修之冷冷地问。
犀利凛然的眸子,显然他已经清醒良久。
萧泓微鄂,面颊酡红,一瞬无措。
他分明下了极重的剂量,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晨光微白,印在萧泓柔和俊美的脸上,斜向上挑起的眉梢,尽显阴柔妖娆……
该死的女气!
顾修之狠狠甩开他的手。
低下头看向自己凌乱的衣衫,还有某个已经扬起的物事。
浑身火一般的燥热,带着宿醉后的全身疲软,头脑生疼,有一种欲念如天雷地火般噼里啪啦地燃起,仿佛要将自己全身撕碎。
“你对我做了什么!”声音喑哑地全然不似自己。
萧泓刚稳住身子,就听他这么问道。
做了什么?
他淡淡看向顾修之绸裤处那个被撑起了的小帐篷。
都起反应了,还何必明知故问。
顾修之脑中轰地一声。
“你……你这个禽.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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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状疱疹又发烧,全身痒还不敢抓,这些天简直是太煎熬了!好在现在已经好了很多,无奈断更实在抱歉,作者君现在可以恢复日更了……话说亲们没有跑光吧?泪目……
第208章 冲动
禽.兽吗?
萧泓不置可否。
都到这个地步了,再说什么无非都是掩耳盗铃。
他本想着给顾修之下了药,春.风一度后便甩手走人,只管好好享受当下的……左右是在穆文姝这个伶人的宅子里,闹得再厉害都无人问津。
谁知顾修之怎么就突然间醒了呢!
身体疲软无力,顾修之挣扎着想起身,却复又重重地摔倒在床榻之上。
萧泓不由“啧”了声,慢吞吞地挪步过来。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双眸子滟滟流波,笑意盈盈。
“别白费力气了……”
他低声轻笑,居高临下地望着顾修之,“软骨散,药效起码还要有几个时辰,一时半会儿你恐怕动不了。”
明知道顾修之不会顺从的,又明知他的武力值完全在自己之上,萧泓若没有点准备,难道是真的在找虐?
俊美的少年用一种缱绻的目光望着自己,恶心的感觉顿时汹涌澎湃。
顾修之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大骂他卑鄙:“萧家一门忠烈,你祖父、父亲、叔伯、乃至兄长,都是忠肝义胆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怎么会出了你这样有辱家门的斯文败类!”
控诉指责,让萧泓慢慢眯起了眸子。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要拿他的家世门风说事。
镇国公一片赤子之心,他父亲英勇就义名垂青史。叔伯都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豪杰英雄,萧沥更被说成是大夏的小战神……凡此种种,皆是镇国公府萧氏的荣耀,可惜与他萧泓却无半分干系。
他除了姓萧,还有哪点像是萧家人?
萧泓的目光慢慢变淡了,他突然有些怜悯地看向顾修之,“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
本还想要各自享乐的……不过就是个男人,睡了就睡了,处理干净痕迹不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觉,顾修之永远不会知道与他萧泓有干。
若是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就只管出去瞎嚷嚷。他也不会介意……
只可惜,现在人家两眼看得真真的……
萧泓又一次地低喃:“你为何要在这时醒过来……”
知道地越多,就越是危险。
萧泓从很早开始便明白这个道理。
要么,就从来不曾知内情。要么。就全部选择性地遗忘。通通烂在了肚子里……只可惜,顾修之是不会配合的。
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丝滑细腻的触感没由来的灼烧皮肤。顾修之用力甩开他的手。
“你现在犟又有什么用?”
萧泓好整以暇,抱胸沉笑,“不难受吗?”
“只要你配合,我就会教你知道神仙般快活的滋味。”
但至于快活之后如何,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屋内兰香越来越馥郁,萧泓绵绵的眼神在人看来异常恶心污秽。
顾修之目眦欲裂。
他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从前是长宁侯府的少爷,虽有安氏拘禁着他,好歹还是含着金汤匙长大,里里外外尊称他一声少爷!他从不后悔与顾家撕破脸皮,但现在这种被当做兔儿爷凌辱的滋味,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萧泓解开了他的衣襟,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抚上他坚实的胸膛,就像刚刚他装睡的时候一样,毛骨悚然地让人全身发毛。
他倏然狠狠咬在自己的腕子上。
血腥味充斥了口腔,顾修之几乎咬下自己的一块肉,火辣辣的疼痛让他赤红的双眼慢慢恢复清明,也回复了一些力气。
唇角滴下淋漓鲜血,萧泓蓦地一怔。
天翻地覆里,身子就被狠狠地推倒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萧泓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被逼急了的顾修之提腿就踹在他因为催.情香而高高扬起的物事上,力道又大又急,萧泓眸子就是霍瞪,脸色惨白,连呻.吟都卡在了喉口。
只是这还并不算完。
盛怒下的人总会有些冲动之举,顾修之高高抬脚,又重重落下,踩住了他的一颗卵.蛋,就往地上狠狠碾了碾。
萧泓的脸色从惨白到涨红,眼前阵阵发黑。
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传来的疼痛尤为清晰,直冲脑门,仿佛切断了紧绷着的一根筋,全身都在叫嚣着酸痛。
清静风雅的小院里,蓦地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
“二哥他不会这么做的!很显然是有人要对付他,或者就是顺带拖我们下水!不说主动往坑里跳,难道还不许反将一军?您就这么袖手旁观真的好吗?”
顾妍拉着柳昱喋喋不休。
她还是无法接受顾修之喜好龙阳这一口。
自小与二哥一道长大,对他的性情顾妍好歹还有几分了解,顾修之绝对一切正常!
就算上辈子她死后成为了鬼魂四处飘荡,听人说起大金秦王斛律成瑾不近女色,那也不过是洁身自好,可从没听说秦王喜好娈童这一条!
二哥肯定是被人算计了!
顾妍心焦不已。
昨日黄昏那个伙计就找上门来了,她因为被外祖父的缘故被蒙在鼓里,而如今一晚上过去,能发生多少事谁又知道?
他不是喝醉了吗?醉了神志不清的,还不是由人摆布?生米煮熟饭,就是白的都能给人抹成黑的!
虽然顾妍想不通,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柳昱打着哈欠任由她拉着自己衣袖。
看了眼更漏,又继续打个哈欠。
“外祖父!”
柳昱迷迷糊糊睁开眼,无奈极了。“行了行了,知道了……”
一大早被吵醒,打着瞌睡让人洗漱完,结果小丫头就为了这么点破事找他。
柳昱对顾修之其实没什么坏感,除却偶尔性子急躁火爆了些,应当还是个不错的后生……至少被顾家那群阴私狡诈的人养大,还能够恩怨分明,已是相当难得。
在此之前,若柳昱不清楚顾修之的身份,只当他是顾妍的堂兄。那他也会器重这个小子的。
可偏偏。他和阿妍之间,居然并非亲眷!如此也罢,他竟还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柳昱看着顾妍,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也是个凡人。七情六欲皆全。也会护短偏重。
在顾修之和自己小外孙女之间。真要是伤害一个,他当然毫无疑问地选择护着顾妍。
柳昱慢慢揉起眉心,“你别管。我有打算。”
顾妍静静地看着他。
捏着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缓慢松开。
“我从来都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她垂着头,声音显得格外沉闷。
柳昱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外祖父恐怕不知道吧,我小的时候,和娘亲不亲近,和姐姐也有许多矛盾隔阂,一心想要讨好我那个凉薄的父亲,还和李氏顾婷感情亲厚。”
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些久远的记忆,恍如隔世。
事实上,也着实是上辈子的事了。
被蒙蔽了双眼的她,胆怯、弱小,在挑拨下与母亲嫡姐关系破裂,渐行渐远。
万劫不复也是她罪有应得。她是蠢,是笨,是被猪油蒙了心,是把脑子喂了狗。
“姐姐会被我气得跳脚,娘亲对我很是无奈,衡之自己都是个孩子,身体又不好,至多便是随着我一道胡闹……”
顾妍自嘲地笑笑:“我说不出自己都做过多少离谱事,二哥替我背了多少黑锅,现在想想顾婷和李氏其实老早便居心不良,二哥提醒过我,我不听,傻乎乎地任由她们牵着鼻子走,他就只好替我挡掉那些邪煞。”
分明是个好玩爱吃的,遇上好的,就总要给她捎上一份,将最好的留给她。被安氏拘着读书,只要她偷偷来找,就算被罚也要想尽法子溜出来。后来被打了,她哭着道歉,他就非要爬起来翻两个跟斗,硬撑着说自己没事。每次有个头疼脑热,除却母亲,最关心的无非是他,哪怕她因惊马摔落悬崖,肯在崖底不要命搜寻的,也只有他……
顾修之从小送她的东西能装满满一个箱笼,她没心没肺地随便乱放,后来再记起来想翻找,不过寻出寥寥几样。
十年朝夕相伴,即便没有那份血缘的牵引,他们之间也是亲人。
这一点无可否认。
因为经历上一世的悲欢离别,所以更加珍惜这一世的拥有。
于渺渺尘世间,她微小如尘埃,势单力薄,唯幸此生不再孤苦无依。可她如此想弥补上世的遗憾,哪怕丁点。
柳昱沉默听她讲完。
顾修之的好,作为旁观者,柳昱还能不清楚?只是这出自何本意,有待商榷。
阿妍只是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无奈。
诚然,那个送上门来的酒坊伙计有点问题,柳昱当下就差人小心跟上他了,只是现在结果仍未可知。
既然有人上门说道顾修之的行踪,管他是真是假,柳昱还是让托罗去打探了。
确实,顾修之被带去了穆文姝那里,可与此同时紧跟而上的,还另有其人。
“萧二?”顾妍霎时愕然。
萧泓也去了穆文姝那里?
“要没有萧泓在,我寻个由头把人接出来就是,总有一百种方式让人封口。可萧泓这个小子,出入烟花风月场所,到底不是美谈,顾忌着我们与镇国公府的渊源,只能搁浅。”
昨日也是天色晚了,桩桩件件不好打理,不过柳昱还是让人在穆文姝那里监视起来,省得再出些什么事。倒是顾妍率先等不及……
柳昱让顾妍回去等消息,他手下的人,做事还是有几下子的。
顾妍忽的想起一个关于萧泓的传闻。
她前世似乎听起过,萧泓……喜好男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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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莫逆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萧泓会在那种烟花之地流连忘返。
顾妍没空去搭理萧泓,可顾修之无缘无故被带去穆文姝那儿,她便有些匪夷所思。
若说二哥与萧沥还能有些浅薄的交情,那和萧泓又能好到哪里去?至于和他一道去槐树胡同寻欢作乐?
顾妍只能想到,顾修之是被萧泓“请”过去的,又恰恰被人撞见了,就由此拿来说事。
正想着,外头忽然一阵骚动,托罗急急忙忙地进来:“王爷,出,出事了!”
大喘气的声音断断续续,没由来地让人心头一跳。
柳昱刚想责问,托罗吞咽了一下便说:“萧二少爷在槐树胡同里出了事,顾公子将人打伤了,镇国公震怒,出动了护卫将顾公子擒拿,现下都被抓进大理寺了!”
只简单交代了一个梗概,顾妍与柳昱闻言俱都大惊失色。
柳昱窒了窒,脑子飞速运转,连忙问道:“那萧二呢?伤势怎么样?”
托罗微讪,不由望了眼顾妍,欲言又止。
顾妍即刻横他一眼:“有什么事就快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托罗只好硬着头皮道:“顾公子正中要害,对准了萧二少爷的命……命根子,还……还踩碎了他的一颗卵.蛋。”
托罗咬牙,下意识地并紧腿,只觉得两腿间霎时凉飕飕的。
男人脐下三寸,那可当真是命根子!大夏注重子嗣传承。这东西关系到子孙后代,将那里踢坏了,和宫里的太监公公还有何差别!
往后都要失了做男人的尊严!
这得是多么大的深仇大恨,才让顾公子下得了这个狠手……
顾妍脑子里轰地一响,柳昱顿时气地拍案而起。
“他都在做些什么!”
柳昱瞪大双眼。
顾修之到底还有没有点脑子?对方是谁啊,他做事之前不想好后果!
镇国公府的二少爷,煊赫之家的贵公子,他一个落魄子弟,不知道低调一点,张扬地在那里显摆什么?
要是普通市井流.氓地痞他也就能出手推一把了。将萧泓打得不举。萧家二房就这么根独苗苗,镇国公还会善罢甘休?
五马分尸都不够还的!
柳昱都懒得理他,一拍桌子又坐了下来,也没说要出什么对策。
顾妍神情呆滞。脑子空白了好一阵。
这才回过神。喃喃道:“他不会无缘故这么做的。一定是萧泓做了什么……”
托罗看了她好几眼,柳昱不耐烦道:“行了,有什么一次性都讲完。别跟倒夜壶似的倒不干净!”
托罗抹了把头上的汗:“据言萧二少爷昨日本该是去普化寺的,行至半道临时起意就不去了,驾了马车回来,也没回府,反倒先去了槐树胡同……镇国公将穆文姝抓起来,私下里审问过原来萧二少爷从前隔三差五都要到穆文姝那儿去听曲,他们二人往来久矣……”
穆文姝干什么勾当的满城也没几个不晓得,萧泓和这么个伶人交往密切,难不成还是表面上看到的无关风月?
说出去几个人会信啊?
萧泓喜好龙阳的名声一夜都传开了。
“昨日跟着顾公子的人说,宅子里一晚上丝竹琴音靡靡不断,月上梢头了才算停歇,今晨鸡鸣,还看到萧二少爷去了顾公子的房里,没隔多久就传出一阵惊叫,响彻了整个槐树胡同……”
那么凄厉的叫喊,闹得人心惶惶,直到后来萧泓被镇国公府的人抬回府上,看见他下身还在往外流的汩汩鲜血,顾修之又被大理寺带走,才算终于有点眉目。
霎时各种版本漫天飞舞。
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镇国公府二公子要欺辱良家男子,然而男子誓死不从,心起抵抗之意,于是就将人往死里打去……
饶是柳昱见多识广,这时候都忍不住要爆个粗口了。
听多了富贵公子凌辱强抢良家妇女的,可没听过还有人想着对男人下手……萧泓简直就是有病!到底是哪只眼睛长歪了,怎么就看上顾修之了呢?
就顾修之那样的体格,直接能把人撂倒,他还非往上凑!
卧槽,怎么就没把人打死?
柳昱气愤归气愤,却也知道这事是难办的。
甭管是谁理亏,现在有事的到底是萧泓不是?
遭受损失的也是镇国公府不是?
萧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顾修之这条命就别想要了!
别说柳昱不会医术,在这事上帮不了忙,到底人家家事,柳昱一个外人插不了手,再加上顾修之和西德王府或多或少的关联,劝导什么的就别多想了,镇国公没迁怒已经是万幸。
这两家好歹还有婚事姻缘的牵扯呢,千丝万缕的关系,哪能单单撇开了谁独善其身?
他就算想帮,那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面对顾妍巴巴的眼神,柳昱深感无力。
“你在这儿杵着也没用,还不如回去好好祈祷萧泓那小子平安无事,他活得好好的,我才有机会想法子保住顾修之。”
很浅薄很现实的道理,不用柳昱提醒她也能明白。
只是柳昱能站在理性的角度分析,顾妍却不得不感性。
被抓入大理寺的人是她的兄长!
大理寺那个鬼地方是人呆的吗?进去的哪个不要脱层皮?知道了顾修之得罪镇国公府,就算是变相讨好,那些狱卒也要想法子往死里整人!
他先前在萧泓那遭受了屈辱,这时候还不知受着怎样的肉.体折磨。
要是萧泓从不曾动过邪念,何来的今日种种?
错不在他。他只是那么刚好的,被萧泓连累进去……
顾妍不满又不甘。
就因为他的弱小,所以就要遭受这些苦难,所以连萧泓这样一个文弱书生都能够欺侮与他!
如果他不是顾修之呢?
如果他现在是斛律成瑾,他们是不是还会毫无顾虑地,为所欲为?
萧泓在动手之前是不是就会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权势。
多么可怕可敬又可畏的东西……
顾妍木然转身,背对着柳昱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鼓作气跑开。
托罗有些担忧地想追过去,柳昱叫住他说:“她心里不好受,你由着她静静……”默然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让人去打探消息。
托罗应诺退下。柳昱一双沉润浅淡的眸子就在寂静里慢慢眯了起来。
顾修之这事确实始料未及,若非今日闹了开,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这么个结果。
若说此事仅仅是个巧合和误会,那昨日黄昏上门来的那个酒坊伙计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料到了事情始末。所以特地上门来提个醒?可惜他没放在心上。然后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让他白白错过了一次补救的机会?
呵呵,真要有谁操控地这样一手好戏,就真真是要成仙了!
柳昱敏锐地察觉这里面还有点不对劲。
“来人!”他唤人进来。
一身玄衣如鬼魅的男子翩然落下。
若顾妍在场。定然就能识出,这个人就是萧沥的隐卫冷箫,曾经还被供她使唤过一阵。
只是这次,萧沥将他托给了柳昱使唤。
甭管出自什么原由,免费的高能劳动力,柳昱不用白不用。从昨日察觉到萧泓和顾修之进出同一地后,他就将监察交给了冷箫。
比起他调查得到的东西,也许镇国公更相信的是自己人……
柳昱挑着粗长的眉毛:“把昨儿打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
自从一大清早萧泓被抬进府门,镇国公府二房就彻底闹开了。
浑身烧烫的萧泓面如金纸地躺在床榻上,额上细细密密地冒起冷汗神志不清,萧二夫人金氏哭得昏天黑地,萧若琳陪着母亲低声抽泣,小郑氏面色不耐,萧若伊端坐椅上神情端凝,镇国公更拄着拐杖一言不发。
耳边絮絮叨叨都是金氏和萧若琳的哭声,金氏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亡夫,说着萧泓要是出一点儿事她就也不活了,萧若琳唬得泪水涟涟,连忙拉住她宽慰,恶狠狠地扬言要将顾修之碎尸万段!
镇国公脸色越来越青黑,死死咬住后槽牙,这才没有失态。
萧若伊感觉到祖父的压抑隐忍,不由往金氏和萧若琳的方向看一眼。
偏生小郑氏是个没眼力见的。一边安慰金氏吉人自有天相,一边又大骂顾修之这种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之辈,还不忘将顾妍一道骂了进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顾家就没有好货色,瞧瞧都养出了些什么东西?有些人自以为和人家撇的干干净净就完事了,这骨子里流的血还在,狗始终改不了吃屎!”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听得萧若伊一阵恼火。
太皇太后去世让她难过伤心了一阵,但她知道外祖母心中大快。她趁着有生之年处置了平昌候郑氏一族,将小郑氏的靠山连根拔起。
那时候萧若伊被诬使用厌胜之术,是顾妍毫不动摇支持维护她,后来太皇太后突然回光返照,她虽不大了解情况,但看晏仲的意思,只怕也是阿妍的功劳。
莫逆之交,莫过于此。
萧若伊满怀感激,哪里容得小郑氏在这里胡说八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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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差别
“郑夫人,捕风捉影的事还是少说为妙,您在这里讲讲也就罢了,若在外面,少不得说您胡言乱语歪门邪道。”
萧若伊勾唇暗讽。
郑氏一族,就是死在这一点上。
郑太妃在宫里行巫蛊之术戕害太皇太后,揭露之后连累了族人,郑氏由此衰败,萧若伊与小郑氏的关系愈发水火不容。
而这事简直就是小郑氏的逆鳞。失了家族支持的她本就心中怄气,谁人提一次她便跟谁急,此时恼得直指萧若伊:“我是你的母亲!长幼尊卑,都被你喂了狗了?”
萧若伊反唇相讥:“德容言功,您也该重新学学了。”
小郑氏被噎得说不出话,萧若琳忽的静静看向萧若伊。
她的亲兄长如今还在内室里面生死不知,她们就在这里吵些无关紧要的事……还真是一家人啊!
萧若琳又向金氏身边靠了靠,镇国公沉声喝道:“都别吵了!”
顿时雅雀无声。
小郑氏有心想刺一刺萧若伊的,这时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恰好太医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众人连忙拥上去。萧若伊和萧若琳都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不好掺和,这时也只能留在隔间。
俗说家丑不外扬,萧泓伤在那种地方,实在难以启齿,这事按说本该是交到晏仲的手上。
他医术高超,又是镇国公的私人幕僚,府里头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由了他负责去。然而自上回晏仲被误会了将太皇太后“起死回生”后。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便越来越离谱。
说他是神仙下凡,生死人,肉白骨。
慕名而来的求医者越来越多,晏仲烦不胜烦。
心里将顾妍从头至尾从内而外骂了个遍,到底是没有出卖她将真相说出去。只如此一来,他便干脆离开了京都去躲上一阵子。
谁知恰好萧泓就惹上了这么件事?
只得退而求其次,去请了太医院的院判。
郭老太医一把年纪了,战战兢兢地抹了把头上的汗:“喝过药,若是烧退了,便于性命无忧。只是。只是这伤处……”他一顿,面露难色:“阴.囊尽碎,老夫无能为力,还是去请刀子匠吧。”
刀子匠。也便是宫里负责给内侍净身的行家。
镇国公脸色铁青。金氏“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她好好的儿子。刚才束发没多久,亲事还没定下,难道要和宫里头那些下贱的内侍一样。以后都断子绝孙?
金氏眼前阵阵发黑,郭太医见状忙道:“夫人别急,这去了一个后还剩一个的……只是术业有专攻,坏了的那颗得趁早取下来,老夫毕竟不精此道。”
“那我儿日后……”金氏欲言又止,急巴巴地看向郭太医。
意思谁都能意会。
镇国公府传承到现在,子孙辈已人丁单薄,儿子这一辈,唯独一个萧祺尚还活着,在十二年前那场大战里死里逃生,其余尽都马革裹尸。二房唯有萧泓一个嗣子,要是萧泓往后无法生育,那二房就彻底绝了后!
纵然能从别处过继来孩子,又哪能有亲生的来得好?
太医说是说还留了一个,可这生生从身上切一块肉下来,哪还能没有丁点儿影响?
与一个妇人说起,郭太医颇为尴尬,不由清咳两声:“往后若借助药物和秘术,并非不可为。”
然而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他可不敢完全保证萧泓往后会不会不举。
反正他只管暂时保住萧泓的命,剩下的,就留给晏仲头疼去吧。
镇国公深深吸口气,让人给了郭太医一个满满的荷囊,送了人出去。
喝过柴胡汤的萧泓出了一身冷汗,面色看起来依旧惨白蜡黄,嘴唇因高热白的起皮。
金氏看了几眼便回过身低泣,走出内室与镇国公哭诉:“父亲,令则遭此横祸,您万万不可姑息!”
萧泓,即字令则。
镇国公沉默了一阵,问道:“那你说要如何?”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金氏咬牙恨道:“他让令则遭此屈辱,我便要他永远抬不起头!”
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让顾修之死了那是便宜!他敢踩碎萧泓,她就要他彻彻底底变成太监!
金氏的毒怨几乎要从眼睛里流泻出来。
丧夫寡居多年,金氏的性情冷漠,时有偏激,总拿下人撒气。镇国公从不拘着管着儿媳妇,又可怜她年纪轻轻守了寡,对金氏作为便始终睁只眼闭只眼。
镇国公默然瞧着,突然觉得悲哀。
“你说令则怎么就招惹上这场祸事呢?”镇国公拄着拐杖挺直身子,声音十分低沉。
金氏倏然一窒。
“前几日令则还说得好好的,说要和同窗好友一道去沂山采风,夜宿在普化寺参禅悟道,还要寻一缘大师讨论佛经……”一双流光溢彩的矍铄双眸,此时灰一般的沉寂,他又问起来:“你说,令则怎么好端端地躺这儿了?”
要不是一大清早闹出了这么大事,他估计还以为,萧泓仍在沂山赏景游玩。
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一切都看穿了,他也不求子孙各个成龙成凤,能平安康泰生活,哪怕平凡过一辈子都是好的。
镇国公府的底蕴,够子子孙孙用好几辈子!
他甚至觉得国公府风头太盛,需要及时隐退。
萧泓能安逸清泰的过日子,纵然各方面都不出彩,镇国公也是不介意的,甚至对这个孙子十分放心。
可就是这么不操心的孙子,居然在那种花街柳巷里出了事!
将自己整成这个样子。怪得了谁?
镇国公气恼:“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金氏听出镇国公话里的意思,心中猛地一跳。
萧泓和穆文姝来往密切,这一点她是不知道的。她一贯不拘着萧泓,给他足够的自由,而一直都谦逊有礼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不堪的一面?
金氏难以置信。
“令则的为人,父亲难道还不知道吗?他最是孝顺知礼了,一直都是好孩子。”金氏喃喃地说,始终不信自己儿子会沾染这种恶习。
“说不定就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想要毁了他!清者自清。您明察秋毫。哪能随着外头的人胡言乱语?他们多半是眼热国公府,故意往黑里说。”
镇国公面无表情。
刑侦逼供也是他的强项,要从人嘴里挖出些什么东西并不难,是真是假他自有评判准则。将萧泓身边的书童随从问了个遍。他还能不明真相。那就是老糊涂了!
只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他们眼里。自己孩子都是最好的。
他一时不想跟金氏多言,拄着拐杖就要出去。
金氏以为镇国公就这么放任不管了,急得在后面直喊:“今日如果躺在这里的事令先。您是不是还会置之不理?”
镇国公浑身一震,金氏不依不饶:“令先是您的孙子,令则难道就不是?他也姓萧,也是萧家嫡出的子孙,也是你的骨肉后代,就因为他不如令先优秀,您就要这样对待他?”
话一说出口,金氏就呜呜哭了出来:“国公府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啊?您要是不管我们了,我们走就是,免得还留在这里给您堵心!”
说的自然是气话,小郑氏听得就忙拉住金氏开始劝导,金氏顺势依附着小郑氏哭得又凶又急。
镇国公捏着拐杖的手越收越紧,实木材质咯吱作响。
“够了!”
他用力在地上拄了拄,抖着手道:“自古慈母多败儿,你若是明点事理,令则也不至于这样……”
萧泓就是被金氏宠坏了!
挂着精致的画皮,蒙骗过别人……镇国公想想都觉得心中阵阵生寒。
萧泓怎么会变成这样!
心中悲愤不已,镇国公连轮椅都不坐,一瘸一拐迈着大步离开。
金氏咬牙切齿,小郑氏不嫌事多地耳语道:“你不该将令先扯进来的,国公爷最看重令先了,你这么说他肯定不高兴。”
金氏死死咬住牙齿。
萧沥是镇国公的心头肉,那萧泓就是鸡肋,而现在,连将萧泓和萧沥一并提起,他都觉得是对萧沥的侮辱吗?
金氏心头火气,赤红着眼睛死死瞪了会儿,转个身又回了内室。
听到外头吵闹的动静,萧若伊与萧若琳都在隔间呆着不出来,小郑氏与金氏说的话她们并不知晓,只是萧若琳心中到底同样生了根刺。
萧泓与萧沥,她和萧若伊,二房与大房。
在国公府,纵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人人心里自有一杆称,他们和大房的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镇国公府出了这种丑事,简直在京城炸开了锅。
众说纷纭的无非是家门不幸,出了萧泓这起子败类,有辱门楣,玷污了萧家的声誉。
相反的,顾修之被萧泓逼迫,反倒就成了那等弱势个体。人们总是同情弱者,何况萧泓就是自作自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人人皆骂他活该。
镇国公很恼火。
他一方面心痛萧泓表里不一,骨子里居然是这种人,可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为他讨公道。
到底是他的亲孙子,是他已故二儿子留下来的骨血,被伤残至此,他还能置之不理?
金氏说的话好没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纵然有所偏重,又能差的了多少?
顾修之,终究不能轻易饶过了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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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违心
冷箫将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向柳昱禀报了一遍,众所周知的自然无需再做重申,冷箫要做的,不过是将表面看不到的一面完整呈现。
柳昱挑起一边长眉问起:“姓顾的?”
原是那酒坊伙计是受人所托前来西德王府报的信,对方自称识得顾修之,给了伙计两角银子,让他跑了个腿。冷箫跟着伙计,就见他去与一个婢子回复,那婢子竟还是个警觉的,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就怕有人跟踪,险些将他绕晕过去。
“是今年恩科的两榜进士顾崇琅的府邸,那婢子是顾四小姐的贴身婢子流苏。”冷箫面不改色,徐徐说起。
柳昱不由冷嘲:“阴魂不散的东西!”
当初柳氏被顾家磋磨,柳昱对顾家上下都有个大体的了解。顾崇琅正是顾老爷子唯一的庶子顾四爷,至于那个顾四小姐,无非就是他的独女顾妤。
顾四爷在顾家也算不争不抢,十分低调了,他那个闺女还常常被人称道得体明理,原来都不过表象!
合该的……顾婼和顾妤曾经私交甚好,而今却不相往来,能是为何?
瞧瞧看,人家这在背后使刀子的本事可不小!
这种人,不再往来也罢!
当然,柳昱还不至于以为顾妤有这个能力起到什么推动作用,她多也就是隔岸观火,顺带再来恶心恶心人。
冷箫默了默说:“今日一早槐树胡同里闹得沸沸扬扬,一方面纵然是由于此事本身惊世骇俗。另一方面,也是有人在胡同里大肆宣扬说穆文姝将一位公子哥儿带回了宅子,众人存着看热闹的心态,反倒见证了一场大戏。”
而这场大戏的主人,从本来的顾修之,最终变成了萧泓。
柳昱冷笑不已。
什么叫自作自受?
顾妤的初衷无非是要顾修之更加身败名裂,再添几笔丑闻来恶心人,结果反倒误打误撞沾上了萧泓。
这桩丑事若说顾修之功不可没,顾妤却少不得是无心之间多了些推波助澜的意味。
吃不着羊肉惹上一身骚。
恶人自有天收,柳昱这回反倒放了心。
该烦恼的。是如何将顾修之搭救出来。
他正敲着桌子寻思。托罗进来满脸羞愧:“王爷,县主要去大理寺,属下拦不住……”
柳昱笑笑:“你若是拦得了,我何至于在这里头疼?”
顾妍这倔脾气。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偏偏柳昱还不舍得真的拘谨了她。
摆摆手说:“去柳府请畅元走一趟大理寺吧。她现在大抵就听听她舅舅的话了。”
托罗赶忙去办。
大理寺的牢房又暗又潮。混杂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气。
纪可凡领着顾妍一步步往关押顾修之的牢房走去。
“修之重伤萧二少爷,按照大夏律例,肯定是要追究刑责的。何况萧二的身份不一般,大理寺卿不敢妄下论断,怕镇国公会不满意,所以移交由了上头,等待定夺。”
纪可凡一面走,一面低声地与顾妍说道。
他是新科探花,却没走翰林的路子,而是先去了刑部观政。大理寺是他常来的地方,顾妍运道好,遇上他,省却了许多麻烦。
“他有没有受伤?”
纪可凡微顿说:“你去看了就知道。”
二人拐了个弯,纪可凡便停住脚步,“顾理正本来是想要先打他几十板子,然而毕竟尚未定罪,动用私刑有违公道,就被搁置下来。”
也就是说,顾修之至少这时还没受刑。
顾妍松了口气。
想起顾理正说的是而今的大理寺正顾二爷。
顾修之和顾家的恩恩怨怨理不清,顾二爷无非是想要公报私仇!
“最里面一间,我就不过去了,你尽量快些。”纪可凡守在了回廊口,顾妍道过谢便匆匆往里去。
幽暗的牢房,高高地开了一扇小窗,高高的日头照进来,惨白惨白的。
顾妍只看到一个穿了灰白囚衣的少年靠坐在墙边,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方那截阳光出神。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顾修之转过头,顾妍看到他面上青一块紫一块,脸色苍白,双目赤红,一身尘土。唇边血迹干涸,落魄地让人不忍看。
顾妍蓦然顿住,眼睛被刺得酸涩。
顾修之匆匆别过头,生硬地问:“你来做什么?”声调拔得高高的,像是被惊扰过后的尴尬恼怒:“回去!”
顾妍一言不发,固执地站在原地。
两人都是沉默。
终于是顾修之败下阵来:“你来做什么……你何必要来?”
顾妍仰头去看头顶的日光,嘴唇慢慢张了张。
“哥……”
压着嗓子颤抖地吐出一个字。
顾修之浑身一震。
“我很好,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哥。”
“我让你走啊!”
他猛地站起身,扒到牢门木杆上恨恨瞪向她,面颊因为情绪激动泛起红晕,嘴唇上凝固的伤口崩裂,几粒血珠子顿时冒出来。
“你一定要这样吗?给我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不好吗?”
手指死死扣进木头里,他几乎颤着声音,定定看着她:“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
他指向身上脏兮兮的囚衣,蓬乱的头发,凝固的伤口,颓唐的模样……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被拔光了身上的羽毛,失去了所有的骄傲。
他问:“你都瞧见了,满意了?”
顾妍眼眶微湿,双腿如灌了铅再迈不开一步。
她使劲地摇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顾修之沿着墙壁缓缓坐下来,靠在角落里,埋到阴影中。
她不愿见他自暴自弃的模样。
“二哥,别这样,也不是那么糟糕,凡事总有转机……”
“阿妍。”
顾修之突然低低唤了句打断。
他舔舔嘴唇上冒出的血珠子。
又腥又苦。
“别管了,就当我求你……长这么大,我从没求过你,这一次,听我一回吧。”顾修之使劲扒了扒头。低低笑起来:“分明我是哥哥。你才是妹妹,你就永远躲我身后好了,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你想要什么。我尽力满足你……为什么要变呢?”
顾修之突然平静下来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
顾妍一瞬不瞬看着他,平静柔软的目光,仿佛四周一下子就安静了。
顾修之“啧”地一声:“瞧瞧看。就是这样。”他懒懒地歪着脑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小丫头怎么变成这样了?那个会跟在我身后跑着要这要那的小丫头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了呢?”
“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他双目霍瞪。
“你以为自己是谁,什么都能一手扛起?你的小肩膀,我一拳砸下去就能碎了,满口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活像个老婆子!小姑娘就该有点小姑娘的样子,别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解决!”
满口的指责,道最后成了嘲讽。
顾妍咬紧下唇定定看着他,看得顾修之不由自主撇开目光。
“我是清醒的。”
掩饰般地抓了根稻草摆弄,他淡淡地说:“揍他的时候,我的理智还在,可我偏偏要踩碎他。”
顾妍道:“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顾修之大笑:“所以,顾妍,帮帮忙,你何必要理一个疯子?”
顾妍走近两步,“你只是不喜欢束手束脚。”
“别总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模样!”顾修之跳脚:“我要的是什么,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你只看到我的表面,何时肯看看我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就是个平平凡凡的人,这辈子就没想过要有什么大出息,你劝我强大起来,我去做了,然后把萧泓打残废。我身世不明,如果不明真相,兴许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你让阿齐那找到我,让我知道自己的养母,是杀害生母的凶手,然后我搞得如今身败名裂。”
“你把我害成这样了,这时候还要做什么?”
“顾妍,我求求你,放手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禁受不住了。就当做回善事,大发慈悲。是好是歹,都是我咎由自取,你好好做你的县主,过你的日子,这样不好吗?”
顾修之长长地说了一串,顾妍脸色倏地惨白。
窗口的日光打到她莹白的小脸上,顾修之将那张精致的面容一一印在眼里。
双眸含上水光,长翘的睫毛上隐隐湿润,她睁大了眼睛,好像只要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二哥说的不错,一切都是因为她。
没有她的话,二哥还是顾家的嫡孙,还在做着他的少爷,不会经历这些胆战心惊。
是她将他拖到了这一步,空有好心,却全然在办坏事!
顾妍难过地直落泪。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个劲地道歉,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在地上,接连不绝。
顾修之就如自虐般地一遍遍看,面无表情,置于身后的那只手却紧握成拳,青筋爆起。
“你走吧。”他淡淡说道,转过身背过她。
脚步声拖沓着走远了,那细细的如小猫叫的呜咽哭声也没了。
他猛地转身。
空无一人。
只有靠近木杆处放了一只小绣囊。
顾修之连忙捡起来,里头装的是一包窝丝糖。
他拈起一粒放进嘴里,甜得发腻发涩发苦。
顺着墙壁缓缓坐下,他张嘴狠狠咬在手臂上,几乎是要咬下一块肉。
血滴一点点落在干稻草上。
阿妍,对不起,我不怪你,你帮我找到了我自己,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我应该告诉你,你冷静睿智的模样,有多么迷人。
你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