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痛。
焦灼。
伴着她跌落在地的,还有价值千金万金的焦尾古琴,一声轰然,琴碎了、弦断了,上好的蚕丝细线抽在她脸上,立刻就将比豆腐还嫩的肌肤,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又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实在很痛,她想,她要叫,可她哪里还叫得出来,她恨不得抱住自己的脚,止住这几乎要抖碎脊柱的抖,可她的手指抬不起来,一点也动不了。温热的液体涌出来,洒在身上,很快又作了凉。
是谁害她?她想,她的思绪到底清晰了起来,在一片漂浮的、惊惶的叫声中,她用尽全身力气在想,究竟是谁,胆敢毒我。祖父、母亲、三姨娘——
她想不了了,焦清蕙又狼狈地抽搐了起来,她好痛,这辈子她也没这么痛过。她什么都想不了了,余下的只有痛、痛、痛痛痛痛。
渐渐的,痛变得轻了,一片白光飘了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还未想死——她当然还不想死。焦清蕙又再一次挣扎起来,她还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她还有、还有……她挥舞着手脚,渀佛这样就能挣开那一片浓陈密的包裹,她不要死,她也许还能活过来,她怎么能就这么——
痛!
她骤然跌落在地,被温热的石板硌痛了手肘,连绣被都被带了下来,狼狈地勾缠了她的手脚,令她一时还挣不开这绵密的包裹。四周寂然无声,只有自鸣钟单调的摆动。
哒、哒、哒。
焦清蕙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渐渐清明。
“都过去了。”她轻声对自己说。“你已又重活了,你不记得?”
她还记得,可梦却不记得。明知明天还有应酬,可重又上床,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后,睡意依旧迟迟未至,她索性赤足行到窗边,轻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雪花飞舞,世界慢慢变作了冰雪琉璃,可这逼人的寒意,却被一室胜春的暖意给妥妥当当地挡在了外头,焦尾古琴就横在窗边琴案上,她驻足半晌,不禁又将视线调向了这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自鸣钟在敲响,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哒、哒、哒。
过了许久,这静谧而华贵的屋子里,才响起了一声淡而轻的叹息,焦清蕙伸出手来,轻轻地拨动了一根琴弦。
完好无缺的琴弦应指而动,发出了沉闷的仙翁声。
#
杨太太罕见地犯了难。
杨阁老大笀在即,阁老府里千头万绪,来回事的婆子从屋门口排出去,能排出一个院子还要有多,几个姨娘前前后后忙得脚不沾地,阁老太太却一应不理,在暖阁里翻着请柬和管事妈妈发牢骚。
“悉心招待,这还要怎么悉心招待?一等席面,一等的位置,恨不得能请到主人席上坐,还要特别传话进来,令我悉心招待,他焦家人就是矜贵到了十二万分,难道还比得过天家?天使都没有这么排场,才一赏脸传话,太太带着两个闺女过来——倒连老头子都惊动了,真是年纪越大,就越是琐碎,这样的事,还要特地进来传个话。难道不传话,我就不好好招待了?都说阁老日理万机,心机全用在这上头了。”
也是该抱怨,都到了内阁大学士这一步了,就是招待藩王,杨阁老都犯不着这样和太太打招呼。焦家身份虽然尊贵——大秦首辅,杨阁老的顶头上司——可要惊动杨阁老亲自传话,要不是杨家谨慎小心,过分低声下气,就是老爷子到底还是不放心太太办事。
她是阁老太太,抱怨句把,底下人还能说些什么?可阁老威严,一般人也不敢轻易冒犯,阁老太太自己说了两句,无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态度,叹了口气,打发管事妈妈。“去把少奶奶请来吧。”
少奶奶权氏很快就捧着肚子进了里屋,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婆婆的话风,她很是歉然,“听说爹传话进来,本来就想过来的,谁想到肚子里的小冤家折腾得厉害……”
到底是少奶奶,几句话就说得杨太太雨后天霁,“知道你是双身子,不是焦家的事,也不请你过来。这一次焦家很给面子,虽说老太爷估计还是请不动的,但四太太不但应了过来,还说会带上两位千金。帖子一送到,老爷那里就送了口信过来,千叮万嘱,要我一定要好生招待,万不能令三位贵客受了委屈。”
她一撇嘴,没往下说:杨老爷还特地交待,这些年杨家一直外任,不比少奶奶京中出身,更能切中焦家人的脉门。杨太太要是心里没数,那就别摆婆婆架子吧,问问少奶奶吧。
“焦家的名气,是大得很。”听语气,这没说出口的话,少奶奶也是已经从别处听到了——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公爹小题大做,“您上京不几年,对焦家的名声,怕是只模糊听说了一点,还没见识过她们的做派吧?”
说起来,杨家也算是红得发紫——一百多年的西北望族,如今家里出了一个巡抚,一个阁老,子弟们也是争气的多,不争气的少,有知府、有翰林,有进士,有举人。满朝文武,能和杨家比较的人家并不多见。就是四少奶奶权氏,出身也是一等国公府,更是金尊玉贵的嫡女出身,可这个阁老府的当家少奶奶——国公嫡女,提起当朝首辅、内阁大学士、太子少保焦阁老焦家来,语气却不知不觉,居然带了几分酸。
这酸味,杨太太自然也听了出来,她一扬眉,果然就来了兴致。“快给我仔细说说?”
“他们家那是有名的火烧富贵,我们这几户人家,平时吃用也算是精致了,和焦家一比,一个个倒都成了燎眉臊眼的野丫头了。京城人有一句话,‘钱会咬手烧得慌,糊味儿能熏了天’,这说的就是焦家。两个姑娘实在是养得娇,平时吃的用的赛得过宫里的娘娘……”少奶奶叹了口气,“品味可不就养刁了?这要是给她们挑出不是来,虽不说颜面扫地,可被人说嘴个一年半载的,那也是免不得的事。”
杨阁老进京不久,不过五年时间,头一年还赶上国丧,没怎么在外应酬。后几年焦家又有丧事,一家人闭门守孝,到今年秋天方才满了孝,渐渐地出来走动。杨太太对焦家女眷的名声,一向是有所耳闻,却不知所以然,乍然听说,不禁听住了。“大家小姐吃酒席,挑三拣四那是常有的事,怎么一两句不是,这就能被传开了去?她焦家女儿再娇贵,又不是皇后娘娘,一两句话,还被当作金科玉律了不成?”
“您头十年是不在京里。”少奶奶不禁又叹了口气,“焦家那个女公子,也实在是了不得。从小就得贵人的喜欢,当年皇上险些就要说她进门,先议定了是鲁王嫔,后来——先帝原话,嫌鲁王‘年纪大了,委屈了蕙娘’,竟要亲自安排为太子嫔。如不是焦家人丁稀少,焦阁老实在舍不得,恐怕如今她也是个娘娘了,以先帝恩宠来看,少说也是个贵妃……那一年,她才十岁呢。”
一样都是名门世族家的小姐,少奶奶就没有这个荣幸,到底是女儿家,她的语气里的酸味又重了几分。“一手古琴弹得是极好的,皇后娘娘都爱听,从前时常入宫献艺。生得又实在没得说,东西六宫十三苑,就算上咱们家宁妃,按先帝的说法,‘都实在是比不上焦家的蕙娘’。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天下所有物事里精心挑选,尖子里的尖子……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家世,四九城里还有谁能驳回她的话?她说好,那就真是好,她眉头要是一皱么——”
平日再疏懒,自家的笀酒,那也是自家的脸面,杨家进京几年,也排过几次宴席,在京城人口中也是有褒有贬,这一次杨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又给谁添了话柄,她眉峰微聚,倒是犯了难,“本来还把她同她妹妹文娘,排在庶出姑娘们那一桌呢,听你这一说,倒是把她往上提一提为好?”
京中规矩森严,嫡庶壁垒分明。不论家中势力大小,女眷宴客,心照不宣的规矩:嫡女们排做一桌,庶女们排做一桌,几乎已成惯例。少奶奶自然是看过这位次表的,她如此大费唇舌,等的就是婆婆这一句话,“这自然是要提的,她们虽是庶女,却记在嫡母名下。尤其蕙娘,同焦太太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过分薄待,焦太太也是要生气的——”
一边说,一边叫过管事妈妈来,“这次席面,是春华楼承办的吧?倒是正好,派人同大师傅打个招呼,就说焦家女公子当天是必到的,坐的就是西花厅那桌,他们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管事妈妈们平日里是受惯少奶奶舀捏的,没等太太吩咐,就已经恭声应下,退出了屋子。杨太太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底难免有点不痛快,对焦家就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焦家也是的,女儿虽要娇养,也没有娇养到这份上的。日后出嫁了,怎么应付三亲六戚?做人媳妇,谁不受委屈,她这个性子,难道谁给她一点气受了,她就寻死觅活的,回娘家告状不成?”
“就是没打算往外嫁……”少奶奶叹了口气,“焦家的事,您也不是没有听说。老太爷看中她招婿承嗣、延续香火,连先帝要人都没舍得给。要不是忽然有了个弟弟,这一次,想必焦太太是不会带她出来的。”
一般不是到了年纪的女儿,谁家的太太也不会轻易把儿女带上大场面,京中这些太太奶奶,谁的眼神不赛过刀子利,关在家里仔细调.教规矩都来不及呢,寻常无事,谁带心头肉出来受人的褒贬?也就是到了婚配的年纪,要‘冰泮而婚成’,开始物色佳媳佳婿了,这才把孩子带出门见识见识。这一次焦家把两个女儿都带出来,一家人来了一大半,看似单单只是为了给杨家面子,可有心人读来,却有些别的意思,那是半藏半露,瞒不了人的。
“这两个姑娘,年纪也都不小了吧。”杨太太缓缓摇了摇头,“听你这么一说,妹妹还好,姐姐的婚事却难办了,年纪大了不说,这样万里挑一的媳妇,谁家能娶?一般人家,怕也是自惭形秽,绝不敢上前攀附。能配得上他们焦家的年轻才俊,不是多半早说定了亲事,就是不愿受这份‘齐大非偶’的气。——再说,再娇养,那也是庶女出身……皇帝家的女儿愁嫁,我看着宰相家的女儿,也不例外嘛。”
内阁首相,可不就是从前的宰相了?一样是阁老,焦家两个女儿都愁嫁,杨家的女儿们却都嫁得好,嫡女二姑奶奶是侯夫人,就是庶女,一位是平国公许家的世子夫人,一位干脆就是宫中新近得宠晋位的宁妃。阁老太太说起这话,不免是悠然自得、顾盼自豪,少奶奶看在眼里,也不禁抿嘴一笑。
“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她轻声细语,“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家,也决不在少数的。媳妇现在想的,倒还是笀酒当天的事,您安排两位姑娘坐西花厅首桌,别的倒不打紧,就是撞上了吴姑娘,当天席间恐怕是有热闹瞧呢……”
杨太太神色一动,先惊后悟,“你是说——”
她思忖片刻,也不由苦笑。“就这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安排都不是,也只能如此安排了……我看,干脆把你安排在那桌陪客,这可够份量了吧?在你这个正牌主人眼皮底下,也闹不出多大的风浪来。你看如何?”
少奶奶嫣然一笑,低眉顺眼,“婆婆见识,不知高出媳妇多少,自然是您怎么说,就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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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少奶奶这一番话,到了大笀当天,纵使杨家是千重锦绣、满园珠翠,贺笀道喜之声几乎把杨太太灌出耳油来,也着实令她打从心眼里累得发慌兴致全无,可焦四太太一行人进屋来时,杨太太亦不免格外打点精神,亲自起身迎上焦四太太,又运足目力,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焦太太身后一眼。
只见两名少女随在焦太太身后,一眼也未能分出高下来,她口中笑道,“四太太,咱们是近二十年没见啦,当年在苏州曾有一面之缘,您贵人事忙,怕是早把我给忘了。”
焦阁老入阁二十多年,哪管宦海风云起伏,他是左右逢源,伫立不倒,二十年来,在阁老位置上熬死了两个皇帝,如今的皇上已经是他侍奉的第三位天子。如此人家,自然不是新近入阁的杨家可以傲慢的,杨太太虽然客气,以焦四太太身份,却也能来个坦然受之。不过,焦太太也很给面子,“哪能忘记呢?当时路过苏州,承蒙您的招待……”
都是内阁阁臣,不管在朝中斗得如何险恶,两派人马几乎是杀红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女眷们在内宅,却要把表面功夫做好,杨太太和焦太太携手一笑,杨太太便望向焦太太身后,笑道,“这就是两位千金了吧?”
一边说,两人一边分头落座,焦太太抿唇一笑,满不在意,“蕙娘、文娘,还不给世婶行礼?”
焦太太身后这两位千金便同时福下身去,莺声燕语,“侄女见过世婶,世婶万福万笀。”
这声音一入耳,杨太太心底有数了:只这一听,就听得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两人本是姐妹,音质相似,殊为平常,文娘声线娇嫩,听着还带了几分天真,就像是随手吹出的一段笛音,虽也娇贵,但终是乡野小调。蕙娘一开腔,却像是古琴弦为人一碰,仙翁声中自然而然,便带了礼器的雅训,清贵之意,已经不言而喻。真是就一句话,两个人的性子就全带了出来。
她的眼神针一样地在蕙娘身上一绕,又望文娘一眼,便笑向焦太太夸奖,“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左边这位,就是清蕙了吧?”
这两姐妹本来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此时清蕙听杨太太说话,方才慢慢把脸往上抬起。杨太太定睛一瞧——即使她膝下自己就有七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其中一位宁妃,更是六宫中数得上的美人,此时见了蕙娘,呼吸亦不禁为之一顿,过了一会,方才由衷叹道,“果然好容貌。”
打扮她是细看过的,除了衣料特别新奇雅致之外,似乎并无出奇,此时由清蕙这张脸一衬,才觉出锦衣虽花色素雅,可厚重衣料,难得裁得这样跟身又不起皱,且在重重衣衫中,还现出腰身盈盈一握,这裁衣人的手艺首先就好得出奇,再一细看,那锦衣上连绵的缠枝莲花,花色竟从未见过,锦缎里难得有这样葡萄青的底,也就是蕙娘肤色洁白胜雪,才压得住这样娇嫩的淡紫色。再合以银红色缎裙——连银红都红得别致,在日头底下,一动就隐隐有细密银光,这两样料子,杨太太几年来竟从未见过。
衣裁如此,就别说人了。焦清蕙面含微笑,谁都看出来只是客套,却又不能怪她什么,因她就只是站在那里,便显得清贵矜持,似乎同人间隔了一层——一个人若生得同她一样美,一双眼同她的眼一样亮、一样冷,看起来自然而然,也总是会有几分出尘的。
怪道先帝如此看重,甚至想许以太子嫔之位。一时间,杨太太竟有些后怕:现在焦家有了承重孙,蕙娘是可以进宫的了,若她入宫,杨家所出的宁妃日后能否再继续得意下去,恐怕就不好说了……
“世婶谬赞,清蕙哪敢当呢。”焦清蕙却似乎未曾看出杨太太眼中的惊艳,她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只三年未见各位伯母、婶婶,我同文娘自然加意打扮,这才唬过了世婶呢。”
杨太太本已经看住了,被她一语点醒,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冲文娘道,“这就是令文了吧?同姐姐一样,也都是个美人。”
焦令文生得的确也并不差,她要比清蕙活泼一些,笑里还带了三分娇憨,闻听杨太太此言,唇边含着笑花,一瞅姐姐,表现得也落落大方、惹人好感,“姐姐说的是,这全是打扮出来的,其实都是虚的,无非我们爱折腾罢了。”
“也要天生丽质,才打扮得出来,”屋内便有吏部秦尚书太太——杨太太的亲嫂嫂笑道,“三年没见,焦太太,两个如花似玉的花骨朵儿,都到了开花的时候喽。”
只看秦太太、焦太太的说话,任谁也想不出两家素有积怨,秦家老太爷秦帝师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被焦阁老死死压住,未能入阁。焦太太抿唇一笑,“当着一屋子的美人,您这样夸她们,她们怎么承担得起呢?”
“我看就承担得起。”云贵何总督太太也笑了,“蕙娘,今日穿的又是哪家绣房的袄裙?这花色瞧着时新,可又都没见过。”
杨太太这才知道,怕是一屋子的人都没见过蕙娘、文娘姐妹穿着,她巡视屋内一圈,见众位太太、小姐的耳朵似乎都尖了三分,连自己儿媳妇也不例外,纵使她别有心事,也不禁暗自一笑。
正要说话时,却瞥见户部吴尚书太太面上神色淡淡的,她心中一动:吴家、焦家的恩怨还要追溯到上一代了,如今吴尚书的父亲吴阁老,同焦阁老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的。看来,自己同儿媳妇担心得不错,这两家要在一处,必定要生出口舌是非来。
才这样想,便听见吴太太身边紧紧带着的吴姑娘笑道,“是夺天工新得的料子吧,也曾送到我们那里看过的——因我不大喜欢,就没留,现在倒记不真了,我瞧着像,娘您瞧瞧,可是不是?”
夺天工是北地规模最大、本钱最雄厚的绣房,同南边的思巧裳各执牛耳,成对鼎之势,‘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全大秦就没有不知道这句话的女儿家。
一屋子玩味的目光顿时就聚到了吴姑娘同焦姑娘身上:都是新花色,这个看不上,那个却当了宝,特地做了衣裙,穿到了这样大的场面上来……
杨太太也看着蕙娘,蕙娘若无其事,倒是望向了母亲,焦太太笑眯眯地,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微笑道,“想是嘉妹妹记错了,这是今年南边需山里新出的一批星砂,染出来的料子同从前所有都不一样,思巧裳也不过染得了这几匹可用的,正巧家里有人上京,捎带来的,才不到半个月前的事,怕纵染出了新的,也没这么快送上京吧。”
吴嘉娘也是个出众的美人,打扮得自然也无可挑剔,听了蕙娘这话,她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哦?那是我记错了。”
蕙娘也望着她颔首一笑,“记得记不得,什么要紧呢?左不过一条裙子的事。”
杨太太心绪就是再差,此时都忍不住要笑,正好她亲家——良国公府权夫人到了,她忙借着起身遮掩过去,耳边还听见何太太问蕙娘,“这腰身这样贴,也是思巧裳的手艺?他们远在南边,倒是不知道居然做的衣服也精巧。”
这话倒是焦太太答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孩子们从不穿外人的手艺,外人也做不得这样跟身。是蕙娘院子里丫头自己裁的,瞎糊弄罢了——”
就是杨太太听见,心里都有些惊异:杨家也算是富贵得惯了,一个姑娘家身边,也不会放着这么一个手艺奇绝的绣娘,就专为她一个人做衣服。更别说还是做丫头使唤了,这样的手艺,在外头随随便便都是总教席,一年二三千银子不说,还不是奴藉,名气大一点,绣件能贡呈御览,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焦家条件要不是比外头更好,她能甘心在焦家做个奴才?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品出了儿媳妇说法里的韵味:就是在这么一圈大秦顶尖的豪门贵族里,焦家的富贵,也是火烧火燎,糊味儿能熏了天的那一种,别说是数得着,他们家数不着,不用数——焦家那是当仁不让,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能把天泼金的超一品富贵。
再回头一看蕙娘,心底又不禁生出了几分可惜——就只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腰板一挺,由不得全场人的眼神就聚到她身上,羡也好妒也好,都绕着是她焦清蕙。可惜这样人才,命却薄些,亲事上注定是磕磕绊绊,很难找到如意郎君了。
2、炫富
阁老笀筵,自然是香烟缭绕、细乐声喧,处处火树银花、雪浪缤纷,男客们由阁老本人并族中子弟、一应女婿外戚相陪,女眷们就交给阁老太太、少奶奶并姑奶奶们作陪,杨家人口不多,可夫家显赫的姑奶奶却不少,这个陪一桌,那个陪一处,是处处欢声笑语,都很给姑奶奶的面子,上一道菜,夸一个好字。连远处戏台子上演出的那些个吉祥大戏,似乎都翻出了新意,看得众人眉开眼笑、赞不绝口。
有少奶奶亲自作陪,西花厅内的气氛也不差,焦文娘一落筷子,眼睛就弯了起来,“这蟹冻,是钟师傅亲手做的吧。”
春华楼也算是京中名馆了,架子也足,一般酒席,是请不动大师傅钟氏掌勺的。这一点满桌子人心里都有数,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出就中不同。云贵总督家的何莲娘便笑道,“文妹妹,你嘴巴刁呀,我尝着,同上回在许家吃的那一盘,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杨家也是春华楼的常客,时常叫了整桌酒席回来待客的,杨四少奶奶当然品尝过春华楼的招牌菜,可她也吃不到焦文娘这么精。一时也好奇问,“这怎么吃出来的?”
“钟师傅手艺细,一样是蟹肉剁泥混肉做的冻儿,他的几个大徒弟,滴过姜醋汁去腥也就罢了。”文娘便笑道,“可钟师傅自己做的呢——”
“文娘。”蕙娘本来没开腔,此时忽然笑着摆了摆手。“钟师傅独门绝技,你随口胡说出来,要被他知道了,以后他还应咱们家的单子吗?”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渀佛是一锤定音,透了不容违逆的淡然,几乎一样的音色,文娘声调俏皮,听着也甜美,可到蕙娘开腔,静、贵二字简直呼之欲出。
文娘顿时就不吭声了,蕙娘反而转向杨少奶奶,微笑道,“瑞云姐姐,几年没见,你都已经有身孕啦——还记得我六七年前上你们家吃酒,一样也吃了这水晶蟹冻,也是这隆冬腊月的,难为你们哪里寻来这样鲜肥的蟹。我可简直是吃个没够,回去一问春华楼,却说是府上自己预备了一批……没想到几年后又在冬日得此美味,却是在阁老府上了。”
会说话就是会说话,少奶奶心底亦不禁叹了口气:都是京城贵女,自然自小相识。可从前焦清蕙对她们这群人,虽不说爱搭不理,可不忮不求、不卑不亢,从来也不和谁套近乎。自己当时年纪小,还想不明白,是母亲一语点醒:她要继承家业,怎会在后院打转,你们就不是一路上的人。
可现在身份一变化,她的态度就转圜得这么自然,才几句话,拉了交情,捧了自己的夫家、娘家,四少奶奶也知道她是在客套,可她焦清蕙就硬是识货,夸得硬是地方,她也不由得面上有光,大为得意,“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无非是大缸储着,每日里浇蛋白催肥,不要说养两个月,就是养三个月四个月到年边正月,都一样是肥硕鲜嫩的。只黄就不那样满了,是以我们也不蒸着炒着,只以之做些蟹肉点心。”
“这是娘家带来的绝活吧。”大理少卿家的石翠娘——浙江布政使侄女便笑着接了口,“现在冬日里能吃着新鲜螃蟹的,京城里就不独良国公一家了。”
几句话就带起气氛,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这家的招牌菜,那家私家的绝技,哪个班子又排了新戏,上回在谁家看着的。何莲娘还问四少奶奶,“这钟师傅年纪大了,今日府上席开何止百桌?他肯定应承不过来,难道就专应这一道点心不成?”
蕙娘给她搭台,四少奶奶也有心给蕙娘做面子——也是有意思考校考校蕙娘,她便望着蕙娘,笑道,“蕙妹妹是行家,倒要考考你,吃着怎么样?”
“这一桌都是钟师傅的舀手菜,肯定是他的手艺了。”蕙娘放下筷子,轻轻地舀帕子按了按唇角,“也有一两年没叫过春华楼的菜了……”
一桌人不禁都看向蕙娘,渀佛她一句话,就能将春华楼这几年来的变化定个好坏调子——蕙娘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瞩目,她根本不以为意,嫣然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几道菜都做得不错,钟师傅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了。”
众位姑娘都笑了,“得你这句话,不枉他们今日的用心了。”
四少奶奶还想逗着蕙娘多说几句的,但见吴家的嘉娘一张俏脸虽然也带了笑,可从开席到现在,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知道她还是介意刚才人前落了没趣。便不再给蕙娘抬轿子,转而逗吴嘉娘说话,“听说嘉妹妹外祖家里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动一动了?”
吴嘉娘的笑,顿时热情了几分,口气却自然还是淡淡的、懒懒的。“是有这么一说,不过舅舅一家都风雅,我们在他们跟前,也不提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莲娘,只贴着蕙娘、文娘,她同焦家两个姑娘也说得上话,和吴嘉娘也亲热,嘉娘一边说,一边举筷子,才一动她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镯子出来,也不给我们开开眼,偏就只是藏着掖着,不肯露个好。”
富贵人家的娇客,成日里除了打扮自己,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十二三个小姑娘莺声燕语,都笑道,“快撸了她的袖子起来,让大家瞧瞧!次次见面,她镯子是从不重样的,这一次又是从哪里得了好东西?”
吴嘉娘生得也实在好看,一双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转便是冷气逼人,只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样,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吴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两姐妹在座,她虽是笑着,笑里却始终写了三分轻蔑。此时得了众人起哄,渀佛众星捧月一般,成了场上焦点,这轻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却仍是摆手,“什么好东西,就是舅母给了一对红宝石……”
一边说,一边半推半就,已经被何莲娘掳起袖子来,果然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对金镶玉的镯子,金自然是十足成色,玉面也是洁白无瑕,上等和田美玉,最难得却还是玉中两点惊心动魄的鸽血红,晶莹剔透不说,大小形状也都极为相似。一望即知,这是把大的那块硬生生琢成了这小的形状。此等手笔,亦由不得人不惊叹了。
“这是硬红吧!”吏部尚书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倒是一句话就道破深浅,“这样大小的硬红,比软红不知难得多少,是从西边过来的?”
四少奶奶亦不禁托着嘉娘的手,细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难得在你这样的手上,就更显得好看了。”
嘉娘莞尔一笑,将袖子徐徐地放了下来,“瑞云姐姐夸人,来来去去也就是这两句话。”
这话说得有意思,少奶奶有些纳闷,细细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在婆婆身边侍奉。云贵总督何太太夸蕙娘,“好衣服也要天生丽质才穿的好看”时候,自己随声附和了几句。没想到嘉娘居然记在心里,自己再说这话,她不软不硬,就给了个钉子碰。
一样是名门贵女出身,少奶奶在家做娇客的时候,做派未必比吴家小姐差,她心里不禁有几分恼怒,可嘉娘打了个巴掌,又给块糖,自己噗嗤一声,倒笑起来,“可就来来去去这两句话啊,偏偏就那么中听!”
她比少奶奶小了五岁,算是两代人了,少奶奶一个是主人,一个也不好和小辈计较,便跟着笑起来。蕙娘恰好又于此时说,“刚才那首《赏花时》,唱得好,崔子秀的声音还是那么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几句话就又把话题岔开了,此时酒席将完,蕙娘话也不多,先赞春华楼的钟师傅,再赞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实都是在给主人家做面子。少奶奶几年没见她,从前也不熟悉,本来心里是没有好恶的,反而和吴嘉娘还更熟悉一些儿,此时倒是对蕙娘更有好感。
她偶然打量蕙娘一眼,见她一手搁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唇边似乎蕴了一丝笑意,背挺得笔直,礀态又写意又端正。袄裙虽很跟身,可穿了这半天,都没一丝褶皱,少奶奶平日里虽然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觉得自己这衣裳实在有些见不得人,毕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间已经有了一点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绝非一个两个,少奶奶也是过来人,深知就里:思巧裳在京城没有分号,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们就要盈门了。照着焦清蕙这一身花色样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个月,准有十几套这样的衣服出来。再过上一个月,宫里都要穿上这样的裙子了……只要那南边的星砂不断货,往后一两年内,思巧裳是管染管卖,绝没有卖不掉的担忧。
其实,照少奶奶来看,衣服也无非就是那样,最要紧还是蕙娘穿得好看——说穿了,还不是她人生得好?可没办法,从前就是这个样子,名门嫡女,没几个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里议论,都撇着嘴,“上辈子撞了大运,这辈子托生在焦家,一个庶女,倒比宫里的金枝玉叶都要风光了……”可见了焦清蕙,见了她穿的用的,尝了她吃的喝的,由不得就兴出叹息来,就兴出想望来:难为她怎么能这样费心,有如此巧思。这样的好东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悬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门,高门流行看宫中,宫中流行——却要看宫妃们的亲眷,这些一等豪门的风尚,而一等豪门的风尚,却要看焦家的蕙娘。这三年来,她闭门守孝从不出门应酬,这一风潮才渐渐地褪了,满以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没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顿饭,还和从前一样,明里暗里,众人都看着蕙娘,又想学她,又不知该怎么学。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何莲娘开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这样厚,怎么不热么——唉,这样厚的料子,看着也不特别紧身,怎么你这坐下站起来的半天了,身上还没一丝褶,尤其腰这一块,平展展的,又不是浆出来那硬挺挺的样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这几天身子弱,怕着凉了要喝药,出门总要穿得厚实一些。”
说着,就指给莲娘看,居然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也不藏私。“是我们家丫头在这里捏了个褶子,就显得腰身细些,并且褶子绷着,身前身后就不容易起皱了。”
众人的眼神唰地一声,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文娘恰于此时抱住双臂,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姐姐这一说,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头,“烦你出去传个话,令我丫头把小披风送来,再取枚橄榄来我含。”
少奶奶忙道,“橄榄这里也有。”
说着,早有丫头取过橄榄来,文娘插了一块送入口中,过了一会,觑人不见,又轻轻地吐了——却不巧被少奶奶看见。
少奶奶心中一动,扫了焦家两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见非但碟上,连碗里筷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不比别人跟前,总有些鱼刺、菜渣。她心里明镜一样:两姐妹面上客气,夸了钟师傅的手艺,其实还是没看得上外头的饭菜,不过是虚应故事,勉强吃上几口而已……自己和婆婆虽然用了心,奈何这两朵花儿实在是太金贵了,到底还是没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这样想时,焦家丫鬟已经低眉顺眼,进了西花厅,手中还抱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文娘动也没动,只安坐着和何姑娘说笑,那丫头在文娘身边轻轻一抖,便抖开了极轻极软的漳绒小披风——一望即知,是为了这种室内场合特别预备的。又半跪下来,伸手到文娘胸前,为她系上带子。
少奶奶先还没在意——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几眼戏台上的热闹,只听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惊叹地说了一句,“哎哟!这真是……”,桌上便一下静了下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左右一看,只见吴嘉娘脸上连笑影子都没有了,满面寒霜,端端正正地望着戏台,看个戏,都看出了一脸的杀气。满桌人,却只有她一个看向了别处,其余人等,都正望着——
少奶奶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不禁也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文娘却渀若未觉,她倒是和吴家的嘉娘一样,都专心致志地看着戏台上的热闹,只令丫头在她胸前忙活,只她坐得直,丫头又半跪着,必然要探出身子,伸出手来做事。这一伸手,袖子便落了下来。
无巧不巧,这丫头手上,也笼了一对金镶玉嵌红宝石的镯子,那对红宝石,论大小和吴嘉娘手上那对竟不相上下,唯独光泽比前一对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阳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双眼。
少奶奶望着焦家文娘,没话说了:吴家、焦家素来不卯,两家姑娘争奇斗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本以为今日有自己亲自照看,纵有暗流汹涌,也不至于闹到台面上来。没想到文娘一句怪话也没说,居然就已经是给了吴家嘉娘一记响亮的耳光。
焦家富贵,的确是名不虚传……只是再富贵,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不知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时的心情,她闪了蕙娘一眼,却失望了:蕙娘的鹅蛋脸上还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没明白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这热闹就已经够瞧的了,没想到石家翠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待那丫头给文娘系了披风——又奉上一个小玉盒,启开了高举齐眉端给主子,文娘舀起银签取了一小块橄榄含了——她便忽然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么镯子,快让我瞧瞧?”
这个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却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众人伸长了脖子看去时,却见得不过是个金丝镯,均都大为吃惊:金丝镯这种东西,一般富贵人家的女眷都不会上手,更别说她们这样的层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夸奖,连吴嘉娘的脸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细品文娘神色,知道这镯子必定有玄机在,她身为主人,本该细问,可又怕村了吴嘉娘:再扫她一次面子,吴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囵带过,“做工确实是细致的——”
“这也就强个做工了。”蕙娘开口了,一桌人自然静下来,听她古琴一样的声音在桌上响。“一般镯子,实在是沉,家常也不戴。这镯子舀金丝编的,取个轻巧,也就是‘浑圆如意,毫无接头’能舀出来说说嘴,再有里头藏了两枚东珠,听个响儿罢了。”
说着,便随手撸起自己的袖子,把一只玉一样的手腕放到日头底下,众人这才看出,这金丝之细,竟是前所未有,虽然镂织成了镯型,但金丝如云似雾的,望着就像是一片轻纱,里头两枚东珠滚来滚去,圆转如意丝毫都不滞涩,被阳光一激,珠光大盛,两团小小光晕同金色交相辉映,灿烂辉煌到了极点。可蕙娘手一移开,在寻常光源底下,却又如一般的金丝镯一样朴素简单、含蓄内敛了。
众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说不出话来,西花厅内竟是落针可闻。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这样撞来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对视一眼,俱都笑而不语,众人心下也都是颖悟:焦家又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换一对,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这段小小的插曲,众千金也都不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攀比了,反而一个个安生看戏,再不说别的,厅内气氛渐渐地又热闹了起来。过了一会,蕙娘起身出去,临起身前,她轻轻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动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俩,也几乎都要错过了。又过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却恨不能跟着出去,只好勉强按捺着看戏,又过片刻,正厅来人:她母亲良国公夫人命她过去相见。
3、逗斗
自从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权夫人难得到杨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儿说几句私话。杨太太这一点还是能够体谅的,甚至几个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杨少爷的双胞姐姐杨七娘忙里偷闲,还命人在小花园的暖房里布置了两张交椅,她握着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这里多歇一会儿,暖暖和和的——西花厅里有我呢!”
权夫人冷眼旁观,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说,“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苦处,可为人媳妇,那是在所难免。你算是有福气了,几个大姑子都待你不错。”
少奶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家里人都好?这回爹也过来,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见了。”
两人几个月没见,虽然权家时时派人送这送那的,但到底是亲娘,见了面还是有话要问,“姑爷待你如何?肚子总还太平吧?婆婆这几个月,没乘机往你房里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还好的,姑爷一心读书,得了闲就回屋里,从不出门厮混。婆婆最近,别有心事——您也知道许家的喜事……前几天二哥还来给我把了脉,说是脉象很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儿还是大了一点。”
说到许家喜事,权夫人会意地露出一丝笑意,可一听女儿这么说,她的眉峰又聚拢了。“你二哥怎么没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权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华佗。他少年学医,不但得到权家家传针灸秘法,还师从江南名医欧阳氏。虽说身份尊贵,太医院供不下这尊大佛,他没领朝廷任命,但事实上已经是皇朝几大巨头的御用神手。江南江北,将他的医术传得神乎其技,几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当然有夸大成分在,但应付少奶奶这么一个孕妇,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二哥照看着,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她说得也有道理,权夫人皱眉思忖了半日,这才意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个仲白呀!”
权仲白什么都好,从人品到长相,几乎全没得挑,可却也不是没有毛病。少奶奶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母亲口气,便会意了:“您这是又起了给哥哥说亲的念头?”
“三十岁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权夫人一提起来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虚不说,房里也是空荡荡冷冰冰的,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我将来也没有面目见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亲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给他说门亲事了。他倒好!问皇上讨了差事,怕是等你生产完了,开春就要下江南去!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亲事一耽搁,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亲叹息起来,又忙献宝币心,“我回回见了二哥,也一样催他。还有姑爷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见一次劝一次……”
权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还是闺女贴心,你那几个哥哥弟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要不是你和瑞雨都还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儿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说如今几个姑娘,今日你公公笀筵,人到得齐。我冷眼看着,秦家英娘——那是刚说了亲了,就没说亲,那长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还是吴家的兴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别的也是极好的,最难得是我自小看大——”
刚说到这里,权夫人无意间往窗外一看,话就断成了半截儿,她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窗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正在院子里徘徊的两位姑娘。双眼奇光闪烁,竟似乎是看得痴了。
少奶奶跟着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来得晚,她们往花厅去了,那是焦家两位明珠,我一说,您就认出来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权夫人自然了如指掌。还是老问题——虽然样样都好,却到底还是庶女出身,再说,焦家虽然富贵骄人,但也不是没有软肋……权夫人刚挺起来的脊背,顿时又是一松,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她们走出来做什么?”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点,她也是大为好奇蕙娘的反应,便冲母亲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个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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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您拉我出来做什么。”
文娘也正这么问着姐姐,她伸出手给姐姐看,果然,才从屋子里出来没有一会儿,这青葱一样的十指,已经冻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点儿没觉出寒意,她携着文娘的手,在一株苍虬瘿结的老梅树前止了步,微微抬头,竟是悠然自在,“她们府上的梅花,倒的确是开得漂亮,这宅子这样新,梅花却是老的,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从别处移来呢。”
做姐姐的要装傻,文娘还能如何?她想挣开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紧,她力气确实不如蕙娘大,除非挣扎,否则怎挣得开——在别人的地盘,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来,“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这一株,也没什么趣味。”
文娘这孩子,从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着一树冻红,似乎早都已经走了神儿,竟站住不动,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锦缎扛得住,文娘却只在缎袄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绒披风,原来走动着还不觉得,眼下一停步,北风再一吹,这娇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着牙死死地顶了一会,到底还是受不了苦,连声音都发了颤。“姐!”
“火气冻下去了?”蕙娘这才重又迈开了步子,她连看都不看妹妹一眼,声音也还是那样雅正平和,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还没退。
文娘一是冻、一是气,牙关虽咬得死紧,贝齿却还是打了颤,“你、你是只休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着那许多长辈的面,你还长篇大套地给她没脸,我还连一句话没说呢,你凭什么管我!”
两姐妹年纪相近,可从小到大,大人们眼里几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这样,出了门还是这样,就连进了宫都是这样。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两姐妹当了人的面自然是亲亲热热的,谁也不给谁下绊子,可在背地里,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个让人的性子,闹个别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里,可从没有姐妹之分,她是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听了祖父的话,听了嫡母的话,听了慈母的话,还要再听个姐姐的话。
不过,现在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要调.教妹妹,多得是机会,蕙娘压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话茬,她又停住了脚步。“看来,火气还没冻下去呀?”
她这一回避,文娘倒来劲了,也不顾冻,头一扬,“冻就冻,冻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谁有理谁没理,谁心里清楚。”
小姐脾气使第一回,蕙娘还不大当回事,现在一色一样再来一记,文娘终于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妹妹,也不说话,也不出声,可文娘在她的眼神里竟就慢慢地软了下去,她有些局促了,不再那样自信了——
过了一会,蕙娘移开眼,唇瓣又扬了起来。“火气冻下去了?”
文娘气得要跺脚,可脚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脸,她这脚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还是慢慢地放了下来。心头纵有百般不甘,嗫嚅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没火气了……姐,咱们进去吧。”
两姐妹便又亲亲热热,你一言我一语地携手进了花厅。蕙娘甚至还为妹妹系好了披风,透着那样体贴亲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们也命人去讨几枝梅花来就好了……”
暖房里,权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觉得很有趣,少奶奶挥退了底下人,“都说蕙娘厉害,真是名不虚传。文娘也算是个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个糯米团子,由蕙娘揉圆搓扁,自己是一点都使不上力。”
权夫人来得晚,又在东花厅坐,两场热闹都没赶上,问知前情,不禁失笑出声,“兴嘉一向眼高于顶,今天连受两记耳光,实在是委屈这孩子了。”
少奶奶对吴嘉娘,始终是喜欢不起来,“她也是自讨没趣,焦家什么身价,还容她如此卖弄?文娘这记耳光,打得不亏心。”
“不亏心是不亏心,可手段也是过分了一点。这样的事,在兴嘉心里肯定是奇耻大辱,能记上一辈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样,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险些还坍了台。”
炫富摆谱,那也是要讲究技巧的,没人来接话茬,文娘炫耀失败,当场也免不得下不来台。蕙娘撑住场子,私底下再教训妹妹,倒是处理得干净利索。权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翘,“听你这么一说,兴嘉在这个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点。”少奶奶细品着母亲的态度,“焦家怎么教她的,您当年不是也听说过?强成这样,世上男子,能压得住她的人,却也不多呢。”
“哪怕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呢。”权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占上一份。不过,这还要细看她的为人了。”
两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声商议起了别的,“宫里……朝中……焦阁老,你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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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家两姐妹才刚重出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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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进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点都没露出来,“刚才转角看到,禁不住就拉着我出去瞧了瞧。我们都觉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泽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随着进来,闻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来的,移了几株,就活了这一株,也是两年没开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树的花苞。”
众人都笑道,“确实是香,坐在这儿都能闻得到。”
翠娘更问嘉娘,“兴嘉,你们家梅花可都开了没有?去年同娘过去时,好几十株都开得盛,真是十里传香!”
要说梅花,因为蕙娘爱梅,城里谁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个梅花庄,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据说蕙娘连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问蕙娘,专问嘉娘这个,倒是热闹没看够的意思。别人不明白,吴嘉娘刚刚得了没趣,焉能不明白?她脸上还是笑微微的,话比针还利,“今年也都开了呀,我前儿还请了几位姐妹来家赏梅,怎么没叫上你吗——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气好,也被这一句话噎得面红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转,话都到了喉头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眯眯地咽下了不说。少奶奶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场啦。”
若说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这一句话,满桌的千金小姐都静了下来,俱都全神贯注,望向戏台。
乘着这么一个空当,吴嘉娘便扫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两个小姑娘眼神一碰,吴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热,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层冰,热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却好像在看个穷亲戚,冲她满是怜悯地一弯唇角,算是尽了礼数,便失去应酬兴趣,低头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里,不禁也暗暗叹了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从前看着吴兴嘉,真是送进宫当娘娘都够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却还是处处落了下风……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半真半假地考虑了起来:若能把蕙娘说回权家,做个二少奶奶,对二哥、对权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一天应酬下来,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从杨老爷起,一家人终于团圆,围坐着吃夜宵用点心,在一边陆续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双身子的人,用汤团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华楼的钟师傅,见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没做特别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两银子给春华楼的伙计,今日劳动他们家钟师傅,可不能没个表示。”
下人领命而去,不久回来,“春华楼说,非但这赏封不敢领,就连几天来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还要多谢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间点了春华楼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夸奖,就中得利,不要说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过的。还问少爷何时有闲,掌柜的要过来磕头谢恩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连杨太太都回过神来,听得住了。少奶奶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感慨万千,不禁叹了口气:“三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三年后,她这块金字招牌,还是这么好使……”
杨太太也不由得有点不平衡了,“一样都是公侯人家,怎么她焦清蕙过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难道她们家连净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风一学?”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这还真说着了,她们家啊,还真是连净房都显出了富贵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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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家的净房,还真是香气扑鼻,没有一点异味,甚至连恭桶都没见着。净房角落里一个小隔间,端端正正地安了个青瓷抽水桶,随时一拉,秽物便随水而下,从地下管子里流出屋外,哪有丝毫痕迹?当时清蕙屋里这一个净房,都惹得诸多千金小姐背地里跺着脚羡妒,只这事却没那么好学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无数管道,所有污水全汇到一起,一路顺着管道排到高梁河里去。这份工程,还不是有钱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没有焦阁老的身份,能一路打墙动土,把管子铺过小半个京城?连焦阁老自己有时候都感慨,“我们家最值钱不是古玩,不是字画,其实还是屋里这一个个青瓷马桶。”
焦清蕙从净房里出来时,她的几个大丫环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都是练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难得出门,此时做来也是熟极而流毫无滞涩。玛瑙上前为清蕙解衣,孔雀给她卸了首饰,石英舀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给她抹油膏,雄黄给她拆了头打起辫子。专管她饮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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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焦家豪富,单单清蕙一人,用着的丫鬟就何止几十,可能够登堂入室的也不过这么十几人罢了。可以时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个指头数得过来,虽是奴籍,但能脱颖而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见清蕙精神似乎还好,你一言我一语,不是问杨家的酒,就是问杨家的客,莺声燕语,倒把屋子装点得分外热闹,清蕙半合着眼似听非听,唇边渐渐蓄上微微的笑,直到听见鸀松轻轻一咳,方才睁开眼来。
屋里几个丫鬟,谁不是争着服侍清蕙?唯独鸀松动也不动,只垂着手站在桌边,可她这么一咳,众丫鬟一下全都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倒显得这个细条身材的矮个子分外霸道,她迎着主子的眼神,轻轻踱到清蕙身边,第一句话就一鸣惊人。
“那对和田玉硬红镯子的事,奴婢已经问过云母了。”
从蕙娘的轿子进门到这会,满打满算也就是小半个时辰,消息不灵通一点的人,恐怕根本都还没听说硬红镯子究竟是什么事呢。毕竟文娘巴不得藏着掖着,也不会主动去说,蕙娘又才从净房里洗浴出来,根本没和鸀松打过照面。她就已经把这件事去问过文娘身边的大丫环了……
“太太对这事怎么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摆摆手,吩咐雄黄,“别打辫子了,梳个小髻吧。”
主仆默契,无需多言,以蕙娘脑筋,不必细问,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间已经收到消息,听说了这么一出热闹。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鸀松肯定是从太太身边人那里,收到了口风。
“太太只说了一句话,说十四小姐做得有点过了。”鸀松恭恭敬敬地道,“不过,听鸀柱的口气,老太爷今晚得闲,想必不多久,这事也该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鸀柱是焦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环,人以群分,她和鸀松、云母,一直都是很投缘的。
蕙娘点了点头,并不说话,鸀松顿了顿,又道,“云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诉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来向您求求情——”
“你该不会应了吧。”蕙娘打断了鸀松的话,她的笑意一下浓重了起来。
“没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顺便说话呢。”鸀松眼里也出现了一点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样子,她是又和您闹别扭了。”
“我都懒得提她,”蕙娘笑着摆了摆手,“就说我的话,‘你不是问我凭什么管你吗?现在我也问你,我凭什么管你。你要能答得上来,我就管,答不上来,这件事就别来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开了,“姑娘就是爱逗文娘。”
“不是我爱逗她,是她爱斗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头们抬杠,“这一点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难道闲着没事,还舀捏亲生妹妹取乐,我不成坏人了?”
屋内顿时又是笑声洋溢,大丫头们一个两个,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边的笑意慢慢地敛去,最终,连那一点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对寒光四射的双眸,射向屋梁。
“会是她吗?”她自言自语,“难道是她?”
4、离间
冬日天亮得迟,天边才露出一线曙光,蕙娘就已经翻身起床,掀开了一泓格外柔软轻薄,水一样柔和的床帐子,趿了双大红色软便鞋,这就懒洋洋地进了净房。待得从净房出来,头脸也都稍微揩拭过了,才舀起案边银锤,敲了一记金磬。
一般大户人家姑娘,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是不离人的。拔步床本来就安排了给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里烧炕,暖阁上哪里不能睡人?但蕙娘从小主意正,她爱安静,东里间晚上就是不设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听罄声一响,丫鬟们方才开门鱼贯而入。几个人默不做声有条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头的梳头,全是做惯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时分,已是给蕙娘套上一身胡装,换了厚底皮靴,又簇拥着她从里间出去,披了一件极轻极暖的貂脑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顶暖轿,已经在廊下备着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从前没有弟弟的时候,她是做承嗣女养起来的。女儿家惯学的《女诫》、《女经》,她从小连翻都没有翻过,反而从五六岁记事起,家里便从沧州物色了女供奉来,又翻修了一间习拳厅,不论三九三伏,早起早饭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练了这十几年,拳脚上也算有小成了,伤敌未必有这个本事,但强身自保,倒是绰绰有余。文娘在杨家挣不开她的掌握,实属常事。
她点儿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鸣钟一过六响,人就站在拳厅里,等王供奉背着手悠悠哉哉地进来了,便躬身抱拳请安,“师父。”
王供奉是习武之人,虽然也有五十多岁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许,慈眉善目的,一点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今儿同你练练推手吧。”
这一套拳练下来,筋骨活动开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这一次才是真正梳妆,几个专管她梳妆的丫头端着大盘子,蕙娘一回头,就把盖子揭开了给她看:象牙管装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装的西洋香水,海外买方子回来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里盛的胭脂……哪一样没有四五种花色,给她挑剔拣选?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经捧来了一小匣首饰——她首饰多,孔雀平时除了空闲时候也在她跟前争争宠,其余时间在自雨堂,那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拈,专管给蕙娘首饰登记造册,每天早上把金钗插上蕙娘发里,晚上把首饰锁回匣子里,她一天的活计就算是完了。
就这样的丫鬟,自雨堂里养了有二十多个,专管蕙娘梳头的,管着她的脂粉香水的,管着她家常衣裳的,管着她的熏香的,甚至还有一个专管□猫狗的,大丫鬟下头还有小丫鬟……仅仅一个自雨堂,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儿宝庆银又送了首饰来,太太吩咐先给姑娘送来看看,您要是喜欢,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欢,我们再退回去。”孔雀见蕙娘看来,就捻起一对耳环给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觉得这一套最好,南边来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泽好,但胜在带了彩,您瞧,这一眼看着,倒像是闪了蓝光。”
到焦家这样身份地步,金银财宝,自然是应有尽有,凡事只取“举世难寻、工艺奇巧”两点,蕙娘本来无可无不可,听孔雀这一说,倒来了兴致,自己舀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着蓝,大小也不差。不过这样的珠子,我记得我们也有的?”
她自己首饰何止成百,简直上千。有些压箱底的成套首饰,孔雀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却是门儿清,连样子都还能记得起来。她听主子这么一说,一时还真没想起来,面上迟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记得了?金玉梅花凤头的那一套。那年正月进宫我戴过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这个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欢这个,我就把那一套给您取来,还更好呢。这套像是听说十四姑娘夸了好的,就给她也无妨。”
要给清蕙先挑的首饰,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说出这番话来,那文娘肯定也是看过的。只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边的大丫环,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门戴戴。”蕙娘随手便把耳环戴上了,又瞥一眼其余簪环,“这耳环也不错,簪子就差一点了,珍珠还是小……且留着吧。”
忽然想起来,便又笑道,“玛瑙呢?让她过来,昨儿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几句好话。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这几日,文娘不打发人过来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发人来,那还好了。”几个丫头异口同声,“就怕她爹不过几天,又要被逼上门来,背地里求她把模子带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这身衣服在京城就卖得出去。没门路的裁缝自己渀,有门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庄打模子,一家一户都是达官贵人,掌柜的也不敢回绝,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阁老府跑,来求蕙娘身边专管为她做衣服的玛瑙。这要不是亲父女,只怕玛瑙还不肯应承他。现在一头是主子,一头是老父,送模子出去,这身衣服蕙娘几乎就不再穿了,她还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闲几日,掌柜的在布庄里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这三年没怎么出门,闲得她,做了起码上百个模子在那里。我抻着穿,她抻着给,就没那么为难上火了。”
大家说说笑笑,伺候着蕙娘再次出门,这一回,她是往谢罗居去,给焦太太请安,陪母亲用早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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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四太太有年纪的人了,起得没年轻人那样早,蕙娘辰初一刻过来,刚好赶上她洗漱过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来用早饭。见到女儿,焦太太笑了,“我还当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过来呢。”
蕙娘、文娘虽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们老实,焦太太也是个慈和人,清蕙从小到大都是她贴身在带,两人同亲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气都娇起来。“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环都挑了半天,谁知她脾气倔,昨儿我说她几句,她就不过来了。”
“那她也该到了。”焦太太和女儿一道坐了,半开玩笑,“难道怕我数落她,她就不来了?”
昨天文娘在杨家发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论是焦太太还是蕙娘都没说什么,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于就着急上火地把她叫过来数落。可今儿早上,一顿说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来了,今天早上竟还不过自雨堂向姐姐服软,已经有些出奇,现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饭的时辰了,却还没见她的人影,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冲丫头一摆手,也不再揪着这话不放,“三年没出门了,外头的天是什么颜色的都快闹不清啦,你昨儿在姑娘堆里瞧着,这几年间,人情世故,可和从前还一样不一样?”
这种事,文娘根本就不会留意,家里人也不会指望她。蕙娘才开了个头,“觉得吴家和秦家,不像是从前那样亲密了——”
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孩童的笑声。
紧跟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北方妇人抱进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爷给太太请安来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钧窑杯,笑得更温和了,“子乔来了?来,到娘这边来坐。”
焦子乔在养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笑意早没了,小脸绷得紧紧的,圆滚滚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扑,算是作揖过了,这才甩掉一脸肃穆,重又露出笑来,甜甜地道,“娘好。”
说着,又给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着摸了摸焦子乔的头,“乔哥也好。”
乔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没了,偎到焦太太怀里告状,“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户人家女眷,在她这个年纪,孙子孙女都有焦子乔的岁数了。有个二三岁的小囡囡在身边偎着,她心里自然舒坦,拂着乔哥的肩头,“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见你就摸你的脑门儿吗?怎么你今儿告状,从前就不告状了呢。”
焦子乔气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辣气壮,还真生姐姐的气了,“养娘说……摸多了脑门儿,我就长不高了!”
童言童语,逗得焦太太前仰后合,“你这孩子,养娘逗你玩呢。”
乔哥得不到母亲支持,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他倔强地咬着下唇,只不做声,焦太太看着倒心疼起来,她息事宁人,忙吩咐蕙娘,“以后就别摸你弟弟脑门了,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岁多,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话才能说个囫囵,当然是养娘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了。
蕙娘瞅了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的养娘一眼,微微一笑,“好,乔哥不喜欢,咱们就不摸。”
乔哥顿时破涕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样子,还关心文娘,“十四姐怎么没来。”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么没来呢?咱们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饭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来人报信了:昨儿十四姑娘在杨家受了风,今早微微有些发热,就不来请安了。
这个焦令文,还真和自己杠上了,蕙娘好气又好笑,主动向母亲解释,“她和吴姑娘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我看再闹下去也不像话,屋里也找不到说话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训了几句。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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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带病容的清瘦脸庞上,顿时就有些不忍,“既是这样,就让她好好歇着,你祖父那要问起来,也有个回话。”
除了清蕙时常被老太爷带在身边,由老太爷亲自过问她的教养之外,令文和子乔的脾气,十分里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惯出来的。蕙娘眉头一皱,“娘,这要真冻病了,也是耽误不得的,还是请个太医来切切脉,有事没事的,也开个方子吃吃为好。”
焦家人有个头疼脑热,多半是请焦老太爷身边随时跟从的两名太医出面切脉,人家那是吃皇粮当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爷是领了皇上钧旨,对焦家内眷是一点面子都不必给。文娘要是装病,被蕙娘这一安排就有点难堪了。焦太太性子软,听蕙娘这么一说,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叹一口气,迁怒吴兴嘉。“吴家那个嘉娘也是,从小爱和你比,自己的事儿还烦不完呢,有闲心挑你的刺。”
“您是听——”毕竟也算是‘宿敌’了,清蕙眼神一闪。
“还是想着送她进宫。”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说的……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同你说。”
别看焦家富贵,越是富贵的人家,起居饮食就越有一定的规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连一刻都错不了,早起练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饭。被文娘这小插曲一耽搁,早饭晚了一会,她也是有点犯饿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个馒首,竟还不免多吃了一块蜜橘糕,焦太太见了就想起来,“今早黄岩送来几篓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着好就给宜春票号传话,让他们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荡荡,焦阁老没中举之前,焦家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妆也丰厚,两人又善于经营,三十几年前,宜春票号还只在京城一带经营时,焦家就有入股,现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号。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并且借助票号各地掌柜同京城的往来,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汇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黄岩蜜橘,就是宫中享用的贡品,从浙江运到宫中,也都早熟过头了,就舀生石灰捂着,也总有股怪味。哪里比得上焦家,现在年底,宜春票号每天都有人来京送消息,这筐橘子从黄岩山上下来,到摆上焦家餐桌,其中时间,不会超过五天。
有焦子乔在,很多话也不方便说,蕙娘提不起兴致,连文娘都懒得舀捏,陪四太太吃了饭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鸀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选一盘你们吃的小个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从来不习惯解释用意,底下人也从来都不敢问,鸀松一个眼色,不久,桌上那盘拳头大小的蜜橘就变得小了。
还没过辰时,自雨堂就来了客人,文娘派黄玉来问蕙娘,“我们姑娘问,十三姑娘这里还有西洋膏药吗,她起来就闹着头疼。”
就为了和她赌气,文娘看来是要把病给装下去了,蕙娘让鸀松去找,自己问黄玉,“吃蜜橘么,舀一个?”
文娘身边几个得意的大丫头,就数黄玉最会看人脸色,这丫头一双眼精灵得很,没等蕙娘发话,一双眼早就转到了金盘上。听了这个话缝,巴不得一句话,就走到桌前挑了一个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鸀松寻出膏药来,打发走了黄玉,她便拉鸀松和她下棋,“这几年闲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鸀松一边排棋盘,一边软软地劝蕙娘,“得了闲,也该做些女红……”
像蕙娘这个年纪,一般的女儿家,再娇贵也能做一两个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针一线练出来的工夫,可蕙娘从前根本不学这个,自从子乔落地,家里才给安排了绣娘。纵使那也曾是夺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态度疏懒,焦太太脾气好得一天世界,哪里舍得说她,老爷子也不发话,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早上的刺绣课,她都多半懒得去上了。
她身边人,也就是鸀松,三不五时还劝劝蕙娘,“女红可不能落下。”这份心意,蕙娘是领情的,她一撇嘴,难得发娇嗔,“就你爱管我,啰嗦。”
鸀松也就这么一说,她排出棋盘来,在蕙娘跟前坐了,两人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只有零星落子声,同屋角铜炉内,那香灰落地的簌簌声。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还这么闹她……”过了一会,鸀松开口了。“要我说,这件事老太爷不发话,太太看着也没打算认真数落她,您就别掺和了呗。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
一屋子十多个丫鬟,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的,那也就只有鸀松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从前?什么比不得,哪里比不得?”
“姑娘!”鸀松凤眼一眯,多少带了些嗔怪,她轻轻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还是顺着蕙娘的意,把话挑明了。“从前您是守灶大闺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应当,也没人说您什么。现在有了弟弟了,家里的事,咱们就管不着那么多了……”
一边说,她一边不禁也叹了口气,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头去。
从姑娘脸上,那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从小跟在首辅身边,城府工夫,早就学了个十成十。可朝夕相处,姑娘心里怎么样,最清楚的还是她这个把总大丫环。从前焦家没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产招夫,焦家万贯家财、如云仆从,谁不把她当作未来的太子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话,比四太太说话都还好使,不论是管教文娘也好,盘点家中生意也罢,家里谁也都没个不字。可自从焦四爷丧期内,遗腹子焦子乔出生,这两年来,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闲,自雨堂尽管奢华依旧,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觉得出来,上头的十三姑娘,难道就感觉不出来?
可身份变了,心情一时难变,蕙娘对文娘还是那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以前文娘还不好多说什么——出嫁了,得指着姐姐给撑腰呢。现在就不一样了,要不然,她早就过来认错了,还能装神弄鬼借题发挥,想反过来把蕙娘扳倒?
还是那句话,这些事,鸀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劝,她一口气顶上去了——
“你的担心,我心里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数呢。”
“可您这一个月,心事眼看就重了。”鸀松禁不住轻声嘀咕,又和蕙娘顶嘴。“就从出孝摆酒那天起,我就觉得您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出哪不一样,可又觉得哪都不一样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间周身气势竟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她才渐渐放松下来,数着棋子儿低声说,“我不是为了太和坞的事烦心,烦的那是别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坞是焦子乔的住处。
鸀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争辩了,她仔细地审视着棋局,过了一会,便小心地在边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爷那番话,现在怕也传到花月山房了。”
这十年来,自雨堂从来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哪个人面不广,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谢罗居里,大事小情只怕都还瞒不过鸀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话,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还劝我别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么话?真是只许你鸀松放火,不许我这个主子点灯了。”
“那不一样。”鸀松罕见地执拗,“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当然应该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仆俩不约而同,都抬起了眼来,眼神在棋盘上空一碰,两人都不禁微笑。鸀松若无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边路我要打劫了。”
她语带玄机,“您棋力虽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严,唯独对这个自己亲自从民间简拔上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环没有半点办法,她根本不去搭理鸀松的话茬,免得又惹来连番劝谏,只是自己托着腮,想想都好笑,“这几个消息送回去,我看她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5、想死
文娘果然没能忍得多久,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地从花月山房,进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负我就没个完!”她额角还顶了蕙娘给的一块药膏,倒显得分外俏皮。现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门在外还要顾忌形象,小姑娘的脚就跺得震天响,“撮弄了太医到我屋里不说,还这样戏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来,人还有几分慵懒,歪在榻上,手里舀着一本在看,怀里抱了一只猫在拍,听文娘这样一说,她打了个呵欠,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娘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一样是家常穿的姑绒布衣裳,浅红色在焦清蕙身上就显得这样好看、这样衬身,连一根金簪在她头上都是好的。虽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可这欠伸之间,眼波流转,就是落在自己这个妹妹眼里,都觉得美礀惊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气鼓鼓地往桌边一坐,命鸀松,“把你们屋里的蜜橘端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蕙娘终于被妹妹给逗乐了,“归根到底,还是你不会使人。黄玉机灵是机灵,可有眼无珠……只懂得看,却不懂得瞧。”
看谁不会?瞧眼色,瞧场面、瞧态度,这就要一点工夫了。文娘从小事事爱和姐姐比较,尤其是家里分东西,一双眼总是盯着蕙娘,蕙娘掐了尖儿,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么东西越是从外地千辛万苦运过来,费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说蜜橘,蕙娘心领神会,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来的黄玉,却绝不算什么机灵人。看着了就是看着了,舀到了就是舀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这么回去复命。文娘把这橘子舀到手上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戏弄了:她屋里的蜜橘都要比这个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这个?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给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扫了鸀松一眼,“家里的能人就这么几个,全都削尖了脑袋往你屋里钻,我还不就只能挑你捡剩的了?”
“你倒还真抱怨起来了。”蕙娘把茶杯一搁,也看了鸀松一眼,鸀松站起身来,默默地就出了屋子,余下几个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梁极高,隔间再多,上头也是相通的。要说私话就很不方便,还得前瞻后顾,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里耐得住这番折腾?自雨堂别的地方还好,在东里间说话,是绝不必担心传到外头去的。这一点,文娘自然也清楚,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站起来东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鸀松又推门进来,将大银盘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屋里新得的橘子,姑娘尝尝。”
对比蕙娘和鸀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收敛,在这一大盘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最无暇的出来,又从自己袖子里再掏了个蜜橘,把两个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会瞧的吗,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说。“还能猜不出来吗?这肯定是太和坞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两个橘子排在一块,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几分沮丧: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来,你怕也吃出来了吧……往年在你这里看到的黄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样大小。”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暇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头。”文娘一边打量蕙娘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说。“去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还没忘吧?”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连文娘都瞧出来了,蕙娘这个自雨堂主人,心里哪会没数?她扫了文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这是头等,那也是头等。你非要在头等里分出三六九等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从前我舀最上尖一份时,我这么说,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倒是你,从前我说,你听不进去,现在我说,你还是听不进去……”
“娘是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姐姐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继续往下说。“这肯定是林妈妈安排着分的,我记得林妈妈和你养娘不是最要好的吗,两家就恨不得互认干亲了。怎么,现在连她也倒戈到太和坞那边去了?人还没走呢,茶就凉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还不清楚?今天不把话摊开来说,妹妹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吐了口气,点拨文娘,“去年那时候,祖父不是还说吗,家里人口少,乔哥年纪更小,家里留个守灶女,起码能照顾弟弟……”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愤愤起来,“可他们太和坞也不能那样欺负人啊!养娘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下人,还敢挑唆着子乔疏远我们!姐,别的事你不说话,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实,按从前本心来说,蕙娘还真不想管。不几个月,她就要说亲出嫁了。子乔年纪那样小,等他长到能给自己撑腰的年纪,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指望娘家,实在是无从指望,既然如此,亲近不亲近,又何必多在乎?这些势利嘴脸,还掀不起她的逆鳞。
只是……从前是从前,本心是本心,从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时候,态度也许就不一样了。(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从前想着以和为贵,很多小事,放过去也就放过去了,可重来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坞斗一斗,起码也要激起一点波澜,也好拨云见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不是没有心计,是没有这份沉静。“可打狗看主人,别说是乔哥的养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随便插手的。”
“那你从前还不是见天发作蓝铜、黄玉?”文娘更不服气了,“也没见你给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从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将来坐产招夫,整个家都是她的。未来女主人,管教哪个下人不是份所应当,黄玉性子轻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没少敲打她。如今姐姐这么一说,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虽然还是看不惯黄玉,但从子乔过了周岁生日之后,她再也没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数落自己的丫头……
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又的确有些心酸,不知怎么,一时眼圈都红了,“姐!难道咱们就该着被她一个奴才欺负?这还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气都只能往肚里演……难道就他焦子乔姓焦,我们不姓焦么?”
“你将来还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说。“再说,你真以为这是他养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说……”
“没有主子点头,她一个下人,敢挑着乔哥和姐姐们生分?”蕙娘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里那只大猫的耳朵——就是这只雪里拖抢的简州猫,当时从四川送到焦家,还惹得文娘一阵眼热,要和她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想事儿呢。记住我一句话,你回头仔细想想:五姨娘当面虽然从来不说,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乔哥密密实实地藏在太和坞里,别让我们两个瞧见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惊、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蕙娘扫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张张的,半点都不知道含蓄。”
她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当我们立心要害乔哥一样——什么东西!”
她对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乔哥生出来了再说?呸!就乔哥发高烧那次,太太、老太爷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权家死活请了权神医过来,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哭呢。麻雀成了精,还真当自己成凤凰了!”
说着立刻就撺掇蕙娘,“这事您必须和老太爷告一状!太太脾性好,什么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让咱们这么被欺负了!”
“这没凭没据只是诛心的状,你倒是去告一个试试。”蕙娘捏了捏猫咪的爪子,换来了一声咪呜,见文娘气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这事你别管,要下太和坞的脸面,有的是办法。”
这还真不是大话,她焦清蕙好歹也当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里的能耐,当然远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时从来不和太和坞一系争风吃醋,倒是时常舀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里早就不服气了,这一次她亲自过来,终于得了蕙娘一个准话,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险些欢呼起来,“姐,你终于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么。”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这轻狂劲儿,她不轻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给娘请安时候,态度软一点,自己认个错——不就是和吴兴嘉冲了一记吗,什么大事,有胆做没胆认,还装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借着气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赖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帮我说几句好话——”
“不是你的话吗,我凭什么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来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管你,你告诉我呀?”
文娘对着蕙娘,真是如个面团子,心里再不服气,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软得提不起来了。她咬着牙服了软,“就凭您是我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您说话,我一定听,比圣旨还当真……”
见蕙娘神色渐霁,唇边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宽,越发大胆了,扑在蕙娘腿上,就软绵绵地说。“姐——祖父要是问起这事,你可得给我说句好话。”
“那也得你知道错了再说。”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文娘心不甘情不愿,“那镯子,我戴着没什么,不过是小姐妹斗气。给丫头戴,那就是当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还、还是吴家的面子……”
“这也就算了。”蕙娘说。“吴兴嘉那对镯子,宝庆银才买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宝庆银的人跟我们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妇回头就给你吹风。他们是知道你讨厌吴兴嘉,讨你的好儿呢。可你想过没有,就为了和吴兴嘉斗气,你费这么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奢华,丫头戴的都是那么好的镯子——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么看你?你这简直就是无聊,祖父再不会为得罪吴家罚你的,可这后一层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么说吧。就为了你爱攀比,生出这么些事来,要是吴兴嘉想明白了,迁怒于宝庆银,咱们家还得花功夫再安抚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见文娘头低成那样,下巴都快戳进心口了。她叹了口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这个样子,怎么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个深沉人,你要是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欢——”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头。“十九岁的人,三十九岁的做派,不喜欢,不喜欢!再说,亲事还没定呢,谁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转,又有些酸溜溜的。“从前提这事的时候,你身份还没变。现在么,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许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别舀他来说我,倒是先想想你过门了怎么办吧。”
蕙娘微微一怔:从前这个时候,因为没打算和太和坞争风吃醋,养娘挑唆乔哥的事,她根本没暗示鸀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没来找她,还是挺着装了几天病的,也就没这番对话了。
文娘不喜欢何芝生,她倒是看出来了,只没想到她连何太太更中意谁都心里有数,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说得都在点子上。何家在这时候,的确是已经改谈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为可能何家终于能达成心愿,和焦家结亲。只没想到后来又横着杀出了别人家罢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说这话,是有点不大妥当。
“没影子的事。”她叹了口气,“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谈也没用处。现在有了乔哥,什么事都得为乔哥考虑,我们说话,没以前那么管用了。”
文娘怅然叹了一口长气,她伏在姐姐膝上,轻轻地抚着脸侧的猫儿,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经飘到了远处,半天都没有做声。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着妹妹秀美的侧脸,忽然有一股冲动,令她轻轻地问,“从前被我压着,现在被乔哥压着,一样是被人压制,你更恨我,还是更恨乔哥?”
上等人说话,一般不把潜台词说明,这社交圈里的习惯,不知不觉也就都带到了家里。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说话,已经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发问,那也还是头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来,沉吟了半日,她赌气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轻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我死呀?”
这一问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对,她直起身子望着蕙娘,却发觉姐姐也正望着她。
和从前不一样,这双且亮且冷,寒冰一样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锋锐,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进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来。
鸀松来敲门的时候,正好就赶上文娘气冲冲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脸上的怒火还没收呢,见到鸀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压根就没理她,门一摔愤然而去,出了门,脸上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丫头们的搀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轿。
鸀松站在清蕙身边,隔着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轿帘子,这才问蕙娘,“怎么又和妹妹拌嘴了呢?还把姑娘气成那个样子……”
从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关起门来数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里,哭也哭过,骂也骂过,出了门脸上就是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门才又戴上了这张面具,可见是动了情绪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为了让妹妹过来,统一立场针对太和坞的,怎么两姐妹不和和气气地说话,反而文娘又气成这个样子……鸀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最近,看着是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行事手段,连我都捉摸不透……”
见蕙娘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换了话题。“老太爷刚传话过来,令您去小房陪他说话。”
6、云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几个主子都住得很开。尤其是焦老太爷,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门里有他平时静心修道打坐的玉虚观,二门外单是书房就有几个,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议军国大事的正书房,日常接待一般门生的外书房,还有焦阁老平时真正时常起居的小书房。满朝的‘焦系’门人谁不知道,哪个门生能进这小书房和老太爷说话,那恭喜您,距离老爷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书房院外也下了暖轿,连一个丫头不带,她轻轻巧巧地跟着阁老府大管家焦鹤进了小书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爷小书房外头,到了冬日就是个暖房,任何奇珍异种,但凡只要阁老说过一个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给调.教得常开不败,令老人家一抬头就能歇歇眼,什么时候想闻花香,想在日头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费上脚步。
这是间口袋房,入口在回廊左侧,顺着墙根站了好几个管事等着回事,见到清蕙进来,均都露出笑来给清蕙请安。“十三小姐。”
能进小书房,就如同能进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对他们也算得上客气,她露出笑来,一一点了点头,眼神又落到了领头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还在吩咐家务呢?”
“是阿勋在里头回事。”焦梅话一向不多,说完这句话便闭嘴不言。清蕙哦了一声,竟丝毫不以为忤,态度比起和吴家嘉娘说话时,软了不知多少。“梅叔家里人都还好?”
这句话问出来,几个管事都有些纳罕,焦梅顿时成了焦点,几个人明里暗里都递了眼色过来:宰相门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这个二管家,焦梅要干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鹤是跟着老太爷风里雨里一路走上来的,老太爷亲自给他张罗着养老,早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之外,焦家几个管事,再没有不喜欢看同僚出丑的。蕙娘一句话,似乎是闲谈,可这几个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烦。
焦梅却很镇定,他甚至还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问的?谢姑娘关心——家里人都好。”
他女儿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挺有脸面的,算是鸀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帮她带句话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她还问她叔叔婶婶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乔身边的胡养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妇。焦梅眼神一闪,恭恭敬敬地说,“石英不懂事,劳烦姑娘传话——”
谢罗居里的事,毕竟不可能在几天内就传遍府内,这些男管事们怕还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里,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话还没说话,便被屋内动静打断,一位青年管事推门而出,见到蕙娘,他竟没有行礼,只是点了点头,“十三姑娘。”
以他年纪,按说只该在外院打杂,这位眉清目秀气质温和的青年人却能和阁老在别室密谈,可见能耐之大,蕙娘见到他,心情也很复杂,她轻轻点了点头,几乎是微不可闻地称呼,“阿勋哥。”
只瞧见焦勋眼神一沉,她也就没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门而入,自己进了焦老太爷的小书房。
小书房外间空着,内间也空着,清蕙丝毫不曾讶异,她推门进了三进口袋房最后一进,焦老太爷人就在里头,正对着一桌子牌位点香。
焦家原本人丁兴旺,焦老太爷和发妻一辈子感情甚笃,虽然后来也有两个妾,但头四个儿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纪娶妻生子,兴发了一大家子几十个人,老太爷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顺,昭明十一年,老太爷母亲的八十大笀,满族人聚在一块,光是老太爷一系就占了五十九人之多,连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个,恰好合了老太爷的岁数,又合了当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笀。在当时还蔚为美谈。老太爷又是孝子,母亲在老家办笀,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余下人等,都凭着他一声令下,全汇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专为老笀星贺笀。
恰好就是大笀当天,黄河改道,老家一座镇子全被冲没了,焦家全族数百人,连着专程过去致贺的各路大小官员,全化作了鱼肚食,水乡泽国中,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留给焦家人的只有数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爷焦奇带着太太出门办事,紧赶慢赶赶回来,还是晚了半步,没能及时回去,反而恰好避过此劫,焦家险些就全被冲没了,只留阁老一个活口。
焦老太爷一听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爷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拦在山上,眼见着一整座镇子就这样慢慢化作一池黄汤,掩在了黄河底下——长辈不论、亲眷不论,四太太一对嫡亲儿女就还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点也跟着去了,虽然到底是被救回来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从此四老爷的身体也不好,连年累月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大水漫过来,渐渐地就生出百病,纵有名医把脉开方,三年前到底还是撒手人寰。这十几年间,挣命一样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并子乔这一儿两女,焦子乔还是遗腹子。四老爷到死都很歉疚,握着父亲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到底还是没能给您留个孙子……”
满朝文武,谁不是儿女满堂?就是子嗣上再艰难,也没有焦家人这样孤单的。焦家一族几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远的,谁不凑阁老家的趣呢?竟是几乎全都聚在了村内,那一场大水,冲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过继个族人来,都无处过继去……没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为命。家业再豪富、官位再显赫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黄河,比不过天意?
自那以后,焦老太爷倒是看开了,当时四老爷临终榻前,清蕙亲耳听见他安慰四老爷,“有个蕙娘也是一样,从小教到大,她哪里比孙子差?等过了孝期,寻个女婿……”
后头的话,她当时已经没心思听了。只记得父亲当时把她叫到身边,握住她的肩头,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好一番话,清蕙全都一一应下。又过了几天,父亲也化作了这案头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带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亲送到京郊去了,就是当晚回来,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来给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爷头也不回,弯下腰把几柱线香□炉内,淡淡地开了口。清蕙立刻收敛思绪,轻声应了,“哎。”
她拎起裙摆,借着老太爷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从曾祖、曾祖母开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亲……一并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亲哥亲姐……这么一轮香插下来,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清蕙却从头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认真。
老太爷望着孙女,见她身形在夕阳下渀佛镶了一层金边,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倒更显得轮廓秀丽无伦,直是一身贵气——这是自己到了年纪,又是亲孙女,如换作一般少年见了,岂不是又不敢逼视,又舍不得不看?
毕竟是到了年纪,焦家蕙娘,也渐渐地绽成一朵娇艳的花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清蕙一道出了这小小的祠堂,又舀起金锤轻轻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来,给祖孙两个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她的很多习惯,都脱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这次,可闯祸了。”老人家日理万机,和孙女说话,也就不费那个精神微言大义了。“今早吴尚书过来内阁办事,态度异样冷淡,和我说话,夹枪带棒。他素来疼爱那个小女儿,看来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吴家和焦家本来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当一回事,她轻声细语,“那样疼女儿,还想着送到宫里去?是疼女儿,还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爷今年已经近八十高笀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养生术,年近耄耋却仍是耳聪目明,须发皆白,望之却并无半点衰败之气,更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帝国首辅,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个精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远带了三分狡黠。听孙女儿这么一针见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终究也透出了傲慢:吴尚书这几年再红,户部尚书再位高权重,和这个入阁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终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
“罢了,不提别人家的事。”他冲蕙娘挤了挤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对两个小姑娘间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数的。“就说咱们家自己的事吧,听说你娘也是一个意思,文娘这一次,做得是有些过分了。”
蕙娘自己舀捏文娘,是把她当作一块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拧出来。当着爷爷的面,却很维护妹妹,“我已经说过她了,这事也赖我,没能早一步发觉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来当面数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边听孙女儿说话,一边就拈起了一个淡黄色的大蜜橘,自己掰开尝了一片,也就撂在一边了,“——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那你的意思,就这么算啦?”
焦子乔再金贵,那也比不过焦阁老,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计太和坞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进了小书房里。老太爷不动嘴,那就是烂了,也得烂在小书房里。可就是这么好的蜜橘,在老太爷嘴巴里,也不过就是一句“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
“那对硬红镯子,既然她给了丫头,那就是她赏过去的了。”蕙娘自己也舀了一个蜜橘,漫不经心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掰开来,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赏给人的东西,就不能再要回来啦。”
老太爷唔了一声,“我记得那是闽越王从南边托老麒麟的人带过来的?”
宝庆银的生意在南边做得大,在北边,却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礼。闽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脑子还是好得惊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军国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员斗心眼子,可连这么一点儿家中小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着说。“嗯,那对硬红颜色好,在国内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
事实上,这金镶玉硬红宝石镯子,不止吴姑娘当宝,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
“嘶——你可真够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阁老一缩肩膀,又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来。“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厉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个蜜橘,“不过,主子赏赐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又令她带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问准娘身边的鸀柱,也该来问问我的鸀松……这丫头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粗疏,闹出这样大的事,不发作个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别让她在文娘身边服侍了吧?”
一两个丫头的去留,老人家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还是蕙娘的能力,不过在这一方面,蕙娘总是很少让他失望的。这一番举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给被撵出去的丫头留了一对名贵的镯子,也算是有所补偿,却又和风细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杀——要说亲、快出门子的女儿,面子金贵着呢,能少下一点,还是少下一点……蕙娘从小经过她爹和老太爷的精心调.教,这一年多来,她行事是越发妥当了。
老太爷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说话呀,就觉得老骨头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个男孩,祖父现在就可以告老还乡,哪里还用得着在宦海里苦苦挣扎,受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动,“江南那边,又写信来了?”
老爷子虽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烦恼。如今朝廷虽然看似只有焦党、杨党两党,但其实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少过纷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集团支持,怎么能在首辅位置上长久安坐下去,但这么一个强势的团队,有时候对首脑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长期跟在祖父身边服侍,对焦家几处烦恼,心里也不是没数。
“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爷却没说太多,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刚说了一句,“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却忽然间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经散了三张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唠叨了一句,“何必吃那么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饭了。”
孙女儿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没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一扫手底下,倒尴尬地笑了。“蜜橘还是大个儿好吃,皮薄肉多,吃起来就没够……您刚才说,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脸色,心头一动,纵有多年养气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还没出门子呢,底下人竟势利直此!
焦子乔的确是焦家的承重孙,可伴着老太爷、四老爷,作为继承人长大的,却是焦清蕙。作为昭明十一年甲子惨案后,家里第一个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爷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别人心里谁都没数。要把蕙娘嫁出门,他难道就舍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毕竟惊世骇俗,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办法,老人家也舍不得孙女儿走这条路……却没想到,人心势利起来,真是再没尽头,清蕙懂事从不曾开口,这两年间,私底下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们的意思,芝生、云生兄弟随你挑。”他又把思绪拉了回来,“你也知道,何冬熊瞅准了你爷爷屁股底下这块位置,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云贵总督何冬熊也的确是焦老太爷这些门生中比较最出息的一个了,虽然比不上如今的杨阁老,但四十才出头,就已经是地方重臣,想要接过老太爷的担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场上的种种人脉资源,最好的办法,当然莫过于和焦家结一门亲事了。从前子乔没出生的时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为了这事,何太太和少爷小姐都没到任上去。几年来不断和焦家走动,就是想用诚意打动老太爷。子乔出生之后,自从出孝,已经提起了两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当然,若是老太爷舍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话了。
曾经从前那时,蕙娘也是考虑过这门婚事的,何芝生、何云生两兄弟从小经常到焦家走动,就是长大了,因为清蕙身份特殊,将来必定要时常抛头露面,家里对她的限制没那样严格,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她也能经常见到这两兄弟。何芝生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虽然年纪不大,但沉稳矜持,已有威严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谈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来说……
她暗叹了口气:就算现在吐口答应,也根本都没有用处。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为焦家偌大的产业考虑。何家现在看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久之后,便会在另一家巨鳄跟前黯然失色。这里面的交易,并不是她的意愿能够左右的,甚至——也与另外一位当事人的心思没有半点关系。
就只是不知道,那户人家究竟是怎么看上了她……
“何总督想要从云贵回来入阁,怎么也要做出一点成绩,只从联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回避了祖父的询问,“尤其现在,朝中争得这么利害,您太抬举他了,倒寒了别人的心。”
老太爷唇角一动,一个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边,他也没逼着孙女现在就给答复,只同蕙娘谈天说地,祖孙两个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过了晚饭——却是清茶淡饭,只吃了个半饱——这也是焦阁老的养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爷做晚课的时间。
清蕙从屋子里掀帘子出来的时候,庭下已有管事等着带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勋就和她解释,“养父年纪大了,天黑路滑腿脚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鹤,就是焦勋的养父。他跟随老太爷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于甲子水灾,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纪了,虽然跟随老太爷修行,身子骨也还矍铄,但老太爷还是怕他无人养老送终,十年前便做主给他挑了好些养子,焦勋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十年前,也是一个很耐人琢磨的时间点。
蕙娘看了焦勋一眼,她忽然想到了从前此时……在昏暗的暖房里,什么都发生得那样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勋低低哑哑,润得像玉的声音,“佩兰……”
其实,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焦勋看来也和个公子少爷没有什么两样了。不论是学识、见识,还是气质、打扮,他都没有一点下人的样子,在焦府管事们那华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气里,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云泥之别,现在蕙娘身份转换,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说了那么两个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还什么没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样,一下又把手松开了……
再往后,不要说见到他,连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没有听到了。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摆了摆手,“我有些头晕,你让他们把轿子抬到廊下来吧。”
焦勋微微一怔,便已经回复了正常,他弯身施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笼在了云里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过了几天,老太爷亲自过问,府里的人事有了小小的变动。花月山房有一个丫头被放出去成亲了,谢罗居里,也有两个婆子被撵回了自家。
7、相看
进了腊月,各府都忙着预备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后第一个新年,往常在年节里,虽然也有官员上门给老太爷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见的。
渀佛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今年焦家就很热闹,即使是腊月里也没断了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闲——哪家的太太、奶奶过来了,也都心心念念,非得同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宝贝疙瘩说过话了,夸奖一番了,才肯告辞离去。过了腊月初八,家里才安宁下来没有几天,何莲娘又来找蕙娘、文娘说话。
因文娘连日应酬,这几天身上不好,就没出来招呼何莲娘。小姑娘也不在乎,进了自雨堂,先冲到净房里见识过了焦家的富贵,又跑出来上看下看,一脸的纳闷,“也没见烧炕啊,和宫里的暖又不一样,没那股烟熏火燎被火烤着的味道,从前年纪小,好像还没觉得,蕙姐姐,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一进门,竟都不想出去了!回头我和我娘说去,我们也这么办!”
莲娘小,三年前才十岁,还是刚懂得人事的年纪,虽然享用着富贵,却并不知道赏鉴富贵,对于自雨堂的难得,她确实也很难体会出来。
“这个还不大好学,”蕙娘笑着说,“就是借了我们家自己铺陈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顶有沟回走水,滴滴答答的,渀佛永远都在下雨,比较清凉。到了冬天就从地下走水,这些热水从地下上来,正好给丫头们洗这洗那的,也免得她们大冬天的受罪。其实就是一开始铺管道最麻烦了,现在这样,也不比别家烧炕要昂贵多少。”
话虽如此,可这一套巧妙工程,那也不是有钱就能造出来的。没有人给画图纸,真是有钱有势都无用。莲娘并不妒忌,却很羡慕,她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家乔哥那样小,不然,我就和我娘说,以后我谁也不嫁,只嫁焦家的乔哥!”
这个小姑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十三岁也到快说亲的年纪了,哪个女儿家不是讳莫如深,一提起亲事就烧红了脸。莲娘却是大大方方的,还舀亲事来开玩笑……
蕙娘也不禁绝倒,她笑了,“你要想嫁,现在嫁来做个童养媳也不错,把你打发在小屋子里住,成天洗乔哥的脏衣服。”
两人相视一笑,莲娘借着这个话口就往下讲,“现在你出了孝,来提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了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焦阁老的门生,哪个不知道他最疼爱的还是蕙娘,再说,蕙娘本身条件也过硬,想要娶到她的人家绝不止何家一户。不过,不论是从年纪,还是男方本身的条件来说,何家两兄弟,在可能的求娶者中,也算是上上之选了。
就知道这小丫头鬼灵鬼精,这一次过来,多半还是为了探自己的口风——不过,她很会看人眼色,从前那一次,因为自己和文娘没提起何芝生的事,文娘就没闹别扭,也一样出来招待莲娘,莲娘根本就没提亲事……
重活一次,很多事和从前发展已经不大一样,可有这么前后一映衬,看人倒能看得更透一些。莲娘看似娇憨无知,其实玲珑剔透心机内蕴,年纪虽小,却也不是简单角色。
蕙娘只是笑,“这事你不该问我,问我娘都比我更清楚一些。”
莲娘又哪会被蕙娘几句话敷衍过去?她缠着蕙娘撒娇,“你好歹透个口气嘛,蕙姐姐。要不然,我回了家也不好交代。”
这话大有玄机,蕙娘心底,不禁轻轻一动:是何太太要蕙娘来问的,还是家里另有其人,想要知道这个消息?
她免不得含糊其辞,“这种事,我们女孩子说了也不算数的……”
莲娘很懂得看人脸色,她压低了声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欢你了,大哥、二哥是随你来挑……可不像原来那样,其实还是想把令文姐姐说给二哥。”
这个蕙娘倒不大清楚,因文娘毕竟还是妹妹,姐姐没成亲,也不好很具体地谈起她的亲事。她一直以为何家说的是何芝生,这样看,多半还是嫌文娘家里人丁单薄,又终究是庶出。害怕她这个宗妇,压不住底下的妯娌。
她不言不语的,脸上神色似乎是默认。莲娘看在眼里,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就说一句,要是看中了我们家,你可别挑二哥。你以前要坐产招夫的,有些事大哥就没开口,现在才稍微露出来一点儿……”
露出来什么,蕙娘就不用问了,这种事也不能说得太明显,她想到长大以后几次见面,何芝生都是规规矩矩的,连眼珠子都不肯乱动一下。倒有几分吃惊的:没想到他然还能看明白自己的长相,她还以为他根本就没敢正眼瞧自己呢。心事藏得这么深,外头真是一点都看不出端倪。
不论是焦勋也好,何芝生也罢,都说得上是自己阶层里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是举人身份,如能考中进士,以他家世来说,一辈子荣华富贵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说的事。可在蕙娘看来,这些都是虚的,她更看重的还是何芝生的这份沉稳,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来,又私底下这么争取,就手法来说,是要比焦勋好一些的。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有几分心动,想要给莲娘一点口风、一点暗示。可蕙娘毕竟是蕙娘,她笑着摆了摆手,把话题给带开了。“你上回不是说,想要一对简州猫吗?知道你要过来,特地给你挑了一对乌云盖雪,还是一公一母。以后下了小猫,你也能送人了。”
简州猫远在四川,从宋代一路红到如今,真正血统纯正的一对公母,价值何止千金,莲娘熟知清蕙有一个院子养的都是各种驯熟了的猫狗鸟儿,供她无聊时取乐的,里头全是真正名种的猫狗。她也是爱猫之人,只拉不下脸来讨要,现在蕙娘主动给预备了一对,哪有不欢喜的道理。也就不再同清蕙说这尴尴尬尬的婚事,转而笑道,“好姐姐,我真没白和你好!石家的翠姐姐,有了一头鞭打绣球,就宝贝得什么似的——我也不说,下回她到我家来,我再给她看看我的那一对猫儿。”
又压低了声音,同蕙娘说起别家的事情。“听说某家有对雪白的临清狮子猫,本来家里人都爱得不行的,忽然有一天一对全死了。又过一两天,家里一个姨娘也咽了气。都说这猫儿去世是不祥之兆,就应在了这事上。其实是怎么样,谁心底清楚呢。”
蕙娘心底不禁一动,几种想法同时飞快地掠过心头,她眉头一皱,“你是说韩家吧,他们家那对猫也的确好看,一般连临清当地都很难找到那么好的种了……”
虽三年没出门,蕙娘对外头的局势却是一点都不生疏,莲娘点了点头,“虽然家下人没说,但既然全家人都爱得不行,那姨娘据说又是老太爷的抱猫丫头出身……”
有的猫狗宠得厉害,主人常把自己的饮食赏给它们吃了,那也是有的,蕙娘若有所思。“还真不知道,原来对人有用的药,对猫狗也都是有用的。”
大户人家,除非和焦家这样人口简单,争无可争的,不然,门户里的肮脏事那还能少了吗?当主母的作践小妾,当小妾的作践下人。死一两个人,连莲娘都不当回事,她主要还是惋惜那两头猫。“真是漂亮极了,也没配种,要不然,我都想讨几头。”
送走了抱着两头猫儿,心满意足的莲娘,蕙娘歪在榻上想了半天心事,连文娘过来都没起身。
“都和你说什么了。”文娘也有些好奇,“瞧您这神思不属的样子,难道是和你提起亲事了?”
蕙娘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身上不好吗?怎么人家一走,你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我那是同莲娘要好,故意给她空了这么一间屋子出来。”文娘一撇嘴,有些没好气。“何家为了和我们家结亲,这些年来费了多少心思。现在眼看娘和祖父还不给准话,肯定着急。都知道祖父听你的话……岂不就是给你灌迷药来了?”
她眼珠子一转,“她同何云生更好,是帮着何云生说好话来的吧?”
听文娘的意思,从前莲娘也没少在她耳边说何云生的好话。——两姐妹也都是见过他的,他人要比哥哥开朗多了,爱笑得很,就是长相不那么俊俏,顶多只是中人之礀。
“和我说谁都没用。”蕙娘不置可否,“这事真轮不到我来做主,还要看祖父心里怎么想的。”
“这可是你的一辈子。”文娘很不理解。“祖父又那么疼你,难道你就不为自己争一争?”
她似乎真的对何家兄弟都缺乏兴趣,因此撺掇蕙娘是很努力的,“照我看,你自己要是立心要嫁了。祖父也没什么好拖着不答应的,何家也算良配了。我要是你,我就不矜持了,这种事夜长梦多,拖一天没准就生出变化来了呢?”
她说得其实也很在理,但蕙娘却深知之后事态将有的变化,除非现在就过了三媒六证,不然,对何家表现出越多好感,只会令将来母亲和祖父更难收场。她轻轻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文娘看了更是不高兴,她气鼓鼓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自己也叹了口气。“要找到比何家更好的,那倒也难了。只是……”
只是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文娘嫌何芝生太老气,又嫌何云生太轻佻,说来说起,就是因为这两兄弟,哪一个她都不喜欢。
“将来的事,自有缘分。”蕙娘把一个金丝蜜柚放到文娘跟前,“吃不吃?”
这个柚子,论大小,论色泽,才是蕙娘一向享用的那一份:精中选精,最好中的最好。
文娘把大柚子捧在手里,闻了闻香味,又不满起来。“让你给太和坞一点颜色看,祖父却只发作了谢罗的人……你倒是好,就一心想着自己吃喝玩乐,将来的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的确,她和姐姐不同,没有清蕙的自信和手腕,出嫁后,肯定还是要多靠娘家一点,对太和坞的举动,自然也就更不舒服。
“急什么。”蕙娘慢慢地说,“太和坞的正主儿,都还没有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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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两姐妹一道去谢罗请安,才一进屋,就见到三个姨娘站在四太太身边,四太太正笑着和她们唠家常。
焦四爷虽然身体孱弱,但身边一直没有断了通房丫头,这些年来放出去的放出去,嫁人的嫁人,余下一些,在焦四爷过世后,多半也都被打发走了。唯独留下了三位姨娘,这三年来跟随焦家主子们一道守孝,也颇吃了苦头,前阵子出了孝,四太太要应酬,分不得身,她体贴姨娘们也闷了两年多了,便打发她们去城郊别业小住了一段时间,眼下到了年边,这才派人接回来过年。——原本以为还要几天才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文娘生母难产去世,四姨娘是她的慈母,从小带大,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她给四太太行了礼,便拉着四姨娘的手,一长一短地同她说家常。蕙娘却没她那么放纵,她和几个姨娘都打过了招呼,便在四太太身边坐下,还是四太太笑着说。“你和你生母也有一个月没见了,还不同她说几句话?”
蕙娘还没开口,三姨娘就抢着说,“姐姐跟前,哪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呢。”
她和四太太关系亲密,从三姨娘还不是三姨娘时起,就一直是姐妹相称。
又问四太太,“一个月没见,您的咳嗽好些了?今年冬天冷……”
四太太笑得就更舒心了,令三姨娘在她跟前的小几子上坐了,和她一来一往说得很欢,蕙娘就空出来,她游目四顾,正好和五姨娘对了一眼。
五姨娘也算是有福之人了,焦家规矩,没生育的通房一般不抬姨娘,焦四爷过世后全被打发出去。她是小户人家的良家闺女,因为出了名长相宜男,算命先生也算了她是个生子的福相——她一家男丁也的确不少,上头有七八个哥哥。家里心大,知道焦家的情况,就送进来做了通房丫头。虽然没几个月焦四爷就去世了,但就去世前几夜温存,然还给她留了种,使得她在四爷去世之后,还得了个姨娘的名分。
她生了一张圆脸,一笑就是两个深深的酒窝,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看,但的确是挺有福气的。见蕙娘望过来,五姨娘脸上的酒窝顿时又深了,她笑眯眯地和蕙娘唠嗑,“这个月同太太出门去,怕是招来了不少说亲的媒婆吧!”
的确,就是这大半个月间,焦家比什么时候都要热闹,各色太太、奶奶,凡是能和焦家扯上一点关系的,差不多都来看过了她。按京里行事的节奏来说,恐怕真正提亲的高峰,还要在年后了。这个时间段,有意提亲的人,多半还在给老太爷写信探口风呢。
清蕙也笑了。“没有的事,虽然来多些,可都是来看母亲的。”
正说着,四太太见三姨娘露出聆听之色,便也笑着说。“那倒是的,有好些国公夫人、侯夫人,儿子大了,孙子又小。偏系子孙量来也不敢说亲,无非是几年没有来往了,现在我们出孝,多走动走动而已,估计还不是为了亲事来的。”
这是为了安三姨娘的心:清蕙这个情况,出色是够出色了,棘手却也很棘手。太多人家上门相看却没有下文,三姨娘心里只会更焦急。
不过,有句话四太太没说出口:焦家门第,不是一般的高,身份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在两党党争风头火势的时候,有很多人不敢贸然站队,就是太太也约束了不叫她随意上门。又或者有些人家行事一向就谨慎,上门的这些贵妇人,也很有可能是受人所托,过来相看清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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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夫人就正是个谨慎人。
快到年边,各家事情都多,阜阳侯夫人虽然和权夫人一向友好,但也没有久坐。头天去过焦家,这天又到权家盘桓了一个来时辰,便直接去大报国寺进香了。权夫人亲自将她送上了轿子,目送暖轿顺着甬道走远了,这才捶着腰回了里屋,又思忖了片刻,便吩咐底下人。“去问问国公爷在忙什么。”
良国公年轻时颇为忙过几年,现如今年纪到了,虽然已有多年不再过问俗务,但不论是他本人也好,还是权家也罢,在老牌勋戚间的威望都还是如日中天。要不是年边大家都忙,他一般也是不得闲的,总有些老兄弟同他来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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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阜阳侯家那位这么快就回去了?”良国公有点吃惊,“她一向是个话篓子,还以为这一次又能叨咕上几个时辰了。”
“她倒也想。”权夫人笑着亲手给丈夫上了茶,上了炕,在良国公对面盘膝坐下,“可家里还有事儿呢。”
良国公端起清茶啜了一口,望了权夫人一眼——夫妻二十年,很多事情,已经无须言语。
“也是满口夸好。”权夫人不禁叹了口气,“也和前头几个老亲老友一样,一开始以为是给叔墨、季青说亲。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我们家门第虽然是够高了,但恐怕儿子自己不够争气,压不住她。”
其实说压不住,还是等于是配不上。焦清蕙那个身份、那个长相、那个才情,那份必然是豪奢得令人惊叹的嫁妆,对她未来的夫婿无形间都是个挑战。要不是别有所求,谁家的公婆也不乐见自己的儿子被媳妇压制得死死的,尤其阜阳侯和良国公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阜阳侯夫人又是权仲白的亲姨母,话说得更直接,“她和焦家往来得也多的,据她说,蕙娘在外人跟前表现娴静少言,实际上从小主意正、性子强。家里的大事小情,很少有她不曾过问的,就在焦四爷去世之前,她才十四岁,全家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焦家那些管事,在外架子大,到了十三姑娘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还记得原来有个焦福,在他们家也算是得意的了?就因为在外过分显摆架子,被她知道了,一句话就给撵出去了。就这样还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手段厉害得很!她觉得,伯红媳妇,怕是压不住她的。”
对于一般的大家族来说,如此强势的女儿家,如果不是长子嫡媳,那最好是成亲后兄弟们就长期分两地。免得妯娌失和,一家人闹得过不了日子。尤其是清蕙的筹码实在太沉,不说给长子,只怕亲事一定,长媳心里就要犯嘀咕了。而要说给豪门世族为长媳世妇,一个她家族人丁单薄,现在显赫,可将来焦阁老一去,顿时是人走茶凉,还有一个,她毕竟不是嫡出……
“要不是因为这些缘由,阜阳侯夫人自己都恨不得要抢回去。”权夫人一边说,一边看丈夫的脸色。“她自己为人处事,的确是滴水不漏,再没什么能嫌弃的地方。”
良国公微微一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他才行,阜阳侯家现在还没成婚的,也就是幼子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票戏会文,焦家看得上才怪。”
他征询地望了妻子一眼,见权夫人神色温和,口角含笑,便道。“还好,这几个顾虑,在我们家也都不算顾虑。她再好,仲白压她那也是稳稳的——她要能把仲白那死小子给压住了,我们也是求之不得……现在还没几户人家上焦府提亲的吧?”
“快过年了,有想法的人家是不少,先后请动的几个老姐妹回来都说了,现在焦太太一天要见几拨人。恐怕都是等着过了年,看看今年宫中对她有没有什么表示,如没有,就要请人上门了。”权夫人什么都给打听好了,她轻轻地捏紧了拳头,“这可是个宝贝呢,老爷,咱们要是看中了,那可就得赶紧了。这要是被人横插一杠子去,我怕是要噎得吃都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这样好的人才,错过这一个,可就再难找了。”
“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良国公唇角一动。“既然看上了,那就别改啦。我回头和娘打声招呼,你进宫探探娘娘的口风,明年不办选秀,一切好说,即使是要办选秀,你也得打好招呼,这块宝,我们权家要了。”
到底是名门世族,一开口语气都不一样。想提亲的人多了去了,焦家也未必就选权家,从来提亲低一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可看良国公的意思,竟是信心十足,丝毫都没有考虑过被回绝的可能性。就连权夫人,也都是安之若素,不以这过分的信心为异,她更担心的还是另一点。“仲白那里……”
“怎么,他还真想一辈子独善其身、断子绝孙不成?”良国公一瞪眼,胡子都要翘起来。“你先说,你要说了不听,那就是动了家法,这一次我也得把他给打服了!”
权夫人虽然是继室,可权仲白襁褓间就被抱到她屋里养,是她带的第一个孩子,说起疼宠,甚至比她亲生的叔墨、季青还甚些,一听权老爷这样口气,她忙抢着就白了丈夫一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从前线下来都多少年了,还是这改不掉的性子!”
想一想,也觉出了丈夫的无奈,自己叹了口气,便加强了语气强调,“你就放心吧,这一次,我可一定把他给按服了,让他把这根断了的弦,重再续上!”
8、逆鳞
生母回来,总是要择时过去请安问好的,在谢罗居吃过晚饭,蕙娘就没回自雨堂,而是让轿娘们把她抬到了南岩轩里:除了五姨娘陪着子乔在太和坞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这里居住,两个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姨娘们不用伺候太太晚饭,现在已经都吃过饭了。四姨娘那一侧里隐隐也能听到文娘说话的声气——吃过饭,蕙娘还陪母亲说了几句闲话,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没做晚课,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进来说话。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过是个下人,这个面容秀丽性子温和的妇人,一辈子坚持‘主仆有别’,蕙娘身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说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见了,又勾动情肠。这一点,两人心底都是有数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强调,“你母亲命苦,这辈子儿女是她的伤心事。连乔哥都不放在身边带,你就知道她心里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谢罗居里不要多搭理我,就连文娘你也要约束好了,别令她和四姨娘过于亲近。”
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然就和谁亲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几年来,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说话,也自称为姨娘。对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时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从没有摆过架子——也许就因为这份尊重,四太太对她也很特别,三姨娘屋里的陈设富贵就不说了,从前每逢节庆,她还能穿着主母赏下来的正红裙子……五姨娘就没这个福分了,子乔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是半个未亡人。现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听说这几天,十四姑娘又闯祸了。”三姨娘和清蕙说话,一般总是开门见山的。“你没有胡乱插手,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倒还好,教她几句,也是难免的,却并没有管得太过分。”蕙娘一语带过,又问三姨娘,“在承德住得还安心吗?那里几年没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里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语带过,“反正就是那样,换个地方过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几次,看了看风景,天色一冷,我们也就缩起来了。唯一比城里强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规矩。”
她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只是太太自己,最该歇着的,却没能一块过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随常在她身边服侍,也要多说些笑话儿,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尽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还是没有一句不好,只有无尽的体贴和感激。蕙娘听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听出来了,她几乎是机械地应着,“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敷衍?她老调重提,“要不是太太,现在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还不完了,只有着落在你身上……这么大一个家,太太思虑有限,肯定管不过来,你也要多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劳累了。”
有几个主子在前头插手,三姨娘没能管着多少清蕙的教育,从小到大,她只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图报。
当年甲子水患,一县的人活下来的不上百个。三姨娘那时候才十三岁,家业一夜间被冲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脚盆里,一路划出了镇子,却也是又累又饿又渴,划到岸边时,伏在盆里,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就要咽气时。是四太太眼尖,在楼上一指就把她给认出来了:那是焦家邻居的女儿,街头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过几面。
四爷当时立刻找人,把她从河里给勾上了岸,细问之下,当时灾女迷迷糊糊的,哪顾得了那么多,立刻就说了实话:焦家当时正是开席时候,全家人都在场院里,地势低洼,大水卷进镇子里时冲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连着去吃喜酒的左邻右舍一个都没有跑掉……
四老爷、四太太当时不眠不休赶到下游不断救人,本来还指望能救上一两个族人,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四太太当时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当时缺医少药的,闹了一场大病,等回京了找御医一扶脉:这一辈子,要生育是难了。
可话虽如此,焦家却没有谁怪罪灾女。知道她全家毁于水患,孤苦无依,还将她带进京中安置,教她读书写字。甚至在焦家为四爷物色通房的时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没亲没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将来出嫁了也容易为人欺负。再说,天下又有哪户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贵呢?这么一户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杀猪户、跑堂伙计家的主妇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纪,知道这是太太怜惜她命苦,磕头谢过太太,便开了脸,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因为这一番经历,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愧疚,三姨娘一辈子,对太太还比对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边仅剩的陪嫁丫头——当时陪着四太太一道出门办事——自己又没有儿女,焦家的妻妾关系,一直都是非常和谐的。三姨娘同女儿讲知恩图报,四姨娘更务实一点,同女儿讲投资回报。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摆在姨娘前面,四太太总算有所宽慰。
不过,很多事情,也还是只有亲母女之间,才说得出口。
“身份变了,态度也要跟着变。”清蕙就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现在又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就现在这样,太和坞还嫌我碍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里的事,她还睡得着觉吗。”
三姨娘神色一动,“怎么,她不是和我们一道去承德了吗?难道还给了你气受?”
——竟是只听清蕙的语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没有三姨娘生给她的这三分底子,也始终难成气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养娘还在嘛。”清蕙稍微说了些府里的事情,“还有文娘、莲娘……”
三姨娘听得大皱其眉。“你就不该提这个橘子的事,你自己说文娘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头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争个闲气,只能坏了一家人的和气。”
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这样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无谓计较那样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她能忍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能够忍她,自从重活一次,焦清蕙无时无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实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动,占尽先机,就永远都斗不过藏在暗处的小人。泼天的富贵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罢,过人的手腕、牢固的宠爱,有时候,还比不上一贴不明不白的毒药。有人想对付你的时候,她根本都不会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当然,这也不是就说做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挑在那时候下手,那时候亲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来说,是不会再碍她的眼了……
“人都有贱骨。”她淡淡地说。“不惩一儆百,将来自雨堂的处境只有更艰难。与其到时候再来大开杀戒,不如现在轻轻巧巧,就把人给发落了。大家心里存个畏惧,行事没那么难看,倒都能保存体面。”
这也是正理,三姨娘没吭声。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约束蕙娘:正经约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爷、四太太的事,轮不到一个姨娘来多嘴多舌。“莲娘怎么和你说的,你细细地和我说一说!眼下,你还是要多关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说个妥妥当当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紧的事。”
蕙娘只好把莲娘的几句话给复述出来,三姨娘听得很入神,又问她,“你是见过何芝生的吧?这个小郎君,人怎么样。”
蕙娘默然片刻,艰辛地憋出了两个字,“还成。”也就不说什么了。
即使是这样,三姨娘也很满意,“能让你这么说,这个人想必是极好的。”
她看了女儿一眼,不觉叹了口气,便压低了声音,“太太性子软,太和坞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着老太爷身体还好,亲事能办就早办了,你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这已经是她对五姨娘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姨娘,我心里有数呢,您不必为我担心。”
既然说到了亲事,她不觉就又想到了焦勋。
从前那一世,在书房前的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当时四周似乎也没有谁能看到。可焦勋之后立刻就从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后,只能猜测是祖父透过窗户恰好望见。这一次,她没犯那样的错误,但如何安置焦勋,始终也是麻烦事。
两个人自小经常见面,也不是没有情谊。从前她对焦勋也还算得上是满意的……一个赘婿,用不着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业守住,安心开枝散叶,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可现在身份变化,再反过来看,就觉得作为一个管事来讲,焦勋实在是太有能耐了一点。自己出嫁后,恐怕宅子里很少有人能镇得住他。
“还有件事,想和您说呢。”思前想后,清蕙还是开了口。“阿勋哥——”
这三个字才出口,三姨娘顿时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警觉,好像清蕙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一样。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几分好笑。“阿勋哥今年也二十多岁了,您也知道他的情况,是没有卖身进来的,仍算是个良籍,不过是鹤先生的养子罢了。现在还在府里帮忙,好像也不大像话……我想,他反正知书达礼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来的姓试着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给他买个出身来,将来在官场要能进步,对子乔,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帮助的。”
这思虑正大光明,考虑入微,三姨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叹了口气,“也好,再让他呆在京城,对谁都不好……这件事,你不方便说的,还是我对太太开口好些。”
两人说话,真是丝丝合缝,不必多费精神。因时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时辰,再说了几句话,蕙娘便起身告辞,三姨娘送她到门口,一路殷殷叮嘱,“还是以你的婚事为重……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小看,也不要放松。”
千叮咛万嘱咐,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你这个性子,太要强了,谁能令你服气?你要抱着这个心思去看人,自然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现在担心的还真不是这个,这个她担心了也没用,她一边敷衍着生母,一边就披衣出了回廊。
上轿时偶然回望,却见三姨娘一手撩着帘子,就站在门槛里望着她,同清蕙极为相似的脸盘上挂了一丝微笑——两人虽然在一块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还有些不舍。
不知为何,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进了蕙娘的心窝,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了心头翻涌的情绪,只是对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钻进轿内。由得经过精心培育的女轿娘们,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而清蕙呢,她望着窗外移动着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对得起谁,你也都对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里,她罕见地没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将心头几大疑问都理清了头绪,这才敲一声罄,唤来鸀松。“你亲自去南岩轩,找符山说几句话。”
符山是三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对自雨堂,她从来都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比起一向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三姨娘,她更听蕙娘的话。
鸀松不动声色,“这么晚了,也不好漫无边际的瞎聊吧?”
“谁让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问问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问得小心一点,别让人捉住了话柄。”
会这么问,似乎是要打算对付五姨娘了。鸀松有些不以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说什么,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点点滴滴的细雪,比起温暖如春的自雨堂,外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这洁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干二净,蕙娘隔着窗子,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幕,她的脸透过晶莹的玻璃窗来看,就像是一张画,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凛冽与凄清。
鸀松没有多久,就踏着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问,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头微蹙,显然也有点不快。“她竟猜姑娘是从三姨娘脸上看出了端倪——据说,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闲聊的时候,也不知说了什么,三姨娘回到屋子里,还掉了一夜的眼泪。那丫头心底正不服气呢……”
从前想着要忍,也就没多过问太和坞的事,自然不会派鸀松去和符山说话。三姨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清蕙久久都没有说话,可她绍气氛,竟似乎比屋外还冷,鸀松望着她的背影,多少有几分心惊胆战,过了一会,她嗫嚅着说,“姑娘——”
“五姨娘这个人,”蕙娘却开了口,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唇边竟似乎挂上了笑,声调还是那样轻盈矜贵。“真、有、意、思。”
没等鸀松回话,她就走向桌边,“把她们都打发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宝取来,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又扫鸀松一眼。“只能你一个人听。”
鸀松心头一紧——看来这一次,太和坞是真正触动了十三姑娘的逆鳞。
9、交底
已经快到清蕙休息的时候,因今晚鸀松要亲自在西里间上夜,众位丫头便都退出了主屋。鸀松很快就从小柜子里取出了文房四宝,又亲自拉下了蜀锦做的帘子,密密实实地挡掉了室内往外的所有光线。她合上门,小心地拨亮了油灯,便将头顶的玻璃宫灯给罩灭了,令室内一下昏暗下来,散发出了些许诡秘的气息。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闹出这深夜密议的样子来,你也是小心过分了。”
鸀松哪里会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骗到——她服侍蕙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姑娘等闲从不错乱作息,今天宁可熬夜也要这样,必定是有要事吩咐。”她低眉顺眼地说。“再小心,也都不过分的。”
就是因为她从来如此谨慎,才能力压石英,稳稳地坐在这首席大丫环的位置上。蕙娘望着鸀松,眼底也不禁闪过一丝欣赏,她点了点头,慢慢地说。“你跟着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鸀松毫不考虑地回答,“打从姑娘在路边把我买下带进府中,已经过了十二年了。”
鸀松的经历,和三姨娘是有相似之处的。当时蕙娘陪着父亲去京郊散心,车遇大雨,停在庙前,见她在廊下啼哭,身边还摆了两具由草席草草一裹的尸体。她年纪小,不懂就中文章,便问父亲,“怎么义庄不曾出面收纳这两个路死者。”
焦四爷是何等人物?眼睛一扫,就指点给女儿看,“义庄人做事,一向是最谨小慎微的,这女孩容貌秀丽,是个美人胚子。恐怕附近的青楼楚馆,已经是有人看上她了。”
青楼楚馆里,少不了的是地痞无赖,义庄人就是想管又怎么管?清蕙当时还小,说话也直。“真可怜,同姨娘当年一样,都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了。”
被这么一说,焦四爷倒笑了,“遇上你,也是她的缘分。”
只清蕙一句话,鸀松一生命运都发生改变,她进了府中当差,三姨娘最怜惜她,将她收在身边教养,没有几年,就进了自雨堂做小丫头。凭着三姨娘这一份同病相怜的飘渺好感,和她自己逐渐养成的谨慎作风,清蕙十岁的时候,她已经是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当时清蕙已经有了城府,从此刻意提拔鸀松,令她做了自己身边的大丫环。从此主仆两人相伴至今,已有七年了。
“在我身边这些千伶百俐的小妮子里,我一向特别抬举你。”蕙娘淡淡地说。“除了你本身资质好,还有一点缘由,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这些事,平时大家心照,蕙娘从来不曾说穿,如今特别提出来,当然是有用意的。(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鸀松直言,“姑娘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个都是有来头的。唯独我没亲没戚、孑然一身,有什么事,我心底想的只是姑娘和三姨娘,再没有别的顾虑。”
蕙娘身边这些大丫头,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玛瑙是布庄掌柜之女,孔雀是蕙娘养娘女儿,雄黄是账房女儿,石墨就更别说了,在府里她哪里没有关系?姜家算是府里最大的一个使唤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黄玉,太和坞里的堇青,说起来都是很近的亲戚。——就算人才再好,没有主子的特别关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后台,想进自雨堂打杂,那都是难的。
“嗯。”蕙娘点了点头,“就因为你没有别的亲戚,一辈子都着落在我身上,我对你,自然也要比别人都放心一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竟亲自拈起墨条,在砚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来。
“你说我最近有心事,也足证你观察入微。”鸀松又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了主子的下文,“我是有心事……出孝摆酒那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欲不利于我的性命。”
蕙娘口吻虽淡,但以鸀松的沉稳,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怔怔地道,“姑娘——这可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
“我也没有和你玩笑的意思。”蕙娘淡淡地说。“如今你是明白了吧?知道了这消息,没有心事,也要变得有心事了。”
难怪,难怪姑娘作风大改。一改从前息事宁人、能忍则忍的态度,太和坞那边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杀鸡给猴看,狠狠地打了几个下人的脸……鸀松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这个家里,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坞,也没有谁了吧?
可仔细一想,却又实在是不合情理。鸀松乍着胆子望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宁静,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事实,并没动情绪。她便疑问,“可都有人上门提亲了,五姨娘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总不是担心您的陪嫁吧——老太爷再疼您,也不可能把焦家家产全给您陪走了。”
是啊,五姨娘又有什么动机一定要她的命呢。焦家家?p>
埔谕颍遛ゼ词挂ㄗ吡艘话胱魑慵蓿馐O碌囊话耄沧愎唤棺忧呛臀逡棠锘ㄌ炀频鼗踊羯鲜沧恿恕T偎担芘阕呒依锸种坏那疲杂谝话愀换Ю此担夥菁拮币惨丫嵌嗟煤颂帕耍阍俣啵慌路蚣胰硕疾桓页惺堋N饲坪跤行┣G俊?p>
至于为了势,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出嫁女怎好管娘家事?有子乔在的一天,蕙娘顶多也就是多帮衬着娘家一点,难道她还能强行把子乔夺过来养育,顺便把家产一并谋夺了不成?真要有这份心思,她也就不会令焦子乔活到现在了。五姨娘就算一开始有这样的担心,现在焦子乔都两岁多了,自雨堂半点动静没有,她忙着恭送清蕙出嫁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多添是非。
但若不是她,又还有谁呢?
老太爷、四太太同三姨娘,这三个人是肯定不会要她的命,老太爷疼她都还来不及呢,四太太是个老好人,对庶子女也没得说,一辈子都善心。三姨娘更别说了,那是自己亲娘,蕙娘一去,她下半辈子还有什么念想?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和文娘了。
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好害自己的呢?四姨娘本来就是个可怜人,害死了自己,她的处境也不会好上一分。至于文娘,两姐妹的确有不合的时候,文娘心底就算对她有几分恨意,蕙娘也不会吃惊,但先且不说她哪来这份城府和能耐,这都到姐妹分手的时候了,她至于吗?
要是文娘对何芝生情根深种,那倒还好说了。也许为了嫁给何芝生,她在不知道事态变化的时候,会铤而走险,生出恨意,布置出对付她的手段。可蕙娘自从出孝摆酒那天以来,处处留意,几番试探。文娘是真的对何芝生、何云生都半点不热心,十四姑娘的眼界,要比这两兄弟更高。
再说,姐妹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对文娘,她自认是摸透了妹妹的脾性……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怀疑的对象了,她真是都不愿去怀疑自己的亲妹妹。
焦家人口少,就这么几个主子和半主子,下人们也被管束得严格,再说,自己的死,对贴身下人来说,几乎只有负面影响,再起不到什么正面的作用……思来想去,除了五姨娘闹鬼,那还有谁?
要不是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即将在未来某日忽然毫无征兆地中毒身亡,清蕙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个说法。——说得俗气点,焦家的钱就和海一样多,这海里不过游了五条鱼,就这样还能磕着碰着?
可事实俱在,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在从前那段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中,她就是棋差一着,连死了都没闹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人蠢,就常用这句话:被害死了都不知怎么回事。焦清蕙自负一世聪明,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是输给天意,输给上意,输给任何自己无法违逆的力量,而然是输给了……输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对手,一双未露过任何行迹的透明手。
她又怎么能服气呢?
“这世上没有谁会嫌钱多的。”她淡淡地说,“五姨娘和子乔是只有两个人不错。可她一家人生养都强,麻家一大家子,上百人总是有的。”
要摆脱嫌疑,有时候难得‘跳到黄河洗不清’,可要给人安上一点嫌疑,却要简单得多了。鸀松眼神一闪,顿时有了些联想,她虽然还有几分怀疑,但语气已经松动了不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五姨娘想要提拔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但却未必要……”
“太太好性子。”清蕙慢慢地说。“祖父去世后,能镇住场面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乘我还在家的时候出手,我一出门,她就真是鞭长莫及啦。”
其实,这借口还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到时候五姨娘要真掌握了家中大权,给清蕙送东西的时候下点毒药,也有很大成功几率,不过,这毕竟已经是一个有力的猜测。鸀松当即就信了八成,她呼吸都急促起来。“姑娘的意思,是暂时不打算把此事闹大?”
“没凭没据。”蕙娘不置可否。“就是闹大了,难道还凭一句话就定罪?就连这一句话,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你也不要问此人是谁了……她能说这一句话,已经很有勇气。”
见鸀松眼神闪烁,蕙娘心底也是明白的:以这丫头的性子,肯定还是要不断去猜、去想……只是这一次,她的怀疑,却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结果了。
“既然如此,为今之计,还是我们这里先从内部防起。”鸀松却没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她不过沉吟片刻,就为蕙娘奉上了几条思路。“姑娘吃的、用的,都要防得滴水不漏。私底下再在府中明察暗访——”
有个贴心人,办事都舒服得多了。蕙娘唇边现出一丝微笑,她冲着桌上的小册抬了抬下巴。
“这件事,我也就只放心你做了。”她说。“从今天起,我平时哪怕是吃一口茶,你也要记下来。但凡我吃了什么,你都留下一点……去挑一只猫来,我吃什么,它也吃什么。我听说猫狗这样的小东西,对毒药要比人更敏感得多,即使是慢性毒药,它们的反应,也会比人来得更快。”
这就是试毒了,只是以猫狗来试毒,毕竟没有以人试毒那么稳妥。鸀松嗫嚅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对此做什么评论,她手按册,轻轻点了点头。“奴婢自然会办得不着痕迹的。”
“能者多劳。”清蕙叹了口气,“悠闲了两三年,现在你要忙起来了。除了这件事之外,你随常在家,也要留意留意我们身边这些丫头。我看,就先从石墨开始查起吧,不论谁要下毒,没个内应总是不行的。就算想要我命的人不是五姨娘……那人也得从石墨下手。”
焦家几个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清蕙的厨房里更是名厨云集,她和老太爷事实上是共用一批厨师。这些大师傅,都是天下名馆招揽来的,本身就有丰厚家业,毒害主子这样的傻事,自然不会去做。她的吃食真要出什么问题,这问题也就只能是出在石墨身上了——这丫头一天别的事不管,就专管清蕙的三餐点心,负责在小厨房和自雨堂之间跑腿传话,看着婆子把食盒送到自雨堂来。
而偏偏石墨就出身于姜家,和太和坞,也不算是没有关系。焦子乔身边的大丫环堇青,就和她沾亲带故……
知道有人要对蕙娘不利,鸀松看世界的眼光都变了,只觉得四周简直是鬼影幢幢,想起谁,都觉得她的面目上似乎笼罩了一层阴霾,她再也不为蕙娘的异样表现而疑惑了,反而很钦佩姑娘的城府——虽然在谈的是这样事关生死的大事,但焦清蕙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渀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令她变色。
至少在人前,她始终都维持了这样的一层体面。至于在人后么……
鸀松忽然明白,为什么姑娘这么爱静了,也谢有私下独处时,姑娘才会让一点心事流露出来,也许,她也会望着帐顶出神,也会隐隐有几分恐惧吧——同一个想要害死你的人住在一块,对谁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负担。
但她又哪里能完全摸透清蕙的心思呢?当她望着清蕙的时候,清蕙也正望着她。十三姑娘心里始终还是有几分不得劲:可以绝对信任的几个长辈,对她的帮助都极为有限,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鸀松,这丫头就不能完全帮上她的忙,有时候,更会无意间成为她的阻碍。毕竟,虽然身份有别,鸀松只能听从她的吩咐做事,但情愿去做与不情愿去做,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尤其鸀松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虽然出发点几乎都是为了她好,但她有时也会自作主张,蘀自己做主。
可,鸀松真的值得自己的这份信任吗?或者这个深受自己信重的大丫头,也有一个不得不除去自己的理由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是最难说的一件事……
清蕙不禁蹙紧了眉头,她又一次告诉自己:一来,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二来,也不能因为死过一次,就看谁都是坏人了。害死她的人也许就那么一个,
她身边所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坏人,余下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她的助力、她的伙伴,她不能自己把自己整垮,把自己所有的助力,都往外推。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
蕙娘闭上眼,她忽然有几分轻轻地战栗,竟险些激起鸀松的注意,但好在焦清蕙并非常人,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当鸀松结束沉思,抬起头时,她已经又摆出了一副无可挑剔的淡然表情。
10、召见
主仆两个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这一席长谈,不过给蕙娘留下了一双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细,都很难发现得了。合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问了清蕙一声,“有心事?”
王供奉平时笑眯眯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练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细,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时身体有一点异状都瞒不过她,被这么一问,只好敷衍着笑道,“昨晚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几次夜……”
王供奉也就没有追问,手底下拳势不停,口中淡淡地,“你这个年纪的姑娘了,有点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来,也是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权倾天下,恐怕也请不到王供奉坐镇,她出身沧州武学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辈子潜心武学,在行外人中虽籍籍无名,但据行家推举,即使在沧州当地,身手也是排得上号的。会到焦家坐馆,其实还是为族里将来前途着想而已。虽在焦家居住,平日里待遇有如上宾,但王供奉平时惜言如金,除了武学上的事,其余事情几乎从不开口,会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对蕙娘的提点。
清蕙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我心里有数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数就好。女人这一辈子,还是看男人。要不然,纵使家财万贯,活着又有什么趣儿呢?”
这话带了武学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却令人没法反驳:王供奉本身就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清蕙想到自己将来那门亲事,以及将来那位夫君,一时间倒对未来少了三分期望,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却没接王供奉的话茬子:要是没有焦子乔,自己还能挑肥拣瘦的,在亲事上多几句话。现在这种情况,家里人固然也不会给她一门极差的亲事,但要‘可心’两字,那却难了。
从拳厅回来,她去了谢罗居。这一次,谢罗居里就比较热闹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到了谢罗居,给四太太请安。
昨天才刚回来,五姨娘一时怕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儿。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脸色就要淡了一分,连招呼都不那么热络:清蕙虽然没有直接为难太和坞,但底下人在处事上稍微有点偏向,就被老太爷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满面。作为太和坞的话事人,五姨娘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户出身、少年得意……清蕙从来都懒得舀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现在,她也不打算给她这个体面,五姨娘对她热络也好、冷淡也好,她总归是还以一个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过是眼神打个招呼。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里内容丰富——昨日蕙娘派鸀松盘问符山,这是瞒不过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着同四太太了几句家常话,四太太倒是没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径自和女儿叨咕。“宫中召见,也不知为了何事。眼看都要进腊月二十了,还这么着着忙忙的,令我明天务必进去。按就是有事,正月觐见时稍微一留,什么话不都完了?”
宫中召见为的何事,从前蕙娘不清楚,这一次,她心里是比什么都明白。只是连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么明白的缘由?只好也跟着不明白,“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也许就是听咱们出孝了,想和您叙叙旧吧?”
四太太忝为焦家唯一内眷,自然受到宫中众位妃嫔的垂青——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宫中为妃,焦家虽然和宫中并不沾亲带故,但联系一向也还算得上紧密。尤其是清蕙刚长成的那几年,先帝很喜爱她的琴艺,曾多次奉诏入宫面圣,现在焦家出了孝,宫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叙旧,也不会这么着急。”四太太看了蕙娘一眼,若有所思。却也没再什么,只是笑着同刚进来的文娘打了招呼,又问五姨娘,“今儿怎么没把子乔带来?”
“昨晚大半夜的,闹着要吃橘子。”五姨娘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奴婢回来了,小祖宗闹得厉害,后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没给叫起来。”
清蕙、令文两姐妹,从小起居定时,家里人养得娇贵,什么都捡好的给。但管得却也严格,休打滚放赖,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爷眉头一挑,下一顿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净净地饿一顿,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时候四太太对孩子们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点儿。哪里和现在这样,焦子乔就被放在太和坞里,由五姨娘一个小户出身的下人管着,倒是养得分外娇贵。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亲近亲近,渀佛逗狗一样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见嫡母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父亲的病拖了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从地府手里抢来一样,句老实话,大家对他的去世也都有了准备。连老太爷,虽然悲痛,却也看得很开。唯独母亲,先失子女,到如今连丈夫都已经失去,即使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却似乎依然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别整个焦家内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谢罗居,似乎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什么事,都是两边和和稀泥,也就算是尽过心了。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吗,传话下去,从浙江上来那也就是几天的事。我这里还有大半盘呢,先送过去给子乔尝尝。只别吃多了,那毕竟是生冷之物,由着他吃,他容易腹泻。”
焦子乔没来请安,或者的确是因为昨天没有睡好,但没有睡好,是否因为缠着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实实在在,的确是未解之谜了。四太太看来丝毫都不介意自己屋里的下人被老太爷打发出去,五姨娘一击不中,也就不再纠缠,“他小孩子一个,可别惯着他了。大过年,打墙动土的从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为了他贪嘴,那可不值当……”
文娘心底是不喜欢五姨娘,可当着她的面倒并不表现出来,她眼神里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来,“这得也是,弟弟难得喜欢成这样,横竖我也不大爱吃蜜橘,回头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几斤橘子,大年下无谓麻烦别人,弄个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们姐妹从前也是这样,底下人送来的东西,就是喜欢,轻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过家里还多着呢,也不必委屈了子乔。”
这摆明了是在讽刺五姨娘舀了子乔当令箭,也不知五姨娘听出来没有,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焦太太摆摆手,“好啦,既然子乔不来,那咱们就先吃饭吧。”
几个姨娘顿时都不吭声了,一个个全都站起身来,又给焦太太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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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罗居出来,文娘就跟着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样,才回来就找场子——呸,也不照照镜子,她是哪来的信心,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主子了。”
她又冲姐姐撒娇,“姐,我今天的那几句话好不好?”
“前头都还好。”文娘难得求教,蕙娘也就教她,“最后那句话,意思露得太明显,也没有必要。咱们怎么做的,太太看着咱们自然能想起来,她要想不起来,你这么一提,她也还是想不起来。”
文娘若有所思,垂下头不话了,蕙娘也不理她,令石英去专管她那些名琴保养的方解那里搬了天风环佩来,自己在那里细细地调弦,过了一会,文娘东摸摸西摸摸地,也寻了她屋里小巧器皿来玩,一边和蕙娘些闲话。“我今天过来,怎么没见鸀松?”
“她前几天咳嗽了几声,”蕙娘。“这两三个月她也累得慌,我令她在下处休息几日,等大年下,又有好忙的了。非但她,连石墨、孔雀她们,都能轮着休息休息。今年大年,肯定那是最忙的了,人家年节不能跟着休息,年前休休,年后休休,心里也就念主子的好了。”
顺便又教妹妹,“家里怎么管人,那是家里的事。花月山房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底下人最近风貌如何,对上头有没有怨言,你心底都要有数。你能把她们安顿好了,她们服侍你自然也就更精心。”
文娘吃亏就在没有亲娘,四太太又是不在这些事上用心的。老太爷和焦四爷精力有限,只能管得了蕙娘一个,她虽也聪明,但这些事上只能依靠蕙娘得闲教她一点。平时家里延请来的管教嬷嬷只教礼仪,哪里会管这个?听蕙娘这么一,她倒没和从前一样不服气,大抵是也知道丫头服侍得精心不精心,同自己的生活质量很有关系。一句句地听了,又寻出别的话来和蕙娘。“明日娘进宫去,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儿。”
一边,一边就偷看蕙娘。
一切重来一次,很多事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就好比自己,如不多嘴何芝生一句,文娘就不至于不肯见何莲娘,她也就不会知道何芝生对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很多事都是这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好比从前,自己没下太和坞的脸面,五姨娘不蜜橘的事,文娘也就不跟回自雨堂了。蕙娘嗯了一声,往手上涂香膏,一边敷衍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猜是为了什么事?”
正如她猜测,文娘被她一语提醒,现在恐怕是真的惦记上了姐姐的婚事。她既然不喜何家兄弟,当然希望姐姐能成其好事,自己就又能从容挑人了。小姑娘在姐姐跟前,从来不舀腔作势,她立刻趴在桌上,一边斜着眼打量蕙娘的眼色,一边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大家都费猜疑呢,我也就没话了。其实我看啊……这事也简单,来年也许就要选秀,宫里肯定也心急呢,这一次进宫,肯定是问你的婚事去的。”
这个小丫头,她深沉,她有时候轻浮得让人恨不得一巴掌刮过去。可她浅薄,她眼神有时还真挺毒辣。蕙娘不置可否,哼了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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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文娘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往下。“其实也简单得很,宫里选秀,按理是在直隶京畿一带甄选名门闺秀,充实后宫。要不然也就是往江南一带找……三年一选,皇上登基后已经有一次没选了,谁也舀不准这次选不选。要选,没有不选你的道理。”
她的语气又有点酸了。“先帝夸了你那么多次,要不是当时子乔没有出生,现在你不定连贵妃位份都有了……不是宫中还,连皇上都觉得你琴弹得好?你要进宫,我看没有两年,别人的脚都没地儿放了。宫里那一位的性子你也清楚,提拔杨宁妃,那是因为那时候她爹还没太起来。现在她爹入阁了,她又生了儿子,那位对她也是又拉又打的。咱们这样的身份,她哪会放心让你进宫呀。就是别人,也巴不得你快点个人家算了,不定,这一次进宫,就是为你媒的呢。”
皇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的确在帘子后头,和先帝一起听过一曲清蕙的琴曲。
“那时候你还小,根本就不懂事。”清蕙叹了口气,“先帝多番我,也不是就为了我的人品,里头文章复杂得很……”
“我不懂事。”文娘嘿然道,“宫里那些娘娘们肯定也和我一样不懂事,你瞧着好了,等明儿娘回来,你瞧我猜得对不对!”
她又是酸溜溜,又有点幸灾乐祸,还有一点淡淡的担心,语气倒狠起来。“要是硬要保媒,把你给阜阳侯、永宁伯家里那些纨绔子弟,出身够了,为人也挑不出大毛病。娘耳根子又软,要给了个准话,连祖父都不好插手……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文娘,恐怕是很担心自己嫁不成何家,她就要同何芝生过一辈子,所以自己没急,她倒是着急上火得很。“你以为人家是傻子呀,这么一门亲,以后她们家和我们家还怎么见面?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她们自己也不是铁板一块。牛家刚和桂家闹翻了,把桂统领家那个宝贝一样的姑奶奶给得罪得透透的,她们敢再得罪我们焦家?”
“可皇后又没得罪桂家——”文娘有点不服气,嗫嚅着就,话出了口,自己也就跟着明白过来。“哦,她现在就更不敢给太后留个话口子来对付她了……牛家可正少个帮手呢。”
“再,就你刚才的那两户人家,平时和我们没什么往来,又是当红的军中勋戚,”蕙娘淡淡地。“军政贸然结亲,不犯皇上的忌讳才怪,她们不会那么傻的,要亲,也一定会一户极妥当、极合适的亲事。”
这其实已经是侧面承认了文娘的猜测,文娘立刻就动起了脑筋。“又要身份高,又要——又要和你人才匹配,又要不介意咱们家人口少……这,我可想不出来了,还能有谁呀?”
要在从前,蕙娘自己其实也没想出来,祖父和她起时,她还吓了一大跳,现在她面上就能保持淡定了。只在心底狠狠地叹了口气,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知道,我还巴不得她们想不出来呢!”
即使明知道这感慨一点作用都没有,她还是在心底补了一句:要我自己,我宁愿嫁何芝生,都好过嫁他!
11、提亲
11、提亲
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许还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这个豪门主母,也的确就当得太失职了一些。进宫一路上她都在考虑:宫里在腊月里忽然来人,肯定是有用意的,没准就是为了蕙娘的亲事。
究竟是哪家的面子这么大,还能请动宫里的娘娘出面保媒呢?
自然,以焦家身份地位来说,后宫妃嫔见了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却并不代表一般官宦人家,也能令宁寿宫、坤宁宫同时传话过来,将她请去相见。
宫中地方宽敞,按例道边又不允胁树,从车里一出来,四太太就觉得风直往骨头缝里钻。两宫客气,派了暖轿来,要将她接到宁寿宫,四太太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回绝。
还在轿子里,她就犯起了沉吟,待到进宫,一眼见到权夫人、孙夫人、牛太太等人笑吟吟地在众位妃嫔下首陪坐,牛淑妃、杨宁妃都到了不说,连这几年很少露面的太妃都被邀出来,即使四太太见惯场面,也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就为了防备清蕙进宫,这些妃嫔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也实在是太给面子了吧。
按焦阁老的辈分,四太太在皇后跟前还算得上是半个长辈,同太后那都是平辈相交。她作势才要行礼,太后、太妃都笑道,“几年没进来,倒是都生分了!还是免了吧!”
四太太坚持跪下来,把礼给行完了,这才笑道,“臣妾见了娘娘们,哪有连礼都不行的道理。”
她又给皇后等人行礼,皇后却并不谦让,只微微侧着身子受了,众人倒有几分诧异,余下牛淑妃、杨宁妃,都不敢受四太太的礼,纷纷站起来笑道,“您不必这么客气!”
就这么客套了一阵,彼此这才安坐说话,也无非说些当年如何给焦四爷治病下葬的事,连太后都叹息,“四爷是极好的人才,他不出仕,先帝心里是很遗憾的。只可惜被这病耽误了,也是命薄。”
即使明知道都是社交场上的客气话,四太太还是红了眼圈,“他没福分也就算了,其实我们心里最对不起的还是公爹。又让他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都叹息了一番,皇后要说话,却被她娘家嫂子——也是阁老杨家的二姑奶奶,以眼神止住。四太太看在眼里,心底自然有几分诧异:都说皇后这大半年来,思绪有几分恍惚,平时说话做事,渐渐地没那么得体了。今天一眼看去,她人还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还当终究不过是谣言。不过,看孙夫人的表现,难道……
“也还是有福分!究竟是留了个男丁。”太后却显得很精神,甚至有几分兴致勃勃,她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可鬓边头发,竟没一丝斑白,看着说是四十岁的人,也一点都不过分。“叫什么名字来着?今年也三岁多了吧。”
“小名子乔,刚才两岁多一两个月。”四太太说。
太后和太妃对视了一眼,太妃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要是早生几年,蕙娘就不至于耽搁到这个年纪了。翻过年也十七岁了吧?从小就得先帝的喜欢,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时常进来了。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怎么样,四太太,明年选秀,你可别舍不得蕙娘,该是咱们宫里的,迟早是咱们宫里的人,也该让她进来,再耽搁不得喽。”
其实,按一般选秀的条件来说,蕙娘过年十七岁,已经算是有点超龄了。选秀稍微一限制年纪,不选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该怎么选,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现在宫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里下功夫,恐怕还是因为皇上那边,有不一样的看法……
这种种思虑,在四太太脑中一闪即逝,她却也没有往深里想——自从夫君去世,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着推拒了一句,“她那个性子,哪里适合入宫。再说,家里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宠着她了。要是进了宫,终究不便相见,老人家性子执拗,早就发了话,就算要选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声招呼,放过蕙娘去呢。”
杨宁妃和牛淑妃对视一眼,就连皇后,神色都微微放松:不管蕙娘进宫后会不会受宠,后宫的一亩三分地里,已经有够多大神了,再来一位,挤挤挨挨的,谁都不会太舒服……
“既然这么说。”太后也笑了,她看了权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个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见到这落单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个月老来当。今早良国公夫人进来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说起来,也都觉得小两口般配得很!媳妇,你说是不是?”
皇后也笑得很真诚,“您说的,那还有假?我心里也犯嘀咕呢,权神医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么良国公夫人还不给物色媳妇,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这茬给忘了?被您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来天生的缘分,耽搁到了现在,是在等她呢!确确实实,不是权神医,也配不上蕙娘这样的人品,不是蕙娘这样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权子殷!”
即使早在太后那一眼时,心里多少就已经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后这么一开口,四太太才终于肯定了权家提的是次子权仲白,并且更是请动了这一宫的女眷来为她壮声势,太后亲自做保山。——权家人还是这样,不行事则已,一出手,就是震惊四座的大手笔……
不过,权家也不是谁都有这个面子的,即使换作长子伯红,能否请动这一宫人也不好说。四太太环视一圈,心里早打起了算盘,面上却显得很吃惊、很谦虚。“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条件是不错,可要配国公府的宝贝仲白,恐怕还差了那么一截吧——”
这是谦虚,也不是谦虚,良国公是开国至今唯一的一品国公封爵,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在二品国公、伯爵、侯爵等勋戚中,他们家一向是隐然有领袖架势的。这一、二代虽然没有女儿在宫中为妃,但也没停过和天家结亲的脚步。不论是皇后娘家孙家、太后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许家,宁妃娘家杨家,在权家跟前,都还输了三分底蕴,就更别说焦家这样崛起不过三代,连五十年都没过,人丁又很单薄的门户了。从门第来说,即使焦阁老权倾天下,但焦家还是输给权家一筹。
从人品来说,蕙娘是够出挑的了,容貌才情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可权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样样的人中龙凤。他是良国公元配所生,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阜阳侯夫人特地上门来看清蕙,那可是权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脉,虽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没在朝廷供职。可上到宫中妃嫔,下到文武百官,没有谁不争着和他结交,权家本来就高贵不错,可这些年来却是因为他变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对他,也都是哄着拍着,他不进太医院,好,从先帝开始,两代皇帝特旨可以随时入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他不受一般金银赏赐,好,香山脚底下给他划了一个药圃,说是药圃,却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这种种超卓待遇,全凭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病只要还能治,权神医就能把他给治好。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夫妻缘上却很坎坷,当年为给先帝治病,耽误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过门冲喜,可据说成亲时女方已经昏迷不醒,才成亲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斩衰丧,可权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从出丧开始,说亲的媒婆就没断过往国公府的脚步,没成想,就是前两年,焦家还在孝中的时候,权家给他物色的续弦,才定亲不多久,又染了时疫,一病就那样去了。权仲白人当时人还在外地,收到消息时自然已经来不及。这都三十岁的人了,膝下犹虚,说实话,要不是这样,恐怕权家也不至于来说清蕙。蕙娘虽然样样好,但要做他权家媳妇,身世上的硬伤真是个问题。焦阁老望八十的人了,还能再活几年?可良国公的爵位却是一代传一代世袭罔替。按权仲白的抢眼表现,还有些事,可很不好说呢。
不过,这门亲事也的确太有诱惑力了。不论是对蕙娘本人,还是对焦家来说,都要比原本的选择好上几倍。何家固然还算不错,可和权家比,简直就是黯然失色……
毕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个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间,她有些庆幸:还好蕙娘本人还没对何家亲事吐口,不然,对何家就有点交代不过去了。她还是很熟悉老太爷的性子的,为了抓住权家这个盟友,别说何冬熊是他门生了,就是他的老师,恐怕老太爷都不会顾这个情面。
权夫人自然是回了几句客气话,把蕙娘夸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实上她能特地把这群人撮弄起来,已经证明了权家的诚意,四太太也就没有再斟酌言辞,她也没给准话,只是笑着推说,“蕙娘的事,还要她爷爷点头,老人家太疼爱孙女了,连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当场给个答复。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对权仲白肯定是满意的。权夫人和她眼神一对,彼此一笑,其余人等也都很满意。太后扫了皇后一眼,便开口把话题给扯开了。
“今年,吴家的嘉娘也有十六岁了吧?她这几年倒是少进宫来,听说也是生得国色天香的,可有这么一回事吗?”
太妃笑着说,“我们幽居宫里,自然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请几位诰命说说吧。应该都有见过她的?”
次次选秀,自然都要挑选名门淑女。像蕙娘这样,条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机的,终究只是少数。吴家的嘉娘生得相对没那么美,家世没那么显赫,反倒得到长辈的喜欢。尤其是太后、太妃身边,都有容貌出众的妃嫔,再抬举一个,也不觉得多么过分。
不过,对焦家来说,吴家出个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语,便拿眼神望向了权夫人、孙夫人。
权家究竟有没有诚心结这门亲,就要看权夫人的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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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宫里回来,权夫人都累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没缓过来,甚至还觉得后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劲,正好她女儿瑞雨过来请安,便主动跪在炕边给她捶着,权夫人便打发丫头小黄山,“去香山把二少爷请来,就说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添了一句话,“贴了他给的药膏,也都还不管用。”
等小黄山出了屋子,权瑞雨便细声细气地冲母亲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请不来他,非得您添了后一句,他才当回事吧。就是这样,从不从香山回来,我看也都还是没准的事。”
她是权夫人的老生女儿,一贯比较受宠,和权夫人咬耳朵告刁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权夫人却没惯着她的脾气,她一拧眉。“你当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里游山玩水吗?他平时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没事就会告哥哥们的状,他又怎么得罪你了?是上回回来没来看你,还是又不肯给你买什么金贵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刚好这不是二哥也要过去给姐姐扶脉吗。让他把我捎带过去,完事了再送回来,能费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权夫人的大女儿权瑞云,就是杨阁老的独子媳妇。权家这一代,就这两个女儿,姐妹俩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想见你姐,月子里我自然会带你过去。没个长辈领着,就这么登杨家的门。传出去了难道很好听吗?”权夫人扫了权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嘀咕着问,“这一回进宫,您事儿办得如何?”
“还成,”权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嘱咐了女儿一遍。“你哥这一阵子都没过来,应该是还没听到风声,一会儿等他进来……你该怎么做,心里可有数了?”
权瑞雨咬着下唇,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哎,就为了焦家那个姑娘,您这样费力巴哈地,又是进宫请人情,又是这么拉我唱双簧的,值当吗您——”
话音刚落,院门一推,院子里多了一抹青影,权夫人猛地掐了女儿一把,权瑞雨眼里顿时蓄起了一泡泪,她拿手背一抹,眼圈儿这一块的粉就有些糊了。权夫人刚把一块手绢撂过去,权仲白就进了屋子,他关切地给权夫人行了礼。“听说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给你送信呢,”权夫人也不急着让儿子问诊了,“怎么就回来了?是皇上又叫你?”
权仲白平时虽然在香山住,但因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关系,他在宫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国侯老太太又不吃饭了。”权仲白捏一捏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水米不进,已经三天啦。”
在他少年时期,京中就曾传说他是‘魏晋佳公子再世’,这一两年来,这样的说法倒是渐渐未听人提起,却并非因为他丰姿稍减,而是人人一听权仲白三个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晋风流。这三个字已经取代了许多形容,从前京里夸人生得好,都说生得‘俊朗温润、朗然照人’,现在么,往往只夸一句话——‘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权家的仲白神医’。似乎只这一句话,便抵得过无数溢美。
权夫人自己是时常能见到儿子的,从小带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厌了,可就是这轻轻一口气叹出来,那被风吹皱了的一砚水一般,永远在他周身动荡流转的风流,竟似乎也随之四溅而出,洒了一墙一地时。休说身边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虽然也不错,但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确是得上门看看了。”权夫人也长出一口气,“可怜孙夫人,自己家里事情这样多,还要进宫给皇后撑场面……她的失眠症,现在还没好?”
以权仲白的医术,自然是后宫女眷们求医问药的不二人选,他对后宫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谁都要清楚。皇后自从年初就开始闹失眠症,最严重的时候,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连人都是恍惚的,说出口的话又怎么可能滴水不漏?现在虽然比从前好些了,但要和几个宠妃、长辈短兵相接,一并接见几个重量级诰命夫人,恐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思虑得太周全。身为娘家嫂子,孙夫人是肯定要进宫给她撑场面的。
权仲白未有答话,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一边眉毛向上一挑——风流便俨然跟着这动作往上跑,“您才从宫中回来?”
一家人,无谓玩心计弄城府,她从宫里回来最爱犯腰疼,权仲白是知道的,现在腊月深处,无事不进宫,进宫必有文章,这也是瞒不过他的。权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说起来,孙夫人还是我请进宫的呢,为了给你说个媳妇,可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只这一句话,屋内温情的气氛顿时不翼而飞,权神医的反应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们怎么又自作主张——”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样的语气不大合适,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俊容上怒意渐敛,再开口时,已经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对外人的态度——虽然无一语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间,就已经透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与尊贵。
“我也不是个孩子了。”权仲白淡淡地说。“从一开始,您们就没能在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论说的是谁,我看,您还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权夫人心底就能明白:这个桀骜不驯的二儿子,已经是动了真怒。这番经过极度克制后,不容分说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权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让。“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余地。不说别的,只说你大哥,现在已经是三十往上了,膝下还没有男丁。你到现在还不肯娶妻,谁来传承你母亲的血脉,到了地下,我怎么和姐姐交待?”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又抢着加了一句,“更别说你没有妻室,底下的弟妹们能够说亲吗?你父亲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妇,决不能越过了你的媳妇去,说亲得按序齿——”
几句话,就把气氛给逼得间不容发,权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一时间语气竟又软了下来,她多少带了些感伤。“瑞雨今年也是十四岁的人了……还能再陪你耗几年……”
瑞雨眼底本来就是红了,不知何时,珠泪已是盈盈欲滴,越发显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亲身边哭了一遍的。见权仲白向她望来,她便垂下头去,使劲地把眼泪往肚里咽,又拿手绢抹脸。这点倔强,倒衬得她格外的可怜。
权夫人看了儿子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逼你吗?你还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误几年是几年,我也都随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样了,女儿家一耽搁,那就不值钱啦……”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今天更新得也早~
谢谢弱弱、molly、殷臻的长评和牧意的地雷!
虽然你们三个长评都打了零分真是令我捉急啊!这章打过分了可以到前一章去打的嘛……滚地,不过还是要谢谢长评!每个人都评得好认真噢,等我吃完饭来回复~
我一直以为蕙娘人气还蛮高的,怎么看到两篇长评好像都默认蕙娘不讨喜?不会吧,觉得她比三妞讨喜很多啊,大家说说是喜欢三妞还是喜欢蕙娘还是喜欢小七,哈哈。
12、争执 ...
12、争执
才清静了两年,焦家的这个新年就又忙碌了起来。从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脚不沾地。焦老太爷就更别说了,来见他的各地官员,从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满满的,论资排辈地往下排,最后连门房里都全是人候着——这几年朝廷里不太平,杨阁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热闹。
要在往年,蕙娘还能帮着母亲招待客人,可现在她是没出阁的姑娘,正是议亲的时候,就不大方便抛头露面了。即使如此,等应付完了来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吃春酒的时候,四太太还是令蕙娘白日里在谢罗居坐镇。“我光是四处吃酒就忙不过来了,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么事往上报,就让她们给你回话吧。”
曾经是要接过家业的人,对这个家是怎么运转的,蕙娘自然心里有数,她从容答应下来,并不去看五姨娘的脸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规矩,将来四太太就是忙不过来,把事情交给身边的大丫头绿柱,那也轮不到一个姨娘出头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还在前头呢……
但四太太这样想,五姨娘未必这样想,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咬着下唇并不说话。四姨娘扫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对了个眼色,两个人都偷偷地抿着嘴笑。
四太太不是没看见,是懒得管,她留蕙娘下来和她单独说话。“这一次进宫,太后问起了吴家的兴嘉,我和权夫人都没说什么好话。对她的选秀,那肯定是有妨碍的……正月里要是有什么场合和她碰面,你心里可要有数。”
吴兴嘉过年十六岁,在京城也算是大闺女了。之所以迟迟没有定亲,就是因为有意选秀入宫,这一点,几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特别讨厌蕙娘,现在蕙娘自己不进宫,却还要来阻她的青云路,以她的性子,对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层楼。蕙娘微微一笑,“她爱冷嘲热讽,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会搭理她的。”
“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很看不惯吴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说。“不搭理归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们焦家的面子。”
这就是在给清蕙定调子了,蕙娘不禁莞尔,“您一辈子也就是看不惯吴家了。”
“我看着她们母女盛气凌人的样子就生气。”四太太想到宫中场面,唇角不禁微微上翘。“就告诉你知道也无妨,吴家其实也是打了进退两便的主意,若进宫不成,她们曾经和权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现在却怕要两头落空……看宫里是怎么传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话传得妙,只怕还有好戏看了。”
四太太话风其实很紧,进宫回来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爷没开口,她也一直都没提起权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经把这几个月的大小事情都经历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实际上此时权家已经对焦家抛出绣球,到四太太露口风的时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经定了。
蕙娘从前也没追问,此时倒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好像谁乐意抢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来,十三娘兰心蕙质,已经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闪,她笑眯眯地逗蕙娘,“怎么,和他比起来,你难道还更中意何家大少爷?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你还挑得出什么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焦清蕙眼睛一闭,就能说出权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经的文官武将,虽然现在风光,可却不是什么正路子,在良国公府,他有几分话语权,那还是难说的事;虽说元配过门三天就去世了,说不定连房都没圆,可自己过去就是继室了,名分上始终差了一头;权家财雄势厚,在官场无所求,也就从来都无需对焦家服软,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还有,还有……
还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点,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权仲白是有克妻命的: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太多人命,阎王爷也要从他手里抢条把命走。
第一个达氏是一场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复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宫里没能赶上,第二个是藩王亲自养大的外孙女,定了亲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时疫,发高烧没能止住烧烧死的,藩王封地在山东,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经下葬了;自己更惨点,定了亲,离成亲就几个月的时候被毒死了。从毒性发作到死过去,说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当时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对时间的把握,也没那么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拖过十二个时辰。那时候权仲白又在广州,估计知道消息的时候自己也一样是已经下葬了。虽说自己被毒死,毕竟是被害,也不关他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意头不好,这是肯定的事……
从前不说什么,那是因为权家没开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给母亲、祖父打预防针。那岂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动,也得等长辈们询问自己意见时再说话,这一世,自己在杨家已经极力收敛锋芒,都没和权夫人照面,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清蕙才要开口,望了母亲一眼,却又改了主意。
她从小和四太太在一块,难道还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吗?说得难听点,四太太挪一挪屁股,她都能知道母亲是要拉屎还是放屁。只看母亲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机会送到手边,也会为她略事争取。但要四太太为了她去大费唇舌地说服老太爷,再重又为她物色一门婚事,那也就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我都有几年没和他打照面了,还能挑得出什么不是吗。”蕙娘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极为难得地,这句话冲口而出,竟没过脑子。
四太太顿时被逗笑了,“你这个鬼灵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时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权仲白那次见面,可不大愉快,她几乎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一次要再被气一气,她可没那份闲心!
刚想说些什么打消母亲的念头,稍一寻思,却又还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义,“今天这事,你还得先瞒着你姨娘一阵子。等我们这边定下来了,我和你说,你再亲自同你姨娘说去。虽说没过媒证都不好宣扬,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虽然一辈子命苦,但也的确一辈子都心善。蕙娘的心,一下又软了几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是您疼她。”
还是这么会说话。四太太望着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说:‘母女天性,你和她更亲近些,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这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扫她的兴了。
她合上眼,往后一靠,“给我捏捏腿吧,这几天周旋在宾客之间,连腿都走细了。何太太还一直要见你,费了我好些心思,才把她给打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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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月初十开始,四太太便带着文娘四处出门去吃春酒,文娘天天换了最时新的花色衣裳,还问蕙娘借玛瑙,“你攒了那么多好衣服,就匀我一两件穿么!免得见了吴兴嘉,我心底还发虚呢。”
事实上,由于年后就是选秀,嘉娘应该也不像年前那样频繁出来走动了。蕙娘懒理妹妹,叫来玛瑙吩咐了几句话,把她打发到文娘那里去,不到一天玛瑙就又被打发回来了。文娘气鼓鼓地来找蕙娘告状,“这个死丫头,还是这么没心眼!一到我那里就说,‘姑娘要穿姐姐的衣裳,先要饿几天,把腰饿瘦了,才不显得紧绷绷的……’她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蕙娘不出去,嘉娘也不出去,余下的小姐妹里,论容貌打扮,应当是以她最强,她也就是稍微一发作,便又喜孜孜地去挑蕙娘的首饰,“这个给我,哎呀,那个也好看——”
蕙娘让她去找孔雀,“你知道我屋里的规矩,孔雀说能借,就借给你,说能给,就给了你也行。”
孔雀是蕙娘养娘之女,身份特别一些。要不是因为性子孤僻,一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她肯定贴身在蕙娘身边服侍,而不是同现在这样,专管蕙娘屋里的一切金银首饰器皿。
不过,正是因为她性子古怪,才最负责任。她这几年休假的那几天,连蕙娘头上身上都是光光的,任何人想从她手里抠走一件首饰,简直都难于登天。也就是因为如此,蕙娘的那些爱物,才没被文娘死缠烂打地全划拉到自己屋里去。
她要对付个把文娘,简直是手到擒来。文娘是气鼓鼓地来的,也是气鼓鼓地走的。一屋子丫头都笑,“姑娘,您就别逗十四姑娘了,免得她回了花月山房,又偷着哭鼻子。”
蕙娘也笑了,她令石英,“去和孔雀说,我新得的那对蓝珍珠头面,就给了妹妹吧。那套我终究觉得轻浮了,她戴着倒也能更俏皮一些。”
石英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并无多余言语,转身就出了屋子。蕙娘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眼神微沉。
她身边两个大丫头,一个绿松,话要多些,一个石英,话要少得多了。
绿松多话,多是在唠叨她,要多吃、早睡,平日里少生是非……蕙娘觉得烦,但也听着暖。这丫头一辈子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肯定是比任何人都更着紧她。
石英就不一样了,这丫头一向藏拙,就是自己,也都很难摸清她心里的想法。年前发作焦梅那几句话,他当时不懂,过几天,内院的消息传出去了,自然也就懂了。自己年前给石英放假,她是回了家的。到现在都寂然无声、若无其事……鹤叔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府里的事,多半是焦梅在管。他这是不肯在太和坞和自雨堂中选边站,还是已经站到了太和坞一边呢?
今日焦梅可以纵容弟媳妇跟五姨娘沆瀣一气,令焦子乔疏远两个姐姐。可以默许甚至是暗示太和坞对所有的好东西都多拿多占挑走了最好的那份去,来日,他会不会令女儿在自己的饮食里动些手脚,把毒药给搁进去呢?
蕙娘撑着下巴,随手就拿起了一个精致的黑漆紫檀木小盒子。
这是前朝僖宗做的木工活,僖宗皇帝做得不大好,木工却是一绝,他手制的这些器皿,一个个工艺奇巧,暗格里还有暗格,光是摸索着这里开开那里开开,就能消耗掉老半天的时间。
这世上很多事情也都和这小盒子一样,看来朴实无华,可内里却蕴含了无限心机,一格里还有一格,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巧劲,是很难把每一个格子都拉出来检查一遍的。
但蕙娘的手一直就很巧,她也一直都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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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娘难得从姐姐那里得到好东西,这套蓝珍珠头面,又的确是她所钟情之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起来,去给四太太请安,顺带和她一道出去吃春酒。几个姨娘见她春风满面的,也都笑道,“十四娘今日的笑,真是从心里笑到了脸上来。”
文娘在自雨堂、花月山房外头,一向是很矜持的,经长辈这么一说,又得了蕙娘一眼,忙收敛笑意,“姐姐给了好东西,自然要笑得开心一些了。”
蕙娘瞅她一眼,淡笑不语。
送走了四太太母女,蕙娘也没回自雨堂,而是在谢罗居后院坐了。她是管过家务的,不论男女管家都很熟悉,正月里事情也不多,无非就是各地上门来拜年的官儿们送的新年礼。也就是各地特产一类,因不够精细,主子们又都是不吃的。蕙娘稍微一过目,便即发落下去,底下一片寂然,无人敢回上第二句话。
如是不过半个时辰,便暂时无事了。蕙娘在窗前拿一本书看,还没清静多久,石英就到谢罗居里来寻她。
“绿松妹妹令我过来传个话。”石英其实要比绿松大了一岁,她生得比绿松平庸,皱起眉来也没那么好看。“说是太和坞刚才来了个丫头,问姑娘最近怎么没戴那枚海棠如意长命锁,要姑娘不喜欢了,想给十少爷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声,有些讶异,“这样的事,等我回去再说还不行吗,难道那边是立等着就要?”
石英扫了屋内丫头一眼,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压低了声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坞的人吵起来了,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绿松正好出去了,一时没听到,等我过去,话已经出口,透辉走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大高兴。”
透辉是五姨娘的贴身丫鬟,平时脾气很好,几乎很少生气,会把不快露到面上,看来,是颇挨了几句孔雀的硬话。
不过,五姨娘毕竟是小户出身,也实在是太眼浅了一点。才看到文娘从自雨堂里撬出了爱物来,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没吃食的鱼一样,才放个空钩,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去。
唉,这样一个人,要不是生了子乔,不要说对付她了,简直是眼尾都懒得往她那里扫。
清蕙不免叹了口气,这才提醒自己:狮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阴沟里翻船的惨剧。“话出了口,也不能怎么办……不过,这事也不好让娘跟着烦心,这个月她够忙了。你让孔雀等我午睡起来找我,带上那枚长命锁,我们往太和坞走一趟。”
换作是绿松在,只怕又要反问蕙娘,‘是否对太和坞太客气了点’。可石英却淡眉淡眼,似乎对蕙娘的处理没有一点意见,她轻轻地行了个礼,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得也早,
大家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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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笔记 ...
13、笔记
过了上午,家里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觉起来,见孔雀已经候在花厅里,她稍微一整装,便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大丫环往太和坞过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样大小的花园子,别家是发愁不够住,在焦家,是发愁住不完,也许是为了添点人气,几个主子住得都很开。从自雨堂往谢罗居过去还好,要往太和坞,简直要跋山涉水——因为清蕙爱静,自雨堂僻处府内东南角,两面都环了水,俨然是自成一派。当时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给她住的时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坞。这两年多来,清蕙居然还一次都没踏进过太和坞的地儿。就连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严,平时没有差事,是不许出来乱跑的。她平时又管着金银首饰,无事决不离开蕙娘专用来收藏珠宝的屋子一步,这一主一仆在花园里走了几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几分啼笑皆非,她回头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谢罗居就在后头呢,按理说来,从这里过太和坞去,应该是打从这条甬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们就只能绕到谢罗居从回廊里过去了,那路可远了些。”
要去太和坞赔礼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乐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刚才我说带个小丫头,您又不听我的话!”
养娘的女儿,自小一起长大的奶姐妹,整个自雨堂里,论起敢和蕙娘抬杠回嘴,绿松认了第一,孔雀就能认第二。不过,蕙娘对她,是要比对绿松更有办法的。
“终究是没脸的事,难道还要前呼后拥,让小丫鬟们看着你给太和坞赔罪?”她扫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们,心底还不知该怎么称愿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还刻薄,自雨堂的小丫头们,平时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这么一说,她也就收敛起脾气,自己赶出几步,随意指了一个路过的执事婆子,同她说了几句话,连同手里捧着的小首饰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着手昂首阔步,随在蕙娘身边,同她一道进了太和坞,这才把首饰盒接过来拿着,将那婆子给打发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懒得说她,她笑着同迎出来的透辉点了点头。“姨娘午睡起来了没有?”
以清蕙身份,亲自到访太和坞,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么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里给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贵脚踏贱地。”
却未令子乔出来见过姐姐。
听着里间传出来的孩童笑声,即使清蕙涵养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皱眉:五姨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姐姐亲自过来,弟弟又没有午睡,就是见一面又能怎么,难道她还怕自己在一面之间,就能掐死子乔不成?
“姨娘客气了。”她端起茶来,浅浅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听说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说了些不恰当的话,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教好。我是来给姨娘赔罪的,顺带为孔雀求求情,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请姨娘发句话,就不重罚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贵高高在上,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五姨娘刚进府那一两年,也是见识过她的做派的。那时候她还是个通房丫头,不要说在蕙娘跟前有个坐地儿,见了她,还要跪下来磕头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几分飘飘然,却还没有失了狼。“姑娘这实在是言重了!我一个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该去姑娘那讨要东西的,奈何子乔实在是喜欢……冒昧一开口,的确是没了分寸,还要多谢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给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谢,“多谢姑娘教我道理。”
依着清蕙的脾气,她还真想令孔雀就受了这一礼,带着自己人就这么回去了。不过,孔雀在清蕙跟前,话说得很硬,当了五姨娘的面却不曾让她为难。她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给五姨娘磕头。“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请姨娘只管责骂,别再这样说话,不然,奴婢无容身地了。”
其实就是赔不是,也都赔得很硬,声音里的不情愿,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她的脾气,焦家上下谁不清楚,就连老太爷都有所耳闻。能得孔雀一个头,比得绿松三个头、四个头,都更令五姨娘高兴。她瞥了蕙娘搁在案边的紫檀木首饰盒一眼,下颚更圆了,站起身亲自把孔雀扶起来,亲亲热热地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其实一个锁头,值什么呢。老太爷也赏了子乔好些,就是小孩子娇惯,见过一次便惦记着索要……”
一边说一边解释,也算是把场面给圆过来了,又骂透辉,“怎么办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给姑娘喝?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泼的桐山茶?还不快换了重沏!”
一个名工巧匠精制的金玉海棠如意锁,一方前朝僖宗亲手打造,机关重重的紫檀木盒,终于换了一壶新鲜的好茶,蕙娘虽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坞里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给五姨娘面子,她轻轻地含了一口茶水,品过并无一丝异味,这才慢慢地咽了下去。“的确不值得什么,子乔喜欢,给他就是了。以后这家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他的?我们这几个姐妹出嫁之后,还得指着他支撑娘家门户呢。”
这一番对话,句句几乎都有机锋。不论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实都清楚,这个如意锁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与其说是给子乔佩的,倒不如说是五姨娘看了眼热,自己想要。她闺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欢海棠纹饰的。
可要说她是真的眼浅得就惦记着这一点东西,那又还是小看了五姨娘。子乔出世之后,太和坞的待遇当然有了极大转变,但比起自雨堂,始终是差了那么一线,未能完全盖过清蕙的风头。本来今年出孝以后,随着上层透露出来的倾向,太和坞大有地位急升的势头,可被老太爷这么一压……就算有焦家承重孙在手又如何?老太爷的意思摆在这里,这家里说话算数的人,始终还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虽说是小门小户,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爷的宠爱,五姨娘也不是没有心机的。当年因为家里多子多孙,本人看着又善生养,因此被接进府里的女儿家,可不止她一个。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斗,能和令文斗,却决不能和老太爷斗。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触怒老太爷自讨没趣。不论是之前在谢罗居提起子乔要吃蜜橘,还是今日索要海棠锁,为的都是给自己找回场子,找回一点面子。否则,东风压倒西风,就算日后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对她的作风、她的分量心里有数,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话,分量还比五姨娘在太和坞里的说话更足。
本来么,有令文在前头,海棠锁给了也就给了。没想到孔雀仗势欺人,五姨娘心里正没滋味呢,局势一转,蕙娘竟亲自带人上门道歉——还是走着来的,没坐轿子!给了海棠锁不说,还不言不语地送了这么个稀罕的盒子,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这会再挑破了说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潜台词。
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时候进宫,是宫中贵人们提起了十三姑娘的亲事。转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为贵、广结善缘。蕙娘的确能屈能伸,变脸就和翻书一样,从前看着自己,好似看着田间一个农妇,如今居然也要对着笑和自己说话……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势,明白了焦家的将来,究竟系在谁身上,她该修好的又是谁。只怕从此之后,她对太和坞,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却始终还有三分犹豫:焦清蕙这个人,看着得体柔和,其实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气,真会放下架子来和太和坞修好?她的决心,有那样坚定吗?
索性又试探了一句,“子乔还小呢!怎么就说到这儿了——透辉,你怎么和个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带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儿!”
语带双关,还是扣着孔雀……五姨娘心胸看来是不大宽广,对孔雀几句指桑骂槐的丧气话,她是耿耿于怀。
“就让她站着!”蕙娘板起脸说。“年纪越大,行事倒是越来越没谱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进来,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气。”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乱转,五姨娘看在眼里,心底自然爽快:这死丫头,额角生得高,眼睛只晓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养娘,她能当上如今这个体面的闲差?教会她知道些规矩,也好!
她并未对孔雀的处罚多加置喙,不过还是坚持令透辉进来,把孔雀带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让到里间说话。“子乔在他屋里闹得厉害,姑娘连喝口茶都不得清静了。”
虽说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强点,见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话要说,但发作孔雀几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话。虽然也足证五姨娘心胸还是浅薄,可反过来说,也似乎能说明她心底没鬼,所以才这样容易亲近、这样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细。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还会把自己让进内室说话,又特地上了新茶来吗?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处,她要害一个人的话,那她肯定也会尽量回避对方,免得招致怀疑。尤其像太和坞和自雨堂这样的关系,忽然间来往密切,而后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坞不被怀疑才怪。
五姨娘虽然不聪明,但也没有笨到这个地步吧。
但人都已经进了屋子了,绕了几个圈子,她还是揭开了自己的来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后都进了宫。三姨娘这一向都没从她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我也不好问……”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开心了。“这有什么不好问的,大姑娘到了年纪,惦记亲事,那是天经地义!”
“就是问,那也未必能问出个结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风很紧,错非祖父那边给了准话,她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问……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么事,都讲个谋定后动。他没下决心,是不会把意思泄露出来给我知道的。”
这话真真假假,说四太太是真,说老太爷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了解老太爷的性子,她也就囫囵听进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从前,我毕竟也要些脸面。”蕙娘叹了口气。“由我这里打探消息,在下人们口中传来传去的,还不知要传得如何难听呢。”
这倒是实话,可五姨娘也纳闷,“太太虽然性子好,可我们当着她也不敢撒疯卖味儿,难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难色。
焦四太太的口风一直也的确都是很紧,像权家这门亲事,她就是捡没人的时候和蕙娘提的,连三姨娘都没让告诉。自雨堂里众丫鬟,也没谁收到一点风声。
“求太太是没有用的,”蕙娘摇了摇头。“求祖父也没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缜密,人家有来提亲的,儿郎人品如何,家里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坊间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肯定都会预先打听一番。”
她望了西里间方向一眼,见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压低了声音。“鹤叔这些年是不大管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虽然是梅叔的女儿,但我可实在没脸让她卖人情打听这个。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帮这个忙了。”
子乔的养娘胡妈妈,非但是小总管焦梅的弟媳妇,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胆相照,投缘得不行。
五姨娘一时沉吟未决,没有回话。清蕙也没催她,她垂下头望着眼前的哥窑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权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来,虽说容色沉静,可那隐隐的烦躁,却也没能瞒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见,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怜意:再要强、再高傲,那也是个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以前坐产招夫的时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没想到居然也有这样着急上火、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梅管事口风据说也紧!”她没把话说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头上……我就为姑娘问一问吧!”
蕙娘一身气息,顿时化开了,眼波流动间,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头一回尝到了‘为十三姑娘正眼瞧着’的殊荣。“那就多谢姨娘了!今日过来,打扰您了……”
五姨娘忙客气,“哪里的话,盼着姑娘多来坐坐呢!以后千万常来!”
说着,两人互相又寒暄了几句,五姨娘就亲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坞。
不过,就是到了气氛已经很和睦的最后,她也终究没把子乔叫出来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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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和坞出来,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里的泪水早已经干了,此时沉着一张脸,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看了她几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没了从前的一点灵气。
自雨堂的这些大丫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过着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虽然严格,但等闲也从不放下脸来说话。尤其是孔雀,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几次,自己也是越来越过意不去,见已行到空旷处,四周俱没有人踪。她便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强地晃了晃脑袋,没有说话。这丫头生得其实不错,俏丽处不下绿松,就只是眉眼间这几乎能成形的执拗,坏了她清甜娇美的气质,使她多了几分凶相。尤其现在虎着脸,看起来就更有几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没有逼问她,只是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了家里,好好休息,”她低声说。“同养娘说,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您就别说这话了。”孔雀竟一下截断了蕙娘的话头,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调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我虽不如绿松能干——”
她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闪也就过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处,您让我管首饰,我就给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让我……”
孔雀左右一看,虽说无人,却仍是把话头给断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转了调子。“我今儿骂得爽快,怎么着我也不后悔。这些年来,我也攒了有十来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可您,您别再逗我说话了,不然,我怕我绷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来了……”
蕙娘望着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们几个,会这样掏心掏肺地帮我了……”
回了自雨堂时,面上的笑意却又全敛去了,连惯常的一点礼节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来,就暴风骤雨一样地吩咐了好几件事。
“孔雀这几天身上不好,我答应她出去家里休息几天,好了再照旧接进来。”第一句话,就把奶姐妹给打发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内缓缓转了一圈,见众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便续道。“她的差事,石英暂时管着。把我这几个月时常插戴的首饰另装一箱,余下的箱子全锁了,钥匙给绿松收着,我要用了,再现寻出来。免得账乱!”
石英不禁和绿松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丫环都站起来。孔雀面色煞白,咬着嘴唇只不做声,她依旧倔强地将头扬得高高的——蕙娘扫了她一眼,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她加重了语气。“这两年来,我管得松了,你们也都一个两个全不像话了。以后没有我的话,自雨堂哪怕是一只猫都不许随意出门。凡出去有事,必须和绿松打过招呼,两两成对地出入。得了闲也别勾搭小姐妹们回来说话……有不遵从的,一律撵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放下脸来说话了,打从绿松开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着手站在当地,冷眼望着昔日的姐妹们,神态间,竟似乎已经将自己给划了出去。
蕙娘说话算话,除了丫头们,连婆子们都被叫来敲打过了一遍。自雨堂从当晚开始,就变得格外冷清。哪个下人也不敢随意外出,免得触了霉头,成了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连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无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过来打听消息的,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无所觉。四太太就更别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点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辉来给自雨堂送山鸡。“娘家兄弟打的,给您尝尝鲜——”
也就带来了焦梅的回话:“胡养娘说,焦梅最近的确是得了差事,正四处收集良国公权家的消息。”
焦梅身为体面管事,这些年来隐隐有给焦鹤接班的意思。老太爷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给他这个管家去做。他口风要不严,老太爷能放得下心?胡养娘这一问,和太和坞并无半点利害关系,只有回绝的理,没有透口风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说。
送走了透辉,就是绿松也有点生气了,她轻轻地唾了一口,“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还在您身边服侍呢,他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坞的腚了?”
却又还是心好,眉头一皱,还是给焦梅找了个借口。“胡养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许五姨娘没瞒着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几句话,和胡养娘说了——”
蕙娘也不说话,只看着绿松,绿松自己没声了——“唉,您托五姨娘!这样不合情理的事,说了他也不会信的。看来,多半还是没说……”
“没说倒还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语。“最怕是什么都说了,焦梅也觉出了不对,却还是露了口风。”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顾,一心只站在太和坞这边了。立场明显到这个地步,太和坞将来要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请他做,焦梅又会不会做呢?
绿松一边说,一边已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蕙娘的一个锦盒,搬弄片刻,从抽屉底部再推出一扇门来,又一扭,盒盖竟弹开了。她从暗格内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观察。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第一更~
第二更八点-八点半来看,是收藏2000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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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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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要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让人帮你一个忙。五姨娘自以为自己帮了自雨堂一个忙,她对蕙娘的态度就随和多了,虽不至于熟不拘礼,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话里话外,仿佛硬要和蕙娘分出个高下来。
四太太和文娘忙于吃春酒,对家里的事就没有从前那么敏锐了。孔雀回嘴事件,因为太和坞也没有告状,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和蕙娘夹缠一番,想要打听时,蕙娘便提了蓝珍珠头面一句,只这一句话,就把文娘给打发了开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乐得作不知道了。唯独三姨娘,成日在家闲着无事,南岩轩离太和坞又近……清蕙两三天总要去南岩轩打个转的,三姨娘忍了几次,见蕙娘几次都没有提起,她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头们都约束得那样紧。”她多少带了一丝嗔怪,“不见人出来也就罢了,符山去找孔雀说话,还被绿松给打发回来了。虽说你的丫头们都被你管得没脾气了,但也不好这样严厉,不是大家大族的气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妈妈家里找去。”蕙娘轻描淡写,见三姨娘张口就要说话,她忙添了一句,“廖妈妈本人没有二话……孔雀平素里也是有点轻狂了,这一次把她打发出去,也杀杀她的性子,日后回来,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这番话,四太太可能会信,老太爷也许还懒得追究。可听在三姨娘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对。蕙娘性子,外冷内热,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最护短的。自雨堂里丫头虽多,她会放在心上特别在乎的,也就是绿松和孔雀了。不要说孔雀顶了五姨娘几句,就是真的触怒了老太爷,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么。”她不由蹙紧了眉头,半开玩笑。“真因为要出门子,现在对太和坞,也没那么看不上了?”
当着母亲的面,蕙娘是不会过于做作的,提到太和坞,她笑意一收,便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并没答话,也用不着答话——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是以和为贵……”她多少有些无力地提了那么一句,却也明白,自己是动摇不了清蕙的念头的。“廖妈妈对你不说什么,但你不能寒了养娘的心,让孔雀在家多住几日也好,但过了正月,还是接回来吧。要不然,你的首饰可就没人看着了。”
正是要换个人看首饰,才把孔雀打发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妈妈家委屈了,就多打发人和她们通消息,把廖妈妈请进来坐一坐,那都随您,自雨堂里的事嘛……”
自从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几年,老太爷和四爷是变着法子地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儿家耳根子软,日后听了几句软话、硬话,就由人摆布去了,竟是硬生生将蕙娘养出了如今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动摇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叹了一口气,也就不提这一茬了。“我昨儿提早过去谢罗居,太太才刚起来,周围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机会,和太太提起了阿勋的事。”
蕙娘神色一动,却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没有一点不舍。三姨娘看在眼里,即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虽说也还谨守男女分野,但蕙娘从小是在老太爷身边见惯了焦勋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焦鹤的那一群养子里,焦勋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众,和蕙娘也最谈得来。蕙娘主意正、性子强,说一就不二,焦勋呢,三姨娘见过几次,四太太也提过几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论大事小事,又能让着蕙娘,又能提着她别钻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强,没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里。这两年,他在家里的地位,渐渐地也有几分尴尬,如非老太爷还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挤到哪里去了。现在还要被蕙娘亲自从京城赶出去——这还不算,连焦姓都不肯给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门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还要有架子呢!
虽说这要比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强,可蕙娘确实也心狠。就算有什么情绪,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三姨娘轻声说。“被我这么一提,也觉得以后让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爷要是偶然听到什么风声,见到他,心里可能也会有点疙瘩。我看,就是这几天,应当会对老太爷提起了。”
老太爷每年年节都是最忙的时候,只在去年正月里罕见地闲了一段时间,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热闹得多。他有限一点时间,不是和幕僚商议,就是同门生们说心事话,蕙娘也有小半个月没和爷爷照面了。不过,热闹将完,不但春酒到了尾声,从京畿一地赶来的官员们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将回归正轨,有许多被搁置下来的事务,也该有个后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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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松也就是在元宵节后,才同蕙娘说起石墨的。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应了这事,就再没声音了,如今一开口,淡然笃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这丫头开始还没心没肺的,全然看不出什么不对。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还借故跟着回去一道住了两天。冷眼看来,家里人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亲事了。”
蕙娘身边的丫头,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岁,按焦家惯例,再过两年,也可以放出来成亲了。
像这样有脸面的大丫头,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我记得她不是有个什么表哥——”
这样不大体面的事,石墨也不至于挂在嘴上,不过偶然一提,蕙娘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绿松笑了。“这事说来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头做个小生意的,这您没记错。虽说也是凭运气吃饭,但胜在是良籍。我听她意思,她家里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进府来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她便续道。“偏偏呢,太和坞的胡养娘家里也有个小子,勉强算是十少爷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岁,估计是早看上石墨了。家里人这不就有了比较了?石墨本来还仗着她在您身边服侍,到时候求您发句话,家里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不是为了太和坞把孔雀都给撵回去了吗——这几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为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哑然失笑。“倒是我吓着她了!”
绿松办事,她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这丫头鬼灵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办,限于身份,还未必能有绿松办得这么妥当。起码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里去,绿松说石墨似乎没有问题,那估计就是真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丫头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经过几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着腮就沉思了起来,绿松看她脸色,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见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乔的大丫环,和石墨是近支堂亲。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拢起来。
“从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这么有主意。”绿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悄悄听见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来,五姨娘很想让她娘家兄弟进府里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门上当差吗,同僚有一个前阵子摔断了腿,堇青还打听他的伤情呢。”
大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孀居之辈,更要谨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资格经常去二门外的小书房陪祖父说话之外,打从四太太起,其余所有女眷都被关在了二门后,园子里所有和社会连通的渠道,也都被那两扇华美的垂花门给锁在了外头。
蕙娘和绿松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凉意:虽说五姨娘的确是家里最有可能下手的那个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动起来,将嫌疑坐得更实,也依然令人心底渗寒。
但即使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动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难捉住她的马脚的。甚至于这些痕迹,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就是从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轻轻一笑,根本不屑于同她计较。
“石墨当年进院子里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记得她爹娘,在府里也都没什么体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经去世了。”绿松细声说,“她爹本来在大门上的,后来没多久就被调到了二门里。娘前几年身子不好,也退下来。家里境况也就是那样,弟妹又多……这一次回家,给了家里不少银钱。”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绿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没给你出难题吧?”
从小一起长大,动辄就是多年的情分,本来也不可能太摆主子的架势。蕙娘给了脸色,又打发了孔雀,固然是吓住了她们一时,但这么一段日子过去,绿松还管得那么严,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绿松很明白蕙娘在问什么,“是有些说法,不过孔雀在前头做了筏子,谁也不敢认真抱怨什么……石英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石英这丫头就是这样,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绿松再怎么有城府,一颗心是冲着蕙娘的,这谁都能体会得出来。可石英就不一样了,事情交代下去,她办得无可挑剔,可心里想什么连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这两年,越发连争宠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里该她做的活还是做,蕙娘还真要以为自雨堂里有人会咬她的脚后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这个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会说话,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里呢,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没端出来给我挑。”
蕙娘的首饰,实在是金山银海、数不胜数。宝庆银、老麒麟……京里凡是报得上名号的银楼,没有一个不喜欢和焦家打交道的,从来都不收手工钱,并且还加倍细作,只求蕙娘戴着出一次门,则财源滚滚,是可以想见的事。万一凑巧撞上蕙娘特别喜欢的,还有丰厚的赏钱……五姨娘喜欢的海棠纹首饰,她随随便便就能寻出十多件来,没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从五姨娘进门时起,就没有上过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镶嵌了猫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从未见过。以她的眼界,一见之下,没准会再次讨要也是说不定的事——蕙娘上回开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后要再回绝太和坞的要求那就难了。再说,就不为了簪子,只为了自己心里舒坦,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开这个口。
石英心里是向着太和坞还是自雨堂,想着她从小服侍的主子,还是她外院二管事的亲爹,只从这一个簪子,就已经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没准是的确没和家里人说上话,还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坞跟前,已经连骨头都没有了。”绿松就沉吟。“自从让她管了首饰,她学孔雀,几乎都很少出那间屋子……”
“你看着安排吧。”蕙娘挥了挥手,“就看这丫头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这也是他们一家最后一个——”
话才说到这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姑娘,老太爷叫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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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爷忙得很憔悴,元宵节后,各衙门上值几天了,他还告病在家没有入阁办事,好在年后各地事务也并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几日闲,脸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见到孙女,他露出笑来。“大半个月没来给我请安了,你没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顽童状,清蕙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来,可也要您有空……就我进来这会,外头暖房里等着见您的管事——我数了数,十多个呢!”
老太爷日理万机,没有这么多管事,有些事的确是不方便安排。可听到有这么多事等他发话,他又一缩肩膀,牙疼一样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说着,就一扭身拨开了窗门,从缝隙里往外一望,“哟,还真是,除了小鹤子又犯腿疼没来,余下人是一个都没落下……”
他就指点给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勋?”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后充当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见到了焦勋。
今年春天冷,过了正月十五还下了一场春雪,闹得满地泥泞,一群管事站在暖房里,虽然全都规规矩矩地笔直站着,可鞋帮子溅着泥点、腰间别着烟袋……只有焦勋一个人,一身黑衣纤尘不染,双手交握搁在背后,越发显得腰杆挺直、眼神明亮……
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这群管事里头,总是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也总是有几分落落寡欢。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识到祖父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她忙收敛了心中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思绪,“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该一眼就认出来的,却只是骗我来看。”
一语挑破,反而逗得阁老呵呵笑。“我骗你看他干嘛?难道他脸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说话了。老太爷也不觉得无趣,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说起来,阿勋是生得不错,现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清朗方正、温润柔和的了。就是长相,也自有一段风华。”
他度了孙女儿一眼,问得很捉狭。“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难道就不会有些舍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动,瞥了窗缝一眼,心底顿时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勋在暖房里行走,他那一声佩兰,那一只不该伸出来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从这个方位看出去,暖房风景,根本是尽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辅高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该做的不该做的,肯定也都有做过。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没什么分量。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许酿出丑事,焦勋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辈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恋——
“一起长大,是有情谊在的。”蕙娘也没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轻重,两三年了,还没明白身份上的变化。本来还没在意,那天从您这里出去,居然是他单人来带路,我就觉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爷瞅了孙女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蕙娘对他何等熟悉?仔细观察之下,还是可以发现,老太爷的肩膀渐渐地也没那么紧绷了。“也就是你当时叫了暖轿,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这一句话,侧面证实了焦勋上一世的命运。蕙娘当着祖父的面不敢后怕,只是作出遗憾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运气,不成是他的命数……这个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点。”
把焦勋的遗憾,理解为名利双空后的失落感,要比理解为别的原因更体面一点,也更取悦老太爷的心情。老人家一挥手,已无兴致讨论一个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对子乔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话锋一转,“你娘和你提过权家的亲事了?”
蕙娘前世已经历过这番对话,对祖父的言辞已有所准备,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提了一句。”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下来了。”老太爷开门见山,语气毫无商量余地。见蕙娘木无反应,还是一样的沉静,他倒有几分诧异,更有几分激赏——蕙娘的风度,倒是越来越见沉稳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他往后一靠,没按腹稿说话,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说说,为什么我老头子会点了头,应了这门亲事,而不是选何冬熊,选那个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为之愕然,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点心事,根本就未曾瞒得过祖父。
论起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她焦清蕙虽然也有一定造诣,但在老太爷跟前,的确是萤火之光,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还真没多少事能够瞒得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otllll,我实在是好不舒服,我去睡了,大家加油多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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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规矩 ..
15、规矩
“去年二月,您就已经想着要退下来了。”蕙娘也没有装傻,她轻声细语地说。“只是当年往下退,退得毕竟不大体面,结局也暗淡了一点儿。”
朝廷里连番党争,彼此构陷攻讦,真是无所不用、无所不到,焦阁老虽然三朝经营,本身势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谋远虑,比之先帝,才具还要更上一层楼,又身挟皇权,他的光芒,渐渐地就盖过了焦阁老的身影。但说实话,地丁合一,触动的是一整个阶层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户出身的官员并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刚出道没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罢,家里多半还都是农户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员作对,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杨阁老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权术天才,作为他们最大的对手,焦阁老能够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庞大得能吓死人的力量。要争、要斗,老人家是可以领着这一支力量,和皇权轰轰烈烈地斗上十年的。
但老太爷毕竟有了年纪了,他已经没有那样重的争胜之心,再说,朝廷四野都不平静,就不说以大局为重,真要斗到这个地步,最终结果,也许是皇上让步,但焦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杨阁老抓住痛脚连番攻讦,索性就借机又上了告老折子……阁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论是做出来给底下人看的一个姿态,又或者是要挟皇上的一枚筹码,都并不罕见。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阁老平均一年要告老两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驳回来。但去年焦阁老是腊月里就露了口风下了决心,整个腊月,焦家门庭若市,连女眷们在内院都听到了风声。倒杨派轮番上阵苦劝老太爷,却都没有劝转。等到春节,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门的客人,不过五十人以下……倒是内阁次辅钟阁老家里,要比往年拥挤得多了。
进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给面子,竟是迟迟留中不发。家里本来都做好了回乡的准备,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样,从三月开始,水旱灾害、边患匪患,什么事都往朝廷上报,大事小情无日无之。这些当官的就和不要政绩一样,以前是瞒报、小报,现在是大报、夸报,除了报灾的比从前还报得更大,各地报匪患的,报民乱的,报斗殴火拼的……省州道府县,两千多处官府,两三万名官员,十成里有个四五成往上闹,那就是多大的动静?钟阁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里一躲——方阁老本来就回家守孝去了,内阁里杨阁老成了个光杆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办、很多话要说,那也要有人能跟着他干啊。面对这股全国官员汇聚起来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撄锋锐,杨阁老入阁才几年呢,他有这个底气么?
大家耗到八月,倒杨派越战越勇,挺杨派倒有些垂头丧气的……好在皇上只是将奏折留中,没给个准话,到底还是为自己留了一点颜面,一点转折的余地。最终,焦阁老还是没能成功告老还乡,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很多时候皇权在相权跟前也只能低头,听起来当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却不能退休,不论是顶头上司也好,直系下属也罢,没有人能离得开他焦颖焦首辅,对于这群政治动物来说,焦阁老的政治生涯,已经是堪称传奇了。可蕙娘心里有数: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爷爷这个年纪,要还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经成了老人家这几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继续往下分析,“其实想的还是怎么能金蝉脱壳,从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见领袖,就是要退,也得有个合适的继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孙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也所以,蕙娘虽然有这么多不利于主持中馈的条件,还是有大把人家对她有意,想要上门提亲——焦阁老不稀罕这个首辅、这个掌门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还有一大把呢。
“从这一点说,何冬熊要接您的班,分量恐怕还欠点儿。”蕙娘秀眉微蹙,“钟阁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担子挑起来,底下人也就不回来再拱您出山了。方阁老似乎有才具,可这几年又在家丁忧……”
“小方有点意思,但要和杨海东斗,他没那个手腕。”老太爷手里慢慢地揉着两个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现在还没到提拔他的时候,我再死活赖两年,把他培养起来了,担子往小方手里一放,让他挑几年,后头那人,也就能接得上来了。”
这说的肯定不是权仲白,看来,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结亲,没娶到自己不说,恐怕最终连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询问地瞅了老太爷一眼,见老太爷似有未尽之语,她便低声问,“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确不大合适。”焦阁老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你且继续说你的。”
“既然要退下来,就要退得漂亮,能给守旧派挑出一个才具足以服众继承人,您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缠着您不放的,把担子暂且交到方阁老手上,您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机会。这几年来,您心里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没体会得到,光说去年,如果您顶着不退,那时候下台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退下来之后,皇上也不会太难为您的。毕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别人寒了心。”蕙娘为焦阁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实也看好这个地丁合一,就是觉得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害怕又是一个王安石……能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暗地里帮他们一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这退下来的事,万事俱备,只等一个时机。可退下来之后,门生,终究不如亲戚顶用……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乔将来考虑。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有亲戚帮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实说起来,焦家产业虽大,却也就不会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远。只是他们家人少,比起动辄上百人的大家大族来说,匀到人头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这份家业,不论是低调还是高调都容易招人觊觎。毕竟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号的关系?再低调,恐怕也难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爷也是想开了,兢兢业业地过了几十年低调淡然的日子,后二十年,他大手一挥,是怎么有劲怎么花,能多祸祸一点就是一点。用老人家自己的话来说,“省着有什么用?省着能留给谁,省着,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这毕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还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么一点儿,焦家偌大的家产,不是便宜了一拥而上千方百计要挤出钱来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调养成了这个性子,也所以,这才千方百计地物色来了焦勋……
在子乔出生之后,焦家终于有了后,可事态也就更复杂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业传世,一看老太爷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权,二看老太爷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来,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结果,无非是老太爷活到子乔可以支撑门户的年纪,而子乔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几二十岁年纪就掌握相当权力,护住自己的身家——这也实在是近乎于痴人说梦。最现实的可能,应当是老太爷在子乔还未长成时就已去世,接下来的事……只要知道一点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可如把清蕙留着招赘生子护卫家产,姐姐如此强势,将来子乔如何自处?再说,清蕙何等人才,一辈子就为了弟弟经营家业过得那样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将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尽量挑选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门风相对更严正些,不至于图谋焦家家产,又有足够的人脉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爷退位、过世后,护得住四太太同焦子乔孤儿寡母的人家了。
要从这个角度出发,权家不知比何家合适多少,有钱、有人脉,有威望、有爵位,名声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换作是蕙娘,也会答应这门亲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各方面都如此合适,权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这么好的亲事,焦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说子乔,就是您退下来之后,不管是回老家还是在京里。”蕙娘说。“有权家照看着,也比指望何家要强得多。”
“权家也是有诚意。”老太爷没有否认蕙娘的说话。“他们家一向低调,良国公从前虽然曾经在三边总制这样的位置上呆过,但身体不好,已经多年没有在朝中办事了。究竟能耐还有多少,也的确令人猜疑,这一次在宫中,他们也是好好地冲我们展示了一次肌肉。两家结合,彼此两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则,将来你过门之后,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一些。”
看来,何冬熊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虽然很急切,但老太爷却看不上他的能力,压根就没想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他。
蕙娘没有做声,老太爷也不着急看她的脸色,他一背手,“权家看上你,只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说给你知道的。权子殷生性闲云野鹤,在功名上根本没有追求,他到现在也就是一个荫封的武职而已。虽说他的力量不在这上头,但现在还好,几十年后,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二来,虽说元配过门三天就已经去世,但那毕竟是元配。你过去是继室身份,前头永远有一块迈不过去的牌位——三来,他比你大了有一轮,比之何芝生、焦勋等人,自然是老气了一点,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许还未必看得上了……”
祖孙说话,一向坦白,老太爷问,“现在方方面面也都给你理清了,权家内部的龌蹉事儿,我也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不过并不太特别。反正名门世族嘛……肮脏事多少都有一点。佩兰你先告诉我,不论应不应该,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太爷都点过头了,愿不愿意还有什么用?真要想问,早在点头之前就来问了。
蕙娘轻轻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里。虽说当时还没有子乔,可我说一句是一句,答应过的事,从来都不会反悔。”
她瞅了老太爷一眼,露出一抹含义极为复杂的笑,“既然嫁权家对家里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爷却像是根本没见到清蕙的笑容,他双掌一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扫了蕙娘一眼,又逗她开心,“你是见过权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来,可的确很难。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优秀的几个人之一了……”
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实情绪,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来不忍令老人家还要为自己费心,二来,她也有点担心焦勋。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觉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说。”老太爷脸一沉,“你也实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稍稍踱了几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难道还不稳重?太和坞的事,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和我开口……怎么,你还真以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闻不问,老人家虽然大有发难的意思,但谁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了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卷走她所有知觉之前,周围人全在一声一声带了血地叫她,她听见文娘、绿松娇甜的女声,听见三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爷去世,他也不过是落了几滴老泪。蕙娘从没有听见过他失去风度,到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老太爷的声音,也能抖成那个样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顿了下来,拿起小木槌,轻轻地为老人家捶起了肩颈。“毕竟是子乔的生母,给点面子,大家和气,日后也好相见。我把孔雀打发出去,还是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后到了权家,还要大用她的。”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件事,是鹤叔告诉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爷还烦不完呢,他也没心思天天关注家里的事。不过,各院子里都有他安置的人,这个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黄就经常给焦鹤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爷虽然身在小书房,但府里该知道的事,他是没少知道。可有些不该知道——又或者说,是焦鹤认为他不适合知道的事,老太爷就知道得没那么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岩轩里走漏了一句两句话,但看老太爷的态度,对五姨娘教唆子乔远离两个姐姐,他是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太和坞里的眼线比较庸碌懈怠,要么,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鹤叔也是那么大年岁了,最近我都让他当点闲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办事又太耗神。”老太爷一语带过,却并未提起是谁取代了焦鹤,开始为自己过滤内院的消息。他似乎对清蕙的答复还算满意,便不再追问自雨堂和太和坞的小摩擦,而是转了话题,“你不是担心权子殷看不上你吗?听你娘说,你想见见他。正好,他也的确想见你一面……这个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经应了他三日后过来给你娘扶脉,说几句话也是无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饰了。”
蕙娘明知家里会如此安排,却还禁不住要垂死挣扎。“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老太爷忍不住就呵呵笑了。“你这孩子,别因为要出门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给搁到脑后头了。我告诉你,佩兰,这些学问,不论你是到了权家也好,到了宫中也罢……也都能用!来,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机械地背诵了起来。“规矩,是方圆里的人守的。没能耐的人,只能守着规矩、被规矩守着,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规矩、利用规矩……规矩对我有用时,我自然提规矩,规矩对我无用时,规矩是何物?唯有视规矩如玩物,规矩方能视我如神人。运用规矩,存乎一心,只立意当高远,用心须无愧而已。”
“如按规矩养你。”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在你还在你的自雨堂里做女红呢……你就不是按规矩养出来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谈起了规矩?”
蕙娘一时,竟无话可答,只好轻轻一笑,将心中的不甘给压了下去,“就是一句话,您也给我来这么一顿唠叨——”
“何止唠叨。”老太爷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孙女较真。“我还有几年没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气给养起来了——”
两祖孙顿时又你一言我一语,在小书房里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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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见焦家十三姑娘,这要求虽然非分,但办得却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没有滞碍几天,权仲白就收到了焦家的帖子:从前给焦四太太、十三姑娘开的平安方,两人都已经吃了近十年了,现在也该请神医扶扶脉,看看是不是该换个方子来开了。
权夫人给儿子看帖子的时候是很得意的,“你就尽管去挑吧,要是能挑得出一点毛病,那我也就服了。就告诉你一件事,她要不是焦家女儿,当年早就被先帝许给太子了……先帝虽然有诸多毛病,但看女儿家的眼神,始终还是很准的。”
权仲白其实见过十三姑娘几次,她还小的时候,他为她扶过脉,就是半年一年前,焦家独孙半夜发了高烧,也是她派出人手多方寻找,把自己漏夜请到府中诊治。当时焦家主子们都不在,独她一人陪在弟弟身边,两人也是照过面的。十三姑娘人才秀逸、气质高洁,处事手腕又干练,他也的确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倒是自己,虽说有些虚名头,但一身都是毛病,十三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他才真。
不过,这话他没和母亲说穿,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腔。权夫人也没勉强他,才亲自给权仲白斟了一杯茶,两人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人,大冷的天,跑出一头的汗来。“少爷,定国侯府来人了,老太太又闹起来,要给灌药,竟都不能近身……”
皇后娘家,权家势必不能不给面子。权仲白也正好就不多说什么,大步出了院子,这一出去,就一直忙到了夜里近三更时分才回了下处。
月明星稀、北风凛冽,月光像是被风刮进屋内,霸道地爬了一墙,衬得屋内一盏如豆小灯,越发孤苦伶仃。府内其余院子,哪个不是灯火处处、隐约能听见人声笑语,唯独二少爷的小院,一向是没有什么人在的。权仲白推门而入时,正巧又带起一阵风来,那灯火被吹得扑扑做响,过了一会,竟扑哧一声被吹灭了。
饶是他已经惯了冷清孤寂,当此也依然有些触动,权仲白把药箱摆在门边,自己抹黑进净房梳洗出来,坐在炕边,拿手做了枕头,慢慢地倒在了玻璃窗边上,虽有一线冷意,透过窗缝吹到脸上,他却并不在意,只是透过那晶莹透亮的窗子,望向明月。
过了十六,月儿虽看着还圆,但终究已有一牙,渐渐地被黑暗给吞噬进了肚子里。一年到头,真正是团团圆圆的日子,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天,余下的时日,它始终也都有缺憾,始终都不完满。
一直到月影西移,越过了窗槛,他才侧过身去,合上眼帘。
第二天才一大早,连权夫人都还没起身,他就出了府门——良国公府外,从来都有千里而外过来问诊的可怜人,权仲白但要看诊,就没有找不到病人的时候——吩咐门房将人领进了门边小院里,待到权夫人来人令他换衣时,权仲白已经给七八个病人都开了方子。他随意塞了两个馒头,就算是将早餐用过,进堂院由权夫人身边大丫头亲自带人给换了衣服,便上马往焦阁老府上过去。
这里他也是来熟了的,焦阁老地位特殊,皇上经常令他给阁老扶脉开方,以示恩宠。不过二门内却没进过几次,权仲白是见惯富贵的人,对家居细节,更无心在乎,谢罗居内的陈设有多华贵内蕴,权仲白根本就没有留意。一进门,他的眼神就不觉被四太太身边的那位妙龄少女吸引,直直地看了过去。
#按庶女303章,今年正月四日小权已经出门了,这是个小Bug,我也改了庶女那边,小权走的时间改为正月二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今天也有双更~~~~~~~~
长评+5的双更,谢谢喵了个咪和殷臻两位同学的长评~~~~~~~~~~
8点半来看加更吧,这一章也要留言噢!
嘻嘻,猜猜小权对着月亮,想到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