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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故纵

    “从二弟写的这个章程来看,朝廷入几分股,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每年打点各地官府的钱银,也能定个数额,不至于随行就市的,换一个就重开一次口,还得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有朝廷做靠山,拿银子行方便,反倒简单了。”乔大爷一边搓着鼻梁骨,一边颇有几分疲惫地道,“借机重新增资,把权家、牛家、达家的份子重算一遍,想必几家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冲粹园什么地方没有,空置的屋宇最多,此番几巨头上京,蕙娘索性为其各自备了一套清幽的客院,自己带着几个管事,每日里在莲子满边上的几间小屋里开会,取个僻静幽凉。随着乔二爷、乔三爷各自抵京,又深入分析过了利害得失,也经过几天激烈的辩论,到今日,总算也是统一了态度:人不能和天斗,既然皇上对票号势力不放心了,想要加以规制留心,宜春号除了配合以外,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了。要知道天威赫赫,就是焦阁老还在台上的时候,皇上若亲口问起票号,恐怕老人家亦要作出相应的牺牲,来安抚皇上。只是稀释少许股权,已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不过,商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不吃亏的,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干股,现在虽不说收回来,但借着稀释股权的名义,减持各府股份,日后玩弄手脚削减分红,在他们来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看在蕙娘面上,权家他们肯定不会多说什么,达家那三分干股,恐怕要保不住。

    “牛家这些年来,倒是渐渐在西北干得有声有色——”蕙娘并不提达家,只是若有所思地道。“虽说长房没什么大出息,但二房却很红火,年前封爵的消息沸沸扬扬,年后虽没落到实处,可牛将军一下拔了两极,现在已经是正二品的抚北大将军了……”

    “他再当红,在西北还是桂家说话算数。”乔大爷并不以为意,“牛家、桂家在西北几次交锋,都落了下风,将来十年内,只要桂老帅无恙,整个西北也就只有杨家能和桂家争锋了。不过,杨家现在最得意的杨阁老,和本家联系却不多,也不热衷于提拔本家子弟。宝鸡杨倒是更看小五房吧,偏偏,他们家老太太年前去世,安徽布政使左参议杨海晏、陕甘巡抚杨海清现在都丁忧在家呢。杨海清还好,和杨阁老联系还是紧密的,杨海晏是有名的杨青天,在安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只怕起复要有困难了。倒是桂家,本家子弟不多说了,按部就班的,西北前线十万大军,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十成里有七成,不是姓桂,就是桂家嫡系出身。牛家要和桂家在西北争锋,还差了那么一口气。”

    乔大爷也算处江湖之远,怀庙堂之心了,这群大商人,对天下各地世家的兴衰起伏是最熟悉的,盖因票号在当地要能站得住脚,就非得和豪强家族搞好关系不可。有些事连蕙娘都不清楚,倒是乔大爷说来头头是道的,半点都不打磕巴。

    既然牛家在西北不能立住脚,作为京城世家,在皇家入股监管之后,他们对宜春号就没有多大作用了。天下得意的世家多了去了,宜春也未必就一定要哈着牛家。其实说到底,还是乔老三嘀咕的一句话,“就这几户人家,权家那不多说了,从前在京里,好多关系都是他们帮着牵出来的线,在东北也是帮了大忙。达家也硬硬实实地帮了我们一把,让我们和日本人搭上线,能往家里倒腾点银子。这牛家,干收钱不做事的,还真当自己是地头蛇了,就是地头蛇,拿了钱还保平安那。有些什么事往牛家送话,大爷说无能为力,二爷说又不是他得分红,谁得分红找谁去……咿,不说了,说起来就气人。”

    “别说了,那是仗着顶上青天不倒,就硬是要欺负人呢。”李总柜的吧嗒了几口烟嘴——因蕙娘闻不惯烟味,他只能干抽着解解馋。“不过,太后娘娘也是有岁数的人了——”

    他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笑道,“太后娘娘身体康健,虽说上了岁数,可精神却还是很健旺的。”

    “就是太后娘娘去了,不是还有大牛娘娘,小牛娘娘吗。”乔三爷摆了摆手,“唉,说这个没意思,顶多咱们以后慢慢地就不和他们家打交道,也就是了!”

    “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和另两个娘娘哪能一样呢。”乔大爷有点遗憾,“要不然,借着朝廷的势,把他们家股给退了完事。”

    随着宜春现在渐渐做大,牛家、达家、权家实在已无法给他们提供太有效的帮助,和勋戚打交道,也很容易出现对方仗势欺人的现象,倒不比和文臣打交道,拿钱办事还是十分爽快的。因此这些年来,乔家的心态渐渐发生变化,这一次说话间,就把达家、牛家退股的方向给定了下来。蕙娘重又翻看着乔二爷拟就的条陈,因笑道,“还是世叔们精明,二叔这个办法好,最大限度地借了朝廷的势,又少受地方上的约束、勒索,这么一来,每年划出去的那些利银,其实倒也不算有多肉疼了。”

    “做生意还不就是这样,”乔二爷的话比较最少,“只能跟着行情来,现在行情如此,我们也只能尽量去适应了。不过,这也得配合您所说的增股一策来办,不然,只有皇上在上头压着,恐怕地方上是不会心服的。有些自诩靠山较硬的父母官,可能还会横加勒索,这就还不说中人们的手了。”

    “有二爷在,那群死太监也不敢太过分的。”蕙娘说,“至于增股,我看大爷、三爷的意思,还是向拉杨家入伙……”

    乔大爷、乔三爷、李总柜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乔大爷币心,“俺们也算是明白了,这朝堂上的事,还是得姑奶奶做主,姑奶奶眼神利,主意正,咱们就跟着做就行了!”

    眼神利?眼神要真是利,也就不至于和现在一样疑窦重重,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可能的盟友了。蕙娘不禁自失地一笑,“杨阁老最好是别打这个主意,第一他要搞新政,是个要做事的人,对钱未必很感兴趣,第二他们家也是千顷地一棵苗,连入仕都不许,可见走的是韬光隐晦的路子,家业太大了,招人忌讳,第三,他虽是将来的首辅,可却还没上位,最是爱惜羽毛的时候,也清楚皇上对票号的觊觎,未必会沾手票号这个香喷喷的热炭团。”

    先后几句话,把杨阁老的心态剖析得淋漓尽致,又有理有据,几个人都只有心服的份。乔大爷说,“那王家——”

    “王家第一没钱入股宜春,第二也是一个道理,功名心重,又是皇上近臣,很明白皇上那不可告人的心事,不会有这个胆子的。”蕙娘说,“现在朝廷中没有谁的威望足以盖过皇上,任何一个文臣入股,都只能被我们拖累,而无法遮蔽宜春。我看,还是要找地方武官才好,桂家、崔家都是世镇地方,一百多年来把持地方防务,虽然平时低调得很,但已经在当地生根发芽,就是皇上想要搬动,又谈何容易?我看,还是在这两家间选任一家吧。”

    桂家犹可,崔家却是权家的新姻亲,乔家几兄弟对视了几眼,乔大爷先道,“崔家僻处东北,下来就是华北,大江以南,知道崔家的人可都不多……对朝政影响,有限了点吧?”

    “的确,东北已经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偶有动静,也都是小打小闹。”蕙娘却不在乎几兄弟的小算盘,她从容地肯定了乔大爷的说法。“倒是西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容易死了个达延汗,还没到十年呢,罗春又不老实了。虽说嚷着要娶公主、娶公主的,可观其行径,这个公主就是填进去,那也是白填。现在南边打仗——海外又有远忧……起码十几年内,皇上不会大动桂家的。他们家长年累月地在西北呆着,不清楚皇上的心意,又穷得很,入股宜春也有很充足的理由。皇上未必好意思和桂家计较……天下间高官虽多,可掌握兵权的人却没有多少,桂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距离后宫很远,拉桂家入股,不会招惹皇上的忌讳。”

    现在掌握兵权的几个世族中,也的确就是桂家和崔家,同皇室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了。就是许家,还有个太妃、安王在呢,有些事有些时候,那真是说不清的。几个商界精英懵懵懂懂的,也明白蕙娘的顾虑,他们恐怕也是揣测过了蕙娘的候选名单,但却没想到桂家。乔大爷和李总柜对视了一眼,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越慎重越好,”蕙娘道,“大家回去也好好想想,大概后日,应该能给个答案吧。当然,也要刺探桂家的想法,更要摸摸他们家的家底——”

    乔二爷是常年在北方做事的,他对桂家家风倒是很有信心,“大家大族,难免糟污事,但桂老帅是灵醒人,一言九鼎牙齿当金使,比京里这些夸夸其谈的老爷们要爽快得多了。”

    蕙娘实在也是比较信任桂家的,前些年那场大战,桂家、许家都是出了死力,否则,大秦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保。她之所以挑中桂家,也是因为在几个可能的选择里,桂家和那帮派的关系应该最为疏远,毕竟,他们就有养寇的心思,但往外运火器的事,他们估计是干不出来——火炮无情,真把北戎给养肥了,轰死的第一个就是桂家人。听乔二爷这一说,她更放心了,“还是查一查,摸摸底再说。”

    利弊都分析到这份上了,皇上那边,虽知道什么时候行动,几个大佬也都是日理万机之辈,知道这种事拖不得,才只是下午,乔大爷就代壁人给了答复:都认为拉桂家入股,一则令宜春多些分量,让皇上多少也更顾忌几分,俾可使宜春同皇权周旋时,多出几分从容,二来可令宜春在西北的脚步更加快几分,甚至还能往北戎境内,乃至更西的地方拓展开去,三来桂家作风爽快,收钱一定办事,拉他们入股风险最小,的确是最理想的选择。

    既然如此,该做什么事,众人心中自然都有数的,蕙娘特别派出焦梅给她带信,令他陪着乔大爷,前去西北和桂元帅亲自接触——至于关系,那倒是现成的,当时西北战事紧,饷银又到得慢,桂家不知和宜春打过几次交道。别说是当地管事,就是乔大爷,都曾和桂元帅吃过几次饭呢。至于桂家的底细,等人到了当地,自然可从分号管事,乃至乔家在当地的子弟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任何一个庞大的家族,随着年岁的增长,开销只会越来越大,尤其是穷文富武,练兵习武的花费决不在小,桂家虽然不算穷——能打仗的将领,就永远不可能穷。但也决不会嫌钱多,再加上如今宜春的确缺少靠山,杨家、焦家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王家、何家等其余人家,又都有种种原因不便拉扯入股,桂元帅很快就流露出了对增股的兴趣,正好,通奉大夫郑老爷正办五十整寿,桂家次子也要陪妻子郑氏进京拜寿,他让乔家带话,在郑氏大寿之后,还请蕙娘赏脸,见一见他这个不成器的犬子桂含春。

    #

    郑家的喜事,的确也是城内盛事之一,权夫人特地让人给蕙娘带话,令她和权仲白回府过中秋时就小住几天,陪她到郑家赴宴。也顺带就乘中秋宫内夜宴的机会,进宫探一探婷娘。

    长辈有命,又借着是中秋团聚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小夫妻自然不可能回绝。待得重回立雪院安置下了,蕙娘就抱着歪哥,先去给太夫人请安:这三个月里,权仲白有时候进城办事出诊,还会在府里安歇一两个晚上,可她和歪哥,却是实实在在的,三个月都没有进城了。

    在冲粹园住惯了,免不得就要嫌国公府小而且旧,一样的梁柱,支在城里,仿佛都平白低矮了几分,行走在其中,难免令人有压抑逼仄之感。蕙娘还可,歪哥显然就更喜欢冲粹园,才一回立雪院,就牵着母亲的手,直喊着要睡午觉,把他抱回原来起居的屋子,他又不乐意了,闹得哭了一阵,被母亲抱起来安抚了一会,方才接受现实,怏怏地靠在蕙娘怀里,吮着一粒糖块。等进了里屋,蕙娘把他放到地下,想给长辈们展示一番他的进步时,人家小歪哥可有脾气了,脚软绵绵的,就是不肯自己站,非得要抱着母亲的小腿,蕙娘只好匆忙给太夫人、权夫人问了好,无奈地将他重又抱起,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只要是有年纪的人,就没有不爱孩子的,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更为喜爱,太夫人逗歪哥说了几句话,便很痛心,“怎么能抱到冲粹园去呢?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歪哥已能说一个短句子了!几个月前,还在往外蹦字儿呢。”

    权夫人也亲昵地埋怨蕙娘,“几次喊你们回来,你们都装聋作哑的,难道在香山呆野了,家里的事,一律都不管了不成?”

    这三四个月,头一两个月还好,蕙娘没动静,府里也就跟着没动静。后一两个月,权夫人打发人来香山送这送那的频率明显变高了,蕙娘却还是没动静,也难怪长辈们要有此疑惑了:新妇才过门,让点地儿给人家表现,是你识趣。可这一去冲粹园,就杳无音信的,是和家里怄气呀,还是怎么着的,居然竟真要撂挑子不干了?

    蕙娘只笑,“在那里也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

    “是皇上有心要收编票号的事?”权夫人眼神一闪,又责怪蕙娘,“这么大的事,也不给家里送个信,起码家里也能帮着你打听打听不是?你这就真是见外了。”

    一两个月的工夫,不论哪儿漏点话风,传点消息,传到权夫人耳朵里,似乎也不稀奇。不过,蕙娘可以肯定,她自己的那些下人,是决不会出去乱说的,若非是乔家人透风,就是皇上身边有人泄出消息来给权家知道了。只是这一句话,都可看出权家身为百年世家,虽然现在无人出仕,可台面下真不知有多少人脉。

    “也就是这么一提吧,这都两个多月了,好像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蕙娘轻描淡写地说,“全副心思,都放在地丁合一上了,也许要到一两年以后,才旧事重提,也是难说的事。我也不是见外,就怕皇上只是随口一提,我们小题大做,倒是把事情给闹大了。”

    她都这么说了,权夫人难道还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一定要帮忙?她免不得有些讪讪然,蕙娘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便开口关心三弟媳,“莲娘过门也有几个月了吧,这一阵子,在家都还如何?还以为她也在拥晴院里呢,没想到反而倒不见人影了。”

    “她也挺精灵的。”权夫人和太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眉眼间就都有了一点笑意,太夫人道,“家务上手得挺快,别看年纪小,可精明得很,几个月就管得井井有条了。这次中秋,你娘就让她主办了,自己倒是偷了闲出来,成天到我跟前服侍。她这会没过来,应该也是在忙吧。”

    蕙娘不禁点头笑叹,“从小就知道她是个能干的,这倒也好,免得我去了冲粹园,心里也放不下家里,总觉得我们偷懒在外,家事竟不知该交到谁手上才好。”

    她顺水推舟、趁热打铁,紧跟着便道,“既然莲娘能够上手,倒是想向娘讨个情面——多了个歪哥,真不知多了多少事,冲粹园现在很缺人手,既然莲娘已经能上手了,那我留在府里的几个陪嫁,便让我带回冲粹园去吧?”

    这句话出来,太夫人、权夫人婆媳是真有几分愕然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竟都没有答话。

    国公府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会缺少管事的人才?大不了,当年蕙娘没进门之前,老一套的班底拿出来,难道还管不了家了?当时要把蕙娘陪嫁留在府里,无非是表达一个态度,让她始终对府里维持一定的掌控力。这一点,几个主子也是心照不宣的,这三个月她一直寂然无声,往好了说,那也是给莲娘一点表现的余地,把姿态做到了十分,可现在这个意思,难道是要抽板走人,和她相公一样:‘我不和你们玩了’?

    可仲白闹着要走,那是因为他对这个家根本无欲无求,她焦清蕙那能一样吗?不说她的娘家,就说她的陪嫁,皇上这才要对票号下手,她正是最需要家里势力帮助的时候,怎么不但不婉言求助,反而摆出这般态度,临阵脱逃?

    而这个家的几个媳妇,林氏不想玩可以,权伯红是想玩的,何氏不想玩也无所谓,家里对叔墨本来就没抱太多的希望,这焦氏不想玩了,大不了光棍一点,股份一卖,万贯家财在身,仲白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以他的性子,只怕恨不得马上就到广州去,远远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了吧……

    权家这两婆媳,也的确都是聪明人,蕙娘这么一句话而已,他们立刻就推断出了这种种后果,两人眼神一对,权夫人便笑道,“这怎么行!让你去冲粹园,是让你小住,不是让你去了就不回来的。莲娘再好,年纪还小,没你这个嫂子掌弦那怎么能行?这次回来,就不要回去了吧,冬天路滑,仲白来回奔波,那也不是个事儿!”

    蕙娘唇边,逸出一线宁静的微笑,她淡淡地道,“娘说得也有道理——”

    见权夫人和太夫人都松弛下来,她才多少有几分调皮地把话给补完了,“待仲白回来,我和他商量一番吧。依着他的意思,他要住在哪里,那就住在哪里好啦。”

    即使以两位长辈的城府,被她这么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地玩弄情绪,几次惊几次喜的,至此也都要沉下脸来:这个焦清蕙,怎么去了一次冲粹园,竟和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讨好长辈吧,竟反而要拿捏起两重婆婆来了。难道她还以为,少了她焦屠户,国公府就只能吃带毛的猪?

    作者有话要说:前阵子票选男主的人气男小桂要出场了,哈哈哈

    增股是增他们家,不知道大家想到没

    本日——单更!!!!!

    ye!无债一身轻!

137巴掌

    虽说蕙娘这个态度,肯定无法取悦两重长辈,但难得二房一家人回府,家里人肯定也不能没个表示,当晚席开两桌,连四老爷、五老爷都赏脸过来,一家子人在后花园摆了几桌,也算是为二房接风了——只是宗房人丁稀少,女眷这一席里,居然没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倒是四房、五房的几个女儿家,围着老太太团团而坐,把场面给烘托得热闹了几分。

    这些瑞字辈的嫡女庶女,虽说父亲都只是捐了几个官职在身,但怎么说也算是国公府的第三代,从小到大,自然也是锦衣玉食,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时不时还能进国公府内,享受一般富户人家难以享用的富贵,此时月明星稀,鸳鸯厅里外两重,俱都热闹非凡,酒过三巡之后,隔了水更有权家家养一班小戏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虽说女眷们身在阴面,只能静听清唱,但昆曲的精髓,本来也就只在一个唱字上,太夫人手敲椅背,若有所思地为她们打着拍子,似乎已是听得痴了。就连蕙娘,半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斜支着脸,听着那字字句句清俊温润的唱腔,也不禁在心底暗想:冲粹园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戏班子,娘家那班南音小唱,自然不好讨要,不过,倒可以把教习借来,再采买几个好苗子,不过数年,自己也有个班底。大不了,和麒麟班说一声,托他们指点一番,想来虽不说和名班相比,但日常饮宴助兴,也足够了……

    她悠闲自在,只顾着吃菜喝酒,同几个长辈说笑,三少夫人何莲娘就要辛苦得多了。这一顿饭,她没能怎么吃得好,饭前忙着张罗不说,饭中还要相机和太夫人、权夫人说笑话,讨老人家的好,更还要照看几个妹妹、两个婶婶,更时常站在鸳鸯厅阴厅阳厅交叠的珠帘处,低声吩咐外头的侍女们,令其好生服侍。穿花蝴蝶般忙了半日,这会诸事停当,那边小唱们奏起乐来,屋外婆子们流水价捧着菜,预备换下残羹,上第二轮汤、羮、粥等物,她才在蕙娘身边落座,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榴红脸颊,娇喘细细,同蕙娘笑道,“总算能坐下来好生吃饭了啦。”

    今日这番饮宴,安排得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但菜色丰美,点心精致,并且厅堂布置别出心裁,两边窗台全被卸了,只余纱窗笼罩,所以和从前相比,乐声人声更加清凉,蕙娘随意敬了莲娘一杯,淡笑道,“小莲娘长大啦,里里外外,都照看得有条不紊呢。”

    莲娘得到她的夸奖,高兴得面上放光,她和蕙娘撒娇,“蕙姐姐,今儿知道是你回来,我特地给你安排了好菜呢!你可吃出来了没有?”

    “怎么没吃出来?”蕙娘笑了,“那道清炖银鱼,用的不是京里他们自己养的那种银鱼吧。是当地捕了以后,大缸养着直送上京里来的?”

    “当时在蕙姐姐那里尝过一次,真觉得鲜美得很!”莲娘叽叽喳喳地和蕙娘说私房话,虽说已经长大几岁,又初为人妇,也换了更成熟一些的打扮,但那张小圆脸,还是一兴奋就嫣红欲滴,根本稚气未脱。“回去以后,和娘不知说了几遍,可后来再去你府上,时机不凑巧,就也尝不到了。这不是我娘现在去苏州和爹在一块了吗?今年夏天,她隔几天总给我送上一次,倒把我给吃得厌了!”

    隔几天就使这么一般人,从太湖千里迢迢地运鱼上京,以膏女儿馋吻,除了疼爱之外,恐怕何太太多少也有给女儿撑腰的意思。就是蕙娘自己从前享用的那些新鲜物事,有一半是焦阁老各地门生运送的不提,余下一般,也都是宜春票号各地的分号上京办事时,顺带着给捎过来的,要为了几条鱼特地派人去太湖来回,倒也懒得费这个事儿……

    “确实是好。”蕙娘笑着点了点头,“菜好,景好,月色也好,唱得就更好了。没想到你过门几个月,就把家事管得这么好了。”

    何莲娘嘻地笑了一声,亲亲热热地挽起蕙娘的手,“还不是仗着有蕙姐姐留下的那几个姐姐帮忙?也都是从小就认识的,我小的时候,还一道踢毽子、打空竹呢,没想到这会倒是又凑到一起了。”

    她又遗憾,“就是你又跟着二哥去香山住,我们不得常在一起了。”

    这个小话篓子,还没等蕙娘回话呢,又滔滔不绝地问起了冲粹园的事,“我们还没去过,听说那里只有比自雨堂更好的。也难怪你一向嚷着要去,一过去,住着就不愿回来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蕙娘也不由失笑,何莲娘瞅了她一眼,加重了语调,极是艳羡地道,“怎么不好?我听说,那里是能用上你那自雨堂里一样的抽水马桶的!”

    蕙娘一时,不禁绝倒,不过也的确如此,一般人用过真正上等的洁具以后,很难再回来用马桶,不论多么精致考究,勤于刷洗,总是不如抽水洁具来得方便。她笑道,“的确,这个是比府里要好些……”

    “我就知道。”莲娘咭地一笑,“我想呢,那么大一个园子,白空着多可惜!从前你不能过去,肯定是被家务绊住。所以我这一进门,你就巴不得往我手里一推,逃过去了不是?我还没和蕙姐姐算账呢,你好歹教教我,等我上了手再说嘛!”

    两妯娌笑成一团,闹了好一会,蕙娘被莲娘挠得一身痒痒,直到权仲白、叔墨、季青几兄弟进来给长辈祝酒,莲娘方才罢了手,让她挣脱出来。蕙娘虽然服饰未乱,可也笑得一脸红晕,她悄声责怪莲娘,“可不是做姑娘的时候了,这就不说被外人看见,多不好意思,你看婆婆也冲你皱眉头呢。”

    莲娘慌得一颤,忙去看权夫人的脸色,可权夫人正和四夫人说笑,脸上哪有一点不快,她这才知道被蕙娘蒙骗了,恨得又作势要来挠蕙娘,“枉我还老想着你呢!这一次回来,千万多住几天,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许多难得的新鲜菜色,今儿菜多,大师傅忙不过来,没让做。你在家多住几天,我慢慢地让她们做给你吃。”

    一般内宅主妇,能刁难人、奉承人的,也就是衣食住行这些琐事了。蕙娘有玛瑙在,多少衣服穿不过来?莲娘会这么说,那真是有诚意要和她处好关系,蕙娘笑着抿了抿发鬓,瞄了权季青一眼——这个死小子,正乘着两个哥哥身躯遮挡,偷偷地打量着她呢,虽说行迹隐秘,可被他那双眼注视着,她能生不出感应?她若无其事地道,“好好好,我领你的情,算我对不起你还不行吗?你不是喜欢猫儿吗?那一对临清狮子猫,想必也看得腻了,我这儿新生了一对简州猫也好的,你要不要呀?”

    何莲娘双眼顿时放出光来,“我要!”

    借着这事,她就和蕙娘嘀嘀咕咕地说起了各家女儿的下落,石翠娘、秦英娘都已经嫁到外地去了,各自说了好亲,现在石翠娘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有吴嘉娘,“当时在京里显得多么的娇贵,现在到了宣德,几年都没有一点声音。家里再得意又怎么样,宣德那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有诰命也没福享。我才不想出京呢,我爹说,让三爷进军中历练一番,都和江南的诸大人说好了呢,年后就进去。我都有些舍不得离京……还好后来公公说了,也不让叔墨走得太远,就在京里给谋了个位置,攒几年资历再到边境去。”

    权叔墨今年二十多岁,也到了立业的时候了。他这样官宦子弟,一旦从军肯定比别人高,又有何总督亲自出面说情,诸总兵难道还能给个伍长了事?少说也那也是百户起,就算只为了不在亲家跟前跌份儿,良国公给安排的位置,也不会比百户更差吧?娶个贤妻,就是好,轻轻巧巧几封信,权叔墨眼看就有了出身。再过几年,到东海、西北边境去历练一番,他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不离了大格,不愁军功的……

    “傻姑娘,江南鱼米之乡,那才叫好呢。”蕙娘故意说,见莲娘有些嗫嚅,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笑道,“不过,家里离了你那也不行,你走了,我在香山,难道还要娘再管家?四弟要是说了亲,那倒好办了。”

    何莲娘道,“四弟也正在说亲呢,就不知说的是哪家姑娘了。相看了一两个,他都不满意……对了,蕙姐,说到这,我就给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多心啊。就是前回你留在府里的那些姐姐,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使着太顺手,都有点不想还给你啦。你要是舍不得,就趁早要回去吧,别到时候我难分难舍的,你知道——”

    这话说得是挺好听的,可意思却很明白,这是新人送进房,媒人扔过墙,人家要用自己的人管家呢,有点嫌蕙娘的那些陪嫁碍眼了……

    蕙娘笑着说,“你别多心是真的,放心吧,我特地把她们留在府里,就是怕你不懂得家里的规矩。这会你都学好了,我是巴不得快点要回来,冲粹园那么大,人手很紧缺的。就刚回来去拥晴院请安,我还和婆婆她们说这事儿呢……”

    两人说得入神,一时竟未留意到权仲白、权叔墨拎着杯子过来了,蕙娘一抬头,才看见他手里拿着杯子,笑笑地看着自己,她愕然道,“你做什么呀?”

    “我不喝酒,单敬茶有点不恭敬,”权仲白说,“你来,我和你一道敬祖母和娘。”

    这是正理,蕙娘立刻离席,和权仲白敬过了两重长辈,那边权叔墨也同莲娘一道来敬了酒,只有权季青一个人被晾在一边,三夫人看了便笑道,“季青今年也二十岁啦,几个哥哥都成亲了,也到了想媳妇的年纪了吧?你娘这半年来发了疯似的给你物色媳妇,倒是比老三那一阵都积极,是不是你暗自催她,自己着急了啊?”

    因是同姓,一屋子未婚少女不大避讳,不是冲着权季青刮鼻子,就是自己和姐妹们说笑。权仲白也笑对权夫人道,“就是,老四很该说门亲了,再给谋个差事,读书入仕也好,和三弟一样入军队也罢,总是个营生嘛。”

    权季青袖手站在当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倒是权夫人笑道,“好啦好啦,别打趣他了,你们快出去吧。”

    她并不否认三夫人的打趣,反而又叮嘱三夫人、四夫人——也向着两个媳妇道,“你们有了好人家,也别忘了给弟弟留心留心,啊?”

    在众人笑声中,太夫人挥了挥手,“安静听戏吧,正唱好段儿呢,这个小戏子,唱的《惊梦》的确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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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尽兴,女眷们尽欢而散,太夫人、权夫人和蕙娘都各自回了院子,何莲娘亲自将两个婶婶送上轿子,看着出了甬道,拐过弯去了,又回鸳鸯厅看了,见众婆子已将厅内收拾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又是兴奋又是疲惫地扶着丫头的手,回了她和权叔墨居住的安庐。

    她事多,权叔墨事儿却少,业已梳洗过了,正在灯下看《唐太宗李靖问对》,莲娘换了外衣,正等丫头拎热水呢,见丈夫独坐灯下,从后头看去,真个温文儒雅,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不禁就从后头抱住他,靠到权叔墨背上,梦呓一样地道,“今儿累了一天了,你连句‘辛苦了’,都不肯和我说……”

    权叔墨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有些心不在焉的翻过了一页,“累了吧?今儿早点休息,这几个月忙进忙出的,人是都瘦了一点。”

    莲娘的微笑,就压在了权叔墨肩上,“累也还好,以后总会惯的……”

    到底年纪还小,有了得意事,就想和丈夫分享,“我今晚和二嫂说了,让二嫂把她的丫头们领回去。”

    她没留意到权叔墨忽然的僵硬,兀自絮絮叨叨地道,“就和我想的一样,二嫂为人利落果断,当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这次她这么一走,我提拔几个丫头上去,这个家,那就真是当稳了,也不必和现在一样,指使她们做点这个那个的,还要担心累着了这群副小姐呢。”

    “你让二嫂把她的陪嫁给撤走?”权叔墨抬高了声调,把莲娘从他肩膀上剥下来,扯到身前坐好,他很是吃惊,“你怎么想的,居然这么开口,二嫂居然也答应你了?”

    “啊?”何莲娘比他还更吃惊呢。“那不让二嫂把人给撤走,我还怎么管家?二嫂自己也说了,冲粹园需要人手——”

    “你怎么管家?”权叔墨气得笑了,“你还以为你是世子少夫人,还是国公夫人啊,让你管家,那是借你的身份压压人。二嫂留下的那一套班底,自己就能把府里给管好,你什么身份——要你管家!”

    “我怎么就不是世子少夫人了?”何莲娘也动了情绪,她抬高了声调,“你大哥身体不好,去东北休养不会再回来了,二哥从医的,听说过从医的接国公位吗?再说,他那个做派,哪——”

    啪、啪两声脆响,一下就把屋内给打安静了,几个丫鬟吓得丢了手上的东西,有略大胆些的想上来劝解,才一动,权叔墨瞪来一眼,立刻都吓得软了腿,互相搀扶着,慢慢地就退到了一边。

    丫鬟如此,从小被娇养到大的莲娘,更是吓得不堪了,她两边脸颊都被权叔墨掌掴,此时双手捂脸,错非表情错愕委屈,看着好像还在撒娇呢。“你、你——你——你敢——”

    “我是你男人,打你两巴掌又怎么了?”权叔墨冷冷地道,“你要是条汉子,我把你裤子脱了打板子!二哥什么做派,是你议论得的?你怎么来的痴心妄想,就一心以为自己是个国公夫人了?我告诉你何莲生,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给自己,给我惹祸!明天你就去找二嫂赔不是,找娘,找祖母,二嫂不在,你帮嫂子管家那是天经地义,现在二嫂回来了,哪还有鸠占鹊巢的理?你把总对牌亲自送还去歇芳院,让娘发落去,自作主张你还有理了你!”

    见何莲娘要再说话,他一扬手,顿时把莲娘吓得肩背一缩,好生可怜,权叔墨冷哼了一声,慢慢放下手,沉思了片刻,又道,“等一会儿,给你父亲写封信,让他争取一下,能去江南,还是去江南!有你这个惹事精在,京城,我们是住不下去了!”

    也不待莲娘回话,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算了,指望不上你,这封信我自己写!你就在这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做了什么糊涂事吧你!”

    他猛地站起身来,掀起长衫下摆,大步出了里屋,过了一会,只听得远处遥遥一声碰响——这是关上书房的门了。

    随着这一声响动,屋里才活了起来,几个丫鬟一拥而上,“姑娘,姑娘您让我看看,可刮破皮了没有?”

    “哎哟,这都紫了——”

    在一室慌乱的低语声中,何莲娘的抽泣声慢慢地就响了起来,“我、我要和离、我要和离……我要和离……”

138推让

    这两巴掌,权叔墨是用了些力气的——也是莲娘娇弱,居然就被打得起不来床了,第二天她就称了病,把总对牌交还到歇芳院去,自己是万事不管,有来回事的婆子都被挡了驾,全打发到权夫人那里去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个子弟会轻易对妻子动粗?莲娘这般做作,未尝没有引婆婆、太婆婆发问的意思,虽说具体缘由也不好怎么说明了,可权叔墨少不得落一顿训斥,她自己管不了相公,长辈们倒管得着吧?小姑娘捂着脸颊,愤愤地靠在床头,只等权夫人打发人来看她,至少也给请个太医……可这如意算盘,到底也还是落了空,歇芳院的反应相当平淡,权夫人收了总对牌,轻描淡写地问了来人几句,便道,“既然病了,那就好生在安庐休养吧,家里的事,有我和她二嫂呢。”

    何莲娘真是气得牙疼,少不得又是泪飞顿作倾盆雨,口口声声,嚷着要回娘家告状,要和权叔墨和离。好在她养娘是个晓事的,作好作歹,还是给劝了下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姑爷就是打了您两巴掌么,您上哪都没处说理去。就是写信给老爷、太太,那也是只能让长辈们添堵。大少爷、二少爷虽在京里,可您怎么和哥哥们说,您是为了什么事和姑爷闹生分?这事儿不能明说!好姑娘,做人家的媳妇,委屈的时候有的是呢!咱们只把眼泪往肚里咽……”

    她说着也动了情,“苦着苦着,可不就苦惯了?”

    言之成理,何莲娘再悲苦,也只得罢了。让丫头们给上了药,她自己坐在床头,沉思了半晌,又命养娘,“妈妈去打听打听,娘手里的对牌,可送到立雪院没有。”

    “这还用你说吗?”何养娘欣慰地笑了,“早就让人出去盯着了,可二房那位娇小姐,一早就出府回娘家了。夫人就是要把对牌给她,怎么也得等她回来吧,那可是要紧东西,哪能随意就撂在人家屋里了?”

    何莲娘这才省起:二嫂这次回来,任务是很繁重的,除了回焦家探亲以外,还要去王家坐坐,探她亲妹妹焦令文。转过天来就是中秋佳节了,当天晚上,夫人要带她进宫赴宴,过了中秋,还有郑家寿筵,更要给宗人府递牌子,进宫去看婷娘……

    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养娘,二嫂、二嫂她坑我!”

    就中委屈,何养娘哪里分辨不出来、倒是要比她奶女儿更早就起了怀疑,她和声劝慰莲娘,“您也别多想了,您是新娘子,哪能就随意出去抛头露面了?再说,姑爷还没有个功名呢,您又没有诰命,跟着入宫赴宴,也不合适吧……”

    这一次,莲娘倒是真个多心迁怒了,她受丈夫那两巴掌,蕙娘根本不曾得知,连知道都不知道,她哪能算出叔墨会是这般反应?何莲娘在安庐犯着天大的委屈呢,她这边厢也是一无所知,只顾安安闲闲地陪着老太爷,在焦家后花园里散步。

    老人家自从退休致仕,这大半年来少见宾客,除了王尚书时常上门请安问好,并还有几个京中多年的门生亦不曾断了往来,往常那些削减了脑袋往焦家钻的人口,如今都不知何处去了。泰半幕僚谋士,也都自寻了前程,有重投科考,巴望进仕途一博的,有收银返乡,预备买田置地,下辈子做田舍翁的。只有几个多年的老交情,或是年纪到了,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或是别有怀抱,无意功名亦不想回乡的,还在焦家落脚,焦家待之也一样殷勤,老太爷得闲有这些老朋友做伴,也都不觉得寂寞,静坐修道习拳养生,八十多岁的人了,反而头发转黑、红光满面,看着哪有一点大病过的样子。

    “没想到这十几年间,票号的发展脚步,居然这么迅速。这最后几年,隐然已经有些刹不住脚了。”老爷子不要任何人搀扶,双手倒背,悠然在花阴底下一条精心盘绕成的鹅卵石路上赤足绕圈,“也是心思没往那上头放,否则,前些年还能发句话,让乔家人悠着点,别锋芒太露,招来皇上的顾忌。”

    人走茶凉,现在的老太爷已不是首辅,份子也跟着孙女儿陪出去了,最重要一点,从前相交莫逆的乔老太爷已然仙去,他再说话,乔家人也未必肯听。蕙娘道,“天家对票号的觊觎,也是随着发展的脚步与日俱增,令他们参股监管——”

    “不必多说了。”老人家却道,“更不要解释什么,你是掌权者,掌权者从来无须解释。只有我们来听从你的安排。”

    他脚步矫健,未几已在花下绕了一圈,又绕回了蕙娘身边,蕙娘柔声道,“那我现在就安排您,给我出出主意,指点指点我,为孙女儿审视审视,这段时日,我行事有什么不到的地方。”

    “你行事已经很成熟了。”老太爷站住脚,才一坐下,蕙娘便跪□子,低着头为爷爷穿袜穿鞋,老人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这种思路,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增股桂家,这想法的确很老到,除了你和乔家明说的那些,还有一重好处,是他们所不曾想到的,这你不必明说,爷爷我也能猜得出来。”

    蕙娘抬起脸来,祖孙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老爷子又道,“你男人已经和我说了,皇后这事,坏就坏在孙侯未能及时回京,当年安排时,也没想到就中竟有如此变化。这件事,是我有些疏漏了,不过你也安心,孙家人我很了解,你们尽管放胆去做,不论是孙侯还是孙夫人,心里都是很明白的。万万不会意气用事,再结你们家这个大敌。当务之急,还是把朝廷入股监管的章程给递上去,一旦这件事开始廷议,皇上于情于理,几年内都不会对票号出手,这两件事就算是掰扯开了。”

    当时困扰蕙娘的三个问题,现在两个都已得到解决,可第三个也是最棘手的那个问题:神秘帮派对宜春号的觊觎,老太爷却不正面提起,而是徐徐地又道,“你想要一支自己的人马在手,办事也能方便一点,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就不必问桂家索要了吧?我们自己家人虽然还不多,可也有些武林人投靠过来,都是走惯江湖、黑白通吃的老辣之辈。人都是会老的,与其放在咱们家闲养,将来等乔哥长大,他们已经老迈不堪驱使,倒不如打发到冲粹园去,给你做点杂活。你想查什么,指挥他们去办,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总是比别人家手里拿来的新兵要方便一些。”

    “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不过——”蕙娘话才说了一半,就又咽了下去:老人家摆明车马,是不想管也不敢管这帮派的事,免得横生枝节,耽误了养老,现在更是主动阉割,把私底下的家兵都给交割到他手上了。一些具体而微的分析,已经不能请老爷子指点了。

    “我就是觉得,现在是如坠五里云雾,四周鬼影幢幢。可以依靠的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可以信任的人,却又不适合依靠。”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真要把票号交待出去,同仲白去向广州,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吗?”

    这多少是有点赌气了,老爷子但笑不语,半晌才问,“何家那个小姑娘,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还是以前的脾气,”蕙娘又搀起了老爷子的手臂,“简单活泼,挺讨喜的。满心以为大房去了东北,我们二房又回冲粹园去了,这家里就是她的天下。迫不及待,已经要把家务给接过来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倒是若有所思,“这动作,有点过分急迫吧,才三个月,就这么着急要拔除你的人了?这种事,肯定是上峰来做更为名正言顺,她和你沟通,其实已是犯了忌讳。”

    何莲娘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晓得为哥哥说好话,替父亲讨好老爷子了。没有特别的事,她会这么着急上火地想要把府内大权归属给坐实了?蕙娘有几分愕然,再一细想,也不禁拜服,“是孙女儿想得浅了,恐怕莲娘的自信背后,也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吧。”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能害你的主子,除了老三就是老四,余下老五和他娘,没有这个动机的。你搞清楚何家那个小丫头顾虑的是什么,怕的又是什么,只怕这个谜,十分里也就破了有七分了。”老爷子伸了个懒腰,“家里澄清了,就没什么不能互信的。到那时候,再把你的事冲长辈们挑明,用权家的力量来查外部,那就省力得多了。”

    不愧是老爷子,再复杂的局面,他几句话,轻轻松松就给点拨出了一条可行性很高的路子。蕙娘思来想去,也寻不出什么破绽,她不禁就笑道,“那这也得在家里才能查啊,看来,这又得往后拖了。这次去冲粹园,不把老.二生出来,我是不会回来的。”

    “拖拖就拖拖。”老爷子不以为意,“有些事得快刀斩乱麻,有些事,你拖一拖反而好。只要是人,行事没有不露破绽的,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适用,只差在破绽大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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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说要和莲娘多套套近乎,听听她这几个月在府里当家时的见闻呢,才回国公府,蕙娘就傻了眼了:头天抵步,第二天三房就痛快利索地交了权称了病,要不是莲娘昨晚和她一顿嘀咕,尽展野心,她还当莲娘不过是权夫人手中的傀儡,见她想要退出纷争,老人家一发急,就立刻把大权要重交到她手上呢。

    不过,事已至此,不论莲娘出于什么动机,态度骤改已是既成事实,权夫人顺水推舟,便让她留下来过年,“知道你这几天也忙,忙过了再来接对牌吧。何氏这孩子,年轻稚嫩,还担不起大任,勉强支撑到你回来,这不就急着卸担子了?”

    婆婆要媳妇管家,媳妇难道还能说一声‘我懒怠管’?蕙娘当时含糊过去了,晚上就和权仲白商量对策,“这可怎么好,接下这个担子,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权仲白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今儿三弟找我,倒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权叔墨也是老实,何莲娘任何一句话都原原本本给转述出来了,现在再经由权仲白的口转给蕙娘听,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真是纯然的莲娘口气。她道,“其实莲娘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季青都还没有成亲呢,我们又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位置在她看来,自然是非叔墨莫属了。再说,爹也很配合么,立刻就给叔墨在军队里谋了出身,军事,本来就是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正道。她的想法,自然也就更多了。”

    “话虽如此,可叔墨性子过分直接,不说话也就算了,这一开口……”权仲白冲她摊了摊手,“他说他很有自知之明,有话就必须要说,决无法保守秘密,因此对国公位毫无想法,没奈何媳妇不听话……他已经打算去江南住几年再说了,还请我向爹说项。我和他互相推辞了半天,害我一下午什么事也做不成。”

    蕙娘简直快笑晕过去了:国公爵位,那可是世袭罔替,超品出身,焦老爷子辛劳了一辈子,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吧,可焦子乔就顶多只能恩荫一个贡生,真要入仕,还得十年寒窗,考出来从七品、八品开始打熬。这么一个力保自己一系血脉永享富贵的位子,权仲白不屑一顾也就算了,权叔墨居然也是毫无想法,两人还搁那推让呢!这‘孔融让梨’的一幕,发生在现实中,怎么就如此滑稽?

    “其实,能有如此自知之明,也算是聪明人了。”她笑得肚子上肌肉阵阵发紧,只得一边揉着,一边带些乏意地道,“他说自己没有城府,那是真的没什么城府……”

    何莲娘背后编排二哥,虽说是人之常情吧,可这么当面说出来,对她的形象肯定是有影响的。权叔墨一定要有话直说到这个地步,可见为人处事是差了一筹。他的作风,平时当然有所流露,也就难怪国公府很多事情,都根本不叫上他,看来,在这场世子之争中,所有人也都清楚,他不过是个过客。

    蕙娘一边思忖,一边就慢慢收整了笑意。“不过,你不是一贯主张追求自我,蔑视权位的吗?叔墨和你志向类似,你应该尽力成全才对,怎么,你就只想要自己的逍遥,反倒不管弟弟的意愿了?”

    这句话有点锋锐,权仲白却只能吃个正着,他本来靠在梳妆台边上的,这会也烦得站不住了,走到蕙娘身边坐下,不知不觉,就拿起她的手把玩。“叔墨要去江南,我自然没有居中作梗的道理。可他让我去和长辈们分说,却大不好。他没有别的意思,长辈们却未必没有别的想法。”

    个中道理,却也简单:家里这个位置,肯定要有人接的,现在权仲白居长,底下两个弟弟可能有些想法,也算是潜在的敌手了。现在权仲白出面把一个敌手安排到江南去了,好么,看来你小子对这个位置还是有意思的嘛。将来让你接位的时候,你再说你不想干,那谁信啊?你不想干,那你把一个个对手都送走了呢?还那么积极,亲自出面说项……

    蕙娘也是深知其中道理,她忍不住笑了,“你以为叔墨就没有别的意思?要不是你出面分说,恐怕他还不那么容易能走得了呢。”

    权仲白一惊,“你是说——”

    “你们也算是尔虞我诈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不愿意接位,那长辈们可不就要使劲磨砺他吗?他不让你表态,哪能那么轻松就去江南。”蕙娘说,“依我看,你还是挺着别开口吧。叔墨真正要想过去,肯定会去磨娘的,那是他亲妈,两人什么话说不得?我们帮他,娘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这个理由找得好,权仲白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只仍有些在意蕙娘得留下来管家的事,“现在三弟妹不肯管,你却无从推脱了——”

    “办法也还是有,但就得看运气了。”蕙娘也叹了口气,她扳着手指给权仲白算,“我上回小日子,是在若干天之前,这次回来,总得各处忙上半个月的,下回小日子就在其后不久……傻子,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权仲白哪能不明白?他做扶额状,“以后小二要知道他是因为你不想管家才怀的,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哪那么多废话,”蕙娘不耐烦了,“爱生不生,我不管你,我反正要去睡了!”

    她鼓起腮帮子,噗地一声吹熄了案上油灯,又在黑暗中指着权仲白哼了一声,抽出手来,翻身就上了床。

    ——至于权仲白有没有跟上去么,这个只能说,所有人都要睡眠,即使是权神医,那也是人不是?他也要睡,那自然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上.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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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想去探望莲娘,但一来,蕙娘也是隐隐绰绰地得到了一些风声,二来,她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真抽不出空来。第二天起来,立刻就到王家去探文娘,得知文娘过得称心如意,事舅姑恭谨,舅姑也疼爱她,和弟妹处得和和睦睦,两人倒和亲姐妹一般——又再亲眼看过王家诸亲戚,她方才放了心。又去阜阳侯府上拜访阜阳侯夫人,还有权仲白的几个舅舅,都得亲自拜见。紧接着就到了中秋,她又要和权夫人按品大妆入宫朝贺,当晚皇家私宴,皇后点名邀了她,她怎能不进宫应酬?还巴望着能抽空和婷娘说几句知心话呢。

    不过,这一次入宫,却是人还在半路上,就被截了下来,直接打道回府了。反而是权仲白,本来能在家里过节的,又要匆匆穿戴,进宫去服务了。蕙娘才听说此事,便知道是宫中有人突发急病,不过究竟是谁,症状又是如何,她还是第二天等权仲白回来了,才知道详细:很可惜的,发病的乃是皇后,她晕厥过去了。也是因此,皇上才临时取消了宫中一切庆祝活动。

    不过,这晕厥的原因吗,却又是喜事——就是中秋那天下午,燕云卫自广州快马加鞭送回了消息:孙侯船队,已航自菲律宾,现在吕宋港口,补给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爵位又不是屎,至于都这么嫌弃吗……你不要,我也不要,玩躲避球啊……

    孙家的背字看来是要走到头啦,不过,孙侯回来了其实还不是皇上最关心的问题,皇上最关心的,是那个他回来了没有,哈哈哈。大家猜猜看,回来了吗。

    今晚代更君更新!明晚后晚应该是双更的,收藏和长评~

139、清算

    139、清算

    自从承平四年出海,迄今足足四个年头,孙侯终于有了消息,这个消息,自然也立刻震动了朝野上下,各世家大族,几乎立刻都派出人手往广州过去,就连不问世事的焦老太爷,都对船队表示出了强烈兴趣,他遣人给宜春票号传话,令其视方便收集船队信息,京城分号掌柜,自然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也就是个顺水人情,单单是京城一地,就有几个世家瞄上了宜春在南洋的分号,请其借助分号之便,在南洋收集船队的消息。其重点,也无非集中在如下几处:孙侯本人有没有平安回来、所带宝船舰队,还剩几支?甚至还有些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小门阀,还天真地向宜春号打听――孙侯这一趟是做生意去的,一走就是四年,当时载走的货物,变作了多少银钱回来?

    这些问题,前头几个还好,后头几个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说孙侯这一去,恐怕做生意是假,追人是真,就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泰西去,赚得盆满钵满,这种事,船队会随意告诉出来吗?就不说南洋一地那飘忽莫测的海盗,红发生番现就占着菲律宾呢,他们可不缺少枪炮,虽说宝船船只大、船员多,他们无事不会轻启争端,但财帛迷人眼,有些事情,那是不得不防的!

    也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想着孙侯远航归来,恐怕人员折损不少,皇上一面急令广州诸部遣船迎接,一面又将河北山东一带沿海船只往广州调去,一时间,前往广州的官道上,真是增多了不少飞马而行一心赶路的骑士,和他们夹杂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大商家。这不管**上的得失,孙侯人能回来,肯定有带些稀奇物事,他们所见西洋商品的广度、精度,也是这些年间已然在广州、马尼拉等地来往的商船所不能比较的。这种货物,当时哪怕是花费惊人昂贵的大价钱买下都不要紧的,只要一出广东,立刻就能翻倍卖出,决不会亏本。要是运气再好一点,能从管事人那里掏出些西洋的奇技淫巧,好比几十年前流传开的西洋布,虽唤作西洋布,但早不是西洋制造了。前朝夺天工的大掌柜,就是靠这个发家的,他在吕宋做过学徒,瞧见过这样的织法……

    不过,孙侯还是一贯精明强干,令人安心,桂小将军所率船队,才开出广州港口没有多久,就已经遇上了孙侯的远航船队。他们从吕宋到台湾,从台湾到广州,一路走得顺顺当当的,竟是毫无滞涩。

    皇上当即大喜,按权仲白的说法:“几乎恨不得微服往广州过去,把孙侯迎个正着。”饶是国事繁忙不能□,他也是立刻传令下去,第一,是委派闽越王这个皇室宗亲为钦差大臣,前往广州抚恤众将士,二来,是令船队不得私自贸易,所有存货到达广州以后,必须换作小船北上运往京城,待宗人府吩咐,三来,是令宗人府林中冕登船清点人数,将各色数据造册,并急送海图上京,以备将来所用。

    连闽越王都出动了,看来,孙侯在皇上心中地位可是一点不浅。正逢孙家即将出孝,在两年蛰伏之后,很多人的目光,又重新转向了定国侯府,就连渐渐日益暗淡的坤宁宫,似乎都因此焕发出了新的光彩。皇后晕迷生病期间,皇上时常过去探视,恩宠之意,那是不减往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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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家大寿,就是在京城这一片暗涌之中办起来的。权夫人带上蕙娘到得郑家,见过了寿星,说过了吉祥话儿,再入席往那儿一坐,众位女眷七嘴八舌,罕见地没有议论蕙娘和她那尽善尽美、别出心裁的搭配,而是个个都在传孙侯的船队。有的人,说是孙侯挺倒霉的,连番遇见大风大浪,二十多艘船出去的,现在已经只有几艘小船了。有的又说孙侯何止船队完全,人员折损极少,而且船中满载金银财宝,变作了真正的宝船,到得月夜,甚至会宝光外泄。还有人说孙侯带回了好些西洋婆子,有些是金发碧眼,生得又怪又好看,和西洋鼻烟壶上画得一样,都是白皙无暇、高鼻深目的美貌处.女,也不知意欲何为,还有人又说,孙侯在泰西,和当地土著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冲突,自己已经中弹垂危,这番回来,是高烧昏迷,皇上星夜命太医去广州给他医治,就是要让他在去世之前,能回京城见皇后一面,和她道别……

    这诸多传言,有些真是居心叵测到了极点,也不知是从何传起的,不过,这最后一条,终于也让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权家婆媳身上,阜阳侯夫人先哟了一声,道,“怎么今儿你这么有兴致,还把媳妇给带出来了。”

    她容光焕发,显然高兴于蕙娘有份跟着婆婆出面应酬――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二房在国公府的地位依然稳固,蕙娘虽不声不响,但风头却依旧压过何莲娘。紧跟着,她便问蕙娘,“仲白这些日子很少外出走动,别是也接了令下广州去了吧?”

    “这就不知是从何说起了。”蕙娘看了权夫人一眼,见权夫人微微点头,方才笑道。“我们可没有听说什么高烧昏迷的事,仲白倒是想到广州去凑热闹呢,可家里又离不得他。”

    阜阳侯夫人还没说话呢,又不知是谁,想起了蕙娘的身份似的,在一边笑道,“你是票号东家,不是说宜春在南边海外是有分号的吗?可算是有一手消息了,快说说,这孙侯的船队,还是全须全尾吗?到底这番去泰西,挣着钱没有?”

    说到这儿,才算是露了真意,“宫中有消息说,皇上预备组织二次下西洋,这要是能挣着钱,我可就托人情参股去了!”

    众人顿时又是一顿议论纷纷,“我们也听说了此事,那边船队才到广州呢,连挣钱还是赔钱都说不清,皇上就要二次出海,难道真是赚得不成样子了――”

    “也没准是赔尽了呢,皇上不甘心,又要再去一次……”

    众怒难犯,众人如此热心发问,蕙娘也不敢怠慢,她笑着解释,“不独是诸位,就是孙夫人,都冲宜春打听呢,可宜春虽然在海外有开设分号,却也不是时时都能互通消息,这会没到每年算账的时候,两边唯一的来往渠道,就是押送银钱的那些人把信带来,这带着银子,走路就慢了。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不比谁知道得多。”

    众人均都失望,很快也就无视蕙娘,又热烈地讨论起来。就连权夫人,都难免被阜阳侯夫人拉进一个小圈子里,听说闽越王往广州去的事。蕙娘倒被冷落到了一边――这也是因为这样场合,一般的主母带出来的媳妇,年纪都要比她大上十几岁,彼此也是早都相识,她的那些闺阁朋友们,现在多半都还在生孩子熬资历呢,除非深得疼爱,否则又有哪个,能跟出来见客。

    她也不觉得无聊,只侧耳聆听众人纷纷议论,倒是深感有趣。正悠然自得时,身后脚步轻响,一位**在蕙娘身边站定了,笑着同她招呼道,“焦妹妹,我们好久不见。”

    这正是通奉大夫嫡女,桂含春少将军的太太了,蕙娘和她年纪相当,来往虽不密切,但也见过几面。此时自然有几分亲热,彼此招呼过了,蕙娘笑道,“这一次回来,预备住上多久?你倒还好,可少将军公务繁忙,料来不能离开西北太长时间吧。”

    “他是忙,这回进京,还是领了差事回来的。”郑氏笑道,“也就能待上十天半个月吧,差事一完就要回去了,说来,本来也许还能早到几天的,却是我不好,路上摸出喜脉来了,倒是耽搁了他的脚步。”

    蕙娘忙道了恭喜,又主动关怀,“旅途颠簸,可要小心保胎!要不然,我让仲白上门来给你扶扶脉,开个保胎方子――”

    “正是想求这个了。”郑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因我平时小日子不准,摸到时候,怕已有两三个月了,倒是还算平顺,比他哥哥怀相要好。可毕竟是怀上了还挪动了这许多路途,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直打小鼓呢。不过,不敢劳动您们大驾,还是改日我和含春,到冲粹园亲自拜访吧。”

    增股的事,蕙娘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对桂家在京城的住处,她也是有点没信心。她沉吟片刻,便从善如流,“那就等你的信儿吧。”

    免不得又和郑氏套套近乎,说些孩子的事,郑氏叹息道,“不顺呢,第一胎是个哥儿,倒是站住了,虎头虎脑的极是可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第二胎起,连着就滑了两次,这是第三次了,我真是生怕有事,你也知道,这孩子要是滑惯了,以后就是好胎都不容易站住……”

    蕙娘为她叹息了几句,又问起桂含春来,郑氏提到相公,倒是笑容甜美,“正在外头应酬呢,你尽管放心,他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人,虽是西北出身,但同我们意中那些西北莽汉,倒是毫无相似。为人温文尔雅的,半点脾气都没有,绝不会辱没斯文的。”

    从她表情来看,为了安她的心,这说法肯定经过夸大,但大差不差,应该也是郑氏的真心话。蕙娘不禁若有所思,郑氏却也好奇地向蕙娘打听,“难道你半点都不知道孙侯船队的消息吗?我们因含春弟弟在广州做事,都想要托人去问了,偏偏含沁又出海迎接孙侯去了,这会两人到了哪里,都还不知道呢,真是要问都无从问起,这也只能作罢。”

    蕙娘听闻此言,唇边不禁跃上一丝微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郑氏见她如此,便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含春还和我说呢,他在京中相识不多,如今又都泰半去南边了,倒只有一个权神医是旧识,正欲好生把酒言欢,想必此时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们男人们在外头,也已经攀谈上了吧。”

    桂家看来是真有心参股,郑氏字字句句,都透着热心亲昵。蕙娘欣然冲她一笑,一开口却道,“这倒不能了,仲白虽然也受邀过来,但今日得出诊,却抽不出空。改日你们过来冲粹园,再整顿酒席,大家一道谈谈当年在西北的故事吧。我也有好些细节,都不知道呢……”

    #

    蕙娘说得不错,虽说郑家体面大,但再大大不过定国侯府,权仲白的确是无暇□唱戏寿筵,他正在定国侯府内,给一个特殊的病人把脉呢。

    “是受了毒虫叮咬,因此反复不能痊愈吧?”他抬起手,从容地道,“一经劳累,就又容易发起烧来?这就是因为当时毒疮虽然痊愈,但毒水被封闭在内,时时做患的缘故,侯爷环宇归来,早已经疲惫不堪,前阵子又从广州一路快马上京,面圣之后又立刻回府哭丧守孝,就是铁打的筋骨,如此折腾,那也受不住的。不过如此小患也不算什么,您底子深厚,不至于伤及根本的。就低烧也不妨事,一会割开皮肉,把毒水放出,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割肉放血,听着就让人悚然动容,可定国侯孙立泉却丝毫不动声色,他的眉头就像是被精钢铸成一般,没有什么事,能抬得起它的一掀。虽说身着粗布孝服,光头未冠,可精壮身形、黝黑面容,自带着一股磅礴气势,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威严:这也是自然的事,此人能带领船队,横穿惊涛骇浪,甚至到达了那传说中的新**,再平安归来,岂是易与之辈?

    “神医说这么办好,那就这么办吧。”他站起身来,自然有人上前要为侯爷宽衣解带,以便露出患处,方便权仲白用刀,权仲白也打开药箱,开始挑选适合的刀具,可不想孙侯却一摆手,沉声道,“我不惯有人在旁观看,你们都出去吧,只留夫人一个服侍就行了。”

    侯爷发话,谁敢违逆?不片晌,一屋子人已是走得一干二净,连原本陪在一边的孙家族人都退了出去。权仲白正欲说话时,孙侯和孙夫人对视了一眼,轻轻从妻子点了点头,便一掀裙裳下摆,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孙夫人自然也不落后,这对地位尊崇的侯爵夫妇,顷刻间已经双膝落地,给权仲白行起了大礼。

    “先生高情厚意,拔刀相助,将我孙家一手拯救出水深火热之中。”孙侯根本就不管权仲白的惊讶,兀自朗声道,“此等再世之恩,我夫妇杀身难报,请先生先受一礼,聊慰报效之情!”

    说着,竟是不管不顾,冲权仲白所在方向,咚咚咚咚,连磕了九个响头……——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迟了一点,磕头情节总是写不好,删改了一下

    今晚有收藏11000的二更,大家9点来看吧!

140、决断

    140、决断

    权仲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像孙立泉这么实诚的侯爵,还真是首次得见。这几个响头,他是避往哪个方向,孙侯就往哪个方向移过来磕,他习武之人,行动矫捷的倒不要紧,倒是累得孙夫人手忙脚乱跟着转圈,差点就跌了一跤。权仲白大为不忍,只好勉为其难,在当地立住不动,受了这充满诚意的九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尤其孙立泉还要比权仲白大上几岁的人,这么一通头磕下来,放在江湖场面上,真是再大的恩都还完了。就是在这定国侯府里,权仲白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触动的:终究是立国至今就封出来的老侯爵了,孙家行事,一刀就是一刀,一拳就是一拳,面子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差错来……

    “太客气了,实在是太客气了。”他亲自把孙侯拉起来,“你看,这毒血还没清呢,额头上又起了淤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是治病,是打人来了呢!来来来,快坐――**夫人给脱个衣吧,这还发着低烧呢,还是先把毒血挤出来,等烧退了再谈其他的。侯爷现在可是国之瑰宝,发着烧还这么折腾,也太不自珍了。”

    大家都是汉子,头已经磕过,权仲白也受了,别的客气话也无须多说了。孙侯亦不矫情,让孙夫人为他脱了上衣,露出前胸、上臂处大小四五个毒疮,权仲白也备好了一应用具,将他安置在一处躺椅上坐了,先用药水擦拭了刀锋,又向孙侯歉然道,“本待给你服下小麻沸散的,只可惜此药服下之后,血行放缓,毒血挤不干净,还是残留后患。”

    说着,他手腕一抖,已经在患处划开了一条极细而长的线条,孙侯若无其事,只冲权仲白微微一笑,淡道,“这点痛,我――”

    话尤未已,权仲白手上用劲,开始给他挤血了,他才隐露痛楚之色,低低地哼了一声。孙夫人站在一边,拿了个浅口银盆接着汩汩而出的血液,果然血色发黑,同一般鲜血大不相同。

    既然找到患处,余下的工作也就简单了。孙侯默不吭声,只任由权仲白施为,待到患处全放过血,敷上云南白药使其止血收缩,又贴上清洁纱布包裹,全处理停当了,他才靠在榻上向权仲白致歉,“本该起身招待先生用茶――”

    “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权仲白随意道,“躺着吧,以后几天,也别给太夫人守孝了。免得患处破裂,你受罪,医生们费手脚。太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乐见你这么自苦的。”

    他随手一试孙侯额头,见果然立竿见影,温度已经下去了不少,便要起身告辞,“好生休息两天,就不至于留有后患了。有什么话,等侯爷痊愈以后再说,那也不迟。”

    孙侯却吃力地从榻上半欠起身子,“先生请留步――此番过府,是皇上特命您过来为我诊治,下回疾患尽去,要见面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不日即将返回天津,等候货物入港――皇上也要亲自到天津去‘接’我,有些事,必须在出京之前做个决断,亦少不得先生的安排和帮助的!”

    权仲白神色一动,“侯爷的意思是――”

    丈夫平安回来,没有缺胳膊少腿,显然令孙夫人喜出望外,她本已有几分憔悴和苍老,整个人透着心力交瘁,如今虽也还疲惫,但毕竟从容了几分。“也无须讳言――娘娘的事,怎么样都要有个章程出来,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对孙家来说,对大秦来说,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听这句话,便可明白孙侯实在已经尽知一切,甚至对于自己母亲的去世经过,可能都是心中有数的,而孙家对皇后的疾病,也已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否则,孙夫人也不会用这成竹在胸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权仲白心中一凛,简短地道,“侯爷请说。”

    “还想再问先生一句――”孙侯沉吟片刻,到底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些许怅惘,“娘娘的病,真的不能痊愈了吗?”

    “天下间没有治不好的疾病。”权仲白也叹了口气,“可我才具极为有限,娘娘的病发于脑内,没有一个病灶在,真不知该如何去治。也许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能自己度过此劫,不过……”

    这等于是在肯定孙侯的问题了,孙侯叹了口气,“知道先生调阅家母从前病案以后,我前晚也看了个通宵。看来,要是运气差一点,只怕娘娘二、三年内,就要落得和家母一个下场……这也真是天意弄人了,如能以身相代,我是百死不辞,可惜……”

    他抹了抹脸,低沉地道,“可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孙家的命吧!此事我会对皇上作出解释,先生不用担心,决不会牵扯到您。皇上是个聪明人,对大权看得很紧,性子又多疑。我孙家刚立了大功,就此让娘娘从后位上退下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没等权仲白回话,他顿了顿,又道,“还想问先生一句话:这、这娘娘的病,传承到东宫身上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这么坚强的汉子,声音居然都有微微发颤。权仲白心下雪亮:看来,孙侯最看重的,已经不是皇后的结果了,他毕竟还是在太子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想要在若干年后,为孙家再确保一朝的富贵。太子有没有可能传承到皇后的病,很可能就决定了孙家处理皇后退位一事的手法。若要往坏里去想,只怕孙侯也不是干不出杀妹保甥的事。要知道亲情固然是维系家族的纽带,可同样,为了整个家族,个人感情,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有些病,父亲患会比母亲患好一些,甚至可以很明确地说,有些病根就只是在父子之间遗传,和女儿无关。”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给了实话。“母亲患病,那可就不好说了,尤其太夫人这个病情又很复杂,是服食金丹后,丹毒遗传呢,还是家里本来就有这个病根呢?要说东宫十成十一定遗传这病,那我是在说谎,可从脉象来看,东宫脉象比较像母亲……按我粗浅推算,东宫传承此病的几率,应在五五之间。”

    五五之数,对于很多赌徒来说,已经值得他赌上全副家当了。对一个家族来说,却是极为险恶的数值,要把一整个大家族寄托在这个数上,那委实是太冒险了一点。孙侯的呼吸,明显地粗重了起来,他那精钢铸就的眉头,也不禁聚拢到了一起,很显然,他正处在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权仲白也能理解他的为难,天子之位,毕竟不是那样好放手的,面对泼天富贵,多少人能舍得放手?饮鸩止渴之辈,那是大有人在……

    他欲要说话,可想到孙侯平日为人,又决定还是任他自己先作出决定。只好盘着手,一面等待,一面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若果孙侯作出错误决定,他又该如何说服他放弃这不该有的野望……

    室内三人,三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泥浆一样的沉默,也不知凝固了多久,方被孙侯的长叹声给打破了。这个壮年汉子的语气,竟有几分凄苦,“罢了、罢了,百年国运,如何能交付到一个……一个疯子手上!即使是二八、一九,这风险也不能冒的!否则,北齐就是前车之鉴。我对不起东宫,对不起娘娘,但大业为重,没有这个命,咱们也只能认了吧!”

    权仲白心头一松,几乎是发自内心地为孙侯暗暗喝了一声彩:不愧是皇上如此信任的妻兄,甚至能将重任付予。孙侯这番决断,又岂是常人能有?他站起身子,长揖倒地,诚恳地道,“侯爷这才真是胸怀天下,小弟佩服。如有能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侯爷但说无妨。”

    “已经带累先生多矣!”孙侯道,“哪还敢劳烦您呢?”

    他感慨万千,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不敢劳烦,也要劳烦了。后日我会亲自进宫面圣,以太子肾精亏损为由,向皇上奏请废位,届时亦少不得先生敲敲边鼓,说明太子的症状……我看,就说太子阳虚不举吧,子嗣为大,这个消息出来,皇上哪还顾得上追究别的?”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就中细节,也会妥当安排,不会让先生蒙受嫌疑的。至于娘娘,太子都废了,她不愿再居身后位,也是情喇中,天下间只有博富贵难,要将富贵放手,却总不是什么难事。东宫去位以后,即使娘娘发病,也无甚要紧了。不过――”

    连番说话,都显得胸有成竹,安排得亦是十分妥当,足见孙侯也是做好了放弃皇后和东宫的准备的,但在此时,这个杀伐果决的汉子,竟罕见地露出了犹豫,他望了妻子一眼,见孙夫人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才续道。“娘娘虽有千般不是,却总是我的妹妹。后宫险恶,没了太子,废不废后,她的处境都将会极为艰难。我听内子说,娘娘这个病,最怕是用心思,我想,能让娘娘出宫休养,由我孙家照管,那总算是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心吧。届时若皇上问策于先生,恐怕还要请先生美言几句,成全我们这不情之请吧。”

    说着,竟又要翻身下床,挣扎着给权仲白行礼……

    权仲白连忙牢牢一把扶住,“如此小事,自然当效犬庐劳,此乃兄妹天性,我有何不成全的道理?侯爷又何必客气!”

    见多了龌蹉肮脏事,孙侯不肯将妹妹如弃子般抛到一边,只是这一点亲情,竟能如此动人。权仲白百感交集,忍不住又道,“不过,侯爷虽立大功,可你要做的事,干系极大,此番未将那人带回,皇上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娘娘、东宫若去,此后侯爷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再领兵出海,还请侯爷三思了。”

    这也算是真心指点,有些事,甚至是从未放在明面上来说过的。孙侯目中射出感激之色,他低声道,“先生的情分,我孙家记在心里了。也和您明说了吧,娘娘废后之后,牛家肯定嚣张跋扈,后宫诸多美人,娘家和我孙家都无冤无仇,唯独牛家不同。两家昔年争宠,已有宿怨,若是皇次子正位东宫,牛家必定不择手段攻讦、削弱孙家,我孙家亦不能任人鱼肉……将来如有新的亲善者,亦少不得要请先生多照顾了。”

    要为孙家在后宫选个新的代言人,杨宁妃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亲戚关系摆在那里,孙夫人的亲妹妹!再说,不支持皇次子,也只能支持皇三子了吧?可听孙侯口气,这个亲善者还没选出来,估计孙家是要在将来可能出生的皇子里选一个了……权仲白不禁有几分愕然,孙侯看在眼中,便出言道,“也要奉劝先生一句,宁妃虽然有子,可杨阁老眼看要上位首辅,军政结合乃是人君大忌。权家也是军中出身,这一点,不能不防的。”

    没想到孙侯虽然远离中土多年,但对朝中局势,竟是洞若观火。权仲白再不做无谓的担心,他站起身道,“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侯爷乃国家栋梁,东宫废位,虽然可惜,但也是尽去后顾之忧。天下广阔,何处不可以尽展长才?只要侯爷在,孙家富贵,不会有亏的。”

    他抱了抱拳,“日后有暇,还当时常往来,如无他事,我这就告辞了。”

    孙侯和孙夫人相视一笑,孙夫人起身道,“我送先生出去,先生所说常往常来,倒是说对了。等诸事底定之后,还请您带上夫人,到家里来做做……”

    她语带深意,“少夫人是票号东家,我们这里,也许有一门生意能做呢……”

    #

    权仲白在这里治病救人,蕙娘却陪着婆婆,在花团锦簇中富贵应酬。郑家大寿,自然事事办得尽善尽美,从午宴到晚席,足足有一天的活动。不过,像权夫人这样身份,也就是吃完了午饭,连戏都不看,便告辞回府了。她自己一辆车,带了蕙娘一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在道上徐徐行走,蕙娘却并不如往常一般,掀开窗帘看看外头的市景,而是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西北桂家。

    车子走了好长一段路,忽然停了一会,片刻后才又行驶起来,蕙娘先还没觉得什么,待到车辆转入一条僻静地巷子之后,她才猛然觉出不对:这巷子静的马蹄声都有回音了,可她却只能听到自己这一辆车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将这辆车绑架挟持而走,还不闹出一点动静。她虽好奇紧张,但却并不如何惧怕,掀开帘子一角看时,才发觉车辆已经拐入人家院内,这会似乎是已经靠近了车马厅了。

    还想着会是谁如此大胆呢,车身一震,马车已停了下来,两个垂髫小鬟已将车帘掀起,扶蕙娘钻出了车子。还有一人在车边站着,还未说话,先冲蕙娘施了一礼,“封某鲁莽,让少夫人受惊了。”

    声音清凉,不是封子绣,却又是谁?

    蕙娘心下自然有几分吃惊,她默不吭声,只望着封锦并不说话,封锦抬起身来,又冲她歉然一笑,方道。“却也是奉命而为,请少夫人见谅――少夫人这边请,皇上已在厅——

    作者有话要说:孙侯的确不愧是个人物,这么以来,大秦天下,又有一番剧变了。

    二更完毕,大家久等了,明天继续二更

141、谈判

    141、谈判

    这是一所僻静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之下,徐徐随着封锦穿花拂柳进了内院,一边在心底思忖着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从郑家回来,走了不多久,拐了几个弯……

    封锦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顾虑,他一边领路,一边对蕙娘介绍,“这是寒舍,就在教场胡同里头,虽说相交已久,但从前倒只有子殷兄过来,**夫人这还是头一次到这儿吧?亦请您不必担心,皇上很挂念孙侯的伤势,也已经派人去接子殷了。对国公夫人,也是打着子殷的名义,把您给接过来的。”

    燕云卫打着权仲白的名义来接人,权夫人会信吗?这会几个长辈可能还不知怎么着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后,肯定又要有一场风波了。只不说别的,以人家媳妇的身份,和燕云卫接触,在妇道上的确是有亏的。换了个贞洁烈女,此时恐怕已经是寻死觅活地,要维护自己的名节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见面,这外男又还是皇上,多少风流逸事,可不就是这么传出来的?这要是为外人所知,再传得邪乎一点,只怕民间都会有话本小说出来,隐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为女儿家,尤其是身为国公府的媳妇,不便之处的确不少,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多少有几分埋怨,“九五之尊、万乘身份,要见我有什么不容易的,非得要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吗。我总是要入宫见一见我们家婷娘的――”

    这的确是罕见地说漏嘴了,她扫了封锦一眼,见封锦似乎毫不介怀,还冲她盈盈微笑,这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续道。“就是不入宫,和仲白打声招呼,让他和我一道过来,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

    正说着,两人已经步入一处敞轩,九月初天气,已算是入了深秋,这敞轩却是四处都开了窗户,连玻璃窗都没有合拢……封锦又冲蕙娘微微一笑,从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过一领斗篷,交给蕙娘身边的小鬟,柔声道,“天气冷了,穿堂风强劲,**夫人请顾惜身体。”

    言罢形容一整,转过身领着众人,肃然又退出了敞轩,行到阶下十步有余,方才立定了身子,做护卫状。

    蕙娘无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轩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给厅内负手卓立的皇上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了。”皇上倒背双手,并未回头,仿佛正全心赏鉴着墙上绣件,“在宫中金銮殿上,我是皇上,这般微服私访、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谈生意来的,没必要太拘泥于礼数,不然,反倒听不到真心话了。”

    话虽如此,可比起头回把酒言欢时,他放浪形骸、言笑无忌的态度来,此番的皇上,虽语气轻柔,但含威不露,说是不拘礼数,其实还是摆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却也懒得做惶恐状,她一个女流之辈,被半路抓到这儿来,有点情绪也很正常,皇上难道还好意思和她较真儿?这福身,福到一半,听说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势算数了。她站在皇上身后,多少有几分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大绣件,才只看了个影子,便听得皇上低声笑道,“锦上有画、画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无数……”

    他笑声中大有苍凉之意,似乎包含了数不尽的迷惑与惆怅,却听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时再回头想封锦一路行来那轻言浅笑的风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来了。

    皇上却也只是感慨了这么一声,便转过身来,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还给她介绍。“子绣家传凸绣法绝技,曾享誉大江南北,昔年还进过上的,先帝很是喜欢。当时也兴起了一阵收藏此物的风潮,不过绝技并不外传,随着斯人去世,封家富贵,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绣件流出来了。这里四壁陈列着的,有些是当年那位封绣娘所作,有些,应该是子绣妹妹的手笔。”

    蕙娘自然也听说过这凸绣法,她甚至还收藏了两个当年封绣娘亲自绣成的大绣屏,此时乍见这四壁拿玻璃框着五彩斑斓的大小挂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较,还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语赏鉴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寿图为最佳。两人倒好像是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这会正是专门品茶聊天来了似的。

    谈了一会风月,皇上有点遗憾,“看来,子殷被绊住脚,无法及时赶到了,也只好撇开他,我同**夫人先谈了。”

    “皇上说的要是票号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来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给挟持过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问皇上,这是已经全盘考虑过了,竟真要采纳这监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没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现居然如此强势。先点出权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达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话,更是直接就预设了他的来意……他有些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冲他微微一笑,却也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苦自己知,商场上的事,很多时候就讲究一个气势,尤其是双方谈判的时候,谁先**到墙角,谁就要牺牲更多的利益。皇上这样心念一动,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谈,实际上已经大为削弱她的风头,桂家还没有成功入股,朝廷里也没有传出监管风声的今日,正是票号最脆弱的时候,若果她再随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不过,朝廷办事,总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说理,想来任何事,也都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轻轻地咬了咬舌尖,让这淡淡的疼痛,将她的头脑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点起了全副精神,聚精会神地望向了皇上,等着他的回答。

    “监管入股,对朝廷、对天家来说,的确是比较省钱。”皇上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会被这么一个姿态轻易激怒,他沉吟着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这派出的监管人不和票号、盐号等沆瀣一气,这还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没有人不爱钱,也再没有人,比你们山西票号,更有钱了。”

    “若您和仲白打一声招呼,我这里是有几个条陈可以给您过目的。”蕙娘实在是有几分恼怒,她又刺了皇上一下,才正容介绍。“如今也只能请您听我说了。”

    便口说手比,简明扼要地将乔二爷主笔,宜春票号几位都已通过的条陈复述出来,给皇上听了。皇上听得目射奇光,却偏不说话,待得蕙娘说完了,他强自沉吟了许久,方道,“这是你们宜春哪个掌柜写的,前阵子三位掌柜齐聚京城,连李总柜的都亲自到了,这别是他拟的吧?我――能见见他吗?”

    皇上既然有意于宜春,对几个重头人物的动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惊,她微笑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和几个东家商量……这是我们群策群力,一道拟出来的,却不是哪个人的功劳。”

    皇上显然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逼问,只又感慨了一句,“齐小兄,你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二十出头的大东家,祖父下野,和夫家关系似乎又疏远,这还有皇家虎视眈眈窥视觊觎,宜春票号的几个东家,居然没有惶惶然如丧家犬,各自找机会出脱份子,而是团结一心和朝廷对抗,她一句话,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阁老在位时,你们家似乎从不管票号运作的。现在换你接了份子,几年工夫?这票号倒是隐隐约约,以你为主了。”

    “我又不参政,又不管家。”蕙娘轻描淡写,“也就只有琢磨手里的生意了,要说以我为主,倒是没有的事,只我毕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头上了而已。”

    “是吗?”皇上冷笑了一声,“实话告诉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乔家几位,甚至是李总柜见见面,聊一聊的。可那几位居然都视而不见,口口声声,唯你马首是瞻。你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姑娘家,竟能把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收拢得这么紧密,高,实在是高。”

    他冲蕙娘数了数大拇指,虽然语气欢悦,但笑意未达眼底。蕙娘倒是心头顿时一片雪亮:入股监管,虽然不失为一条良策,但还是违逆了皇上的心意。这位真龙天子恐怕是心有不甘,先后接触了几个东家,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奈何都告失败。他其实也是带了一点情绪来的……

    “二爷都这么夸我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也就自夸一番吧。我这个身量,在女子里的确也算是高的了。虽未及七尺男儿,六尺总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对,片晌才大笑出声,这么一个笑话,轻轻巧巧,便将气氛给暖了回来。

    “算了算了。”皇上挥了挥手,“也不和你多说从前的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要一气把你们的股份全买过来,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入股监管,的确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刚才说的条陈,我看就很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但最重要一点,你却没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从**夫人、小兄弟变作了焦卿,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感慨的,她从容道,“自然明白,二爷尽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会为之奔走,做通晋商的工作。”

    “嗯,”皇上点头道,“也实话和焦卿说吧,朝廷的商税,实在是收得很轻,以此事为个口子,将来两年内,必定要增收商税的,规模越大,纳税也该越多。宜春现在不是官营,自然也要首当其冲,当日一谈,我也看出来了,你虽是女子之身,却能以天下为念。此事事关国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里钱多,就犯不着再压榨往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了,届时,亦少不得要烦宜春出力……不过这件事,你不能拿来讨价还价,只能当作是此次交易的添头。”

    这多少就有些无赖了,可蕙娘却是心悦诚服,头一次明白了焦阁老对他的畏惧。一个最杰出的**家,永远能将不利局势变作有利,甚至于还会令人怀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营……

    借着监管入股的名义,在各大商家中扎进自己的钉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后征收商税,各大商户就有瞒漏,能瞒漏多少?上头的大户都乖乖出钱了,从上而下,这商税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说,还有宜春票号这个规模遍布全国,几乎掌握了全国大半现银流动轨迹的大票号在呢……能借由此票号作出何等布置,她随意动动脑子,就可想出无数点子,皇上背后的那群智囊团,就算比不过她,也不会比她差到哪里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关窍,也就明白,这才是今日戏肉所在,当下便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移座下跪,朗声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谋远虑,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贪财之辈,增收商税,事关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号的地方,臣妾可担保,宜春必定出尽全力。”

    皇上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凭这一句话,盛源、宜春之间,朕就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腼腆地一笑,面孔一遍变,再换出了从前喝酒吃菜时的嬉皮笑脸来了。“来来来,坐坐坐。不要这么客气!现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细枝末节之处,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说,这入股监管的银两――”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占都可以算是干股,不过,这条政策现在不再针对宜春号一间,而是遍布全国大商家的话,朝廷平白无故就占了干股去,年年还要分红,说出去是不太好听。出点钱,那肯定还是要的……不过,积少成多,大秦一国,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点,可对朝廷、天家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了。她和乔家、李掌柜,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银的准备,甚至都根本没打算去追索……不过,虽说心意如此,前头的一点功夫,也还是要做的。

    “二爷,这朝廷办事,也不能太不讲究吧。”她紧了紧斗篷,“此策一旦颁布,天下可都看着我们宜春呢――”

    “我也没说不给银子啊。”皇上为自己叫屈,他一缩脖子,还有点委屈上了。“我和焦卿谈的,那是另一件事。”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须,倒有几分奸诈似的,露出一点微笑来。

    “不知焦卿可听说过赌石这勾当没有?”他缓声道。“我这里有一块石头,也愿和焦卿一赌,不知焦卿有没有这个胆量,接我这个盘呢?”

    蕙娘脑际,轰然一震,刹那之间,立时明白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来――他亦的确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忽然间,她也再不敢小看这位修长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这样轻的年纪,将杨阁老管得严严实实,歹竹出好笋,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好复杂的交锋和对峙,写得真费脑子~

    今晚9点有双更,长评80的~

    谢谢刨根问底的长评,牧意的地雷!

142、天威

    142、天威

    虽无答话,可她的表情显然已能说明一切。皇上倒背双手,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一边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带着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二百余艘出海,将士两万余人,经过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乡的人,只有一万多。这个损耗,不能不说是有几分惊人的,不过,若算上他们在泰西、新陆打的那几场仗,却又只是还好。”

    蕙娘也还是头一回从皇上口中,听到对这一次远航的真正总结,自然是屏息静气,恨不能钻进皇上的脑子里,将一应细节挖出。好在皇上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虽说和主题无关,但也还是向她略微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势。“立泉经过哪里,自然是绘出了哪里的详细地图,又在泰西大肆采买了当地海图……有些我们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译而来了。现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们大秦,他们丝毫不敢染指以外。吕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当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兰西好像也要开始打了……倒是他们所说的新**,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点。但立泉亲眼所见,美洲人日子过得也不大好,来自泰西的剥削比较严重,当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带被贩卖过去的奴隶、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当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蛮,也算是烽烟处处吧。”

    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却是地广人稀,唉,地广人稀……”

    听其口气,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恐怕这一次,孙侯劳师远征,却还是只能无功而返。她收到风声,言说那新**广袤无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并且上头已有人烟居住,成了市镇……孙侯就有两万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带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带的人多了呢,当地人又要觉得不安全了。再说,鲁王怎么说是比他们早到,只怕在当地已经经营出一点势力了,就算啊寻到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不好说的事。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王师又如何?大家还不是凭着枪杆子说话?

    皇上说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从泰西过去美洲,其实路途遥远,立泉这一次,走了不少弯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个稳,不然,说不定还能更早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来,在桌上展开了,指点给蕙娘看。“实际从这美洲西岸过来,从海图上看,可以取道日本,从上头这样走。但这条航路目前似乎无人走通,大部分货物,还是从美洲回到泰西,再从泰西过来菲律宾,从菲律宾往上到广州……这样过去,美洲当然远了。”

    蕙娘一边听他说,一边不禁就好奇而艳羡地望着这满是洋文的地图――她对地图也不是没有兴趣,但这么宝贵的东西,西洋人不肯拿出来贩卖,这些年来,却未收到一副。

    “立泉这一次携回来不少,你若有兴趣,回头能赏你几副抄本。”皇上随口道,“既然我们两块陆地遥遥相对,这条路,我们不走,将来也许会有别人为我们走通……所以还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有几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队出海,就这么走了。这条航路,总要把它走通,从青岛到――”

    他在纸上画了一条杠,“到他们所说的檀香山,顺风顺水,走上两个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饶,有些东西,比在泰西购买要便宜得多。甚至于日后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宁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错的么。至于往泰西去,航线摸熟以后,单程也就是四五个月,据说如果能在这里占据一块地方,把从前一条古运河疏通,路程还能减少一半。往后,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贸易势将成为常态。任何东西,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也不讳言,立泉带回来的那些货,应该是越放越不值钱,明年年中以前无法出脱,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赔本了。”

    劳师远征,花的当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钱,现在孙侯把货是给载回来了,但一来风急浪大,货物有损耗也是常事,二来谁知道他载回来的都是什么货,在当地有没有被人欺骗。总之,对于不精于贸易的朝廷来说,与其自己急于零售反而吃亏,倒不如借票号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笔交易,这也算是双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贸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笔现银,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连入股商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蕙娘也不装糊涂,眉一挑干净利索,“还请二爷开个价吧。”

    “我不开价。”皇上笑了,“这还得你来开价,不然怎么叫赌船呢?这和赌石一个规矩,只有买家开,没有卖家开的。不过,倒是可以给你透个底,当时出海,姑且不论船队造价,就说带去的丝绸瓷器、上好的茶叶,在我们大秦,价值都有一百多万两……”

    他冲蕙娘挤眉弄眼,难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颇带了一些能人,我老实和你说,现在泰西的白银,很紧缺啊!从美洲过去的白银,几乎又跟着全流到我们大秦来了。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当地的土豪做了几次交易……他带回来的现银,就有□百万两。这还不算办下的货,他们花了有一百多万两在办货上。”

    蕙娘诧异地一挑眉,“盈利这么可观?那您何必还做这个生意――”

    “我花钱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摊手,辣气壮。“这么大的家当,哪里不要用钱,没有钱,怎么支持三处战事?广州、泉州、青岛,三处开埠,这几百万两,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见了。朝廷始终还是缺钱,当时为了修船队,还落了有饥荒呢。”

    他弯着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万两的上等好货出去,千万两银子进来。这一进一出,是十倍的利润,这运回来的一百多万两西洋货,在国内能卖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给我开个价吧。一锤子买卖,在这里谈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谈不定么,我少不得也要多方问价,找个买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于出脱这一批转眼间也许就不值钱,甚至连品级、数量都无法衡定的货物,却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好像还在给她卖人情呢……

    蕙娘唇边,不禁浮出微笑,她和声道,“二爷,这话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还漏了一点呢。”

    见皇上做诧异状,她也只能把话给说到尽了。“您派宗人府专使前往广州盘点货物,这是费时费力的活儿。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终那本册子,也是在这几天才送到您手上的。这一点,按常理来推论,我要说错了,您告诉我。”

    皇上不言不语,来了个默认,蕙娘又道,“还有三桩事实,第一桩,仲白今儿早上去孙侯府上,为他治病,第二桩,我才从郑家赴宴出来,还没回府,就被您给劫来了。第三桩,您说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在这里谈定。二爷……您这有点小看我了吧,就这点手段,还能把我给绕晕了,那我还怎么把乔家几个老爷们,捏在手心里呢?”

    虽说孙侯也不可能知道货物的具体损耗,但他是主事者,大体情况,怕还是有数的。权仲白给他治病,双方若随意谈起此事,孙侯露个口风,皇上那也就不可能再坑着宜春了。当然,这场谈话肯定怎么都会有的,但赶在此时,要说皇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兴起,那也就太小看他了。

    皇上的双目,闪闪发亮,他极是欣赏地望了蕙娘一眼,忽地叹道,“可惜可惜,女公子,终究只是女公子……否则,阁老后继有人!”

    此等雕虫小技,只要心思清明,不被皇上给忽悠得热血沸腾,实在并不难勘破。蕙娘压根并不自得,甚至对皇上还有点不满。“您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么做,可不是弄巧成拙?用赌石的行话来说,您拿出来这块石头呀,石窗开得不好,没有水头!本来还想给开个四百万两,这会,只能开二百万包圆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冷气,方才的感慨,立刻为市侩取代。“这么大老远的路,二百,太少太少,起码六百。”

    “六百不可能,各色名贵宝石,一年的出产是有数的,难道孙侯还能把一百多万都置办成宝石了?不是宝石,剩余货物经过风浪,很难保值。尤其是座钟这东西,最娇嫩了,一旦坏了,这里修不好那可怎么办?”蕙娘和皇上讨价还价,“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就这,还得算上您带回来的西洋工匠!”

    “工匠?”皇上有几分吃惊,“你这――是从哪得的消息?哦,这倒是无所谓的事,立泉是带回来了好些避祸躲战乱的学者、教授,有些修表、造船以及别有所长的工匠,可以在满足宫廷需要以后,给你一些。”

    蕙娘又让一步,“好,皇上既然如此慷慨,那就三百万两,不能再高了。”

    “三百,我还不如出去喊价。”皇上不屑一顾,“千金难买我乐意,不管这批货究竟值多少,三百万,我觉得不值得,不能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蕙娘不禁气结,她扫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心底多少也有点数了:几次交锋,皇上都没讨到一点好,事事只能跟着她走,真龙天子,怎么会喜欢居于人下……

    “四百万吧。”她干脆利落地就让了步,“这批货,实在最多只能值三百万了,这都还是担着风险的。这多出的一百万――”

    她又跪到地上,给皇上行礼,“几次接触,皇上虽有万钧雷霆力量,但却如春风化雨,谆谆爱护票号,爱国爱民之心,令吾等感佩万分。这一百万,便算是臣妾代宜春号几位东家、掌柜,为皇上贺寿了。”

    这一番话,说得动听无比,当然更醉人的,还是蕙娘的态度――她终于服软了。一服软,那就是一百万两的大手笔,这份多少带了些赔罪意味的礼物,不能说不厚了。皇上指着蕙娘,终于心舒意畅,他哈哈畅笑,一语双关。“爽快、爽快!”

    旋又不禁叹道,“唉唉,你这位女公子呀!这要不是子殷,谁能压服你呢?还好,当年没把你说入后宫,不然,这份才具,岂非就消磨在宫闱之间了?”

    不等蕙娘回话,他神色一整,喝道,“好,四百万就四百万,这笔生意,朕做主,就这么谈定了!”

    说罢双掌一击,扬声道,“来人,把货物细册抬来。”

    蕙娘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急不可待,这边才谈定了生意,那边就抬了细册过来。只见十数位太监,手中全都抱着七八本沉重的册子,鱼贯进了厅中,她不禁微微一怔,又和皇上解释,“银钱却没那么快解过来了,少说也得给个两三天筹措……”

    “这不要紧。”皇上一摆手,从为首那位太监怀中,取过一本明黄绫面的簿册递给蕙娘。“这是总册,你先翻阅一遍,再告诉朕,这笔生意,你做得值得不值得。”

    皇上发话,她自然不能不从,蕙娘也实在好奇孙侯都带回来什么货物,她双手接过总册,揭开扉页,一目十行,不片晌就已经看完――却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嗯?”皇上从另一个小太监手中接过茶来,似笑非笑地冲她抬起半边眉毛,眸光流转之间,原本平凡的眉眼,竟忽然可以动人心魄,充满了难言的风流。“告诉朕,这笔生意,朕坑了你没有。”

    “若此册为实……”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快地道,“那就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实当不得皇上的称许……”

    “嗳,那也不要这么说。”皇上摆了摆手,掀开杯盖,轻轻地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水,“啊,子殷来了――坐――”

    他咽下口中茶水,将茶杯搁到一边,语带深意,“宜春对朝廷怀有疑惧,可以理解,可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彼此间不精诚合作,那也不行。这批货,就算是见面礼吧,其实,你那一句话说得好,好来好往,宜春一心为国,那就是为我的家天下。我这个大家长,还能亏待得了你们吗?”

    蕙娘才要说话,皇上又道,“至于选在今日找你过来,你说的缘由,是有……朕确实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今日郑家寿酒完了以后,郑家的三亲六戚,也就脱出空来,朕怕你忙于应酬,很可能无心考虑这门生意。”

    他扭过头去,客客气气地向权仲白赔罪,“倒是让子殷、国公府受惊了,子殷回去,代我转致一番歉意吧。”

    却是再不搭理蕙娘,而是负手起身,悠然绕进了里间。

    蕙娘和丈夫对视了一眼,见权仲白眸色发沉,终不禁露出一缕苦笑:看来,桂家要参股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皇上……

    天威难测,即使只在一间票号上,天子的手段,亦容不得半点低估——

    作者有话要说:我个人觉得,这篇的关键句应该是“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

    但这个未免太不尊重皇上啦~~~~~~~~

    这一章冲突太激烈了,我写啊写啊写啊,就误了点时间,大家久等咯!

    但,都看懂了吗……

143问答

    两夫妻在一日之内,都可谓是历经了风风雨雨,亲身参与了对朝局、对天下都有极大影响的变动。权仲白虽欲和清蕙打声招呼,把孙侯决定告知,令她更为放心,但见清蕙神色端凝,上了车便沉吟不语,也知道她今日和皇上对峙谈判,消耗不浅,此时再动心力,未免过分劳累,再说,此时正在路上,周围下人环绕,难保没有一两个耳力特别灵敏的小厮,能够听去只言片语——这可是只凭只言片语,便能轰动朝廷的大消息……

    他一路保持了沉默,直到国公府在望时,才向蕙娘道,“爹娘那里,应该不必担心,封子绣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自会对长辈们解释,就说当时□无术,孙侯夫妇又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好了,想来,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的理由。”

    清蕙原本闭目养神,显然正沉浸在自己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中,听到他这番话,她抬起眼,毫不客气地道,“瞒不过去的,票号的变动,不久即将天下皆知,如不对家里人做出解释,爹娘还不知怎么想呢,这是彻底把他们当外人对待,太伤感情了吧。”

    这倒也是道理,如今天下巨富虽多,但扣除本来就系属于皇商一脉的盐商之外,真正身家上了千万的,也就是寥寥数十户人家,泰半还都集中山西一地。皇上忽然决定分别入股监管,宜春摆出顺从态度不说,又立刻分股,这种种变动,肯定都要经过酝酿培育、深思熟虑。清蕙身为东家,事前会丝毫都不知情?如果对家里一点不提,这就不是摆出无意于国公位,一心逍遥度日的姿态,而是有点和家里翻脸的意思了。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末尾那几句话,说得那样有文章,看来,还是不乐见桂家参股。宜春之事到得现在,已经不是宜春自己的事了,在没有说服皇上之前,是否要暂缓引入桂家?”

    “引入桂家,这是宜春自己的决定。”清蕙眉宇间隐约可见无限坚定,在这一刻,她倒真正显露出来票号东家的本色,虽未故意做作,但言笑之间,已是翻云覆雨,纵使是皇权,也不过是其要考虑的一重因素而已。“如果事事都要看皇上脸色去做,他入没入全股,有什么差别?虽然皇上爱犯疑心,但事实上若无桂家参股,宜春在官员圈子里没有靠山,很多事一样铺排不开。他既然要鼎力支持宜春,就不应该反对这个决定。——也就是深知这个道理,皇上虽然不满,但却只戳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权仲白也不是寻常之辈,他立刻明白了清蕙言下之意:这实际上也是皇上的一种策略,如果宜春自己心虚恐惧,放弃桂家,那自然是正中下怀。并且在宜春跟前还是光滑溜圆好无把柄,占了便宜还落不下埋怨,可如果宜春不当回事,则皇上虽然不悦,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宦海、商海风云,具体到每一句话真是都有讲究,都有对抗。权仲白提醒清蕙,“可既然皇上发话,那也不能瞒着桂家了。不然,日后桂家是要埋怨你的。”

    如在以前,还能哄着桂家将错就错,上了宜春的船,但现在这么做,那就有点不厚道了。皇上这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宜春分股,添上了许多麻烦。清蕙自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却依然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感激,少许疲惫。

    “累死了。”她将额头顶在权仲白肩头,轻轻转了转,低声抱怨道,“皇上没安好心,说什么只为了桂家的事,才在这时候把我喊来。分明还是有意安排,给我添乱,待会回去,又要和爹娘周旋,少不得也要安抚解释,令爹娘明白宜春分股不引权家入局,实在不是和家里离心。还要尽快同桂家谈妥,在朝廷有动静之前,把分股的事给办下来。”

    单单只是这后一件事,就足够让七八个商场精英忙碌上一整年了,现在要抢在几个月内办完,任务肯定是极为繁重的。权仲白本已有几分心疼,不想清蕙顿了顿,又把皇上和她的那番对话,略作交待,叹道,“四百万两的买卖,我自己做主应承下来。还不知道乔家人怎么想的,李总柜又是怎么看的,宜春要是不愿吃,少不得我也只能打点我私家银子,这儿卖卖那儿当当,尽快凑足四百万两,把货给盘回来……”

    她拧着眉心,露出少少倦怠,“怎么卖最挣钱,还得费心思呢。皇上给的货,按行价算,是比四百万多些,可他说得对,物以稀为贵,这西洋货多了,那也就不值钱啦。”

    “多些是多多少?”权仲白问道,他有点吃惊了,“那么一大本册子,你一边翻看,一边就在心里估出总价来了?你这也太神了吧!”

    清蕙瞥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亲昵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她吐气如兰,鼻尖就顶着权仲白的鼻尖,“人家总册都造好了,难道不会分门别类,各自估价吗?别说我,就是你翻看一遍,十有□也能估出一个数来的,只是准不准,那就又要另说了。”

    权仲白忽然觉得自己在妻子跟前显得有点愚蠢,他张开嘴,又合拢了,如是反复了几次,才勉强收摄心神,道,“宜春若不愿吃进,你有这么多现银没有?四百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凑不够,可怎么好呢?”

    清蕙眼中波光流转,俨然已是胸有成竹,她却巧笑嫣然,偏偏还要来逗他,“是呀,凑不够,可怎么好呢?我相公不会挣钱,连一分一毫都帮不了我,我可愁死了我。”

    权仲白闷哼一声,却也不能不承认,同清蕙身家相比,只怕这世上会赚钱的男人也并不多。他不和清蕙斗嘴,而是沉声道,“若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这些银子,要凑齐却也不难。不过,最好是别和家里开口……皇上这是卖给宜春的东西,能别和家里扯上关系,就别扯上关系吧。”

    这句话说出来,当然不仅仅是表面这番意思,清蕙眸中,顿时闪过异彩,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按说权仲白和家里虽有矛盾,但关系也不能说是不密切,并不曾真的闹翻,就算从前有所不快,现在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可几次三番在这样的大事上,他的表现,又的确像是和家里十分离心……焦清蕙是何许人也?她自然看得出端倪,也自然会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

    权仲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这四百万,其实倒也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几日以后,朝廷将有大事,也许皇上就没心思来管这一茬了。你大可以从容和老掌柜的商量……他现在人还在京城吧?”

    “乔家三位爷都没有离京城太远。”清蕙也就顺从地转开了话题,她好奇地问,“这大事又说的是什么?你今天在孙侯府上耽搁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难道,他真的把那一位给带回来了?”

    “没有,”权仲白摇头道,“那一位比他先到美洲,他们有枪有炮,又有银子,买得来昆仑奴,孙侯隐约听说,在当地已经发展起了一块不小的地盘……他那一万多人劳师远征,又身怀重银,不敢离船太远,就没有追击下去。”

    此时两人已至国公府,在立雪院内关了门说话,权仲白将孙侯的决定三言两语告诉了妻子,清蕙自然亦受到震动,沉默良久,才叹道,“孙侯是明白人,终究没有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的确,孙家如此安排,权家、宜春都解脱出来,可算是很有担当了。权仲白道,“这件事,太大了,整个朝堂都要受到震动。皇上可能会缓一阵子才出这个入股监管的消息,你还可以从容说服桂家。”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真要拉桂家入股,你最好还是给他上个条陈,解释一下。不过,这种忤逆龙颜的事,平时可以随便做,最近吗……”

    清蕙又摁了摁眉心,踱到书案边坐下,一边和权仲白说,一边就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势。“第一件事,这四百万的生意,要有个结果;第二件事,得和桂家细谈入股,亦要从容分说,要表明皇上的态度,又不能吓跑桂家;第三件事,宜春的变动,今日的见闻,必须和家里有个交代……”

    她拖长了声音,“这是我必须亲自出面处理的三件事,第三件事,最为紧急。”

    说到这里,清蕙略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又道,“但这件事,在和桂家谈定之前,又不好和家里揭开。免得家里若要入股,我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是有点提防家里人的意思了,清蕙虽然不曾明说,但显然是遵照了权仲白的调子,在银钱、事业上,和家里把界限划得很清……权仲白心里有些感动,他握了握清蕙的肩膀,低声道,“这倒没什么,家里虽要问你,但那怎么说,也得在太子、皇后这件事的余波荡漾完了以后,才有心思了。这番变动,不可能影响不到我们家的。”

    具体怎么影响,权仲白没说,清蕙也没有问,只是她看着权仲白的神情就更疑惑了:在银钱上分得这么清,可到了朝堂有所变动的时候,他又给家里送消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的确让人很难回过味来,抓准他和家里人的真正关系。

    权仲白亦无意做出解释,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就道,“你今天也是够累的了,在这歇一歇吧,我去和爹谈一谈,明天就带你回冲粹园,事不宜迟,能早一天把几件事都定下来,还是早定下来为好。”

    说罢,便匆匆出了屋子,心里却也深知,以清蕙性子,那是决歇不住的,恐怕稍事休息以后,就要派人出去传信,请宜春几位主事者,回京一叙了。

    虽说结缡数载,一般的夫妻,至此已经都深深了解了对方,但焦清蕙的才具、志向,在从前似乎都永远笼在一层纱下,如今她方才慢慢往外揭开,却是一层一层,仿佛永远都揭不到头,真正的那个她,始终都还隐藏在迷萎后,他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发迷惘了:若是跟他到广州去了,两人无权位傍身,她一个女儿家,谈何创业经商?如此才具,难道只能消磨在闺阁之间,相夫教子,了此余生?

    任何一个人,只要认识焦清蕙,恐怕都会感到这是一种极度的浪费。似她这样的人,本来也应该站在最顶端,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光热,创下一番轰动天下的大事业。她绝不可能甘于平淡,就像是权仲白也不可能放弃医道,学着他的堂兄弟们,镇日里或是风花雪月,或是打点些家族生意,为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努力。

    她若身为男儿,两人势必毫无矛盾,虽说道不同志不合,可也不是不能惺惺相惜,但偏偏她是个女儿家,就算再强悍,身份始终是天然限制。她的政治地位,取决于他的政治地位,而要支持起她在宜春的地位,一个神医的空头衔,可并不足够……

    权仲白一面沉吟,一面进了国公爷的小书房:他身份崇高,底下人不敢拦阻,兼且又在出神,丝毫没听见下人们的呼喊。直到推开门扉,直入内帏,才发觉自己惊着了父亲的密谈。

    良国公正和云管事并几个底下人,绕着桌上一张地图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儿子就这么直闯进来,他脸上的不快一闪即逝,开口时语气却很温和,“怎么搞的,进来也不通传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们都下去吧。”

    云管事卷起地图夹在腋下,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友善地道,“二少爷出诊辛苦了。”便领着一群人,徐徐地退出了屋子,还为权仲白关上屋门,可谓是体贴至极。权仲白目送他们出去,随口便问道,“怎么,是生意上又有麻烦了?”

    “天山那里,出了一点小问题。”良国公随口道,“罗春最近在那附近打仗,我们有几辆车被扣住了。”

    他站起身来,倒是亲自给这个愣头愣脑的二儿子倒了一杯茶,“怎么,如此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出什么事了?你还能给我惹来什么天大麻烦?却只管说吧,我是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

    虽说话还是那样不好听,可暗含的关心,权仲白哪里听不出来?他心底不由一暖:父亲虽然冷淡严酷,但其实,也不是不疼爱几个儿子的……

    “叔墨的事,我还没听过您的意思呢。”他没提孙侯的事,反而问道,“他和您说了没有,他想带着媳妇,到江南历练几年。”

    心里有话,他就想直说,见良国公沉吟不语,权仲白索性就直接问了,“四个儿子,大哥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三弟那个性子,确实也不适合。您知道,我也不是那块料,季青年纪小,性子不稳定,有时候好走极端……您是怎么想的,就不多磨砺磨砺他?难道,您还指望我吗?”

    良国公眉头一跳,忽然来了兴致,他倒背双手,不紧不慢地戏耍起了儿子,“你这一问,有意思,家里这个情况,也非一日两日了。从你大哥离京到现在,几乎整整一年,你怎么从前不问,今日忽然问起?难道家里无人可以继位,忽然间又和你有关系了?我们的权二爷,居然有了接位的心思?”

    言罢,他手扶书桌,压□来,倒是一歪头,仰视起了权仲白的面庞。——看似戏谑到了十分,可权仲白又哪里瞧不出来,父亲捏着桌沿的手指,骨节都有点儿泛白了……

    忽然间,他心乱如麻,竟很后悔自己冲口而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一点都不好回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有些话说出口,一切就再不一样了。

    可……他又该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终于态度有改变了

    这句话,他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今晚单更~~~~~~~~~~嘻嘻嘻

144世子

    “我那点草料,您也清楚得很.权仲白究竟并非常人,沉吟了片刻,就断然道,“接位,我还是没心思,可家里总是要有人上位的。您今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是这一年来,我在一边看着,您对季青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太重视!”

    权叔墨不行,那家里自然就要全力培养权季青了,总不能临上阵了再来磨刀吧?人生七十古来稀,等国公爷七十岁的时候,权季青三十多岁,经过十多年的磨砺,倒是正好接过棒子。

    可其实不论是权伯红,还是权季青,现在管着的也都只是权家的药材生意,并一些家常琐事……你说这不重要吗?倒也未必,可要说这是良国公府立身的根本,那就有些可笑了。让良国公府在政坛上存继下去的,第一,是和皇家的亲戚关系,第二,是国公府继承人的军功,第三,是国公府在众勋贵之间的人望,第四,那就是国公府在历次政治纷争中的站队了……

    这四点,哪样都不是管药材生意可以管出来的。同皇家的亲戚关系,那得看婷娘的努力,军功,那要从小培养,好似良国公,十几岁就扛枪入伍了,这才能在盛年身居高位。现在的四兄弟,叔墨倒是对军事有兴趣了,但他那单纯的性子,未必能在军中混出头来,至于余下三兄弟,从未受过军事相关教育,要想建功立业,那是难了。

    要在勋贵之间培养人望,良国公就得多带着世子在外走动,起码要把老关系给维系下去,这些水磨工夫,也不是赶驴上磨就能拉起来的,没有七八年的温存,一旦换了当家人,人家未必还认这老关系。

    至于第四,这政治纷争么,因为权仲白特殊的身份,他倒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情不愿地被迫参与得很深了。余下几个儿子,根本都还没能摸得着门路呢,偶然能被叫过来,一起与闻一些政坛秘闻,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也已经就是全部了。现在的国公府,核心大权,还牢牢握在国公爷手上,看他的意思,虽然热衷于考察儿子、儿媳妇们的资质,但却根本都还没有痛下决心,要栽培哪一位呢……

    这些问题,别人看不懂,权仲白却是看得懂的,他对父亲多少也是有些不满的……

    择优继位是权家规矩,和嫡长继位比,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开国六七十个勋爵,到现在还能兴旺发达的,不过十数人家,权家要没有自己的一套,恐怕也早都被新贵们挤下舞台了。站在当家人的角度上来说,就算是再不情愿,良国公也要在几个儿子之间加以鉴别、挑选,选出那个最适合继任的儿子,这倒是怪不得他。

    可择优继位,是否意味着兄弟之间的亲情,就要随着这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而荡然无存呢?大哥就不说了,兄弟之情仍在,但这辈子已经是相对无言。老三本来和两个哥哥都处得不错,现在被逼得要到江南去自明心迹,这简直比天家还苛刻了,不想继位,那就得玩了命的韬光隐晦……就算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吧,如今就剩季青一个苗子,他自己是摆明车马无意接位的。老人家要么大力栽培季青,要么就把话咬死了,权仲白不接位,国公府那就按绝嗣处理了——这好歹也是干脆利落地出了一招,现在么,态度如此暧昧,不等于是挑拨兄弟两人相争吗?

    “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权仲白道,“我知道您,您指望清蕙这一剂猛药,能把我给扳正了、救活了。我能脱胎换骨,和家里齐心协力,去算计、去争取,主动把这个担子挑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瞅了良国公一眼,见父亲咕嘟着嘴,用眼角余光瞄着自己,神色高深莫测,不禁微微一笑,由衷道,“娘在我们父子两人间斡旋,也真是左右为难。娶焦氏,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我们之间这局棋,随着几个兄弟逐渐长成,姐妹们逐渐出嫁,您能制衡我的手段也不多了。清蕙这门亲事,怕就是您出的最后一招了吧。”

    良国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道,“好小子,就算这是你爹能走的最后一步棋,却又如何——这步棋,我不是也走得不错吗?不然,你今晚何必还和我提起这事?”

    真要立定决心不肯接位,这种事管他个鸟?只是如今大哥远走,三弟挑明心迹,四弟似乎不受长辈青睐,妻子才具惊人坐拥敌国财富……谁说良国公这步棋走得不好?这一系列变化,不都正是焦清蕙这枚大石子儿击出的涟漪?清蕙为他改了不少,可谁说他没有被清蕙改变?权仲白不禁苦笑起来,他道,“真要觉得季青不行,我还能往哪儿逃啊?难道还真让幼金继位?不过,季青就那么不好?我看他平时办事说话,也很沉稳端凝,颇有大家风范的。”

    “你真觉得季青可以?”良国公微微抬高了声调,斜睨着儿子,权仲白有点说不上话了,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为弟弟辩解。“他还小……”

    权季青平时为人,的确是有一定问题的,这问题出在哪里,也许大家一时说不出来,但权仲白和良国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辈,却不至于感觉不到。良国公低沉地道,“他还小?你在他这个时候,已经凭着自己的本领,挣得三品功名了。更休说天下大势,因你一人扭转,难道皇上心里就不清楚吗?他这个宝座,有一半,是你塞到他屁股底下的。”

    “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权仲白皱眉道,“再说,这样比较,对季青来说也不公平……唉,我知道我说话,您听不进去的,只是我先把丑话搁在前头,您熟知我的做派,想必也多少能推演出来,一旦我继位世子当家做主,肯定不会按您的意思办事。”

    他有几分顽皮地冲着父亲笑,“您和我这局棋,可不是我继位世子,就算下完的!”

    良国公不禁手摁太阳穴,低低地□了一声,他有点赌气,“你要是和你媳妇换一换,那该有多好!”

    不过,这片刻的失态,也很快就被老人家给控制住了,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那高深莫测的表情。“就是因为知道你的性子,这不是还在掂量季青吗?他要是能把毛病改好了,再成熟一点,说不准也不是不能大用……不过,你忽喇巴着急上火地来找我扯这个,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扯这个吧?”

    他似笑非笑地拿手指头点了点权仲白,“你媳妇刚被燕云卫截住接走,才回来,你就说起这事。这么简单的手腕,就想分你老子的心?是不是宜春票号出了什么事,你们小夫妻,不想告诉我们知道啊?”

    姜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居然直接就猜出了结果。其中复杂的推理,良国公也不知是信任权仲白能自己推演出来,还是不想多费唇舌,竟是压根就懒于解释了……

    权仲白一弯眼,也是见招拆招。“是不大想让你们知道,清蕙倒是想说,我拦着没让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问,我来这里,是有另一个消息要告诉给您知道的。”

    良国公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倒背着双手,颇有兴致,“什么消息,能让我一时半会还顾不上追究票号的事?你这小子,未免也对自己的口才太有信心了吧——算了算了,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吧。”

    权仲白自然很有把握,他微微一笑,父亲还站着呢,自个儿倒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甚至于放浪形骸,还把脚翘到了良国公的书桌上。“您可听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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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后废太子,这可是天大的事,即使孙家和权家关系说不上密切,可良国公也必须立刻做出反应,把权仲白打发回去,他独自一人在书斋沉吟了半晌,这才亲自走出门去,喊人把云管事又叫了回来,两人密斟了半晌,他这才进了内院,往拥晴院去,陪母亲用夜点。

    少夫人被燕云卫拉走,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小事,当然,权夫人并没有大事张扬,但太夫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和良国公一样,她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皇上的用意,“肯定是为了宜春票号,我们不也收到风声了?也不知谁给皇上出了这么一个刁主意,向几大商家入股监管,这一策明显针对的就是宜春号,这一次,票号未必能顶得住皇家的压力。焦氏自重身份,素来不肯轻易开口求人,但家里却不好装聋作哑……我看,这一回得出面拉她一把了。”

    从这一番话来看,太夫人对焦氏这个孙媳妇,大体来说还是满意的。良国公微微一笑,低声道,“娘,您猜怎么地?仲白今儿主动问我,这国公位究竟要不要他来承担——”

    见太夫人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良国公唇边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他似乎被权仲白逗得很乐,“这个死小子,还威胁我呢!拿继位后的事来吓唬我,虽说还是不希望继承这个位子,但态度上的区别,您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与其说这是威胁,倒还不如说是事前声明,和从前动不动就想逃到南边去的那个权仲白比起来,如今的权神医,态度何止是松动了一点半点?简直就已经暧昧得令人浮想联翩了。太夫人眼睛亦是一亮,她禁不住一拍大腿,“有门儿啊——”

    像权仲白这样的人,一件事要有心去做,如何能做不好?他在政治上的天分,几个长辈也都是见识过的。要不然,也衬托不出权伯红、权叔墨的平庸,要不是当时权季青年纪还小,几兄弟俨然是都要被权仲白给比下去了。只是天才越横溢,性子就越桀骜,他要这样折腾自己、消磨自己,只愿以医道为业,家里人也拿他没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娶了媳妇,这才三年不到,态度渐渐不就软化下来了?

    “焦氏这个媳妇,说得确实是好。”太夫人和良国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没等良国公发话呢,自己先就感慨了一句。良国公眼神幽微,点头叹道,“是啊,妻贤夫祸少,她这个水磨工夫,做得真好。”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权仲白这番变化,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因为妻子,虽说清蕙这几个月没在立雪院里住,甚至于对长辈们还颇多冒犯,可只是今晚权仲白和父亲的这一番谈话,就已经足够令几个长辈对她更加满意了。

    太夫人亦跟着儿子叹了口气,“说莲娘进门,这件事丝毫没和她商量,甚至连风声都没有透。看来,是伤着她的心了。这个小姑娘,也挺狠,拿得起放得下,说一声不管家,居然还真就什么都给放下了。票号这都什么情况了,乔家那几兄弟,下半年只在京城一带游走,随时进城来和她密斟。她居然还是一声不吭,好像这件事,和咱们真就没关系了似的。”

    不管是蕙娘这国公府二少夫人的身份,还是权家原本持有的那几分干股,都使得权家可以随时名正言顺地干涉朝廷针对宜春号的举动,只是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票号不开口,难道国公府还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良国公轻轻地哼了一声,“傲啊,傲在骨子里。从前呢,里头傲,外头也傲,现在外头是夫唱妇随了,里头……也还是那么傲。燕云卫把她接到封家去,到底见了谁,谈了什么,是见了连公公,还是皇上本人——她和仲白都不肯开口。我看,仲白平时懒于用心,这件事,说不说肯定在两可之间,做主不说的那还是焦氏。她这是对府里有点离心了……”

    “府里对她也的确没什么见好的地儿。”太夫人倒是为清蕙说了一句公道话。“有点又打又拉的意思,又要看人家的本领,给人家出难题,又没给一点甜头。这本事大的人,脾气也都大,指望她和林氏一样好脾气任揉搓,是有点非分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总不会以为,就仲白那点虚名气,就能保住她的身家吧?”良国公道,“她祖父下野才多久,一年没到呢,就打起宜春的主意了。她心里肯定还是想争的,只是……”

    他唇边慢慢露出笑来,却并未把话说完,而是征询地向母亲道,“家里这几个子女,现在也都泰半看清为人了,仲白、焦氏,不论天分才情,都高出余子不少。尤其是焦氏,大出我意料多矣。您要是没有二话,这世子之位,咱们娘俩心里有数,就定下来了?”

    太夫人肩膀一弹,思忖了半日,才苦笑道,“嘿,本还想再看几年的,但恐怕焦氏是没有这个耐心了。定下来也并无不可,只是——”

    她有几分犹豫,“焦氏现在也就一个儿子,子嗣还是太稀少了一点……还有,季青这孩子,又该如何处置?”

    “识时务者为俊杰。”良国公淡淡地道,“他的那些小动作,从前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大局底定,他要还觉得自己能够为所欲为,那就不是俊杰了。一个人没有这个高度,去玩弄这个手段,那不等于是在玩火吗?”

    在权仲白跟前,他有多像个父亲,此时此刻的良国公,就有多像个冷酷无情的政客,他似乎压根就没动情绪。“就算玩火**,不也是他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父子大斗法啊……国公真偏心小白。

    ……今天**好像又抽了???怎么也发不上来,以为发成功了结果进存稿箱OTL

    话说明天应该有评论1W2的双更!

145决断

    纵使此时的京城,不知还有几番暗流正在涌动,但京城的太阳,每日里自然也都会照常升起。这一日似乎和平时也无甚不同,立雪院两位主人早上起来,权仲白照例收到了许多出诊邀约,其中就有来自郑家的帖子:据说,是他们家姑奶奶,桂家的二少奶奶动了胎气,这会也不敢轻易搬动,请权仲白过去给她扶脉。这帖子又顺带着和权仲白叙了叙旧,并以故人的身份,力邀蕙娘也一道跟着过去,说是桂含春借岳家宝地做东,欲请两夫妻在郑家用个便饭。

    算不上太得体的借口,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外地人家,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规矩,尤其是请个年轻男大夫来看产科,希望有其妻子在一边陪伴,也很说得过去。权仲白那个性子,自然是拔脚就要过去,蕙娘‘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声招呼,自己速速穿戴起来,便同权仲白一道,又再往郑家过去了。

    郑家正办喜事,虽说正寿日过了,一干尊贵外客不再叨扰,但自家族人、并远亲近邻,却是要连吃几天喜酒的。府内处处热闹,震天的鞭炮声、嬉笑声、戏乐声,隔着几重院子,都还能隐隐飘到蕙娘的轿子里。她一面听着这个,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计算着脚步:在车马院里换了小轿子,由小厮们抬着进了二门,在二门里再换了婆子,走到如今,已是深入内院了。一般回来省亲的娇客,因有姑爷在,都是住在客院里的。看来,这位桂二少奶奶,在父母心中还是颇有地位,在夫家又很得宠,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

    要和桂家做生意,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收集桂家的种种资料。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个性,更是早有打听。因此,当轿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几位侍女将她自轿中扶出时,蕙娘一眼便看见了门前和权仲白握手言欢的疤面青年。

    他比权仲白年轻几岁,但因权某人善于养生,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贵锦绣堆中的缘故,两人看来竟是年纪相当,桂含春还更显年纪。这些年的边境战事,使他的气质同京城中的禁卫军,又有极大区别,虽身着光鲜衣物,但眉宇间似乎自带了边疆烟尘,尤其是面上淡红色一块伤疤,更显铁血气息。这种人虽然第一眼不能讨人喜欢,但却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蕙娘只看了他一眼,便在心底松了口气:这种时候,最怕见到的就是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衙内人物。那样的人虽然好对付,可却根本无法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地在重重局势中作出决定,在如今京城的□势之下,同这种人谋事,只是徒费唇舌……

    她在打量桂含春,桂含春何尝不在打量着她?两人目光盘旋在对方身上,也不过只是片刻,便都对彼此含笑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蕙娘便进里屋去见桂二少奶奶——因寻的那个借口,她正半躺在床上,倒不必下床出来迎接客人了。

    “真是劳动权世兄了,”她眉眼含笑,温温和和地同蕙娘道,“昨儿劳累了一天,今儿还真有些不大舒服。正好就借着此事,我也躲躲懒,不到母亲跟前去,不然,又要应酬上一天光景。有些多少年没见的老亲友,也要上来问西北的事,这不仔细说说,还容易得罪了人……”

    蕙娘亦抿唇笑道,“弟妹客气啦,我昨儿大晚上的打发人给你送信,你不都没说什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环境。郑氏也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必担心,我这一次过来,人多。娘家就给打发了几个杂使婆子,这也是我从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一会咱们到西里间去,门一关,再清静不过,声音稍微小一点儿,别人也听不见什么。”

    她虽显得很有把握,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顶棚,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她也并不多说,只同郑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闲篇,因又谈到现在广州大放异彩的桂含沁一家。郑氏道,“他们在广州那是乐不思蜀,说是那里民风自由,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和京城就更别提了。现在含沁接了些族人过去,还有几个弟妹的亲戚,也都在广州营生。据说那里的生意,确实好做。”

    会接族人过去,泰半都是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势力,需要自家人来帮衬了。蕙娘点头道,“我听说杨家也有指挥么,似乎就是杨少奶奶同族的弟兄,这回也立下战功了——到底人丁旺,他们这一族现在除了文官,居然还出武将了。”

    文武藩篱,高不可攀,郑家、焦家都算是文官谱系里的,世代必须靠科举出身,否则再大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郑氏也道,“是,我们也都说,那是极难得的人才了。别看现在才是个千户,可年纪还不算太大呢,将来再进一步,在千户位置上退休,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不免又和蕙娘嗟叹了一番京中各大户人家的起落,正说着,桂含春同权仲白联袂进来,桂含春便含笑冲妻子道,“说什么呢,这么动情,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铁汉柔情,他虽然一身武将气质,但对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很柔和。内外之别,立刻就看出来了,不比权仲白,对外人说话是一番讨人厌,对内人说话,是另一番讨人厌……郑氏忙亦笑道,“没有动情,就是白说些别人家的事。”

    桂含春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说:妇道人家,就是这么三姑六婆……自然,这两个聪明人,也是不会将这话给说出口的。权仲白便请郑氏起身,道,“听说弟妹小产过几次,可否和我仔细说说历次症状……”

    他这里正开口呢,那边桂含春已经冲蕙娘使了个眼色,从容道,“他们谈他们的,嫂子,里间请。”

    说着,便亲自将通向里间卧室的帘子高高挑起,如此,权仲白等人在外间问诊,两人在里间商议,彼此一眼可以望见对方,但说话声稍低一点,便不至于互相听闻,这番安排,可说是比较妥当了。

    从细节处见工夫,这位桂少将军,显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也算是粗中有细了。蕙娘心里,对他多一份信任,进了里屋入座之后,她也为自己的鲁莽道歉,“着实是事出有因,才这么着急上火。也就是要赶在这几天内,把事情安排出个结果来,不然,一旦局势变化,则双方都有事要忙,这段善缘,也许就结不成了。”

    桂含春双眸精光一闪,沉吟了片刻,才道,“刚才子殷兄和我一路进来,也说了这么一番话。贵伉俪深居朝政中心,消息灵通,不说我们穷乡僻壤的桂家无法相比,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后。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这么看重的消息,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蕙娘左右张望了一番,低声道,“就因为事情不小,所以才更要慎重。这件事,谁也不知会闹得多大,也许会引发另一番朝堂风云,那也难说。”

    桂含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居然也不再问,蕙娘心底,吃得更准了——识看眼色、深知进退,桂家这位宗子起码从第一印象来说,同乔家、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爷给焦家的评语一样,虽然僻处偏远,但家风严正,决不吃里扒外、出尔反尔,还是很靠谱,很是值得来往的。

    两人初次见面,肯定要互相试探、熟悉一番,也摸摸对方的底细。桂含春一时并不着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弯弯绕绕,和蕙娘叙了叙旧。“昔年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军粮调动艰难。我们的粮草官到京城要粮,就多亏了贵祖父热情招待,一力为之奔走、斡旋。虽然双方未谋一面,但实在还是有交情在的,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爷子的恩情,这一次我过来京城,还特地叮嘱我给老爷子预备了些土产——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请少夫人不要见笑。”

    蕙娘客气了一番,自也绞尽脑汁,从焦家这面和桂家扯了一点联系出来——这豪门世族,办事总是要讲究一个关系,扯得上关系,那就好说话了。桂含春要和她谈宜春号的关系,那是焦家一脉相承的产业,所以他只能从焦家来扯,不然,倒是可以直接把权仲白几次去西北时的交情拈出来用了。

    两人谈了一会,彼此稍微熟络一些了。桂含春便先斟酌着道,“此次和嫂子会面,实在是家父有几个顾虑,不是乔家人能弄明白的,甚至连贵府管事,都懵然无知。因此不得不跑上这一回,也是打扰嫂子了。”

    快人快语,投合蕙娘性子,她欣然道,“这也是自然,我也有些具体细节,想和少将军商量,少将军请先问吧。”

    “第一个疑问,也是最大的问题……宜春号这只金鸡母,将来盈利,只有越来越大的道理。”桂含春说起话来,安静、柔和中,似乎总是透了一种新鲜的爽快,好似大夏天里的一根黄瓜,散发着很怡人的清爽。甚至就连讨论规模如此巨大的交易,他都显得很从容。“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会招来处处觊觎,虽然现在还有老阁老余威护身,但……财帛动人心啊,家父意思,桂家在西北、东南虽然还有些薄面,但毕竟不比京城世家,对付一般的宵小可以,可要有些更高一层的巨鳄,那就不是桂家所能应付的了……”

    又想占便宜,又不想承担风险,这也是人人难免的心态,桂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倒也算是忠厚老实了,起码还是把对地方上中低层官吏的活计给包去了。蕙娘问道,“更高,高到那一层?亲民父母官、一地州官、封疆大吏、阁中宰相——”

    她注视着桂含春,一层一层地说,“还是皇亲国戚呢?”

    说到前头几重,桂含春的神色都很平静,这最后四个字,却令他眉头一跳。蕙娘心里有数了,她反而露出欣赏之色,微笑道,“好,桂老帅思虑深远,可见是真有兴趣入股宜春。的确,贵府地位超然,不说封疆大吏,文武殊途,就是阁老们也不能对军事随意开口,真正有资格力压贵府的,全国也就只有那么几户占了军权,又偏偏还身为外戚,和皇家带了亲的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钱虽然是好东西,可也不必为了它揽上这样的麻烦,如此担忧,也是入情入理……我可以对少帅保证,等股份稀释完毕以后,这几户人家,是绝不敢把手插到宜春里来的。”

    “少帅这称呼,我不敢当。”桂含春静若止水,“嫂子这句话,口气有点大了,含春愿闻其详。”

    “这就容我卖个关子了,稍后自会向少将军说明的。”蕙娘对桂含春做了个手势,“还请少将军再问。”

    “好,”桂含春干脆地道,“这第二个顾虑,便是以宜春股份的昂贵,我们桂家即使只占一成股份,亦要付出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现银。这笔钱,桂家也许不是拿不出来,但却势必要抽空所有银两储备。可若不出钱占据干股,父亲又觉无功不受禄,拿不了这份钱。虽说前头几位管事,也给了一些解决的办法,但都感到不够妥当,父亲意思,桂家有一批旧银,大约三百余万,是本朝初年得到的银子,上头是没有官印的。宜春按说不收这种银子——”

    没有官印,是否真是本朝初年得到的,恐怕还真不好说呢。桂家这是明目张胆,立刻就要来洗黑钱啦……蕙娘瞳仁一缩,唇角逸出一线微笑,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如传言一样,宜春在山西本铺有座银山,只要成色十足,再熔炼三百万两进去,又有何不可?”

    桂含春瞅了她一眼,轻啜了一口茶,他的肩膀放松了一点,语气就更为柔和了。“嫂子果然是爽快人。”

    他又说了几个问题,那就都是很具体琐碎的顾虑了,有些牵扯到政治上的进退,比如说王家和焦家的关系,盛源号和王家的关系等等,倒也只有蕙娘能随口回答上来。其余几个高层,都没有这个身份。自然,他也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很快,他就对蕙娘举了举茶杯,示意自己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时间宝贵,蕙娘也丝毫没有浪费,她一顿杯子,微笑着道,“方才少将军问我,如何防止皇家外戚、各地藩王对宜春出手……”

    便简明扼要地将皇上欲要入股监管所有规模超过一定程度的大商户这一事给说了出来,“这事已有风声流出,我也就不讳言了,宜春就是皇家入股的第一户商家。”

    这消息实在是太刺激了,桂含春如此城府,亦一下站起身来,难掩震动,“这么说,我们桂家入股银两——”

    “少将军心急了,”蕙娘笑道,“您入股多少银两,是干股还是湿股,还不是凭着我们一张嘴在说?这件事操办得急,那就是想在皇家入股前给办下来,不然,以后怕真没有人敢入股宜春了……”

    桂含春疑惑稍解,眉宇间却仍是顾虑重重,蕙娘并不多做安抚,而是又再给他添担子,“明人不说暗话,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不敢打宜春的主意?因为对宜春想法最大的,另有其人。皇上是很想一口把宜春给吃掉的,只是他没有这么大的口。少将军,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留心注意了:入股宜春,很可能会招惹皇上的不快。虽说以我们分析,皇上并不会因此迁怒桂家,但任何事都有例外,其中的风险,您得自个儿掂量好了再说。”

    见桂含春眉头紧皱,她又缓缓道,“这件事,必须赶在皇家入股前办,要安抚皇上,却只能在这两天上书。虽说不合情理,但我也只能给您一盏茶的时间考虑,是入局还是出局,就在您一言之间了。如若桂家不答应,我们就得和别的人选接触,时间宝贵啊——请少将军明察。”

    一盏茶工夫,如此重大的决定……

    即使是爽快如桂含春,也不禁眉眼端凝,半晌都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正紧张地思考着个中利弊。蕙娘也并不催促,只悠然望着手中怀表,口中无声地计时,一盏茶工夫刚过,她便道,“少将军,意下如何?”

    桂含春猛地一咬牙,轻轻一击桌面,居然也就如响斯应,给出了答复,“正经生意,为什么做不得?君臣自有分野,桂家也不是皇上的奴才。这个股,我们桂家入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一遍遍地刷新终于更上了……累死了,

    小桂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啊哈哈哈,宜春的问题终于解决一半了。

    9点-9点半来看双更吧!

146得失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至此,入股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蕙娘唇畔含笑,重又起身给桂含春行礼,“日后票号事务,还要烦少将军多照顾了。”

    她心底却亦不禁好奇:这三百万两银子,桂家就真如此渴望洗白吗?地方军门,最怕招皇帝猜忌,桂家行事又一向谨慎,如果皇上没有那番召见,她自也不会明言,桂家入股倒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在皇上这么一番表态以后,再不明说那就有点不厚道了,主事的又不是桂元帅,而是桂含春这个近年来被极力培养的宗子。虽说宗子身份特别,但这么大的事,他很可能无法承担起当机立断的压力,她其实已经不大看好桂家,甚至在心底咂摸起了另一户可能的人家。没想到,桂家的态度居然这么坚决,宁可承担皇上的不悦,也要入股宜春……以他们的眼界来说,这图的可能也不止是钱了吧……

    桂含春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和蕙娘商定,譬如这股份如何稀释,桂家拿出多少现银来,占多少股,又以每年分红的多少来填补本钱亏空,最终能达到股、本一致等等。蕙娘一一和他说定了,又道,“少将军若是有闲,乔家几位爷、李总柜都会过来,增资毕竟是件大事,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那是要的。依我看,几个东家也应定期碰面,起码一年两次,大家互相问问好,互通有无一番,也是好的。”

    桂含春看了蕙娘一眼,缓缓道,“我离京是要陛辞的,如若京中出事,可能回京脚步也会延缓……”

    既然最终答复入股,那么双方关系自然不同,蕙娘原来不愿说的话,现在似乎可以说了,可她却不接这个话茬,只笑道,“就按原来离京的日子,他们也赶得过来的,只要少将军有闲那就好了。”

    两人说到此时,几个疑问都已经彼此解释完了,甚至连琐碎细节都商定不少,算来几乎是谈了有半个时辰。权仲白那边诊疗居然都还未曾结束,蕙娘望了外间一眼,看他居然在给郑氏放血,不禁有几分纳罕,因对话也算有了个结果,正欲起身出去看个究竟。桂含春忽又道,“家父的顾虑,是告一段落了。我本人还有一个顾虑,想耽搁嫂夫人一点时间。”

    蕙娘有些吃惊,才抬起了身子,又坐回了椅上。桂含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权仲白的背影,他的声音,比方才提得要高了一些。

    “实话实说,如今宜春的几个股东,乔家、李总柜,那是具体操办经营这门生意的人家,可说是以经营立身,天家硬插一杠子,算是以天威立身,我们桂家也算是有些地位,以势立身……”他问,“嫂子虽然出身高贵,如今更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可老阁老年事已高了,将来若嫂子要和子殷兄分府出去,又以什么在票号内部立身呢?”

    这问题虽然如此尖锐,可桂含春的态度却很坦然,甚至还带了一点同情。“若说以昔年情分立身,那想必嫂子要比我更清楚,三文钱都能闹出人命,在这惊人财富跟前,情分,是靠不住的。”

    究竟是乔家靠不住,还是桂家靠不住,他却没有明说——其实,也相当于是已经明说,不然,这就不该是他自己的顾虑,而是桂元帅的顾虑了……如若权仲白没有正位世子,将来那就是要分家出去的,桂家和清蕙又没有任何交情,甚至和权仲白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以势力联合乔家,以高明手段,将焦家股份逼出,立刻就是数不尽的好处,却没有什么坏处可言,甚至连良心上的不安都不会有,毕竟,就不说桂家,连如今的乔家一代,和清蕙都不能说有什么情分了。

    蕙娘微微一扭头,透过挑起的帘子,望了权仲白的背影一眼,见他肩背绷紧,手上动作也停了,她不禁微微一笑,才道,“少将军这话知心,情我领了……您说得对,靠情分,自然是立不住身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进则退,就是我们国公府,这一代也是人才凋零,要没有个能人领着,再过二十年,怕是连夫家的势都靠不上了……”

    这句话,倒是把桂含春的另一重意思给解读出来了:桂家三个嫡子,个个都有军功,还有个偏房桂含沁,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好汉三个帮,二十年以后,桂家肯定还能继续兴旺下去。而权家呢?老大去东北,老三才入伍,老四根本就没听见声音。权仲白承继世子位,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已经板上钉钉,但承继了世子位之后,这条路怎么走,那就有点没谱了,任何一个了解权仲白的人,怕亦都明白,他会是个很好的医生,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却很可能不是一个可靠的政治伙伴,一个合格的国公爷……他几乎是不可能掌握实权的,而如果这一代不出个实权人物,即使二十年后第三代能够上位,距离良国公手握重权的时间,也已经有点太远了,五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关系变冷……

    桂含春见蕙娘说破,便也露出担忧、同情之色,他缓缓道,“也是因为嫂夫人爽快利落,我才将这话出口。朝堂上的事,有时候没人情可讲。家族间的纷争也是如此,我桂含春虽不是那等鸟尽弓藏之辈,但——”

    “少将军说的对,”蕙娘一挺脊背,柔和地打断了桂含春的话语,“门阀之间,没有人情讲的。如要把我的利益,寄托在少将军的人品上,对少将军来说也不公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其实根本无法寄望于外人,只能靠我们这些局中人,不断的努力奋进。希望将来有一天,少将军可以不必担心。”

    桂含春心领神会,冲蕙娘欣然一笑,起身道,“若嫂夫人是男儿身,定然有一番大作为,含春也必定倾心结交。闺阁女子,几个能有您这样的胸襟和气魄?”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口风一转,又开起了玩笑,“您身为巾帼,是朝廷的损失,可却是子殷兄的幸运。子殷兄真乃天之骄子,非但自己天纵英才,连嫂夫人都是如此人物。上天对贤夫妇,也未免太偏爱了吧!”

    蕙娘紧随其后,本想也说几句玩笑话的,可见郑氏面色不大好看,便知机咽下。桂含春此时已经出了屋子,自然发觉不对,他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低声问权仲白,“只是个平安脉,居然扶出不对来了?”

    郑氏这个不舒服,是被蕙娘的口信给催出来的。众人自然是也没有放在心上,权仲白不过是顺便给她扶个平安脉,做做人情而已,这一扶脉扶了小半个时辰,还要放血,蕙娘早有些疑心了,只是无暇他顾,也没往深里想。此时一见权仲白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大好了,果然,权仲白摇了摇头,道,“前几次流产,将养得不大好,坐下病根了。这一胎得小心一点,我看,不能再劳累颠簸,得在京城生产了。”

    他拎起药箱,顾盼了一番,道,“这里没有桌子,我到外头开方吧。”

    说着,便掀起帘子,走出堂屋去了。

    桂含春哪还不知机?他面色沉重,匆匆摸了摸妻子肩头,以示安慰,便跟着权仲白一道出去了。

    其实,这群名门贵女,亦没有谁是简单角色,蕙娘和郑氏对视一眼,也看出来,郑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问题,恐怕不在小,权仲白甚至都不愿当面仔细地告诉她……

    这等坏消息,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打击,尤其郑氏又有过几次滑胎的经历。蕙娘想要安慰她,又觉得两人交情不到,多说也露矫情,便只是轻轻地握了握郑氏的手,低声道,“不要紧,总是有办法的!”

    郑氏眼神茫然,好半晌,才轻轻对蕙娘一笑,回捏了捏蕙娘的手,低声道,“唉,是啊,实在不行,办法总是会有的……”

    说完这句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权仲白和桂含春两人低低的对话声,穿过帘子进来,已经不大清楚了。蕙娘着意听了一会,都听不出所以然来,郑氏显然也是如此,过了一会,她索性不再去听了,而是和蕙娘聊起家常,“蕙姐姐,权世兄屋里,有几个人了?”

    这时候问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能揣测出郑氏的思绪,蕙娘有点尴尬,但这事又无法说谎,只得道,“没人,我想给他提拔几个人,他自己不要……他性子怪得很。”

    “嗯,权世兄不要妾室,一点都不令人吃惊。”郑氏被她逗乐了,“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也觉得,这种事情,天经地义的。那时候,大家看含沁媳妇,和看怪物一样,我心里也觉着,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妒忌了。”

    她歇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没想到嫁到西北,家规就不准纳妾。他平时公务忙,也丝毫没有不规矩的意思,连眼尾都不看向别处……唉,他待我实在是很好的。婆婆对我,也没得说……都滑胎两次了,还没提开脸的事。是我自己命不强,从小京城长大……养得弱不禁风,始终习惯不了西北的天气……”

    她有些呜咽,“其实,我挺羡慕四弟妹的,她不怕呀,生了一个儿子,就心疼她生育辛苦,说是第三胎完,几年内不叫再生。我、我就不行了,宗房人口稀少,那怎么行,一个哪够,起码三个、四个,才能把这么大的家业给撑起来……没有人逼我,我自己要逼我自己……刚、刚才,权世兄说我思虑太重了,伤到胎儿。我、我……”

    她说的四弟妹,应该就是桂含沁之妻了,看来,两房虽然天南海北,但一直互通消息,关系还是很亲密的。只是从前,郑氏自己日子也美满,就不会多羡慕含沁媳妇,而现在就不一样了。身为宗妇,承担的东西,总要比妯娌们多些……

    蕙娘也从心里为郑氏难过,她重又握住了郑氏的手,郑氏便将头靠到她肩上,轻轻地抽泣了起来,又似乎是在自我宽慰。“还好,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

    脚步声响处,桂含春撩开帘子,轻轻地进了屋,从蕙娘肩上,把郑氏给搂过去了,蕙娘冲他点了点头,也不和郑氏告别了,自己出了屋子,权仲白正在堂屋里等她。两人当然也不吃饭了,一道出了院子,换轿上车,直到车行出府,权仲白才问她,“和明美谈得如何?他这个人,我是很看好的,虽然比不得他弟弟明润机变,但明润性子,不适合做族长,明美却是天生就有当主官的气质。年纪虽轻,可却也很老成了。”

    蕙娘这才知道桂含春表字明美,另外一个明润,应该就是桂含沁了。她胡乱点了点头,便问权仲白,“郑氏的脉象,不大好?”

    “她和你是反着来的,贫血。”权仲白道,“血色太淡了,而且脉象也弱。自述起行经诸状,可能是在西北水土不服,家务繁忙,日常饮食又不能精心调养,几次月子都没坐太好。母体坐下病了,两个孩子都在六个月流的,这一次这孩子要是六个月能保住还好,不然,一连滑胎三次,这第三次是最凶险的。”

    他也有些感慨,“人这一生,谁不是在鸡蛋壳上走路?她要是血崩,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何日后?就是保住了,以后也再不能生育,必须服用避子汤。不然要再怀孕,她胞宫可能太薄,再流一次,必死无疑。”

    “若是这胎儿保住了——”蕙娘不禁就道。“应该就还好些了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看情况,要是生得艰难,以后也最好都别生了……”

    “这些话,你都和她说了?”蕙娘想到郑氏哭成那样,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了。权仲白道,“我对她说了,也对明美说了。任何一个人不知情,将来都可能造成人命惨剧,不过,对她说得肯定是尽量委婉了。她恐怕很受震动吧?”

    这还用说?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可又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道,“是很触动,不过,人世间就是这样,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做宗妇的人,也不能被这种事困住吧,我看,她哭个一阵子,应该也就能自己缓过来,做出布置了。”

    做的是何等布置,就更不用点明了,权仲白露出一丝似乎是讥讽,又似乎是感慨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唉,这个人间世!”

    #

    两夫妻半日折腾,都有些疲倦,权仲白还有几个病患要出诊,把蕙娘送回立雪院,就自己去忙活了。蕙娘却也没能安宁几分,她才换了衣服,便被权夫人叫到歇芳院去说话,不外乎也就是盘问她昨日被燕云卫接到哪儿去了,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蕙娘亟需一点空间来好好反省整理,再说,剧变当前,她也无心和婆婆绕弯子,痛痛快快竹筒倒豆子,就把皇上的意思,以及宜春增股的事,告诉给权夫人知道。权夫人自然也听得非常七情上面,眉毛一跳一跳的,情绪显然非常激动,等蕙娘说完了,她稳了一会儿,才沉声问,“宜春增股,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

    她瞥了蕙娘一眼,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唉,算了算了,这会再说这个也没用。你且说说,按此计划,增股以后,你的股份会缩到多少?”

    “桂家进来,是占十二分,我们按股比退些给他,”蕙娘有些吃惊,却仍迅速答道,“娘为我不必担心,这件事上,乔家还坑不到我的。”

    态度很好,可话却说得含含糊糊的,权夫人看了媳妇一眼,也知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了。虽说焦氏过门已有近三年,可宜春的事,那还是雾里看花,令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问了几句琐事,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家里又不至于贪图你的陪嫁!做这个姿态,没的让人寒心。”

    一句话出口,又觉重了,见焦氏沉下脸来,有些不快,又要起身请罪,她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无奈,乔家那头逼着你呢。你也为难,可——唉……你也累着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自会为你向你公爹、祖母解释的,到时候,你再赔两句好话,这事也就跟着过去了。”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应酬——刚把蕙娘给打发走了,权夫人立刻就命人备了轿子,竟亲自出了二门,到小书房去找良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

    权家高层们简直被蕙娘搞得没脾气了|

    PS谢谢黑羽庄主、某只、kirsten的长评!Melissa的浅水炸弹(好威呀!)、浮生六记、花椰菜、阿Lyn的地雷!

147惊吓

    短短两天之内,波澜起伏地连番经历了这么多场对峙,蕙娘就是铁打的筋骨,也有点熬不住了。从歇芳院回来,她传出话去,把底下人支使得团团乱转,自己倒是偷了浮生半日闲,睡了一个时辰,爬起身来,又把歪哥抱到身边,再揽了两只乖巧可爱的哈巴狗儿、小奶猫儿,同儿子一道看猫儿狗儿在地上玩耍,歪哥乐得直拍手掌,笨手笨脚的,俯身就要去抓小猫,口中还嚷道,“喵喵、喵喵!”

    小孩子长大,真是一天一个模样,有时候像爹,有时候又像娘,今天的歪哥就特别像蕙娘,穿着五彩百连格的小袍子小裤子,白嫩嫩的小手抓来抓去,藕节一样短胖的腿儿,稳稳当当地在炕上蹲着,短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看着别提有多可爱了,蕙娘本让他自己去捉猫的,奈何小猫灵巧,歪哥又笨,捉了半天没有捉到,又来求她,“娘、娘娘,喵。我要喵。”

    几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的,倒把他娘给逗开心了,伸手抱过小猫,捏了捏脚爪,见爪子都被修过,不至于抓伤歪哥,便把猫儿放到歪哥怀里,道,“轻点摸,要挠了你,我可不管。”

    歪哥甜甜地道,“娘真好!”

    说着,头一歪,整个人倒在蕙娘身前炕上,手脚并用,将小猫拥在怀里,让猫儿把他的小身子,当作个山来攀爬,自个儿闷不做声,笑得浑身颤抖,也不知在乐什么。蕙娘被他闹得有点无奈,只好摸了摸歪哥的脸蛋,嗔道,“你就闹吧你!”

    一边说,一边也不禁笑了两声,弯下腰来亲了亲儿子的脑门,“啊,囟门长严实了嘛,以后你要惹得我不痛快了,我就赏你几个爆栗子吃。”

    歪哥哪里在乎这个,咯咯笑了两声,便算是敷衍过母亲了,自己和猫玩个没够,倒让小狗落了单,在地下汪汪了起来。

    一屋子猫叫狗吠,热闹得不得了,绿松进来回话时,蕙娘险些都没听清,她醒了醒神,才回过味来,有几分吃惊地道,“这么快?昨天才把消息送出去,今天就都回来了?”

    “本来么,几位爷不敢在京城逗留,还不是怕被人盯上。”绿松道,“您送的信儿又急,那肯定是星夜回京。不过,今儿您从早劳累到现在,我看您小日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反正大事都给定了,今晚还是先歇着吧?”

    的确,蕙娘经前一段日子,如果过于劳累,整个经期精神都不会太好。她略作犹豫,还是说,“事不宜迟,这会才过初更,稍微碰个面也好。”

    便让养娘把歪哥抱走了好生去睡,自己由几个丫头围着换衣服。绿松一边给她系纽绊,一边道,“这一阵子,香花几个人,老回来寻我们说话——都急着想回主子身边服侍……”

    蕙娘唔了一声,“在府里的日子,应该还不至于太难过吧?”

    “正经主子不在,难免受点委屈的。三少夫人虽然为人好,可毕竟还是隔了一层。”石英低声道,“再说,在府里做事,领的就是府里的月钱了,每个月能差出二两去,您要回来还好些,这笔钱,迟早给她们加回来。现在您眼看着不回来府里了,她们自然是大不乐意继续给人差遣,一个个都打着新婚的旗号,预备回家去生个孩子再说呢。”

    “也到了该生育的年纪了。”蕙娘不禁就笑道,“这几个月,我看海蓝她们上手得也快,十月里,把你们三个也放出去成亲。都赶着生个囡囡出来,一起给小二做养娘就好了。”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江湖,丫头们也有丫头们的恩怨,蕙娘的这些陪嫁大丫头们,一个个急于生育,除了传宗接代以外,的确也有瞄准养娘位置的意思。廖养娘年纪大了,管个歪哥,已经是她的极限,蕙娘眼看要生育二胎,这么好的机会,底下人当然不会错过了。

    绿松还是那无所谓的样子,石英和孔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微微一笑。石英道,“我只安心帮姑娘做事,别的事,随缘吧。”

    话是这么说,可紧接着,她就不紧不慢地给蕙娘说起了西北的事,“我爹和乔家大爷一路去西北,也难免一道谈天吃酒,听乔大爷说,一屋子几兄弟,对票号的看法其实都不一样。其实,从小他是同二爷更合得来的,奈何老爷子去世以后,几兄弟在经营思路上,其实一直都有纷争。二爷只想着守成,对贸易、纺织也有兴趣。三爷一开始并不管这些,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票号里的事,虚应故事罢了。还是后来元配没了,给纳了个继室,这才上进起来,大爷才觉得没那么独木难支了。”

    她说起乔大爷的八卦,蕙娘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孔雀、绿松无形间都被冷落,绿松还好,孔雀就有点气哼哼的,给蕙娘收拾好了首饰,也不说在她跟前,等着一会乔家人进来服侍茶水,自己便退出去,慢慢地吃过晚饭了。因心里还有几分烦闷,可歪哥已经睡下,又不敢前去打扰母亲,妹妹还被留在冲粹园内,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园子里去逛了。

    虽说立雪院规矩严格,但孔雀身份特殊,自然脸面要比常人厚些,她顺顺当当地就出了院门,拐到园子后头池水边上,望着水中月影出了半日的神,又绕到石舫栏杆边上,拿脚尖跐着地,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越想就越是入迷,好半晌也都一动不动,靠在石舫边上,倒像是岸边一株柳树的影子。

    慢慢地,远处拥晴院的灯火已经熄灭——老太太年纪大了,入睡比较早,吃过晚饭,院子里就不留大灯了,远远的歇芳院里倒还灯火通明,可却也无人进出。至于其余几处屋舍,均在园中更远的地方,在这儿是张望不到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孔雀猛地打了个冷颤,从迷思里清醒了过来,她一看月影,便知道坏了:如不快赶回去,院门一下钥匙,那动静可就大了。再过一会儿,到了众人入睡的时辰,还瞧不见她,万一闹开来,她怎么解释也都落个没脸。到时候,可就又要被绿松、石英给落下了一大截。

    和她来时相比,月色已经暗了不少,云影幢幢,在地面投下了变动不定的阴影,将来时小径,隐在了暗处,在白日里富贵锦绣的楼阁,到了夜里,仿佛都化作了不言不语、蹲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她稍一张望,便有些害怕,正要快步往回赶时,只听得远处岸边,落叶索索而响,似乎有人走得近了。可一眼看去,岸边却还是一团黑色,此人竟没打灯笼。

    孔雀手里原也拿了个小灯笼,只是出神久了,蜡烛燃尽——她这尚且还是心烦意乱,无事出来闲晃呢。要有正经事,这么大晚上的,谁不打个灯笼?她立时就吓得摒住了呼吸,不知如何,就想到王师傅和姑娘闲谈的夜战讲究,“若在夜间遇到歹人,万不可慌里慌张,随意出声,又或者大步奔逃,倒是安安静静地藏在暗处,更为安全。”

    当时她不过当个稀奇事一听而已,这会字字句句,倒是清晰得和烙在心上一样,她屏息静气,等了半日,都未听见岸边有别的响动。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不过是风吹叶动,才刚放下了一颗心呢,便听见有人就在她身后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刚从外头回来,真这么着急,你还不如打发人到外头找我。”

    她吓得几乎蹦跳起来,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咚,几乎把那人说话的声音给盖过了。好在片刻后,另一人的声音,又把她给吓得回了神。“到外头找你?没那么大工夫,只是念在多年交情,给你带句话,想听就听,不想听,算了。”

    此人语调,冷漠异常,但距离孔雀就有点远了,她慢慢地冷静下来,才发觉这两人是进了石舫说话——石舫两面有门,因里头也无甚贵重摆设,不过一点沉重家具,那又不是轻易可以搬动的,因此两头门其实都没有锁,他们想是从岸边那门进来,踱到靠湖这头的门来说话,免得声音外露,传到了别处去。

    深夜密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孔雀一时,慌得是六神无主,恨不能有绿松、石英两人在身边给她出出主意,这两个人虽然她平日里一直不大服气,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觉她一直是很佩服她们的,起码,面对这等情况,她们会比她更沉着一点儿。

    “我听,我当然听。”第一人笑了,“老叔你今儿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风向要转了。”第二人的语调,冷漠得要命,“这府里是,府外也是,你还一无所知,真令人着急。宜春票号,已有外人插手,焦氏股份回吐,新引入了西北桂家的力量。哼,这件事办得好急!几个消息竟是一起送到的,从送信到敲定,居然连一个月都没到。”

    他没给第一人反应的时间,已径自续道,“此事对我们的影响,还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知道的,不过告诉你听听。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厉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纪轻轻,哪里是她的对手?这连番以退为进,收效甚佳,国公已经立定决心,要扶二房上位。这一阵子,你最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吧!”

    孔雀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把那两人给招过来,她使劲摁着自己的胸口,想使其安稳几分,一边听第一人道,“她再厉害有什么用,二哥——”

    “你二哥早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第二人冷冰冰地道,“最后提醒你几句,也就是出于情分,国公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清楚,从前有些事,你做得过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道,“朝廷会有一番新的变化,最近一段日子,国公、我们都肯定很忙,有些事该收尾,你就自己收收尾吧。免得尾大不掉,你虽是国公嫡子、金枝玉叶,可也不过就只有一条命而已!”

    这番简短的对话,到此也就告一段落,这两人走起路来都悄然无声,还是临走时合上门扉的一声轻响,告诉她一切已经结束。孔雀足足等了有一刻钟之久,这才屏息静气,从石柱边上伸出头来,往外张望了一下,但见小径寂然无声,似乎斯人已去得久了,这才略略安下心来,抱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往岸边走去。

    才踏入一小片月色之中,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映上了窗陇,正当此时,石舫冲着湖心一面的门扉,忽然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吱呀声,孔雀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及多想,灯笼一抛,顿时将自己花费许久时间,才苦思冥想出的脱僧策,付诸实践。

    #

    正当此时,立雪院内却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打从外院西厢,还时不时传出一阵烟气——乔家几兄弟和蕙娘见面次数多了,多少也大胆了几分,这一次也是都累了,为了提神,几兄弟是一袋烟连着一袋烟,把个西厢给熏得和天宫一样,自带云雾效果。一行几人,就在烟雾缭绕中,各自做沉思状。

    蕙娘虽坐在上风处,可被熏得也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她望了绿松一眼,示意这丫头给众人都续了茶,才道,“虽说有些意想不到的风波,但这事还是办得比较顺当。桂家那三四百万两银子,我想听听几位世叔的意见。”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乔三爷先嘟囔道,“一烧一熔,滚烫的银水,哪还看得出不对。桂家是没有那个技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活计,他们自己都可以办成的。”

    “他们不是没有那个技术,是想要官银……”乔大爷吧嗒吧嗒地吸烟嘴,过了一会,他撩了蕙娘一眼,“这银子,自然可收,我看姑奶奶也是一个意思,收了以后怎么办么——”

    蕙娘冲乔大爷微微一笑,两人心照不宣,都未多说什么,乔二爷也是心领神会,只有乔三爷还没转过弯来呢,几人也都无意点头。蕙娘又道,“还有,就是我刚才提过,皇上强买强卖给我的四百万两货。我们怎么说的,我刚才也给几位叔叔交待过了。其实,侄女根本就没想着要用这批货挣钱,能回一点本就是一点了。就是全折进去了,那也是和天子作对该付的代价……”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终究是侄女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几位世叔不愿出这笔钱,侄女也没有二话,就由我一人全包好了。虽说桂家是不参与宜春经营的,但才入股,宜春就拿四百万两来做这盈亏不知的买卖,桂家知道了,心里也会有顾虑的。”

    乔家几兄弟对视了一眼,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商人逐利,四百万两,并不是个小数目……

    蕙娘不动声色,只偶然扫视三兄弟几眼,又看看李总柜。见李总柜几次三番想要说话,她轻轻地冲他摆手——可老人家到底脾气倔,他道,“您顾虑也对,这笔钱,让宜春出,可能会令桂家有不必要的担心。要解释咱们和天家的几次对弈,更可能会把他们吓跑……我看,就由我老头子和姑娘,一人一半,把这钱给出了吧。”

    李总柜手里那几分股,要换出来,也能值好些钱了。他历年来分红也不少,把棺材本都算上了,当然有底气说出这话。可乔家三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和蕙娘出这份钱吧,他们一下都坐不住了,乔大爷嚷道,“柜爷说得好,宜春出不合适,可咱们几兄弟一摊,那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人一百万,认了算了!卖了多少钱,回头大家平分!”

    到底是和乔老太爷混出来的人,只可惜,这一次倒是好心办坏事了……蕙娘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满是感动,“几位世叔高情厚意,侄女竟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雄黄,把那本总册拿来吧——”

    这一夜,立雪院的灯,当然亮到了夜深。

    作者有话要说:孔雀的险境……她会是几本书里挂的第一个主角丫鬟吗

    蕙娘拿捏乔家人的小手段居然被李总柜难得仗义地破坏了xd

    今晚单更~~~~~~~~~~~~

148摊牌

    蕙娘和乔家人谈票号的事,权仲白照例是不参与的,横竖有了年纪,又是商人,无须为了蕙娘闺誉,严谨地遵守避讳的规矩。他和几个乔家爷们打了一声招呼,便自己在东厢整理脉案,顺带着也思忖该如何阐述皇后的脉案——还有,太子阳痿,这件事肯定是要捅到他这里来的,该如何说话,才能变相认了这件事,又不至于说谎,这多少也得费点心思琢磨。

    眼看快到二更了,西厢还是灯火通明,隐约传出人声,半点都没有收歇的意思,权仲白倒有点犯困了,正打算盘膝上榻,修炼几轮内功,不想这才起身,那边门上轻敲,是绿松低声道,“少爷,您可得空?”

    一般权仲白独处时,蕙娘的那些丫鬟,没有一个敢于前来打扰的。权仲白有几分诧异,他嗯了一声,“进来吧。”

    绿松便轻推门扉,闪身进了屋子,面上难掩忧色,“这会快到院子上锁的时辰了。您知道姑娘的规矩,我们无事是不能随便出去立雪院走动的,尤其孔雀,因要守着姑娘的那些首饰,平时也最为谨慎。可却到这会都还没有回来,我们这时候,没有主子发话,却也不好随意出门了……”

    立雪院分内外两进,外进直接联通角门,乔家几位,一会从角门出去便是,至于院子和二门后花园联通的正门,到了二更就要上锁,这是府内雷打不通的规矩,除非家里遇到节庆喜事,主子们都还饮宴未归,不然,到了二更,也就到了众人安歇的时辰。孔雀就是闲来无事,想要出去散散闷,这会也应该回来了。

    权仲白眉头一皱,望了西厢一眼,又沉吟了片刻,便道,“贸然出去寻找,掀热闹,虽不算什么,但孔雀本人可能就不大好意思了。我看,她也许是在别地儿耽搁住了,也许一会就回来——这样吧,就说我的话,院门先别关,虚锁着,等过了三更,人要还没回来,就再告诉我,发散人手到各处去寻找一番。”

    绿松自然并无二话,退出去依言照办,权仲白手按医案,倒是泛起一点沉思:从来都不出门的人,这会宜春票号的人来聚会,清蕙又才刚把票号增股的事告诉了长辈们,她就要出门去闲逛了——

    不过,也就是稍微这么一想而已,孔雀根正苗红,一家人包括夫婿,都是二房心腹,平日里虽有些小脾气、小计较,但忠心却也无可置疑。权仲白也并未往心里去,自己做了一套功课,绿松就又来回报了。“是出去散心,走在桥边,贪看水中月色,脚一滑就落水了。上岸后躲了一会,待身上稍干了才敢回来的。孔雀不懂事,让少爷担心了。”

    权仲白何曾会放在心上?他和气地道,“现在天气冷了,落水后被风一吹,可不是玩的,你让她快洗个热水澡,然后过来见我。我把把脉,给她开个祛寒方子吃。”

    过了一会,孔雀果然还湿着头发就过来了。她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身上也隐约带着热气,但肩膀轻轻颤抖,面色带了青白,俨然是一副受惊、受寒不轻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笑道,“这就有点不太小心了吧,万一病了耽误婚期,甘草的盼望落了空,你要遭他的埋怨呢。”

    权仲白和已定亲的丫头们相处,不太那样拘谨,偶然也会以自己的小厮们来打趣打趣丫头,提到未婚夫,孔雀从来都是又羞涩又着急的,尤其她、石英、绿松的婚事都在下个月办,这时候要病起来,那可别提多麻烦了。可今晚,孔雀就好像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一般,一边发抖,一边扭头又看了西厢一眼,她低声道,“少爷,姑娘还没和乔家人谈完?”

    权仲白心头就是一动:这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落了水,那也是小事。清蕙在那边屋里,谈的可是大事,孔雀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她急于要见主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在的……

    “还没谈完呢。”他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你寻她有事?”

    孔雀慌忙摇了摇手,“没、没事!我就是白问问——”

    她转着眼珠子,显然在寻找借口,“我……我怕姑娘知道我闯了祸,要数落我呢!”

    这么拙劣的理由,权仲白要是会信,那也就不是出入宫闱,惯于处理多种复杂关系的权神医了。他眉头一皱,静静望着孔雀,并不说话,孔雀便被他望得如坐针毡,连坐都坐不稳了,扭来扭去的,好似一只毛虫,过了一会,便要起来告辞,“天色晚了,我、我得去歇息,少爷您也早点休息吧。”

    她是见到了什么事,连他都不肯告诉呢。又或者,即使是一般消息,没有经过清蕙的耳朵,她也万万不敢先告诉他……焦清蕙不说别的本事,只说轻描淡写间,便把她手下这大小几十个丫头拿捏得忠心不二的御人之术,就真够人佩服的了。权仲白也不欲和孔雀为难,他收了责难的态度,温和地道,“还是先坐下,扶脉开个方子吧。有些药这里有的,立刻就抓出来熬着吃了,不然,这里不如冲粹园暖和,真是要得病的。”

    便给孔雀开了方子,孔雀伏在地上,给他磕过头,倒也是真感激,“少爷妙手仁心,怜惜我们底下人。”

    自然跟着就退出去了,权仲白隔着窗子望了望对门——那边西厢里的谈话声,半点都没有停过,清蕙对于这个小小的插曲,还是一无所知。

    #

    他不想仗着主子身份,威逼孔雀,那就只能绕绕弯,从清蕙这里问了。但清蕙当晚和票号几人商议到了三更后,回来还要洗澡洗头,把头发里的烟味给洗了。折腾一会,都快四更了,她直接就上床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惯常时辰起来,都有点没精神——根本就无暇和孔雀说话,权仲白就是再好奇,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等着、忍着,他特地没出内院,起来洗漱过了,吃了早饭,便到东翼自己的书房里去,搬了几本书册出来,慢慢地整理温习。

    可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才是一炷香工夫,桂皮进来了:皇上急招他入宫有事。

    这时候入宫,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孙侯的事了。权仲白回里屋换衣服时,清蕙特别站在一边,两人目光相触,都看出了对方心里的凝重:这个孙侯,还真是说一不二,居然真就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来铺垫,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

    “这次进去,小心点说话。”清蕙难得地开口啰嗦叮嘱。“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事,家里人都要受牵连……”

    “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很惜命的。”权仲白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本待就要抽身离去,可清蕙却并不放过他,她整个人依靠过来,环抱着权仲白,静了一刻,才抬头笑道,“去吧!”

    现在真是有妻有子,行险时心里的压力,要比从前大了好多。权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担心置之度外,从容冲清蕙一笑,见她果然稍解忧色,也顾不得再操心孔雀的事了。便收整形容,出了国公府,直往紫禁城过去。

    是皇上有请,那自然有太监在国公府外等候引导,这么简单的活计,今日却是李太监在做,他一路神色肃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等两人进了内宫,四周原本陪侍宫人,都慢慢地散去了,这才细声细气地从嘴缝里给权仲白漏口风,“您可得小心点儿,这些年来,奴婢从未见皇上脸色有那样难看。孙侯在外头见的他,却被他直接带到了坤宁宫里,连太子也是不让上课,立刻就带进来了……”

    正说着,前头有几个宫人向前迎来,李太监嘴皮子一闭,又若无其事,一路急行,只管领路了……

    皇上摆驾坤宁宫,连孙侯都给带来了,这自然是件盛事,坤宁宫也是严阵以待,里里外外都站着宫人,不比平日里燕居随意。就连皇后,都是盛装打扮,穿了常礼服和皇上并坐堂上,太子、孙侯各自在左右下首坐着,几人都是神色肃穆,一语不发,只盯着刚走进房间的权仲白,使他本能地感到一阵不适。他左右稍一打量,便给皇上行礼,皇上谕免叫起,却又不再说话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权仲白,过了好半晌,才道,“子殷,你素来给东宫把脉,都不曾给我报病……久而久之,我也就疏忽了不再询问。”

    他顿了顿,“今日,你给我说说他的脉象吧。”

    “并无特别可说之处。”权仲白缓缓道,“前些年那场折腾,元气消耗不轻,又从您这里继承了天家的老毛病,这些年一直在将养,但元气还是有些虚弱。别的,就并没有什么了。”

    皇上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也有点迁怒的意思,“还说是神医呢……”

    他瞪了东宫一眼,喝道,“你自己和权先生说!你还有什么症状!”

    东宫虽已有十多岁了,但在父亲龙威之下,依然是小脸煞白,他求助一般地看了舅舅一眼,见孙侯神色端凝,缓缓冲他点头,便有几分无助地道,“我……我也许是年纪还小,这些年来,为将养元气,丝毫不敢动□之念。如今到了破身的年纪,反而、反而十次里,只能有五次阳足而举……”

    要从自己正在走的这条通天大道上撤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太子和废太子,不过一字之差,但待遇可是天壤之别。一个太子,年纪还小,可能根本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危险,还有一个皇后,精神这么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病情……权仲白瞄了皇后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却还从容望着太子,似乎神智相当清楚,再看不到那隐隐的混乱。心里也不禁很佩服孙侯:这才两天光景,就把这对麻烦母子给收拾成如今这样,真是见手腕、见工夫……若要往大了说,由他牵线木偶一般摆布的,可不还有自己和皇上两人么?

    “这——”他神色一动,“我给东宫再请个脉吧?”

    皇上一直狐疑地瞅着他瞧,此时神色稍霁,语气却还是不大好。“脉,不必请了,子殷你就告诉我,以他从前脉象来说,这阳气不足的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权仲白略作犹豫,才徐徐道,“从前我也和您说过了,童子肾精亏损,事不在小,当然会有这阳气不足的风险在。只能说经过多年调养,元气可以培育回来几分,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四年光景,太子的元气没有培育回来,这阳举有困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皇上也看了皇后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自嘲地一笑,“我说,皇后这些年来担忧畏惧,失眠已成常症,究竟是在思虑些什么东西!知子莫若母,这件大事,你能死死瞒到定国侯回来,也不容易!”

    有时候,一个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聪明反把聪明误,给一点蛛丝马迹,他自己就已经推演出了一条很完整的思路。十分工夫,他倒是帮着孙侯做了九分。这余下的一分,就得看皇后能不能配合了。

    一屋子人的眼神,顿时都落到了皇后身上,皇上是愤懑,太子是茫然,孙侯的情绪却要更加复杂,非是言语能够形容。皇后抬起眼来,眼神轮番在几人身上扫过,俱是木无表情,最后落到权仲白身上,才是微微有所触动,勉强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权仲白忽然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同情,他想到十几年前,他头回给太子妃请脉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孙氏,那时候的孙氏还很年轻、很美丽,在她身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在重重礼教下头的青春活力。她对未来,终究还是有些憧憬在的,和眼前这个有气的死人比,那时候,她要幸福得多了。

    “没有福分,就是没有福分。”她翕动嘴唇,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个宫里,除了权先生以外,没有谁把我还当个人来看。我却把这事瞒着权先生最久……是,东宫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权先生次次进宫扶脉,我都很担心您瞧出端倪。瞒了您这些年,对不住了。”

    她竟站起身来,对权仲白微微福身行礼,权仲白忙退往一边。皇后也并不介意,她徐徐下跪,对着皇上轻轻一笑,低声道,“统率后宫、母仪天下,这是多大的尊荣,也是多大的担子,我没有福分,担不起来。辜负了先帝、皇上的期待,从此后亦不敢窃居后位,更不愿再见皇上天颜,我实在已经无颜相见,还请皇上赐我一根白绫,一碗毒药吧!”

    皇上神色更沉,还未说话时,太子一声悲呼,已是扑到母亲身边,连连给皇上磕头。“母亲情绪一时激动,当不得真的。父皇万勿如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真有一人要死,那也是儿子——”

    “够了!”皇上气得将杯盏一把推落在地,权仲白和孙侯都再存身不住,连着满屋子太监宫人,全都矮了半截。在一屋子逼人的寂静之中,皇上自己稳了稳,方才一字字地道,“你要唱戏,上别地儿上去,废立太子,多大的事,哪里是你们两个一言一语就可以做主的!孙氏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有今天,还是我把你逼到这一步的不成?”

    皇后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眼神却冰冷如水。皇上闭上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沉声道,“子殷,你和我到后院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可能是代更君也可能是我自己

    可怜的皇后……

    悲催的代更君——代更君言。

149人性

    虽说已至深秋,但坤宁宫毕竟是皇后居所,后院自然另辟温室,纵使寒风呼啸,宫后这小花园,依然颇有可观之处,皇上负手在回廊上站着,望着那几垅土,许久都没有说话,清秀面庞仿佛被一层薄纱罩住,权仲白站在他身后,好半天都没看出他的情绪……即使是对皇上来说,这也是挺罕见的状态。

    权仲白和他相交已久,甚至在皇上还没有定鼎东宫,只是个普通皇子时就已经相识。两人关系,也不算是发小——皇上真正的发小,那是许凤佳、林中冕和郑家大少爷——他们没那么亲密,又不算是泛泛之交,他们之间是有过一段很深入的来往的,也有过很密切的合作。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亲近又疏离的关系,皇上在他跟前,并不太摆皇上的架子,又不像和许凤佳等人在一处时一样,嬉笑之余,总还有点高深莫测。他往往是很放松、很愉快的,可今日里,这愉快是再看不见了,余下的与其说是愤怒,倒还不如说是迷惘……

    “你是最熟悉孙氏的了。”好半晌,皇上终于开口了。他垂下头去,徐徐地用脚跐着花砖上的一处凸起,“给她扶了有十多年的脉……子殷你告诉我,朕对她难道还不够好?”

    似乎是问权仲白,又似乎是在自问,过了一阵,见权仲白未曾回答,皇上便抬起头来看他,修长的凤眼满是迷离,他轻声催促道,“子殷,朕还在等你的回话。”

    “以一个皇上待皇后来说,您待她是够好的了。”权仲白道,“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虽说您也有制衡之策,不愿后宫中她一人独大,但这也是您吸取前车之鉴,为自己留的一记后手。要说动她的后位,动东宫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过。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挺不错的啦。”

    前车之鉴,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时,如今的太后串通娘家,在权仲白诊治途中制造种种障碍的往事。从前皇帝还只是太子,虽然未必赞同养母的做法,但对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则自然要防微杜渐,决不会让后宫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独大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还能听懂权仲白的潜台词。“你是说,按一个丈夫待妻子来说,我待她就不够好喽?”

    “若是把三宫六院,当作一个家来看待,现在受宠的也不过就是几房姨娘,有一个,还算是她的通房丫头出身。”权仲白耸了耸肩,平静地说,“你对她也还不差吧,三不五时,总要过去看看、坐坐,陪她说几句话。管家大权,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虽说婆婆有时偏心,可你倒不大听她的挑唆。这样的丈夫,就是在民间也算不错了,就是两家要坐下来说理,孙侯这个大舅哥,也说不出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真不明白……”皇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竟微微颤动起来。“你就在一边的,刚才你看见了吗……孙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里不好,能让她这样地恨我!”

    “皇上。”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为帝、为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经说了,在这三宫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将她当作人来看待。你是否也已经忘了,她也和你一样,是个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礼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从祖龙以降,只听说女七出,没听说男子也有七出之条的。礼教对她的要求,本来就比对你的多。”权仲白道,“礼教对您几乎就没有要求。可刨开这些后天的规矩来说,您和她也都一样是人。您有的感触,她也一定会有,您会寂寞,难道她就不会?只是,您还能找别人排遣,不论是其余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别的知己也罢。可宫闱深深,孙娘娘只能偶然得见家人一面,这家人和她还未必贴心,她会感到寂寞,实乃人之常情吧。不过,正因为您做得无可挑剔,她甚至还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许就因此生恨。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看,您对她是有点不大好,毕竟,在这后宫中,除了您这个做丈夫的之外,别人就更没有责任去安慰她、体贴她了。可您们之间,虽然相敬如宾,却还远远没到贴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对皇上后宫如此了解,才能这样肯定地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皇上浑身一颤,但却亦没有否认权仲白的评语,过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贴心?子殷,你也算是在这宫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这后宫之中,我又能和谁贴心呢?”

    “谁接近您,不是为了从您这里捞点好处,有了子嗣的,想要为子嗣谋些好处,没有子嗣的,想要从您这里谋求一个子嗣。”权仲白为他把话给说完了,“这还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里太不安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这想法,会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过身来,直直地望着权仲白,权仲白夷然不惧,语调甚至还微微转冷,“但您也应该知道,若没有这些图谋,凭您本身,是聚不拢这许多女儿的。皇上,你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要没有别的图谋,别人凭什么白白为您献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颤,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低声道,“嘿,我也就是一个人,子殷,难道这道理,我会不清楚吗?我也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权仲白发自内心地说,“你这个人,虽不算极好,但也不是顶坏啦。”

    这番评语,可谓离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来,颤声道。“能得子殷这一句话,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败。”

    笑完了,他又疲惫起来,靠着栏杆坐了,居然把头埋到手里,老半天,才低声道,“子殷,我怎么办,我该拿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权仲白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面上反而显得更为平静。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平静,皇上反而更为松弛了一点,他喃喃道,“废后,必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就算立泉极力约束,也还是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无故废后、废太子,太麻烦了。”

    他有些心虚地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对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倒有点对不听话病人的样子,皇上缩了缩肩膀,又叹道。“让她去冷宫居住?自请带发修行?史书上还不知会怎么说呢……后人怕要以为是我昏庸了。可这事要闹出来,也一样是极大的笑话,子殷,这不好处置啊。”

    他诉了几句苦,话缝一转,又道,“再说,立泉把这件事掩饰得也有点太拙劣了。他才回来,那边东宫就闹出了阳痿的消息?”

    他的眸光锐利了起来,对准了权仲白,“这背后,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孙侯也有孙侯的难处。”权仲白沉着地说,“您也是皇子走过来的,大秦的皇子总是和母族亲近一点的,同父亲之间,倒都不太亲密。您总是要接受这一点的,底下人再忠心、再好用,也总是要先为自己打算,都总是有私心的。”

    这句话说得好,皇帝的眸光柔和了一点,他冷不丁又道,“那你呢?在这件事里,你有过什么私心吗?”

    “我?我有什么私心。”权仲白自然地道,顿了顿,又很快修正了自己的说法。“噢,不,我有私心的,我私心重得很。只怕已不适合在皇上身边服侍了,还请皇上免去我入宫扶脉的殊荣,我权某愿终身远走江南,不再回京,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宽大了。”

    “去你的!”皇上笑骂道,“我算是看懂了,你是有私心!你的私心,就是想逃得远远的,逃开京城这一潭子粘粘糊糊的烂泥沼!”

    他又有点感慨,叹了口气,“天下间对我无所求的人不多,你权子殷肯定是其中一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朕才会这么相信你吧……朕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子殷,你告诉朕,朕该拿他们母子俩怎么办。”

    在这一刻,皇上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软弱——虽然不够亲近,虽然有猜忌,有防备,但皇后和太子,终究是他的发妻和长子,要说全然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把他看得过分冷酷无情了一点。

    “东宫的事,我不好随便乱说。”权仲白说,“废太子,在政治上太敏感了,处理不好,将来很容易闹出风波。放在身边怕出事,送到外地去就更怕出事了。”

    他顿了顿,抛出惊人言论,“我是比您要更早知道太子阳痿的事,上回去定国侯府问诊,孙侯告诉我来着。他还问了我太子治愈的可能性,这种讯息,他自然事前是做过了解的。”

    皇上当然不会吃惊,他唇角逸出一丝笑意,“很正常,如你所言,立泉也是个人,总要先为孙家打算。”

    “我也是实话实说,没有瞒着孙侯什么。孙侯听后很受震动,过了一会,就作出了这个决定。”权仲白说,“愿自请废后、废太子……他还请我做一件事。”

    皇上顿时来了兴趣,他虽看似无动于衷,但却从眼角瞟着权仲白,留神着他的表情。不过,权仲白并不紧张,因为他不需要作伪。

    “本来,太子有事,废太子即可,不必一并废后,但孙侯说,一旦事发,娘娘不论被废不被废,在后宫中都将会极为艰难。娘娘这些年来身子不好,长期失眠……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不忍心娘娘在宫中受别人的倾轧。因此希望我能适时美言几句,成全他将娘娘接出宫中静养的心意。”权仲白慢慢地说。“我这个做大夫的,也可以发自良心地说一句,娘娘她长期失眠,精神耗弱,即使太子无事,也实在已经不适合再做一个皇后了。而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娘娘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立后前,她为孙家活,为您而活,立后以后,她为天下活,为太子活。她虽然坐拥天下荣耀,却实在非常可怜,虽说让她出宫休养,从为君、为夫来说,都有极多顾虑。但一旦废后,她对政局已不再会有任何影响,也不是您的妻子了,不过一个庶人……皇上您就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待她一次,放她出宫去,过几年不那么可怜的日子吧。”

    皇上连呼吸声都止住了,他茫然而迷惑地望着权仲白,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可却并不知道问题所在,那双云山雾罩的凤眼,不知为何,竟落下两行清泪,许久许久,他才勉强地一笑,低声道,“唉,你还是那样率性自我,总是想着为自己而活。”

    “人生只有一次,多么宝贵。”权仲白说,“我们应当鼓励大家都尽量为自己活,也许这样,世间就能少掉许多不快乐的人了。”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接他的话茬,他轻声道,“被你这么一说,好似她这一生,都在被我迫害、索取,可我从未感到,我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子殷,我从她身上得到的,我都已经偿还,我也将会偿还……我虽觉得她很可怜,但你要我承认我对不起她,我也——”

    “是啊。”权仲白沉声说,“您何尝不也一样可怜呢,在我看来,你是要比她还孤独得多。在这世上,尚且还有人能不求回报地对她好,还有人愿为她遮风挡雨,有人能令她全心信任。而您,永远只能是孤家寡人。”

    他冲皇上露齿一笑,“从为臣、为友的立场来说,我为您办事,也关心您的喜乐,不过,从为人的角度来说,我虽也自身难保,但却一直都很同情您的。”

    #

    今日这一番对话,足足持续了有五个时辰,权仲白才回府内,立刻又被国公爷叫走盘问,他虽常年打熬得好筋骨,但回到立雪院时,却也觉得周身上下酸痛不已,可说是相当疲惫。——只想到还要和清蕙谈孔雀的事,他就感到又一阵倦意袭来:孔雀不肯把事情告诉他,甚至连深夜入禀蕙娘都不愿意,明显是不想给他发问的借口。不论她见到什么,这件事清蕙可能都不愿意让他知道,想要从她嘴里把这事给撬出来,难免又要费上好一番心机了。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再和焦清蕙打一番机锋,来一场无言的战争?

    真是想想都觉得头痛!

    可再头痛,也要去面对,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步进了里间——里屋的气氛,却比他想的要轻松得多,清蕙正和几个丫头说笑,见到他回来,她不让他去净房换衣,而是把手往桌上一放,唇边逸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道,“快来给我把个平安脉,你这个月的补药又忘开了。今儿她们还问我呢,吃够一个月,要熬新的了,是否还用从前的老方子。”

    身为神医家眷,自然是有些福利的。权仲白每月都给清蕙把脉开方,以便根据身体变化随时进补,这个月因诸事忙碌,倒是都浑忘了。他哦了一声,也就不去净房换衣,坐在桌边,拿住清蕙脉门,闭目沉思了起来……

    不到片刻,他便惊讶地睁开眼,和清蕙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清蕙再忍不住,噗嗤就笑起来了,“我就说,今儿还不来,多半是——”

    这会儿权仲白才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他瞪着清蕙的手腕,嚷道,“还真是有喜啦!”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唉,皇后的确作为人来说是太可怜了……被制度压迫的人……

    今晚还是单更,满足条件就会双更的,大家别着急。

150、绝望

    150、绝望

    虽说还没满三个月,不好太声张,但小夫妻两个努力成这个样子,倒也不是就非得要在这风起云涌、最不恰可的时候来生个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的。权仲白第二日早上起来,又给清蕙扶了几次脉,便打发人去给权夫人报喜,自己郑重叮嘱在廖养娘怀里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歪哥,“孩子,往后几个月,你可就不能缠着你娘要抱了。”

    这句话说得不大好,歪哥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和父亲赌气一样地嚷了一句,“不要!”――却是才学会和大人顶嘴,有些乐此不疲呢。

    权仲白才要说话,清蕙笑着白了他一眼,“连自己的儿子都闹不明白……放着我来!”

    便揽了歪哥上炕,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缓缓摩挲,**两个呢喃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歪哥便哭丧着脸,妥协了,“不摸、不摸……”

    悬又念叨道,“弟弟――弟弟――弟弟坏!”

    家里独一无二的小霸王当惯了,自然觉得弟弟坏,还没出世呢,兄弟两个就结下仇了。权仲白和清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好笑。清蕙道,“一眨眼就是要做哥哥的人了,现在路也能走,跑也能跑几步,还这样稚气。”

    一边说,一边就从炕上站起来,歪哥反射性伸手要抱,“娘,抱――”

    话出了口,又自己觉得不对,便一脸怏怏地转向父亲,退而求其次,“爹,抱――”

    要不然说,这有了孩子的夫妻,便不容易像从前一样亲密呢?刚扶出有喜,两个人都高兴,正是轻怜蜜爱说几句贴心话儿的好时候,可就因为歪哥在边上,两夫妻都顾着逗儿子,彼此反而没说什么。今儿个歪哥又特别粘人,连午觉都是在爹娘的看顾下睡的,不然就要一脸怏怏地,扁着又红又嫩的小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蕙娘,又要讨厌起那素未谋面的弟弟了……

    儿子这么做作,权仲白自然也感到愧疚,想到自从回了国公府,他忙得厉害,也是有一阵子没陪这小霸王了。最近他又是断奶,又是学走路、学着说长句子,正是需要长上关心的时候,便一心一意陪了儿子一上午,直到把他给哄睡了,才脱身出来,和蕙娘对坐着说话――昨儿时间晚了,他自己精神也是不佳,再说蕙娘如果真的有妊,那就更要好好休息了,两人倒是没怎么细说宫中之事,便一道休息去了。

    此时有了空暇,权仲白自然细细地将宫中之事说给清蕙听了,“虽然也动了些疑惑,但事已至此,反正都是要废,与其追究以前的事,倒不如多想想以后的事,接连废后、废太子,皇上烦都还烦不完呢,应当是不会再过问从前的细节了。”

    “看来,皇上终究还是挺有情分的。”清蕙也免不得有些感慨,“不然,换作是我,这时候孙侯才回来,就是为了做给天下看,我也不会在这时候有动静……”

    这倒是正理,孙侯才立了大功,这边回来家里就塌了,知道的,说是孙家自己主动,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想皇上呢。这边外戚才立了个大功,那边就闹上废后了?就是过河拆桥都没这么快吧。皇上就是天下之主,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就因为他身份崇高,所以才更要爱惜羽毛。一旦名声坏了,好似前朝末年那样,没有人愿意同朝廷做生意,西北大军缺粮,还要将军元帅们自己想办法去筹。民间商户,想的不是报效朝廷,而是慌忙藏匿存粮,免得被朝廷盯上……这里的损失,那就不是一句话能说得完的了。

    “所以,这件事才要办得很快,孙侯已经启程去天津了。他到港的时日,是钦天监卜算出来的吉日,耽搁不得的。等他回了京城,娘娘会先从位置上退下来,至于东宫,应该也不会再耽搁多久了。”权仲白叹道,“赶得急一点,对孙家也有好处,不然,他们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清蕙嗯了一声,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反正都是要废了,做得绝一点,索性把他们用到尽,先试探一下后宫几个有子嫔妃的心思也是好的。不过,那样,废后**心里就更难受了。皇上对于元配长子,到底也不是全无情分。待东宫退位之后,看看该怎么安置吧……这可真是怎么安置都不妥当了。”

    她怀孕前期,脑子倒和从前无异,还是那样灵醒,随随便便,就勾勒出了此事对朝政的影响。“此起彼伏,日后宫中自然是二凤戏珠,是淑妃同宁妃的局了。牛家和杨家,从前还好,现在怕是要更加疏远。二皇子终究年长些,天分看着也好,牛家往上提拔的空间也大,看来,牛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东拉西扯的,似乎很有谈兴,倒是一点都不急于说到孔雀的事儿。从昨儿他回了立雪院到现在,孔雀根本连面都没有露过,今早给清蕙捧首饰的居然还是绿松……这可不大寻常,只要孔雀在,这就是她的活计,就是权仲白都注意到了,那些贵重物事,她是从不假手于人的。

    他耐着性子,和清蕙又闲谈了一会,清蕙又道,“现在我有了身子,咱们倒是能早些回去了。你就说我得闲来无事出去遛遛弯,这里空间小,活动不开。再把我的症状一说,好么,头三个月、后三个月都要静养,中间四个月,我和废人一样,也管不了事。等月子做完,四弟媳妇也说好了,咱们就又能偷来几年安宁。要是他说了个好媳妇,没准日后都不必操心――”

    权仲白忍不住就道,“可这连着几年没有个靠山,你就不怕,你在宜春的份子――这几年,正是宜春变化最大的时候,我看乔家人行事,不是很地道,总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

    清蕙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道,“难是难了一点,可你也别把桂家的话往心里去。一两年之内,他家也好、乔家也好,都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的。票号股东变动太大,容易招惹下头人的不安。再说,他们也需要我居中和朝廷调停,这个差事,可是只有我能做。只要费点心思,他们是甩不开我的。”

    虽说口吻如此轻描淡写,可这其中要蕴含多少心机手段,权仲白也不是想不出来,他眉头皱得越紧,要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间对清蕙竟有一种强烈的歉疚之意:虽说追求不同,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但对清蕙来说,自己的理想,的确让她的理想变得十分辛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有些话,说出来也是矫情,权仲白沉默了一会,才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前几天孔雀掉进水里的事,你已经听说了?是你让她回去休息的?下个月就是她的婚期,在家多住几天也好的,不过,记得过上几日让她给我再扶扶脉,免得落下病根,谁知道什么时候一受凉,就转为肺痨了。”

    清蕙神色一动,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和你说这事儿呢,要不然,你把甘草也给了我。让他们两人到外地去成亲吧……这几年内,都不必回来了,在外头我陪嫁生意里历练一番,等……等……”

    “等什么?”权仲白一下就捉住了她罕见的结巴。“等风头过去?等余波平息?阿蕙,你这还要瞒着我?”

    清蕙白了他一眼,花一样的面孔上,现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似乎又是喜悦,又是埋怨。喜悦,是喜悦他毕竟还是关心立雪院的情况,不至于出点事情,便一推一摊手,不管不问。可这埋怨又是为了什么,权仲白就看不明白了。就连她的语气,都有几分幽怨的,“也不是要瞒着你,就是这丫头,实在是太忠心了一点。当时,她要是把话先和你说明白了也好,又或者让你等在外面,先和我说一遍,那又也好。偏偏,就是等在你出门的时候来和我说了这事,你一整天又都不在。那么这件事,就不好再由她和你说了……”

    清蕙有多少个丫鬟,就有多少个言听计从的肉喇叭,一样的曲子,怎么定调,怎么吹打,全听她一人的安排。权仲白也明白她的避讳:夫妻两个,刚刚修好不久,而且因为清蕙特别的身份,有时候关系还是顶顶微妙。她要避嫌,那是她自己尊重好强……

    可越是明白,他心头那就越凉,一股不祥预感,隐隐约约,已经萦绕上来。权仲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说便是了!我知道你的心意,现在,你不会再骗我了。”

    他望着清蕙,虽说心情沉重,却仍挤出一缕微笑。清蕙不说话了,她的神色反而更加复杂,似乎并未因为权仲白的表态而感到欣喜,反而越发心事重重起来,垂下头沉思了好一会,才轻声道,“让孔雀来和你复述,这个做不到了。为保她性命,我已让桂家交付给我的那一支人手,把她秘密护送到我的产业里居住,这种事就得求个快字,万一被捉住行踪,那她的小命如何,可就不好说了。这件事,我说,你来听吧,我没说完前,却不要插嘴……”

    她便平铺直叙,将孔雀出门闲晃的前因后果都交待了出来。“想是我提到了将来二郎养娘的事,绿松她们三个人,又不轻不重碰了一招,孔雀好胜心强,心思自然沉重,就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这就……”

    清蕙半点没有渲染气氛,语气甚至还很平和,可她复述出来的那些话,是一句比一句都还伤人,像一把刀子、一块石头,毫不留情地冲权仲白丢来,每一句话,都给他的心头压了一千斤重的黄连。――“此事对我们的影响,还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知道的,叫你知道你那二**的厉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纪轻轻,哪里是她的对手?这一阵子,你最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吧!”

    这说的是谁,那还用问吗……这也就罢了,这个‘我们’是谁,更令人有极可怕的联想。权季青在他心里,一直都像还没有长大,兄弟两个年纪差得多,他看他,总是觉得他稚气未脱。可就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季青,已经大到足以和歪门邪道勾结,满口都是图谋宜春票号这样的话了……如果他的思路不错,清蕙被害,是那组织所为,那么,季青可能由头到尾,一直都知情不说,更有甚者,还可能是他亲自主谋下手,定了这个主意……

    就不说该如何惩戒、教导了,只说兄弟四人,伯红远走,叔墨性格太不适合,他若不愿继位国公,剩下一点希望,也就只能放在季青身上了。幼金那是绝无可能指望得上的,可现在这孩子都歪成这样了,这个家,如何还能交到他肩上去?他不把一族都带进沟里去才怪呢!

    在一切复杂而混乱的情绪之外,随着清蕙的说话声,权仲白尤其还感到了一种突出的疲倦:这一辈子,他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他远游物外,离开一切**纷争的梦想。他实在也不能说是庸碌之辈,可就是他的能力,一次次地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他身后那养育了他的家族,使得他不能不主动地跻身于**漩涡之中,几乎是一手安排了昭明末年的**风暴……甚至还为此耽误了妻子的病情,他以为这算是尽过了对家族的责任,从此孑然一身,可以遨游宇内,再不用落入这泥沼里去。可万没想到,家里人不放过他,先后两次亲事,这第二次娶来的妻子是如此强势,不由分说,一手就将他拉入局中。自此又是一番令人精疲力尽的明战、暗战,而事到如今,总算连妻子都已经让步,愿和他一道离开国公府去。可峰回路转时,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一定要让他走上这条既定的道路。他就像是一只想爬出网的蜘蛛,才走了几步,一阵狂风出来,他却又在网中央了……

    如果不是清蕙有了身孕,禁不起刺激,他甚至也许会大哭一场,来发泄心中的愤懑情绪,可此际妻子正是脆弱时候,需要他的呵护,家族正是纷乱时,需要他的力量……他的痛苦,说不得自然也就只有深深咽下,不使任何一人发觉了。

    “这也是命中注定,偏偏就在石舫上。北地诸人,一般都不识水性。唯独我们家因为当年的事情,我是学过泅水的,几个丫头在我身边,也都跟着沾光。待那人一开门,她立刻就奔到栏杆边上,灯笼一丢,人跳下湖里,天色黑,风又大,吹得水声本来就响。再加上那人本来也不敢声张,逗留良久以后,恐怕以为她是不识水性,**跳湖后人也没气了,便径自离去。她这才绕了一条远路,游到岸边上岸,回了院子。”清蕙的叙述,也已经到了尾声。“兹事体大,我的丫头,自然忠心于我。对别人一句话都没有透露,硬是等到了昨日早上,才和我备细叙说。她一直在我身边服侍,没有接触家务,这两人的声音,却是只认出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公府嫡子……”

    她瞥了权仲白一眼,唇角露出了一点嘲讽而苦涩的笑意,“因职责所在,她成日幽居在我身边,几乎从不曾外出。叔墨又很少和我接触,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权叔墨的确很疏远府中人事,倒是季青,就不说在府里,曾经还陪着瑞雨,到冲粹园去住过几个月的……

    权仲白想到往事,心中又掠过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目注清蕙,冷静地问,“你不愿主动将此事说出,又还筹谋着回冲粹园的事,难道是到了此时,还能看出一条生路,可以避开继承爵位的结局?”

    清蕙唇角,逸出一线笑意,她淡淡地道,“我这个人,薄情得很,才入门没几年,除了你这个做丈夫的以外,其余夫家亲戚,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也没帮过我什么,对我而言,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他们结果如何,我是不在乎的。反正现在票号有皇家股份,余人轻举妄动,不过是为了皇室做嫁衣裳,我的安全,短期内有了保障,爵位对我已经无用。那么就由得季青上位好啦,我们尽管逍遥快活,至于季青上位以后,会把公府带到什么路子上,这又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在乎什么呢。”

    倒是痛快淋漓地揭开了自己的态度:既然不愿继位,权家其余人的结局,她焦清蕙是半点都不关心的。权季青再有问题又如何,国公府随他去闹,反正碍不着她!

    她又瞅了权仲白一眼,宽慰他,“你也别想太多,季青年轻,还不懂事,多教几年也就好了。那是爹的事,我们且别管那些。等二小子出生,我看,我们就可以分家出去了。到时候,你要去广州,那也随你,也许我还能跟着一起过去呢,往后海上生意,将是天下最赚钱的门路,我也想亲自到口岸上去看看、走走……”

    权仲白一时,真是心乱如麻,好半晌,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逃避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阿蕙,我们连逃开的最后一个借口都没有了,这时候分家、去广州,那我权仲白成什么了?我们二房成什么了?驳得倒天下人,驳不倒自己的良心的!”

    清蕙顿时也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查了?”

    “不但要查。”权仲白一字一句地说。“还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季青给查个底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季青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哦,**!!!!**!!!!!!**!!!!!我好像犯牙疼了!!!!!!!似乎是牙髓炎!!!!!很痛!!牙髓炎必须做根管治疗,疗程可能要长达一个多月!可我31号回老家,整个2月份,前半个月过年,后半个月旅游,三月才回上海,四月又回老家!五月还特么要去福州!

    我四个月在四个地方我怎么做根管治疗!!!!我**!!!!!!!!!!!!!!!!!!!!!!

    ……我的确已经因为这个事情狂化了,呜呜呜呜,目前来说只能回家后先去看医生,然后控制一下病情,三月回上海马不停蹄就开始做根管治疗了……呜呜呜呜,太烦啦!我比小权烦多了!

    ps谢谢renshu的长评!

    再ps到目前为止没欠大家加更,整个二月属于特殊情况,前半个月过年,而且还要攒后半个月的存稿,因为我后半个月不在国内,所以二月份整个月不加更了,期间累计的次数到三月份补加更,希望大家体谅一下55555,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和牙痛做斗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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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介绍:
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