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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32布局

    在权伯红夫妻回老家居住以后,实际上不但权家四房、五房,连家外的亲朋好友,都默认权仲白夫妻将是将来良国公府的继承人。林氏娘家既然没有意见,旁人也乐得不提。反正当朝族规有时大于法规,如权家这等大家大族,族内出了丑事也不上官府,多数都是自己内部处理便了事了。当朝哪个门阀世家没有被送回祖籍看管居住,或是被发配外任无事不得回京的子弟?再加上良国公出征在即,因此宗人府那边虽然很快就回了公文,但府内并未大事庆贺,只是长公主府、阜阳侯府给送了贺礼来。

    虽说正式册封手续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办下来,但在良国公的饯别宴上,权家族人已经玩笑般称呼权仲白为世子了,他们对蕙娘本来就十分尊重亲热,这几年眼看着一心奉承蕙娘的权瑞雪居然真正得官做事,方觉出蕙娘的本事,因此如今对立雪院巴结到了十分。蕙娘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先应着,倒是权夫人笑着道,“你们嫂子现下忙得不成,这会儿回去还有事呢,放她去吧。”

    这倒是真的,现在权府家事,泰半都是蕙娘手下那些管事媳妇裁决,偶有些她们无法做主的,有时蕙娘外出,便由权夫人出面做主。蕙娘倒是撒手不管了,要想在族里混点好处,还是找权夫人更有用些。不过四房、五房也有几个读书不成,又想走仕途的,依然热心巴结蕙娘,权仲白封为世子一事,四房、五房非但没半点异议,反而踊跃得很,都在商议着该如何庆祝云云。

    翌日兵齐粮备,良国公上路去西北寻桂元帅了,蕙娘等人便在京中度日。蕙娘使人给权世赟送了信,权世赟亦颇为欣喜:抬举良国公,虽不说是给六皇子造势,起码也说明皇上有均衡各皇子母族势力的意思。也能说明这些年来权仲白毫无野心的表现,已经是尽得了皇上的信任。

    现在蕙娘和权世赟、权世仁都保持三天一通信的节奏,有些消息,她觉得两人有必要一读的,也都随信附上简报。这要比从前的联络方式更为省事——以前,香雾部的消息还要原样抄送运往东北。不但运送人的安全令人挂心,因信息诸多,包袱沉重,速度也比不上这样三天一送。现在虽然是两条线并行不悖,但蕙娘从权世赟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他也渐渐更依赖于蕙娘提供的简报,那些过时落伍的京中消息,只是随意浏览浏览而已。

    这一阵子,朝廷可说是相当不顺,西北、日本、吕宋都颇不平静,首先在吕宋和英国人对峙的局势未改,现在更有可能扩大战况,要做好增兵增粮的准备,其次西北传来的局面也有些不利,罗春不知如何又搞到了一批新火器,北戎人毕竟善于骑射,现在他借口要讨伐自己的亲侄子达延汗,不断侵吞达延汗的领土,再往前那就是曾经的前线何家山了,而以西北军如今的装备,和他做对那是要吃亏的。良国公此次也是匆忙带了一批武器过去增援。现在朝廷上下,倒是有声音非议当年定国公出海的事了:定国公实打实地是带走了两万兵和好些火炮,这些东西要能留在国内,倒是比出去更有用处,起码能少惹一些麻烦。

    这些声音,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蕙娘虽然知道,但也未放在心上。实际上她最关切的还是吕宋那边种粮的进展,只是没有公职在身,不好擅自去关心这种军机要务。好在杨七娘回了京城,她一把良国公送上路,便带了两个孩子上门,谢她一路的照拂。

    本想细问一下吕宋局势的,不想杨七娘见到她,倒是比她见到杨七娘还要激动。两人稍微寒暄过了,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听说西洋几国的使节都在京城,可有此事,新大陆那边局势到底是如何了。我人在广州,几乎收不到什么及时的消息。你和他们接触过没有?定国公在新大陆究竟是怎么个身份。”

    蕙娘一时不禁微窘:她对新大陆,的确远不如杨七娘关注,虽说使节在京,但也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想到从他们身上,套到新大陆的具体局势。

    杨七娘看她表情,也会过意来,她眉头一蹙,倒是给蕙娘找了个理由。“他们也是从本国来的,估计都是各怀鬼胎,除了现在的口径,不会给我们太多真实的信息。不过我现在想要知道的也不是定国公的具体情况,我就是想知道现在北美的独立战争打得怎么样了。在这一点上,他们估计是不会说谎的。”蕙娘根本听得一头雾水,她只好承认自己的无知,“就为了这事,你要亲自上京?我倒是有点不懂了,盼你多点拨点拨我。”

    杨七娘倒也不意外,她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心急了……此事其实颇为简单,你也知道,新大陆上有很大一块是英国人的殖民地。这片大陆地方很大,曾经被法国等几个国家占据,距离欧洲又有一段路,和南洋那边还不一样,当地的土著人数不多,几乎被杀绝了。所以这些年来,当地的主要住户还是白人,以及从非洲被贩卖过去的黑奴。白人多了,也是有点不老实了,想要分家出去自己过活,不愿意再受宗主国的压榨。因此他们就闹起了独立,这一战就是我说的独立战争,事实上是从鲁王当年外逃的时候开始,局势就有在恶化,若非如此,鲁王那两万人如何能在新大陆安身立命?集全国之力,总是能把他们给拆散的。”

    “既然现在鲁王成了后秦国主,又和定国公意思是结成联盟,还得了西洋诸国——全是英国敌国的帮助,我看,鲁王是真想虎口夺食,和英国人分肉吃了。他在新大陆的势力应该是膨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打这个主意。两边隔了大洋,距离迢远,手下多半也在那边成家了,现在回来,只有一个死字,还不如安心留在那里,日子说不定还比在大秦好过。现在就是他还想回来,估计手下人都不会回来送死了。”杨七娘的分析亦算是鞭辟入里。“皇位传承名正言顺,现在皇子就有五六个。废太子那还在呢,如何轮得到他来继承皇位?就是他打下京城,终究也坐不稳江山的,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蕙娘听她梳理,也觉得在理,因点头不语。杨七娘又说,“定国公如果活着,也真的和他结盟了,恐怕就是看准了这点。这是好事,说明已经有一个朝中重臣看到了和新大陆互相贸易的好处,人口和地那都是永远也不嫌多的,起码后秦还和我们同文同种,说难听点,国主都是亲兄弟呢,新大陆由后秦做主,我觉得要比英国人做主强。起码,蒸汽船的核心技术,我们可以乘着现在这个宝贵的机会,从鲁王那里交换过来。”

    她说了这半天,终于说到戏肉,蕙娘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不免微微颔首,道,“就是定国公败了、死了,只成了他口中的一个噱头,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事,鲁王和国内联盟的心越坚定,我们就能获取越多的好处和技术。如此一来,在海战上的窘境,便立刻不复存在了。只希望船队里能活下几人,可以回来用亲身经历和内阁说说蒸汽船的好处。”

    “指望内阁看到蒸汽船的好处,那是痴人说梦。”杨七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平静地道,“不论是哪个大臣当首辅,第一个都要保证稳定,保证大部分人都在种地,蒸汽船这种海权扩张的产物,对他们来说无非奇技淫巧。若非我当年穿针引线,令杨大人多少是被大商家钳制,内阁又都知道江南粮库的窘境,南洋的战火,早不知激起多少人的反对声浪了。如今御史台一片承诺,不就是因为王阁老的人知道,绝不能用这点来攻击杨阁老,而杨阁老也知道,南洋一带是要保下来的,不保下来,他自己底下人也要做反——现在杨派官员都比较清廉,不就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更有钱的金主吗……”

    地主归王阁老,商人归杨阁老,如今朝野间隐隐已有这样的趋势,蕙娘也是能够理解的。地丁合一,冒犯的本来就是地主的利益。杨阁老总是要和另外一个集团联盟,才能继续坐稳首辅位置的。只是从前他的这种依靠,多半还是用势,而如今听杨七娘的意思,晋商和他之间的纠葛,是要比从前深了。

    “宜春号——”她立刻想到。杨七娘却摇了摇头,“钳制是钳制,也不能乱来,杨阁老底下人不服气,他说了也不算的。这些人虽然拿了钱,可心里是真真切切地不觉得海权有什么重要,海上又不归他们管,他们自然无所谓啦。只要太太平平地、风调雨顺地,一切按部就班,什么新大陆、什么蒸汽船,甚至什么天威炮,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史书上不过记上几笔也就得了,真正值得浓墨重彩的,肯定是孝子贤孙、路不拾遗这些能体现政绩的东西……嗳,反正这些事,你还不清楚?”

    稍微在大秦官场上浸淫过的,对这些官油子的心态肯定都是一清二楚。蕙娘点头不语,杨七娘又续道,“这都还不是问题,只要是利益,就没有不能交换和协商的。蒸汽船肯定也有利益能够发掘,只是我们的思路还没调整清楚而已,现在的最大难关还在于此处:不论杨、王,都只能在利益的交换下,对我们施以很有限的帮助,这种帮助,是绝不会让他们去夹裹皇帝,去逼着他让步,承认鲁王的存在,以及和鲁王做出此等交易的。谁也不是傻子,皇上对鲁王的忌惮,咱们心里清楚得很。”

    蕙娘亦不免深深皱起眉头,沉吟许久,都没有什么主意:皇上有多顾忌鲁王,看定国公就知道了。他虽说是难得的明君,但在这点上却是固执得一塌糊涂,要说服他暂时让步,不难,甚至于为了蒸汽船虚与委蛇,也不难。但要让他放开和新大陆的贸易往来,承认后秦的存在……别说他了,就是换做蕙娘,易地而处,她也肯定对这个方案,怀抱了天然的厌恶。

    “一口吃不成胖子,”蕙娘沉吟着道,“事情一步步地办吧,贸易的事可以日后再说,现在先弄到蒸汽船要紧。”

    “我也是这样想的。”杨七娘眉宇微暗,“虽然我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但有些事的确是急不得……蒸汽船的厉害,你们在南洋是有所见识,不过体会还不够深刻。因为在吕宋的胜仗,说不准皇上心底还有所轻视、有所侥幸。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弄清楚在新大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定国公是不是被蒸汽船击垮,鲁王是不是掌握了更先进于英军的造船技术。如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就算皇上心底不愿,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去号召、谈判、交换,促使朝廷去获取这种技术……”

    而最直接的消息来源,当然就是才从泰西过来的使节们了。蕙娘这才明白杨七娘为什么如此心急火燎地上京,她皱起眉,道,“那你也到京城几天了,可见过了他们没有?”

    “没有。”杨七娘干净利索地摇了摇头,见蕙娘有些不解,便补充道,“升鸾。”

    蕙娘顿时醒起:许凤佳现在正在外带兵,许家人怎好擅自与外国使节来往?别看眼下没什么,对景儿这就不是里通外国,起码也是一个无令擅为的罪过。杨七娘不是不想,她实在是不能给许家带来这个麻烦。

    而若没有她这个分量,那些外国使节,恐怕也不会轻易地吐露出新大陆上的真实情况。他们来京到底怀抱了什么目的,她们还不知道呢:事实上,全京城真正在乎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就是皇上,恐怕也把这件事给忘光了……

    “那就由我来出面也好。”既然应了杨七娘,要帮她一道造船,蕙娘便没有反悔的意思,她立刻下了决定。

    杨七娘摇了摇头,黯然道,“早知道良国公也要带兵,我就不来了……虽说你们家是去西北,但这种事,总是要防微杜渐的……”

    “我又不止权家主母一重身份。”蕙娘也虑到了这一点,不过良国公此次出去纯粹是分功去的,手里没有兵权,又是走去西北,因此她的顾虑要小得多了。对杨七娘的质疑,她只笑道,“别忘了,我也是宜春号的大东家啊。”

    杨七娘的眼神,便慢慢地亮了起来。她偏头细想了想,便欣然道,“不错,宜春号岂非正是最适合的商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忽地又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仿佛有些难下决心,只幽幽地瞅了蕙娘一眼,又把话给吞回了肚子里。蕙娘见她如此做作,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置之不理。她想了想,也有一事好奇,便问杨七娘道,“你们许家到现在都没表态,二、三之间,一个不选,倒像是看在孙家面子上,两边都不偏帮。这一次孙家出事,看来二皇子危殆,你觉得,他能度过难关吗?”

    杨七娘沉思了片刻,便轻声道,“只要桂家还留在二皇子党内,他就起码还有三年的喘息时间。三年时间,也够皇上狼地衡量出两个皇子间的优劣了吧……现在西北战事在即,桂家无谓轻易改换门庭,徒增风雨,二皇子是似危实安,希望应该还是很大的。”

    此等想法,和蕙娘不谋而合,她猛然下定决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确实,孙家倒了以后,桂家的好时候,应该就要来了。”

    从平国公府回来,她令人去请宜春号京城分号的掌柜,又给桂家送了信,请两位桂少奶奶过

    作者有话要说:答案是有的,起码不能改变皇帝的心意|||

    抱歉,这一章因为还是蛮复杂的,昨天喝了酒以后实在是难受极了,睡一下醒来脑子还糊涂,实在是写不出。

    今天一天其实都昏昏沉沉很难受,走出去好像又中暑了,到刚才才好一点

    明天我要去北京参加作者大会,会把电脑带去写,但是更新估计会晚,字数可能也少点,大家见谅

    PS一会更贵妃起居注。

333挑拨

    虽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去冲粹园,但这一次,权仲白并不大愿意和蕙娘一块回去,蕙娘亦不强他,只把几个孩子带到冲粹园去——文娘自从回来,只在焦家自雨堂内蛰伏不出,仿佛问乔哥打点起居,已经遂了她的向往。蕙娘也是借机让她到冲粹园换换空气,反正冲粹园地方广大,文娘也不必担心和两位桂家少奶奶撞见。

    她虽然出嫁,但现在已隐然是焦家之主,要把文娘带到冲粹园去,自然是由不得文娘矫情做作。还没等桂家回话,蕙娘便把来给她请安的乔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据跟去的绿松说,文娘虽然还有些没兴致,但也没说什么,便收拾行李上了马车。

    “倒是收了一大包袱的衣裳。”香花笑着说,“我瞧见连夏装都给准备好了。”

    现在才是春末,文娘在焦家住了几个月,看来也是住得有点闷了。蕙娘有些想笑,笑到了口边又换成了一口叹气,她似乎是喃喃自语,“这孩子还在家的时候,家里热闹得很,亭台楼阁样样都是鲜活的,现在屋子是还在,可是少了人,她住起来当然就觉得没趣了。”

    香花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点头道,“现在园子里的花,虽然开得也是还好,但没人住着,瞧着和野地里的花一样,倒不像是从前咱们家的花,开得透着一股滋滋润润的富贵气……”

    她又换出笑来,庆幸道,“还好,冲粹园里,虽然咱们不在,但住的人却一直不少,两个王供奉都还住着呢,还有那些护院们,得了闲也在园子边缘逛逛,虽然您们有一年多没长住了,可院子里却还是好好的。”

    过门不到十年,香花已经俨然把自己视为权家人了,蕙娘也觉得她在这点上,心思简单得反而有点可爱,她笑了笑,点头道,“确实,咱们这个园子,在京城那也是有数的了。不精心打理,岂不是暴殄天物?正好你说了我想起来,两位供奉那里,你去打个招呼,让她们出了门,口里别带出去文娘的事,在文娘跟前,也别多提王家……”

    香花忙领命出去办事了,一时去桂家送信请安的石榴也回来了,道,“总督太太一听就答应了下来,倒是桂二少奶奶不去,说是他们家又添了个小闺女,正需要人照看,她走不开。”

    郑氏既然不能再生育了,那这女儿便是庶女无疑,蕙娘有些感慨,顿了顿才道,“那总督太太约了哪天?”

    “说是恨不能今天就去,但今日晚了,有点来不及。”石榴道,“和我约了明日。”

    明日宴客,今日蕙娘是最好就要过去了。她不由失笑道,“怎么这么心急。”

    想了想,也就令人收拾起来,又和两个孩子说了——葭娘太小,又不是她奶,便不带去了,等天气再热一些,再到冲粹园去避暑。乖哥听说能到冲粹园去,顿时好一阵高兴,歪哥听说桂大妞也去,倒是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见了,想到他对桂大妞好似有些恶感的,便问道,“你在打什么棍意?”

    歪哥心不在焉地道,“我是在想,三柔姐和她最要好的,可是这次回京,两人又玩不到一块,要不,您把三柔姐接来呗?她们俩就又能在一块说说话了。”

    蕙娘先有些出奇,但很快想起来:因桂大妞和许家婚事受到长辈们的严厉反对,按桂少奶奶的脾气,她嘴上不说什么,私下是肯定不会再和平国公府有什么来往了。而且桂家、许家这几年立场也不一样,不论是桂大妞去许家,还是许三柔去桂家,都令长辈们尴尬。这大家闺秀之间的交情,也和□势有关,虽说有些无奈,但已成惯例,即使两位母亲都不是寻常人物,也没法和传统的力量对抗。

    “那倒感情好。”蕙娘也是无可无不可,反正现在杨七娘和她要好,带许三柔出去也就是说一声的事。——只是歪哥对她如此体贴,亦难免令蕙娘有几分感慨,她瞅了歪哥一眼,歪哥仿佛预知母亲要打趣他,见娘应了,脖子一缩,拉着弟弟早跑了没影,只一路大叫道,“噢!去冲粹园喽!”

    蕙娘气得直瞪眼,晚上和权仲白发狠道,“他祖父都发话了,我这个做媳妇的还有什么好说?只好好生给他安排课程了,从早上自鸣钟响了五下开始,一直到晚上三更,功课都给排得满满的,他才知道厉害呢,多大的孩子,成天就想着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不知道的,还当他活在《金玉儿女传》里。”

    权仲白对儿子倒是很维护的,虽然蕙娘摆明了说的是气话,他还是反驳道,“功课排太多了,活人都给学成死人了。现在他对仕途有兴趣,正该让他多学学世间百态、人情练达……”

    蕙娘道,“什么仕途——”

    她本想说,‘走仕途就不用读八股,学兵书了?’,但想到良国公府的现状,亦没话反驳,反正若真能事成,歪哥也绝无需读书进学才能入仕。若不能事成,他就算侥幸活命那也得流亡天涯。只好嘟着嘴生了一会闷气,权仲白看了笑道,“其实你要折腾他也简单,明儿不让他去冲粹园那就行了,不过……你舍得吗?”

    蕙娘怔了怔,竟无话可回,想了一会,便恼羞成怒,抽打权仲白道,“讨厌,我作我的,谁要你多嘴点破?”

    两人说笑了一会,权仲白又安静下来,想了想,自己提起桂少奶奶,因感慨道,“也不知她知道这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蕙娘道,“你认识他们兄妹比我要早,你觉得是什么反应?”

    权仲白只摇头道,“这个真说不出来,她的性格我看着不太稳定,不是那样三岁看到老的人,这些年来也许又有变化。再说,子梁的病,是她母亲一辈子的心事,又何尝不是她的心结,别的事还好说,这件事恐怕连桂含沁都没法料到他太太会是怎样的反应。”

    “说起来,桂含沁倒是回广州去了。”蕙娘道,“刚到的消息,往广州押运回了一大批粮食——吕宋那边的地,到现在也已经熟过两次了。这都是供给了南洋舰队以后结余出来的,桂含沁估计也是害怕粮食在路上出事,索性运送回来,顺便坐镇广州,免得广州被人趁虚而入,那朝中就又另有风云了。现在南洋的事,朝里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其实也就是因为南洋舰队没问朝廷要粮食。”

    仓库里有粮,当家的首辅心里就没那么慌了,殖民吕宋,如今看来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政策,相信三四年后,朝廷的粮荒应该能够得以缓解,有了朝廷平准市价,国内米价立刻就能回落一些,民生那就安稳得多了。权仲白模糊地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要再往深了解,他就不大懂了,蕙娘和他说了几句,两人便不记得桂少奶奶的事,而是兀自讨论国际局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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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桂少奶奶到冲粹园还比蕙娘更早,等蕙娘到时,她和桂大妞都在园子里逛过一圈了。好在乔哥那边人少,动身简单,倒是昨日就到了,今日充作陪客,还不算是失礼。难为他小小年纪,带着桂少奶奶和桂大妞绕了一大圈,表现得还十分得体,桂少奶奶对他赞不绝口,直说,“几年没见,小公子老成多了。”

    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桂大妞和乔哥之间的那点事一样,桂大妞亦是若无其事,倒是乔哥在姐姐跟前有点紧张,时不时瞥桂大妞一眼,全然不知道遮掩,蕙娘十分无奈,倒是桂大妞丝毫不曾搭理,还主动和歪哥招呼,歪哥爱理不理,打量了她几眼,哼了一声,便走到一边去了。乖哥笑道,“桂姐姐,今日柔姐姐也来呢。昨儿我们邀她,她说来的,家里人一会就给送过来了。”

    桂大妞一听,倒露出笑来,她现在年纪渐大,逐渐长成了,露齿一笑,如一朵花骨朵儿才开了半边,十分鲜艳好看,莫说乔哥,歪哥都有点看呆了。

    蕙娘看了看孩子们的情态,只觉得一阵头疼,她也不愿多管,示意乔哥带着孩子们下去玩耍,才把桂少奶奶带到亭子里坐下了,笑着打趣她,“你倒是比我这个主人还心急,来得可真够早的了。”

    桂少奶奶也是毫不矫情,“我一听你那口气,就知道你是有事要说了。这时候我是六神无主,正等着金玉良言呢,你有话要说,还让我往冲粹园来,我可不是连一天都差点等不得了,忙忙地过来洗耳恭听?”

    蕙娘噗嗤一声,倒被她给逗笑了,她就坡下驴,顺着话缝儿往下说。“洗耳恭听那是不必,不过,这一次请你过来,的确是有事要说……就是因为不方便让仲白知道,所以只打着让孩子们相聚的旗号,到冲粹园来玩,才把他给避开了……”

    桂少奶奶神色一动,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猜到了,“神医不愿你往外说……难道,这事和我哥有关?”

    蕙娘苦笑了一下,只是一个表情,便骗得桂少奶奶神色大变,她猛地站起身来,拍案道,“我就知道!这事背后定有文章!”

    因自然要追问蕙娘,蕙娘被她问不过了,便说,“这件事,仲白是想保密的,如非我在他屋里看到了子梁的笔记……”

    便添添减减,把杨善榆笔记上写的式子如何引向二皇子的事给说了一遍,顺带着还提了一句杨善榆的病情变化:虽然事态使得她选择去利用杨善桐对兄长的亲情,来达成自己的目标。但也许是和权仲白生活久了,这么利用杨善桐,她心里也是有点不舒服,还是下意识地回避说谎,只是将经过选择的事实说了出来——杨善榆本来已有好转,本来不能用心,结果因为二皇子的一份作业,大半夜的就这么脑内出血,人便去了。

    不论外人怎么看,病人亲属总是很难接受病人就如此离去的事实,他们心里一般是没法想象好端端的人就这么出血没了。二皇子的作业,倒是能给杨善桐她一直想要的一个解答:起码来说,这么突然去世,总是要有个诱因的吧。只是这个诱因本身又说不上太恶意,无非是二皇子不知体恤人罢了,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权仲白所说,不知杨善桐会作何反应,也就是因为此事没什么对错。蕙娘说完了许久,桂少奶奶都怔在当地低垂着脸,仿佛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许久,才哑声道,“就是……就是因为这个?”

    “的确就是因为这个。”蕙娘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命吧,你别往——”

    话由未已,已被桂少奶奶打断——她居然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三妞会如何做

    PS今晚,茂林修竹君和我在一起,她只围了一条浴巾在我旁边色诱,我都不为所动地继续打文,我是否很伟大……

334平淡

    这种事,外人也的确不好说什么的,蕙娘望着桂少奶奶,亦是不言不语。桂少奶奶捂着脸,笑得浑身发抖,笑声到了背后,又干又空洞,像是没眼泪的哭声。

    蕙娘也不作声,只是默默给桂少奶奶添了茶。桂少奶奶笑了半日,才慢慢地收了声,却依然捂着脸,蕙娘想了想,干脆站起身出去了。去了个净房,再用了一杯茶,问得几个孩子都去园子里玩耍了,又有人告诉她:刚才许三柔也被她哥哥四郎送了来,因蕙娘和桂少奶奶在说正事,底下人也不敢打扰,便没招呼,直接把两个孩子领进园子里玩去了。

    许四郎看来对桂大妞还真是有几分心思,蕙娘听了,不过付诸一笑,又叮嘱石墨道,“让底下人盯着点,但打扰了孩子们。”

    石墨也是心领神会——她毕竟是焦家出身的老人,对乔哥总算是有些好感,因笑道,“是,强扭的瓜不甜,这朵鲜花落在哪家院子里,还得看看人家自己的意思。”

    蕙娘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自己返回亭内,果然桂少奶奶已经回复过来,正坐在亭中吃茶,她双目赤红,看得出来可能到底还是哭过,不过,起码神态已经恢复了平静。见到蕙娘来,便起身给她行礼,因道,“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欠嫂子一个人情。若非你告诉我,就是一辈子我也不能知道。”

    蕙娘心情难免有点复杂——她不是没坑过人,但坑一个陌生人,甚至于说是坑一个潜在的敌人,同坑一个颇有好感,算得上是熟朋友的同盟者,却总是让人心里不大好受的。她道,“你也不必谢我,仲白不愿意把这事告诉你,其实自有道理。那一位身份太贵重了,任何事都只有别人错,他是错不得的。”

    桂少奶奶的反应居然很冷静,也没说皇次子的不好,反而点头道,“不错,他也未必就安了什么坏心,只是不大把榆哥当大事而已,别人的身子,哪有他的功课重要。稍微耽搁一二,料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蕙娘苦笑道,“这事,我私下告诉你就完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对外也别张扬出去,不敢说什么情分不情分的,只求别说是我说的,那就得了。”

    桂少奶奶点头道,“你放心吧,若是我还反给你带来麻烦,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扯开一丝极难看的笑,又生硬地扯开话题,道,“听闻你和七妹在研究蒸汽船,若是榆哥的手记对你们能有帮助,那便太好了。人死留名,他没个一儿半女的,也就只能指望着这个了。”

    蕙娘含糊地说了几句,也不愿多说,免得被桂少奶奶看出了端倪。因道,“对了,今日三柔也来的,我知道她和大妞要好,却又不好相聚,倒是擅作主张,也来不及和你说。刚才她哥哥把她送了过来。”

    她只说了她哥哥,桂少奶奶却是神色一动,似笑非笑地道,“别是四郎送来的吧?”

    蕙娘点了点头,笑而不语,桂少奶奶这会倒是仿佛把榆哥的事抛诸脑后了,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蕙娘喝了口茶,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四公子说来,身世是好的。”

    “人也很不错。”桂少奶奶点头道,“就是家里复杂了一点,这么和你说吧,阁老太太不满意我做亲家母,不想大妞做她外孙媳妇,我其实没动气,也不责怪她。我也不愿大妞有七妹那么个继婆婆,阁老太太那么个外祖母,有些人,当亲戚和当亲家那是不一样的。不过,大妞素来有主意,她的婚事,我早应了她自己做主,她愿嫁进许家的话,我也不能拦着她,你说是不是?”

    蕙娘颔首道,“许家毕竟是大家世族,关系复杂了点……你们家的闺女虽然身份也金贵,但在是非人口中却又禁不得议论。偏生现在还显贵,只怕给大妞提亲的信,已经是雪片样飞来了吧?”

    “有是有,全被我推到含沁头上去了,他在外征战,家里人怎好谈亲事?”桂少奶奶呼了一口气,“这事儿还是得看大妞自己意思,我和她爹那都只能做个参考,把把关,别让她找个太不堪的那就行了。”

    “这是自然。”蕙娘点头道,“孩子们还小,过几年再说那都不晚的。”

    桂少奶奶也笑了,“说起这事,你们家宝印和三柔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我在京里也收到了一些风声,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把亲事定下来?也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和你说吧,七妹做婆婆我是一种看法,做丈母娘那我就又是一种看法。做婆婆不大好,但是做丈母娘那就又很不错了。”

    蕙娘失笑道,“还是那句话,孩子们海还小呢,过几年再说那都不晚的。我这里歪哥怎么想得还没定呢,那边三柔怎么想的也是谜。这孩子和大妞一样,都有主意。”

    两个做母亲和主母的,很有共同话题,说了子女的亲事,现又说起宫中局势,桂少奶奶今日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因叹道,“现在,宫斗、朝政都搅在一起了,这种趋势连皇上都控制不了。选哪个皇子,甚至有点不看本人,还看的是背后的力量。皇上倒是连表现好恶都要小心翼翼的,也挺为难。再说,现在几边都在打仗,今时不同往日,各方串联要比从前更方便了。尤其是泰西人,现在简直无处不在,罗春这一次发难,背后我看少不得列国的支持,只不知道是哪一国而已,含沁写信回来说,泰西人很注重培养间谍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落后太多了。燕云卫对内倒是挺威风,对外就有点怂了。其实,也不是我为孙家说话,不过孙侯这事,怎么说呢,能这么将错就错也好的,怎么说都是兄弟,鲁王也需要国内的支持,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那也……”

    蕙娘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只是她对此并不太乐观,便摇头叹息不语,桂少奶奶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也看出了她心头的想法,两人相对着叹了一口气。桂少奶奶便低声道,“也不瞒你说,你告诉我这件事以后,我对二皇子心里的确是疙疙瘩瘩的。不过,这种事,牵连得太广了,也不能依着我的性子来办。只看最后孙家的事是怎么个结果吧,现在要开始打仗,那局面就太复杂了。”

    蕙娘心里掠过了淡淡的失望之情,却也有一丝解脱:看来,桂少奶奶还保持了最基本的冷静,没被她给拐到沟里去。或者说,她的性格,到底还是要比大众公认以及良国公预料的,要冷静得多了。

    两人又谈了些琐事,孩子们倒是玩回来了,蕙娘和许四郎见了礼,因许久未见,不免问些许家诸人的好。许四郎一一都答了,蕙娘留神细看桂大妞,她和许三柔手牵着手,正说话呢,看来神色自若,似乎并未留意许四郎,又或者是乔哥。倒是歪哥时不时扫众人一眼,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一日并无他话,吃过午饭,许四郎就回城去了,许三柔一下午都和歪哥、桂大妞等人在园子里玩,倒是乖哥更宁可回去做功课,乔哥也有功课在身,不能放松。第二日蕙娘自己回城去了,倒是把几个孩子留下小住几天,也算是让他们在冲粹园里享享福。

    至于她这大人,自然没有孩子们的空闲,此时宜春号的回信已经到了,反正只是出个名头,宜春号也的确对泰西的市场有一定兴趣,在蕙娘消息过去以后,他们已经逐步和国外使节们套上了近乎,反正有夷人村的工匠在,翻译那是绝不缺少的。杨七娘又带回来一些粗通泰西言语的通译,因此不过几日,已经是顺利和那些联合特使打起了交道。如非不欲表示得过于急切,其实现在已经可以正式宴请了,宜春号这就是在请示蕙娘,何时可露真意。

    蕙娘不免又和杨七娘互通消息,觉得戏已做到位了,便约在了七八日后,因又有杨善榆笔记牵扯出的几件事,她这几日都忙忙碌碌的。过了几天,她和绿松查看密报时,便发觉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要说所谓的密报,其实给的信息不可能都是极为重大的□之类的,更多的还是些家常琐事,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就隐藏在这样的琐事里。因此如何解读情报也是一门学问,万幸绿松和蕙娘都经过这方面的锻炼,不至于误了大事。这天是绿松不知底细,看了没觉得不对,便放过了。宫里消息蕙娘历来要重看的,她重看便觉得不对:桂少奶奶已经很久都没有进宫请安了,偏偏就在前日,进去看杨宁妃。

    看的不是牛贤妃,倒不算什么,毕竟两人关系已经有些冷淡了。现在的贤妃肯定又在焦头烂额呢,只是她可探望的人并不止宁妃一个,说穿了甚至连看权德妃都好,去看宁妃,对有心人来说也算是比较明显的信号了。她忙又去看孙家的线报,果然报得昨日孙夫人去看了桂少奶奶。再又翻阅了一下桂家的线报,这几天桂家访客不少,许多保守党的中坚人物,都和他们有了接触。

    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的保守党,或者说是二皇子党,也有点被逼到墙角的意思了。为了和拥有三皇子的新党抗衡,旧党不能不倾力支持二皇子,现在这艘船就是想掉头都得费点时日,新党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连王阁老都有些震动,蕙娘看了记述,他一天内派人去了三次桂家……

    京城这张网的动静,蕙娘虽不能掌握全部,但现在也算是有五分、六分的了解。不过,对于人心,她就没那么明白了。不论是桂少奶奶的心意,还是几个儿女辈的心思,都令她有种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虽然颇为渴望知道结果,但现在时机未到,也只能再略等等了。

    因没有上层人物的首肯,宜春号对这些使节的接触也是比较克制,未敢大张旗鼓地宴请,只是包了一间饭庄作为宴客地点。蕙娘亦不打算以女装出席,她换上男装,又拉上权仲白作陪,杨七娘委屈些不能出席,只好在静室里等消息,不过她出了个灵巧的小丫头做通译,几人以宜春号管事的身份,出席了这可说是大秦史上第一次的外交使节聚会。

335真相

    抛开第一次和泰西贵族接触的不愉快经历不提,蕙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些蛮夷贵族,虽然生得高鼻深目,很是古怪,但亦是有些别样的魅力。其言谈举止,要比夷人村的那些低等居民文雅了许多,周旋在宜春号这些见惯了世面的生意人之中,也丝毫不显得失色。有几位蛮人使节,已经能说得一口不是很标准的大秦话,这使得双方的交流都通畅了许多,宜春号诸管事的新奇和兴奋,当然也对此有所帮助,因此,当众人寒暄以后,各自在高几后落座时,气氛要比蕙娘所想得要融洽一些。

    比起蕙娘,权仲白对海外的兴趣那是一直为人所熟知的,他在皇帝的心目中也是去过泰西几地晃悠,因此他出席这个宴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尽量地汲取一些泰西那边的风土人情,以便在未来可能的遭遇中尽量把这个谎给圆得更好一些——谁也没想到世事居然能变化得这么地快,现在泰西诸国居然已经能够和皇帝面对面地坐下来谈判了。比起那些背井离乡的传教士,这些使节对泰西局势的了解,肯定是更为仔细的。当年那也是经过精心准备,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现在也不得不与时俱进一番了。蕙娘和权仲白叹起来时,两人也是都有些感慨。好在现在皇上还腾不出手应对这一方面,两人还有弥补的余地。

    他们两人没有怎么出声,只是坐在略微不起眼的下首处,由受过蕙娘叮嘱的雄黄扮男装,代替蕙娘坐在了主人身边的显要位置上。那几个使节也对她十分客气——雄黄没有化妆,看得出来是女扮男装,蕙娘猜测他们是有点把雄黄误认为自己了,毕竟宜春号的女东家,在这几年的京城也是名声在外不说,恐怕在南洋,随着吕宋战事的进行,也是有了一定的名头。

    果然,开宴不久,其中一位使节便冲雄黄举杯,用了不标准的大秦话道,“听说在贵国,有个非常厉害的姑娘,居然能在外做事。管着你们国家最大的……最大的……”

    他的舌头打了打结,才续道,“票号。这样的女人,在我们国家也没有,我非常佩服您——我先干为敬!”

    这最后四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蕙娘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在茶几底下握住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权仲白也回捏了一下,仿佛是体会到了她的些微得意,正在打醒她的兴奋。

    雄黄也是不慌不忙,举杯沾唇,道,“您实在是太过奖了。宜春号还是以管事们为主,东家那就是东家,管事怎么做事,东家们是不过问的。”

    这话含含糊糊地,好像是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使节眼睛一亮,和几个同伴对了对眼色,蕙娘在心里一一默认,会说汉话的是法国、荷兰的使节,不会说的那是弗朗机还有奥地利来的。倒是都起了汉文名字,也颇典雅,但为了方便她自己记忆,蕙娘在心里都直接以国家名字给标了号。

    她此次亲眼过来,也就是想要看看几个使节的人品,此时一见,更是大感心安:虽然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但是在哪里,人性其实都差不多。法国、荷兰的人,显然要精干多了,热情也更足,现在都学了几句汉话。至于弗朗机和奥地利人,一个看来憨憨傻傻,只顾着吃酒,还有一个,却是一脸的漠不关心,坐在当地低头出神,好像不论外头什么事,都阻挡不了他的沉思。

    看来,荷兰和法国同英国的利益冲突最为明显,至于弗朗机,要么是没人才,要么是还没感觉到危机,纯粹是凑热闹,而奥地利的那位,便是有点不知所谓了,大老远好歹来了,一直低着头,也有点太不知礼了吧。

    正这样想时,那奥地利使节忽然又抬起头来,手一松,开始正常吃喝,也含笑听着自己身边通译的言语。蕙娘眉头一皱,正在不解时,耳边权仲白低声道,“这个我知道,他是在餐前默祷。”

    蕙娘不禁愕然道,“餐前默祷,这也默祷太久了吧?我们都喝了几杯了。”

    “泰西那边的确和我们不同,很信这个的。”权仲白低声说,“他估计和几个同伴不同,要更虔诚一些。”

    此时厅中,不论是通译还是使节本身,又或者是宜春号自己带的通译,水平其实都不太好,大家说的居然不是本国语言,而是想要共同对付的英国语。所以不论是中文还是泰西语的交流都有点磕磕绊绊的,大家说了半天,也就是初步介绍了一下两国的经济概况。荷兰人对大秦的票号很感兴趣,宜春号管事也问了不少泰西的银行环境,双方说得也还算得趣,那法国使节耐着性子听了一会,便对雄黄发起进攻,问道,“听说夫人对朝廷的影响力,十分强大,您出席这次宴会,是否表示朝廷对我们的联盟,发生了兴趣。”

    雄黄一时间竟未回答,而是望向蕙娘,不料那法国使节虽然语言有点不通,可也是个灵醒非凡,一下就捕捉到了雄黄的眼神,直接跟着看向了蕙娘——蕙娘今日,不过淡妆,有点经验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看出她的性别的,法国使节眼中顿时掠过了一缕讶异,他来回看了一会,便不管雄黄,而是盯着蕙娘直看。

    这是个长得颇为清瘦的年轻人,黑发碧眼,高鼻深目,看来虽古怪,却也是古怪得文质彬彬。蕙娘本以为他年纪轻,办事也许有点不稳当,没想到四个人里,倒是他最先反应过来,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站起身从容地撕掉了唇上的假胡髭,道,“不错,我们宜春票号,和朝廷的关系是比较密切。不过,这一次宴会,的确是宜春号对泰西的私人兴趣,要说和你们联盟,这种事在我们的朝廷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我们也总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吧。”

    她一边说,通译一边翻译,几个使节也都发觉不对,纷纷看了过来。那弗朗机使节,还对蕙娘的长相发生了很大的兴趣,盯着直瞧。倒是法国使节比较礼貌,似乎也知道大秦这边的讲究,看了几眼,便不再逼视,他听那翻译说完了,又组织了一会语言,便道,“可这时间有些长,时机是稍纵即逝的,我害怕我的这一次出使,会遗憾地失败。如此一来,即使能把票号带回法兰西,我也难以令国王满意。”

    蕙娘只是笑,并不说话,倒是那宜春号管事道,“对泰西市场,我们虽然有兴趣,但现在那边局势不明白,这样的情况,别说东家说话了,就是皇帝说话,咱们也不能过去。我说诸位,您们今儿都过来了,可见是想交这个朋友,咱们能不能爽快点,把话摊开来说清楚了,现在泰西那边,新大陆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局势。这瓜分英国殖民地,说来好听,咱们的人还没回来送信呢,怎么瓜分,还不得听您们的意思?这谁也不是傻子,您们这个做法,那我们也只能等我们的船回来再说了。这要等,可得等几年的时间,您们在大秦还有得呆呢!”

    这话说得非常地露骨了,以乔管事的身份,可以说是并不合适,毕竟这有点代朝廷发言的意思,不过,反正这些化外之民,说得太深了,人家也能硬是装傻充愣,倒是这么直来直往的,他们还无处闪躲。乔管事这么一说,四个使节听完了通译的话,都有点发呆,蕙娘见了,便微微一笑,以她这几年间断断续续学来的那半生不熟地英语道,“老实说,我也是对泰西、新大陆很有兴趣的,不然,不会学这门语言,只是兴趣,建立在充足的信息上,信息不足,朝廷不可能轻易表态。事实上,皇帝因为你们遮掩的态度,已经对联盟失去兴趣,这份兴趣还能不能恢复,就得看我的说话了。”

    这么赤.裸/裸.的吹嘘,居然令几个使节深信不疑,他们几人交换了几个眼色,那法国使节道,“夫人,我们能否先行商量一下……”

    “没什么好商量的。”蕙娘断然道,“我对商量出来的谎言没兴趣,我想要的是真实的信息。我想要知道,现在泰西那边,英国有没有盟友,他们的国力,是否足以支持两边作战,同时在南洋和新大陆和我们开战。”

    这个问题,倒是让几个使节们神色一松,蕙娘看了,却觉有些不妙,她紧跟着又续道,“还有,我们想知道,你们对蒸汽船的掌握如何,以及在新大陆,鲁王的势力究竟多大,和我们的交火,又令我们损失了多少。这些话,请你们四人分别写在纸上,不要互相交流,如果没有诚意,可以不必回答——那你们也可以准备回国了,大秦对于不诚实的盟友,完全不会有合作的意愿。”

    扯虎皮拉大旗,有了宜春号的御赐招牌,蕙娘这个东家身份,骗骗外国人那是足够的了。现在连最为愚笨的弗朗机使节都有些动容,毕竟,蕙娘刚才的那番话,是练习过几遍的,在克山的指导下,说得字正腔圆,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不能理解。

    不许互相交流,用眼神能说什么?几个使节互相看了几眼,一直未曾开口的奥地利使节忽然大声地咕哝了一句,用的是蕙娘完全没听过的一种语言,从宜春号管事和使节们自带的通译脸上,她也看到了一样的茫然表情。

    她皱眉正要说话时,忽然听到椅子一响,众人纷纷抬头看时,却是杨七娘让她们带在身边的小丫头,急匆匆地推开了身前的椅子,也不看谁,就这么捂着肚子跑出了堂屋——很明显,她闹肚子了。

    蕙娘却是心头一动,她强自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冲权仲白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才把注意力又转回了眼前四名使节身上。

    ——不过,她的心却是已经飞到了杨七娘身边:很明显,在这儿,她是听不到多少真话的了。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掩藏在了刚才的那句方言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机场!电脑只有18%的电了,不多说了!

    今晚到家后,明天见!

    去作者大会有好些趣事,择日和大家爆料吧!

336急变

    在双方语言不能说很通的情况下,就算有千般心思,也都无处去使。使节团固然对大秦官场是两眼一抹黑,几乎是被完全孤立了起来,而蕙娘等人对海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双方连彼此的图谋都不明白,要尔虞我诈未免也太难了点。几个使节分别用法语给蕙娘写了回答,这里自然要找人去翻译,蕙娘也不好径自走开,便将宴请继续,又摆出戏来,请使节们看戏。

    到了这时候,个人的性格便看出来了,奥地利使节继续漠不关心地出神,弗朗机使节估计就是来享乐的,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戏子们很有兴趣,一双眼瞪得都要掉下来了。尤其是对几个旦角,更是运足了目力打量,直是色授魂与。蕙娘估摸着他是不知道今日叫的是男班,她亦不去戳破,自己看似专心看戏,其实暗中也在打量法国使节和荷兰使节,见他们喃喃私语,不知正商量着什么,心底便也渐渐有数了:估计英国在泰西那边,起码是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以至于对大秦的力量,泰西诸国都怀抱了很大的期望。

    这种表面功夫,泰西人似乎不如大秦人这般炉火纯青。法国使节几次端详蕙娘和乔管事,都是失望而归——在他心里,蕙娘和乔管事应该是合作关系,蕙娘早注意到,在泰西,商和官之间的距离似乎没有那么迢远。法国人要是再了解一点大秦的现状,便可明白,蕙娘就连和乔家三位爷,现在都隐隐有点统属关系,乔管事不过是京城分号的二掌柜,他根本就不配和蕙娘商量,这一次就是出来做幌子的,自然不会在神色上露出异状了。

    台上戏唱了两出时,翻译的结果也回来了,四个使节写的信息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奥地利使节写得最简略,只评价了英吉利现在的泰西霸主身份,并点了点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敌对关系,别的并未多言。弗朗机使节倒是把新大陆的局势说得比较详尽:现在的新大陆,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英法两国的天下,事实上,在更为富饶的中部地区,英国人完全占据了优势。因此,对于当地土著的独立战争,各国都是乐见其成的。现在他们已经无力独自和英国人抗衡,因此也是很明确地想要借用大秦的力量,和英国人在他们所说的近东地区组成联盟,限制英**力回防。如此一来,新大陆的独立军所受压力将会骤减,而英国失去了重要殖民地以后,在泰西也就不能再那样横行霸道了。

    如此跨海的制衡战略,对蕙娘来说都很新奇,更别说对别人了。乔管事看得直皱眉头,半晌才道,“这,咱们的人在那边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分出一块地来,他们可谁都没说清楚呢。再说,这块地——对咱们又有什么用啊,隔了这么远,难道还能拉人过去种地吗?就是通信都难,这可和吕宋太不一样了。”

    这些问题,他能看得清楚,蕙娘自然能看得更清楚。事实上,也就是因为这些现实的顾虑,让大秦君臣甚至把定国公船队的结局,都给摆到了罗春后头,比起远离大陆的问题,罗春的属地可就和大秦接壤呢。

    比起弗朗机使节的避重就轻,法荷两国还是体现了比较多的诚意,都说到了定国公船队的问题,口径倒也是比较类似,都说定国公在海战上损失比较大,于是也仿效鲁王当年的策略,上岸用天威炮和鲁王对阵,也被他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领地来。现在正在和当地人贸易,交换口粮、奴隶,大有开始蓄奴种地,开炉炼铁的意思,而且也在寻找矿山等等,看来,是打算和鲁王现在的和平,不过是一种策略,根本上来说,还是打算打一场持久战了。

    在岸上,少了蒸汽船的战略优势,鲁王的确也不能把定国公怎么样。只要兵丁人口损失不太少,那情况就还算乐观,毕竟现在的鲁王也是腹背受敌。再说,他如今对同文同种的大秦人,那需求是要比皇位还更大得多了。和大秦彻底撕破脸,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仅从法荷两国的回馈来看,蕙娘倒是倾向于虚与委蛇,和他们结盟,以换取定国公在新大陆更多的战备支持。反正在南洋这边,怎么打不是打,英国人看来也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他们要退,正好大秦也瓜分殖民地。他们要打,大秦肯定得奉陪到底,既然如此,法荷那边能给定国公提供一些战略物资支持的话,不论是抢鲁王的地也好,还是一起抢英国人的地也罢,抢下来拿去卖,都好过缩手缩脚的,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这些使节透过细节,的确是勾画出了一张比较美好的蓝图,但在翻译最下头,还有权仲白的潦草字迹——比起他平日里行云流水的草书,这一次,字里行间,笔锋竟有些颤抖,完全体现了权仲白内心的情绪。

    “定国公似乎已战死。”

    如此简单的一行字,却令蕙娘的眉头,不禁一跳。她忍不住看了奥地利使节一眼,见他低眉敛目、神色宁静,比起法荷两国的窃窃私语,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倒是显得十分冷静。让她也看不出来,其究竟是否故意泄出这个消息,当然,这消息的真假,就更不是从他的表情中能够判断出来的了。

    “四个国家都没掌握蒸汽船,但也在研发中。”她点了点信纸,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边的翻译,自然把她的说话翻译给几个使节听。四个男人都看了过来,蕙娘也不多说,有了这个话口,便站起身道,“这虽然体现了诸公的诚心,但一切均为画饼,别说皇上,连我都没有动心。诸公请慢用,自有人相陪,我就先告辞了。”

    这摆明了是不满意各国提出的条件,四国使节看来倒是都没什么不满之意,纷纷起身送别,亦是体现了他们身为重臣的涵养。蕙娘和他们一一拜别,一转头就钻进了为杨七娘准备的静室。果然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在里头,两人沉着脸对坐,居然无人说话。见蕙娘进来了,杨七娘方道,“应该不是有意误导。”

    她语调疲惫,仿佛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推理,现在不过是在复述。“那人说的不是任何一种常见的语言,是奥地利那边的巴伐利亚方言。若非凑巧她在南洋长大,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几个奥地利水手,又是个语言天才。我们根本没有听懂的机会,奥地利在海外没有殖民地,几乎没有海上贸易。奥地利语,别说大秦了,就是全南洋又有几人能懂?”

    杨七娘常年居住广州,又对海外贸易如此热心,她既然这么肯定,这消息基本全真无疑了。蕙娘先道,“啊,看来奥地利也不像是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他们对海外殖民地也是有野心的。”

    她难得糊涂了一把,片刻后忽然反应了过来,话都没说完,脸色便是一变,忙追问道,“那,他说了什么?完全可以肯定定国公已经死了么?”

    “他话里的意思,是让大家‘守住最后的秘密,别让死人成为活人的阻碍’。”杨七娘面沉似水,缓缓道。“如果这个死人说的不是定国公,那就更惨了,足以说明整个船队,已是全军覆没。起码活下来的人,对局势已经没有多少影响了。”

    能让大秦改变态度,拒绝和鲁王联盟一起来瓜分英国人土地的理由无非有二,一个是主帅阵亡或者叛变,大秦朝廷感情上接受不了,还有一个就是船队全军覆没,大秦失去了瓜分新大陆的实力,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在现在信息极度不通的状况下,到底是哪个可能,谁都不能轻易下这个判断。可不论是哪个结果,对朝廷都将会是一个打击。蕙娘的脸色一时也沉了下来,三人默然互对,过了许久,权仲白才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不管你们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该先向皇上禀报——”

    “为什么?”杨七娘问,语调竟十分冷酷。

    权仲白默然片晌,才道,“他毕竟是天下之主。”

    “不能以天下为念,在这件事上就不算天下之主。”杨七娘毫不停留地道,“他跨不过对鲁王的忌惮,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时候,我远着他还来不及呢,还把真相告诉他?此事稍一不慎,激起的风浪,连二皇子都能吞噬……”

    蕙娘顿时又添了一分烦躁:不论是哪个结果,在真相大白以后,二皇子都将痛失臂助。孙家几乎没有可能熬过这场危机,桂家若不顶上,二皇子在短期内肯定无法和三皇子抗衡。这等于是逼迫桂家在做个决定,而杨善桐的回馈又是那么冷静,看来,桂家难免是要和二皇子绑在一起了。

    但不论如何,如此大事,亦无法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船已经派出去了,总是会带着真情实况回来的,现在国公府甚至是鸾台会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只能是静观其变,而蒸汽船的图纸能不能要到,还得看时势的发展。蕙娘看了杨七娘一眼,见她还在蹙眉思索,便不免叹道,“人力有时而穷,就是首辅,怕也不能将天下大势操诸掌间,这件事,现在我们也管不了了。七娘,想要的东西,我们再找机会去争取吧。”

    懂得适时放弃,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智慧。杨七娘眉头皱起,半晌方道,“朝中无人,的确是太不方便了……是,这件事,目前我们没法再用力了。且先这样吧,事已如此,再糟能到什么地步?索性亦别说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看宫里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好啦。”

    满怀希望过来,结果却发掘到了如此不祥的线索,即使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几人的心情也都很沉重。也顾不得再和使节们虚情假意,便各自上车回家,在车上,权仲白还自沉思,蕙娘又担心他为了自己的原则,和皇帝把话说穿:她和杨七娘都对制海权有强烈的兴趣,但在如此严重的挫折以后,内忧外患之下,难说皇上还会对虚无缥缈的制海权有什么兴趣。虽不说闭关锁国,但大有可能会封锁大秦和新大陆的所有往来,以此封杀鲁王。而对这个想法,蕙娘的确是十分不乐见的,却又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权仲白,毕竟,她所有的也就是自己的一种感觉而已。

    她正暗自烦恼时,忽闻前头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扑向了马车,两人一下都有些吃惊:要知道城内没有大事,是不许也没有这个条件放马疾驰的。这么一路冲过来,不知要冲撞多少行人,为了维持奔跑的顺畅,骑士有时候还要预先鞭开道路,就是最跋扈的燕云卫,没有要紧事,也不会如此行事。

    正自出奇时,随着一声马嘶,车驾顿时慢了下来,有人在车外急促道,“神医在车里吗?”

    权仲白刚说了一声,“在。”车帘子便被掀了开来,两个身穿飞鱼服的燕云卫一伸手,半是强迫、半是引导地把权仲白拉出了车子,道,“二少爷急病,咱们这就走吧!”

    说着,竟丝毫不管蕙娘,就这样夹着他上了马,一声大喝,便往宫城方向急驰而去。

    蕙娘在原地怔了半日,方才令人道,“回家吧。”

    到得家中,少不得又要发起香雾部去打探情况不提——不过,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没有多久,别说香雾部,消息都在京中各名门间流传了开来。

    二皇子也是比较倒霉,他这是吃到毒蘑菇了。给他试菜的小太监才一发作,便惹来众人警觉,四散人手出去寻找权仲白的同时,当值太医当然立刻已经给他催吐灌水,但这亦没有太大用处。等权仲白入宫的时候,二皇子已经高烧昏迷,不会说话了。

    毒蘑菇当然是能吃死人的,这个毋庸置疑,二皇子也算是命运多舛,好容易过了天花这一关,又来了个毒菇,虽然权仲白尽力施救。但等到了第三日上午,试菜小太监,以及当日一样也吃了毒菇的几个宫人都纷纷身亡,权仲白的绝世医术,也不过就是把二皇子多保住了两天,两天以后,一样是药石罔效。二皇子连十五岁都没活到,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337夺取

    权仲白盯着眼前的一大盘菌菇,拿起一枚微微发白的白蘑菇,在鼻端闻了闻,道,“还挺香的么。”

    他身前跪了有一大片人,御膳房总管脸上的汗水早已经纵横交错成了沟壑,连着采买处、厨师并洗菜、切菜诸环节的管事御厨,都在他身下跪做了一排。连公公在权仲白身边笼着手低眉敛目,仿佛全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因此总管只好斗胆插话,“是,都是历年来多次服用无事的种种杂菇,二皇子爱吃菌菇,年年总要承览几十次的,今年也不例外,水牌上轮到了鲜炒杂菇,咱们便取了鸡枞菌、口蘑、松茸、羊肚菌等杂菇,拌炒装盘四处呈上。都是往年时常奉献的菜品,不是这个,就是口蘑粉丝汤等等。所用杂菇,事发后不敢擅动,全都在这里了。”

    眼前这些多少泛着白色的菌菇,看来也非常正常,的确都是人们经常采食的各种名贵菌菇,权仲白又拿起一枚口蘑把玩了一下,细细地闻了闻,又拿手指甲一掐,道,“的确都是有清香的,没有什么异状。”

    “这是自然。”御膳房总管太监忙道,“若有任何一点不对,咱们也不敢往上呈送啊,稍微出点差池——”

    只要稍微出了那么一点差池,倒霉的的确也就是这些底下人了。权仲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等人都散尽了,连公公才稍稍一动,他掀起微微有了些白丝的眉毛,瞥了权仲白一眼,“看来,您觉得这差错,不是出在御膳房了?”

    “除了皇上的饭食是另吃另作以外,各宫吃食,御膳房承览的有一部分,内宫小厨房另做的也有一部分。”权仲白说,“起码我觉得,问题可能不止出在御膳房。这道菜是大锅菜,做好了要奉献给各宫去吃的吧?”

    “几个皇子,除了年幼依附母妃居住的以外,的确吃的都是大锅饭、大锅菜,这道菜,各宫都有送。不过,您也知道,御膳房送的温吞菜,主子们不大爱吃,只有几个试菜的宫人出了问题,主子们,也就是二皇子吃了,其余几个皇子都没沾唇。”连公公说。“您的意思,是这件事,纯属巧合?”

    这样看,倒的确是不幸的误食事件了,毕竟大批量在食材中混入毒蘑菇,风险很大,却未必会产生什么后果,要不是二皇子吃了一口,死几个宫人而已,能达到什么目的?权仲白嗯了一声,“反正,应该不是在烹煮中出了问题。除了这一道菌菇以外,二皇子当天桌上还有没有菌菇了?”

    “都知道他爱吃口蘑粉丝汤,当天牛妃宫里也赏了这道菜过来。”连公公和缓地说,“不过,这种小厨房另作的菜,一般是不试毒的,应该来说,问题还是出在御厨房的这道鲜炒杂菇里。”

    这么一来,此案顿时便笼罩在重重迷涡了。因几个人都是半下午才发作起来的,当时剩菜都已经进了潲水桶,最重要的物证无处去寻了,只能凭借余下的证据来推断毒物的来源。这个环节,任凭大理寺的神捕如何神机妙算,也比不上权仲白有发言权。才给二皇子送了终,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权仲白就接了皇上的令,来调查这毒菇的来源。——除非以后不吃菌菇,不然,这种延后半天发作,毒性强烈几乎无解的菌菇,已经可以令人睡不安枕了。谁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皇上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就是权仲白也有几分纳闷,二皇子的确是吃了毒菇的症状,高烧、吐血、幻觉,脉象等等,全都不假。不过从余下的原料,根本都没看出什么不对。若非是御膳房这里有人能手眼通天地将所有痕迹全掩饰掉,那便说明差错出在牛妃的口蘑粉丝汤上了。

    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试菜的宫人便不可能发作了。几重线索全都是自相矛盾,甚至于用的是那种毒菇权仲白都不甚了了,就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毒菇都属于不会被误食的那种,少部分香气扑鼻的毒菇,一般也是彩色斑斓,不太可能让二皇子毫无戒心地入口大嚼。不论背后出手的人是谁,要查出真相,难度看来都并不太小。

    再经过一番翻找,都没找到什么线索,权仲白又问准了御膳房近日取用的菌菇都出于其中,便令人都散去了,将这一大筐菌菇留了下来,向连公公道,“给我找个宫室,垒灶……再找几个试药的来吧。”

    说到此处,他依然还是难以压抑心中的不适,连公公却是若无其事,立刻就答应了下来。权仲白只好不去多想,令人将各种菌菇全都分类,到那宫室中各自拦腰切断,分别熬煮出汤来,用大木桶都装了十几桶,待人来了以后,按菌种分组,一组两人,各自喝了半碗汤,便都关起来。他自己在一边等着,却是到了当晚,都并未有人出现什么异状。

    这个尝试看来也是失败了,权仲白至此也是无法可想,索性不和这些试药的小中人们关在一起,而是自己踱出宫门,在宫墙边上站着看看天色。

    在宫城里看月,月色总是特别孤凄,今日又恰逢新月,一轮弯角半挂在云边,时不时有几缕云彩在月前一掠而过。权仲白在猎猎夜风中,不禁看得住了,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留心到了自远处踏来的脚步声。

    他有些吃惊:眼下入了夜,宫门都下千两了,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来乱走?

    此处偏僻,已是外宫,不然,倒可能是牛妃来征询案情。权仲白一边想,一边往来处迎了几步,他吃了一惊,道,“是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夜风凉呢。”

    在两三个太监的陪伴下,悄然踱近的,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帝。

    在这一片幽暗之中,皇帝手里的一个灯笼就像是一朵跃动不定的黄花。这朵花慢慢地近了,皇帝摆了摆手,有几分疲惫地说,“睡不着,心里装着事呢……出来走走。”

    权仲白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他嗯了一声,“进去坐坐?”

    “不进去了。”皇帝幽幽地说,“和你在墙根底下站一会儿吧。”

    他挨着权仲白在墙根底下站了,从人自然散开,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皇帝低沉地道,“听说,你没找到什么线索?”

    权仲白道,“是。现在也是尽尽人事吧,你要做好准备,从毒理上找不到根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皇帝并不吃惊,甚至没有多少情绪上的反应,他点了点头,淡然道,“能这么找出源头,反而有鬼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皇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扭过头望着宫墙内隐隐的灯火,低声道,“子殷,你还记得从前吗?”

    权仲白说,“什么从前?”

    “从前还没登上皇位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想当皇帝的。”皇帝幽幽地说,“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先帝的。我想,我在这位置上,能做得比他更好,我也的确是有意要做得比他更强些……那时候看他,处处都是不是。我和大哥之间,本不是没有情谊,却因他有意无意的安排和放纵,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喘了一口气,又轻声道,“可现在,我却渐渐地不这样想了。你还记得从前吗?子殷,在我还没登上皇位的时候,孙氏、牛氏、甚至是大郎都还在的时候……”

    权仲白默然片晌,才道,“若这话对你有安慰的话,我也能告诉你,从一开始,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废太子该怎么度日,你大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就算这条路再不好走,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是做好了准备。”皇帝说,他苦笑了一下,“但我没想到它是如此的艰难啊,子殷……”

    他抬头望着天边弯月,又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问,“你说,我以后还会失去更多吗?”

    “也许会的。”权仲白说。“你要我说实话,肯定会的。”

    皇帝便近乎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把头靠到墙面上,低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乾清宫的那张椅子,就像是一张大嘴,它想要一点点把我吃掉。你明白吗,子殷,它吃掉了我爹、我娘,吃掉了我的发妻,我的两个儿子,甚至吃掉了我的安康、我的良心……也许有一天,我剩下那一点点,还算是人的那一点点本性,也会和我爹一样被它吃掉,到了那一天,我还剩得下什么给自己?我还剩得下什么给别人?”

    这,就是权倾天下的代价。权仲白想说,这就是你的喜怒哀乐,凌驾于众生之上,整个大秦都要对你卑躬屈膝的代价。

    然而,当他望着皇帝,望着这个疲惫而清瘦,盛年早衰、鬓边已有白发的中年人时,权仲白到底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尖锐的言辞,他说,“你会撑住的,李晟,你只能相信你比你爹要强许多。”

    皇帝闭上眼,似乎是从肺腑里叹出了一口长气,他的肩膀甚至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叹完了这口气,他才慢慢睁开眼,问道,“你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话里居然已没有任何情绪的痕迹,二皇子之死对他的影响,仿佛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我不知道。”权仲白如实说,“二皇子的敌人并不少。”

    “确实,”皇帝点头道,“只要是个皇家的男丁,谁的敌人都不会少的。更何况,他还占了个居长的名分。”

    他唇边现出了一个嘲弄的微笑,“那你觉得,这件事能查出个结果吗?”

    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是想不出,有谁那么迫切地要把他搞掉。”

    “新党……”皇帝说。

    “旧党现在的境况,新党只有乐见其成的,犯不着多此一举吧。”权仲白说。“你本来也许想压一压旧党,这事一出来,还压什么?再压下去旧党都要散了。”

    “这么说,更像是孙家?”皇帝若有所思。

    权仲白想了一下,“难说吧,孙家搞出这么一摊子事又能如何,孙立泉人还没回来呢,你要扶旧党,也未必一定要扶孙家,扶王阁老不好吗?这有点损人不利己的意思了。孙家现在的命运不在宫里,其实还在海外。”

    他见事如此明白,倒令皇帝一笑,“这些话,全是你自己想的?”

    “我对朝政只能算是有个模糊印象。”权仲白坦然道,“如今的局势,还是听阿蕙的分析,不过见解当然还是我自己的。”

    “女公子看事是明白的。”皇帝点头说,“我也一样,想不出有谁在如今的局面下要把他给搞掉。贤妃的小五,年纪还小着呢,小四、小六都还是娃娃,小七小八就更不必说了。就是背后的人家要使力,现在也不到时候……”

    再加上这莫测神秘的下毒手法,要不是权仲白很肯定鸾台会在这件事上都很无辜,他几乎要疑到鸾台会身上去了。两人相对默然良久,皇帝才慢慢地道,“暗潮涌动啊……”

    他嘿了一声,又有几分自嘲,“不都是盯着这个位置吗?内忧外患的,真有这么好?就是朕愿意让位,他们能坐得稳吗?”

    现在三边战事都是如火如荼,皇帝的确也是劳心劳力,权仲白说,“你应该好好休息,现在小二没了,小三心性也不成熟,你要倒下了,朝政该交给谁?到时,岂不是全乱套了?”

    皇帝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又说,“明日你去看看贤妃再走吧。朕没去那儿,不过听宫人说,已经是伤心得开始说胡话了。直说自己对不起孩子,没让他享过多少福。”

    想到那个小小年纪,就晓得装病诓自己过去的小皇子,权仲白心中亦有几分不忍,他点头道,“成,明日必——”

    正说着,宫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喧闹,权仲白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再搭理皇帝了,忙疾步推门而入,果然,服侍的中人过来道,“回神医话,口蘑那组有人吐了。”

    权仲白微微一怔,心头忽地就是一动,便吩咐道,“去把口蘑组剩下的菌菇全都封存起来,再派人南下广州,给我找几个广东的老农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要求肯定不会有人来问理由的,权仲白也懒于解释,忙走进去张罗着给那一组人都催吐灌绿豆汤解毒。——因知道是试毒,肯定没人傻得大嚼菌片,都只是喝了几口汤,也没敢多喝,饶是如此,这一组人还是相继呕吐起来。到得第二日稍微好转,从第三日起又陷入高烧昏迷,这种毒菇毒性之烈,可见一斑。

    如此过了数日,三四个人里,总算有三人脱险,还有一人虽然还在晕迷,但情况也比较乐观。权仲白这才脱出身去给牛妃扶脉——才一进牛妃居住的储秀宫,他就吓了一跳。牛妃居然正正地站在台阶前等他,而不是在屋内候着。并且,从她的眼神来看,牛妃的精神情况,也不是很乐观。

338美梦

    自从权仲白入宫,已有将近十天没了消息。二皇子的死讯虽然早已传开,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但朝中人,哪怕只和最核心的圈子沾了一点关系的都知道,二皇子的死只是开始而已。在底层官员和百姓们对二皇子的不幸命运议论纷纷的时候,旧党的动向、定国公府的命运以及三皇子的现状,都成了众人最为关心的话题。权世赟甚至亲自从权族赶往京城来探听消息,蕙娘对此,也有几分欢迎,在这种时候,她和权世赟的利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当然没人会相信二皇子是不幸急病身亡,蕙娘摇头道,“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反正仲白是还没从宫里出来。香雾部的那些内线,也和我们断了音信。”

    这种时候,宫廷的防备肯定是最为森严的。为了内线自身的安全,短期内断开联系当然也好,反正崔子秀现在无法进宫,本身消息也不好传递。权世赟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这也无妨,反正仲白也不会瞒着你的。咱们的消息才算是第一手——这几天,各党反应如何?”

    “旧党肯定比较惊慌了。”蕙娘淡淡地道,“因为仲白的关系,也都是各显神通地过来走动。我索性对外是一个不见,只说我是躲到冲粹园去了。”

    这么做,虽然看似对旧党有点没情分,但好歹是把权府给摘出来,维护住了权仲白不偏不倚的立场,权世赟微微点头,也没再过问细节——摆明了,蕙娘肯定会私下安抚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老亲眷,他转了话题。“就不知新党现在是什么心情了。究竟是又惊又喜呢,还是又惊又惧。”

    “杨阁老那边,也的确是访客盈门。”蕙娘道,“杨阁老吓得直接称病了,内阁里的事,都推给次辅去管。不过,这件事应该也还疑不到他头上。反正现在大家的眼都盯着燕云卫和连公公,就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事实上,现在除去二皇子,朝局和宫中局面顿时都平添了许多变化。杨阁老已经是权势滔天的强势首辅了,好说从前二皇子还在三皇子跟前能挡一挡,现在二皇子一去,三皇子成为事实上的长子。杨阁老在朝,稍一号召——甚至还用不着他号召,拥立长子名正言顺,皇上该如何回话?四皇子、五皇子这些弟弟,和三皇子的年纪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三皇子现在,距离太子位已经是相当的近,近得能让皇帝感觉心惊了。

    若要除去杨阁老,则朝中又是一番动荡,权家未必能在其中稳坐钓鱼台:他们也是杨家的儿女亲家。可若三皇子顺利上位成太子,六皇子的机会又在哪里?鸾台会掌握的毒药,毒害蕙娘的那种,发作太快,根本过不得试药那一关。神仙难救又能被尝出来,他们要杀三皇子可没那么简单。说不得只好看他一路坐大下去了。

    在二、三不能并去的情况下,去二留三对鸾台会来说一点都不有利。所以蕙娘并不怀疑这是鸾台会的手笔。权世赟的表现,也洗刷了自己的嫌疑。他站起身,在密室中心事重重地踱了几步,低声道,“现在连谁下手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应对就更没方向了。静观其变,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此时也别无他法,等仲白从宫里出来再说了吧。”

    的确,现在真凶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最关键的是最后这个屎盆子会扣在谁的脑袋上,皇上的想法几乎完全无法预测。蕙娘点头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听说你让宜春号出面宴请了海外使节?”权世赟果然又问,蕙娘只好略作解释,权世赟听了,也是眉头紧锁,他出人意料地道,“这些人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蕙娘还没分析局势呢,权世赟就来了这么一句,她抬起眉毛望着权世赟,权世赟犹豫了一下,道,“也该让你知道,罗春背后,有英国人的影子。他们透过清辉部和我们联系上了,非但想买军火,还开出天价,想问我们买天威炮的图纸。”

    蕙娘顿时一惊,一句‘你没答应吧’,几乎脱口而出,她好歹稳了稳,却是还没说话,权世赟已道,“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是你提过的那个鸦片,现在他们是很想要卖进国内的。罗春此次进犯,就是为了重夺达延汗的领地草场。这已经是极确定的意图了,清辉部回绝罗春以后,他看来是想要硬生生地打出一条线来。英国人许给他的好处,应该不小。”

    达延汗的领土,和大秦那就是密切接壤了。英国人为了卖东西那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蕙娘不禁恼笑道,“真是不做成这铺买卖不甘心啊。”

    “可不是?”权世赟叹了口气,“现在直是有些内忧外患了……这鸦片的事,你上次提起以后,我也让世仁去南洋打听了一番,流毒的确极广。令人不寒而栗,这样的东西,连我们都不敢买卖。罗春倒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他的牧民被腐化了。”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不过,这倒也是好东西,我们试过了,灌得一大口人就能死,死得很快,救不活的。不知道的人,虽见其七窍流血,但却很难从验尸中发觉不对。且又能燃烟使人上瘾,若是不加明说,这也算是控制人的好办法了。可惜,抽多了大烟的人,十个里九个都是废物,不然,日后香雾部当可更令人放心。”

    蕙娘按下心头不适,摇头道,“一旦开始用,仍算是中了英国人的计策,这东西先封存起来最好吧。此事我还得寻机和封子绣说道说道,只可惜没个话头,也不好提的。”

    这种事,朝廷不管,私人根本就没法管。权世赟若是赞成散布鸦片,早就接过这门生意了。他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对蕙娘的决定,他并不吃惊,只是点头道,“或可从南洋入手吧,再不然,安排一两个人报信立功也成。现在军队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若是给你公公写信,办成这事也就是费点安排而已。”

    两人计议方定,外头有人敲门,绿松亲自来报:权仲白出宫回来了。

    权世赟因身份还算没暴露,现在就是个回老家管事的下人身份,躲着权仲白还来不及呢,肯定不会出去相见。他便进里头去陪两重长辈说话,蕙娘忙迎出去见权仲白。

    十多天没见,权仲白肯定是有点清减,但精神头还算好。见蕙娘迎出来,他先摆手道,“让我洗漱一番。”

    蕙娘便知道这是他和李晟呆在一起很久,而且皇帝估计是又犯咳嗽了。权仲白自己做大夫的,很讲究这个,一般和传染病人呆了回来,都要洗漱换衣的,出诊衣服也是另外换洗。她只好又退出了里屋,过得一会,权仲白擦着湿发出来,瞅见四周无人,便把她从后头抱住,头搁在蕙娘脑袋顶心,难得地有了一丝温情。

    “牛贤妃已经不行了。”可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的劲爆。蕙娘微微一动,扭头去看权仲白,权仲白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他续道,“没中毒,身子还是好的,就是心已经不行了。说话颠三倒四……她已经被二皇子的死讯给打垮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蕙娘也有几分恻然,她道,“你看她恢复过来的可能大吗?”

    “你是在问我,她是不是在装疯吧?”权仲白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装疯和真疯,差得还是很大的。贤妃这种情况,她装不出来的。我看她是真的不行了。”

    “怎么说?”虽然在权仲白的怀里,但蕙娘身上还是有点发冷:牛贤妃的绝世姿容,她是见识过的。这种美人,正因为她的美丽,所以她的失败和失意,也显得更为落魄,更能惹来旁人的惋惜。

    “牛贤妃连真凶都不会追问了。”权仲白直白地道,“我告诉她这毒菇可能来自广东,她亦毫无联想,只是反复地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想牛贤妃的语气,“只是反复地说,‘你相信人的命可以改变吗?’”

    权仲白略微捏尖了声音,便把牛贤妃的语气仿得惟妙惟肖,那种凌乱崩溃的心情,亦仿佛透过他的声音渗了过来。连蕙娘都怔住了,只能听着权仲白叙说道。“我说人的命当然能改,怎么活都是自己选的……牛贤妃说,‘你错了,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谁都能来挪我一挪,谁都能来用我一用,我就是这么微不足道。有时候你觉得你自己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可等到梦醒的时候你才知道,人这一辈子,命全是写好了的。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命,是我不该,还有什么痴心妄想,我本来就是一个筹码,一件东西,我怎么该有别的想头’。”

    他想了一下,又说,“颠三倒四的,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蕙娘想想牛贤妃一生经历,也是百感交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好歹,她还有五皇子傍身……”

    “牛贤妃请我向皇上建言,”权仲白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她去冷宫疗养,五皇子的教养,她看起来是没心力,也没心思去管了。”

    蕙娘登时拧起了眉头,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牛贤妃真的是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在如今这风云诡谲的深宫里,五皇子没了娘亲,遭受到的风雨可不会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放弃,看来,牛贤妃的确是支持不下去了。

    “人这一辈子,命全是写好了的……”她慢慢地说,“她是认命了?”

    权仲白亦终于露出一丝情绪,他长叹了一声,收紧了环着蕙娘的手臂,低声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蕙娘亦无话可回,心中不知多少情绪流过,一时间亦兴起心灰意冷之感,半晌,方才奋然道,“认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玩了,有得是人玩下去,在宫廷里,赢家,最终也只会是坚持到底的那一个。”

    “是啊,”权仲白低声道,“除了坚持下去,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

    他似乎多少也有些颓唐:和牛贤妃比起来,他和蕙娘背负的东西,还要更多,他们更输不起,却也更有可能输。仿佛有一个未出口的问题,在两人间悬而未决:有时候,当你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是否也会有所怀疑,怀疑手中的一切,终究也只是一个美梦呢?

    而倘若美梦已经如此艰辛,如此疲惫。现实又将是何等惨淡?

    “就是有别的路,我也不会走。”蕙娘低声说,她的语气越说就越坚定,“还剩一滴血,我也要站起来。权仲白,咱俩的命都说不上太好,我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斗到底了。你呢?”

    权仲白默然片刻,才贴着她的太阳穴微微一笑。蕙娘能感觉到他那淡淡的弧度,在她的皮肤上绽开。

    “我不是一直在和它周旋游斗吗?”他说,疲惫,然而正是这份疲惫,才令她感觉到了真实。“到了这一步,还怎会轻易地放手?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做到梦醒再说吧。”

    蕙娘禁不住微微一笑,她往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到了权仲白怀里。

339推理

    虽说权仲白做出自己的推断以后,查案一事就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了。但事涉毒理,待燕云卫将人送到以后,连太监还是把权仲白请了过去,由他监督着这些十分擅长上山采菇的农民分辨、挑选着当时特地余下来的半筐菌菇。

    因为所有菌菇已经被切去一半,余下的一半难免有些发蔫,几个老农拿鼻子嗅、用手掐,神色都是十分凝重。权仲白和连太监看了半日,方有一人操着半生不熟口音极重的广东官话腔,道,“这个,应该是毒菇子吧。”

    说着,便将一朵看来毫无异样,只是异常肥硕的口蘑给挑了出来,拿指甲又掐了掐,放在鼻端一闻,语气便肯定了些,又递给伙伴们分辨过了,才放下来道,“是毒菇子,年年镇上都有人吃死的。这和一般的白菇子,就差了一股香味,有香味的吃了没救。没香味的,有臭味的,吃了能活。”

    几个老农也都放在鼻端嗅过,还有人轻轻舔了一口,也纷纷点头,还有人对头一个竖了大拇指,用白话道,“如果唔系你甘讲,我真系闻唔到。”

    权仲白得了这老农的准话,也弯下腰掐了一点来闻,果然隐约闻到了一股动人的清香,他顿时来了兴致,“没想到,这白菇果然还有些香味,鲜菇要从广东运过来,很费事吧。”

    他是去过广东的,在当地还呆过一段很长的时日,对这种白色毒菇当然还有很深的印象,否则也不会指名要广东一带的农人进京了。因便对连太监道,“年年这个时候,广东是有这种鲜菇出产,看着和一般的平菇几乎没什么两样,和鲜口蘑也十分相似——嘿,两边产地不同,我倒是从没想过这一点。这种毒菇很难分辨,除了极有经验的当地人以外,几乎没人能把它们从一般蘑菇里挑出来。据当地说法,那是食之必死,无药可救。当地人起了诨名叫做‘锁喉菇’。不过这也是一乡一地的叫法,这几位叔伯估计是没听说过。”

    几个老农连官话都听不大懂的,见连太监望去,也只是露出憨笑。连太监眉头紧锁,想了一会,便问权仲白,“这种菇子,鲜菇能保存几天?”

    权仲白道,“这我怎么知道?这种菇这么毒,谁也不会去刻意栽培吧,不刻意栽培,怎么知道它的特性?再说,它又如此朴素,一般人除非吃死了,谁知道是它?要留种我看都挺难的。而且鲜菇嘛,都是摘下来就吃,第二三天有的都会烂。能不能从广东运到京城还不烂,我也不晓得。”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连太监也只能点头不语,几个老农有得听懂了的也附和道,“这菌子谁能种?还不是都去掘的。”

    至于能摆几天,这问题他们当然回答不了,都说有遇见了,分辨出来的全都埋土里,免得被人误食惹出惨剧。只有一人道,“有一次埋了一丛,大约半斤多,也是埋在土里,这样半个月以后,听说村里有牛死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去了那片山坡吃草。”

    这样看,用土保鲜,半个月还是能保住的。连太监又问了些细节问题,并未表态,也不深入追问权仲白,便请这些老农多加分辨,尽量把毒菇都挑出来。

    权仲白见势,便起身告辞,连太监亦不多留,权仲白观他眉宇似有心事,心中也有些计较。等回了屋子,见蕙娘不在,便自己盘膝沉思。一时蕙娘回来了,见他如此,便笑道,“做什么和僧人似得,还参禅呢。”

    权仲白道,“二皇子的死,说不定是永远都查不出一个结果了。”

    他一句话,倒是把蕙娘脸上的笑给说住了。她扬起眉毛,靠在床边道,“怎么,广东那边人一到,线索就水落石出了?”

    “这倒还不至于。”权仲白把事情大致一说,“当时我看连太监脸上就有点心事了,不过他也没显出来……”

    他还没往下说呢,蕙娘已经皱起眉头,喃喃道,“这个人,起码得出身西北,吃过鲜口蘑,又在广州长住过,听说甚至亲眼见过这白毒菇,才能发觉其中的相似之处。”

    单单这个条件就足以筛选掉一批可能的凶手了。权仲白又道,“起码这个人在广州还要有一定的势力,能不动声色地采到大量的白毒菇,在限期内运来混入口蘑内……”

    这个人选那就已经限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了,蕙娘又一次不需权仲白的提示,道,“你是说,广州到北京的快船……”

    这艘快船,运送的是广东水师的军情,水师的当家人是谁,不正是三皇子的姨夫许凤佳?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均觉出了对方心中的震骇。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许家所为,只要连太监如实上报,这些事,他们想得到,皇上会想不到?一个闹不好,许凤佳和皇上之间,顿时就多添了几分猜疑……

    在四处开战的多事之秋还来这么一出,要不是明知鸾台会在此事上完全清白,蕙娘都会直接相信这是鸾台会所为了。这一招真是又绝又阴损,抓准了皇帝的多疑心理。难怪权仲白说连太监不会往上报,按他和杨七娘的密切关系,只怕在这件事上,他肯定是倾向于许家的。

    “不过,有倾向是一回事,办差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沉吟着道,“这么大动干戈,人都请回来了。不如实上报也禁不住细查,为许家隐瞒只能是更增嫌疑,连太监多半还是会主动上报。”

    见权仲白掀了掀唇,她便点头道,“我知道,虽说连太监也会设法通知,不过这件事,我们也得和杨七娘打个招呼,不然,那是要落埋怨的。”

    没想到,权仲白这一次倒是想在她前头了,他点了点头,又提醒蕙娘,“除了杨七娘,桂家那边,你是不是也得漏点风声……说到这出身西北,久住广州,桂家那对小夫妻,不也占了正着吗?就是桂含沁,现在人也在南边呢,说嫌疑,他们也脱不得的。”

    蕙娘浑身一震,立刻想到了杨善桐当日的表现:她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表情含义。——桂少奶奶平时总是一副以小家为天的样子,万事都不管不顾的,她丈夫不在身边,蕙娘压根都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勇气直接去毒杀二皇子。却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被权仲白这么一点,她才觉得,的确,说起来,杨善桐也的确有这个动机。

    杨七娘呢,一样也有这个能量,比桂家更不利的一点,就是她在京城势力丰满,可说是有这个本事把手□御膳房的原料供应里。而桂家在宫中却没有多少亲戚,在京里都纯属外人一个。而要说动机嘛,身为新党的一份子,杨七娘可以说也具有这个动机,只是就蕙娘对她的了解来看,未必会选在此时发难而已。

    她收敛了思绪,断然道,“这件事不好再掺和下去了,就到此为止吧,送出信以后,咱们再别管了。这和别的事不同,一旦败露那是要抄家灭族的,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往下查,那是自找仇家。”

    权仲白微微点了点头,也道,“是。就按你说的办吧,尽过情就别再管了。这事水也深了,谁知道是不是新党内部谁在运作?二皇子这一死,三皇子站到风口浪尖上,杨阁老为了成全外孙,有可能选择致仕。如此一来,他的接班人就可出头了。——他是南方发迹的西北人,座下这样出身的官儿也不少。谁知道有谁就有这份能耐了?水面下的事,太多、太深了。等你送过信以后,我们去冲粹园吧。”

    去冲粹园,算是权家的一个表态——在此事上,权家决定严守中立,绝不站边。这也是蕙娘会选择的态度,她只是没想到权仲白居然如此迅速地就下了这个决定:看来,他虽然不喜欢政治,但却绝不是不擅长政治。别看杨七娘、杨善桐和她都算是有几分交情,在这种可能倾天的大案里,一份消息,已经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世家和世家间的关系,有时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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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要置身事外,事不宜迟,蕙娘和权世赟简单地沟通了几句,使人出门送了信,便张罗着同权仲白两人回了冲粹园。横竖几个孩子都在冲粹园内住着呢,她们也是轻车简从,说走就走。连权夫人和太夫人都带到冲粹园去了,京城的良国公府竟是唱了空城计。——也算是回避得恰到好处,据权世赟的反馈,数日以后,良国公府收的拜帖都有一座山那样高了:谁都知道权仲白在这案子里的作用,谁都想要点内部消息。权仲白在冲粹园不见外客,他们就来走管事们的路子,连他这样略有些脸面的管事,都被人纠缠不休。

    不过,反正冲粹园僻处京郊,院门距离甲一号还有极远的路,所以也没人能干扰夫妻两人的生活,每日里都有人来送京里的消息,蕙娘的编制也都移到了园中做事。连权世赟都耐不住烦扰跟到冲粹园来,住在外院那边也是等着看热闹:现在三皇子大有可能跟着二皇子倒台,他岂非十分乐见其成?要不是鸾台会缺乏手段钳制文官,恐怕早都要酝酿蓄力,预备事发以后推波助澜了。

    既然要表态中立,权仲白和蕙娘都没有主动打听台面下的消息,从台面上的进展,却看不出连太监是否有把进展如实告诉皇帝。反正许凤佳还是好好地在外头打仗,皇帝也是毫无动静,甚至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按少年夭折,把二皇子给发送走了。又以伤心过度体弱多病为由,把小牛妃送到大报国寺静修了,都还没有拿二皇子之死说事。他做的唯一一件略微出人意表的事,便是把年纪还小的五皇子,送到了宁妃宫中养育。

340墙倒

    权仲白毕竟是亲自接触过牛妃的,对于外人来说,牛妃的这一步以退为进,可谓是相当精彩。人虽然已经到了大报国寺,但五皇子在宫中的安全,却得到了保障,说难听点,就是五皇子都保不住了,三皇子起码也能跟着一起栽倒下去。最少也不能让杨家继续得意下去不是?在旧党遭受沉重打击的情况下,这一步,起码是让新党也有些坐蜡了。

    随着这一步的发展,以及二皇子丧事的结束,京中人心浮动的气氛,也随之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查了,没声音了,入土了,移宫了。对于朝廷来说,这无疑意味着二皇子的去世并没有太多文章,也许就是单纯的不幸。起码,连太监是没有查出什么来。既然如此,则一切回归正轨,新党保持低调,旧党也不敢轻易提议立储。毕竟到目前为止,皇帝和杨首辅的关系还算不错,万一他真能信任杨首辅,可以一边立他的外孙为储,一边让杨首辅继续在首辅的位置上待下去,那么旧党可就真是亏大了。

    随着西北战事逐渐升级,东南一带风云方兴未艾,这些官员们也总算是多了正事要做。虽然吕宋土地富饶,完全可以一年多熟,但怎么把这些稻米运到国内,甚至是运到西北,可也得费上不少的思量。这其中更少不得油水,围绕着可能的利益,新旧党少不得又要展开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至于外国使节,在皇上久久没有发话的状态下,似乎也已经为众人所遗忘了。杨阁老没碰,王阁老就更不会去碰了。

    在这样紧张又微妙的环境下,权仲白甚至是宁可往还于京城和冲粹园之间,也不愿意回良国公府去住,连他通常不肯中断的义诊也都全面停止。各家体会到了他的意思,也都不曾相请,免得真要他把回绝的话说出口了,反而坏了交情。因此虽然外头风风雨雨暗潮汹涌,一家人在冲粹园里倒是能安稳看戏,蕙娘居中调度,亦约束香雾部的宫中内线不得轻举妄动,反而更为注意接收西北的消息。

    因还没到一年对账的秋后时分,宜春号各处除了日常事务之外,也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蕙娘亲自介入。她平时无事得闲,看看西北战报,和儿子们说说笑笑,也同权仲白一道在园中走走,说些从前的事。日子亦算是过得十分惬意,只是歪哥老惦记着请许三柔来玩,蕙娘敷衍几次,只好和他言明:现在许家身份敏感,可不好和权家过多接触。

    歪哥是什么性子?一番寻根问底,到底是把朝局给搞明白了。他这个年纪,对世事已有相当认识,亦深知许家现在处境的尴尬,默然许久,也就不闹着要见许三柔了。只是到底是要比平时话少了几分。

    时日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现在京里最流行的话题也已经不是二皇子的夭折了:这一次,西北战线的消耗要比众人想得都大些,若非大秦国家财政富裕,又刚得了吕宋这么个得天独厚的粮仓做殖民地,恐怕粮库、国库都有支持不下去的可能。桂元帅一样在何家山建筑防线,挡住了罗春南侵的步伐,但这一次他们也是武装到了牙齿,火器竟比十几年前还要充足,而且根据反馈,比大秦军手中使用的火铳都要先进一些,射程远不说,连子弹爆炸的威力都更大。在上回西北大战后,好容易繁荣起来的商路,现在看来又要因为旷日持久的大战而受到打击了。

    至于鸦片一事,自有良国公安排上报,这种事不大不小也是个功劳,良国公正好又在西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挣点闲功了。蕙娘现在倒是又回到了从前云英未嫁时的生活里,反正所有事都有旁人去做,她只管着这些人就罢了。又因应酬一律免去,倒是多了不少闲暇来陪家人。包括文娘,现在也比从前开朗了一些,闲着没事,还同权夫人、太夫人做做伴。两个长辈也都丝毫不提从前的事,就连权世赟,知道了以后不过也就说了一句,“王家不识好歹,日后就知道厉害了。”

    现在东北权族,主要还在积蓄力量,因私兵死伤殆尽,权世赟一面在鼓励族人生产,一面也要把权族在白山的产业好生打理一番,起码要将老巢稳住,还有一些原本生活在白山的边沿族人,现在有的要回迁到凤楼谷居住,有的要从凤楼谷里迁出来。虽琐碎无聊,却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在京城住了一个多月,见局势发展成这样,权世赟十分乐见其成,他满意地回东北去了。留给蕙娘的,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箴言。

    这么着闲了一段,最难得连权仲白都是闲的,蕙娘也是抓紧时间使劲地玩。平日无事常和权仲白一道出去放马,直到德妃生辰,她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京城:虽说二皇子去世不久,但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德妃生辰,命妇肯定是要朝贺的,娘家人不能不出面应酬一番。

    婷娘在得了提拔以后,连年生辰都要朝贺。当然她位分不高,有些诰命不愿来,随意托病也不会有人跟着较真。蕙娘已习惯了这最多二三十人的场面,今年进宫,见到院子里几乎排不下的长队,倒真吓了一跳。她因身份高,又是德妃娘家亲戚,倒是被排在了前头,左右一看,除了权家老亲戚以外,还有平日里很难看到的永宁伯、昌盛侯等人家居然都到齐了。见到她来,纷纷露出笑容客气招呼。连素日里最傲气的昂国公李夫人都对她点头示意,蕙娘游目四顾,只唯独不见孙夫人,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此番进来,自然也是红人,众人都争先招呼攀谈。倒是杨七娘和杨善桐都在远处站着,没有上来。蕙娘拿眼神和她们分别打了个招呼,见两人神色都十分宁静,心里也是有点佩服。二皇子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现在打仗,皇上顾不上追究这个,指不定就在暗地里查案,等仗打完了,才见分晓。燕云卫虽说这些年来也没能拿鸾台会怎么样,那是因为鸾台会毕竟经营了也有一百多年,四部分离的严密结构,平时说来不觉如何,但在反侦查上还是极为见效的。大部分会民都以为自己在信仰教派,又或是为当地帮会做事,就是要查都难。一般的官宦人家,私底下指使下人做点见不得人的事,那要瞒过燕云卫可就难比登天了。若是她们二人中的一个策划了这番事件,此时表现,亦算心大。当然,就算和她们没关,这明摆着有嫌疑的时候,还能相信清者自清的人,可不算多。

    当着众人的面,诰命们谈论的肯定不是宫里的事,多数都还在说西北的战事。以及从吕宋那边源源不绝运过来的名贵香料,还有新型的橡胶轮胎,现在京中也是个话题。不到一年的时间,水泥路已经在京城里流行了起来,不少人过来问蕙娘,冲粹园往官道上的那条水泥路是如何铺设的。蕙娘笑道,“这也容易,其实造价也不大高的。要比夯土路能好一些,最妙就是不怕雨,尘土也小,搭配上橡胶胎的马车,坐着稳点儿。其实这个能比橡胶胎要便宜,若只是铺设家门口那一条,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些贵太太们出门,最怕就是坐车,木胎石板路,能把人给膈死了,就是这样还是顶好的城市才能有石板路。一般一点的地方,那都是夯土路为主,到了雨天别提多肮脏了,现在有了新物事,谁不希望赶时髦?一听说水泥路造价不贵,纷纷都来劲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恨不能明日京城里就全铺了水泥路。又因为水泥和橡胶胎、马车等等生意,都是广州生发出来的,众人亦默认其以杨七娘等为靠山,一时又一哄去问杨七娘,蕙娘倒脱出空来,见杨善桐孤零零站在当地,便不禁走去和她招呼,笑道,“你现在倒是又得空了。”

    “我本来一直人缘也不算太好的,京里太太,都要名声。”杨善桐倒不大在乎这个似的,她忽然又自一笑,颇有几分俏皮地道,“你们家那条路,那样偏远,平时没事谁会过去?她们这一说不要紧,倒是暴露出来个个都遣人去过冲粹园给你们送帖子了。”

    蕙娘不免也报以一笑,“其实还是因为仲白好欺负,一样都是皇上身边近人,封子绣和连公公那里,就没有多少人去兜搭。”

    杨善桐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哥哥从前要不是因为实在没心眼,也免不得要应酬这些事儿。”

    现在说到杨善榆,她的语气要平淡得多了,蕙娘额外多看了她几眼,杨善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的,仿佛丝毫都不怕她的眼神。蕙娘倒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又过了一会,杨善桐低声道,“听说牛妃现在大报国寺是真正清修,外头世事一概不问,连五皇子去了宁妃宫中,她也是不喜不怒……嘿,她要早有这份胸襟,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对蕙娘来说,这句话里的信息已经足够丰富了。她多少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杨善桐扭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又再自然地道,“就是因为她的这个性子,得罪得人多了。才报应到孩子身上吧,只可惜,孩子也是命苦……”

    这好像倒是把场子给圆过去了,但蕙娘心里还是一阵发怵,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正要说话时。杨善桐也凑过来低声道,“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才想给你送消息,你们又在冲粹园谁也不见……孙家几乎已经完了。”

    蕙娘悚然道,“这怎么说?”

    杨善桐声若蚊蚋,又急又快地道。“别人对这些外国使节没兴趣,我哥哥那些同学们却不同。他们多数都是学过夷人话的,也对泰西有很大的兴趣,其中几个,同使节身边的侍从倒是结成了好友,时常没事邀他们出去喝酒做耍,上个月弗朗机使节身边的一个什么小厮喝醉了,同他们说了好多。被他们听去以后,这群书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因为从前受过哥哥的照拂,现在……我也时常接济接济他们。便来问策于我,我让人给含沁带了话,含沁直接在广州给皇上写了密折。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了。”

    能泄漏一次的秘密,肯定也能泄漏第二次。桂家行事如此果断,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孙家这条船了。再加上二皇子去世,现在他们俨然是从旧党中脱离了出来,可以说,鸾台会倒是误打误撞地达到了当时的目标。而在西北、南洋两处战线都有桂家人身影的情况下,杨善桐还敢这么掺和,可见她也是极有底气的。二皇子之死,即使是她一手部署,甚至包括定国公境况都是她安排人去打探——她也有信心不会被燕云卫查出蛛丝马迹。

    当然,这也只是蕙娘自己的推测,是否事实如此,还要看接下来的走势。但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就令蕙娘对杨善桐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虽说一心只扑在家里,但这个总督太太,看来也并非什么简单人物。起码,她的胆气和魄力,要比一般的贵太太大得多了。

    她还想细问,但看来杨善桐倒是已经不欲细说。正好赞礼太监也迈着方步进了场地,众人便也都收歇了声音,开始沉默地排起了队形。等人散后,蕙娘进里屋陪婷娘说了几句话,婷娘倒是一如鸾台会的安排,宫中诸事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地养着六皇子。六皇子今年也有四岁,生得十分可爱,身体亦康健得很。就是年岁还小,一团稚气,却没有什么早慧的感觉。蕙娘也不说宫外的事,只随意谈些琐事,未几便告辞出宫,留德妃在宫中继续蛰伏。

    又过了十数日,南洋有信到,直入了燕云卫衙门,得益于香雾部的部署,在皇帝看到这封信之前,蕙娘已经尽知其中内容:南洋毕竟是泰西诸国的殖民地,和新大陆的往来,要比大秦密切得多。那里也有一条航线可以直去新大陆,一艘并不知情的商船,前些日子来到吕宋港停泊,也带来了定国公战死的消息。一并还证实了蕙娘等人的最坏猜测——

    定国公船队的损伤比较严重,现在连回国都十分困难,随去副官六神无主之下,已经投靠鲁王。

341跑了

    这个消息,燕云卫肯定是以密折上报。但事情已经发生,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现在南洋的又不止一些大商家,吕宋如今正儿八经就是大秦的殖民地了,从前英国人在吕宋的那套行政班子,现在大秦也要照样再建立一套的。这些人不可能都是没嘴的死人,燕云卫的专折也就是打个时间差而已,顶多就能捂上两到三个月。在这两到三个月里,皇帝按惯例肯定要和内阁几个重臣都把态度统一好,尽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这个案子给定下性来。不然,值此多事之秋,再来一场动荡,别说旧党了,只怕连军队都有几分人心惶惶。

    这一场劳师远征,定国公虽然输了,但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蒸汽船的出现,到现在都没个破解之法。鲁王占据地利,又有这一利器,打败劳师远征的定国公也是毫不稀奇。不过军令如山、赏罚分明,输成这个死样子,整个船队都折在了当地,连天威炮都失陷其中了,大秦可说是血本无归。这个罪责,不可能因为定国公的死亡而被轻轻放过。当然还有随行许多副官,其家人少不得也要受到牵累。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结局几乎已经注定的博弈里,唯一可能被改变的只有孙家的结局。当然,这件事也许以前小牛妃还能出出力,但她现在自我放逐去了大报国寺,后宫里再没人会给孙家说话了。至于朝中,孙家原本的盟友桂家,现在无人在朝,唯独一个桂含春,还没有上折子的权力。保持沉默那是在情在理,至于别人,文武殊途,旧党自己还乱不过来呢,要顾到他们也有点难。

    蕙娘和权仲白谈起此事时,也有几分感慨,她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定国公人还在,即使输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多事经不得细思,越想越让人觉得人生没味。”

    “所以说,你祖父生前虽然权倾天下,却甘于粗茶淡饭,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权仲白现在也很少说这些带了仙气的话,此时偶一提起,蕙娘听着,又和当年不同,已经不再那样反感鄙视,反而隐约有些认同。“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具备。但其实人生真味,哪在这些灯红酒绿里。”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敲打我的机会……其实,回避这些享受,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对酒当歌,该作乐的时候欢笑得起来,该离席的时候也能走得干脆,我觉得这才叫真正潇洒呢。”

    权仲白在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中,总是很宽容的,他欣然道,“你说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心态吧,就不知道孙家人,现在秉持的又是那种心态了。”

    牛家的下场,算是外戚中比较凄惨的那种。那是因为他们家犯的是谋反大罪,这种事谁能为他们出头说话?似定国公这种罪名,那是大有可议之处,内阁现在说话算数的三个阁老,按影响力排名,大约也就是杨、王、吴。这三个阁老里能有一个为孙家说点话,找点理由,皇帝心一软,削个爵那也就了事了。这时候就看得出裙带关系了——若是少个关系,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真要较真从重,起码三等亲内都得被株连。

    当然,这时候孙家也无谓再顾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处送信央求亲友帮忙出头。只是蕙娘从香雾部这里送来的情报,却不见孙家有此举动。孙夫人似乎真就听天由命了,成日里只是在家幽居,甚至连转移财产这种常见的手段都没有预备实施——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蕙娘对孙夫人一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时真是看戏的替戏台上的着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联系一下她亲娘:别人都还好说了,阁老太太那起码也会为她收容一点孙家的老本吧?将来孙家能否安稳度日,也就看此时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别是和牛妃一样,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吧。”和权仲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感慨,“她的命也着实不强,现在除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权仲白虽然和孙家十分熟悉,但见惯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孙夫人也是聪明人,皇帝真要搞他们家,以他手段,一文钱都能榨出来。要有心放过,自然会给孙家留点家底。就我看,他对孙家还是有情分的,现在定国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贵手,若是定国公活着却不回来,孙家才是有大麻烦了。”

    既然对蒸汽船暂时是断了念想,两夫妻在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戏了。又过了数日,这件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级别太低,还是十分尽忠职守,反正在吕宋当地监督运粮的一个粮道官,一听说船队居然全军覆没,立刻大惊给上了奏折。

    这种公开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内阁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消息顿时野火般地传了开来。蕙娘借机教两个孩子并乔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就是见得人情冷暖的时候了。你瞧,这消息一出来,杨阁老太太天天往定国公府去,连杨宁妃都为孙家说了几句话,倒是桂家、卫家,一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呢,定亲的儿女亲家,此时毫无表示,便见出了亲疏。”

    歪哥听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杨阁老家和宁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卫家,是坏人吗?”

    蕙娘不免失笑不语,歪哥使劲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这么简单。一边是亲女儿和亲姐姐,一边是才多少年,都没成亲的儿女亲家,还有一家连亲戚都不是呢。这态度,能一样吗?”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么凶干嘛……”

    乔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罢了,他们家正在打仗,按惯例,朝中事一句话都不说的。再说,京里也实在没人,听……听大妞姐说,现在连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头也无处去出。倒是卫家,令人心寒了,本来就是孙家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家也有点迫于无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报国寺,就是卫统领负责护卫,比起从前的九门提督,这看似平调,其实也是等于把他给投闲置散了。这会儿卫家也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帮孙家脱难?”

    几个孩子里,歪哥不必说了,小心眼活泛着呢,在父母跟前也是习惯性藏话,在广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话,连蕙娘都觉得有点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这种事上丝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没有知难而进非得要走仕途,他现在是真的对造船很感兴趣了,成天跟着先生鼓捣算术:据说也是杨七娘在广州时指点的,要学造船,先学算术,算术好了,能画出图来,造船的工匠哪里还不好找?

    不论怎么说,总是比鼓捣火药好,怎么说也是正经的营生,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票戏捧角的大少爷,蕙娘倒更愿意乖哥就这么地怪下去。权仲白在这件事上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虽说喜欢什么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这些靡靡之音里。

    倒是乔哥,这几年来,教育毕竟是有了成效,虽说这孩子还是心实,但一来在五花八门的师傅带领下广博了见闻,二来跟在蕙娘身边言传身教,还有个半瓶水晃荡的文娘贴身带着,如今倒是渐渐越来越懂事了。蕙娘亦颇为欣慰,她便问几个孩子,“若你们是孙夫人,现在会如何做?——歪哥最后答。”

    歪哥本来张口都要抢答的,现在被母亲截断,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没有做声,乖哥倒是不解道,“这有什么该怎么做的?反正看朝廷怎么判了,若是杀头,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准备呀。”

    蕙娘有点无语,权仲白道,“那若是没杀头呢?”

    “若是没杀头,连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吗?还计较什么别的?”乖哥有父母撑腰,就比较胆大了,不顾歪哥在一边冲他拧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歪哥只好捏着眉头,做小大人状叹息。

    “当然,人死万事空。”乔哥要更深思熟虑一些,“可不能不为后人略做考虑,本朝惯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惨也就是个发卖为奴,这是谋逆之罪才有的结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时可以把一些贵重细软交给亲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这一成里最后到手的也不过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时,一文钱都比天大,这些钱也够孙家绵延下去了。”

    蕙娘和权仲白、文娘交换了眼色,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满意之意:虽说是四平八稳,但胜在见事还比较清楚,起码以后即使家庭败落了,乔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歪哥没等人问,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现在就找人托废太子的关系,让他出来哭去。娘不是说过,陛下心里对废太子有愧吗?现在废后娘娘都去了,废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再到亲爹跟前哭一哭,凭他说一句话也好,指不定家里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钱在,怎么不是过生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来,却是使劲绷住了,不让歪哥太过得意。她特地轻描淡写,不予置评,眼神从满是期待的歪哥脸上掠过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还有一个人没答呢,你抢了你十四姨的话头,答得好也不赏你。”

    文娘自从来了冲粹园,脸上笑都多些。只是却再回不到从前云英未嫁时那种无法无天辣气壮的骄傲任性了。蕙娘对她和权仲白接触无甚忌讳——她自己倒要避讳,被蕙娘说了几句也无所谓了,反正权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此时她就正带着淡笑,沉默地旁观着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见姐姐看她,便温婉一笑,摆了摆手,“我没见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蕙娘道,“你就说着玩嘛。嘿,其实正经贵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这一位可是名门嫡女、风光大嫁,丈夫青年有为,夫家娘家花团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姐姐您也不必措辞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论权夫人在一边,大大方方地道,“我现在早不在乎这些了——好好,你让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辈子这么心力交瘁地管着这么大一个家。风风雨雨到了现在,人没老,心都老了。现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没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谁也不管了,亲儿子一带,回娘家住去。别的那些孙家人,让姓孙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没名没分的,有亲娘在,弟弟弟媳还能亏待了不成?在娘家住着,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从前家在还好,现在眼看连爵位都没了,还守什么,乘着还算年轻,大家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得了。”

    这么一连串咯嘣脆的话儿,倒是说得流畅得很,有了一点文娘当年的风范。蕙娘忽然有点儿想笑——真心的那种。倒是三个男孩都有点说不上话,过了一会,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别的庶出的小孩儿,也挺可怜的。”

    “说可怜,谁不可怜啊。守了两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担惊受怕的也没落下多少好。现在都这样了,还管得着别人的可怜?”文娘连珠炮似的说了老大一长串。歇了口气,才冲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说说,没有冲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来,抢着附和道,“就是!小姨说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这瞎问呢。”

    一通插科打诨,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给逗笑了,蕙娘笑着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权仲白耳边说了几句,权仲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个‘孩子’,代表了四种态度,基本上是把孙夫人的每种反应都给猜想到了。不过,孙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没寻人求援,也没无动于衷地等着一个结果,更没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国公世子的名义,给皇帝上了一封请罪书,基本上把所有罪责都给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错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然后,她就带着定国公世子,两人回乡下庄子里闭门思过去了……在朝堂里还为了定国公这一败争论不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居然就这么——跑了。

342狠辣

    鸾台会的前身,因是前朝锦衣卫暗部,所以先天上职能确实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这一块,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现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们议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里多半都修筑了密室。想和从前一样凭借飞檐走壁来窃听情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但话说回来,在这四部的职能范畴内,他们的工作又还是做得极为出色的。这么多年下来,蕙娘都没有能够成功地掌握到鸾台会的罪证,就可见其运作得是何等严密了。似蕙娘这般,能从绿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的,终究是极少数——那时候她毕竟也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绿松反水,凭着她的那几句话,也没法顺藤摸瓜把鸾台会给提粽子提出来。这种一环嵌一环单向联系的情报模式,机动性强,效率高不说,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管着南洋的事,掺和着宫中的事时,蕙娘还没觉得鸾台会好用,现在回到鸾台会熟悉的领域,在武将勋戚的圈子里开始打转时,香雾部就显示出它的威力了。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潜逃的消息,她还要比皇帝都早知道两天:早在燕云卫发觉不对之前,孙家的内线,就设法送出了消息。

    孙家在城外当然是有庄子的,走的时候也就是一脸小住的模样,连诸多姨娘,还有那些庶子庶女都没带走。孙夫人看似只想避开城中的纷纷扰扰,给皇帝一个老实认罪的印象。可从内线的回馈来看,孙家母子到了庄子上以后,当晚就没见外人了。两人把自己锁在房内,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出来给他们拿吃拿喝。头几天底下人还不敢打扰——也都无心打扰,都知道现在的孙家,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主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到了第三四天,他们觉得不对劲了,这暗线毕竟受过一些培训,再一回想,便想起来:到庄子的第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了一些动静,还有轻轻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犬吠。她也没有张扬,连忙给上线送了消息。

    现在孙家的消息,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绿松看了,连忙拿给蕙娘过目,蕙娘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的。鲁王是早就把横渡大洋的那条直接的航线给走通了,现在山东那边运输人口过去新大陆呢,定国公的事情,毕竟还是缓了有两三个月的,已经足够让他派出一批人马传讯给山东的那些暗部了。更有甚者,直接派出一艘船来接走那都是极有可能的。定国公估计怕是未死,而是也投诚了鲁王,是真正要在新大陆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此时她也明白,孙夫人哪里是淡定,人家估计是早都收到了丈夫传讯,那些所谓的低调的处事作风,压根就是害怕露出端倪而已。估计这一走,她甚至连母亲那里都没有交代,不然,阁老太太也不会天天过去孙家了:抛家舍业过去海那一边,听起来就不太靠谱,换做是她,即使心中不舍,也绝不会和母亲泄漏一星半点的。毕竟,这个风险可是冒不起的。

    当然,此等消息,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四处去通知传信也没这个必要。蕙娘除了给东北送信以外,就告诉了权仲白一声,权仲白也煞是吃惊,直说,“没想到她有这个胆魄。”

    又叹息道,“孙立泉也是太舍得了,这一来虽然形迹隐秘,但余下的家人命运如何,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

    蕙娘叹道,“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吧。若是不接正妻长子,反而接走小妾,孙夫人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劲?”

    不论如何,这件事若闹出来,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蕙娘虽不至于和杨七娘传信,但也是暗暗地预备和她见面沟通一番:以鲁王的态度来看,他压根就没想和大秦和谈甚至是结盟,也可能是早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没报这个幻想。这事一闹出来,双方关系肯定更僵了。但皇帝也没什么继续推进海军的动力——要说海军,定国公带领的那支舰队已经算是大秦海军力量的极致了,现在也还是全员搁浅在那边,继续派兵过去,等如给鲁王送人。如今也就是个吕宋,还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皇上对海军的需求罢了。不过要他再花钱花力地去弄蒸汽船,只怕皇帝有意,内阁都不会答应。现在掌握蒸汽船技术的也就是英国人和鲁王那边了,恰好这两方都和大秦为敌,就是蕙娘都觉得,要继续搞蒸汽船,想在海上获得优势,只怕是没那样简单。

    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还有什么是能逃脱香雾部的监视的?孙家内线按日递了回报出来:这头四五天,还没人觉得不对,后四五天,大家纷纷开始恐慌。从京里送来的帖子、便笺、口信也不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家人还是撑足了十日,到底还是显出了大家下人的忠心——这才去催逼那个贴身丫鬟,让她开门带大伙儿进内院,见一见国公夫人。

    那丫鬟倒也干脆,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回去唤夫人。转身回了内院也是许久都不曾出来,众人冲开门进去时,她都早死透了——直接服了药,七窍流血,就那样直挺挺倒在院门边,连屋门都没进。众人冲开房门一看,自然是一无所获,人去屋空。此事事情方闹开了,就这样,还不知道去何处回报,慌乱之下居然直接去了杨阁老府上,还好杨阁老在家,一听说此事,立刻着人送入燕云卫。杨阁老太太收到消息后,人立刻就哭晕了过去,半天都没醒。杨家人只好来请权仲白,倒让蕙娘从两个渠道都得了消息,汇总起来,对前因后果了解得极为清楚,亦是佩服孙夫人决断——看来,她是果然没和阁老太太打这个招呼。

    不过,现在杨太太如何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朝中诸臣也都不是傻子,孙夫人这样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第一个上书的就是杨阁老,说了什么当然外人无由得知,但蕙娘却自有渠道。香雾部在宫中也是有内线的不是?其中司礼监的大太监,虽然不是香雾部的人,但有些帮着誊抄、盖印的小太监,却是香雾部精心安□去的死忠眼线。——杨首辅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女儿女婿留,直接就断定了定国公已经投靠鲁王,他现在重点在乎的就是两个问题:一,天威炮机密外泄的可能大不大,二,鲁王得到这股生力军以后,会否反攻大秦,而大秦又该如何回应?

    这的确是极大的问题,但皇帝现在似乎还没这个心思来追究此事。孙夫人出走的消息刚入大内,孙家在京族人立刻全都锒铛入狱,直系三代内血亲就没谁能幸免于难。往昔的皇亲国戚,如今已成了阶下囚。孙家的那些庶子庶女,更是凄惨,等待他们的乃是燕云卫臭名昭著的诏狱。因孙家直系全都入狱,甚至无人能为他们打点一二。

    时至今日,京中各世家要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也就妄为人上人了。虽说和孙家多数有亲,但也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话。燕云卫迅速给孙家罗列出了一长串的罪名,其中就包括了十恶之一的谋叛罪。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已经为孙家定下了这最为重大的罪名。

    谋叛罪,按理是要族诛的……当然,就是在昭明年间,都没有兴起过如此大狱,承平十多年,连里通外国的牛家也不过就是抄家赐死而已,还未有这族诛的待遇。但孙家这一次,却是赶上了皇帝的怒火,什么三堂会审,连流程都没走,就直接定了族诛的决议。孙家庶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代定国公身受凌迟酷刑,就在菜市口行刑。余下孙家三代内血亲,全数斩首,五服内一律抄家,孙家家产没入官中。曾经威威赫赫的定国公府,一转眼间便成了过眼云烟。

    抄家还没抄出个结果呢,又一个消息传来:废太子在封地听闻消息,已是忧惧而亡。——至此,孙家在朝中的最后一点痕迹,亦已被完全抹去。

    短短两个月间,已有如此变化,就是蕙娘等人都大有跟不上皇上节奏的仓促感。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消息,仅仅是处死孙家众人数日后,皇帝颁布诏书,宣告重立海禁,除了天津、泉州、广州三个港口之外,沿岸港口纷纷封禁,所有海军巡逻封海,遇有渔船,可以即刻击沉。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竟是不由分说,便重立了闭关锁国之策。

    此诏书一出,朝野间顿时是议论纷纷,蕙娘处又再门庭若市——除了六神无主的宜春号众人以外,居然连许多素昧平生的大商号都托人上门来,求蕙娘指点门道:这海禁一出,可不是断了海商们的生路?

343病龙

    和黎民百姓们设想得不同,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结果,一道诏书没有内阁用印,是不能号令天下的。也因此,对于最上层的这些政治动物来说,任何一项政策在颁布之前,他们也都会得到风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场上根本不存在惊讶。甚至于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还要经过内阁内部的激烈辩论和博弈,不令几个阁老——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地——认可,诏书压根就不会出台。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老们虽然看似形单影只,但背后毕竟代表了各个团体的利益,任何一项政策,不取得多数利益集团的认可,不过也就是一纸空文。

    然而,皇上这道闭关锁国的圣旨,上头虽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布前连蕙娘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这不但意味着这道圣旨是由皇上亲自草拟,而且也意味着,他极可能只和杨阁老这个实际上掌管了内阁印信的首辅密商过!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杨首辅也是承担了天大的压力——他身后的力量,除了新党以外,还有诸多商人。而闭关锁国,损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权益。松江衣被天下,这天下说的不是大秦一国,而是真正的宇内。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贩到海外去的,这么大的吞吐量,三个港口如何承担得了?且不说这个,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没有商船,商人们怎么贸易?闭关锁国四个字,实在是断了很多人的营生,很多人的财路!

    这消息一出来,蕙娘便知道冲粹园是清静不了的了。她也是顾不得再韬光隐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联系了杨七娘,希望请她到冲粹园来做客:现在在冲粹园里说话,对谁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闲了。

    果然,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宜春号的乔大爷,乔二爷、乔三爷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计也得跟着一块来了。从诏书颁布,到乔大爷到冲粹园,这里头不过隔了五天时间。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离,宜春号传递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骇人。

    “这事一出,咱们票号生意大受影响,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话就给乔大爷把基调定下来了:宜春号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为大商号纷纷都把生意给开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给他们提供服务,在大秦内部他们继续选择宜春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现在海外市场萎靡,国内市场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现在也算是半个官办票号,估计可以免受闭关锁国的影响,和从前执行禁海时的老政策一样,拿到特肖。但客户都没了,宜春号能出能进又有什么用?“除了吕宋的那个分号以外,其余在南面的海外分号,可以适当地收缩一些规模了。海外商船回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大约两年以后,我们估计可以把这些分号一一裁撤。”

    即使乔大爷对于海外分号,并没有乔三爷那样的支持,此时也不禁连连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来,现在一收缩,以后要恢复那就难了……这么搞,吕宋那边能不能维持得住,还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乔大爷顿时不敢作声。她也就不为己甚,缓了语气规劝道,“只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大叔……”

    燕云卫的厉害,在民间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乔大爷顿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道,“看您口气,此策只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蕙娘无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钱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较真做什么事,还有谁能和他斗?这件事,就是拿钱买到杨阁老那里,也不能有任何转圜的。”

    乔大爷微微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道,“首辅大爷那样的贵人,也不是钱能买通的。前回建立起来的那点交情,这回到底是没能管用……”

    “这也没法,”蕙娘倒是为杨首辅说了句公道话,“他的根本就在新党上,闭关锁国以后,钱财更多地会流入新政,这种大势,不是他一人能够扭转的。到了杨首辅那个地步,他是不可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当然没有义气可讲,商党对杨阁老的匡助,可换不到他在这种最关键问题上的摇摆,这个道理,乔大爷也是清楚的。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较真了,而是转而请示蕙娘,“还有些老朋友,现在也是如丧考妣,海外这么大的饼,现在一下不能吃了,他们心里也是不甘的。还想着努力一把,让朝臣们上上书——”

    “这件事咱们就别掺和进去了。”蕙娘毫不考虑地道,“怎么说宜春号现在都站在皇上这边,墙头草从来都是很吃亏的。当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亲厚的朋友私下说明,这里头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别和大家都闹得离了心,我们开钱庄的,更需要和气生财……”

    乔大爷点头道,“这里头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有些朋友,已经开始和那几个泰西的使节联系了……”

    这是想搞走私啊。蕙娘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缩,她却并不讶异:海岸线那么长,想要闭关锁国,谈何容易?历来有海禁,就有走私,这根本就是禁不绝的。

    “这件事,您就当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决定,“让他们探探路也好。”

    乔大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问路,这几个大胆的商户,就是人人眼睛里都盯着的石子。皇帝禁海的决心有多大,也可以从这上头找到一点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个人,许多大户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看呢。不过,皇上也未让所有人失望——不过是数日时间,淮西便有几户商家因为胆大包天,意图里通外国走私货物,被燕云卫在外国使节住处擒获拿下,本人收监不说,全家也被连累抄家流放,财产没入官中。昔日的巨富,今日顿时变做了阶下囚。

    皇权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能和皇帝抗衡?现在朝中众人都被孙家的下场吓破了胆: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宽和,朝中政争一般杀人极少。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养肥一代人的胆子了。如今这风刀霜剑的严酷政策,顿时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就连御史台都罕见地没了反对的声音:商人能买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云卫的默许下才能出现的情况,现在谁还敢轻举妄动,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这些逐利之辈,又岂会如此冒险?

    这一次,内阁中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是罕见地高效运作着,很快就拟定了具体的禁海之策。大秦将分三年逐步关闭口岸,将大部分商船回收销毁,加快海军的巡逻脚步,成立皇家特许经营的海外商队,以及有限度地允许外国商船入港交易——这些政策逐一颁布以后,大秦朝廷上下,终于带着失落之情,最终接受了现状:看来,这短暂的开海时期,又要过去了。

    虽说这种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遥远的距离,但到了要禁海的时候,众人才发觉其实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诸国居然有很大的联系,比如说,现在已经相当普及的玻璃,就是从西洋人那里传来的制造办法。还有镜子、自鸣钟、怀表,甚至是蒸汽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泰西诸国传入的。当然更别说江南一带的纺织业了,那基本就是依托着开海才能迅猛地发展起来的。如今在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以后,忽然间要把这些进步的源泉给夺走,不论是谁似乎都有几分惆怅和不舍,但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毕竟,皇命难违!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失落感,她对开海的好处,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对禁海的坏处,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无法把这种失落感表述出来,甚至于连权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这种焦虑。好在,她毕竟还不算太孤独,她还有一个盟友。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杨七娘终于来到了冲粹园。之前一段时间,她一概都回复无法出门,托词是比较简单拙劣的家中事务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时见了面,杨七娘才告诉她,“之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配合燕云卫,也是自查,天幸总算证明了我们家的清白。此时全家方才解除了软禁,据我所知,燕云卫现在倒是把目标转到桂家了。”

    这说得应该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没放弃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这几年来,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对臣民的威慑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发威,确实令人有‘病龙更凶’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无章法又如何?照样是打得霸气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才不和你搞什么怀柔、什么从容,狂风骤雨般一番发作,局面的主动权,顿时就回到了他手里。

    “能够证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细节,而是炯炯地望着杨七娘,开门见山“对禁海之策,你有什么看法,蒸汽船,我们还搞不搞了?”

    杨七娘一扬眉,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干脆利落。“搞,为什么不搞!”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实在是太迷糊太难受了,又是政局变化章节,字数少了点,见谅啊。

    PS我的猫,今天吃了鸡肉没吃完,一直在它旁边刨地,像是想埋起来,是嫌弃难吃的节奏吗?

344行刺

    蕙娘未曾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有豪气,一时心也定了下来。这一次的种种风波,权家并未牵涉在内,势力可说是不损反增,除了宜春号的损失以外,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她当然有足够的底蕴去继续支持蒸汽船的研发,但杨七娘可就不一定了。许家这里麻烦缠身,为了自保,她很可能会暂时把这些可能引起皇帝忌惮的举动都放一放呢。没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坚决,还是要搞蒸汽船。

    既然现在双方都定了态度,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事务性的问题了,之前两人还是寄望于能从鲁王手里拿到蓝图的,但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孙立泉倒戈一事,使得国内外形势都是急转直下,外国使节也被礼送回国——说是礼送,其实因为他们和商人广泛接触,根本就是被强迫送上船遣送出大秦的。现在要从外界去寻找资料,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蕙娘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扭转局面,要知道这种秘方、蓝图之类的东西,历来都是严格保密的。要不是焦勋在新大陆折腾了一把,杨七娘压根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蒸汽机给发展起来。

    “一时间,仓促是走不了这种从根子上把技术拿过来的路了。”蕙娘便凝眉道,“虽说这法子比较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我们手上的蒸汽船为蓝本,仿造着打出几艘来。起码在吕宋一带,不能把制海权给丢失了。”

    要解决蒸汽船量产,其实主要还是有个产钢的效率问题,整条生产线要搬过来,这里面的技术含量还真不是什么间谍能偷到的,非得鲁王把自己的技术人员派过来才行,现在真要手工去打也不是不行,只是耗费巨大、产量低下,根本无法和英军的生产效率抗衡。不过反正大秦已经放弃了海权,只是想守住沿海港口的话,那还是很有优势的。无非就是台湾、吕宋这样的离岛,也许会受到冲击。别的情况下,英军根本不可能打入大秦腹地,对大秦的威胁,也并不是那样地大。这个道理,杨七娘和蕙娘已经谈过几次,她点头道,“其实皇帝也还是想搞蒸汽船的,之前俘虏的船只,送上京的那一艘已经被拆解开来了,也正在试着仿造。说不定在仿造途中,就有人灵光一闪能找到突破,也是说不准的事。船只出来以后也是要去吕宋的,陛下闭关锁国,自有道理,他可没失心疯,不会在此时把吕宋给丢掉的。”

    闭关锁国的道理,就在于局势一下又清楚明白了起来,皇帝的掌控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开海的时候,各地风起云涌,变化快,矛盾也激烈,现在海禁一开,顿时又回到了老路子上,皇帝肩头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再说,现在国库、内廷且还有钱呢,等到没钱的时候再开海,也来得及的。当然吕宋因为给大秦产粮,所以并不在弃子之列,在江南的耕地逐步恢复之前,皇帝肯定会牢牢地抓住吕宋不放。

    蕙娘和杨七娘你一言我一语,一人说了几句,便把其中道理给辨析得清清楚楚,蕙娘自己也是几次想过这个问题,因不由叹道,“现在这样,真不知几时才能再度开海,海禁的好处,如今看来倒是比开海的好处要大了。”

    杨七娘抿着唇道,“我却不这样看,当然,于国于民来说,开海的好处更大,这是不消细说的。就是对皇帝来讲,这也未必是个永恒的态度。现在他要禁海,是因为不愿再丢失人口,也是要防备鲁王。还有,是想专心对付罗春和英军。当然比起英军,他更在意罗春……这个看法,也未必就是错的。”

    蕙娘没明白她这一长串说得都是什么,她望着杨七娘,有几分愕然地等着她的下文。杨七娘咬了咬唇,道,“我已经向表哥建议,勾连福寿公主,暗杀罗春。”

    一番话石破天惊,蕙娘差点没拿稳茶碗——饶是她素来思路开阔,也没想到杨七娘居然会提出如此妙想天开的计划。

    暗杀敌军领袖,一直都是很富吸引力的想法,但是要实现起来可是相当不容易。福寿公主嫁给罗春以后,听说儿子都生了一个,就是当时过去的时候再不情愿,现在也未必折腾着谋杀亲夫。要知道罗春现在估计正在何家山征战,福寿人都未必在前线和他一处,就是大秦这边,要绕过何家山和福寿取得联系,看来都并非易事。这个想法粗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罗春本人就是部族首领,他一死,三两年内北戎并不足惧,但是如何杀死罗春,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她和杨七娘之间说话,倒是一般不讲什么潜台词的,眉头一皱,顿时就挑出了几个刺。杨七娘却不以为意,只淡笑道,“你毕竟对西北战事没那么关注,不知内情。现在已经是秋收时分,很快就要入冬了。西北苦寒,冬日的何家山基本是攻坚难下,双方也是默认在冬季各自休整。再加上每年秋收后,北戎那边都有祭天圣典,这么大的事,罗春肯定要带上他的哈屯们过去共襄盛举,他现在快把达延汗给挤得没有地方了,草原各部难说不是各怀心思,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他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这就迎来了第二个问题:福寿公主当时出嫁,那是被逼出去的,心里对大秦指不定还有多少怨恨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指望她抛头颅洒热血地为大秦办事那纯属痴人说梦。蕙娘眉一挑,杨七娘却笑道,“第二嘛,据我所知,福寿公主所出的乃是罗春最小的儿子,幺子守灶继承家业,是北戎的习惯,也因此,她们母子宛若其余哈屯的眼中钉。罗春对这个小儿子,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嫌他文雅软弱,平素里时常鞭打……”

    简单说,就是福寿公主在那边的日子也是难过得很,颇有些朝不保夕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福寿自己和身边侍女谈起的,”杨七娘续道,“虽说出嫁多年,但她还是没有习惯草原风沙,她的心,还向往着故国。这个计划虽然行险,但成功的可能却不会太低的。说来,也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大事让我灵机一动,不然,我还未必能想得到这样的办法。”

    杨七娘聪明,蕙娘也绝不笨的,见杨七娘止住话头卖了个关子,她微微一皱眉,便也明白过来。“你是说,以二皇子所中的毒菇为饵食——”

    “不错,那种毒菇,入胃以后如能及时催吐,基本于人无毒。”杨七娘道,“而罗春食用以后,整整一天才会发作。在这一天里,福寿大可学我二姐,带上孩子一走了之。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燕云卫在北戎境内,也不是没有棋子。”

    杨七娘会把这个计划对封锦和盘托出,事前肯定是下过苦功的,蕙娘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计划虽然大胆,但却大胆得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

    “这条线,也是有点弯绕曲折了。”她沉思着说,“解决了罗春,皇上未必会再度开海……”

    “所以,这个计划我原来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杨七娘静静地道,“毕竟,没法预料你的态度。解除北戎危机,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下一步,还需要另一个人来推动完成。”

    蕙娘扬起眉,杨七娘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旧党,是不是已经可以团结到皇六子身边了?杨首辅虽然能给我许多信息,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绝不能再支持开海了。支持开海的,只能是他的政敌……朝中没有自己的声音,的确是太不方便了。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难道蕙娘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太有了!要不是朝中没有自己的代言人,很多事,宜春号吃不了这样的亏,很多事,她也不会如此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旁观。扶持旧党,团结皇六子,这念头的确在她脑中几次闪过。但鸾台会既是她的靠山,也是她的束缚,这么大的动作,她不可能脱离鸾台会来做。而就和皇帝闭关锁国一样,现在围绕着鸾台会,她的布局已经太多太乱了,再引入更多的变数,即使是她,也没信心能将局势全握在掌心了。

    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她还是果决地摇了摇头,“皇六子年纪尚小,夺嫡之争这摊浑水,踏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不论是德妃娘娘还是权家,都没有出头的意思。”

    杨七娘看来并不诧异,她迅速又换了一个方案,“不支持皇六子,你来挑头也行。王阁老这一次被打得方寸大乱,没能及时收拢羽毛,旧党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你身后有宜春号,天然就是商党,如今在商户中威望也高。稍一出面,立时便可拉起一支势力……”

    “我出面,皇六子那是跳进茅坑都洗不清了。”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你还有什么想头,只管说出来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全力扶助王阁老了。”杨七娘并不动气,她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摊手甚至有几分无辜地道,“这本来是我的最优选择,不过,在你跟前,却不好一开始就说出来。”

    文娘的事,蕙娘并未瞒着杨七娘,之前已经给她写信打过招呼,明言文娘近年可能到广州游历。杨七娘果然如她所想,对文娘此举大为激赏,当然也因此,她对焦家、王家之间的恩怨,也比较清楚了。

    蕙娘闻言,不禁洒然一笑,“政治上有需要,即使是杀父仇人都有合作的。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小了,别说我了,你家杨阁老,岂非也和王家是宿敌么?我即使反对,也只是因为王家狼子野心、吃相难看,实为势利小人。你我现在是他需要的力量,自然一切好说,等他真正羽翼丰满了以后,却未必还能如臂使指一般,为你我的需求发声了。杨首辅和那群商党,岂非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两个女流之辈,论到地位,几乎比商党还不如呢。”

    虽说两人背后都有靠山,但蒸汽船、开海等事务,和权家、许家的利益都不重合,却很难拿自家背景压人。

    杨七娘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胸有成竹,不答反问,“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蕙娘好奇地看了她几眼,“这么说,你是有节制王家的办法了?”

    杨七娘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但这条思路要往下推行,却还是要回到最开始。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一面收拢王首辅,一面也要快速解决掉罗春的威胁,起码,是要尽力一试才行。不瞒你说,我的这条计策,表哥还是很赞赏的,皇帝都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个关节,需要打通。”

    蕙娘扬起眉毛,静候了一会,杨七娘方慢慢地道,“要说服福寿公主,肯定要遣人出使,这个人,不但要对北地极为熟悉,还要同福寿公主交情深厚,更有甚者,还需精研毒理、药理,方能随机应变……”

    话由未已,蕙娘已经变了脸色,她起身断然道,“你就是把我派过去都得,让仲白过去,却是绝不可行!”

    蕙娘未曾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有豪气,一时心也定了下来。这一次的种种风波,权家并未牵涉在内,势力可说是不损反增,除了宜春号的损失以外,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她当然有足够的底蕴去继续支持蒸汽船的研发,但杨七娘可就不一定了。许家这里麻烦缠身,为了自保,她很可能会暂时把这些可能引起皇帝忌惮的举动都放一放呢。没想到杨七娘居然这么坚决,还是要搞蒸汽船。

    既然现在双方都定了态度,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事务性的问题了,之前两人还是寄望于能从鲁王手里拿到蓝图的,但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孙立泉倒戈一事,使得国内外形势都是急转直下,外国使节也被礼送回国——说是礼送,其实因为他们和商人广泛接触,根本就是被强迫送上船遣送出大秦的。现在要从外界去寻找资料,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蕙娘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扭转局面,要知道这种秘方、蓝图之类的东西,历来都是严格保密的。要不是焦勋在新大陆折腾了一把,杨七娘压根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蒸汽机给发展起来。

    “一时间,仓促是走不了这种从根子上把技术拿过来的路了。”蕙娘便凝眉道,“虽说这法子比较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我们手上的蒸汽船为蓝本,仿造着打出几艘来。起码在吕宋一带,不能把制海权给丢失了。”

    要解决蒸汽船量产,其实主要还是有个产钢的效率问题,整条生产线要搬过来,这里面的技术含量还真不是什么间谍能偷到的,非得鲁王把自己的技术人员派过来才行,现在真要手工去打也不是不行,只是耗费巨大、产量低下,根本无法和英军的生产效率抗衡。不过反正大秦已经放弃了海权,只是想守住沿海港口的话,那还是很有优势的。无非就是台湾、吕宋这样的离岛,也许会受到冲击。别的情况下,英军根本不可能打入大秦腹地,对大秦的威胁,也并不是那样地大。这个道理,杨七娘和蕙娘已经谈过几次,她点头道,“其实皇帝也还是想搞蒸汽船的,之前俘虏的船只,送上京的那一艘已经被拆解开来了,也正在试着仿造。说不定在仿造途中,就有人灵光一闪能找到突破,也是说不准的事。船只出来以后也是要去吕宋的,陛下闭关锁国,自有道理,他可没失心疯,不会在此时把吕宋给丢掉的。”

    闭关锁国的道理,就在于局势一下又清楚明白了起来,皇帝的掌控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开海的时候,各地风起云涌,变化快,矛盾也激烈,现在海禁一开,顿时又回到了老路子上,皇帝肩头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再说,现在国库、内廷且还有钱呢,等到没钱的时候再开海,也来得及的。当然吕宋因为给大秦产粮,所以并不在弃子之列,在江南的耕地逐步恢复之前,皇帝肯定会牢牢地抓住吕宋不放。

    蕙娘和杨七娘你一言我一语,一人说了几句,便把其中道理给辨析得清清楚楚,蕙娘自己也是几次想过这个问题,因不由叹道,“现在这样,真不知几时才能再度开海,海禁的好处,如今看来倒是比开海的好处要大了。”

    杨七娘抿着唇道,“我却不这样看,当然,于国于民来说,开海的好处更大,这是不消细说的。就是对皇帝来讲,这也未必是个永恒的态度。现在他要禁海,是因为不愿再丢失人口,也是要防备鲁王。还有,是想专心对付罗春和英军。当然比起英军,他更在意罗春……这个看法,也未必就是错的。”

    蕙娘没明白她这一长串说得都是什么,她望着杨七娘,有几分愕然地等着她的下文。杨七娘咬了咬唇,道,“我已经向表哥建议,勾连福寿公主,暗杀罗春。”

    一番话石破天惊,蕙娘差点没拿稳茶碗——饶是她素来思路开阔,也没想到杨七娘居然会提出如此妙想天开的计划。

    暗杀敌军领袖,一直都是很富吸引力的想法,但是要实现起来可是相当不容易。福寿公主嫁给罗春以后,听说儿子都生了一个,就是当时过去的时候再不情愿,现在也未必折腾着谋杀亲夫。要知道罗春现在估计正在何家山征战,福寿人都未必在前线和他一处,就是大秦这边,要绕过何家山和福寿取得联系,看来都并非易事。这个想法粗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罗春本人就是部族首领,他一死,三两年内北戎并不足惧,但是如何杀死罗春,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她和杨七娘之间说话,倒是一般不讲什么潜台词的,眉头一皱,顿时就挑出了几个刺。杨七娘却不以为意,只淡笑道,“你毕竟对西北战事没那么关注,不知内情。现在已经是秋收时分,很快就要入冬了。西北苦寒,冬日的何家山基本是攻坚难下,双方也是默认在冬季各自休整。再加上每年秋收后,北戎那边都有祭天圣典,这么大的事,罗春肯定要带上他的哈屯们过去共襄盛举,他现在快把达延汗给挤得没有地方了,草原各部难说不是各怀心思,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他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这就迎来了第二个问题:福寿公主当时出嫁,那是被逼出去的,心里对大秦指不定还有多少怨恨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指望她抛头颅洒热血地为大秦办事那纯属痴人说梦。蕙娘眉一挑,杨七娘却笑道,“第二嘛,据我所知,福寿公主所出的乃是罗春最小的儿子,幺子守灶继承家业,是北戎的习惯,也因此,她们母子宛若其余哈屯的眼中钉。罗春对这个小儿子,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嫌他文雅软弱,平素里时常鞭打……”

    简单说,就是福寿公主在那边的日子也是难过得很,颇有些朝不保夕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福寿自己和身边侍女谈起的,”杨七娘续道,“虽说出嫁多年,但她还是没有习惯草原风沙,她的心,还向往着故国。这个计划虽然行险,但成功的可能却不会太低的。说来,也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大事让我灵机一动,不然,我还未必能想得到这样的办法。”

    杨七娘聪明,蕙娘也绝不笨的,见杨七娘止住话头卖了个关子,她微微一皱眉,便也明白过来。“你是说,以二皇子所中的毒菇为饵食——”

    “不错,那种毒菇,入胃以后如能及时催吐,基本于人无毒。”杨七娘道,“而罗春食用以后,整整一天才会发作。在这一天里,福寿大可学我二姐,带上孩子一走了之。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燕云卫在北戎境内,也不是没有棋子。”

    杨七娘会把这个计划对封锦和盘托出,事前肯定是下过苦功的,蕙娘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计划虽然大胆,但却大胆得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

    “这条线,也是有点弯绕曲折了。”她沉思着说,“解决了罗春,皇上未必会再度开海……”

    “所以,这个计划我原来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杨七娘静静地道,“毕竟,没法预料你的态度。解除北戎危机,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下一步,还需要另一个人来推动完成。”

    蕙娘扬起眉,杨七娘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旧党,是不是已经可以团结到皇六子身边了?杨首辅虽然能给我许多信息,但他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绝不能再支持开海了。支持开海的,只能是他的政敌……朝中没有自己的声音,的确是太不方便了。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难道蕙娘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太有了!要不是朝中没有自己的代言人,很多事,宜春号吃不了这样的亏,很多事,她也不会如此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旁观。扶持旧党,团结皇六子,这念头的确在她脑中几次闪过。但鸾台会既是她的靠山,也是她的束缚,这么大的动作,她不可能脱离鸾台会来做。而就和皇帝闭关锁国一样,现在围绕着鸾台会,她的布局已经太多太乱了,再引入更多的变数,即使是她,也没信心能将局势全握在掌心了。

    虽说有几分遗憾,但她还是果决地摇了摇头,“皇六子年纪尚小,夺嫡之争这摊浑水,踏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不论是德妃娘娘还是权家,都没有出头的意思。”

    杨七娘看来并不诧异,她迅速又换了一个方案,“不支持皇六子,你来挑头也行。王阁老这一次被打得方寸大乱,没能及时收拢羽毛,旧党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你身后有宜春号,天然就是商党,如今在商户中威望也高。稍一出面,立时便可拉起一支势力……”

    “我出面,皇六子那是跳进茅坑都洗不清了。”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你还有什么想头,只管说出来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全力扶助王阁老了。”杨七娘并不动气,她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摊手甚至有几分无辜地道,“这本来是我的最优选择,不过,在你跟前,却不好一开始就说出来。”

    文娘的事,蕙娘并未瞒着杨七娘,之前已经给她写信打过招呼,明言文娘近年可能到广州游历。杨七娘果然如她所想,对文娘此举大为激赏,当然也因此,她对焦家、王家之间的恩怨,也比较清楚了。

    蕙娘闻言,不禁洒然一笑,“政治上有需要,即使是杀父仇人都有合作的。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小了,别说我了,你家杨阁老,岂非也和王家是宿敌么?我即使反对,也只是因为王家狼子野心、吃相难看,实为势利小人。你我现在是他需要的力量,自然一切好说,等他真正羽翼丰满了以后,却未必还能如臂使指一般,为你我的需求发声了。杨首辅和那群商党,岂非就是前车之鉴?我们两个女流之辈,论到地位,几乎比商党还不如呢。”

    虽说两人背后都有靠山,但蒸汽船、开海等事务,和权家、许家的利益都不重合,却很难拿自家背景压人。

    杨七娘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胸有成竹,不答反问,“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蕙娘好奇地看了她几眼,“这么说,你是有节制王家的办法了?”

    杨七娘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但这条思路要往下推行,却还是要回到最开始。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一面收拢王首辅,一面也要快速解决掉罗春的威胁,起码,是要尽力一试才行。不瞒你说,我的这条计策,表哥还是很赞赏的,皇帝都有几分心动,只是有个关节,需要打通。”

    蕙娘扬起眉毛,静候了一会,杨七娘方慢慢地道,“要说服福寿公主,肯定要遣人出使,这个人,不但要对北地极为熟悉,还要同福寿公主交情深厚,更有甚者,还需精研毒理、药理,方能随机应变……”

    话由未已,蕙娘已经变了脸色,她起身断然道,“你就是把我派过去都得,让仲白过去,却是绝不可行!”

345送礼

    她的严词拒绝,自然不能令杨七娘感到讶异,任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丈夫深入险境,去和一个对他深有好感的女人勾勾搭搭的。说难听点,这两个人要跑肯定是一起,千里迢迢的,谁知道路上能发生什么事?这要是活着回来那都还好说了,要是遇有追兵,权仲白还能让福寿公主出事吗?把命赔在里面,那才叫不划算呢。

    “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杨七娘也没有做作,她望着蕙娘,忽然半带着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也别说我没担当,好歹,我是得亲自上门告诉你一声。”

    蕙娘微微一怔,见杨七娘神色淡然,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计划已经报给封锦,通过封锦往皇上那里呈送了。杨七娘不过是私人前来和她商量罢了,就算她严词回绝,皇上也大可直接对权仲白提出此事。换句话说,她的回绝,已经没那么有用了。

    “你是早就把仲白给算了进去?”蕙娘心里,油然生出一股烦躁,一时竟对杨七娘产生少许恨意,她缓了缓,才沉声问道。

    “这重要吗?”杨七娘反问了一句,没等蕙娘回答,便失笑道,“确实是挺重要的……”

    虽说此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对两人那脆弱而岌岌可危的友情,毕竟还是相当重要。杨七娘没卖关子,她爽快地道,“人选不是我提的,说实话,皇上如此信任神医,我也有些吃惊。不过,在考虑全盘局势的时候,我的确想过,这个人选,可能会落到神医头上。既然此事因我而起,表哥通知近况以后,我想,我是该来冲粹园一趟,亲自告诉你的。”

    杨七娘的话,可信吗?

    蕙娘眼仁一缩,把她的话在脑子里打了个滚,倒是信了七七八八。杨七娘提出这个计划,已经有些犯忌讳了,如果连人选一起定好,皇帝不慎重考虑才怪。说白了,能达到目的,她杨七娘也不必非要算计权仲白。这次过来,如她所说,也算是有点担当。她要愿意躲在幕后,由皇帝开口,蕙娘也未必有闲心去寻找幕后的主使者,说白了,这是对事不对人。如杨七娘和她这样层次的人物,是断然不可能因为可能牵涉到盟友的家人,便放弃一个完善的计划——要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达到目的的唯一一条路了。

    虽说如此,但她一想到权仲白极可能又要亲身涉险,便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蕙娘缓了一会,才勉力找回冷静,道,“既然如此,这个人是不是仲白,也无关紧要了。不是他,可以再找别人。”

    “皇帝也有类似的顾虑。”杨七娘犹豫了一下,“不过,先期和福寿取得联系,还是由神医出面最为妥当。距离祭天圣典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许神医可以用种种借口,先入草原和福寿接触,看看她的态度,之后再由燕云卫的内间跟进。皇帝宁可内战旷日持久,也不愿失去神医——再说,他也不觉得神医会做这样的事儿。”

    权仲白无官无职,散人一个,又一直都是一个很特立独行,可以说是很有原则的人。毒杀罗春的事,他可能不会反对,但要为了毒杀罗春,把福寿公主陷于险地,这件事可能就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蕙娘此时方才彻底安心下来,看杨七娘也没那样不顺眼了,她轻笑道,“你这是欲扬先抑啊,倒是会说话。这一来,我要怪你也无从怪起了,说不得还要承你的情,觉得你这个人,很是光明磊落。”

    “我和光明磊落哪里沾得上边?”杨七娘叹了口气,“若不是你明理,光是这件事,咱们还谈什么合作呢?总之身在局中,想要有所作为,也就只能这样一步步地走罢了……皇上怕是这几日就会对神医开口,你若不愿他涉险也好,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条路走不通,还是派得出别人去的。”

    话是这么说,只怕杨七娘亦不无试探之意,看她反应剧烈,态度坚决,也就这么说话了,若是蕙娘态度松动,指不定又是另一个说辞。蕙娘沉吟了片刻,便道,“那就看罗春这边的进展吧,即使收服了王家,把王阁老捧出来了,罗春那里事一日不完,亦难说开海的事。再说,王家人那个德行,我心里也的确有点疙瘩……”

    之前说是不介意,但悄然间,已是换了口风,把先几乎说定的政治行动给往后拖了一步。这拖字诀一出来,什么时候出面联系旧党,可就是难说的事了。杨七娘望了蕙娘一眼,面上不显得什么,沉吟了片刻,便道,“要拿捏住王家,那也容易的。他们家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滔天的大罪都敢犯……只要罪证在手,还怕制约不了王阁老吗?”

    她话里有话,蕙娘自然听得出来,一时间又惊又疑,皱眉道,“这话,我是有点不明白了……你说的,是我想的那回事吗?”

    “最近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大事呢?”杨七娘反问道。

    日头被云遮去,天色渐渐暗了,屋内却还没点上灯,她的脸半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神闪烁不定,像是两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油灯。她的唇边,仿佛也含上了一丝诡秘的微笑,“怎么,没想到王家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这还真出乎蕙娘的意料,她连孙家人都怀疑过了,就是没想到王阁老居然会是真凶。再回头一想,却也是恍然大悟:二皇子一去,三皇子顿成热门人选,杨首辅为了成全外甥,多半是要致仕的。王阁老身为旧党的领导人,又是内阁中资历仅次于杨阁老的重臣,头顶上那两个一心熬着致仕的大臣,对他是没有多少威胁的,如此一来,他的青云路岂不是就走得更顺了?将来想做首辅的人,本来就不宜在夺嫡中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彻底地站到某个皇子那边。王阁老这下,可是一举多得,不但给杨首辅下了绊子,又为自己撇清了立场……虽说眼前的好处没有多少,可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日后却是一片坦途了。

    “只怕你在桂家的那个族姐,没少推波助澜吧?”蕙娘轻轻地说,“是了,她丈夫就在吕宋南洋,估计也是早都知道了孙立泉战败的消息了……”

    “不是孙家败得太彻底,王家也不会这么着急把自己给洗白了。”杨七娘悠然道,“就算王家人再活泛,有了这个把柄,也应该已经足够捏着他们了吧?”

    蕙娘一时,哑然无语,她并不怀疑杨七娘拥有确凿的证据:在这种事上说谎,不是她的作风。

    “确实已经足够……只是你舍得就把这个把柄给送到我手上来?”蕙娘反问了杨七娘一句,“这份证据能做到的事,可不止辖制王家这么一点啊……”

    “它就是能开天辟地,我所求的也只是开海、造船而已。”杨七娘怡然道,“再说,事事挑你出头,难道我不用给你一点好处?”

    王家的根基在福建,可不在广州,这份毒菇,很可能就是桂少奶奶给寻来的。只要杨七娘所言不假,这份证据在手,蕙娘可以节制的除了王家,起码还有桂含沁两夫妻。这好处,不可谓不小,更有甚者,可说是送到了蕙娘心坎里。桂家一直密谋摆脱鸾台会的掣肘,她是知道的,身为鸾台会现在的龙首,对此自然也有一番看法,杨七娘的这份礼,确实是搔到了痒处,令得蕙娘对她的意见,一下平复了不少。

    “这件事,连燕云卫都没一点线索……”蕙娘没有表态收不收,却不禁嘟囔了一句,“你倒是所知甚详啊。”

    杨七娘笑道,“广州,毕竟是升鸾和我经营了许多年的地盘……”

    她似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却没再多说什么。

    蕙娘到底还是没有松口,只说等皇帝出头接触了权仲白,看事态发展,再给杨七娘回复。杨七娘也不久坐,便起身告辞,“出来这半日,也该回去了。现在这时节,也不好随意在外头过夜。”

    蕙娘亦不甚留,送走了杨七娘,转头便找绿松过来,怔了半日都没说话,把绿松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了,她才长长地透出了一口凉气,低声道,“传令下去,香雾部最近,把重点转向许家,起起许家的底。这些年来,她杨七娘也罢,许凤佳也好,总是做过一些犯忌讳的事的。每一个纰漏,每一个把柄,我都要握在手上……”

    绿松听她语气,也知事大,忙应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和许少夫人谈崩了?”

    蕙娘微微撇了撇嘴,居然扮了个鬼脸,才道,“谈崩了还好,正是因为没有谈崩,才要防着一手呢……不然,什么时候被她卖了,说不准还得为她数钱。”

    蕙娘口中,何曾对谁有过如此评价?绿松不免微有惊容,也不敢多说什么,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屋子。

    当晚用过晚饭,逗过儿子们,又抱着葭娘,一家人一起散了步。回到屋子里只剩两夫妻时,蕙娘方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权仲白,因道,“李晟找你说话时,你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件事,可不许答应。”

    权仲白却是面露沉思之色,半晌方道,“为什么不答应?造蒸汽船,不是你的理想吗?此事亦非无可为,能为你出一把力,我看我倒是可以答应。”

    蕙娘气得几乎想揍他的头,她厉声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你好好地活着,别的事全都靠后。权仲白,这件事你敢答应,看我怎么整你!”

    竟是极难得地用上了从前那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腔调……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

346私奔

    权仲白显然没想到蕙娘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他微微一怔,望着蕙娘的眼神里,倒是多了一点什么。蕙娘自己却是正在激愤之中,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变化,“从前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是我没过门,也不说你什么了。现在儿子都多大了,还和以前一样?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才不自然地道,“我也就算了,儿子怎么办?”

    权神医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做你也就算了啊?”

    蕙娘情知自己瞒不过权仲白,面上一红,却不肯转移话题,而是逼着权仲白道,“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你不许答应。”

    权仲白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想把蕙娘拉进怀里,蕙娘却唯恐受了权仲白的美色吸引,动摇判断力,情愿要和他分开。权仲白也是无奈,只得让她坐到一边,慢悠悠地道,“若说要给福寿带神仙难救,我是不会带的,但带点鲜蘑却并无问题。北戎的祭天圣典我曾参加过一次,他们的圣地距离何家山其实并不远,也就是四天的马程。罗春发病时,兵荒马乱间,福寿跑出来的机会那还是蛮大的。不过我却也不会呆到那时候,若要去,那我就现在动身,到了那里,见福寿一面也不难的。当时和罗春交易的事,皇帝心里有数,我们间多少还有点香火情分。福寿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后续的事不归我管。等北戎那里闹起来了,我早到大秦境内。其实没什么危险……”

    “香火情分?”蕙娘一字字地道,“什么香火情分这么值钱啊?罗春就为了那点香火情分,连你的身份都不顾了?你爹人可还在前线呢!别人爱去拿命博那我不管,唯独你去我是不答应的,此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就这么定了。”

    说着,便扯了被子,倒头就睡,权仲白唤了她几声,蕙娘只做不闻。权仲白亦是无奈,只好也睡了下去。

    过了数日,皇帝果然请权仲白入宫。——估计杨七娘过来冲粹园,也是打着和蕙娘通报此事的名号。蕙娘一日都心浮气躁,好容易等权仲白回来了,连公务也不顾,提起裙子便去见他。权仲白一看到她,便摊开手道,“没答应,你放心了吧?”

    蕙娘这才舒了一口气,她靠在门边,这下才有闲心关心别的细节。“皇帝是怎么说的?”

    权仲白叹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也是不放心我去。既然如此,他预备排遣燕云卫中的精粹人物,去接触福寿。只是如此一来,这个计划,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

    蕙娘也明白权仲白的意思,神色略略一黯,想到蒸汽船,亦是不能气平。她之前没想这些,一心只担心权仲白的安危,现在权仲白不去了,她又有点不甘心。寻思了半晌,方才叹道,“罢了,这事哪有如此简单,不付出一两条人命只怕是不易成功。海禁就海禁吧,顶多就是耗上几年罢了,几年时间,杨七娘等不了,我们是等得了的。”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从来都是不缺乏耐心的。权仲白点头不语,转了话题道。“李晟还嘱咐我给小牛妃把脉。看来,她虽然避居眯,但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蕙娘摇头道,“就算是她回了内宫,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皇五子归给宁妃抚养,已是绝了旧党依附的路子。依我看,皇帝扶她,也就是为了制衡一下杨宁妃罢了。没有旧党的帮助,皇五子凭什么和皇三子斗呢?”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去大报国寺的时候,和牛妃提到了这事,牛妃当时就求我给她报个病。最好是十年八年不用回宫的那种,她还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想知道有没有能假死的药……”

    “你不会和她说了有吧?”蕙娘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哪能呢,我也不是见人就掏心挖肺的吧?我当时就直说了,娘娘您身份贵重,这种事最好还是少想为妙。您要是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给皇五子添麻烦。牛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

    蕙娘想到牛贤妃,说来年纪也不很大,从宫廷出走,回到的却不是世俗生活,而只能清苦孤寂的苦修。她亦是理解牛妃的心情,却并不同情,只感慨道,“人想和命斗,哪有这么简单,有些事,不是你看开了就能逃得脱的。”

    “所以,”权仲白也叹了口气,“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很多人等到发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想要去争取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能力去追寻了。”

    蕙娘想到文娘,唇边也不免露出一点笑容,“是啊,能看得开,走得出去,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

    权仲白这才借机道,“也所以,你难得有个理想,我自然要大力支持不是?谁不知道出塞有风险,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事?富贵险中求嘛……”

    蕙娘白了他一眼,道,“现在谈理想还是纯属奢侈,连自己的事都尚且忙不过来呢。蒸汽船,我也就是能帮忙顺便帮一帮了,开海更是顺便中的顺便。杨七娘倒是一腔狂热要做这事,我不帮手,她自然会另行设法的。要促成这事,人选多着呢,你急什么?”

    权仲白点头称是,也就不说此事了,转而问蕙娘,“你预备如何起许家的底,有了什么头绪没有?”

    鸾台会自然是在许家有内线的,这些年来回馈了不少信息,甚至于亲戚朋友家里也会有关于许家的只言片语流出上报,筛选这些陈年信息也是一条路子,还有现在再努力去打探,也是一条路子。蕙娘这几天已经把命令铺了下去,现在陆陆续续也有了回馈,她摇头叹道,“虽说肮脏事不少,兄弟相残的有些事,说出来你都会吃惊。杨太太要知道她那个嫡女死得那样冤屈,真凶到现在都是逍遥法外的,和丈夫在边塞逍遥,心里不知还要怎么苦呢。——但他们家那也是一贯的铁杆从龙党,真正很忤逆的,可以称得上是把柄的事情倒是没有。唯独就是他们家三少爷的死,现在的世子爷那是脱不得关系的。杨七娘真要拿什么事来要挟我,我就把她手里给我送来的那份证据,往桂含沁手里一塞……许凤佳和桂含沁,就是在那年后走得特别近起来。他出面指摘许凤佳,倒是个有力的人证。弑兄是灭人伦的大罪,杨七娘夫妇就是有皇帝撑腰,也少不得要名声尽毁了。”

    这把柄,充其量只是不轻不重,哪家哪户背地里没点这样的事儿,许凤佳好端端的弑兄做什么?难道他哥哥的死能瞒得过家里人?无非是面子上大过不去,损害家风以后许家人不好说亲罢了,比起权家的鸾台会,王家的二皇子这种动辄就是倾家灭族的把柄来说,这种事简直是吃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闲话。权仲白道,“再努把力吧,我看你倒是不妨从杨七娘裹夹江南流民闹事这一块开始啃,这件事,可是犯了李晟的大忌。”

    “当时闹事的人,现在不都出去了?”蕙娘叹道,“她的首尾一直都是很干净的,其实就是我们,要不是给前人擦屁股……”

    有些事也不是空想能想出个答案来的,一天没查到许家的破绽,鸾台会一天就还得查下去。权仲白和蕙娘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权仲白道,“是了,听说房山那边阴雨连绵闹了水灾,我这两天预备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你在家多照看一下。”

    蕙娘不疑有他,随口道,“成,那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两人遂吹灯就寝,不免又如此这般了一番,也是夫妻常事,不消得说了。

    过得数日,杨七娘又登门拜访,这一次还把女儿带来,无奈道,“这丫头一定要来这里,说是这里极好玩的,我也只好厚颜打扰了。”

    蕙娘瞅了许三柔一眼,见许三柔虽然面上矜持,但顾盼后院景色时,却隐隐有希冀喜悦之意,也明白对于她来说,京城必定是十分不自由的所在,小小的平国公府,对她来说无异于囚笼。她虽说对杨七娘有点提防,但心里倒还是怜爱许三柔的,因笑道,“以后想来了,就让人给我送点香榧,那伯母就让人接你去。——去后头寻歪哥他们吧,今日你来,他们可以不上课了。”

    杨七娘蹲□,为女儿扯了扯衣摆,才笑道,“去吧,仔细别把衣服刮破了。”

    许三柔也给蕙娘行了一礼,这才被人牵着去寻歪哥。这里杨七娘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蕙娘,笑道,“还有两个人证,改日也给你送来。其实别的物证也罢了,这两个人证,却是千金难买的。”

    蕙娘没料到,在权仲白回绝了皇帝要求以后,杨七娘还会如此上赶着把这份价值何止千金的证据送到了自己手上,她不免微微一怔,方道,“不是说,计划暂缓——”

    杨七娘反而比她更吃惊,她明显地打了个磕巴,狐疑地上下扫视了蕙娘几眼,慢慢地道,“权神医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人都已经出发去北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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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