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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7噩耗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那是实在没有条件,蕙娘也没提请良医的事。现在到了广州,不用她开口,随身的几个丫头早和管事打了招呼,将军府的管事媳妇上元亦是个殷勤人,这天下午就把广州城内最富盛名的妇科圣手给她请来了。这位大夫和权仲白还有点交情,知道是他的太太,扶起脉便分外仔细,闭目沉吟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前几个月恐怕十分忙碌吧?”

    蕙娘心头一咯噔,立刻就缓了北上去找文娘的心思,果然,那大夫紧跟着便道,“胎气有几分浮动呢,还是静养几天的好。我这里开几个方子,少夫人按时服用,应该是无事的。如有不舒服就随时找我……若是无事,我五天后再上门扶脉。”

    这么说,五天十天内,蕙娘压根就没法动弹了。而从广州送信到山东,就算是再搭了快船,也得七八天的功夫,更别说现在南洋在打仗,送军情的快船那是根本都不能在半路停泊的。蕙娘就是再大的脸,也没有为了这个耽误军情的道理。要差遣一般的船去送信,等信回来,她人都在半路上了。因此蕙娘虽然着急,却也是无计可施,她都有心差遣鸾台会的探子去问问情况了,又强自压下了这股冲动。只好安心在将军府养胎,顺带着翻看宜春号的账本,以为消遣。

    过不得两日,杨七娘带着歪哥,也是匆匆从苏州回了广州,母子相见,自然又是一番亲昵。杨七娘和蕙娘见了,却连寒暄都没得功夫,劈头就问,“英国人真的把蒸汽船给搞出来了?”

    便令蕙娘把整个南洋之行说了一遍,又问了许多蒸汽船航速的细节之类的。把蕙娘问得头晕脑胀的,她方才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英国那边的确不少能人。”

    蕙娘道,“这其实也没什么,他们能捣鼓出来,难道我们就不能吗?现在船都有了,要仿造还不简单……”

    “这不是结构的问题,还和钢水纯度有关,还有一系列严格的生产规范……”杨七娘烦躁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就这么和你说吧,蒸汽船的结构,我们不是不能仿造出来,只是如何能做得和英国人一样运转如意,并且可以稳定大批量制造,这里头还差着功夫呢。就是能拆开来看了,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仿制,就是能仿制出来,也未必能普及开去。尤其现在升鸾又不在,我也不好直接和皇上要人——这事我能不能管还不知道呢……眼看船就要去京城了,其实在广州拆卸那是最好的,一则船坞多,二来,这里距离我的工厂也近……”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才道,“你这不就是让我出面给你说项吗?也不直说,就尽管绕圈圈。”

    杨七娘冲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人家可没这个意思,你若要为我开口,我也不领你的情。”

    “我又不是你男人,这一套欲擒故纵、耍小性子的话和我说有什么用。”蕙娘笑道,“又要人帮忙,又不想欠情,哪有这么合算的买卖?”

    “为国为民嘛——”杨七娘拉长了声音,软软地说,见蕙娘露出呕心神色,便道,“别人的人情,多欠几个我也不怕,唯独你的人情,欠多了我心里发慌。我怕到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还呀……”

    蕙娘心头不禁一跳,她面上若无其事,一双眼却望定了杨七娘,道,“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我的人情,比你二姐、六姐的人情还难欠?”

    杨七娘笑道,“那是难欠得多了……”

    她却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而是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又和蕙娘夹缠了半晌,蕙娘被她磨不过,只好叹道,“好吧好吧,我和皇上写信说说。为国为民,几句话的事,也就不算你的人情了。”

    杨七娘方才心满意足,又代许三柔道歉,“你回来那天,她不知你有了身孕,还给你安排了薏米粥。第二天这孩子就觉得自己办事不妥当,偏偏她没出阁,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只好请我代她赔个不是了,听说当日你还吃了几口?胎气不稳,不是因为这个吧?”

    “那倒没有,我就是舀了几下,都没往口里送。”蕙娘忙道,“这孩子就是心细,不知者不罪,我怪她这个做什么?再别往心里去了,这心也太细了吧——”

    杨七娘居然也叹了口气,很有几分无奈,幽幽地道,“孩子大了,主意可正,她要多心,那是她的主意。我这个当娘的,也是有点管不过来啦……”

    蕙娘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各自一笑,居然还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杨七娘也不谈此事,只是叮嘱蕙娘道,“你最近胎气不稳,还是别看这些费神的账本了,也别过问生意上的事。上回你还去同和堂见你们的大管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多休息休息,养胎要紧……”

    蕙娘心头又是一跳,面上仿佛一无所觉地道,“我也就是随便看看,这就是看着当玩呢……从小看数字长大的,看书还觉得更费神。”

    杨七娘握着嘴笑了,“那我和你就不一样了,我养胎的时候就想呢,天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着我自己着紧的事情那就成了。别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这坐山观虎斗呀、看戏不怕台高呀的话,是最中听、最入耳的了。只要我们自己好,别的事,什么所谓呢……”

    蕙娘沉默了片刻,也是微微一笑,她说,“你说得是,只要我们自己着紧的那些事,能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别人的事,管太多了也是添乱,也是麻烦……”

    她和杨七娘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请杨七娘,“让人把文房四宝拿来吧,我这就给皇上写信,正好也把路上的事说一说……若你不介意,便帮我执笔如何?我现在倒的确不能伏案写字了。”

    杨七娘的眼睛弯了起来,她笑得一派柔和,“这是在帮我,我如何会介意?心里谢你还来不及呢,你不问我要人情,我反而还记着你的情……”

    “占了便宜还卖乖。”蕙娘啐了一口,“得啦得啦,我说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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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信,当然是立刻就被快船送往京城了。蕙娘在心里详细地说明了吕宋的战况和局势,还有一些燕云卫也许报告也许没有报告,但她自己却是有留意到的细节处。并顺便提了提吕宋总督一家的下场,又说到了蒸汽船。她建议朝廷派人南下研究,这样可以直接在苏州蒸汽机工厂最为密集的地方试造,效率最足,毕竟,若是一定要折腾去北边,恐怕几年都折腾不出结果。在此期间,如是英国人在边境挑衅,有蒸汽船在,大秦毕竟是有些弱势了。

    她和杨七娘都有个致命的弱点:身上没有官职,这封信不是奏章,皇帝都不用给答复的。毕竟他是天子,若要不讲理,别人也没话可说:为他出生入死,那是臣民的本分。若以为为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在南洋历经了惊涛骇浪,蕙娘就能自恃功劳和他没大没小,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就是杨七娘,对此事都是有些悲观的,毕竟蒸汽船这样的稀罕物事,若是开到天津,在政治上也算是意义深远。

    出门小半年,朝廷的局势是该有所变化的,但蕙娘现在僻处广州,也是有意和杨七娘在回避这个话题,鸾台会那里,虽不知现在内斗得如何,但在杨七娘那一番话之后,她也是有意地避免和他们的接触。暴露了权世仁一个,也不能算是她的问题,估计杨七娘是以前就盯上权世仁了,若是她再不知低调,让杨七娘提粽子般发现同和堂的不对,那才真是自取灭亡。

    因此,虽说回了广州,但在蕙娘刻意的控制下,她是过了十多天安静清闲的修养生活。每天除了卧床静养,就是和杨七娘及孩子们闲话。许三柔、歪哥、乖哥天天都来看她。蕙娘得闲考察他们的功课时,歪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敷衍塞责,对于四书五经兴趣不大,杂书倒是越看越多。乖哥也是一样离经叛道,只有算学突飞猛进,蕙娘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和杨七娘去苏州看工厂时,杨七娘一路给他辅导数学,乖哥倒是学出了兴趣,现在回来了也经常捧着书去找杨七娘。倒是许三柔,什么功课都极为优秀不说,听说现在除了弗朗机语、法语以外,英语也说得很流利了。还有在学罗刹国的俄罗斯语,在语言上的天分,很是令人赞叹。

    两个儿子和她分别久了,也十分依恋蕙娘,再加上她见识又广博,说话又风趣犀利,最重要现在又得闲,过了几日,连许十郎都愿意到蕙娘屋子里来做功课。这天也不例外,大家用过午饭,午睡起来,蕙娘吃过了安胎药。几个孩子便涌进屋内,各自捧着功课在做。歪哥过得一会,又不耐烦起来,只是轻声骚扰许三柔,问她,“这个东西,英语怎么念呀?”

    乖哥和许十郎头碰头写大字,乖哥口里还在念一道除法题,念着念着,落笔就歪了一歪。蕙娘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冲蕙娘讨好地一笑。正要说话时,忽听外头脚步声响,杨七娘罕见地沉了脸大步走进屋内,完全失却了从前的仪态。

    众人都有些吃惊,蕙娘抬头疑问地看了她一眼,杨七娘叹了口气,却先不说话,只是冲孩子们摆了摆手,道,“孩子们都出去吧……我们大人有话要说。”

    一般说来,她是很少让孩子们回避出去的,几个孩子都有些惊疑,却还是乖乖地退出了屋子。蕙娘冲杨七娘抬起一边眉毛,没有说话,杨七娘将一封信放到她跟前,忽地长出一口气,她极为疲惫、极为沉痛地道。

    “我族兄杨善榆,前些日子……忽然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福州台风……我被华丽地困在外面里回不去一刚,风太大了,都打不到车汗。

    晚上10点多才跑回家……今天就这些了不好意思,明天多写点哈

318合作

    蕙娘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她猛地半坐起了身子,一时竟有些晕眩,好半晌才缓了过来,因尖声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怎么去世的说了没有?难道就是那样突然就——”

    “长期劳累,本来身子就不好,又不能善自保养,往自己身上压了太多担子。让他来广州,也是想让他在路上好好休养一下的。”杨七娘低沉地道,“没想到就是七天前,他在宫中和皇上说话,晚上就歇在宫里,第二日早上就再没醒来……我这里也是刚得的消息,到底是为什么去世,是否有人毒害,目前还没个定论。”

    蕙娘虽然和杨善榆没有交心,但也算是多次见面的熟人了。兼且他天才横溢,天威炮让大秦在海外多了多少底气,真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想得出来。对于杨善榆的去世,除了惋惜一个年轻熟人的夭折以外,她且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慌感:海外诸国的发明实在是太多了,她总觉得他们正在迈着大步子追赶大秦。而大秦唯独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却又去世得这么早,这么可惜……

    在如今的广州,和她有相同感觉的只怕也就是杨七娘一个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杨七娘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许久方低沉地道,“这下好了,蒸汽船本来就是他在主导研究,如今连个接手的人都寻不到。善榆的那些老师和学生里,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出现和他相仿的天才了。我本已特别树立好技工也能功成名就的标杆,只可惜现在的聪明人,还是更愿意读书考科举。没准这蒸汽船,真就没戏了……”

    蕙娘忍不住道,“这怎么能行?你也听我说过了,蒸汽船几乎是足以改变海战办法的发明。现在我们是有天威炮,还能和他们拼一把,若是换做从前那样的配备,我们哪能逃回广州?这东西……我们真是难以研究出来?”

    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道,“如果善榆能放下火器,专心研究,他和造船师傅配合,两三年内还是有一定希望可以研制出来的。造船毕竟是比较专门的技术,蒸汽船的要点就在于要在船尚规划出动力结构,其实这个更需要的是一个娴熟的,了解蒸汽机原理,脑子又活动的老船工。可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说有那就有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大秦的这些工匠,多半都是固步自封,有什么发现那也是尽量自己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交流。现在他去世了,余下他身边那些人,都是更热心于搞火器的,就是过来搞船,几年内也很难拿出成果的。”

    “几年?”蕙娘皱起眉,“几年时间,都够英国人换代了。且还不是十拿九稳,这件事我看不能这么办,实在仿造不出来的话,还不如派人到英国去贿赂收买,用尽各种办法盗窃了图纸回来。按图索骥那总会了吧?——现在,蒸汽船不能不开到天津去了,而且还要尽量完好地开过去,要把皇帝请到天津看看它在海战上的表现……你表哥也是深知蒸汽船厉害的人,有他敲边鼓,派人渗透到泰西那边去获取情报,虽说也是个渺茫的办法,但亦是值得一试。”

    她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办法,显然令杨七娘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她有些自失地一笑,歉然道,“这些年来,我是当惯了命妇,从来也没觉得自己能直接和皇帝对话。总觉得他是个管头管脚的古板婆婆……这样的心思真不知何时能改,其实你说得对,最着紧的人应该还不是我们,而是天家和朝廷才对。现在时代不同了,要走出去谋求制海权,军备更新换代肯定也会被重视起来,也许局面,不会和我想得一样糟的……”

    制海权,这个词语倒是很新鲜,蕙娘咀嚼了片刻,才道,“你也放宽心,这件事你不能管,我都一定要出头。我们自己没有蒸汽船,怎么去维护在吕宋的权益?这件事不但要办,而且要着急地办……”

    她瞥了杨七娘一眼,在心底犹豫了片刻:杨七娘刚才也是把态度表露得很明显了,不管她对鸾台会知道多少,只要它不来坏她的事,杨七娘也没兴趣多管,也许在必要的时候,还能稍微合作一把。这么说,虽然许家和鲁王是水火不容,但她本人对新大陆那边的鲁王势力,应该没有太多的反感……

    若是换了别人,此事她未必会说得太白,透露出自己对新大陆的了解,作为权家主母来说,是极为危险的。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圈子里,逢人只说三分话,是绝不能触犯的铁则……

    “在新大陆的那一位,”蕙娘轻轻地说。“现在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你也知道,英国在新大陆有一大片殖民地,两国的联系是十分密切的。那一位在新大陆,是蒸汽机的大户和专家,如果一定要去追寻的话……在英国拿不到的东西,也许在新大陆能拿到,也是难说的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同文同种,就算矛盾再大,也不是不能谈买卖的……”

    杨七娘的眉头蓦地一跳,她略带惊疑地望了蕙娘一眼,像是在探寻着蕙娘的用意,又像是在思忖着她抛出的信息。过了一会,她才点头道,“鲁王在新大陆的摊子,的确是铺得很大。这几年每年通过广州,从南洋转道去新大陆的人,都在数千人左右。其实若不是我劝升鸾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也未必能走得这么轻松,大秦人口太多了,多走出去几个,占一些地盘,我看不是什么坏事。”

    蕙娘这里,才泄漏了自己对新大陆的高度了解,杨七娘立刻就投桃报李,把自己的一个小把柄送到了她手上。虽然双方都没什么真凭实据,但这起码也是表明了她的诚意……和一个聪明人互相释出善意,的确是让人快慰的一件事,起码能多添了一份信心:两个聪明人合作,做起事来也许会容易很多。

    “我们在新大陆没有可以使用的人手,”蕙娘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件事我也觉得拉扯进燕云卫有些不妥,不过,山东一带现在的确是有船过新大陆去,若是几条路都走不通的话,这条线,我可以试着牵一牵。”

    杨七娘瞳仁一缩,“鲁王那边,已经走通新大陆过来的航道了?”

    她的口气是如此肯定,以至于蕙娘立刻跟着问了一句,“新大陆那边一定有航道过来?”

    就是这一点,现在大秦上下还没人能够肯定呢,就连泰西人都不大敢从日本直接航往新大陆。杨七娘却是毫不考虑地点头道,“有啊,从俄罗斯那边的白令海峡过去,那是最近的了。俄国人通过这条航路已经把阿拉斯加给占了,不过那边就是千里冻土,现在还根本都不值钱,也没什么人烟。要不是我也不知鲁王在新大陆都于哪里落脚,我还想建议他把阿拉斯加给买下来呢——不过,从阿拉斯加往新大陆内陆走,实在是太远了,而且气候严寒、变化多端,并不很适合航海。鲁王也许是走通了另一条航线,这个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新大陆过来,是绝对能走得通的,这一大片都是洋面,上面没什么别的岛屿、大陆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杨七娘没提,蕙娘也就不会再问了,但她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也令蕙娘相信,此事确然如此不假。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从新大陆过来要多少时间么?如是不远……”

    如是不远的话,那日后鲁王和皇帝之间,也许会再起风云。朝廷对于鲁王的态度,就会非常坚决,毫无转圜余地了。杨七娘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毕竟,帆船靠风力,风向这东西我没走过也很难给你个回答。而这蒸汽船靠的是煤,跨洋走这么长的路,它自己装的煤都不够烧的呢。要凭蒸汽船跨洋来袭,对中途停留补给的岛屿是有要求的,好像从新大陆过来,没有什么大岛啊……”

    她说得鞭辟入里,蕙娘也没什么好问的了。眼看现在得到的信息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便决定道,“先双管齐下吧,你这里也组织人赶快随船北上,研究蒸汽船的构造。到了天津,请封子绣出面尽力说服皇上。日后该如何办,就随机应变了,反正这件事,我也是给你撂下话了:就看在吕宋我们宜春号也有份的公司上,必须得造出来。有什么事,我们俩尽可以商量着办。”

    杨七娘沉吟了片刻,忽然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她瞅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女公子就是女公子,办起事来就是痛快爽利,和你合作,真是一种享受……”

    蕙娘道,“难道我从前办事不痛快吗?”

    杨七娘笑了笑,倒也没讳言。“也许是从前,我们两人不算志同道合的缘故,虽说看得出你的能耐,但和你打起交道,我却觉得有点痛苦……”

    两人相视一笑,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杨七娘又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道,“不知善桐现在,心里该有多难受。虽然她和她娘关系不好,但兄妹间却一直都是很亲近的。”

    蕙娘望着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听我说实话吗?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肯定会没事的。”

    杨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几眼,估计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谁说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会有过去的一天,现在的难捱,也不会随之减少一星半点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显得日子长呀。”蕙娘也道,“不快活,才显得快活的好……其实,杨公子那样活过,也算是精彩。他这一生光凭火器两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杨首辅的份上,死后哀荣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辈子,死后还不就留个名吗?”

    杨七娘嘿然道,“话虽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几眼,方才若有所思地道,“从前我觉得你,虽然精明厉害,但却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忙碌。没想到几次见你,却又都有变化……你插手此事,不全是为了吕宋公司吧?”

    蕙娘听她语气,不免有些肉紧,她龇牙咧嘴地道,“我还真就是为了吕宋的公司不成吗?”

    杨七娘笑道,“不成,这理由在我这里通不过——吕宋那公司,你们宜春号才多少份子,你至于这么上心吗?”

    “其实,的确是为了吕宋。”蕙娘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妥协地略微吐露心声。“我在吕宋是受了大气,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吕宋那什么地方?大秦脚底板带出的泥都比它高贵几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大秦的卧榻边上,英国人那么耀武扬威的,我心里实在是过不得这一关。从前帆船时,并不觉得,有了蒸汽船,现在南洋都变得小了,简直就像是大秦的后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我来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迟早是要拿下来的,就拿不下来,也要树立起他们内部争斗的靶子。我们家门口附近的这些地方,乱一点也不要紧的,起码比过分平静,要来得好……”

    杨七娘的眼神,闪闪发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来,她的语调却冷静得几乎有些过分。

    “从前我说,我追求的是你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懂的东西……”她说,“这句话我说错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么,现在,你渐渐地已经开始懂了。”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轻声道,“不错,把南洋拿下来这种事,若我们自己造不出蒸汽机,我是想都不会去想的。从无到有,要花费的心机,却比现在要大得多了,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办下来的。”

    “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办下来的。”杨七娘快速说,她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升鸾毕竟是边疆重臣,这个身份,给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时,也限制了我的行动。很多事,是我这个身份不方便去办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来往的……而你,非但有这个参政的资格,而且又能沟通内外,不论是男宾还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于惹人猜忌……”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有些话,不必言明,已经彼此意会。蕙娘皱起眉头,她突然道,“我还想再问你一次,杨七娘,你这么汲汲营营内外奔忙的,究竟图些什么?”

    杨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对南洋一地这么上心,又是图些什么呢?”

    蕙娘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几乎有几分迷惘了,“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甚至从不相信,在我们这样的地位,还有人会和你我一样,在没有任何利益勾连的,甚至一点保障也没有的情况下,还能毫无芥蒂猜忌地携手合作……”

    然而,这十分特别的联盟,的确又实实在在地就在刚才初步建立了起来。蕙娘有信心杨七娘不会随随便便把她出卖,为了蒸汽船,为了南洋殖民地,她们是真的可以精诚合作,这种信任的坚实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关系还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们合作的基础究竟是什么,许家、权家并没有直接的联姻关系,也没有政治上的利益同盟,她们之间可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刚出现一点苗头的儿女感情,却也没人有意愿在短期内就把婚姻给落实下来。这样的同盟,凭什么就能让她产生如此的信任感?

    杨七娘的唇弯了起来,她说,“真是没有任何保障吗?朝廷政党,彼此间有确切联系的也不多见,他们又是凭什么毫无猜忌地携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么。”蕙娘脱口而出,“结党结党,凭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见结的党吗。”

    “政见,也就是对如何治理国家的一份看法。”杨七娘慢慢地、富有启发性地说,“你听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啊?”

    蕙娘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可再仔细一想,她和杨七娘一样都想要去推动的那些事,哪个不是国家层面的决策?她们两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结党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我们毕竟是——七娘,我们毕竟是女流之辈!”

    “女流之辈,就不能问政了吗?”杨七娘静静地回答,“当然,我们要做得很小心、很隐蔽,做得一点都不像是在问政,可女流之辈,为什么就不能问政呢?我从来都不信三从四德这样的屁话,女人凭什么就不能问政?”

    蕙娘抚着额头□了起来,她有点吃不消了,说真的,她这回都有些儿头晕。“问政……这……若是后宫参政,也就罢了。咱们这样的命妇身份……”

    “这世上不亲自去试一试,谁有资格来评判能不能?任何一个划时代的变化,一开始也都只是一个荒谬的想法而已,”杨七娘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过,再怎么样,走一步,总比不走强。”

    她一旦住了口,室内顿时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杨七娘站起身来,随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头整顿起了自己的裙摆。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她的语调淡而宁静,仿佛自己刚才没有平平常常地说出那大逆不道、荒谬非凡的提议一样。“这个党,咱们要不要结?”

    蕙娘摇头道,“你太疯了杨善衡,你实在是太疯了……”

    她又沉默了许久,才颓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们还是先一起把这件事办好再说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拒绝、是推脱,可那软弱的语气,却又表明了她的拒绝,不过是一层软绵绵的窗户纸,也许戳一戳就破了。

    杨七娘弯起唇角,忽地灿然一笑,她又坐了下来,安稳地道,“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了。”

319辞行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带已然是初秋天气,除了日当正午时还有一丝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风凉。尤其天津海港边上,到了晚上海风一刮,透骨沁凉不说,身上且还黏黏湿湿的,令人十分不适。许多搭乘客船来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还没打定主意上哪儿投宿的客人,此时也不禁加紧了脚步,唯恐去得迟了,几间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满,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连天津城专为官宦人家准备的码头前,都要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秋后是出行的大月份,南边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风向还没转,赶忙往北方赶。就是这会儿,足足有四艘船在码头都要靠岸。岸边也是汇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属,显然是已经收到消息,算着就是这几天该到了,于是便在码头上候着准备接人了。

    码头不大,四艘船只能按先来后到依次入港,排在后头的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可以先通信息,让管家回去把家人、帮闲和脚夫叫来,这样下船时也从容一点。众人正忙忙碌碌地抛锚系绳时,忽见远处黑烟阵阵,有三四艘船慢慢地开了过来。其中数艘不过是寻常的快船,无非格外豪华规整罢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状的船,上头矗了个大烟囱似的,还在往外滚滚地吐着黑烟,令人看着煞是稀奇。一时岸上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们见怪不怪,还在做事。不多时,宽板架起来了,马车也赶过来了,甚至连布障都围起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起码是五品大员家中的女眷出行。现在这世道,小官太太出游,哪有这么大的派头,能拿一把团扇遮脸,都算是很知礼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仰着脸走出来的女儿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这份做派,隐隐已是把后头几艘船给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劳顿——给您道恼了。”管事媳妇上前几步,把大少奶奶搀了下来,“可要小心身子,别沤出病来。”

    大少奶奶轻轻地按了按眼角,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说这些了。乘天色还早,快些上路进京吧,这些箱笼,慢慢地运过去便是了,随身的几件衣服,我倒是已经都带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独的那一个亲弟弟,自小发了一场高烧,还得了结巴,竟是个半傻,读书路这就被耽搁住了。好在十几岁,得了权神医妙手诊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聪明之处,比天下人都强。虽为入仕,但倒腾火药、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前宠臣,虽说他脾性鲁直,也不晓得提拔亲戚,这些年来,大少奶奶夫妻也没受他什么好处。但亲弟弟体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开心的份,不料还没几年,这人是英年早逝,为了一个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给淘干了——别说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爷太太,知道消息都是连连嗟叹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丧北上,心情又怎会太好?管事媳妇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这儿请。”

    一边说,一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远处几眼——那冒着黑烟的烟囱船也已经到了近处,却没往官用码头靠岸,而是还要再往上开去,去到水流更为平稳深沉的天然弯滩处。那一带距离这儿,也就是数百步的距离,便是常年设而不用的天家码头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钦差大臣出京进京奉皇帝特旨使用,这儿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这是和我们一道北上的船只。”大少奶奶一眼瞧见了,随口也说道,“倒是都看惯了那奇形怪状的物事,据说是烧煤外加风力,走得比我们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战利品。那一批,应该是广州那边来的人吧。”

    南洋吕宋,对这管事媳妇来说,听着就和天书一般,她连苏杭一带都没去过,如何懂得广州南洋的事?不过多贪稀奇看了几眼,此时回过神来,亦不敢多问,只笑道,“是——您这儿请,是专给您雇的老马车行的大车,宽敞些,走起来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经回京城去了,总督人又在南边没有回来,他们家专用的车马也就那么两套,都被桂少奶奶带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雇车、开路……都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儿肯定也在边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御用码头:先靠岸的,反而还不是那艘冒着黑烟的烟囱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宝船。三十多个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从码头处次第走来,有人抬了八人的轿子,有人牵了马匹,有人手里拿了帐幕正在缓缓张开,那船上也有许多下人缓缓簇拥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虽说离得远,她又为人群所包围,但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个没有一双利眼,只是从那些从人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来说,会来码头接人的多半都是杂役,一户人家若连杂役也如此雅致庄重,层次是肯定不会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进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测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妇的陪伴下上了大车,一边走,一边还掀起帘子多看了几眼天家码头的景象。在她身后,另一艘船也靠了岸,这回便只有几人上前相迎,论排场,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是和那边天家码头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妇也是善看眉眼之辈,见大少奶奶关注那边码头上的境况,自然也多为留心,看了一会,方才咋舌道,“还当是钦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带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罢了,虽然违制,不过也是无伤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这一回,好似这艘船上,就坐了这么一个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这天大的面子。别——别是宫里的娘娘出宫了回来吧?”

    大少奶奶道,“宫里的娘娘哪能随便出宫呢?就是回宫,也不可能只是这个阵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码头上的八抬大轿一眼,虽说马车走得快,但毕竟天家码头占据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两班人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会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妇,“让他们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那管事媳妇忽地道,“哟,那骑在马上前导开路的,不是宜春号的乔五掌柜吗?这什么人物,能劳动得天津分号的总柜给她做前导……奴婢到了天津这些日子,这位乔五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怎么今儿——瞧那意思,不过就是个开路的……”

    她说到这儿,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号的分号掌柜给她做前导,又是这么大的做派,和俘虏回来的英国战船一道从广州回来……这肯定就是焦家那个女公子,权家神医的太太,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除了她,别人那里还有这样的排场?”

    管事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这话,我竟糊涂了。除了她,谁还能令宜春号的五爷都这么低声下气的。也不知她这一次又是从何处回来了——虽说是女公子,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么东奔西跑的,权神医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毕竟是特立独行得紧,真不知国公府的人怎么就没个二话。一个个倒是真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就连他们家的丫头用了什么新头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号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宝。”大少奶奶眼神朦胧地望着前头那低调而奢华的八抬大轿,以及前后跟着衣裳整洁神色宁静的替换轿娘,还有那些个一望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下人,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沉郁,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次南下,她没准就是为了吕宋的事情过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吕宋开办的那个公司,能让宜春号掺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那才算是活着呢……”

    “咱们这也不差呀。”管事媳妇酸溜溜地道,“虽说我们家少爷……比权神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天下和权神医一样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

    说到这儿,她也不免叹了口气。出身清贵、少年成名,现在已是皇上多年的御用名医,隐隐有天下医圣的称呼在身。自家少爷诸燕生,虽然也称得上是少年有为,但有老父亲压在前头,和权神医那是没得比了。大少奶奶虽说出身名门,如今父亲也是二品大员,可不论才貌,同女公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唯一可以一比的,也许就是两夫妻感情甚笃,多年来生育不少这一点而已——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就是宫里的娘娘,和女公子比起来也还欠点底气呢。就算他们诸家已算是大秦数得着的人家了,可权家、权仲白夫妻俩和他们相比,又更高到了云端里去,都已经叫人生不出比较、妒忌之心了。

    大少奶奶摆了摆手,也没闲心议论焦清蕙了,她道,“好啦,你也用不着泛酸。三妞和她过从甚密,算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手帕交了。就冲着这一点,咱们也不能背后道人短长,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京城这地儿,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别人提起三妞,口中还能有好话吗?就为了这个名声,连大妞妞的好姻缘都给人硬生生搅黄了,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是心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觉!”

    这个管事媳妇,看来亦是大少奶奶的心腹,她也是会意地轻叹了口气,“也怪阁老太太翻脸不认人,从前看大妞妞多好,口口声声,比自己亲外孙女还亲……”

    大少奶奶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家里谁还敢说三妞眼光差?二姑爷傍上了孙家的大腿,也不过勉强混到从五品,我们家三姑爷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了,家里连个妾都没有。总钥匙这些年来都捏在三妞手上……唉,我也就是和你说了,当时的婚事,榆哥……榆哥是那样用心促成,他就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好姻缘都送给妹妹了,自己反而越发坎坷零落的。这成亲多少年了,连个儿女都没有,死后还要梧哥的儿子来摔盆戴孝……他是把自己一辈子的福分都散给了兄弟姐妹们,自己倒落得个一无所有……”

    说着,免不得又滴下泪来,那管事媳妇亦要陪哭一场,又忙着劝,说好说歹方才把大少奶奶劝转过来,她也不敢再提榆哥的伤心事了,只和大少奶奶说些家里的生意。大少奶奶因叹道,“这次过来,等榆哥七七以后,我说不得还要设法疏通疏通关系,为江南水师要几门炮,几艘船。本拟此事给妹夫写个信便能办成,一时也未着急,不想现在,娘家是没能指望了,妹夫人也不在京里,说不定,还要走三妞的关系,请她向兵部的人开开口呢。兵部尚书方埔,就是她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老爷子丧礼上还给披麻戴孝的,据说年后这个调任,她可没少在里头使劲……”

    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大少奶奶就算再心疼胞弟,她自己的日子,却不会因此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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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着急赶回京参加葬礼的大少奶奶比,蕙娘的行程就要松得多了,她如今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因一直以来十分劳顿,到了天津港便欲休养一天,再慢慢地进京去,因此京里连轿班都给备好了。早得了快船送的信,知道了他们靠港的日子,因此才能备得这么齐全。宜春号更是备下了一处极是舒适清静,且又干净整洁的宅院,蕙娘一进屋就有人奉上热水,连杨七娘口中的‘自动化卫浴设施’都给备好了,她要泡澡还是冲澡都行,知道她有些洁癖,不愿用旧澡盆,净房里还备了崭新包银,洁净到了十分的大澡盆子。连手巾都给准备了有七八十条,洗手的水都是熬煮过的药汤,且不提吃的用的了,蕙娘惯了在海船上□都要将就的生活,在将军府内,杨七娘也没这么殷勤待客,乍然回到了自己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反而是有点不适应了,在绵软的炕褥子上坐了一会,还觉得想念起海船内那玲珑梆硬的长凳长椅,缓了好一会,这才适应过来,闭着眼小憩了一会,便令人请宜春号的五掌柜进来说话,两人不免客套了几句,蕙娘又和五掌柜交代了一些南洋的事。见五掌柜欲言又止,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道,“五叔这是想问十八叔祖的结果吧?”

    五掌柜黯然道,“总是我亲亲的父亲,这事虽是族里发话,可我这个做儿子的……”

    他有些哽咽了,蕙娘同情地点了点头,亦是叹息道,“我们第一次离开吕宋,走得很急,三叔没来得及去婆罗洲,第二次回吕宋,事又多。婆罗洲那里也闹得厉害,音信都已经断绝了,因此三叔也没有过去。不过,按我在南洋所见,这真的吸上了大烟的话,要再戒断压根就是痴人说梦,倾家荡产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听三叔所说,尊翁上瘾已深的话……”

    五掌柜连客气话都说不出了,偌大一条汉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送老人家一程。竟也不能将老人家带回族中处置……”

    把五掌柜的送出去,他要不信邪,为了向族里证明大烟可以戒,自己也抽上了那该怎么办?蕙娘并不流露出支持五掌柜的意思,只是劝慰了几句,几个丫头上前来,又是拉又是劝,软硬兼施指着蕙娘的肚子说事,方把五掌柜给打发走了。石榴便上前问蕙娘道,“您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蕙娘喝了一口茶,摇头道,“不必了……云管事大老远从京城过来,也不好让他傻等,五掌柜毕竟是半个客人,也没办法……这回赶快请他进来坐着说说话吧。”

    石榴便会意地起身退出了屋子,不过片刻功夫,云管事便满面春风地倒背着双手,大步走进了屋子,他还作势要给蕙娘请安,蕙娘忙给免了。两人眼神一触,均都微微一笑:虽说并无一语交流,仅从云管事的神态里,她便得知了东北那边的结果。

    “云管事别来无恙,这大半年,家里的差事,办得还顺利吗?”她冲对面做了个手势,让云管事坐下说话。云管事也就当仁不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冲她亮出了一脸的笑意。

    “多亏了少夫人。”他亲热地道,“差事办得很顺利!事实上,我也是来向少夫人辞行的!”

320掌权

    既然京城方面没有特别传讯,就足以证明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蕙娘只是不知道到底东北那边是全然大胜,还是有些首尾没有处理干净而已。如今看云管事的表情,她也是得出了结论:权世敏看来是真的气数已尽,不可能再掀起什么大的波澜了。

    “辞行?”她面上却做出了略带诧异的表情,给丫头们递了个眼色,众人便默契地退出了屋子。反正现在都是玻璃窗了,两人在做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蕙娘有许多业务上的机密需要和男性管事密议时,也越来越不惧怕别人的言论了。“这才多久,难道仁叔在大管事的位置上,已经安顿下来了?”

    虽然蕙娘声音不大,但这里毕竟不是鸾台会自己的地盘,权世赟还是颇有几分忌讳的,他瞅了蕙娘一眼,压低了声音,颇有几分诡秘地道,“年年冬月都是谷里比较艰难的日子,今年少了这么多男丁,谷里很多农事都缺人去做。明人跟前不说暗话,这是个邀买人心的好机会,我自然是要回去过冬的了。”

    蕙娘只是点头不语,权世赟又道,“还有就是,谷里没点人手,始终是不行,这一次回去,大家也要商量出一个补救的办法,给老大当时冒昧的决定擦擦屁股。同和堂里的事,我要交给世仁接手,但世仁情愿继续回广州去做南部大管事。”

    他顿了顿,望着蕙娘微笑道,“这个龙首的位置,我和世仁一致属意由你来接手。”

    他忽然抛出这个提议,蕙娘着实有几分措手不及。第一个她没想过权世仁会把到手的鸾台会魁首之位往外推,第二个她也没想到国公府一系居然会是她出来继承鸾台会。虽然众人口口声声,貌似都把这个龙首的位置当成了她的囊中物,但蕙娘自己心里清楚,这东西就像是马儿跟前吊着的糖块,那是拿来吊着你卖命的。现在就让你吃下去了,日后拿什么来节制国公府?这和权世赟同国公府的交情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一个老成的政治家,是不会轻易把这么强力的武器,交到别人手上的。现在族长名分已定,权世仁又摆明车马没有野心,怎么看也该是他出面接过大权,而她都已经做好了适应一个新上司的准备……

    无数思绪划过脑海,不用做作,她也露出了一脸的震惊。权世赟看在眼底,面上笑意越盛,他亲切地道,“这个机会,我和世仁也是努力了很久,才虎口拔牙一般,从你公爹、你大伯手上抢下来的。你也不要推三阻四了,日后用心做事,别让我们失望便是。我早说过,你的情义,我是记在心里的!”

    自己的表现,固然也算得上无可挑剔,但比较起来,良国公和权世赟之间的交情应该只有更深厚才对。权世赟连他都不选,直接指定了自己,是自己的配合程度高于良国公,还是因为他如今把猜忌的矛头更指向了良国公?或者只是出于权衡良国公、权世芒关系的考虑?蕙娘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现在就觉得天上像掉下来个大馅饼似的,从前这样的好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可馅饼落下来了,我又觉得沉甸甸的,恐怕有点抱不住……您也知道,我一来是女流之辈,和外界交流也不方便,这件事还瞒着仲白呢,我频繁和外男接触,他总是要过问的,二来,对……对同和堂的事务,我是一点都不熟悉……”

    权世赟道,“仲白那里,他留心不到这么多的,毕竟你多过问过问家里的生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第二点,你大可放心,会里事务虽然繁杂,但你也不必事必躬亲。萧规曹随也就是了,这几年要会里去做的事,不会太多的,真到了需要我们出手的时候,你也多半上手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到那时候,我也不必长天老日地呆在老家啦。”

    蕙娘又谦让了几句,见权世赟心意已决,便也不再画蛇添足地多问什么,又表了一番忠心,方问权世赟,“您怎么亲自过天津来了?”

    “一个是来接你,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我要坐船回去,再晚几天,北边下雪就不好走了。的确也不能在京城等你。”权世赟也没和蕙娘再客气什么:虽说两人没有什么喝酒□建立出来的交情,但经过这些年的共事,以及在几次大事上的互相表态,现在他们已说得上是极为密切的合作伙伴了。再过分惺惺作态,反而有点见外。“你也是回来得晚了一点,我只好把云妈妈留在京城陪你一阵子,她虽然不接触庶务,但对于人事,却是十分清楚的。”

    这是在明示蕙娘,云妈妈精通鸾台会内的人际关系,蕙娘可以在她的协助下空降管理北面分部——蕙娘还没说话,权世赟又道,“不过,她始终也就是个下人身份,你不必事事都过问她的意思。等年后,我在族里要她还有用处的,这个冬天,你也要加把劲了。”

    蕙娘现在都有些木然了:鸾台会于她而言,好像一直是个遥远而危险的符号,就是到了现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要成为鸾台会龙首了——别说权世仁了,就是权世赟,和她都不算多么熟悉。他们是凭什么对她做出判断,把这份‘大礼’送到她手上的,她也确实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拼惯了、算惯了、挫折惯了,好事落在头上,她真是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不知如何反应才算是得体。只好道,“世赟叔,你让我缓一会儿……”

    权世赟倒是被她给逗笑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着你有点吃不准劲似的,从前我还和你公爹说,是不是泰山崩于前你也能真的不动声色呢。好啦,我当时出来接过管事位时,比你还年轻了几岁,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有些事,会者不难,不像你想得那么复杂的。”

    因此地毕竟是宜春号的地盘,除了几句不好用隐语盖过的对话以外,两人都还是用同和堂来指代鸾台会。蕙娘有心再问点鸾台会的细务时,也知现在不是时候,便转开话题,问道,“族里现在,一切都好吧?”

    “都挺好的。”权世赟点头道,“具体事情,你回去问你公爹吧,这里也不好说。反正,老大一家子现在都去漠河了,有些人执迷不悟的,也被打发去了海外……”

    去到海外,想要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蕙娘毫不怀疑族里自有手段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流放地。她点了点头,心头忽然一动,便又压低了声音道,“有句话,回了京我也不好问爹,只好在这问您了……您在清算大房一家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能和季青联系在一起。”

    权世赟并未露出讶异之色,反而有些微微的叹息,他出人意表地道。“别说是你这么问,连你公爹都这么问过,就是我也在查……没有,丝毫没有。季青真就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样,不论是燕云卫,京城左近的黑势力还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圈子,都没有他的一点蛛丝马迹。达家那边曾经收容过他一阵子,这个是查出来了,但很快他也就和达家断了消息……我看,你还是别把他放在心上了,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做出什么事来?顶多你待老三和他娘好些,他投鼠忌器,还敢轻举妄动不成?”

    蕙娘也并不觉得权季青会向谁出卖家族,他虽然疯狂,但还没到这么六亲不认的地步,事实上,他对权族的事业,应该还是很有归属感的。这些年过去,她也渐渐地有些淡忘了他的形象,这么一问,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没想到权世赟主动提起良国公,反而是更证明了良国公的清白。虽说心头有些不快,但也只能让此事过去。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权世赟便问,“这次回来,怎么没见歪哥、乖哥?”

    “也不知道南洋那边的事,是否需要在短期内再度南下。”蕙娘叹了口气,“北方冬天又冷,两个孩子更喜欢广州,便让他们在广州多住一阵子了。现在南边随时可能再度生事,到时候公司的事,少不得我继续调停了。宜春号在这一次吕宋动乱,以及开设公司中,损失不在小。”

    她说这话,倒不是预防权世赟开口问她要钱,只是习惯性哭哭穷而已。不过,见权世赟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便故意扬起眉毛,把吃惊之色露在了外头。“怎么了,赟叔,若是族里需要钱……”

    “是有点吃紧了。”权世赟也就认了下来。“不过,手里也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天威炮的那张图纸,拿出去也是可以卖上高价的……只是不愿意做这个买卖罢了。我先看着办吧,若是真需要和你开口,也不会客气的。”

    权族这一次在海外的损伤,估计也是有点伤筋动骨了,船、人、货、武器全都没了,要再重新置办,支出必定不小。现放着她这个大财主,没有不来打秋风的道理。蕙娘也早做好了准备,她毫不犹豫地道,“这个是自然的了。”

    想了想,又对权世赟道,“赟叔,这张图纸可要千万收好,不是亲近人都别谈起。这东西要卖出去,朝廷海防就没有什么优势了,若是海疆出事,很可能会给朝局、宫廷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变化未必对我们有利呢。”

    权世赟点头笑道,“这个自然,这图纸除非价钱特别好,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地卖出去——它用来卖就有点亏了,实在不行,还能和罗春换兵嘛……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顿了顿,又道,“对了,听说你在吕宋,受了英国人的气了?这倒是巧,英国人前一阵子倒是辗转和罗春联系上了,想要走罗春的路子,往国内卖鸦片,但你也知道,罗春在国内有什么根基?他想和我们合作,他来抽头,据说进价也不算贵,到我们手上卖价就能翻番。这买卖,我有点吃不准,你看着怎么样,能不能做?据说在南洋抽这个的很多,还是很能做得的。”

    蕙娘心头猛地一震,一时间非但对英国人恨之入骨,对权世赟也是大为失望。她镇定了一会才道,“这东西一旦抽了,那就绝对上瘾,再没有戒掉的可能……现在弄这东西赚钱,日后您还要费十倍的力气去收拾。英国人可没安好心呢,就想着给朝廷添乱。”

    权世赟有些吃惊,亦是将信将疑,“戒不掉?不说这和烟草似的,抽着也没有大害吗?何曾就这么厉害了?按你这么说,难道一抽上去,一生就毁了不成?”

    蕙娘耐着性子道,“南洋那边的情况,您是还不知道……”

    她把南洋苏丹抽大烟抽得连国家都没了的事告诉给权世赟知道了,权世赟方才是半信半疑地道,“真有这么厉害?那这事我可得好好想想。罗春倒是一个字都没提,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还要想?蕙娘忽然觉得,自己和权世赟简直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她曾经极为恐惧、极为戒慎的人,也不过是就是一个轻信而冲动,鼠目寸光的野心家而已。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反感,轻声道,“这事也是得从长计议,您若不信,找个人往南洋走一遭就明白了。要不,我弄点来给您尝尝——”

    权世赟忙道,“这可使不得,你别和我开玩笑,这会上瘾的东西可不是好沾的。”

    一边说,一边不禁自己也笑了,遂起身道,“这事我会好好想想,从长计议吧——夜深啦,都休息吧。明日你进京,我北上,也许年后还会下来,到那时再见了。”

    蕙娘要起身送权世赟,又为他止住,“你身子沉重,今日说这些话,本来就已经够耗费精神的了……”

    权世赟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说到孩子,乖哥也罢了,歪哥那边,能回来还是早些接回来吧。孩子在京城里,老人家们也放心一点……”

    看来,虽然权世赟对她似乎已经是绝对信任,但族中一些大佬,对她还是有所保留。从前也罢了,如今她地位上升,有些事,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蕙娘心中一沉,面上却笑道,“是,回头就派人去把他接回来。”

    权世赟这才满意告辞离去,蕙娘在天津又休息了一日,方才慢慢进京,等她到京城的那天,正好赶上杨善榆的三七,权仲白竟不在家——她才拜见过了长辈们,连屁股都没坐热,宫中便来了信使,请她入宫相见。

321惊变

    蕙娘虽然无奈,但天子有请,她还能怎么着?干脆连男装都不换了,就挺着微微有点显怀的肚子,上车进了宫廷。皇帝这回倒是颇为体贴,估计也知道她身子沉重,虽说蕙娘的身份还没到那份上,但竟是特别为她准备了两人抬的暖轿,一路把她抬进了长安宫里。倒令蕙娘一路上颇为招惹了一些侍卫、太监,甚至是大臣们的眼球。

    理所当然,到了御前,蕙娘也被免了礼。皇帝远远地靠在炕边屏风边上,道,“你也别离我太近了,咱们远着点说话,免得我的病过了你,那倒是我的罪过了。哎,其实明知你身子沉重,还让你进宫,我早有罪过在身了。”

    其实这些年来,皇帝的病情控制得一直还算是不错。虽说肺结核天冷更不好养,但他看着精神还好,面色也有些红润,连咳嗽次数都不多。他能记得蕙娘是个孕妇,虽说只是邀买人心的手段,但也足见他的诚意了。以皇帝身份来说,他为人是绝不能算差的。

    蕙娘就算明知这不过是他在安抚自己,心底也不免一暖,忙含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来,我刚才仗着肚子沉重,竟不曾推辞,而是痛快上了您赐的暖轿,说来也是不谨慎了些。您能宽恕我的罪过才好呢。”

    两人正说着,屋外人声响起,封锦直接推门而入,冲蕙娘点了个头,便慢慢走到皇上身边坐下,竟是旁若无人,仿佛都没把皇帝看在眼里似的。皇帝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子梁那边,人散了?”

    提到杨善榆,室内的气氛,便沉重了几分,封锦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说话走路,还是比从前虚弱了一些。“倒是没散,不过我去露了个脸也就回来了。天气冷了,人又多,也怕支持不住,反而让他们不安。”

    这么说,封锦过去,有点代表皇帝的意思了。——不论怎么说,皇帝对杨善榆,的确是一直很看重,很特别的。

    蕙娘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皇帝看在眼底,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殷现在肯定是在那儿的,你才回来,估计什么事都还不知道……这些事,谈起来也伤心,细节你问子殷吧……”

    他双目射出沉痛之色,低声道,“也是朕误了他,早知如此,便该勒令他好生修养。我一直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心底还有些担心他日后的前程,没料到世事无常,我还没把我没了以后,他要走的路给想好,现在便要担心没了他以后,我们的路该怎么走了。”

    皇帝这人说话,一直都是笑嘻嘻地透着悠然,就算是有情绪上的变化,也多半是出于交谈的需要。作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基本涵养。对蕙娘这个不太熟悉的女公子,都能把话说到这一步,他对杨善榆之死有多惋惜、遗憾,也就不用说了。

    这话有点夸张,但决不假。蕙娘心底也是沉甸甸的,她轻轻地长出一口气,也道,“最可惜是,杨先生连个子嗣都没有,想要推恩于子嗣,都没可能了……”

    这话显然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也是有些自责,“若非他一心沉浸在公务里,若非我派给他的事情太多……”丝毫也没留意到蕙娘话里的不对,倒是蕙娘,话出口了才惊觉自己有点指桑骂槐的嫌疑,忙瞅了封锦一眼。

    封锦倒是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劝皇帝,“这一阵子,你为了子梁,已经哀叹了上百次。这个病是最不能沮丧的,子殷和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事也是他自己愿意,倒不能说是你逼的他。要这样想,倒有点没意思了。”

    这话亦是机带双关,皇帝露出触动神色,望着封锦,半晌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有些意难平……”

    蕙娘也是听出来了:皇帝怎会错过她的失言?只是故作不知罢了。现在封锦这样表态,他受到感动,这才不再装傻。封锦的受伤,虽然和他没有多大关系,纯属自己倒霉。但要不是他的一句话,封锦又怎会去到南洋,又怎会险死还生?若他当日去了,也势必和杨善榆一样,连个给自己披麻戴孝的子嗣都没有。比杨善榆更凄凉的是,杨善榆还有兄弟姐妹,还有妻子父母,有这一大家子人给他张罗身后事。而封锦呢?他家里也就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还有妹妹妹夫两夫妻而已……

    事隔数月,封锦的伤势,看来是顺利痊愈,并未留下多少后患。只是面上那星星点点的浅色瘢痕,到底是再去不掉了。远看还好,近看就像是一张画上发了霉点,虽然依旧倾国倾城,但总是白璧微瑕,令人发出审美上的叹息:这样精致而美丽的一张脸,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有了瑕疵,总是让人不忍的。

    封锦本人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摸了摸胸前,道,“我在船上的日子,也想了许多。那段昏昏沉沉,也许哪天合了眼就醒不来的时间,反而是我思绪最清明的时候。我告诉你,李晟,值得不值得,个人自己心里明白的。当时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撑到京城,我一直想,就是死也都要死在……”

    他看了蕙娘一眼,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往下说完,又道,“当时我想,若是能在京城,能在我欢喜的人身边,就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子梁虽然去得早了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去得不情不愿,也许他早觉得生活无味,情愿去探索死后的世界,也许他已累得很了,只是一味强撑。乐生畏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很多时候,把死看得淡点,没什么坏处的。”

    他这一番话,似乎在开解皇上关于杨善榆的心结,又似乎是在表明心迹,令李晟不必为他的遭遇心疼愧疚。不过,不论目的如何,皇帝都没怎么能听得进去,他一时连蕙娘都已忽略,而是执拗地道,“对自己的生死,也许还能看淡。其实走到这一步,再往下也是千难万难,你说得对,死不过是长久的休息罢了。但一个人看得淡自己的生死,却未必看得淡别人的生死……”

    他遗憾的眼神,丝毫未曾沾染封锦微瑕的面颊,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右胸。封锦冲他摇了摇头,握上皇帝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没地让女公子看我们两个唱戏。你让她来,不是要问蒸汽船的事?”

    蕙娘现在作为南洋第一线上唯一一个回国的重臣,肯定是要被多方询问南洋的情况。她也做好了多次讲述的准备,只看皇帝更关心什么罢了。此时听皇帝问起蒸汽船,精神倒是一振:起码,皇帝还算是重视蒸汽船的仿制,她和杨七娘预想中的最坏情况并未出现。就不知道,这其中封锦出了多少力气,而为了让封锦出力,杨七娘又出了多少力气……

    她自然要仔仔细细地为皇帝详细说明蒸汽船在正面和大秦战船对抗中的战力表现,登陆战、港口保卫战等等,虽说她没有亲自见证,但起码和许凤佳、桂含沁的接触也比较多,能给皇帝大略描述出蒸汽船的战术应用。这一点,不论是封锦还是权仲白,都没可能知道。毕竟他们只见识到了蒸汽船的速度,几次对峙中,他们也没能和蒸汽船怎么认真地打起来。”

    说完了此事,已是半个时辰过去,皇帝和封锦都听得极为认真,封锦一听完,就扭头对皇帝道,“这件事必须立刻找到人选去做了……没了子梁,也得马上挑出他的继任者,就让他专心去仿制蒸汽船。唉,没想到七娘在广州,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皇帝亦是神色阴沉,好半晌才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是子梁都不能说有很大把握。唉,我大秦人口万千,熟练的工匠何止千万?偏偏就是这个船,我们没有办法,许少夫人也没办法。只能先寻访熟练工匠,仿造一两艘出来再说吧。不过,看女公子所说,英国人肯定已经掌握了成批制造的技术,不然,不会这么轻忽地就给了吕宋这么多。这么一艘艘地造,跃进坊那边算出来的成本非常高不说,修缮也很麻烦的……”

    跃进坊自然是杨七娘的产业了,这名字虽然粗俗,但倒挺好记的,现在果然连皇帝都能朗朗上口了,听起来,在自己北上的日子里,朝廷和跃进坊居然已经有所接触了。蕙娘亦叹道,“可不是?英吉利那屁大的地方,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才,瓦特是英国人,克山是英国人,这都罢了,这个蒸汽船,我们就折腾不出来。若非有天威炮,在海战上,我们对英吉利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了……”

    她又打起精神,和皇帝回报了吕宋丰产公司的一些细务,在这方面,大秦的进展还算顺利,宜春号划拨出的银两,迄今不过花去十分之一,余下的足够几年内让佃户们安家落户,顺带着发钱发物了。若是一切顺利,半年后第一批粮食就可以运抵国内。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面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虽说这场仗也打得够贵的,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合算的……”

    他轻轻地捏了捏鼻梁,道,“希望立泉能带回好消息吧,最好是把去新大陆的商路给开辟一条出来,这一仗打得,国库还真是有点吃紧了。吕宋这里,起码要几年才会有回报,才能给朝廷赚钱。要不是商税这里,源源不绝地还有收益,光靠着盘剥农民,朝廷真是早就穷得要当裤子了,哪里还有钱干这干那的。就是欠宜春号的钱,都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吕宋被我们打下来了,顿时就多了不少新的商机。”蕙娘笑着说,“这点上,我也是有些想法的,若是能把吕宋给占稳了,说不定还有许多生意能做。光是和欧洲人做香料生意,若是由皇商专营,这里一年也是不少的进项……”

    几人随意说了几句未来的规划,皇帝不免便指着蕙娘道,“你这个女公子,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谁的脑筋能动得比你快!”

    蕙娘心头一动,知道此时正是机会,便做出黯然之色,望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您说,我从前也有此自负,总觉得天下事,办法总比困难要多。不过,在海上往广州赶的时候,我的确是被难倒了。明知英国人就跟在身后,但却丝毫无法可想——嘿,其实还是要感谢子梁,不是他的天威炮,那才是真正的无法可想……”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皇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平凡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种极其深刻而复杂的表情,五味杂陈到了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悲伤、如此迷惘、如此彷徨、如此……如此的疲倦而恐惧。

    “成百上千年,什么事都有一定的道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地、轻轻地说,“怎么到了朕头上——怎么现如今,什么事都变得这么快,这世道,都好像不是一个世道了。千头万绪、五光十色,朕人还没老,心都已经老了,这会儿,已是觉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啦……”

    他苦涩地说,“若非天意如此,要不是这该死的病,唉……”

    想到国内外这复杂的矛盾,许多都是数百年未有的新物事,不说别的,只说江南的织厂,海上的蒸汽船,多少年来搞了多少次都没搞成的地丁合一,海外的宿敌,连蕙娘都要为皇帝头疼,更别说这还只是他所需要面对的新问题而已。国内,豪强割据、官员贪腐,种种天灾**更是不会因为如今的世道而停歇,皇帝已的确很有诚意,也很有能力要做到最好,他也的确能说得上是个好人,是个好皇帝,只是,他的身体,却不容许他再游刃有余地将一切境况,都掌握在只手之间。这个曾在弱冠之年便一手操纵天下大势,运筹帷幄最终登上金銮宝座的男人,现在,在变换的天下大势跟前,仿佛也失去了他一贯的自信和从容,丢掉了那无形无影,却又绝对重要的‘气魄’。

    在这一瞬间,蕙娘和封锦也都能体会到他的无奈,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封锦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再过几年,孩子们也就长起来了。”

    皇帝微微摇头,闭上眼疲乏地道,“这个担子,实在是太沉了点,交到谁肩上,能令朕放心?朕就是撑不下去了,也得咬着牙继续往上顶,能顶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到时候脚一蹬眼一闭,以后的事,谁爱操心谁操心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振作起精神,冲蕙娘微笑道,“此次若非女公子,子绣必定不能逃得生天,解决江南粮荒那更是没影的事了,只怕到现在,朝廷都还弄不清情况呢。你和仲白都是坚持不受朝廷封赏的,偏偏又都次次立下大功,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了。女公子有什么要求,现在赶紧地和我提,能答应的,朕可绝不会有二话。”

    他客气归客气,蕙娘却是绝不能当真的,她客气了几句,见皇帝十分坚持,便索性道,“那就请您赏赐宜春号几门天威炮吧,我们就不付钱了。有了天威炮,来往南洋各地,我们也能更有底气一些。”

    几门炮而已,皇帝哪可能不答应?他站起身欣然说,“好,宜春号以民间票号身份,大力匡扶朝廷,亦算是天下商号的表率了。此事不可无笔墨记之,来人笔墨伺候——”

    竟是难得地动了雅兴,要赐给墨宝了。蕙娘忙起身为宜春号谢恩,底下人估计早有准备,顷刻间什么都给备齐了,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笔走龙蛇,先拟了一幅楹联,上书,“积少成多,聚财兴国安黎庶;为国牟利,广开富路乐千家。”

    又取一条幅,大笔一挥,“票号鼻祖宜春记”七个大字跃然纸上,熠熠生辉。蕙娘若非身怀六甲,此时真要跪下磕头不可:这可是御笔亲书,给宜春票号做的背书啊……

    写这些大字颇费精神,皇帝也有几分疲惫,擦着汗在炕边又靠坐了,和蕙娘说些她在广州的见闻。忽然外头来报,权仲白居然也来了——他也和封锦差不多,大剌剌排闼而入,一点都不给皇帝面子,反而白了他一眼,皇帝笑道,“哎哟,子殷还和我生气了。”

    权仲白也不坐,只站在当地道,“人才回来,让多休息一天都不能?我现在懒得和你说话——你自己知道轻重,刚才在外面我也问了,你都说了多久的话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是趁我不在,就出幺蛾子。李晟,你该吃药啦。”

    说着,便没好气地冲蕙娘道,“走了,回家去。你也该吃药啦,脉都没把就跑出来,你能耐的。”

    蕙娘望着他,打从心眼里笑出来,她站起身冲李晟和封锦歉然一笑,由得权仲白一把抓起她的手昂然而去,还能听到封锦在他身后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子殷特地进宫接人,李晟,你明儿要倒霉了。”

    “封子绣,你以为你不用吃药?”权仲白头也不回,一句话就让封锦收了声,这下倒把皇帝给逗笑了。在他有些喘不上气的笑声中,权仲白便牵着蕙娘,走进了温煦的秋日。

322闲话

    当时在海上分手,毕竟是比较仓促,之后两人都在不断地移动,要互通音信也比较困难。蕙娘连怀孕的消息,都是在广州才带信和权仲白交代的。是以两人从宫中出来上了车,权仲白还埋怨皇帝,“一天都等不得?他也是有点小气,也是怕你这一胎不好,他倒是不好叫你进宫了。”

    蕙娘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他今天也没问什么,我就是要休息不能进宫,他难道不能派个人来问我吗?”

    权仲白摇了摇头,始终耿耿于怀,“你这一次本来就够折腾的,大半年哪有一天是安稳的?现在身子又沉重,家里估计又要有事交代给你做。他也是怕你撂挑子不干了,所以才心急敲砖钉脚,把南洋那边的事,推到你身上去做。”

    他自然不知道蕙娘心态上的变化,所以谈起南洋事务,还是将它视为一种负担,蕙娘想和权仲白提及自己心态上的转变,但又觉得这里不是场合。因便转开话题,笑道,“的确,我这一回来,真是全身是事,千头万绪的,竟不知该从何办起好了。以前祖父为自己书房起名陋室,我还笑话他名不副实。其实现在想想,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老人家日理万机,也只有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你想休息,也容易得很。”权仲白道,“这一次本来就折腾得不浅,你胎气不稳,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横竖两个孩子也都不在家里,要不然,你先去冲粹园住二十多天,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蕙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免不得挽住权仲白的臂膀,把头轻轻地靠了上去,权仲白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难道我连你的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

    蕙娘嘿嘿一笑,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低声说,“其实在广州、天津,甚至是后来第二次去吕宋,我都没受什么苦,在船上,许家人也是尽力照顾。可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草窝,还是回了京城,才觉得心踏实了下来,才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累和倦。”

    这种心绪,成年人谁没有过?权仲白并未措辞安慰,只是伸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也不知是否他用了什么法门,又或者蕙娘的确疲惫得很了,这么拍着拍着,她居然在马车里就睡了过去。

    虽然想要逃回冲粹园去休息,但蕙娘人才回来,不能不给娘家那边打个招呼,如今老太爷和四太太的周年都早过了,子乔已快出孝,三姨娘也是等着她回来才要办喜事。还有桂家、孙家一些平时往来得好的人家,也要送点土产过去,桂家那里,桂含沁还请她给杨善桐带声好。——这是人情方面的事务。至于家里,权世赟回东北去了,权世仁也回广东去了,好在这几个月,鸾台会两边分部也没什么事要做,除了一些日常的情报工作以外,整个机构都还在权族政变后的休整期内。短时间内,蕙娘还不必发号施令,大可从容上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统治——良国公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儿媳妇争权,现在他还可以代蕙娘管管鸾台会,但权夫人已代表他明确表态,等蕙娘坐好了胎,她就要着手接过鸾台会的事务了,这也算是家里对儿媳妇能力的肯定和支持。——这是台面下的事。

    至于台面上的事,那就更是数不胜数,军政商都有涉猎,也就意味着这三方面的关系都要打点维护。方埔和王阁老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也有点面和心不合的意思,他升任尚书,蕙娘在背后是出了力的。现在老太爷门生故旧中,有些疏远王阁老的,都愿意和焦家重新走动起来,这是看在焦子乔的面子吗?借花献佛,其实还是瞧准了她。权仲白在这种事上又不好出面,宜春号的事,他愿意帮忙蕙娘都不敢。是以这些事虽然都耽搁不得,但她的亲眷中却无人可以匡扶,平时还不觉得,现在有孕在身时,便有些左支右绌、力不从心了。

    好在蕙娘本身是作为守灶女养起来的,也惯了这样单打独斗。她身边那些养尊处优,平日里吃穿用度几乎赶得上富户小姐的侍女们,现在也都到了当打之年。平时管管家其实都是杀鸡用牛刀,蕙娘一个月开给她们的月例,比一般的管家媳妇高了几倍,这么干养了几年,到如今终于派上用场。雄黄管着宜春号那边的杂事;白云负责给拟稿,和老太爷从前的门生们互致书信眉来眼去地报平安、打哑谜,写好了给她看看,删改了再往外发;玛瑙负责跑内眷们的关系,因蕙娘现在养胎不能出门,也不宜上门探视,玛瑙单管隔几天给送东送西地维护一下感情。至于府里杂事,反正人口少,外院现在又不归蕙娘管,内院的事,她索□给从前不起眼的香花来做,倒也是管得有模有样的。石英揽总协调诸丫鬟的行动,她的饮食起居就由石墨来监督,顺带着下一代丫头们也由她来稍微管理一下。再配合上新一代的海蓝、碧玺等人,蕙娘万事抛开不管,由她们去折腾,只是每日里听石英汇总报告,这么着休息了两三天,才渐渐地恢复了精神。只是如今她的院子里,白天川流不息都是进出办事的丫头,蕙娘嫌烦,便索性学了杨七娘,划分出一个大屋子给她们办公。权仲白还笑话她道,“你从前也不大看得起杨七娘的,去了一次广州,嘴里不说她的好,学她倒是挺积极的。”

    比起蕙娘波澜壮阔的旅程,权仲白旅途中的惊心动魄亦是不亚于她,只是这种事他不说,别人也无法知道其中的艰辛与危险。在明面上看来,封锦和他回到广州以后,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治疗了一阵子,等封锦能够支持,稍微好转了。他们就上船回了京城,权仲白在封家住到封锦伤势痊愈以后,就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甚至连封锦自己都不知道,权仲白之所以同意他上船回京,是因为他判定封锦当时极可能因为连续不断的高烧而死,即使不死,痊愈后也可能烧成傻子。此等情况,留在广州或是回京,对治疗的影响都不太大了,他是想让封锦回了京,乘着思维还清楚的时候,还能对家人交代几句后事,走也走得安心。

    至于之后如何把他救回来治到现在这程度,其中的周折也够说一部书的了,权仲白略给蕙娘说了说,蕙娘便明白皇帝为什么念兹在兹,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了。就在她回京前小半个月,封锦才算是完全痊愈,开始上差……皇帝这是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呢。

    “当时子梁去的时候,他心情极坏就是因此。”权仲白盘腿坐在炕桌对面,手里剥着核桃,“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身边环绕着的谁对他没有要求?后宫里能亲近的几个,现在都不好接近了,朝堂里更不必说,君臣之间,只有政治,能有一点情分已属难得。真正对他一无所求,只看重他这个人的,又有几个?”

    蕙娘半合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碎核桃往嘴里送。“还是临安的椒盐核桃炒得好……其实就是封子绣和杨子梁,是否真只看重他这个人,也难说得很。”

    权仲白沉默了一会,方道,“起码,能令他相信这一点的人并不太多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倒是深得信任,但这些年也都出去办差了。李晟在宫中,又常年生病,若是因此渐渐昏沉冲动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脑子永远都是那么好使,看得永远都是那样地透,一个人看得太透,其实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他便很难开心得起来。子梁骤然去世,对他的打击也是多方面的,朝政上的就不多说了,还有这种心境上的打击才是最要命的。那时封子绣情况也不大好……唉,李晟本已经很久都没有咳血了,那天痰里又带了颜色。我去给他开药的时候,他问我,他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他虽然富有四海,似乎也算是个明君,但却总觉得自己不过一无所有,就是转日去世,又有几人会真心为他难过?”

    蕙娘的手也停住了,她想了一想,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是个明君了,可现在百姓们还不大能看得到他的好。还没有什么人顾得上称颂他的圣明,李晟好像也不大中意这个。他也是命不强,得了这个病,越是珍爱的人,就越是要远着,自己和这世界都有了隔阂。除了封子绣能这样陪着他,还有谁能呢?”

    权仲白拍了拍手,把核桃壳扫下桌面,叹道,“谁说不是呢,九五至尊,烦恼才多呢。——你这几天可有头晕?按前两个孩子的孕期来判断,到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你也该有点血旺了。”

    “说也奇怪。”蕙娘也来了精神,“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是多么折腾,这回倒是什么症状都没有,你瞧我之前那样折腾,也没觉得精力不济。现在好像还和吃了补药似的,一点不难受不说,还觉得比以前更有劲儿了。这孩子好似比那两个小讨债都疼我得多。”

    权仲白笑道,“是,从脉象也看得出来,这一胎,你的身体是比以前要好。也许是之前东奔西走,锻炼了体魄也难说的。”

    他瞥了蕙娘一眼,又道,“不过,还是少用点心吧。反正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先养好了胎,再略微忙一忙,等月子做过了,你爱忙忙去,我也不会管你。”

    蕙娘扮了个鬼脸,道,“知道啦,你倒是一胎比一胎啰嗦胆小。”

    权仲白笑道,“你却是越来越胆大了,从前怀歪哥的时候,怕成那个样子,成天就怕一个死字。现在倒好,好像把自己当个母——母老虎了,生产和下崽子似的,一点都不犯难。”

    蕙娘瞪了权仲白好一会,才放他一马,伸了个懒腰,捧着肚子道,“再剥点核桃来吃嘛……对了,杨家做不做四七啊?”

    人去世以后,一直到七七过完,之间几个七都要做法事。不过按如今普遍的风俗,只有一七、五七和七七会邀请亲朋好友参与。杨家到目前为止,好像每隔七日都要大办一次,就不说这其中的花费了,单是这份劲儿都特别值得人佩服。蕙娘自己是操办过两场丧事的人,深知其中三味。每大办一次,家人就要跟着忙一次,四十九天下来,真能有把人给累垮累病,甚至更极端一点,累死的。她隐约也听杨善桐说了一点娘家的事,倒猜是她母亲的主意。

    权仲白和杨善榆交情好,自然有事都要过去的。他点头道,“做的,我也要过去上一炷香。”

    蕙娘因便想起来道,“是了,怎么人好好地就去了,这背后有隐情没有?我也没听你提起。他的病也是你在看的吧,这样去世之前,都没征兆的?”

    “是去得很突然。”权仲白低低地叹了口气,“据说前一刻还好好的,当晚睡前说头晕,慢慢地就七窍流血,喘不上气,软在床上,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他看了蕙娘的肚子一眼,又自叹道,“算了,这孩子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没必要现在避讳,也是矫情……杨家人和李晟都疑心是有人暗害,只不知道是谁。因此李晟和他在京城的堂兄弟打了招呼,让我过去指导仵作给他验尸。我也没客气,直接给他开了脑瓢……和我想得一色一样,他脑子里连骨头都沾得全是血……”

    见蕙娘有点不大明白,权仲白便道,“猪脑吃过没有?一般脑花里都不带血丝的,可以能挑掉、冲走对不对?一般寿终正寝,又或者重病去世等等,反正和脑子无关的病,是很少能让人脑内都有出血的。他的脑子里,血出得一塌糊涂……再开了膛一看,五脏六腑干干净净的,都没什么腐坏。除非有毒能直接下到脑子里,不然,这就不是中毒,是他的那个病根子又犯了。这件事单纯如此来说,倒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可猜疑的地方。杨家人和李晟也还算是信服我的话。”

    蕙娘也很信服权仲白,她点头叹道,“这也算是抓小放大了,他若善自保养,一辈子还能建立多少功勋?现在,才只是一个天威炮,传奇就仅止于此了……”

    权仲白摇了摇头,并未接话,蕙娘看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正要细问时,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喊人来问道,“是了,山东那边的信到了没有?若到了,给我取来。”

    不片晌,丫头果然送来了今日的来信,蕙娘拆开文娘写来的那封,对权仲白笑道,“我算着也就是这几天要到了……”

    权仲白道,“怎么,你就这么惦记你妹妹?这几天问着问着,她那里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蕙娘说话间,已经快速浏览了一遍文娘家信,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口中随意道,“倒是没有,信里说一切都好。就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着,便转头吩咐道,“是了,前头端午,是谁给她送的节礼?让他过来见我一趟。”

    权仲白皱眉道,“若是有事,早告诉你了,若是无事,一个送礼的下人而已,能看得出什么来?你也是太小心了点,要我说,别折腾了,还是赶紧睡午觉去吧。”

    他很少这么强硬地和蕙娘说话,蕙娘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只好乖乖地应了一声,正要依言躺下时,心中突然一动,把权仲白刚才的反应想了一下,不禁便有个想法,不免眉头大皱,紧盯权仲白问道,“权仲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323成熟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能瞒着你什么?”

    蕙娘一时,亦不由语塞,文娘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切都好,权仲白回了京就没有再出去过的,不论文娘是有难还是有事,权仲白要差人去办的话也都瞒不过她的耳目。蕙娘身边的丫头,没有人敢于越俎代庖地替她决定她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和权仲白一起瞒着她的可能性,那是微乎其微。

    但权仲白的表情又的确有几分不对,蕙娘眯起眼打量了他一阵,越看越有些狐疑。想了想,又道,“不管我怎么想,你直接告诉我,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

    权仲白这个人,如非必要是绝不会说谎的,现在蕙娘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已经不能再以他语含糊过去了。不然日后若被她发现真相,两人肯定要有一番大战的。权仲白沉默了一会,还没说话时,蕙娘心里就有数了:他肯定是有事瞒着她。她坐直身子,盘起手对权仲白扬起眉毛,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权仲白方才是叹了口气。

    “前一阵子,你还没回京的时候,她打发人进京给娘家和你送节礼,也过来给你请安。你不在,是我见的他们家的人,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婆子神色有些不对,闪闪烁烁的,有些话好像是要说又不敢说。她问你的好,我随口说了你有了身孕的消息,她反倒是什么都不说了。”他道,“后来,要打发人给她送端午节礼时,我特别让人跟着过去,问问十四妹的好。十四妹只躺在床上见了她们一面,说是自己挺好的,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不能下床。当天就把人给打发回来了。过去的婆子都说,她的表情也还是很平静的,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们的人又和绿松见了一面,绿松也没说什么,就说前一阵子,可能和婆婆有点不开心,现在也是什么都过去了。”

    蕙娘的眉头,立刻就紧紧地皱了起来:能见人,没有什么暗示,连绿松都没有别的话。权仲白当然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只是结合绿松在广州的来信,这件事顿时就透出了古怪。文娘也不是什么委屈往心里藏的性子,真要在婆婆那里受委屈了,难道还不知道找姐姐撑腰?她虽然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亲自去山东,但写封信敲打敲打王家,还是能做得到的——

    她本已经靠了回去,想到这里,却又腾地坐了起来:除非是文娘很有把握,这件事绝对会让她不顾身体,直奔山东,才不肯把实情吐露,反而要再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肯定是出大事了!”她脱口而出,见权仲白毫无吃惊之色,猛地一怔,才反应过来:权仲白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些。他是明知文娘心里藏了事,但却没有去问……

    两个聪明人几乎是很少争吵的,甚至很难产生误会。蕙娘也能理解,权仲白对文娘的事,肯定也是有所关注,若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他肯定不会这么行事。思虑过甚容易影响胎儿和自己的健康,蕙娘也是亲身经历过的……文娘那边既然如此作为,这件事应该也不紧急,不过是她对于姐姐的一种体贴——

    但,即使如此,她心里还是首次对权仲白生出了失望、恼怒等种种情绪,这种情绪不同于平时那样故意使着性子撒娇放赖的所谓生气,是真真正正地从心底深处涌出,一瞬间几乎把她的头脑都冲得晕了。她沉下脸不看权仲白,又坐回炕上,只是望着顶棚出神。

    她不看权仲白,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话,也不解释。反而又默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蕙娘被他这一闹,心底越发气苦——她明知自己没有太多理由生气,可就是按捺不住,咬着牙想了一会,才道,“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处理好文娘的事,同时还保住孩子不受影响?我以为我一直不是一个能放不能收的人!”

    权仲白叹了口气,他道,“可你现在不就是有点能放不能收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动情绪的……”

    蕙娘一下连眼泪都要被说出来了,她伸手要去擦眼眶,本来还没眼泪呢,忽然间这泪水就被越擦越多,终于擦成了呜咽。权仲白犹豫了一下,慢慢把她抱在怀里——她平时本也不是什么越劝越来的人,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权仲白一抱她,她哭得更是动情。也不知到底都在哭什么,哭文娘,哭我权仲白对她的不信任,也许还有哭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些在意的往事……哭到后来,反而都有点痛快了。上一回这么痛痛快快地掉眼泪,还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权仲白由着她哭,由着她小声地骂他,“讨厌、不许抱我,你这个人太过分了……”

    等她无理取闹过了,也哭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说,“好啦,别哭了,再哭就真动胎气了。”

    蕙娘这会,倒是也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虽有点不好意思,但听权仲白语气和煦,还是蛮横地道,“不行,就这句话就想我不生气了?你得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权仲白喃喃地说,语气也是有点为难了。“这……你知道我这个人嘴臭,什么话好听,我想不出来啊。”

    蕙娘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了。“嘴臭也要说,什么话好听自己想,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连甜言蜜语都想不出来,被人蹬了那也是活该。”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想了想,便道,“嗯,宝宝——”

    宝宝两个字出口,两个人同时都有点作呕,权仲白还好,蕙娘开玩笑地呕了一下,结果反而勾上胃气,变成了真呕,趴在炕边把胃里的核桃全给交代了出去,才起身埋怨权仲白道,“你也太恶心了吧,分明就是故意要勾我吐。”

    权仲白被她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真有点手足无措了,看得出,他是想回嘴的,可又顾虑着蕙娘现在的孕妇身份,倒有点束手束脚。蕙娘被他的窘态也逗得很乐,漱了口,便不继续为难权仲白,而是喊人吩咐,“去把绿松接回京城,让她快点回来,就说我这里有事要找她。”

    权仲白欲言又止,等人出了屋,便道,“恐怕她一直没有出来找你,也是因为走不开呢?这样一走,会不会误事?十四妹的胎可到了要紧的时候……”

    “孩子肯定是没了。”蕙娘摇了摇头,“若是孩子还在,是怕胎儿出事,文娘不至于这么不分轻,不肯对你开口的。我看,她躺在床上见客,又那么着急打发娘家来人,可能就是不想泄漏这事。若不是这么大的事,她和绿松也不必担心我太动情绪,所以瞒着我不说。”

    这么说,文娘的孩子不但大有可能已经流产,而且这件事,也许和夫家脱不了关系,至少她觉得会令姐姐十分不悦。权仲白的面色也有点凝重了,他主动请缨,“要不然,我亲自过去一趟?”

    蕙娘倒又踌躇起来,“你过去——你走得开吗?我看,还是等绿松过来再说吧,她知道我的性子,一旦明白我已经猜到了一点,也就不会再瞒着了。到那时候再说,若是非我过去不能处理,那我上海船跑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行。”权仲白的态度罕见地坚决,他也坐直了身子,望着蕙娘道,“清蕙,你自己要清楚,一个人能做的事那都是有限的。从前你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也没什么立场说你。可现在你怀着胎呢——”

    蕙娘一下又有几分恼火,“你的意思,我要没怀你的孩子,怎么作践我的身子,你也都懒得管了?”

    权仲白气得站了起来,“你这个人——”

    蕙娘本来心里还是有点怨他的,现在更是上了情绪,“是,我把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揽,这我还能不知道有多辛苦,有多操劳吗?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些烂事,我不管你能管得了吗?凭什么为了你们家,我怀着身子也还不得闲——这些烂事我也都管了,现在我自己亲妹妹的事我倒还不能管?权仲白,我虽嫁进你家,可说到底我还是姓焦呢!”

    这话说得也有点伤感情了,权仲白欲语无言,气得闷哼一声,一甩袖子,便大步走出了里屋。

    蕙娘也不搭理他,又叫下人来密密嘱咐了几句,令她们尽速去把绿松接回京里,又喊白云过来,请她写信问杨七娘的好,并打听王家的境况:虽然她远在广州,但蕙娘深信杨七娘对京城里的事,知道得绝不会比她少。她离开大秦有小半年时间,现在朝中风云,的确是有所生疏,这一次回来,的确是不像从前那样,对朝政的变化了如指掌了。

    这一切做完,她再想了想,又请人往方埔府上问好送东西,邀方夫人有空过来坐坐。再请了云妈妈来叨咕了几句,如此一顿忙乱,好容易歇下来时已近晚饭时分,蕙娘也着实是有几分疲惫了,靠在枕上休息了一会,才又惦记起权仲白来。见他还不回来吃完饭,正要遣人去找时,权仲白却是沉着脸又走进了屋里。

    “手伸出来。”他一进屋便没好气地开口。蕙娘白了他一眼,本想再呛他几句,但现在火气平复,再加上确实也觉得有点腰酸,便将手伸出,乖乖地给权仲白把了脉。

    把完脉自然是开方,权仲白一边写字,一边叹了口气,口气还是不大好。“你以为精神好,就代表胎气很稳?前几个月,你毕竟是东奔西跑。才只是闹了一个下午,脉就没从前稳了……一会乖乖吃药,明天别下床,也别管事了,睡一天吧。”

    蕙娘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便也收敛了锋芒,乖乖地应了一声是。两人便不提此事,对坐着吃了饭,晚上梳洗了歇息时,蕙娘道,“歪哥看来是不能留在广州了,倒不如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算了。”

    一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现在蕙娘主动开口说起孩子,权仲白显然有点吃惊,过了一会才道,“嗯,那既然这样,就都接回来吧。乖哥对机器有兴趣,我们在这里也能给他找老师。”

    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蕙娘圈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慢慢地叹了口气。权仲白默然了一会,又说,“我当时的确没想太多,就觉得事态若不紧急,等几个月也没什么。你有妊在身,承担的事又多,我不能帮你,心里有时也不大好受,就想着,我能帮她解决,便不必让你操心,如她不愿对我开口,也许就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蕙娘把头埋进了权仲白怀里。“人家又没有真的怪你,闹闹脾气而已……”

    权仲白搂住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我也就是想哄哄你么,阿蕙……”

    蕙娘烧红了脸,低声呢喃,“好肉麻——”

    一边说,一边抬起脸咬了权仲白的下巴一口,在她轻轻的笑声里,一场小风波,终于消弭于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啊,都是几年夫妻了,这一次吵架终于能自己和好,不需要别人来做和事佬,也不会你一言我一语让事态升级了……

    写这一章有点和前面的吵架对比的意思,小夫妻总体来说,在渐入佳境啊……算是比较甜罢XD

    PS顺便今晚贵妃不更新

324愧疚

    权仲白说她动摇胎气,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下台阶,也许是真有其事,反正第二天起来,蕙娘真觉得腰背有点酸痛,她吓得连忙卧床休息,也不敢出门。只派人去娘家把焦子乔和三姨娘接来说话——虽说三姨娘身为妾侍,是没有上门探亲的资格的,但以蕙娘如今在权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没有人会多话的。

    焦子乔如今也进入了拔个子的年纪,大半年没见,和一株小松树似的猛长了一截,他本来生得就好,这会越发是唇红齿白,大有俗世少年郎的风范。最好的是他气质驯顺乖巧,看来很有大家子弟风范,却又不至于过分木讷。见到姐姐、姐夫,他颇为亲热——蕙娘离京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她人虽然不在京里,但对乔哥的考核那是根本就没有停过,乔哥的日子倒是比她在京时还要难过。现在看到姐姐回来,当然高兴,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又笑道,“又要当舅舅了,这个小外甥,和我年岁差得多,我这个舅舅做起来才有点滋味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蕙娘盘问过乔哥的功课,也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乔哥不免有几分惶恐,还是三姨娘为他说了几句话,道,“这孩子听话着呢,成天都在家上课,并没耽误功课。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出去逛逛庙会。”

    一边说,一边望着乔哥笑,乔哥蓦然红透了脸,垂下头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蕙娘倒是有点吃惊了,她看了三姨娘一眼,先不问话,大家说了一会,她便打发乔哥,“外头玩去吧,大人有事要商量。”

    乔哥并不走开,还站在当地,他看了三姨娘一眼,嗫嚅道,“姐,你说的是姨娘的婚事吧?”

    蕙娘微微一怔——三姨娘的婚事,她没有瞒过乔哥,乔哥虽然愀然不乐,但也没有异议。她点头道,“确实是,现在祖父和娘的孝期都要满了。姨娘出了孝以后就会发嫁,怎么,你——”

    “我想……”乔哥垂下头吃吃艾艾地说,脸都红透了。“姨娘照顾我好多年,头前四姨娘去的时候,我心里且还很过意不去呢,早知道,让她多带些念想走了。如今三姨娘要嫁人了,我想由我们家账上给出陪嫁,可这件事,也不知道该找谁说去。我和梅叔说了,他让我问您的意思。”

    三姨娘脸嫩,一听乔哥说到自己婚事,脸早红得能滴下血来,听乔哥这样一说,显然又有几分感动,眼眶已红了半边。就连蕙娘,亦有几分触动,顿了顿才笑道,“你有这个心是很好……那姐姐就把半边家当,都给姨娘陪嫁走了?”

    乔哥也知道蕙娘在开玩笑,只笑道,“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说着,便起身告退出去,三人把他目送走了,三姨娘方欣慰道,“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我这回出门子,才真正放心了些。”

    也不说自己的婚事,因又叹息,“只是他今年也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就该说亲,我却等不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天。说来,也实在有些对不起地下的姐姐。”

    因又不免唏嘘了一回,权仲白和蕙娘又劝了一回,权仲白便也起身出去,蕙娘和母亲说些操办婚事的细节。这件事她是指定廖奶公把总给三姨娘操办的,如今事事都已准备齐全,那边知道了三姨娘的身世,哪里还不是又惊又喜?连连催着想尽快成亲,三姨娘一直拖着没定日子,就是因为蕙娘在外没有回来。现在好容易她要回来住几个月,连忙要过来和蕙娘商议时间。她因绝不想大办,坚决不要蕙娘过去吃喜酒,只让她安心养胎,到时候派个丫鬟过来也就罢了。蕙娘虽明知这对三姨娘来说也算好事,但亦不免有些失落,因叹道,“日后再见面,您就不是我的姨娘了。”

    三姨娘道,“那我也是你的生母,日后身份改了,倒是能经常上门来看看你,也不必守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只要你不嫌弃我门第低,不配踏你们家的门槛,我天天来。”

    的确,放出去以后,她就不算是焦家的人了,再做什么事,都不需要顾忌焦家的名声。从前三姨娘连蕙娘这里都不愿意常来,便是因为守寡的姨娘经常出门,被人知道是要说闲话的。

    蕙娘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声,“我还嫌您门第低?我是从您肠子里爬出来的,您现在不是焦家的姨娘了,按理,我该叫您一声娘才对——”

    三姨娘猛然一怔,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垂头道,“这个更不能喊了,你是焦家的姑娘,怎么能喊个外姓人做娘呢……”

    说着,亦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蕙娘也被她带得有几分感伤:以三姨娘的为人,即使四太太去了,她也不会认下这个字眼的。可自己的女儿就在跟前,却不能认下她口中的这个娘字,但凡是女人,谁不知道这里头的滋味并不好受?所幸三姨娘还有机会生儿育女,将来总有人能喊她娘亲。这却又要比在焦家那座锦绣牢笼中终老,要强得多了。

    她没有再提这话,而是转而笑问,“刚才您拿什么打趣乔哥,倒是惹得他都红透了脸。这节庆日子里出去逛庙会,难道还有什么说头?”

    三姨娘面上也跟着露出了笑意,“你是不知道,他出去逛庙会,那都是和人约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和人家联系上的,反正啊,每回庙会,乔哥都去找桂家的小公子跟着一起,自从天津桂总督南下以后,总督太太就回京城来住了。他们家几个孩子当然也不例外,反正啊,每回乔哥身边,少说都有三个桂家人……”

    杨善桐也就是两个儿子,这第三个桂家人,也不像是桂含春的庶子,这么说,应该是桂大妞不会有错了。蕙娘也不禁会心一笑,因道,“您还说看不到乔哥娶亲生子,为他挂心这个,你瞧他自己不知多会为自己打算。您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这不是许家对桂家那个大小姐也有意思吗?”三姨娘对这事看来是真的上了心,连这事都知之甚详,她和蕙娘又嘟囔了几句,因怕蕙娘疲惫,方才住了嘴。因又和蕙娘商量着定下来婚期——就在半个月以后,便带着乔哥回去了。

    从京城到山东某县,来回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光景,蕙娘因令几个丫头见机行事,不可贸然和王家撕破脸皮,料着她们办事也不能很快,因此过去十多天尚未得到消息时,也还不太心焦。一展眼就过去了十多天,杨善榆那里要做七七并正式出殡安葬时,蕙娘的身子也算是将养恢复得不错了。她问过权仲白,得了他的许可,便和他一道,去参加杨善榆的葬礼。又令人设了路祭,也算是给他添添热闹。

    一般说来,像她这样身份,又是双身子,什么红白喜事不参加,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顶着刚显怀的肚子过来致祭,那显然是看在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上,杨善榆妻子蒋氏不说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别过来陪着蕙娘磕头,姐妹们在帐子里,兄弟们就在帐子外。蕙娘行过礼起了身,杨善桐便上前引她进后头休息,因还对她抱歉说道,“今天过来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细小,恐怕不能给你安排静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内挤一挤吧。”

    她双目红肿、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计是免不得好一场心疼了。蕙娘见了,都很同情,她是忙过丧事的人,老爷子和四太太都过了头七就下葬了,就是这样还熬得瘦了不少呢,这么四十多天地忙下来,还不得脱一层皮?她刚才看着蒋氏还算好,倒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样子,连从外地赶来的杨老爷,杨善榆之父,都显得苍老疲惫,就没一个人是神完气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计后头也没什么客人了,便拉着杨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会,好歹也歇一歇。”

    说着,两人便进了内堂休息,那里一屋子内眷,本来正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受场地限制,不能看戏、耍百戏之类的,但也是言笑无忌,没什么悲戚之气,倒是见到杨善桐和蕙娘进来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们让到僻静处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说话。

    杨善榆毕竟品级不高,在京里除了几户亲眷以外,主要来往的都是他那帮子搞杂学的师友,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们不敢来和蕙娘、善桐说话,蕙娘也觉得被她们看得很有几分不自在。才坐了一会,便和杨善桐使了个眼色,两人索性走到蒋氏卧室里去说话。这里倒亲近了一些,蕙娘方对她说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来回京应该上门来陪你说道说道的。不过我身上不好,你家里也有事……这回怎么没见到伯母呀?”

    “她就没能过来。”杨善桐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才知道消息就晕过去了,现在还病在床上,都起不来……爹差点都不能过来,要不是病情稳定住了,说不定就跟着过去了。”

    她和母亲的关系是有些微妙的,可现在说起母亲的病情,语气中的伤痛和心疼又不似作伪,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轻轻地叹了口气。杨善桐抹了抹眼睛,强笑道,“让你见笑了,我这一阵子,心里烦得很,动不动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现在又不在……”

    过分的疲惫和悲伤,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杨善桐的感觉,她安慰了杨善桐几句,又道,“确实是天妒英才,实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后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宁愿他不曾青史留名。”杨善桐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摇头茫然道,“倒宁愿他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榆木疙瘩……娘总盼着他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又有什么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头狠狠地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又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哥哥去世,我心里就难受得很。以前……以前家里那个样子,娘什么都是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罢,一生都要围绕着他来安排,我心里有时候也很恨他,可现在他去世了以后,我又比谁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凭什么我什么事都要顺着他,什么时候都要照顾他,他又并不真傻,可现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后悔,是我没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和媳妇不亲,嫂子也未必能约束得了他,我为什么就没有多管管,多用点心呢?我娘要在,肯定会这样埋怨我,我也肯定会和她吵起来,可我明知她说得没理,明知我不是为她而活着,现在我自己心里又过不去,总觉得我是应该照顾他的,我应该多牺牲一点,多服务他一些……”

    这么长篇大论语无伦次的发泄,让蕙娘都有些说不上话了,她心底,亦不能没有一点感慨:杨善桐好歹还是站出来反抗了母亲,现在这样感慨,多少有点求全补偿的心理,她呢?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乔哥奉献了自己的婚事。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会痛苦,真要计较起来,这种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伤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轻轻地拍了拍杨善桐的肩膀,低声道,“别多想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放不了手。”杨善桐抽噎着轻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吗,要是哥哥去世是为人所害,那也罢了,我用尽一切力量,也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可他就是这样去了,我连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谁,我心里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他的,本该是我为他付出,可我们之间,只有他对我好,我对他却……却……”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直摇头,过了一会,又低声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总是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人就这么去世了……我就是没法接受!”

    说着,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医的话,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问,但——”

    两家关系不同,蕙娘对她,自然也不同于别人,她不待杨善桐多说什么,便许诺道,“这事我得空一定细问他,若有隐情他没说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给你送消息。”

    杨善桐方才略略平复了心情,仿佛又燃起了希望似的,冲蕙娘点头勉强一笑,便又擦着眼睛说,“好了,前头也该来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来休息休息……”

    虽说生前官位不显,但死后却是十足哀荣。杨善榆是第一个葬进皇帝给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规划出的陪葬位中,占据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也许是因此,来送葬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联上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这些年京里罕见的热闹丧事了,势必能在京中人口中传诵很长一段时间。蕙娘等人送葬回来,也有几分疲惫,她回家就上.床睡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醒来,才醒来,外头就有人进来回报,“绿松、香花等人都已经回京了,只留下石墨在文娘身边贴身伺候。”

    蕙娘连床都不起,靠着就叫绿松立刻进来。等她进了屋子,先看脸色,见除了风尘仆仆以外,别的还算平静,她便直接问,“孩子没了吧?”

    绿松点了点头,未曾说话,蕙娘接着又问,“姓王的搞掉的?”

    绿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情况也有点复杂……”

    蕙娘便跳过不问,又道,“那人呢,没事吧?”

    “从前有事的,孩子没了以后倒想开了。”绿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来,就是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她丝毫未曾遮掩,抬起头平静地说,“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爷继续过了,想请您帮她离开王家。”

    蕙娘不禁抬了抬眉毛,她低沉地说,“她总算是想开了!”

325决断

    绿松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还有一个要求——请您千万别为了这事和王家闹生分。”

    蕙娘丝毫也未曾想到文娘居然天外飞来一笔,她的眉头不免轻轻地蹙了起来,一时并未说话。绿松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慢慢地跪了下去。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过了一会,蕙娘才说。“看来,是你教她的了?”

    “您身边的丫头里,也就是我最了解您的处境了。”绿松说,“王阁老现在风头正劲,您要想扳倒王家,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已经不是在给您找麻烦了,这是在给您找大事……再说,王阁老怎么也是老太爷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和王家闹得太难看,对谁都没有好处,虽说咱们心里知道自己并不理亏,但谁知道外头人会怎么传诵?一开始,十四姑娘也很激动,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您的难处,倒也不是有意要影响她的决断,十四姑娘听了以后,自己倒是改了主意,现在,她是不想和十四姑爷继续过下去了,但却绝不愿您和王家撕破脸皮。她说,您要是真和王家动手,她就一头碰死在王家,不打算活着出来了。”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不会好好说话,明明是为姐姐着想,还闹得和威胁似的……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延烧而上的冰冷怒火,低声道,“毕竟是姐妹,我的性子,她还算是有几分了解。”

    绿松没有应声,蕙娘也没有再继续逼问:文娘了解不了解,还是两说,但绿松肯定是了解的。文娘现在孩子也被作践没了,人也被作践成这个样子了,要说她对王家没有恨意,那是说谎。不论前情如何,王阁老既然娶文娘,总是有好处得的,老爷子才去世没有多久,文娘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以为老爷子能给的东西,她焦清蕙就收不回来?要整下去一个王阁老,恐怕对她而言,还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但,现在朝堂的局势就摆在这里。王阁老团结了老太爷留下的一部分保守派,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已然是成了气候,蕙娘固然可以扶植方埔取而代之,但依然会损害保守派的实力。还有杨阁老虎视眈眈要拔出政敌,这一来一回,动静可就大了……不论这一头撞死的主意,是绿松给暗示出来,还是文娘自己给悟出来的,按文娘的性子,现在她也只会一口咬定不放松了。蕙娘要真敢拿王家开刀,指不定文娘还真会一头碰死,就是不碰,她也有点左右落不着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败家子儿做的事,她现在还远没到能这么轻松地把王家这个潜在盟友搞下台的地步。既然文娘不愿让她难做,火气再大也好,蕙娘心里也明白,她多半还是不会和王家翻脸的。文娘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别的不说,也的确对乔哥不利。焦家本来人口就少,什么姨娘私奔、出嫁,小姐和离,全给赶上了,在一般大家来看,如此闹腾,怎能放心把闺女给托付过来?

    “我现在身子沉重,”蕙娘沉吟着就说,“要亲自去办,是不能的了。这件事,也的确不适合抬到两家的高度……”

    她扫了绿松一眼,见绿松面上闪过一丝放松之色,不禁又是自嘲,又是嘲讽地道,“但王辰不能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仔细告诉我,这孩子,他是怎么作践掉的?”

    “这您得自己问十四姑娘了。”绿松叹了口气,“王少爷回来闺房的时候,我总不好在一边伺候,少爷要清静,丫头们也不准在跟前。十四姑娘又是那样性子,她不想说的事,您是一句话也别想问出来。反正就我冷眼看着,自从您给十四姑娘出了主意,把王少爷身边伺候的两个老人给换了以后,王少爷的脸色一直就不大好看。一开始还不愿回院子里住,后来回来了几次,十四姑娘就有了喜……王少爷更是心事重重了,头几个月是几乎不回来,后几个月是天天都回来。说得难听点,后来我看十四姑娘防他,倒是比防贼还严整。整个院子全换了自己的陪嫁,尤其是吃的用的,她自己筛一遍,还让我也在旁看着,肯定是绝没有问题了,才敢吃用。就是这样,有天王少爷醉醺醺地回来,和十四姑娘吵了几句,也不知都做了什么,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孩子落下来的时候都成形了……好胖大的男娃娃……”

    她住了嘴,胆怯地瞟了蕙娘一眼,蕙娘这才注意到她手心里捏着的瓷杯都有了裂纹。

    “十四姑娘小月子里哭得不成样子,”绿松叹了口气,“我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那些喊打喊杀的话,我也不和您说了。当时您和姑爷都在海外,乔哥又小,送信回去也是白搭。十四姑娘就是再恨也只能暂且忍耐,正好这时候王太太从家里回来了,一听说这事,也很惋惜。她这就把后院的事都给接了出去,虽然没拦着我给您写信,但却不许我出门,而是令人代送给宜春号……”

    就只是这一句话,便透出了王太太的心机。蕙娘放下茶杯,不免微微冷笑,道,“她想必也是恨极了王辰了?”

    “吵。”绿松木然说,“翻天覆地地吵,王少爷要去衙门,不能打脸,王太太拿了大棍子让人打他身上,打得皮开肉绽的,两个人用家乡话吵,一院子都听得见,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太太待十四姑娘比亲娘还好,对王少爷就没个好脸色……十四姑娘开始还有点气平,后来王少爷回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哭了半夜,就说要和离。这回,倒是不提让王家全家给儿子陪葬的话了,只说想走。正好您也回了广州,我就给您写了信,不想正赶上您有了身孕,京里捎话来,说您身上也不大好,要养胎。十四姑娘就说:我什么时候都能走,不能耽误了姐姐养胎。是以也不令我再写信了,不过,到底还是没瞒过您,想来,您一腾出手,就派人过来了。”

    蕙娘咬牙沉思了一会,才冷笑道,“王少爷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样,你去把这番话给姑爷说一遍,看看姑爷是怎么说的。若是乔哥在边上,也不要回避,就原话去回,看看乔哥又是怎么说的。”

    绿松微微一怔,却也没多问什么,而是径自起身出了屋子。蕙娘倒在床上,一手捂着额头,瞪了床帐半晌,绿松便又进了屋子。

    “乔哥一听就气得不成样子。”绿松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容,“直说就让十四姑娘回娘家住……看样子,应该是真心话不假。”

    乔哥才多大年纪,在几个人精跟前,还能说什么假话?蕙娘的唇角终于微微地勾了起来,“总算还是没白养他……姑爷呢?”

    “姑爷说,既然如此,他会去山东处理这件事,把十四姑娘带回来。”绿松说,“他这会外头是来客了,不然,估计也就跟我进来了。”

    蕙娘乏力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姑爷神态,情愿去还是不情愿去?”

    绿松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看不出来,姑爷没怎么动情绪。好像是早料到了一点儿。”

    蕙娘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道,“我也是有点高要求了,他肯过去,也算是一种表态吧。心太大了,也有点没意思。”

    绿松犹豫了一下,亦道,“说句诛心的话,王少爷前头那个的事,姑爷心里怕也不是没数。这事,怎么说呢,看亲疏吧,亲疏不同,看法也许也不一样,姑爷那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这话说得有点不中听了,蕙娘沉了脸不说话,绿松面上却没多少惧色。好半晌,她才盯了绿松一眼,阴恻恻地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大有从前的风范出来。”

    绿松微微笑了笑,“我一片公心,胆子自然就大了。”

    从以前到现在,也就只有绿松一个人敢这么触蕙娘的逆鳞了。蕙娘心里不快,却无话可回,又出了一会神,便嘱咐绿松,“你回来了也好,这一次去山东把文娘接回来以后,同和堂那边我有事情要你去办的。这几天,你抽空出去一趟,和焦勋联系一下……到了山东以后,看权仲白如何行事,若是他只想着把文娘接回来,对王家态度太软了,回来以后,你告诉我。”

    绿松也不说王家现在的局势,也不说王辰现在的心态,这些信息蕙娘相信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说不定有些棘手,她也是害怕自己太耗神。因也不多问,如此吩咐下去,便算是了事了。嗣后权仲白回来,两人也只说些起身去山东的琐事,现在封锦病情稳固了,他倒是能□走开。对文娘,蕙娘就说了一句,“我是把她交给你了,不论如何,你也得把她给我带回来。至于怎么带,先看她的意思,实在不行,那就走强的。”

    权仲白自然应下,道,“放心吧,我你还不知道吗?文娘肯追求自由,我是肯定帮她到底的。”

    过了一两日,他带上绿松,也就动身去了山东。蕙娘这里继续不问世事地养她的胎,又过了数日,桂家少奶奶忽然送了帖子来求见——蕙娘倒有几分诧异,明知她在养胎,各家亲友都不来相扰,桂少奶奶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送了帖子?

    她自然应了下来,因许久没见客,还有兴致稍微打扮了一下,没料到桂少奶奶这回是带姐姐来的——江南诸家的大少奶奶,说起来,诸家现在的当家太太,和权夫人那还是手帕交呢,也是两辈的交情了。

    诸大少奶奶和她妹妹一样,都生得很俏丽,行事作风也都十分爽利,知道蕙娘身上不好,才寒暄了几句,便开腔道,“这一次上京,倒还是有事想请少夫人帮忙的。——现在苏州一带海防,全归我公爹负责,可到现在,我们手里还没有几门天威炮呢……”

    蕙娘心里立刻就叫出了诸家的资料:诸家也算是西北除了桂家以外在军界比较有发言权的人家了,他们家不比桂家,一族都人才济济。主要还是依靠现在的宗房,也就是诸总兵这一房,诸总兵一直深受皇上信任,在江南镇守也有二十多年了,在前朝他们家是太子党,这一朝却一直没有什么立场可言。虽然娶了杨家女,但政治上和杨阁老不能算是很亲近。

    要天威炮,走谁的门路不能要,忽然来求她,估计是看准了方埔手里的权力。再想深一层:手握兵权的大将,随意站队那是大忌,但背后也不能没有靠山。权家有她,有六皇子,有权仲白,背景不能说不强硬了,诸家这一求人,倒是求得很有含义啊……

    六皇子虽然还小,但怎么说也是皇子身份,这才几岁,已经开始有人想着投资的事了……

326差事

    天威炮现在存量多少,产能为何,蕙娘并不知情——这种事,一般有能力说情的反而不明白情况,明白情况的却只是经办者,没能力给开后门。倒是诸大奶奶会求上门来,自然是打听清楚的,因给蕙娘介绍道,“其实现在朝廷天威炮存量的确是不多的,有的也是优先装备定国公带走的那支船队,还有广东一带驻守的那几支队伍。这当然也是应当应分的了,不过,现在新炮还没出来呢,各地都想要分一杯羹,从前的亲戚现在也成对手了,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西北、东北、西南,都有想要的,还多不是水师,我们老爷子有点坐不住了。这几年广州一带没海盗了,可苏州附近倒是案件频发。我们也需要天威炮来镇场子啊。”

    这么说,就是大家都想要天威炮,大家都在打关系了。大秦官场那也是有规矩的,一般托人办事,不是给钱就是欠人情。居中说媒拉纤的也有好处费到手,蕙娘当然不缺这个钱,但却好奇诸家的态度,因道,“这么一说,我心里大概是有数了,可也不知道天威炮产能多少,大致上又想怎么分。不知大少奶奶是想把这件事托付给我办呢,还是就想让我介绍着和方尚书见个面。若是都托付给我办,我自然打听,若是只想和方尚书见面说话,那我也能说合。”

    诸大奶奶想了想,便笑道,“竟是想就求您给直接打个招呼呢。”

    若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算隐晦,这番话出口,倒是赤/裸/裸地投靠了,求人办事总要给点好处吧,口气这么大,却没提出交换的利益,摆明是在试探权家的态度,蕙娘想了想,便笑道,“这我也不敢现在就给您打包票,还得先问问方大人再说。您在京还停留多长日子?若不着急,过两天我再给您送信吧。”

    诸大奶奶忙笑道,“不着急,不着急。多年没进京了,也得去老亲那走动走动,还有一段时日呢。”

    她也就不提这事了,蕙娘因精神还好,便留她们坐下来说些闲话,桂少奶奶告诉她,“现在吕宋那边还是不大太平,我们就占据了吕宋半个岛,有些西洋人还藏在岛上和我们打游击,也不知天竺那里会不会过来人,还有四周的西洋殖民者,又会不会联手对付我们,也许一年半载,含沁还回不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偏偏职司没变,只算是借调过去的,我也不好当真又拖家带口去广州找他,刀枪无眼,每回他出征,我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是因为这么折腾人,才想让他别干了。偏偏这是骑上虎背下不来了,官位反而是越折腾越高……”

    诸大奶奶便冲蕙娘笑道,“好说我是她亲姐姐,您又比她们两口子要富贵得多了,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炫耀呢。年纪轻轻的一品大员,还有不如意的地方,别人都不要过日子了。”

    的确,此番桂少奶奶再出来行走,众人待她就又是一番脸色了,蕙娘道,“话不能这么说,弟妹也算是见识过多番人间冷暖了,依旧能安贫乐道向往桃源,单是这份割舍决断,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啦。很多人都是晓不得这个道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又哪有这么容易。”

    诸大奶奶听了,不免叹了口气,黯然神伤道,“倒是,我和妹妹说,娘把这份决断生给榆哥就好了。榆哥就是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想齐全,结果,倒是事事都周全了,可才三十岁就耗干了心血……”

    桂少奶奶顿时红了眼圈,勉强道,“姐你别再说了,人家身子沉呢,听不得这种话……”

    蕙娘连道无妨,又关切杨善榆家事该如何处理,桂少奶奶道,“那个小院子家里说留着不卖,不过余下的奴仆下人并我嫂子肯定都回家去了,我娘还想着日后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继承香火,我心里是不大赞同的,不过这又是后话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种过继,除非过继的是亲子侄,不然将来也是问题重重。而且日后容易打争产官司,蕙娘看桂少奶奶意思,她母亲是无意给过继杨善榆庶弟之子,便也不多问,桂少奶奶又说,“倒是可惜了嫂子,当年也是千娇百媚的人,现在都熬得有了白头发了,这一回去村子里守寡,谁知道日后何时再见?嫂子倒是看得开,想进村里家庙学佛——她们已经在整理行囊,不日就要上路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又有人疾步进来道,“回少夫人话,桂总督家里人有急事找总督太太说话。”

    桂含沁估计是大秦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督了,虽然是海防总督,但品级在这里,真是令人肃然起敬,相较之下,他几个兄长都被比得悄无声息。就连蕙娘,听到总督太太四个字,亦是有些感慨。桂少奶奶倒是行若无事,当年桂含沁没官时候她是什么态度,现在也还是什么态度,丝毫不因身份上的变化而变化。她站起身奇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听说是您去世的兄长杨大人家走水了。”这丫头显然也是问过来龙去脉的,忙便告诉桂少奶奶。

    她这一说,两个杨家女都着急了,诸大奶奶忙带了妹妹起身告辞,连蕙娘都很关心,一叠声喊人去照看着帮着救火,她是知道杨善榆有很多研究资料都放在家里的,还想着日后向桂少奶奶索来抄录一份,给专业人士寻找一些蒸汽船的灵感,因此听说这事,也是真正关心。

    不过,以当时人办事的效率,在她们收到消息的时候,火都已经快被扑灭了。两个大奶奶忙告辞去当地查看灾情,蕙娘虽不能出门,却也喊了好几拨人过去打探消息,又去桂少奶奶家中相问,半晌也只知道人好在都逃出来了。

    过了两日,鸾台会这里倒是先给蕙娘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了,似乎是在整理杨善榆遗物时处置不当引发爆炸,只有一个仆役重伤,余下人有的轻伤有的成功逃脱,至于女眷们,住得比较远,看起火了都慌忙逃出。不过火势猛烈,救火不及,整个院子并邻居两家都烧得只有壳子在了。杨善榆那些稀奇古怪的珍藏,全都付诸一炬,万幸还有部分笔记之前就整理出来,放在当院里还没收纳进库房的,这才留了下来。

    蕙娘一听,正是扼腕连连,再过了数日,宫中消息传来,皇上听说此事也是大为不快,直说是天要收走杨善榆——连皇上都这么说了,这几日京城黎庶也都传说,天威炮是夺了天机,所以杨善榆才这么不明不白地七窍流血去了,他是逆天行事,因此才英年早逝。也因此,他留下来的那些天书,也都要被天收了回去。

    蕙娘素来是不信这种事的,此时更不觉毛骨悚然,只是生气自己和杨七娘运气不好,却还不能把这情绪给表露出来:除了杨七娘和权仲白等寥寥数人以外,恐怕大秦大多数人,根本都还不知道蒸汽船是什么,而良国公等人要知道她对蒸汽船这么上心的话……说不准这蒸汽船还真就造不成了。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算来权仲白动身去山东都有半个多月了,蕙娘差些要令人再去送信问情况时,山东的消息终于递过来了:文娘因小产后身子失调,失血过多,虽然请了姐夫过来调养身子,但依然不能恢复,已经于九月十七日香消玉殒,不幸夭折。

    权仲白南下用的就是给文娘调养身体的借口,这么一封信送回来,蕙娘如何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此时怀孕已有八个月,身子的确相当沉重了,也不可能亲自过去参加葬礼。反正一概按照惯例,和王阁老府上打过招呼,将焦子乔派过去也就算是尽到娘家人的心意了。连三姨娘的婚事她都没有参加,只是令焦梅做主添妆送嫁,不过这也正合三姨娘的心意,一顶小轿子悄悄把她抬出了焦府,就算是全了礼——毕竟她不是主母,不过一个妾侍,平时也从不出面应酬,又是嫁入京郊,这件事,在京里并未掀起一丝浪花。

    也是因为她如今怀孕已有八个月,随时能临盆生产,权仲白处理完文娘的丧事,便即刻回京寻她。绿松都没给带回来,蕙娘见了,便知道她是陪着文娘在背后慢慢地走,果然权仲白回来应酬过了家里长辈,和她进立雪院说话时,便同她道,“妹妹心里现在很平静,想要一路游山玩水地回来,所以让几个人陪着她慢慢地走。回来正好住到梅花庄去,若你嫌那里太清静,冲粹园也是好地方。”

    文娘现在等若已经是个死人了,倒是正方便安排,蕙娘毫不考虑地道,“她想住哪里,就随她住哪里——事情闹清楚了没有?你是怎么处置的?”

    权仲白苦笑了一声,“男女有别,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来往都是绿松传话,她就说她要走,不想闹大,不愿让我们和王家起冲突。我问她吃药死遁行不行,她说行,我就这么给安排了呗……”

    蕙娘其实对这一点也不大在乎了,文娘反正是出来了,怎么出来那都是其次,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的着急给表露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权仲白又交代道,“有一种药,非得我亲自调配,根据脉象拿捏分量才好。吃了以后会很想睡觉,呼吸几乎断绝,大概能持续上七八个时辰,她服下以后睡过去了,我正是医生,这边一把脉摇头,那边换寿衣,躺了两个多时辰,已经是午夜了,趁夜再把她运走,那边换上个木头做的假人。就这样无风无浪地一路下葬,王太太一点疑心都没起,只是哭得翻天覆地的。一直念叨着没法向你交代。”

    蕙娘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又道,“至于王辰……他是看出来了。”

    他说得极为肯定,蕙娘倒是一惊,她道,“怎么,你和他挑明了?”

    权仲白便望着她叹了口气,他说,“你的期望,我是很明白的。不愿和王家闹崩,但却又想要王家付出代价……既然这是你家的事,我个人的看法,也不重要了。总是按着你的期望来办为好吧,顶多有些过激的手段我不会去采用。到王家当天晚上我就和王辰深谈了一次……反正,王辰心里一直都很痛苦,对文娘,他却也是有歉意的。”

    “歉意。”蕙娘轻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语,不免微微冷笑,权仲白道,“反正他说自己没对文娘的孩子下手,孩子是自己没的,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他——”

    他又叹了口气,“送走文娘以后,他居然主动问我,有没有吃了能一辈子绝育的药方,他说他这一辈子是不愿再要孩子了……”

    见蕙娘眼神,他耸了耸肩,“你知道我,很赞成人追寻自由的,他不愿生子,我自然成全他,我给他吃了一帖药,这辈子他估计是不能再让女人有妊了……”

    “世上还有这种奇药?”蕙娘微微一惊。

    权仲白若无其事地道,“有啊,只是一般人不愿意服而已。吃了这种药,再不会让人有孕,不过相应的,也别想再硬起来了。他不愿生儿育女,肯定是对他父母的举动不满,这我也能理解,不过不想生育,又没有和父母撕破脸的勇气,不敢冷落妹妹。以至闹出这样的事,也实在有几分滑稽,我索性就成全了他,真的阳痿了,他爹娘要逼,也没法逼了吧。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吗?”

    他又瞅了蕙娘一眼,“不能和王家撕破脸,让王辰付出应有的代价,把文娘给接回来……这一次我的差事,办得还算让你满意吧?”

    蕙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迟疑道,“那王辰……知道这事儿么?”

    “他没问,我干嘛要说?”权仲白倒奇怪起来,“他们家的那点龌龊事,文娘没问,他不也没说吗?”

    “这……也是文娘有点欠考虑了嘛……常理来说,都看得出古怪的……”蕙娘不知如何,倒是反射性地站在事理的角度上挑了个破绽。权仲白耸耸肩道,“是药三分毒,这么灵的药哪能例外?常理来说,他也看得出古怪的呀。”

    蕙娘没话说了,她用一种崭新的眼神看着权仲白,好半晌,才摸了摸手臂上的寒毛,喃喃道,“提醒我以后千万别惹大夫……”

    权仲白似笑非笑,站起身道,“我也要提醒你,日后,一事不烦二主。”

    言毕遂飘然而去,把个蕙娘怔在当地,前思后想了半日,才愤然道,“可恶,绿松这丫头,竟又卖主!”

327小三

    时日入冬,蕙娘去冲粹园休养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因为皇上今年没有出京去避寒的缘故,权仲白自然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因为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皇上入冬以来小小地发了两场烧,虽然消息没传出去被外人知道,但也足够知情人士紧张的了。权仲白每天进宫给他扶脉,回来了还要彻底洗漱才能接近蕙娘,要不是立雪院也做了地暖和自来热水,他这个做医生的,真是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了。

    冬日从南向北,一般也都是在走陆路,虽说蕙娘派人去接歪哥、乖哥,但冬天连广东军情都是派快马递送,速度比春夏时慢了何止几倍,两个孩子也不可能肋生双翅,忽然间就飞到了京城。再加上今年冬天南方阴雨连绵,杨七娘害怕路上不好反而出事,便捎信给蕙娘,言明让两个孩子在广州住到年后转了风向,再搭船上来,说不定还比走陆路要快一些。

    蕙娘听了,也觉得有理,便遣人去问了良国公的意思,又和云妈妈唠嗑过了,良国公和鸾台会均无异议。所以这第三胎生产时,两个孩子是注定不在身边的了。

    不过,立雪院内,却并未因此少了小男孩的声音:现在三姨娘都出嫁了,焦家彻底没了长辈,蕙娘也怕乔哥没了人管束会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便让他搬进立雪院居住,横竖他还小,住在外院,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跟在蕙娘身边,每天还能进来看看丫头们管家,跟着雄黄学学看帐,不至于对于日常庶务,一窍不通。

    乔哥这人,就胜在乖巧听话上。姐姐让他过来住,他就二话不说地收拾包袱搬进了立雪院里,见到权夫人、太夫人,也是乖巧有礼,平时无事就在立雪院里,蕙娘无话,坚决不出去玩耍。虽说多了他,但蕙娘并不觉得十分费心。倒是权家比以往要热闹了一些,有些别房的亲戚,都来家里做客。却是连立雪院的门都进不了,就被权夫人给挡驾了:蕙娘现在临盆在即,哪里耐烦应酬这些有心和焦家攀亲的破落亲戚。

    说来也奇怪,蕙娘是每一胎都比之前要轻松一点,生歪哥的时候,那叫一个险死还生,生乖哥时也是疙疙瘩瘩的,现在这第三胎,却是□个月了,人都还很有精神,当然,现在权仲白是隔绝掉了一切烦心的日常事务,连各户人家都有默契不来相扰。蕙娘把诸家的事给良国公送了信,良国公这个平时恨不能让蕙娘把事儿全揽走的甩手大掌柜,也表现得比平时要积极,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令权夫人和诸大奶奶去周旋。蕙娘自己,倒是难得地过上了无一事操心的日子,她也的确懒于用心,平时得了闲,只是和几个丫头抹纸牌取乐。还把昔年众人给两个孩子送来的新鲜玩具剥夺,自己拿来和乔哥和几个小丫头一道玩耍。其中有西洋象棋,颇能惹来她的兴趣,不过数日,便把歪哥等人都杀得东倒西歪的,还要找权仲白杀,权仲白一句,“我现在哪有时间学这个。”便把她给推托了过去,蕙娘有些不甘心,又拿他没法,颇有些恨恨的。

    等到她临近预产期时,文娘终于也到了京城,从山东一路走来,算是走得慢了。蕙娘本想令她入府相见,文娘却无意招摇,直接进梅花庄小住去了,言明是不愿给姐姐带来麻烦。——她一向性子倔,蕙娘也没办法,只好由得她去了。倒是那天权夫人来见她时说了一句,“既然妹妹没了,又没留下个后代儿孙的,论理,陪嫁是可以收回来的。王家也无意昧下这份钱,你现在身子沉重,王太太没直接给你送信,倒是问到我这里,问你有没有意思收回文娘的妆奁,若有,她回去就清点了,连当时文娘的陪嫁一起给送还回来。”

    看她神色,权家对文娘去世的□也不算是一无所知,只是不愿过问罢了。蕙娘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事事都向家里打招呼,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道,“人还没去几个月呢,现在也不着急说这些,等过了年再说吧。横竖不论是咱们还是王家,也都不欠那几个钱。”

    王太太问要不要退陪嫁,倒也真不是在乎文娘的陪嫁。官做到王阁老这份上,他要不富都难,家里的门人出去做什么生意不是发财?文娘陪嫁虽然可观,但和蕙娘的陪嫁一比,那就瞠目其后了。就是文娘的死,王辰能看出来不对,王太太未必不能看出来罢了,两家本来关系密切,这两年虽然有所龃龉,但蕙娘在政治上,大体还是表示出对王阁老的支持的。老太爷去世没几年,影响还在,蕙娘若要因为小夫妻感情不谐和王家做对,王家自然不开心——可偏偏这事又是王辰理亏,要论起来,他们也是不占理的。是以王太太是先来了个装聋作哑,这会儿,又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了。

    怎么处置王家,蕙娘还想先听听文娘的说法再下结论,所以她是一点不急,权夫人现在在她跟前,也说不得什么硬气话,看蕙娘神色淡然,也点头笑道,“那是,一切自然还是以孩子为重。”

    因又和蕙娘商议道,“等你出了月子,会里的事情就会正式移交给你。你爹都不会插手半点,这里头的事,等日后再和你说,反正无非是防着你大伯掌权。你爹现在也是乐得做出风花雪月的样子来,以后若无大事,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族里的那些污糟事,不找到你头上,你就当不知道罢。这样反而最好。”

    蕙娘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权夫人于是满意而去,晚上等权仲白回来,蕙娘把话转达了,不免笑道,“我觉得我这活得和唱戏似的,每个人知道的都不一样,彼此间有的是误会重重,有的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儿舍不得捅破,真是有意思极了。”

    说着,自己免不得也叹了口气,“从前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现在真正有点想要做的事了,便的确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好没意思。”

    权仲白惊道,“哦?什么时候自己偷偷摸摸,有了想做的事了?”

    蕙娘使劲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都是你,每天说些形而上的事情,搞得我现在也觉得,人生在世没点追求,好像都抬不起头来。”

    她便托腮又抱怨起来,“而且,好容易想做点事,也是不顺利得很。不就是想造蒸汽船吗,现在船都俘虏来了,杨善榆却去世了——这还不说,且偏偏他的那些研究笔记,还付诸一炬,想要短期内培养起又一个杨善榆,都没捷径可走,岂不是烦人得很?杨七娘还寄望于克山,我却不报太大的希望,克山虽然聪明,但只是织工出身,又不是船工,对造船,他没什么帮助的。”

    权仲白道,“啊,原来你是被杨七娘拉下水了。”

    他眼神里闪动起了一点笑意,“你原来不是嫌她十分目中无人的么?——你这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女公子,都还会嫌别人目中无人,说出去真是都令人发笑。”

    蕙娘瞪了权仲白一眼,鼓着腮帮子没有说话。权仲白冲她一笑,倒是有几分温存地摸了摸她的鬓发,喃喃道,“这样也好,你毕竟也是被我改变了一点,换做是从前,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也会做出给人下药的事来。”

    这么不声不响地给王辰下药,毕竟是违反了权仲白做人的宗旨,他会有所感慨,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心中,亦是轻轻一动,望着权仲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权仲白却把表情粉饰得很自然,没等蕙娘回话,便又岔开道,“不过,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真是不假。就连你这样的人,有了孩子以后,也是要比以前傻得多了……你真以为,杨家的火灾,是天灾吗?”

    蕙娘猛然一怔——也许真是这没出世的孩子拖慢了她的思维,她想了一会都还没反应过来。权仲白便颇富启发性地道,“天威炮——”

    蕙娘这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桂少奶奶和她提过一次的事儿,因埋怨权仲白道,“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我一时想不起也是难免的……”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她也知自己强词夺理,嘿嘿干笑了几声,方道,“确实,别人可能还觉得无所谓,但桂少奶奶是肯定不会等闲视之的。她既然深知鸾台会的存在,自然要为将来天威炮泄漏时燕云卫的追查做出准备,不能让杨善榆去世以后,还殃及家门。这一场火,倒是安排得很巧,其实若是再干净一点,索性就在做法事的时候安排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那就更逼真了。”

    “她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权仲白说,“在停灵期间闹火灾,那不是亵渎死者吗?你也和我说过了,她和子梁的感情非常好。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那天过来看你,也是一箭双雕,一个为姐姐牵线,还有一个,也是让你做个见证的意思。以后若天威炮泄漏出去,燕云卫追查起来,也有个说辞。”

    燕云卫抓人,当然也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如此一番安排,倒能把杨家尽可能地撇清出去了。若是换做别的事,蕙娘说不准还要称赞桂少奶奶办事果断,此时却是恨得不行,因和权仲白埋怨道,“哪有她这样行事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杨善榆的笔记对于后世来说有多重要?别的不说,就说这蒸汽船,早一天倒腾出来,儿子们就能早一天回来,就为了他们杨家的安危,这么宝贵的资料,说烧就烧……”

    权仲白看着她笑了,他像是和个孩子说话似的,“你仔细想想,桂少奶奶对兄长的感情有多深厚。她明知道兄长一生的兴趣爱好,就是那一屋子的杂学手稿、玩物机器,先人手泽,他舍得毁坏吗?”

    蕙娘猛然一滞,这才明白为什么桂少奶奶要等到整个丧事结束后这许多天才动用这一招:很显然,她是暗中把杨善榆的遗物都已经收藏过了,蒸汽船的笔记,肯定也在被转移的范围之中。

    当然,不明不白地问她,桂少奶奶未必会承认,但这份毁坏了就无处可寻的无价之宝,起码还存在于世上,蕙娘心头的阴霾顿时一轻,她露出甜甜的笑靥,才和权仲白说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推测,必须告诉我——”

    便觉得身下一暖,伸手一探,这才发觉原来她和权仲白说得高兴,羊水破了都不知道。

    连羊水都破得这么随便,这一次生产有多轻松,也不必多提了。权仲白在旁亲自监督产婆,从破水到生产,不过是三个时辰不到,虽然也痛,但要比前两次好得多了。生下来是个女娃,哭声亦十分嘹亮,蕙娘和权仲白都十分喜欢,权仲白虽然口口声声不爱女儿,但真个把女儿捧到手心,又是爱得很,亲自给她剪了脐带。因她是十一月头生的,正是葭月,便起小名葭娘。葭娘论个头,虽然比两个哥哥初生时要小,但哭声却极为响亮,精神十足的,让人喜欢得紧。蕙娘抱着她都舍不得撒手,已和权仲白开始商议着,日后要给葭娘找女婿的事儿了。

    新儿落地,自然要四处报喜,张罗洗三等等。当日蕙娘虽然照例没有参与,但据绿松说,外头却是来了满满一屋子人,论诰命少说都是三品,洗三用的大盆里,金银首饰都快填得满了。倒是乐得洗三的婆子满面都是牙齿,只不见眼睛。这些宾客因不是近亲,也不曾进来打扰蕙娘休息,都让她安生地坐月子,倒是当日晚上,绿松领了一个人进来,她带着大大的兜帽,遮去了半边脸。进了屋才把帽子摘下——虽说容颜清减,略有几分憔悴,可不是文娘,却又是谁?

328糊涂

    姐妹相见,一时两人却是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文娘方才挤出一个笑,踱到蕙娘身边坐下,探手在炕边摇篮里逗了逗葭娘,轻声道,“上午洗三,我虽然人没有到,但却托绿松也投了一支金簪,好说算是小姨的一片心意吧。”

    一句话差点把蕙娘的眼泪都要说出来了,只是月子里一般都忌讳随便掉眼泪,再说,也不想勾得文娘伤感,方才勉强忍住,她望着形容清减的文娘,强笑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在姐姐这里,再不会让你受旁人的欺负了……”

    文娘便慢慢地靠到她怀里,蕙娘侧头看她,只见她眼中泪光莹然,唇边却还隐隐带了笑意,似乎并无颓唐厌世之意,便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心底筹谋着如何细问当时往事时,文娘却主动开口道,“现在回来了,从前的事就再别提了……”

    她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蕙娘怀抱,一掠鬓发,道,“现在回头想想,我也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王辰亦是个可怜人。姐……您也别为难他,为难王家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想和王家发生什么关系,不论是好是坏都不再想,您也别再追究了,行吗?”

    她先发制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难道还能不答应?她也叹了口气,望着神色宁静的文娘,低声道,“你还不明白现在姐姐的本事,和王家掰了也就掰了,想取代王阁老的人难道还少了——”

    “姐。”文娘摇了摇头,轻轻地按住了蕙娘的手,“你就听我一次吧,我算是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不能不争一口气,有时候,却不能不学会放手,学会遗忘。过去的是非,何必一定要争出一个结果?这一次,我算是认栽了……连我都不想找回场子呢,您又何必为我强出头?我也不是不想给您带来麻烦,我是真的学乖了,真的忘了,真的已经放下啦……”

    这番话,她说得恬静无比,显然发自内心。蕙娘倒觉得眼前这个妹妹有几分陌生了,她松开手,有几分不甘地道,“真放下了,怎么连提都不愿提?”

    话一出口,文娘面色就是一变,蕙娘见了,顿时愧悔无极,忙道,“算了,你不想说,那就别说啦,姐姐也不想听这么不快的事!”

    “其实,说不快也未必,倒不如说是痛快……”文娘沉默了一会,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王辰把什么事都和我说了……包括,从前那个姐姐的事。这孩子,虽不是我自己打掉的,但仿似却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没了以后,我心里没半点难受,反而还有几分高兴……既然王家是那样的人家,我以后也都不想在他们家呆了。其实,和你说实话吧,知道真相之前,我就觉得这个家呆得,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露出一点笑容,轻声说,“他那个样子,我连挑都没法挑,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公婆待我好得可怕,王辰冷落我了,他们就去催逼王辰,倒好像王辰不是亲生的,我才是他们亲生的闺女。我连个能抱怨的地儿都挑不出来,可心里却好像浸在冰水里,凉透了,找不到一丝活气。后来,你来了山东……催着逼着、用了心机手段,有了孩子……摸出喜脉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他果然是不想要孩子,这些年来,果然是一直在服避子的药材。”

    葭娘忽然哭了起来,蕙娘忙抱起她,在文娘的帮忙下,让她在自己胸前吃了几口奶,两人的话题一时便中断了,文娘道,“葭娘如何吃你的奶呢?”

    “几个孩子都吃过几天,再去乳母那里的。”蕙娘就和文娘拉了几句家常,直到葭娘吃饱了,又沉沉睡去。文娘方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粉饰太平,不愿深思。其实就是怕一旦细想,便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头几个月,还想保住孩子,防王辰比防贼还紧,就怕他对孩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自己吓自己,吓得吃不香睡不好……后来婆婆回来,看她和王辰说话时的表现,我心里越发是有了猜疑,后来的事,反正也不多说了。等到王辰和我摊牌的时候,我已经在想,就算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我一辈子难道就这样完了?在这么个古怪得要命,连一点温情都没有的家里,把孩子养大了,让他继续受婆婆、王辰的摆布,就算是我的一辈子了?”

    她自嘲地一笑,忽而扭头对蕙娘道,“姐,其实咱们也是大哥别笑二哥,你和我比,不过是运气好些,姐夫疼你罢了。说起来,咱们谁不是被祖父称斤论两卖出去的?我现在回头看,倒是看明白了,你肯定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嘿嘿,我没你有本事,价钱也低,只配被卖到王家罢了。”

    蕙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娘倒是越说越来劲,她捋了捋鬓发,又叹道,“这样想想,也觉得王辰没那么可恶了,咱们好歹还是女儿,王辰一个男人,还不照样被卖了?卖他的还是亲爹亲妈,他能怎么办?他什么办法都没有……孩子刚没的时候,我还想,我不和他过了,他也别想好过,这些年难道我被他冷待得还不够?我一离了王家,就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可现在想到他,恨和气是真的都没了,留下来的只有……只有可怜,我好歹还有你,王辰呢,一样是被摆布,他还有谁?”

    蕙娘虽然仍是满心的不赞同,但如今对王辰本人的恨意,也已经稍微平息,因道,“你和他怎么一样?我要是个男人,有谁如此摆布我,我早掀桌子和他干了……”

    说到这里,她也不禁叹了口气,自嘲地道,“罢了,我和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实,真是被那样教大的,要反叛家族,谈何容易。也不是个个都同权仲白一样……就是权仲白,最后不也娶了我?”

    两姐妹说到这里,相聚的喜悦,固然是一丝都无,就连蕙娘报复的热血也渐渐地冷了下来。这种氛围,憋屈得让她心里直犯腻味,文娘却显然是松了口气,她低声道,“过去的事,真的就过去了。姐,从小到大,你教了我好多道理,有些是直到我吃了亏,才明白这是金玉良言。今儿,我也教你一个道理吧,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有结果的,难得糊涂,有时真是至理名言……”

    蕙娘长叹了一口气,见文娘一脸的心平气和,不由气得狠狠捏了捏她的脸颊,方道,“这么说,留在王家的嫁妆,你也不要了?”

    文娘失笑道,“若连嫁妆都要回来,咱们家和王家岂不是要割袍断交了?这还谈得上什么难得糊涂?反正你有得是钱,难道还能少了我一口吃的?那些身外物,不要了。”

    “你留在王家的丫鬟呢?”蕙娘皱眉道,“难道也不要了?”

    文娘犹豫了片刻,很快地也下了决定,“让云母一家人回来跟着我吧,别人就继续留在王家好了,现在我没名没分的,对很多人来说,跟着我不如留在王家。我也无谓耽误人家的前程。”

    从前文娘还没出阁的时候,蕙娘几次提点,四太太给她选了云母做大丫鬟,不是无的放矢。文娘都是充耳不闻,只愿亲近蓝铜、黄玉,现在要挑人,倒是只挑云母一家,只从这点上来,便见长进了。可蕙娘心底,却殊无喜悦之情,她望着文娘说,“我们姐弟三人也有许久未曾相聚了,不如你也在立雪院住下——只管安心,有我在,没人会多一句嘴的。”

    “那多不好啊?”文娘摇了摇头,“我还是回梅花庄里去吧,那里乡下,我也自在一点——”

    蕙娘现在就是不敢让文娘一个人,再这么四大皆空、难得糊涂下去,她都有点担心文娘会出家为尼。见文娘不肯留在权家,她亦不勉强,便转而道,“也别回梅花庄了,那里多冷清,回家去吧。乔哥在我这里也住了一阵子了,难道还能在权家过年?每年过年,你也知道,拜帖都有一大沓,今年说来是出孝后第一个新年,也许有些祖父的门生会上门拜访,你在内院住着,虽不好露面,但也能照应乔哥。”

    文娘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下来,蕙娘笑道,“这回安排你住自雨堂,不会再推拒了吧?嘿,这屋子若不是你,也再没人住了,回想从前你没出嫁的时候,家里人口虽少,各处亭台楼阁且都还齐整,才不过十年时间……”

    才不过十年时间,焦家就只剩乔哥一个人了。

    姐妹俩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感慨,文娘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也不多留,多留你心情再不会好的。等你出了月子,常回娘家,我们姐妹再见的日子,有得是呢。现在想想,能走出来也还是开心的,如今我自由自在,手里大把钱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真是哪想得到有如此逍遥的日子?”

    言罢哈哈一笑,居然真有几分快活,遂同蕙娘作别,洒然出门去了。

    文娘一事,蕙娘也没想到居然完得如此爽快,虽说心底仍未气平,但既然应允了妹妹,她也不愿反悔,便遣人给权夫人送了话,道,“虽然没留下孩子,但两家十分亲密,也不至于事事都计较得如此清楚。人没了那是她的命,并无见怪王家之意,请亲家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王家得了回话,转过来给蕙娘送年礼时,格外送了三大匣子贵重的宝石,其中珍珠都有龙眼大小,可谓是稀世奇珍也不为过了。王阁老一并请蕙娘来吃春酒,又托蕙娘转送给方埔的帖子。蕙娘回话说自己要做双月子,当时还去不得,帖子倒是能给转达,王家方才安下心来,王太太却仍未来探望蕙娘不提。

    眼看进了腊月,王太太自然更不会上门了,蕙娘因便和绿松笑着感慨道,“王家人到底皮薄了,这点脸皮都没有,做什么阁老。要换做是杨家,杨太太现在肯定就上门来看我了。”

    绿松抿唇道,“那也是因为杨太太的亲家,没有谁能比得上您的厉害。再说了,杨太太那也是只有上别人家去闹的份儿,哪有做过事主呢?”

    在她生产以后,虽说坐月子也要用心保养,但肯定要比怀胎时好得多了,蕙娘现在也是有意栽培绿松多跟着云妈妈做事,等到她出了月子,正好接过云妈妈的差事。——绿松虽为丫鬟,但一路也算是走得跌宕起伏,现在外人看来,又是由黑翻红,要接过同和堂的差事了。因此平时无事在蕙娘身边奉承时,旁人看见她在,也都不敢过来打扰蕙娘,免得耽误了她和心腹的密议。

    两人正说着闲话时,有人送来了广州来信,蕙娘拆开来看时,却有三封,杨七娘、歪哥、乖哥一人一封,她先拆了歪哥的看,里头无非说他在广州的吃喝玩乐,学业不过随便提上一笔,多数时间都在说他和许三柔一道出去玩耍的事。

    至于乖哥则规矩得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自己读书上学做功课的事,又列出几个算式,向蕙娘炫耀其解得开此等难度的题目了。蕙娘看了,不禁一笑,她又打开杨七娘的信来看,慢慢地神色方沉肃下来,一封短短的信,来来回回看了半日,都未能放得下手。绿松不免有些不解之意,却又不敢多问,蕙娘看她神色,倒是微微一笑,因撒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说蒸汽船的事罢了。听说了杨善榆的事,也是心痛得不得了……”

    只是这件事,蕙娘也不必作此神色吧。绿松有些不信,却也不多说什么,蕙娘付诸一笑,也不肯多做解释。等权仲白回来,两人吃过饭在炕桌上对着喝茶时,她才同权仲白低声道,“广州来信,杨七娘说,定国公过去的船队,只怕是出了问题。西洋那边内部的消息,被她在南洋的眼线得到。大秦船队,对上鲁王的舰队,只怕是大败亏输的局面。”

    权仲白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未惊奇,只是点头道,“这一天果然来了……早在蒸汽船出现以后,皇上最担心的就是此点。看来,鲁王是已经掌握了生产蒸汽船的技巧,甚至是已经可以用它来打仗了。”

    蒸汽船和天威炮,在大家都是生手的情况下,很难说谁更厉害。但天威炮的炮弹终究是能用尽的,蒸汽船只要背靠大陆,补给却算得上是无穷无尽。这一次劳师远征的结果,的确可能不是太好。

    蕙娘点头叹道,“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杨七娘私下和我分析,她担心定国公是不打算回来了。”

    这话一出,权仲白方才真正色变,他猛地站起身来,核桃壳都洒了一身,却恍若未觉,而是沉声道,“定国公居然输得这么惨?”

    想一想,又摇头道,“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让皇上知道!”

329变局

    领兵打仗,皇帝最怕的还不是输仗,而是和定国公这样,在域外领兵,人直接就不回来了——说起来,在大秦周边作战,胜负好歹还有个说法,人到底如何了,过上一两个月也能有个确切消息。现如今两边根本在官面上都没有来往,音信不通,定国公在当地都投诚了,只要消息闭锁得好,一两年内都不会露馅。他要是舍得大秦的爵位和家产的话,一两年时间,足够他派人回来接走妻儿了。所以说,这上阵父子兵,皇后一去,定国公就像是没了线的风筝,这心思都透着漂泊。

    蕙娘在心底叹了口气,因道,“怎么说?这事要说也不是由你来说,杨七娘难道不能给皇上递信?如今怎么着还不知道呢,你仔细结下孙家这个仇敌,又或者是冤枉了好人,反而让定国公和朝廷离心。”

    她这番话虽然在理,但权仲白却仍是眉头紧锁,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要想到,定国公此去,船队上是有天威炮的,而且他的那个身份,掌握天威炮的图纸也不是什么难事。这门独一无二的秘密武器一旦泄漏,大秦对于英吉利和鲁王,几乎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没有优势又如何,天高皇帝远,他们打得过来吗?”蕙娘却觉得局势还没到这一步,“蒸汽船我们现在不是也在研究吗?等到鲁王做好准备,把海路给勘测好了,能打过来了,跨海作战,有蒸汽船也没个屁用,烧煤的东西没补给根本开不了这么远。我在军事上是半桶水,你比我还晃荡呢,别一听定国公投诚就是天塌地陷了,这件事要有这么大,杨七娘也不会就是这个反应。”

    见权仲白依然是眉头紧皱,蕙娘便措辞安慰他道,“你不是素来信服杨七娘的吗?她是说了,从新大陆有航路过来,但也一样说了,这条路不会太好走。鲁王既然在那里生根发芽了,打回来的机会,那是过了一天,便少了一分……”

    她接连分析了几个环节,权仲白方才稍稍释怀,却仍逼着蕙娘道,“等你接手了鸾台会,立刻就要让南边撒开人手,一有定国公的消息立刻来报。”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你平时是多恨他们,现在要用起他们来,倒是不手软的。就不怕会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又要生出事来,借机打击二皇子?”

    “这就要看你的统御能力了。”权仲白淡淡地道,“政治上的事,没有足够的力量,想入局都是痴人说梦。鸾台会现在和我们家的利益暂时还算一致,当然要握在手心好好地运用。这件事若是真的,说不定,若是准备得好,机缘又巧,还能因祸得福地达成你的一些夙愿呢。”

    蕙娘心头一动,打量权仲白的眼神也有几分异样了,“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你还挺有天分的……”

    权仲白不满地说,“我是没兴趣,不是不懂好吧……只是用这种计算的眼光来看待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也是有点不大舒服。”

    “远离本土,算得上什么大事。顶多一门生意做亏了而已。”蕙娘倒是没权仲白这么激动。权仲白叹了口气,摇头也没说话,两夫妻随口又谈论了几句局势,蕙娘便和他商量,“我想,现在葭娘当然是放在身边带了。等过一两年,我们能到冲粹园常住以后,便把文娘接去,由她来看顾葭娘,你觉得怎么样?”

    权仲白愕然道,“虽说这也不是不行,但我还以为,你会把文娘安排到广州去,让她在那里再嫁一户人家呢。”

    蕙娘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蹙眉道,“焦家人口少,和石家又不同,我们在当地也没有信得过的亲戚。文娘若远嫁过去,我怕她会吃亏的。”

    两人商议了几句,也没定下来,权仲白意思还是让文娘自己决定,就去广州游览一番也是好的。蕙娘也道可行,不过这都不是急事,说完也就搁下了不提。

    不觉又是一年,进了春月,蕙娘也出了月子,只是仍不愿对外应酬,每日跟着云妈妈开始认识鸾台会的人事。因权仲白表面上还是不知道鸾台会的勾当,立雪院本身又是后添的建筑,的确没有地道、密室等物,权夫人便在卧云院里给蕙娘开辟了一间办公室,借口内外有别,令蕙娘要见外头管事,都上卧云院去。她也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第一次认识到了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系统。

    这年头朝中勋戚,府里多少都有些隐秘之处。连焦家都有好些地方,一个是收藏财宝,还有一个,就是在事败时留下最后一点种子。就蕙娘所知,焦家其中一个地道的出口,就和她们家排污的管道相连,可以直接通到护城河里的。当然良国公府的地下工程也绝不会逊色与于任何一处王宫府邸,和一般的府邸不同,良国公府内的密室相当地多,而且很多是用作议事和储藏资料之用,并不像一般人家,只是拿来收藏现银、财宝等等。这些密室布置得当,有些采光透风都很良好,又绝无虞传出声音,在里头说话,是最让人放心的。云妈妈事先已将鸾台会北十三省的花名册取来给蕙娘过目,据她所说,这资料,就连良国公也只是翻看过一部分,从未能和蕙娘一样随意翻看,而且连重点干事的身家背景,都能随意询问。

    权世赟也的确是对她颇为放心了,居然会把这么深层的材料都让她浏览,不过蕙娘想想,也觉得其实他是应该放心的。连良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云妈妈都了如指掌,国公府还有什么是族里不知道的?就算良国公那边有什么密藏的计划,这个计划,肯定也不会以消灭鸾台会为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给自己资料,国公府反而还不能毫无芥蒂地支持他上位。权世赟好歹也是个人物,自然是懂得决断的。

    从前没进入核心的时候,鸾台会在蕙娘心中的形象,自然也是神秘可怕,无所不能。可当她渐渐地渗透进了鸾台会的核心层,现在更是凭着一点小小的运气,成了鸾台会的最高决策人以后——虽然这最高决策人,还当得非常傀儡,但蕙娘已经觉得,其实鸾台会的本领,也不是那么的大了。他们运作的结构,有时也是比较容易出现问题的。

    她记性虽好,但也不可能对几千人的资料过目不忘——鸾台会单在北地就有几千人的规模,这都还不算祥云部的那些当地住民,其中大部分会员都和绿松一样,对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懵然无知,只晓得受上级的控制。因此只是挑选一些手握重权的干事,记牢了名字,又向云妈妈打听过了其和权族的亲缘关系,以及为人、性格等等。不过,反正鸾台会发令,素来都是认印不认人,权世赟既然把养了几年的凤印还给蕙娘,她发号施令,便并无一丝阻碍。各部若要阳奉阴违,也得发了公文回来扯皮,届时蕙娘自然可以问过云妈妈,凭着他在族中的立场和关系,恩威并施地将其收服:这鸾台会,无非也就是个更大的票号,只是做的是杀头的买卖而已。真要上手入主,却并不很难。

    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看过花名册,云妈妈也没把这些资料留存多久,不知哪里找了人来,眨眼间便给全搬走了。接下来蕙娘看的就是跟随同和堂每月账簿一起送上的来往公文了,身为鸾台会龙首,除了京城香雾部直接对她负责以外,还有各地每月都有工作简报送上,都是按格式写的,用的是暗语,学会暗语以后,解读起来也比较轻松——这种暗语,在京城也是并不稀奇,哪家没有什么独有的消息来源?自然也是各家都有一套暗语系统了。若不是蕙娘深知底细,一般的外人,就是察觉到蛛丝马迹,恐怕也就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并不会多么当真的。良国公虽然从权力中心退下来了,但凭借权仲白,良国公府却从来都没有从权力圈子的一线中远离过,此等布置,对于一个风口浪尖的世家来说,并非罕见。

    当然,身为局中人,蕙娘了解得要更多些。比起一般大户人家手里掌握的资源,鸾台会的力量要更坚固,也更有组织得多了。而且由于他们简单明了的单线联系方式,香雾部的下人们,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给鸾台会输送着独家消息,这些消息,在某种时刻是比真金白银还要宝贵的。靠着这些消息,她这个决策者就能在恰当的时候命令祥云部、清辉部,或者是合法的权钱交易,或者是非法的黑市火拼,不断地将赚钱的生意攫取在手,又能透过清辉部、祥云部来掌控更多更大的关系网……蕙娘有时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族里一门心思地盯死了罗春,要做军火生意,若是换做她来全力运营,鸾台会压根都不用靠军火生意来敛财的。

    当然,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族里内乱初定,并无心遥控鸾台会做事,各地伙计无非是按部就班,瑞气部和香雾部接头,把消息往回输送,经过特别人选筛选后装订成册送到绿松手里,绿松看过以后择要和蕙娘报告,至于清辉部,目前自赚自吃,不过是为了保持状态不至于手生而已,并未指望他们给会里做出什么贡献。

    至于南部,蕙娘的影响力就更有限了,她手里现在握有一条快船和几个人手,可以和权世仁互传消息,她有事,可交代权世仁去办,但权世仁怎么办那还轮不到她来过问。当然,权世仁若有需要京城援手的地方,支应他也是蕙娘的责任了。

    说实话,鸾台会论人数比宜春号是不相上下,可说到机构的复杂程度,却是远远不如。四个分部各有一些大的据点,又自形成了许多网络,稍微了解一下也就能全记住了,蕙娘有意留心过火器作坊所在城市的情况,但在花名册中却只有寥寥数人被提及,她倒是不清楚究竟这些据点是已被撤离,还是权世赟到底留了一手,把这部分资料给抽走了。——不论如何,这点资料,蕙娘翻看过以后写了一个条陈给绿松看,又给权仲白看过,鸾台会对于立雪院来说,便几乎已没有秘密可言。绿松平日里处置起公文,也就更为得心应手了,她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平时就养在立雪院里,当归则在内院做事,夫妻两人都在蕙娘眼皮底下,现在更是蕙娘的直系下属,蕙娘对他们,倒还算是充分信任。因这一阵子会内无事,便让绿松负责阅看香雾部的报告,绿松倒是平白因此多看了许多京中人家的故事,择其中有趣一二写出来给蕙娘看,就是蕙娘,都有大开眼界之叹。她夫家娘家人口都算是简单,大家大族内部争权夺利的丑事,有许多泯灭人性的,甚至能把权季青的所作所为给比下去。

    她接手以后,唯一作出的变动,就是写信给权世仁,让他多把消息源铺到国门以外,令同和堂向南洋扩张:南洋的确也有许多珍贵的药材,是同和堂所需要的。只是鸾台会未向其中派出香雾部人员而已,现在人员安排上做个小小的变动,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对海外的消息,同和堂一下就耳聪目明了起来。她还一并严令权世仁不得将清辉部所属派出国门以外,权世仁虽不大理解,但此等小小要求,自然也是予以满足了。

    她自己可以管辖到的北部,蕙娘也一样是如此下令,等到二月底,探子们已经全撒了出去,三月初,消息就回报上来了——到了四月初,各处消息全都反馈回来:西洋的商船,已经乘着季风来到了南海。而随着季风而来的,除了商船以外,还有英国人的兵船,以及新大陆的战况。

    定国公和鲁王的确是打了一场,而且打得规模还很大,据说新大陆中北部,新兴的美国这一国家,北部大半都被卷了进来。定国公的船队损伤得非常厉害,甚至失去了回航的能力,现在只好学着鲁王一样,在新大陆驻扎了下来,双方互相攻讦,一面又要占地盘,倒成了双雄割据之势。

    蕙娘以香雾部的灵敏,亦不过是提前数日得到消息,还没分析出个结果来。南洋的燕云卫,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西洋法、荷、西诸国,都乘着季风,给大秦写来了联盟来信,据说是孙侯在新大陆和他们的代表有所接触,以瓜分英吉利在北美、南洋的殖民地为条件,邀请他们来大秦和朝廷磋商,以便达成联盟,彼此襄助合作……

    这消息,伴随着定国公船队的新动向,立刻就在大秦的上流社交圈轰传了开来。一直保持低调的牛妃,如今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当日就召孙夫人入宫说话。而桂含沁太太杨善桐却独辟蹊径,她虽然也进了京城,但却没入宫请安,而是到国公府来寻蕙娘说话。

330运筹

    以两家的关系,蕙娘自然不能不好生接待桂少奶奶,好在现在立雪院内外终于也都能算是她的人了,不像是从前那样不能说话。两人坐下先寒暄了几句,蕙娘又谢过了桂少奶奶给葭娘的洗三礼,桂少奶奶笑道,“我也就大妞一个女儿,她又是不爱这些钗环的人,有些好东西都不如给出去了,免得在手上也是放着,给大妞陪嫁,她又都不要的。”

    如今桂大妞倒也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和许家四郎的婚事进展不顺利,蕙娘也不知桂少奶奶此番说话,是否有暗示自己的意思,因笑道,“大妞是不爱红妆爱算盘,倒是继承了她舅舅的天分,若是个男孩,说不定又是个大发明家呢。”

    桂少奶奶面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摇头道,“我现在也是严格限制孩子们再碰这些杂学了,算学什么的纸上功夫学学可以,火药、船只,都坚决不许去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言归正传,先为文娘给蕙娘道了恼,便谈起定国公的事,因道,“现在外头消息也是乱传,我们是一点都不明白,这到底都出了什么事儿。孙家那边,孙夫人自己都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定数,思来想去,问别人那也是问道于盲,还不如问你,那是最放心的。别的人家,就是我亲舅舅呢,也是糊里糊涂的。盛源号在南洋一带损失很大,现在消息已经不如宜春号灵敏了……”

    其实,宜春号的消息,桂家身为股东也是有权查问的,乔家人不会倔着不给,蕙娘也未曾示意宜春号在这点上瞒住桂家。只是桂家的确吃亏就吃亏在僻处西域,在京里消息来源是少了点,从前桂含沁在的时候,他人活泛还好说,现在桂含春虽然在京任职,但被调派去京郊练兵,无事不能回城,家里也的确少了个支持门户的男人,所以孙家一动,桂家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好歹焦家也算是半个盟友,桂少奶奶现在来问她,问得与其是宜春号,倒不如说是蕙娘自己的态度,也就只有蕙娘这样和她利益相连的人,在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她才能打从心眼里相信了。

    “我知道得也的确是不多。”蕙娘也是苦笑了起来,“隔着那么远,谁知道的都不多……”

    “可——”桂少奶奶看了看周围,她也压低了嗓子,“你们不是和那边有联系吗,那边和新大陆,怎么着应该也还有联系吧……”

    这一试探实在是做得太明显,都不能叫做试探了,蕙娘道,“这我也真不知道了,和你说实话吧,这件事,我们权家也就是坐山观虎斗,更不干宜春号的事,所以我压根就没多打听。”

    桂少奶奶面上顿时闪过了失望之色,她踌躇了一会,又道,“现在外头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孙姐夫就是不打算回来了,才在那里立了山头,是要凭借两万兵丁,自己也做大王。有说姐夫是回不来了,现在就是个空名头在那,是那一位故意要把事情挑到台面上,吸引更多人过去的……”

    有些消息,杨七娘能收集得到,也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现在南洋的大秦商号不少,从前人们不重视它们收集情报的功效而已。现在这么大的新闻出来,谁也不是笨人,南洋那边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流传了开来。而这就对孙家很不利了,因为南洋那里的消息版本,是定国公大败亏输——西洋诸国,在新大陆都是有殖民地的,他们的消息可能要比国书上说得准一些。

    大败亏输以后,是不敢回来,还是找到了胜机?这西洋诸国的联手协议,是定国公为新主上谋利的计策,还是真切为大秦着想?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什么谣言都有,最离谱的,连定国公是鲁王内线的话都说出来了。皇上态度不明朗,连内阁都按兵不动:损失定国公一支船队,对大秦来说还不算什么,战火毕竟在远处,又是从未见过的新鲜局面,这时候,各党派都是蓄着力呢,就等对方表态,再决定自己的立场了。

    当然,身为二皇子的支持者,孙家天然就拥有一帮盟友,只要定国公不是实在无法交代,都会有人给他圆场的。只是现在孙家出现了大的动荡,二皇子党内部只怕也是不平静,有些人比如桂家,放着王阁老家不去打听,来找蕙娘,这本身就是信心不足的体现。他们家和二皇子关系本来也就是不远不近,又有宜春号、焦家等互为犄角,对孙家的依赖虽强,却不至于没有办法脱离孙家而存在,毕竟两房连婚姻关系都没有。桂家现在,是有点摇摆不定了……

    随着桂少奶奶的表现,蕙娘心底也是渐渐地有了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推说自己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桂少奶奶唉声叹气,却还不舍得就走,站在当地来回踱了几步,方才低声道,“说实话吧,现在含沁不在,我公公又带队去何家山前线了——今年罗春活动得格外频繁,好像要比往年不安分得多了。我们家也是有点群龙无首的意思,对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看法?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求嫂子你给指点指点,为我们桂家指条明路呗?”

    “我要是能想得出明路,还坐在这里?我早坐到内阁里去了。”蕙娘口气,先还是严厉的,禁不住桂少奶奶一再央求,她才渐渐地松了口风,“罢了,要换做是我,现在也不大会和孙家站在一起。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定国公实在是犯了皇上最深的忌讳。不论他有多深的苦衷,这始终是伤了皇上的感情,皇上怕未必能放得下这一茬……”

    她顿了顿,又道,“以定国公的心智,又未必料不到这一点,君臣相疑,不是吉祥之兆。就为了孙家,他也一定要在新大陆尽量坐大,这潭水有点太混了,跟着一起搅和,对桂家来说风险太大,收益太小,这么买卖可能是并不合算。”

    桂少奶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看牛妃那头该如何说吧……”

    蕙娘眼神一闪,顿时明白了过来:桂家想放弃孙家,但却未必想放弃皇次子,又或者说是放弃牛妃。皇次子虽然脸上有点麻子,可怎么说聪颖年长,比起有个权臣外祖父的皇三子,他上位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从前桂家是吃过不站队的亏的,这一次,他们是拿定决心一定要在朝中找到靠山,绝不会轻易抽腿了。

    她微微一笑,见桂少奶奶不问了,也就不再多说,而是转而对桂少奶奶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求你办,当日你哥哥家里失火,不知抢救出了多少资料?那些东西,别人看来是不值钱的,对于我们想搞实业的人来说,却是无价之宝。我也不瞒你,自从在南洋见识到了蒸汽船,我对仿制蒸汽船就有很大的兴趣。从前,子梁是做过一些这方面工作的……”

    桂少奶奶愣了一愣,随即一挥手,漫不经意地道,“剩的确是剩了一些——明人跟前不说暗话,这些东西,留给我我也不会去用的,我母亲更不愿见到这些东西运回他眼前伤心,我就直接全搬过来都行……只是对外,基本都被烧光了,这个口径,嫂子要和我统一好。”

    “丢了一样东西,倒要烧一屋子来陪。”蕙娘叹了口气,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狂喜,口中却道,“那我也是丑话先说在前头,这里面有些东西,也许是能赚大钱的……”

    “那也是在你又或者是七娘手上,”桂少奶奶办事一直是很爽利的,“在我手上,只能白扔。”

    她犹豫了一下,又摇头叹了口气,轻声道,“蒸汽船、蒸汽机,若是榆哥去做,何尝没有机会留下他的名字,如今,他也只得一个天威炮罢了……若是日后你们真弄出蒸汽船,他手里的那些笔记,果然也派上用场了,别忘了提一提他的名字,也算是记得他了吧。”

    蕙娘都没想到,她还跟这犯愁呢,转头一个机会,资料倒是真给送上门了。她和杨七娘苦苦寻求的东西,对桂少奶奶来说却不过是个小小的人情,用来偿还今日的指点之恩罢了。她压下心头的荒谬感,自然是满口答应,把愁眉不展的桂少奶奶送出门去以后,良国公又喊她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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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媳两个,自从蕙娘远行回来以后,接触倒是不多,连交印都是良国公打发云妈妈给她送来的。现在老爷子手里看似没有握着什么权力了,反而是作养得身体健壮、红光满面,见到蕙娘进来,亦是一脸春风,让她坐下以后,沉吟了片刻,方道,“桂家现在,有点慌张了吧?”

    桂家那肯定是香雾部的重点渗透对象,虽然他们家一直也都很有防心,但香雾部对其的动向,还是有所了解的。蕙娘点头道,“男人都不在,很没主意。现在孙家这个样子,倒是让整个二皇子党都开始惊慌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同聪明人说话,有时候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良国公来找蕙娘,那肯定就是为了打探桂家的政治态度。从鸾台会的做法来看,权族对于桂家手里的兵权也是有点想法的。以前那是时机没有成熟,权族自己手里没有筹码,现在有了六皇子,这么好的机会,权族未必会平白放过,蕙娘怀疑就算是权族没想到,良国公都不会平白放过。

    “二皇子今年也十多岁了吧?”良国公沉吟着道,“还算是个聪明孩子……你看,是否应该限制一下了?”

    良机都是稍纵即逝的,现在因为定国公,二皇子党是一下群龙无首,如此机会,错过实在也是有些可惜。蕙娘扬眉道,“限制?您是只想限制二皇子,还是借机有把桂家延揽过来的意思,这两个意思体现在策略上,差距那也是很大的。”

    “是我没说清楚。”良国公非但没有发火,反而有些失笑,他道,“争取桂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也不能让桂家再亲近二皇子了。听你意思,桂老帅那头老狐狸,可能想乘机把孙家顶掉,做二皇子党的顶梁柱。这么一搞,日后他要改换门庭都难,二皇子党倾覆的时候,更不可能去捞了。孙家的事我们现在当然无需掺和,不过,还是得让桂家和二皇子彻底离心,先保持中立那都是好的。”

    蕙娘不免微微一皱眉,“这……这种事,您不愿暴露鸾台会——其实鸾台会说话,他们也未必会听——那可如何去安排?外人的建议,对桂家来说也只能当作是参考而已——”

    “办法那肯定是有的,”良国公这会对蕙娘的表现,好像又有点不满意了,他微微沉下脸。“桂含沁惧内,天下知名,他太太在桂家说话的分量,肯定也是不同寻常的响亮。要让她和牛妃离心,岂非多得是机会?有些话,不用我点明了说吧。”

    蕙娘也并不需要良国公指明了说,生完孩子以后,她的脑子也还是很够用的。她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权谋是一回事,当面撒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自己当面撒谎是一回事,让权仲白为了她撒谎那绝对又是另一回事。“确实,桂少奶奶对兄长之死十分介怀。可要拿这事来做文章,少不得得通过仲白……”

    “路在这里,怎么做那是你的事。”良国公有几分蛮横地打断了蕙娘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先好好想想再说吧。”

    蕙娘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只好起身告辞回来。等权仲白当晚回了屋子,不免和权仲白微微抱怨了几句,道,“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认为你会答应此事,就连我都觉得——”

    话由未已,见权仲白神色有几分微妙,她不禁一怔,片刻后,已悟到了一点,不禁失声道,“什么,难道——”

    权仲白叹了口气,也没瞒着她,“也不知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还是爹有些后手伏笔是你不知道的,这一次,他倒是没料错我。子梁的死,和二皇子不能说没有关系……”

331世子

    就算蕙娘原本还没怀疑,听权仲白这么一说,也不禁是张开了想象的翅膀,她是知道牛妃进宫前那段往事的,一时间许多香艳情节在脑中一闪而过,权仲白看她表情,倒是被逗笑了,他道,“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子梁是在长安宫里去世的,牛妃要进了长安宫,皇上能不知道吗?”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也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道,“这也是有前因后果的——子梁在去世前几天,情况已经不大好了。我给他把过脉以后,同李晟商量,想让他休息几天。李晟便停了他的职,也不放他出宫,让他在长安宫里住着调养,本打算过一阵子,再带他到静宜园去住的——不如此,压根就没法管住他。才一回家,他就又要钻到白云观去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子梁虽然醉心于这些杂学,但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听了我疾言厉色的警告,也略微知道害怕,在长安宫静养的这几天,倒是不大碰他的杂学了。得了闲就看看书、写写字,偶然也和皇上手谈一局。虽说他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当时看着,好像还能拖一段时间。可那天人就忽然去了,其实我也是很吃惊的,看脉象,他分明是有所好转。再给放放血,没准就能熬过去了。”

    “给子梁验过尸以后,证实死因的确是用脑过度,我也是有点纳闷了。当时也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就去给李晟回话,还是去子梁的房舍里看了看情况。”权仲白说,“因为子梁死得突然,怀疑是可能中毒,屋里一切都没有动,他桌上纸张,许多还留有血迹。我拿来翻阅了一下,见上头写了一些算式,便知道他准是又违背医嘱了,心里也是又感慨又生气,可再一看,虽说对算学不熟,但又觉得这些式子,和子梁平时写出来那复杂的等式有所不同,要简单一些。心里也觉得很是奇怪,便借口要检查纸张毒性,把它袖回来了。”

    蕙娘此时,已经懵懵懂懂有了些线索,她皱眉道,“怎么——难道?”

    权仲白点头道,“事后稍微一打听便明白了,子梁已经不担任两位皇子的算学先生有些时日了,现在的算学先生是他的师弟,这就是他给两个皇子出的题目。你也知道,虽然宁妃和子梁有亲戚关系,但三皇子和子梁倒是一贯不怎么亲近,平时往来长安宫,也不像是二皇子那样随意……”

    蕙娘寻思了半日,才道,“这也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吧。二皇子虽没害他的心思,但到底也是不大懂事了。这件事被杨善桐知道,两家的确势能结下仇的。”

    “不快的种子那是早就种下了。”权仲白淡然道,“为了子梁的病,桂少奶奶亲自进宫恳求牛妃,让她约束二皇子,别再烦扰子梁。奈何当时桂含沁尚未起复,牛妃也有点不把她当回事。虽说这件事,桂少奶奶口中没提,但桂含沁却没轻易忘记,上次和我聊天还带出了一句。桂家亲近孙家,捧二皇子,他们两人感情上也是有点意见的……”

    也许是当医生的人,见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惯了这种是是非非无法评述,令人哭笑不得的窘境,权仲白讲故事的语气都很平静,倒是蕙娘有几分唏嘘。因问权仲白道,“那你看这件事,到底二皇子有没有责任呢?”

    权仲白笑道,“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你说呢?”

    其实蕙娘问的也不是这件事的是非,这种事仿佛医患纠纷一般,患者家属那肯定永远都是一种心态的,不论杨善榆是否早已经命不久矣,在杨善桐看来,肯定觉得二皇子这一份请托和他去世有扯不开的关系。她问的实际上是权仲白的态度:这件事私底下拿来和杨善桐说嘴,似乎不是君子所为,当然,若权仲白不愿,她不免又要受夹板气,有几分左右为难了。

    事事摊开来商量,也有一个好处,权仲白也是能体谅到蕙娘难处的,他先敷衍了一句,见蕙娘脸色,便又道,“这件事,面子肯定得捂住,我也有我的立场要把持……你私下和桂少奶奶说什么,我没意见。”

    蕙娘听他道貌岸然,不免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说别人假道学,自己装起样来也不逊色呀,只要你自己面子捂住就得了——”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带点警告意味地道,“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若是几年前,为了这事,权仲白少不得又要大闹一场的,如今如此轻易让步,看的是谁的面子,蕙娘亦是心知肚明,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老实和你说,我心里也未必喜欢去做这种事。只是面对现实,我比你能弯的下腰罢了。”

    权仲白点头不语,半日方道,“你猜新大陆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蕙娘说,“我只有比你还想知道,可惜到底是距离远,直线航路怎么过去,现在算是定国公摸索出来了,可怎么回来的这还掌握在鲁王他们的人手里,焦勋纵能打探到一星半点,没有走过一次还是不算数的,想把势力发展过去都不行……”

    “就是发展过去了,这个消息传递得也实在是太慢了,一来一回,顺风顺水都得半年。”权仲白摇头道,“其实李晟最顾忌的也就是这一点,不然,他对新大陆的土地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他也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了,又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会这么说,肯定是亲身耳闻。蕙娘道,“其实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这里在想什么,而是要弄明白新大陆那边局势是什么。孙立泉一封信都没有,不是局势太复杂,就是信被传信的人给吞了。燕云卫现在只怕也正着急上火呢吧?”

    “那肯定是急得不成样子,封子绣身子又没好,现在就是想往新大陆铺人手,仓促间哪有门路?好在如今南洋算是有我们的人了,正在打听呢。”权仲白对朝廷最上层几个人物的动向,可说得上是了如指掌。不过,也正因为他和蕙娘并没掌权,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多少利益诉求,两人也只能说说而已,要说影响决策,蕙娘是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虽说是得了权某人的许可,但蕙娘也有心等上几天再找桂少奶奶。这一日正在计较歪哥和乖哥的归期时,西北又传来消息:得知定国公陷在新大陆,罗春亦不老实了起来,虽是春季,却再度聚集兵马,大有同大秦再开战火的意思。——这个消息,是比定国公的事要更吸引众臣子的注意,一时间又无人理会新大陆的局势了,连递送国书的诸国特使都只能暂时滞留在京,就蕙娘所知,到目前为止,这些特使不过见了皇上一次递交国书,其余时间,别说官方了,就连私下,诸大臣都没有接触他们的。大秦官场的封闭和保守,也可见一斑了。

    因西北起了战事,朝廷少不得要派兵遣将,许凤佳、桂含沁人在广州无法□,皇上以桂元帅为主帅,又有桂含春等少年将领襄助,也开始收拢将士,预备出征。一时间各部门都忙得脚打屁股蛋,出乎意料的,连良国公都被征召出去,重新有了差事,虽然并未具体领兵,只是参赞军机,但以他多年赋闲的资历来看,这一次起用,也可说是意味深远。连良国公本人都有几分惊诧,就更别说蕙娘和权族了。不过皇命难违,连日来良国公府内也是忙着收拾良国公的行囊,又因权叔墨也有份出征,权夫人意思,让何莲娘带着孩子们回家住,何莲娘不大愿意,偏想回娘家,这里又要费笔墨来往,一时间各府都是忙得团团乱转,蕙娘又要指挥鸾台会意图搞明白罗春的动机、西北的局势,又要打听南洋那边的战局,吕宋的粮食出产等等,虽然这一战和她无关,但她反而最忙。这天外头来报,说歪哥、乖哥回京,蕙娘还迷糊呢:好像没听说他们从广州动身回来啊?

    不论如何,重见孩子们总是最喜悦的。她先令人把孩子们领去见了祖父,这里和绿松一道把各地雪片般反馈回来的消息都细细地看了,绿松捡了一些南洋回来的消息给蕙娘看,道,“这和宜春号的口径都是一样的,欧洲英吉利势大,各国为了遏制他独霸,也是明里暗里给使绊子,因此对我们侵占吕宋乐见其成不说,还有意无意挑拨我们在新大陆和英吉利开战,意图坐收渔翁之利。起码当地土人是这么说的。”

    殖民者就是再高贵,也少不得能流利地同他们交流的仆人服侍,而他们能许诺给仆人的利益,肯定比不上鸾台会、燕云卫或者是宜春号的多,要打探一些边缘消息,收买的手段还是挺好用的。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叹道,“那这就更扑朔迷离了,到底定国公在新大陆境况如何,他本人活着没有,现在看来,都是个谜。这种跨海多国的政治,我们真是手生啊。”

    “可不是?”绿松也笑了,“您瞧这儿说的,说他们底下人唠嗑,什么事都是头头是道的,唯有一说到海外、新大陆,所有人都没声儿了,连个敢说话的都没有。大家都是慌了神了吧,毕竟这可全是新东西……”

    蕙娘也笑了,“是这个立,就连我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我们这还算是有门道的了。想和鲁王说话,随时能搭上线的,尚且如此,别人可不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当然,现在也有船经南洋去新大陆了,不过路途遥远,回来起码也是七八个月以后的事,动辄一年以上,或者干脆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即使对于大秦来说,这种传讯速度也是过分地慢了,朝野间隐隐也有一种声音,是埋怨皇上不该把定国公派到那么远的地儿去。不过,由于现在朝廷诏书、奏章里还没有人谈到鲁王,因此虽然民间已经沸沸扬扬地谈论起了这个曾经的皇长子,但现在对于大秦的官僚来说,鲁王起码在明面上,暂时还‘死’着呢。

    公事完了,料两个孩子也都见过了长辈,蕙娘便回了立雪院,果然歪哥、乖哥也刚回来,正拉着丫头们的手,一个个地送土产。看到娘回来了,一声欢叫,均都扑了过来,母子三人又是好一番腻歪,蕙娘笑道,“见过三妹妹没有?”

    乖哥眨着眼道,“见过了——三妹妹……好丑呢!”

    葭娘出生时自然是红彤彤皱巴巴的,现在虽然长开了点,但头毛还比较稀疏,再加上她身量小,也有点黑,所以看来是不如一般婴儿讨喜,但在父母眼里看来,也绝对和丑字不沾边。蕙娘失笑道,“丑吗?”

    乖哥一比歪哥,“哥哥说的。”

    歪哥倒是辣气壮地道,“是不如你当年好看嘛,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妹妹出生时不好看,以后也自然越来越好看了。你呢,出生时好看,现在倒是越来越难看了。”

    乖哥便对母亲告状,“娘——您不在的时候,哥哥就是这样事的!”

    蕙娘笑着捋了捋歪哥的头发,歪哥便得意起来,道,“爹娘不在,长兄如父,说你几句怎么了?”

    两个孩子又拌了几句嘴,乖哥忽而想到什么,便得意洋洋地说,“你说你是长兄如父,可办事一点都不牢靠,七婶让你帮着带话,你都忘了,我和柔姐说,柔姐肯定不理你。”

    歪哥哎呀一声,这才想起来,忙和蕙娘道,“是了,我们这次是被七婶婶带回来的,坐的是上京师报军情的快船,所以才回得这么快呢。七婶婶和三柔姐都回来了,婶婶说,您若是得空了,请您带个话,她来找您有事儿商量。”

    什么事,把杨七娘从广州都惊动回京城了,蕙娘只想到了一个杨善榆留下的资料,这事她倒是捎信和杨七娘说了,不过也就是送个资料的事,应该还不至于为了它跑回来。她忙道,“那你是该早说的。”

    因便吩咐人给杨七娘送礼送信,毕竟她把两个孩子捎带回来,又有一番广州地主的情分,两人来往,也是名正言顺。

    这边人才打发出去,那边良国公又唤她去说话,蕙娘大有□乏术之叹,只好匆匆赶去。良国公问了些和权族来往的事,便道,“动身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刚才兵部传讯,就在后日。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府里能管事的就你一个,有些事,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别,该管起来就管起来,府里的人手,都随你的差遣。”

    因又说,“权族那边,只要小心敷衍,料可无事的。如今我们尚算是同心同德,桂家的事,你可以和权族商量,双方做主便是了。这件事要抓紧去办了,上回罗春异动,主帅还是平国公,如今掌兵的就是桂颖,桂家地位的上升,不论皇上乐见不乐见,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牛妃若是聪明人,见到这点以后,自然会有所思量的。”

    蕙娘这阵子忙得晕头转向,关注点多半还在海外,对国内的局势,难免思虑得少了,权仲白又不在家,听了良国公的说话,也是一凛,忙恭敬应了下来。良国公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是东北那边除了权世赟以外有人私下联系你,你只作不知,不要有所回应。”

    这说的到底是谁,蕙娘也无心去琢磨了,只是囫囵点头应下。良国公又嘱咐了几句,问得权仲白今日能回京,便叹道,“总算是回来了。”

    见蕙娘无声点头,他便疲惫地搓了搓脸,看似不经意地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仲白性子多倔,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你,只怕连血脉都留不下来,更别提为家里做点事了。他这个儿子,反而像是外子,你这个媳妇,更像是亲女儿。歪哥也被你教得好,小小年纪,已很有城府……只是这些年我冷眼看来,你也是被仲白带得有点柔软了。歪哥今年多少岁?九岁了吧,还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那是不行的。你小时候,你祖父肯定不是这么教你的,这会我是没空操心这个,你自己心里可要有数,别浪费了这块良材美质。世子位我已经向宗人府申报,永宁侯府那边也去信解释过了,他们没有多大的意见。明日饯别酒,四房、五房都会过来,到时候也就给你们把名正了。你和仲白说道说道,让他心里也做好准备——别又闹什么闲云野鹤的幺蛾子了,这会我也正烦乱着,没心思应付他。”

    这么长篇大套的,末尾忽然来了如此一句,蕙娘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个空悬了七八年的世子位,现在终于要落实到权仲白和她身上了。她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良国公只怕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免得自己万一出事,府里会起不必要的波折。

    不过,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现在到了手,剩下的也只有些微已经麻木的讽刺和反感之情,蕙娘抽了抽唇角,在面上堆叠了足够得体的喜悦,方才弯□道,“媳妇一定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是比较早的,

    明天再接再厉一下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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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