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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1、蜜月

    虽说因为要赶路,众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船上度过,偶然靠岸补给,也是上货以后便匆匆离去,并没有赏玩当地风物的闲暇。但一家人能呆在一处,坐的是自己的船,到哪里都有当地官府照应,甚至于说还有一波战力高强什么事都做的朝廷鹰犬供她差遣,蕙娘这一次旅行,就要比上一次外出愉快得多了。虽说船上无聊,但因南洋的局势信息不断被燕云卫和宜春号送到码头,她和权仲白、卢天怡都不算没有事做。比较闷的反而是几个孩子,歪哥还好,反正成天和许三柔泡在一起,乖哥因年纪小,和哥哥姐姐不大能玩到一处,倒有些气闷,不过出门可以不必念书,对他却是一喜,再加上这孩子素性乖巧,不爱抱怨,无聊了就溜达到甲板前头,看着水手们忙碌起帆转帆,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儿。又有权仲白随时照看众人的身体状况,眼看快到广州,一行人都是无病无灾。歪哥的夷话且还突飞猛进,现在叽里咕噜地,已经能和许三柔说上老长一段了。这两个孩子仗着众人都不懂得夷话,时常你一言我一语地,也不知在编排些什么,倒显得比旁人都亲近得多。

    权仲白是摆明车马不会干涉歪哥婚事的,蕙娘心里虽有些嘀咕,但横竖孩子还小,也不太着意。她这些日子和许三柔接触也不少,这孩子乖巧懂事,又大胆又细心,且一点也不娇气——一言以蔽之,相当靠谱——却又不像是蕙娘自己乃至她母亲一般,总是胸有成竹,少却了几分娇憨可爱。本来想再生个女儿的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对生产的积极性始终并不太大,可经过一番相处,蕙娘也有点遗憾了:两个儿子虽然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若能有个女儿那就更好了。

    不过,权仲白对这个想法的反应却相当冷淡,蕙娘提过几次,末了一次他终于说道,“这世道,若生了女儿,我们欣喜一时,这孩子简直受苦一世。娶进门的媳妇还好,能尽量让她们过得舒服点。嫁出去的女儿还怎么管?管多了他们小两口自己也不舒服,真要坐产招夫又是一种尴尬。反正你只看看你自己身边有多少女人一世如意,就晓得生女儿有多么操心了。”

    蕙娘想了半日,只能提出一个,“桂少奶奶?”

    不过她旋即想起桂少奶奶可谓是狼藉不堪的妒妇名声,时至今日,就算桂含沁已经官至二品,在许多大场面中,还是有许多老脑筋不愿搭理桂少奶奶,甚至连她的族姐族妹因此都在背后遭人说嘴。没等权仲白说话,她自己摇头道,“她肯定不算了……此外还有谁?”

    仔细想想,她认识这些人里,男人逍遥快活不用操一点心的并不少见,倒是女人各有各的烦扰,真没有谁的问题不大的。就连杨七娘,细说起来,她娘家也是一本烂账,就是现在和娘家关系还有些淡薄。权仲白的担心,实在并非没有道理,就是许三柔,日后若嫁给古板一些的人家,还能扮男装出去玩耍么?

    这样一想,她要女儿的心又淡了点。想想这几年实在也没精力去带孩子,遂只好作罢。权仲白倒对再生个儿子有点兴趣,但蕙娘想到大有可能再来一个歪哥,便大感头痛,两夫妻未能达成一致,只好继续算时间回避妊娠:在京里也就罢了,出门时万一忽然有了胎,可就太不方便了。算来算去,蕙娘又觉得麻烦,便索性不许权仲白开心到最后一刻,神医在此事上亦是普通人,因和蕙娘争执道,“其实这样也是不保险,不然我抓些药我们两人吃。”

    蕙娘虽然现在不想生,但还想过几年局势缓和了,她没这么忙的时候,再添个老三的,因顾虑道,“这对日后会否有影响呢?”

    权仲白道,“这种药倒是不会的,一般的避子汤,其实都要长期服用,才能见效。若是停药以后,底子好的人,再怀上也不罕见,更别说我们只是喝几副而已。药量又经过斟酌,自然不会出事的。”

    蕙娘忽然想到文娘,因便道,“说来,女子服的避子汤,我倒是知道几种。除了你说的那种药效温和的,还有宫廷秘传的凉药吧,一帖下去,起码管上两到三年。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不能生育了……男人服用的药方也有这样见效的么?”

    “凉药那种,一般服用了以后也活不长了。”权仲白道,“那里头都含水银的,你也知道,这物事有剧毒,一般能让人长期不育甚至是终生绝育的药汤,喝了以后这终生都会变得很短。短期内男人服用避子的汤药也有,但要常喝,管用时间很短。有时候就能管上两到三天,还不大保险。”

    蕙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权仲白看了她几眼,道,“怎么了,你是对谁起了疑心不成?”

    “你猜呀?”蕙娘并不想把文娘的婚事□和权仲白吐露太多——这种事被她这个做姐姐的知道,已经让文娘够难堪的了,权仲白虽然和她感情日深,但同文娘毕竟不大熟悉,她漫不经心地敷衍了权仲白一句。

    权仲白沉思片刻,道,“别是妹夫吧?上回见面,我就注意到他的唇色反常红润,当时还以为是他赶路太辛苦。今日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也许很像是吃多了棉花籽似的,那东西上火,吃多了嘴唇也是鲜红得和能滴血似的。”

    见蕙娘沉默不语,他亦叹了口气,道,“可你上回不是和我说,妹妹已经怀上了么?”

    “他要吃药,也得有人给熬药嘛。”蕙娘不轻不重地道,“把他身边的人渐渐地都换了,还真就怀上了……也好,生了个孩子,文娘也不用再搭理他了。”

    权仲白只是拍了拍蕙娘的手,道,“如此也好——走,我们去甲板上走走。”

    这自己包一艘船出来玩,的确是要比在别人船上寄宿好得多了。蕙娘扮了男装可以任意走动,他们平时居住的那一层甲板也没有人会过来打扰,连后甲板,因为歪哥等喜欢在上头玩乐,水手们无事都不逗留的。一家人在后甲板上,或者是吹风赏景,或者是试着钓鱼,或者是闲坐着谈天,都要比在家惬意放松多了。因此虽说海上航行景色十分单调,但好在还不算十分无聊。蕙娘和权仲白走到后甲板上时,正看到歪哥帮着乖哥数数,让乖哥和三柔比踢毽子,许三柔踢得又快又好,乖哥却也不逊色,一下下踢得很稳当,时不时还来些花样,权仲白和蕙娘看了,都有些哭笑不得。蕙娘扶着额头低声道,“乖哥这孩子,是不是太宝贝了一点,怎么和个女儿家似的,还踢毽子呢。”

    “在船上不也没有别的东西玩么,成天下棋他也不会。”权仲白亦小声回道,“钓鱼就更无聊了,这是在逗他开心呢。”

    说来,乖哥今年虽然已经不小了,但还没起大名,权家这一代除了歪哥用的是宝印以外,别人走的都是以字辈,蕙娘还惦记着和权仲白商量给他起名的事呢,免得良国公又给起了个权宝印这样的名字。她看见歪哥玩得满脸通红,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因道,“不如叫他以欢算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好,随随便便逗一逗,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以欢好像女孩子的名字。”权仲白想了想,道,“以信如何?印信印信么,好歹也和他哥哥的名字压个韵。”

    蕙娘听了也觉得不错,只待回京和良国公商量,两人正在说话时,两个孩子已经分出了胜负,倒是乖哥技高一筹,比三柔多踢了几个。歪哥高兴得高举双手欢呼起来,扑进母亲怀里好一阵撒娇,又去抱着父亲说悄悄话。蕙娘却是笑着向许三柔眨了眨眼:刚才歪哥倒是数得很大声,可三柔却是在口中默数着数字,等时间到了,她报出来的数字,可和自己口里数出来的不大一样。

    许三柔有几分害羞,红了脸冲蕙娘也眨了眨眼睛,歪哥便上来纠缠蕙娘,拉着她和权仲白也要比赛踢毽子。

    这两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敏捷,蕙娘虽然没踢过毽子,但稍微学了学也就上手了。她来回踢了几下,学着乖哥,把毽子踢过头顶,用脚尖接住了,顶到权仲白鼻子尖上,笑道,“郎中,比不比?若你赢了,我便喝药。若输了,喝不喝也随你,你自己能管好你自己,不喝也行。”

    权仲白有些啼笑皆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孩子气了?”

    他话音刚落,歪哥那边已露出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权仲白便指着他道,“你看,还说儿子像我,我看都是被你带坏的,以后让他喝药时他若又作兴出花头来,可不许怨我。”

    蕙娘看了儿子一眼,隐隐也有几分心惊,想了想,又警告歪哥道,“你要用这招来折腾你养娘,我也拦不住你,可你只不许说是从我这里学来的。”

    歪哥颇为大人气地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道,“我知道啦——您就小瞧我吧,不喝药的那是乖哥,我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事。”

    蕙娘才要指出歪哥次次喝药都要逃,看了许三柔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便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权仲白不放过他,道,“好,这是你说的。马上就要进入广东地界了,天气渐渐暑热,大家都要喝点汤药接地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会就去开方抓药啊。”

    歪哥面上隐隐有些发白,瞥了许三柔一眼,咽了咽口水,还是顶起胸膛道,“喝就喝,我难道还怕吗?”

    三柔的唇角微微翘起来,在嘴边显出了两个俏皮的汹喝茶——都是有城府的人,这件事说到底亦无关他们切身利益,因此虽然是争,倒没动情绪。蕙娘还觉得杨七娘口齿十分锐利,同她斗嘴颇有一番乐趣,她一边喝茶,一边在心底思忖着应付杨七娘的策略时,忽而脑际灵光一闪,忙道,“说起来,那边能一年两熟、三熟,土壤应该十分肥沃吧。”

    “确实是肥力十足。许多人是放火烧荒,这样土地肥力就更好了,种两年歇两年,几乎都不用施肥。”杨七娘略感讶异,还是老实回道,“若非如此,大秦人也不会争先恐后地往南洋跑,要不是……”

    蕙娘见她欲言又止,倒是懒得装样,帮她把话说完,“要不是新大陆人更少,几乎都不用和别人争,不比南海人烟至少还很稠密,恐怕这些年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杨七娘露出浅笑,点头道,“不错,现在很多人到了南海,转船去新大陆。那里的土地不要钱,南洋的好地,现在渐渐地也要被占满了。而且适合居住的岛屿上,人也不少啦。”

    南海一带虽然国力一直并不强大,但人口其实不少,正如杨七娘所言,这里的土地实在是太肥沃了,很难养不活人。

    蕙娘点了点头,心头已有了一个计划:只是在没有和别人查对过情况之前,她却不愿将其明言。

302、激吻

    难得来广州一次,虽然大人们有事,但不可不放孩子们出去玩玩。蕙娘和杨七娘说过了公事,杨七娘便和她商量道,“我们都忙,出门的事还要押后了,两位小公子难得来广州,总不好陪着我们拘在屋子里。不如这样,改日让管家带着出门四处走走,也可以带他们到升鸾的兵船上去开开眼。广州这一带,好玩的物事还是不少的。”

    这两人都不是把公事上的情绪带到私人来往上的人,再说,漫天开价落地还钱,这种讨价还价的事情,生意人司空见惯,脸一抹也就当没这回事了。蕙娘笑着说,“好哇,要不是卢统领陪我们过来了,我也真想过去逛逛。其实这种事,还不是叫底下人去做,真正需要我们出面的时间能有多少。”

    因便和杨七娘打听广州的风土人情,杨七娘笑道,“这一路过来,世兄难道没和你谈起吗?”

    “今天这一路进城。”蕙娘坦诚道,“我也是仔细看了看广州,觉得这个省城,和去过的所有别的地方都不一样。毕竟是第一个开埠的地方,繁华不说,人来人往的,变化也大,仲白上次过来是几年前的事了,也许这几年间,城里又发生了许多变化也难说的。”

    “这倒是真的。”杨七娘也笑了,“我算是在广州刚准备开埠时就过来了,只比善桐姐慢了那么一点儿,这些年来,我们也算是一点点看着广州开始变的。头一两年真是不觉得,到了后来,几个月不回来都觉得变化大。不止是说街景,连民风、人情,都变得快。当然,街景变化也大,现在广州管事的,实际上也不是广州知府,而是宗人府过来的林中冕——”

    蕙娘点头道,“永宁侯家的三少爷。”

    “现在南边都叫他广州王啦。”杨七娘笑着说,“他脑筋活,肯下心思琢磨差事,最重要是能接受新东西。你看现在广州路面都用的是青石板,便觉得豪华了吧?现在南边新路,铺的是年前刚刚从泰西过来的水泥。一边铺一边试着改进配方,铺好了以后根本就不怕下雨,马车跑着也稳当。就是还嫌颠簸了点,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妻子三少夫人和我们也很谈得来,可惜这一阵子身上不大好,不然,倒是能一道出去走走。”

    她顿了顿,又有些羞涩地道,“虽说背后不好说人是非,不过他们夫妻两个感情不睦也是有名的,三少夫人现在把三少爷赶到官衙里住,自己过得逍遥得很,成日里爱出门出门,爱逛街逛街,爱跑马跑马,倒是过得自在。三少爷想回家和姨娘们过个夜,还要求她放行。也就只有在广州这个地方,她这样作为,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了,因此三少夫人很喜爱广州,这辈子都不想走了。”

    蕙娘一扬眉,不免奇道,“这个,我在京里可是从未听说……三少爷惧内的名声,好像也不太响亮。”

    “都是有缘故的。”杨七娘叹了口气,“善桐姐白担了个名声,也是因为牛家人故意要和她做对罢了。三少夫人虽然没见过皇帝,但作风很得皇帝欣赏,现在人在广州,年年还有赏赐指明给她。宫中从前皇后在的时候不说了,皇后现在不在了,贤妃、宁妃也都有表示。这么一个人,谁会传她的闲话,谁敢传她的闲话?再说,广州天高皇帝远,京城人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呢。”

    她压低了声音,“好比说石家那个同夫君和离的女儿,明面上是在家庙里修行,不见外客。其实,去年底就到广州来了,现在已经又寻了一个夫婿,日子过得颇为快活,听说还很感谢前夫执意和离,不然,过不得现在的日子。”

    女人,没有不爱说人是非的,只要不是无事找事拿来说嘴,蕙娘也喜欢听听别人家的闲事。她扬眉道,“此话当真?她难道还盯着石家女儿再嫁的名头出来交际?”

    “可不呢,嫁的就是我们这里一个丧偶的千户。”杨七娘看来也颇为高兴,“是她到广州以后,在庙会上认得的,两人颇为谈得来呢。一来二去地,又寻机会见了几次,这就成亲了——也是石家人疼女儿。”

    她的声音黯淡了下来,“起码,是比吴阁老一家人要仁厚得多了。”

    吴兴嘉那一去以后,再没有声音,也不知是否成功地来到了岭南。其实她那样身份,和和离再嫁比,对女眷名声的损伤还更小一点,蕙娘亦不免叹息了几声,杨七娘道,“罢了,这世上还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有多冷酷,就有些人能有多温暖。”

    这句话她随口说来,倒是令蕙娘微微一怔,赞道,“的确,此话颇有道理。”

    “也不是我说的。”杨七娘忙道,她有些微微地脸红,“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她言归正传,“不管怎么说,这几年来,广州的风气是更自由了。妇女外出,已成家常便饭,连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家,待字闺中也好,出嫁了也无妨,爱出门就出门,众人都司空见惯了,也没人说三道四。光是这一点,我就特别喜欢广州,回京城那几年,成天闷在家里,看着同一片天,几乎闷出毛病来了。升鸾也是,无聊个半死,头一年功夫,打坏了几个木人……”

    蕙娘不由会心一笑,她也没有在杨七娘跟前装样:说实在的,成年累月在人前挂着那张和蔼可亲、得体大方的面具,她也是有点倦了。“单单是这点,我也想在广州住了,在京城,只有躲到冲粹园才有一点清静,可以骑马出门走走,也都要小心谨慎、掩人耳目。真是拘束透了,这一两年外出得多,我还真有点野了心。”

    杨七娘又笑着介绍了广州的许多不同之处:这里因为人口渐渐增多,所以林中冕组织,开始在旧城南边重筑城墙,开辟新城,还特地从京城把样式雷给请来画了图,准备将众衙门搬迁一多半过去,因此那边的地都特别好卖,光是卖田地都已经把建城的钱给赚回来了。还有许多水手在这里安家落户,想要归化,朝廷却迟迟没有个态度,又及此地几乎已经没有宵禁可言,许多约定俗成的夜市几乎是从不歇业,就连城门晚上也是开的,一样有人驻守等等。蕙娘听了,亦对广州发生浓厚兴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要比京城快得多,高效得多,也富有得多了。

    “宜春号在广州的分号,每年规模也在逐渐扩大。”她便对杨七娘提起,“尤其现在南洋和我们贸易也多了,广州号几乎要比苏州号更加繁忙,十几年前,谁能想得到今天?世事如棋局局新,真乃信语。真不知五十年、一百年后,广州又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的确是谁都不知道了。”杨七娘也点了点头。蕙娘不禁失笑,“难不成原来有人知道不成?”

    杨七娘笑道,“我可没这么说。”

    她又说,“昨日有一艘船到港,运来了一批泰西人用的橡胶轮胎,听说能比木轮胎好用一些,在水泥地上走更稳当。是以知道我们新城都造的是水泥地,就有些机灵的商人贩来卖,也献给我好些。不过这要令人改造马车才能用,他们已经去造了。说不准几日内就能用上,到时候,咱们再忙也出去逛逛,看看珠江的夜景,现在江边到了晚上很热闹,那里凉快嘛……有许多人便在那里摆摊卖夜点,挺有意思的。”

    蕙娘亦觉十分好奇,忙打听了橡胶究竟是什么东西,又问了这轮胎的变化,得知是拿橡胶做的实心轮胎,卖得很贵,便道,“这东西进回来,怕也只有我们这样人家用得起了。”

    “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进来。咱们的茶叶和瓷器到了外国,也都是有钱人家用的。”杨七娘笑着说,“不过,茶叶和瓷器的奥秘,他们学不去,可这轮胎么,只要找到橡胶产地,再经过几番试验,我们却很容易造出仿品。——我给这种行为起了个名字,叫做山寨。可惜升鸾嫌不好听,不许我用。”

    “没这么容易吧。”蕙娘有些不以为然,“人家从海外千里迢迢地带了这东西来,且不说配方、制造了,就是这个原料像是也听说大秦有出产——”

    杨七娘开了个盒子,拿起一个小球抛给蕙娘,蕙娘接在手里,捏了捏,见这物事泛黑又有些弹性,因便奇道,“这就是你说的橡胶么?”

    杨七娘点头道,“是,这东西在南洋有不少,都是泰西人引进种植的,现在的南洋,几乎是他们的种植园了。”

    蕙娘不禁骇笑道,“还有此事?那万一得了配方,西洋人岂不是再无利可图了?”

    “谁说不是呢。”杨七娘摊了摊手,“他们都自以为我们毫不知情呢。好多生意都是靠这样赚钱呢,尤其是跨海的贸易,就靠这个——嗯,这个信息的不对称。”

    蕙娘亦是眼睛一亮,点头道,“不错,你这道理说得是简明扼要。看来,你要去做生意,也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两人相视一笑,均觉投缘,杨七娘又问蕙娘出海的见闻,蕙娘便给她说了些自己在江户城的见识。连去吉原的事都说出来,杨七娘听得乐不可支,非但并不吃惊,还拊掌大笑道,“有意思,如我在船上,必定和你一道过去。”

    说话间已到了晚饭时分,院中脚步轻响,许凤佳回了屋,手里还抱了个许三柔。杨七娘起身迎上,竟掂起脚在许凤佳下颚上落下一吻,又亲了三柔一下,笑道,“你回来啦。”

    饶是蕙娘也非一般女子,看她大胆的表现,仍有些不自在。许凤佳看了蕙娘一眼,麦芽色的脸膛都要红透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嗯,回来了。”便和蕙娘问好。

    蕙娘亦是会心一笑,便起身告辞,才出了屋门,就听见许凤佳的声音飘了出来。“杨棋,你也太过火了吧——”

    杨七娘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不疾不徐、软软甜甜的,“你是不喜欢我亲你喽?”

    许凤佳的声音里浸透了窘迫,“这不是当着人家的面吗……”

    许三柔的笑声传了出来,“娘你又戏弄爹。”她贴心地道,“爹别窘啦,伯母可不会介意这个,跌不了您的面子。”

    “说的又不是面子的事——”许凤佳好像被这对母女折腾得不浅,蕙娘亦不禁摇头一笑,方才加快脚步,回了自己居住的客院。歪哥、乖哥也已回了屋子,正缠着权仲白,埋怨他刚才出去游荡没有带着自己。

    权仲白道,“谁去游荡啦,我去同和堂抓药好么。”说着,正好丫头们送了四碗汤药进来,他便嘱咐她道,“你们也都有份的,一会记得去领了来喝。”

    他虽没解释,蕙娘却知道他出去同和堂,除了抓药、逛街以外,多少也是让同和堂的人知道自己等人已经到了广州,告诉权世仁可以过来探望的意思。因笑道,“知道你来,他们都开心呢吧,你这次次过来,同和堂的生意都得好上一大截。”

    权仲白全国义诊都是带发药的,唯独在广州,因为广州游民很少,大部分人都算是衣食无忧,因此他虽然还做义诊,却只是开药方了。同和堂的生意自然因此会迎来一波好行情,这件事众人在船上也听他提过,歪哥一边皱眉喝药,一边道,“爹多开黄连,苦死他们!”

    众人都发一笑,此时天色已晚,主人来人相请,在后院设宴,招待权仲白夫妻同卢天怡统领。

    卢统领对杨七娘亦客气非凡,他因一到就去燕云卫衙门,现在才回来吃晚饭,因此见了礼便道,“统领给您捎带了一些东西,并问您、将军并小公子的好。”

    杨七娘点头笑道,“我们都很好,表哥可好?”

    卢统领点头道,“好得很,他还带了话给您,一会我再和您说吧……”

    只是几句话,便可看出封锦和杨七娘关系的密切——他会带给杨七娘什么话,蕙娘都有点好奇,这位燕云卫统领手里,可少不得秘密消息……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卢统领也不会过多地谈论此事,众人吃了几杯酒,便开始谈天说地,几个孩子早消失在花园里玩耍,许凤佳、杨七娘和权仲白都十分相熟,众人说些熟人的近况,也觉得十分有滋味。因权仲白不能喝酒,许凤佳便放开了和卢天怡喝,倒是把卢天怡早早地给喝趴下了,杨七娘责备他,“你也是仗着有远客来,难得开戒不是?别再喝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凤佳并不否认杨七娘的指控,因道,“我现在也没人喝了么。”

    虽说天气炎热,但众人坐在花架下头,又有天棚隔着,不但透风,而且没有蚊虫滋扰,跟前就是一泓活泼泼的活水池塘,远处有江风徐来,还能隐约看见珠江上往来的花船渔舟。如此良辰美景,又逢知己亲朋,如何不是人间快意时分?许凤佳还同蕙娘说些去日本的事——对日本的近况,他打听得很仔细,杨七娘便笑着说,“都把含沁派到那边去了,你还问什么。还想着日后回京去打日本么?”

    许凤佳也笑了,“我是见猎心喜啊,不过,这也是难说的事,没准哪天我们就要奉诏北上呢?天津水师,现在毕竟还是百废待兴,比不得我们广州水师力量雄厚。”

    他是武将,提起定国公在江户湾的表演,真是整个人都在发光,“哪一日我们也能拿炮去轰了安南那就好了。”

    又请蕙娘详说炮打江户湾之事,啧啧道,“男儿当如是!姐夫亦算是豪杰人物了,连杨棋都颇为佩服他的胆略,说他只凭此举,说不定就能留名青史呢。”

    蕙娘也注意到,许凤佳从前说自己惧内,看来并非是和妻子唱双簧。在她接触过的夫妻里,许凤佳算是最尊重妻子意见的人了,和桂含沁那样的宠爱又不一样,他有点言必称‘杨棋说’的意思。也许,在许家六房内部,杨棋的观点还真是举足轻重。

    “我是受不了他。”杨七娘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建功立业的心实在是太热切了,还好他是打海战,若是打陆战,心都要提起来。”

    权仲白道,“海战确实,这炮火优先呀,炮火强,船好,一般输面是极小的。陆战那真是将军难免阵上死,现在四边太平还好些,北疆大战的时候……嘿,勋戚家子弟真不知折损了多少进去。”

    许凤佳点头道,“就是这几年,四哥也是断了一臂,从马上摔下去——要不是有医生就在一边,接得还好,现在也不能继续戎马生涯了。也因此杨棋特别希望我留在广州,这些年南洋渐渐太平,水师是要去找海盗打!”

    杨七娘蹙眉道,“就是这样,也难免担心的。”

    她将手穿进许凤佳臂弯,把头靠在他肩上,许将军腾地一下又脸红了,杨七娘仿若未觉,望着蕙娘笑道,“还是你好!权神医处处都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又不用上阵打仗。”

    “他还处处都挑不出毛病来?”蕙娘也小酌了几杯,比平时放松一些,她白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只微笑不语。“他那是一身的臭毛病,我都不惜得说他。”

    话虽如此,可稍微借着酒劲,她还是也把手穿进了权仲白的臂弯里。

    权仲白的表现,则要比许凤佳大方得多,他略带怜惜地用手理了理蕙娘的鬓发,道,“你有点喝多了。”

    虽如此说,却亦在蕙娘额角轻轻印了一吻。杨七娘哈哈大笑,为自己倾了一杯酒,道,“我为养生,从不喝酒的,今日倒是要敬嫂子一杯。神医能娶得嫂子,真乃天幸。嫂子能嫁神医,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然,今日哪能把臂出游?若各自婚配,两个人都要闷死了。”

    许将军在这种事上似乎有些面嫩,他红了脸讷讷不成语,竟无法附和杨七娘,倒是蕙娘落落大方,一手和杨七娘碰了一杯,均都一饮而尽,杨七娘又支颐笑道,“不知三妞现在做什么,若他们夫妻也在,可就热闹了。”

    四人谈天说地,又说了半晌,夜深了方才尽兴散去,蕙娘挽着权仲白的胳膊,和他漫步在回房路上,忽地也是有感而发,道,“我好像从未和你这么把臂而行过。在这点上,倒还不如杨七娘大胆。”

    一般来说,把臂走那都是在室外,在室外就有别人能看到,一般的大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夫妻间做出这样举动,简直轻浮透顶,那是要遭训斥的。因此蕙娘也没想到还能这样和权仲白亲近,还是被杨七娘启发,意识到自己身在广州了,才敢大胆地‘调戏’权仲白。没想到权仲白的反应倒是颇为良好,若他和许世子那般别扭,蕙娘可没有杨七娘的脸皮,能如此淡然处之,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轻笑着把杨七娘事前亲吻夫君的事学给权仲白听。

    权仲白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服输呀?”

    “我哪不服输了。”蕙娘道,“若真不服输,我刚才就在人前亲你啦。只是觉得这样开心而已,你要不喜欢,那我不抱了。”

    她作势要松开时,权仲白又不让她松开,他摁着她的手,略带笑意地道,“好么,是我期待你不服输,行了吧?”

    他也不走了,只在廊下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蕙娘,蕙娘反应了一会,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有些脸红,扭捏了一会,见左右无人,连提灯丫头都背对着他们走在前头,便下定决心般,闭着眼踮起脚尖,在权仲白唇边轻啄了一口,这才红着脸道,“可以了吧?可别说我不如她大胆!”

    隔着不断远去的、朦胧的光,隐约能见到权仲白眼底闪烁着的笑意——在她眼里,这笑意也许比星光还亮,权仲白慢慢地说,“嗯,你是挺大胆的,不过……和我比,你还差得远呢。”

    蕙娘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被权仲白猛地推到墙边,他的手抽了出来,垫在了蕙娘脑后,免得她撞疼了后脑勺。下一刻,权神医略微弯□子,又快又准地叼住了她的唇瓣,辗转吮吸了起来……

    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不好意思这一次补字多些

303、合作

    租用土地来种地,这……当然是不错的主意,虽说对国内的燃眉之急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真能租用到土地,十年二十年内,大秦都不必承受土地与人口的烦恼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被杨七娘取名叫做‘租界’的这个方案,根本就是另一种占地的手段。若是南海诸国的国主,蠢得竟会上当的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这块被大秦人耕熟了的土地,还算是他们的国土么?

    当然,也不是说他们就会很在意这个,毕竟现在泰西诸国也是派兵在鲸吞蚕食他们的土地。多大秦一国,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卢天怡和权仲白都是深知皇上有意对南洋用兵的人,两人思量了半晌,都没觉得此策有什么不妥。至于杨七娘,从她能脱口而出租界这两个字来看,蕙娘就不相信她没打过这个主意,如非南洋诸地主手里的确也没有什么余粮,她还真要以为这又是杨七娘在推波助澜,不知打什么算盘了……

    不过,这个主意牵连甚广,肯定要征求皇帝的意思,蕙娘让卢天怡也写一封信给皇帝,阐明自己的考虑,她自己亦将宜春号南洋分号的来信给皇帝送去,附上了这租界之策,并禀明即使储量不大,她也打算在南洋一带采买一些粮食的意思,甚至于在江南民间,也可以由宜春号出面采买一部分粮米,先缓解江南一带的储粮空虚再说。

    这种囤积居奇的事,虽然为国家明令禁止的,但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省份都绝不会缺少这样的现象。这些年来,大秦的米价一直都算是平稳上涨,今年也没有多大的波动,反而因为秋日丰收,米价是下跌了一点。宜春号在此时购入粮食,并不会引起谁的疑心,蕙娘亦是多管齐下,一面给苏州分号写信,一面预备给南洋分号送信,令他们借口转手贸易,收买一些粮米。

    杨七娘本来和她斤斤计较,一定要蕙娘承认自己欠了个人情才肯出手帮她,但如今却又积极得很,没等蕙娘开口,便主动说,“让立春和你们一起过去吧,她同放出去的立夏乃是好友不说,也经常奉了我的命令在南洋往来办事。可说在那一带还算是有几分薄面的。”

    她这么说,那肯定是会从中斡旋,为买粮的事出力了。其实说实话,就是人头不熟,有广州水师大当家的面子在,全南洋哪个华人敢不给面子?水匪猖獗的那几年,整个南洋华人都得仰仗着广州水师的保护呢,只是要买点米粮,又不是要把粮库搬空,难道他们还能不卖?

    蕙娘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还在思忖着要不要自己去南洋走走,好歹也看看那一带的风光,不过,想到那边天气暑热,船上用水不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算等皇帝的回信来了,再见机行事。她笑问杨七娘道,“你不和我算人情了?”

    杨七娘耸了耸肩,反问道,“和你算,你就认了吗?”

    “我不提租界,你也不会不和我算。”蕙娘和她玩绕口令,见杨七娘但笑不语,便道,“说实话,这的确是不错的主意。你若早前想到了,为什么自己不说,反而要这样催逼我来想?”

    时至今日,她要还看不懂杨七娘的‘人情说’只是一个手段的话,那也就妄为焦清蕙了。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幽幽地道,“若是我提出,而非你想到,你还会这么快就采信吗?”

    蕙娘一时语塞,亦不能不承认,她对杨七娘缺乏如此信任。杨七娘看她神色,便微微一笑,又说,“而且,我的确也没想到这么妙的主意,我想的那还是直接去圈了几个大岛,先种点粮食再说。”

    她见蕙娘有些怀疑,因笑道,“怎么,你不信我的话吗?其实我们的思路倒是一样的,国内现在这个人多地少的矛盾,只能通过多弄点地来解决,不然就只有死人。你看历朝历代到最后动乱起来,还不是因为人多地少,没饭吃的人多了,那就乱了。”

    蕙娘道,“没想到你对历代兴衰,倒有研究。”

    她不愿承认自己曾给皇帝提出一样的建议,对杨七娘的话也是有些半信半疑,不过现在信都已经寄出去,买粮的船队也已经出海了,她亦短暂地空闲了几日。趁着权仲白出去义诊的空档,便邀杨七娘一道,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城内外玩了几趟。

    广州一带的风貌,的确和京城差别极大,那些花里胡哨的教堂,对蕙娘来说颇为新奇,尤其是多彩玻璃绚丽非凡,广州有许多大富人家也已经换上了这样的玻璃窗。歪哥、乖哥同许三柔以及她的小弟弟十郎,有时甚至都不愿意和蕙娘一道出门,跟长辈一块,他们觉得有些拘束,因此蕙娘时常就和杨七娘做伴,她们两人有时甚至并不坐车,而是扮了男装骑马出去,只是戴个面纱遮掩面容而已,街上人亦司空见惯,根本没人多看她们。

    如此自由的风气,自然令蕙娘有几分乐不思蜀,这天杨七娘的马车回来了,两人又坐上车预备去城外赏花避暑,蕙娘先绕着马车走了几圈,方才笑道,“有意思,这轮子果然是有些弹力,不过也还挺硬的,只坐上去看看如何吧。”

    杨七娘看着亦很期待,两人上了车,才出了院子,蕙娘便道,“论颠簸,似乎没什么改善呢。”

    “那是因为青石板本来缝隙就宽吧。”杨七娘也是有些好奇,“且到了那边水泥路上再看看。”

    马行不一会儿,就拐上了水泥路,这轮胎在水泥路上跑,震动果然比木轮车要小得多了,当然还是免不得有些颠簸,但比起两抬小轿、木轮车的晃动,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蕙娘叹道,“难怪敢来贩卖,原来的确是有过人之处,我看,它在土路上的表现应该也是不错的,起码比木轮要好很多。”

    果然,这车在土路上表现也相当不错,不过又比不上在水泥路上的稳当。蕙娘道,“可惜,京城没有水泥路,不然,我倒是情愿带一辆车回去。”

    “以你的财力,在冲粹园和京城铺一条路也不算什么吧。”杨七娘笑道,“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你不是还一路铺了管子到环城河里去,就为了你们家的抽水马桶吗?”

    蕙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提起以前的这些事,她强笑道,“那也是初次,后来知道可以挖个蓄粪池代替,便再没这么兴师动众了……不过,要不是给我们家做了这个工程,他们也做不出这样的改进。现在倒是方便得很,我看广州,有钱一点的人家后院里好像都有这个池子了。”

    “这的确方便清洁。”杨七娘道,“如果从造房子就开始铺设,用料也不大费的。现在新城那边大部分人家都铺设了这种,还有人用蹲坑的,省料也更方便。这样一来,挑夜香的也省事,城里也干净,倒是两全其美。但我听三柔说,你们家除了这个,现在还用一种可以淋水的东西洗澡,只不知那是怎么办到的了。”

    蕙娘便详细告诉她如何往屋顶车水等等,杨七娘听得兴致盎然,因道,“这个可比用木桶要干净得多了,我也想折腾来着,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弄,你这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回头你把图纸给我,我照着弄几个,起码把三柔和十郎屋里的净房给改造一下。”

    蕙娘笑道,“世子夫人,这可要算人情的哟。”

    见杨七娘拿眼白给她看,她不禁笑着拿手比出一点点长度,“就是这么一点,也算人情呀。”

    杨七娘便拿手里的小荷包抽打她,道,“你就给我装吧,若是想做这橡胶轮胎的生意,你就再给我装。”

    论武艺,蕙娘可以轻易地制服杨七娘,她躲过杨七娘的袭击,作势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捏着你的脖子,叫你把橡胶产地乖乖地给我吐露出来。”

    杨七娘笑道,“你还挺有本事的么,来呀,我宁死不屈。”

    说着,两人就这样坐着拆了几招,蕙娘倒是没想到,杨七娘虽然身子怯弱,但拳法倒是耍得有模有样,因没用气力,两人这么拆招,她急切间竟不能奈何杨七娘。这么闹了一会,到底都是成人了,也就都罢了手,蕙娘掠了掠鬓发,道,“怎么,你想做橡胶生意吗?这个车还是在水泥路上走得最舒服,可虽说水泥是便宜东西,要铺满官道那也是天大的花费,没有水泥路呢,就是有钱人买了也没什么用。”

    杨七娘颔首道,“所以我让你出钱铺一条水泥路呀……从冲粹园到京城你们国公府门口,也就是几十里路,又有现成的官道,花费其实并不大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世子夫人,我虽然有钱,可也不是傻的。官道那是官府的东西,先不说我怎么才能去铺设,就是我铺了,难道这生意就做起来了?”

    她想了想,不禁又道,“难道,你的目标也不是要做橡胶生意,而是为了修水泥路?”

    杨七娘微笑不语,见蕙娘怀疑地看着她,才悠然道,“嫂子你瞧,你现在岂不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蕙娘忍不住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呀……你北上反正是走海船,就是修了康庄大道又关你什么事?你说你整天也不寻思着赚钱,就鼓捣这些事有意思吗?”

    “我并不缺钱呀。”杨七娘怡然道,“再说,就是为了更赚钱,这路才是非修不可呢。去西北发展机器,难道我不想吗?只是那个路实在难走,机器又沉重,运送速度慢,损耗又大。真把织厂搬迁过去了,先不说动力的问题,就是这个原材料的输送都不能实现。我这也是为国为民在打算呢,为了把江南这块鱼米之地重新空出来种地,还真非得修路不可。”

    蕙娘白了杨七娘一眼,道,“你就瞎扯吧你。”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明白杨七娘所说的,的确不是空话。现在的官道都是黄土路,遇到雨雪天气简直不能走人,运货过程磕磕绊绊那是常有的事,从西北到江南,就是有专人送信,一封信也得走上一两个月……若是能把大部分路段都铺设上水泥,动员的人力物力固然巨大,但日后好处也就慢慢地显现出来了,商业活动变得更加繁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宜春号的生意,其实也是有帮助的不说,更要想深一点……从中央到地方,消息传递的速度加快了,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也就随之加强。毕竟,军队开拔去某处,现在也变得方便了许多,尤其是步兵,速度那就大大地加快了……

    蕙娘忽然吃惊地意识到,水泥路也算是极为有用的新发明了,忽然间,她简直有些晕眩了:这些年来,泰西人给大秦带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多、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虽说那个地方,现在还是肮脏野蛮,但他们的国民,过的却是一种比大秦更活跃的生活。当然从现在来看,他们还根本无法和大秦抗衡,但,的确,大秦已经不能在每个方面,都稳稳地将那群夷人给压过去了。

    织布机、蒸汽机、轮胎、水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东西?火炮?有天威炮在,好像这事一时半会还不会发生,可按泰西人这个革新的速度,万一……万一捣鼓出了蒸汽轮船,万一把更好的火炮也给弄出来了呢?

    到了那时候,这群人未必不敢来打大秦的主意,南洋也一样距离他们的国家很远,可他们的确是已经开始在南洋广泛活动了……

    蕙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大秦竟会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就是现在,这想法也令她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她所知道的所有国家,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和大秦相比的,直到这一刻不能不承认大秦或许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如夷人的时候,她才发觉,她对天家、对朝廷……不,不如说是对大秦本身,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忽然间,她好像更理解了祖父在死前的那一番话,他所挣扎而下的那个艰难决定。在这一刻,她好像也有点理解杨七娘的种种作为,也许是因为多年居住在广州,使她了解了泰西的动向,这个古怪而又超然的贵妇,才会一门心思地捣鼓起这些奇技淫巧吧……

    若是因为如此,她不宣扬自己的想法,反而把真意藏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就是蕙娘自己,现在也不愿大声地去和别人谈论什么大秦不如泰西之处,她还算是浸淫在泰西的这些技术之中有一段时日的人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士大夫,又怎会接受这样的说法?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将会发展到哪个地步,说不准弄巧成拙,反而会激起意想不到的风暴……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沉思有一阵子了,杨七娘已略带惊异地打量起了她,蕙娘方才回过神来,思忖了许久,便缓了口气,道,“其实要修路,的确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件事却不能由下而上,反倒是由上而下来得更快。只要瞅准了皇帝做功夫,成事的可能,还是有的。”

    杨七娘皱起眉头,也是思忖了半晌,方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在想这事,但我拿不准,朝廷会拿出这么大笔银子,来做这回事吗?现在他们倒是有钱了,但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我是想,路修好了对运货肯定是有利的,不如大家凑钱搞一搞算了。”

    蕙娘望着她道,“你再欠我个人情,我就指点你一条明路,甚至还能为你稍微操办此事一二,你信不信?”

    杨七娘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件事耗费太大了,若是由我出面,说不定皇上会生出疑心。眼看南边又要有动静了,修路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蕙娘也没想到杨七娘放弃得如此果断,一时倒是有些被噎住了。但考虑到这路一旦修成以后的种种好处,她又有些心痒难耐,沉吟了半晌,方点头道,“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你说得对,修路毕竟是极有好处的,将来你觉得时机成熟了,也许我能帮你一把……”

    “不带算人情的?”杨七娘靠在车壁上打量着蕙娘,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可不像是你呀,嫂子……”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少埋汰我了,什么嫂子不嫂子的,若路能修成,对票号生意也是有利的,你当我真就是那么好心吗?”

    杨七娘呵呵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反而把话题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我想,你们肯定是要去南洋一次的,皇上本来就有意发兵南洋,也不会介意先礼后兵,知道南洋也没粮以后,他肯定也是被逼到了墙角上……到时候,歪哥、乖哥就别带在你身边了吧?留在将军府里和三柔做伴也好,你就放心好了,肯定不会出事的。”

    这还是杨七娘第一次把歪哥和三柔给联系在一起,蕙娘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畜生,就现在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等我们一走,怕更要闹得沸反盈天了,你若是害怕三柔被他带坏,尽管把两个孩子分开,这事上我是不会有二话的。”

    杨七娘摇了摇头,叹笑道,“三柔从小有主意,我这个做娘的也不会代她做主,都是看她怎么想了吧。歪哥虽然比她小了两岁,但两人合得来的话,我也不会多反对什么。只是孩子年纪还小,主意不定,有些事还是等大点再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两个孩子的婚事做出表态,态度倒是比蕙娘预想的要柔和得多。蕙娘讶异地抬了抬眉毛,也没好意思说歪哥对桂大妞的好感,只附和着道,“确实如此,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吧……只是我还以为,你们府里推波助澜的意思太明显了,你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这倒没必要了。”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随之转冷,“四郎、五郎毕竟不是我亲生,他们要怎么安排,我也不便插手到底。至于三柔和十郎么……日后京城那些人,见到他们的次数也不会太多了,这些事,我也懒得一一计较。”

    听她的意思,这几年间是不会放许三柔回京了,歪哥和她展眼就是几年的分别,等到两人都大了,谁还记得谁呢?难怪杨七娘也不大担心许三柔和歪哥的事,真要从距离上来说,歪哥以后看到桂大妞的次数应该还是更多的。

    蕙娘点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杨七娘伸了个懒腰,转头瞥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个有些淘气的笑容,道,“说起来,十郎今年年岁也不大,不如你快些生个女儿,我们两家换个亲吧!”

    蕙娘啐了她一口,道,“你就没个正经的时候——你预备什么时候给四郎、五郎说媳妇?桂大妞年纪也不小了,你再不说,我就去说,把她说给歪哥,急死你。”

    许四郎两兄弟也算是和桂大妞一起长大的,他们关系密切为蕙娘所知并不奇怪,杨七娘眼神转冷,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怕是没福。四郎以后是要袭爵的人,公公对他的婚事很是看重,还有我嫡母也对此事非常上心。就因为四郎中意大妞,嫡母几乎没跪在我跟前求我……”

    她的嘴唇,扭曲成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以为是我故意带坏四郎,要让他娶个声名尽丧的桂家女儿……就是公公对此都很不满,直说有善桐姐那么个娘,大妞绝好不到哪去。就为了这事,一家人闹了几次,四郎看重姥姥的意见,渐渐也不提此事了——其实就是现在去提,桂家也未必答应。按善桐姐的意思,是要等桂大妞十五岁以后,才给她说亲的……”

    蕙娘不动声色地道,“是么?那可还有几年呢。”

    更新补字若干

304、扩张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蕙娘在心底掂量着权世仁的表现:她和权世仁的接触并不太多,只有那么一次,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格相对比较温和,也更讲理些上。这一次下广州,权世赟是对她交过一些权世仁的底,但那些泛泛的言论,其中也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也不会凭着他的几句话,就给权世仁定了性。从他刚才的回话来看,权世仁对他大哥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权家私兵全军覆没,肯定要找个人出来负责,其实基于在会上大家的表现来看,权世仁要比权世赟还更危险。

    先下手为强,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权世仁又为什么犹豫呢?蕙娘想了想,便没逼迫权世仁,和他痛陈厉害,而是叹了口气,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其实这事说来还是怨我,如不是我出了这个主意,儿郎们也不必出海冒这么大的风险……”

    “虽是无奈之举,但也是大有必要。”权世仁出人意表地道,“你可能还没留心,但凤楼谷的确是招上了盛源号的注意,他们软磨硬泡地,到底还是和凤楼谷附近的居民接上头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入谷,但对谷中情况,也有所了解。这种时候如果还经常有成年男子成群结队地入谷,岂非是惹人疑窦之极?也就好在我们族兵行事一直非常小心,出入都掩人耳目,最近又是真的没有什么男丁在谷内,这才没有惹来更多的注意力。”

    在有心人眼中,军队行进的痕迹是无法掩饰的,和一般的居民不同,盛源号要打探的话,只要这支兵在凤楼谷附近有活动,就很容易被他们捉住把柄。到时候,权家该如何对皇帝解释?当然现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权家在众人眼中本来就出身朝鲜,有一部分族人在朝鲜居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说权家的身份危机,在明面上是已经得到了缓解,现在只要遮掩鸾台会行动的轨迹,让别人无法把他们和权家联系在一起,那么凤楼谷即使暴露在外,也都无关紧要。

    蕙娘轻轻地嘘了一口凉气,看来仍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孙侯出海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转的消息,看来,要么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浪,要么就是已经找到了一条去新大陆的航路。他们从没有走过这条路线的人,都能走出一条路来,我们的儿郎也许真就是过去了也未必……”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权世仁摇了摇头,“出海总是有风险的事,谁不能预料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折损得这么厉害,竟然是近乎全军覆没……”

    他叹了口气,道,“你对族里的财政还不太了解,这批船包括货物,花费不少,现在族里是还被瞒在鼓里,不然,会采取什么行动弥补这个漏洞,还真很难说。说不准都要向你的宜春号开口了。”

    蕙娘现在的身家,倒也不在乎一点银子了,但她也不会就表露出这个态度,因一抬眉毛,冷笑道,“想要钱?好啊,都是自家人,分什么彼此。只是我却不会支持敏叔,明摆着他动完了世赟叔就要来动我们家,谁还给他献这个媚。”

    此话也的确不假,权世仁有点尴尬,却无法反驳,他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蕙娘想了想,也大胆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天威炮图纸失窃的事,世仁叔心里有数吗?”

    此事她在来广州之前也没和权世赟等人提起,更因为没见良国公,也没说这事。此时在权世仁跟前刻意没提来源,权世仁亦没顾得上追问,他惊得一跳,“什么?天威炮的图纸流了出来?你肯定是我们的人干的?如是,我怎么一点没收到风声?”

    蕙娘道,“这件事我也不是通过会里公文的途径知道的,不过,觉得很像是会里的手笔,又也没在会里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也不知是我还没到那个级别呢,还是的确有人瞒着会里做事……”

    权世仁对于她的权限,倒是不予置评,也算是肯定了蕙娘的猜测:鸾台会私下一些布置,说不定连良国公都不知道,更别说她了。他站起身走了几步,面上凝重之色已是再难遮掩,思量了许久,方才摇头道,“该不会这么愚蠢吧,天威炮我们能拥有一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自保——但若流传到罗春手上,那无异于养虎为患……”

    却是毫不犹豫地就把此事算在了鸾台会头上,蕙娘心里也有数了,对于天威炮,鸾台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准已是拟定了一些行动计划,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未曾付诸实行罢了。现在,很有可能是有人按捺不住,没有经过程序,自己就贸然出手了。

    “自从之前斩断了和罗春的联系以后,也不知我们在军火作坊的势力还能残存多少。”蕙娘蹙眉道,“就算偷了图纸,难道还能造出来吗?这造炮又和造枪不一样了,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是罗春拿了图纸,也没那个能力吧。其实就是从前,私造些枪也罢了,大炮这种东西,难道还能私造?”

    权世仁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亦不知详情,不过天威炮的图纸肯定能卖上极好的价钱,也是肯定的事。就是现在不卖,他们握在手中,日后也许还有大用的。”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这一次这图纸,是否从杨善榆那里泄漏出去的?”

    蕙娘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此事就是鸾台会的手笔,她叹了口气,道,“这我也不清楚了,似乎连燕云卫对此事都还不知情。”

    含含糊糊的,似乎不愿把消息来源告诉出来……权世仁眼神一闪,道,“是你在会里、族里的关系说的吧?”

    似蕙娘这样身份,在鸾台会、权族里没个把心腹,以后如何接手事务?当然,她现在身份敏感,不愿对权世仁吐露太多也在情喇中。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并未否认权世仁的猜测,权世仁也未多问,他又坐下寻思了半晌,方道,“有一点也许你是没考虑到,也许是考虑到了不愿多说。偷天威炮图纸,应该不是拿去卖的,除非他们丧心病狂要卖给日本,在两国间挑起战火,但即使如此,幕府可能也拿不出让人心动的大价钱。世赟没什么理由瞒着你们去图谋这个图纸,现在他是一门心思已经把赌注全压在德妃身上了。我这里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定国公在日本海的表现,实在是太抢眼了点,我看,应该是大哥心动了,也想为我们自己的舰队,配备这样的炮台。”

    权世敏僻处东北,和香雾部的接触不多,只有对清辉部的控制最为严密。他不知道权家舰队已经几乎全军覆没,还在为日后做准备,亦在情喇中。蕙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如此一来,当他发现自己枉费心机的时候,想必就会更动肝火了……”

    权世仁摇头叹道,“不是说我就赞成老大上位,也不是说我就图谋龙首的位置。侄媳妇,今日我和你也交浅言深一把——会里图谋的这件事有多飘渺,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然而,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为了咱们家着想,那也得好好地走下去。我之所以自请到南边来,为的就是回避这样的冲突,可以专心为族里做点事,能把族里家里的和平给维护好……今日为了我自己,要把老大、老.二都给搞下去,看世赟的意思,老大的活口都不打算留……我有点迈不过这个坎。”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蕙娘也只好做出动情之色,她低声道,“和世仁叔说句心里话吧,自从我过门,大哥夫妇回老家了,三弟夫妇去江南了,四弟最后一次出现,被人砍了一刀生死未卜。这个家也被我闹得不像是个家,在外人看来体面,其实不过撑着个面子罢了。我就是成心故意的么?只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罢了。您有孝顺之意,人家未必有孝悌之情,这个龙首的位置,亦不是和您做交易,都是一家人,不会这么生分。只是世赟叔也要体现自己对您的情分和信任,就是我这做小辈的,说实话也未必有能力、有时间接过这个担子……”

    这么款款道来,到底是把权世仁的表情给说得渐渐缓和了,他犹疑着道,“若不是天威炮图纸失窃的事,我顶多是两不相帮,可老大这几年做事,有点越来越没谱了……”

    蕙娘也觉得权世敏简直是儿戏,这事若真是他做的,权世赟、权世仁两兄弟就算没异心,都要和他翻脸。说穿了,这种东西就算是去图谋,也得掌握在会里、族里大家手中,这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意思?好像还防着别人有什么计划似的。如不能绝对保密,一旦被人觑出端倪,会内不内讧才怪。风险这么大,这么难以运输和隐藏的东西,就是造出来了也是烫手山芋,留在手上用处简直少得可怜。难道凭着几门炮就能把大秦打下来了?如不能,造它又有什么用?凡是支持走德妃路线夺权的人,恐怕都要挑头和他做对了。

    权世仁性格柔和,又在广州住久了,可谓是见多识广,对于武力夺权的看法是不问可知的。蕙娘亦叹道,“现在才拿到手也罢了,怕的都还不是转卖,而是他真要自己造炮……我今日能脱身过来,就是因为封子绣到了广州,这几天无事,他带仲白去看当时炸掉的矿山。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燕云卫外松内紧,对前事还是难以忘怀。军火作坊已被清洗过一遍,没那么保险了,要再出点幺蛾子……”

    “这倒不会。”权世仁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口道,“生熟铁可以从罗刹国进,只是造好以后又要造炮弹等等,花钱多不说,藏在哪里?如何作用?没有舰队这就是白花钱白担风险,唉,可这话和老大一说,我和世赟都得倒霉。”

    蕙娘顿时在心中记下了罗刹国几个字,因又劝了权世仁几句,权世仁始终难下决心,道理都是明白,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弑兄。蕙娘亦没得办法,只好叹道,“我也是被世赟叔请来做说客的……本身能说的话不多,不然,倒是可以承诺给世仁叔,只关不杀……不过在我看,您要是不掺和这事,或者说稍微倾向于世赟叔,都难以阻止手足相残、两败俱伤的惨剧,倒是能和世赟叔站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还能避免彼此之间真走到出人命的地步呢。”

    权世仁神色一动,终于缓和了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蕙娘也是见好就收,又说了几句,因道,“我现在住在将军府,和您见面也得小心。您如有话,可以直接带给世赟叔,要不是他现在实在走不开,估计都想亲身过来了……”

    权世仁笑了笑,便起身送她,道,“之前没去将军府,固然是想避开你,也是有些忌讳许家那对夫妻。他们在广州经营多年,耳目众多。广州城内许多事,明面上和他们没关系,私底下却是他们的人在做。我平时不以大掌柜的身份出面应酬,今日过来见你也是特地绕到他家化过妆才来的。到将军府去,也怕是有破绽。你在将军府里居住时,一切也都要小心为上,和会里的联系,没有必要就不用过分频繁了……”

    蕙娘忙道,“正是,横竖我已经快下南洋了,亦不打算和会里过多地联系。世仁叔您就直接和京里写信吧,希望我们回国时,能听到两全其美的好消息。”

    权世仁也知道蕙娘一行人南下的目标,他颔首道,“可惜了,在南洋和军队里我们没有人手,不然,说不定也能给你们帮上一点忙,不用事事都看许家人的脸色。”

    因便和蕙娘道别分手,蕙娘回家时,许家管家还笑道,“少夫人真是贵人事多,好容易得了空,还要过问家中生意。”

    蕙娘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这些大管事,仗着自己年资深厚,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年轻的主子都敢给脸色瞧……不整顿整顿风气,真把主子们当佛像供了。”

    她又道,“说来,你们家时常有快船上京的是不是?我倒想搭你们家的船,给我妹妹送点药材。”

    那管家忙道,“正是,往京城去的快船,按例是五日一发。一路不歇帆的,现在这个天气风大,若是没台风,到北边也就是十天的功夫。您有什么要送的就只管吩咐,到了当地略微停靠半日,也耽误不得什么。”

    蕙娘笑道,“那感情好,我听仲白说,你们广州药材好,正想着给她送些保胎的药材。这几天忙,又耽搁忘了,今日去同和堂走了一趟,倒想起来。”

    因便去同和堂取了上好的保胎药材,又添了药方。并附上给文娘和绿松的家信。又随手指派了身边一人过去送东西,管家当日就给她安排上了上京的快船,晚上便送走了不提。

    余下几天,蕙娘又去新城看人铺设水泥路,出入都用杨七娘的新车,还把宜春号广州分号的掌柜叫来说了几句话,问得广州分号在新城也有铺面,便点头道,“这种铺面,闲来可以多买,看广州的样子,只要国策一天不变,只会更加兴旺发达的。这种铺面,肯定是稳赚不赔。”

    等权仲白回来了,知道她这几天的行程,也都笑话她就是闲不住,杨七娘更道,“还当你不出门去玩,是真的累了,原来是想寻个空档把这些事给做了。你怎么就有这些精神!”

    蕙娘叹道,“我不做,难道还指望别人来做?”

    说着,便拿眼去看权仲白,权仲白故作没看见,众人都笑道,“都做,都忙。神医也忙呢,这回出门去,路上还顺手救了两个人。”

    杨七娘和许凤佳出门回来,也都各有事忙,倒是封锦拿了今日寄到的情报,又来寻蕙娘一起同看。两人一道,到底是把这些第一手的资料给整理了出来,将南洋的海图,都给染上了许多不同的颜色。杨七娘忙过一段,也绕过来看热闹,因笑道,“都说南洋是黄金与香料的宝藏地,这样看来真是不假。这些伊比利亚人从前好像还说是为了传教,现在么,一切都是为了胡椒!你看那些被人侵占了的地方,多半都是香料产地。胡椒、豆蔻、丁香,这些东西,泰西人是最看重的了。几乎不亚于对我们的瓷器和茶叶、绸缎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年开埠以后,我们的产品走出去多了,价格都有下跌。倒是香料的产量没有提升多少,利润还是那么丰厚。”

    她毕竟在广州多年,虽然对细节不甚了了,但说起南洋大势,也显得头头是道。封锦背着手站在这张大图跟前,眺望了好一会,才道,“他们侵占的区域,看来除了香料产地和矿山以外,并没有更多地方了,结合我们已经知道的驻军分布图来看,对南海诸国的土地,他们也没有多少兴趣。我们只是租地的话,未必会惹来他们的干涉,如此一来,南洋诸国更是不在话下了……”

    他敲着桌面思忖了片刻,道,“我看,我们未必要以朝廷身份出面,可以先拨出一些战船,也学那些泰西人,以他们所谓公司的名义,成立一个商号,直接开去谈买地的事,能买下来那是最好了,买不下来就直接占……预定用在这上头的银子,主要还是要规划给那些愿意来种地的人。”

    现在众人对南洋的情况,不再那样一无所知了,杨七娘也插口道,“听说那些公司在矿山和香料产地,用的也都不是当地人,而是从我们这里买过去的华人奴隶,还有天竺一带的贱民。南洋诸国应该也习惯了不是他们国家的人在当地出没。不如先占地,再谈买地的事,象征性地给点钱,把军船开过去,这件事多半能成。”

    封锦还客气一点,想的是先礼后兵,杨七娘直接先占为王了。封锦不免微微皱眉,沉吟不语,半晌才问杨七娘,“妹夫怎么说?”

    “他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只听命做事就是了。”杨七娘微微一笑,坦然道,“现皇帝下令复垦台湾农田,把这块大粮仓做起来,他把许多人手都分配到那边去了。需要打的话得提前说,他还要把人给叫回来。”

    封锦便又看蕙娘——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足够出众,蕙娘尽管也是个美人,但他待蕙娘却是客气有余,压根就没有半点心动。也因此,蕙娘和他说起话来倒是相当自在,并未感觉到和定国公等人相处时的拘谨和戒备。见封锦望着她,便坦言道,“一般说来,先礼后兵的结果只是让他们提高警惕。按南洋诸国对泰西人的处置办法来看,他们说不定连钱都不要。到时候再派出特使贿赂一下关键人物,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也未可知。”

    杨七娘亦赞同道,“两军对垒,可没有什么道义之说,事态一步步降级,总是比一步步升级来得更好。”

    封锦来回望了蕙娘和杨七娘几眼,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心狠!”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否认两人的提议,而是沉吟道,“现在那个地方,诸侯藩王的势力最多,所谓国主,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先发国书,争都不知要争几个月……”

    蕙娘和封锦到底不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杨七娘却嗔道,“表哥,你别一边骂我们心狠,一边用我们的策略好不好?”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我不搭理你们了,越性连这个主意都不算是我出的,只是蕙妹妹的点子。”

    蕙娘道,“哦,这又赖到我头上了?你们两人一个搭台一个唱戏的,只是要给我扣屎盆子么?那我还不捧场了呢。横竖我也没受朝廷的俸禄,仲白亦是个闲散的人,说走就走,都不带有二话的。”

    封锦和杨七娘对视了一眼,杨七娘站住脚笑道,“嗳,闹起脾气了。水泥的配方不要了吗?”

    蕙娘知道自己对水泥大感兴趣的举动,估计是没瞒过杨七娘,不由气道,“哪有你这样公私不分的。”

    话说出口,以她的城府,亦不禁面上一红,方才若无其事地岔开道,“既然定了这个策略,不若就来勘测地方吧。就探子们发回的报告来看,安南、暹罗、高棉,彼此正征战不休,并不太适合选择,倒是吕宋空地还多,不过那里全境都在弗朗机人的控制之下……”

    现在要选地了,众人一番总结,这才发觉虽说各路泰西人还没有全面统治南洋诸国的意思,但也有许多国家的朝廷已经是名存实亡,只能接受泰西人的蹂躏,而能顶住泰西人侵略的,又都是那些朝廷强而有力的国家,想要轻描淡写地先行占地,多半只会激化事态——这块地,的确还真的不大好选。

    这选址虽然还是纸上谈兵,但却是十分重要的决策,封锦和蕙娘两人无法下定决心,到后来竟要把许凤佳、林中冕这两个一文一武的大管家拉来参赞,连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帮着一道整理资料。杨七娘十分擅长文书工作,帮着众人拟了一张表,把势力分布、地理位置都标了出来。众人围着一张表出了半日的神,许凤佳道,“我看,要找出那么一块可以先占了再和南洋本土朝廷联络的土地,实在是有点难。”

    林中冕亦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不错,真有这样肥沃无人的土地,当地土人怎么也会过去几个的。除非要从荒地开垦,但那样的话,花费的时间就多了。”

    他不禁又瞅了蕙娘一眼——此人和封锦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封锦毫不在意蕙娘的美色,林中冕却是一见蕙娘便惊为天人,差点没当场失态。还是看在权仲白就在一边,才没盯着蕙娘直看——又正色道,“我刚才看到婆罗洲一带的探子回报,恍惚看到那一带动乱频频,好像他们的殖民者国势已经衰微,有些自顾不暇了,又要排挤当地的华人……嗯,叫什么来着?排挤当地的华人公司,那里本来住了有两万多华人,正在打仗呢,双方摩擦频频,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在座的可以说没有一人是政坛初哥,均都明白了林中冕言下之意,许凤佳长长地哼了一声,意兴阑珊般道,“这个婆罗洲,就是从前所说的渤泥国吧?的确离我们也不远,那里的土地,是否适合耕种呢?”

    杨七娘查看了一下表格,道,“那里就是以农业、矿产为主的,当地土人不是种地,就是在荷兰人——他们的殖民国——手下做矿工,林兄说的那些华人,也是在当地开矿业公司的,就是因为他们也采矿,荷兰人想把他们排挤走,这才打起来了。”

    林中冕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般道,“大秦眼皮底下,也容这些跳梁小丑逞威?婆罗洲离大秦这么近,这些华人,难道就不是大秦的子民了?敢欺负我大秦的子民,是瞧不起我们的天威炮么?”

    更新补字后补

306志向

    既然下定决心要图谋婆罗洲,诸位重臣自然也都行动起来,各有各忙。就连权仲白也买了许多烟土回来,要更深入地研究它的药性。倒惹得杨七娘紧张不已,屡次告诫权仲白道,“我虽不知是怎么抽的,但这东西就是闻着烟气也容易让人上瘾,神医万万要小心。”

    权仲白毕竟是到过南洋的人,虽然和当地权贵没怎么打交道,但也模糊听说这东西是如何服用的,因道,“放心吧,我可不会烧烟泡。就是想,我也没有成套的烟具。”

    这种测试药性的事,对于医生来说,也只能是找人来试药了。许多医生都是自己服药,但权仲白一般自己不吃——从前是受父母之命,现在有蕙娘在旁,自然更不会让他做这事了。只随意在死囚中悬赏一番,便找到了一些志愿挣钱的死囚出来服药。有时蕙娘过去看他,都能感觉到屋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生鸦片味道。

    至于蕙娘,则成日和封锦商讨,该如何建立这个明面上的所谓‘公司’。如今对大秦周边的环境,众人也都不是一无所知,比如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现在已经是天竺实际上的管辖者。据说曾经遍地黄金白银的安宁佛国,如今已是白骨累累、荒原尘漠,十成人里竟能饿死三成到四成。便是活下来的那些人,也都是苟延残喘,从早劳作到晚,都只能吃一两口稀粥。而英国人手头却囤了数额惊人的大米,预备分批运回国内,作为他们在战争中消耗军资的补充。

    这件事,在天竺周围各国都比较有名,稍加打听,众人都已经明白个中始末。不过,天竺距离大秦,陆路毕竟还是隔了一个西藏,若要走海路绕过去,那一带已经是英军的地盘了,水师失去背靠大秦的地利,未必能占得了多少便宜。而南海诸国又的确没有过多地产米,除非和英国人一样,把一个国家拿下,大半住民饿死,不然,也真压榨不出多少粮食来。

    不过,不能这么做那是一回事,东印度公司作为背靠英国朝廷,带有官方色彩的特许公司,其架构、人事的设置,还是值得参考的,还有南洋诸国也有不少公司存在,蕙娘亦通过宜春号汲取了不少这方面的信息,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对董事会、监事会等架构,有天然的兴趣,如今因缘际会来到广州,倒是燃起了久违的求知欲,每天研究这些规章制度。封锦亦忙于处理从南洋源源不绝往回输送的情报,又要协调燕云卫做事。许凤佳和林中冕,一个指挥军队往回收缩,从台湾撤出来回到广州,还有一个,则在挑选合适的船只组成航线,又派人去和婆罗洲上的华人公司接触,给这个未成立的公司在婆罗洲寻找盟友。众人各有事忙,倒也很快上了轨道,倒是把杨七娘给闲下来了,她亦不带孩子,家事每天自然有管家处理,杨七娘时常到船厂去,也不知在忙活什么,蕙娘还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克山从苏州到广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领着一群夷人工匠在捣鼓蒸汽船,这其中还有杨七娘得到的瓦特。

    从前她是不在意,现在人到广州了,才晓得瓦特在英国也算是有一定名气,曾改进过当时英国的蒸汽机,只是当时为了避开战乱,隐姓埋名地来到大秦以后,因这姓名常见,和他同来的人又都不知底细,才这样机缘巧合地落到杨七娘手中。也所以,她才能在几年内就把蒸汽机给推广开来,而且还越改进越复杂。蕙娘心底,亦不禁暗叹杨七娘消息的灵通——在大秦船队去到泰西之前,大秦和泰西人交流的窗口,只在广州而已,而杨七娘能在孙侯归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发觉、注意到瓦特的信息,并且能有一批手下,跟船到了泰西以后,有足够的眼光瞧出此人的重要性,回来给杨七娘带信,就可见她手底下能人不少,却偏偏还能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其深藏不露处,起码是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练的政客。在她看来,虽然杨七娘本人对于这些机械近乎是一窍不通,但若说大秦有谁能把蒸汽船给发明出来,这个人肯定也和杨七娘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对杨七娘谈起此事时,杨七娘却并不太乐观,她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闹出来的,连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要以此混合风帆为动力,现在也不是做不到,但太耗煤了,速度也不够快。克山和瓦特都只擅长机械,不擅长造船,我们手里的资源,还是太少。善榆族兄又那样忙,现在得了空,只怕休息都来不及,也难惦记蒸汽船的事。”

    说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不过现在白云观里可看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了,虽然因为火器当红受宠,众人都愿去研究火器,但也有人独辟蹊径的。我刚收到京城来信,有人设计出了新的高炉,练出的钢铁,纯度比从前要高得多了。日后天威炮的威力,也许能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定。就是江南一带,也有人对织布机不断地做出改进,自从克山以后,骡机现在又做了不少微调啦。”

    今日蕙娘有空,带孩子们来船厂逛,她和杨七娘在码头边站着说话时,四个孩子正在码头上跑来跑去,乖哥看到那满天的脚手架,还有被拆卸了一大半,连内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船只等等,早已经是看得迷了眼。连歪哥都是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倒是许三柔和许十郎以前都时常过来船厂,因此并不觉得如何。蕙娘、杨七娘两人正说着这些年来机器工业的变化时,乖哥跑来道,“娘,好大的船呀,咱们要坐着这样的船出海吗?”

    打仗带几个女人,其实已经够不成体统的了,还要带孩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蕙娘歉然笑道,“是娘要坐着这样的大船出海,你和哥哥得乖乖呆在广州,再过一阵子,和你三柔姐他们一道读书上课。”

    一听说要读书,权家两个孩子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连许十郎都露出不快之色,唯有许三柔笑道,“好哇,我最喜欢上课啦,功课都那样简单,成日里玩也玩得腻烦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有什么意思。”

    歪哥顿时币心道,“我也喜欢上课!”

    蕙娘道,“那你明天就开始上课吧,其余所有人都不用上,你喜欢,那就你上好了。”

    母子两个斗了几句嘴,蕙娘见两个孩子对于被安排在广州并未有太多不满,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有心多带着孩子们四处走走,享受一下为数不多的天伦时光,可歪哥现在正是野的时候,又在许三柔跟前,不愿太粘母亲,她只好握了乖哥的手和小儿子在码头上散了一会步,见乖哥放慢了脚步,便道,“累吗?娘抱你走?”

    乖哥点了点头,冲蕙娘伸出手来,蕙娘抱着他走了几步,也不禁笑道,“乖哥是大孩子啦,时间过得真快。”

    乖哥靠在母亲肩膀上,害羞地一笑,指着船身道,“真威风啊——这个码头和好些码头比,要干净得多,也没那么臭呢。”

    蕙娘道,“造船码头都是这样的,最臭的那是渔民码头,一般货运、客运码头,没什么味道,这种船厂内的码头就更别说了。”

    “娘会造船吗?”乖哥眨巴着眼问,蕙娘摇头道,“我不会。”

    乖哥有几分失落,“我还以为娘什么都会……”

    他又在母亲肩上靠了一会,便挣扎着要下地来,道,“我好重啦,娘抱得我也辛苦的。”

    蕙娘虽然更为歪哥头疼,但对小儿子亦绝不少偏心。乖哥性子,亦是贴心懂事得不行,让她每每都有打从心底融化出来的感觉,因抱紧了乖哥,道,“谁说你沉?娘就是抱着你走一整天都不会累的。”

    她抱着乖哥走了一段,在这个干涸了的池子边缘站着,指着那船和乖哥闲话道,“我们乖哥喜欢大船,长大了,娘给你买一条船队,你让他们去哪就去哪,你说好不好?”

    乖哥偏头想了想,害羞笑道,“我不要船队——我也不喜欢坐船,可我好喜欢造船呀——娘您看,这些一层层的甲板,多漂亮,横直竖平,真可爱!以后长大了,我也造这样的船给您坐。”

    自己这两个儿子,歪哥是够有心计的了,他的兴趣好像也不在读书习武上,反而更喜欢和人打交道。乖哥呢,从小乖巧听话,但志趣却还不太明显,现在听说他想做个工匠,蕙娘不免微微皱眉,立刻想到了杨善榆。她欲要说话时,见儿子一脸希冀和喜悦地望着自己,便又换出一张脸来笑道,“好,那我可等着了,乖哥这么厉害,肯定能造出最厉害的船给娘坐。”

    两母子正说心底话呢,歪哥跑来妒忌道,“娘怎么尽抱着弟弟——”

    他看了不疾不徐跟过来的许三柔一眼,硬生生地把剩余的话给咬掉了,道,“乖哥,下来,你都多大了,娘抱着你手酸呢。”

    乖哥最听哥哥的话了,因便立刻挣扎着要下地,蕙娘也的确有点乏力,便把他放下了,笑道,“那乖哥帮娘亲揉揉手吧。”

    乖哥顿时听话地握住母亲的手揉了起来,他自豪地告诉哥哥,“以后等我大了,要造一艘最大最好的船给娘坐!娘都和我说好了!”

    此时杨七娘也带着许十郎慢慢走来,听见乖哥这样说话,不禁笑道,“小乖哥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呀?”

    乖哥道,“那当然是说真的了!”

    杨七娘便冲蕙娘抬起一边眉毛,蕙娘也知道她的意思,因道,“孩子们想做什么,我和仲白都不会过多干涉。干嘛非得读书习武呢,我们做长上的人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吗?”

    杨七娘弯眸一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不错,理想没贵贱,造船造得好,也能名留青史呢。”

    蕙娘道,“可不就是如此?我自己一辈子的路,都是为人安排好的。我受过的苦绝不要孩子们再受,想做什么,我都由得他们,只要是不是游手好闲,那就都好。”

    对于两个孩子的未来,她也不是没有过犹豫,歪哥今年都七岁了,不论走哪条路,已经可以开始铺垫。可直到此时说出口时,蕙娘才发觉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已经确定了下来,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她甚至没有多少感慨,只随口逗许十郎道,“十郎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许十郎今年还小,他和乖哥年纪相差仿佛,但比乖哥还要稚气一些,含着手指道,“我想做个大厨子,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道,“想吃好吃的,那你得做老饕客,做厨子有什么用?”

    许十郎道,“那我就都当——”

    又拉着乖哥跑到前面去玩,杨七娘恐他出事,便跟在后头,已经走远,蕙娘又问许三柔道,“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许三柔背着手想了想,竟耸了耸肩,大大地违背了一贯的习惯,她道,“我想继续和如今这样,想出门就出门,想访友就访友,想经营生意就经营生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蕙娘不禁一愣,片刻后才笑道,“你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志向吧。”

    许三柔认真地道,“这算是最大的志向啦,要学造船不难,学厨艺也简单,唯独想找个这样的夫家,却是难上加难呢。我时常和娘说,要不然我也做个守灶女,终身不嫁得啦。”

    蕙娘还没说话呢,歪哥先笑道,“这不都是极为简单的事吗,真不知你在愁什么,谁会那么小气呀,娶个媳妇来关在家里,成天不让出门。你瞧我娘、你娘、你娘,不都时常东奔西跑的?说一声出门也就出门了。”

    许三柔似笑非笑地道,“那是因为我爹、你爹开明呀……你以为这样的相公就那么好找啊?除了我娘、你娘还有桂家婶婶以外,你看还有哪家的太太能这么自由自在。”

    歪哥这才明白许三柔的意思,当下拍胸脯道,“三柔姐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也不拘束着你!”

    许三柔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说了可不算数。”

    她提起长袍脚,冲远处弟弟喊道,“十郎,别跑啦,再跑栽下去了!”

    便轻快地离开了歪哥和蕙娘,歪哥眨着眼想了半天,才哼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三柔姐真正狡猾!”

    说着,立刻便来纠缠蕙娘,道,“娘,以后我娶了媳妇,你可不许管束她!”

    蕙娘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她如何听不懂许三柔的意思?她对于这小姑娘又典雅又大胆的作风,也有点欣赏,只是不忿气歪哥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也不给准话,只是哼哼着,也学着许三柔,冲杨七娘道,“哎呀,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说着,便冲杨七娘缓步走了过去。徒留歪哥一个人在原地急得跳脚——

    集中朝廷的力量来办一件事,这件事必定是能办得又快又好的,不过大半个月光景,已是诸事齐备。先遣船往婆罗洲上路了两天以后,封锦、卢天怡、蕙娘和权仲白四人,带了许凤佳麾下的能干将领一道领了众船队,也往婆罗洲慢慢地开了过去。他们此去,不但是为了实际看看婆罗洲的情况,也是为了摸摸荷兰人的底气,以便日后展开谈判。

    作者有话要说:四个孩子,三种理想,2个成真,1个落空~猜猜看哪个最倒霉,落空了,哈哈。

    这几天的确累得很,抱歉今晚更新得也很晚,从明天开始尽量会回到7点半、4000+的节奏!

307祸水

    虽说是出公差,但到了广州以后,两人各有各忙,还真没怎么在一起说过话。权仲白是直到上了船才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死囚带上船,难免有所不便,而生熟鸦片他也做过少许研究,足够清楚其的性状和药力表现了。

    至于蕙娘,虽然有不少公事也带到船上来和封锦讨论,还想顺带在几个港口视察一下南洋分号的情况,但这些事毕竟都不急于一时,现在两个儿子又被留在广州由杨七娘和她留下的几个丫头妥善照看,虽说又要航海,但蕙娘的心情也还是不错的。现在天气炎热,她便索性换了男装,还能穿得轻薄一些,当不用出门和别人见面的时候,就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躲在船舱中纳凉。

    权仲白对此倒是十分泰然,还劝解蕙娘道,“你现在是不觉得,到了南洋就明白了,南洋的女人,穿得比这个少得有的是。稍微乡下一点地方,男男女女都只在腰际围条布就算是穿过了。”

    蕙娘嗔道,“那也是她们么,我们哪能如此放浪形骸,露出手臂给人家看到了,现在是不说什么,也没觉得什么,回到京城就觉得不好见面了,倘若偶然说走嘴了,还以为我和他们谁有什么私情呢。名声还要不要了?”

    权仲白笑道,“你出门的事要是传开了,还会有名声吗?”

    他虽然言之成理,但蕙娘还是有些放不开。好在她身家豪富,这一次过来南洋也是有备而来,早有人给准备了轻薄透气的麻料,还有冰蚕丝的里衣,习武之人又耐得寒暑,即使穿了两件,也不觉得多么暑热。倒是她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受不了南洋的暑热天气,有的中暑,有的呕吐,有的又拉了肚子,多亏了权仲白在船上给开药针灸,众人都没有大碍。

    船再往难走,天气更加是热得不堪了,虽然已经接近新年,但天气比京城的夏天还要热上许多倍不说,因为身在海上的关系,还十分湿润,就是封锦身边的亲卫,也有受不了这暑热天气的,蕙娘也顾不得仪态了,成日都缩在他们私人的甲板上,躲在背阴处纳凉吹风,外袍越穿越短,到最后干脆只穿了短袖中衣,再配合各种祛暑药和内功心法,来调节自己的身体,不然,真觉得热得都要生病了。

    “这样天气,若是再遇到密林,很容易就能捂出瘴气。”权仲白倒显得心静自然凉,他半靠在阴影中的躺椅上,望着下头甲板上水手们在酷暑中做事,语气悠闲,甚至还隐隐透出清凉之意,很有几分寒暑不侵的意思,“要不是广州水师南征北战,这些年来已经积累了不少在炎热天气下打仗的经验,就是要来打婆罗洲,也不敢放言必胜。婆罗洲毕竟不小,若非这些年来荷兰人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又有华人公司在上头,光靠外来军队,根本就打不下来。”

    蕙娘也觉得历年来都很少有人往南洋开辟国土,果然不是没有原因——连海上都这么热了,陆上只有更热的份。她叹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算是南北都走过了,若是能再去过西边,也算是东南西北走遍啦。别说是女儿家,就是一般的男人,走过这许多地方的恐怕也不多见了。”

    一时又对权仲白道,“你从前问我想不想去泰西,那时候是真的不想去,觉得那里又脏又臭,到了南洋,我倒想去泰西走走了……”

    权仲白道,“哦?怎么又想去了呢?”

    蕙娘不免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从前觉得泰西各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直到出了海,才觉得他们的确挺有本事。宇内之大,几乎无极,谁也不知道天涯海角究竟在哪,可就是这些我们已经堪明了的确存在的地方,又有哪里是他们没有去过的?新大陆什么的就不多说了,听说从婆罗洲再往南去,开上很久很久,还有一片土地,杨七娘叫做澳大利亚……那里也已经被泰西人占领了。泰西人本国国土小,可算上殖民地的疆界,就比大秦要大了。”

    见权仲白有些不明所以,她便笑道,“你不觉得,这么小小的地方,却能做到这样大的事业,十分出奇么?我想看看泰西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有而我们没有的。”

    权仲白点了点头,蕙娘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想去泰西?”

    “我就想去增长一番见识……”权仲白有点发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去看看那边医术如何,不过听了许多夷人工匠的话,大概也知道泰西人的医术不如大秦远甚,因此更多的还是想去走走看看而已。”

    这里一眼看到天边都是海水,整个甲板除了夫妻两人以外,没有人会上来。说什么话都不用小心,蕙娘不禁哈哈笑道,“从前你觉得我没理想,和我说不上话——俗得很。现在我有理想了,你难免又觉得我太能干,在我跟前,你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了吧?”

    权仲白笑道,“你能干是真的,说我没心没肺,我可不觉得。”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里的蒲扇给蕙娘扇了扇风,又道,“不过,你要想为了这事去泰西的话……是不是说明,你的想法也发生变化了?”

    蕙娘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什么事感兴趣,也未必就要一步到位么。”

    她不愿再说此事,毕竟现在根本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便转了口问权仲白道,“你对鸦片的研究,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权仲白叹道,“杨七娘说得不错,这真是厉害无比的毒物。我从前觉得和烟草毒性也差不多,虽然能提神醒脑,但一旦断了就容易想。可烟草好戒,这东西却不行,我找的那些死囚,有的是军士出身,身强体健的,按说要戒应该也容易些。可就是这么个人,抽起来了就没个完,第一天抽五个六个烟炮,第二天就是七个八个,等到我们走的时候我断了他一天,他已经是涕泪交流,连站都有点站不起来了,苦苦哀求我给他几个烟炮抽。看来颇为怕人。”

    按一般医生的习惯,很多人为了鉴别药性,是会自己尝药的。若非杨七娘慎重警告,权仲白说不定都会服食一点鸦片,蕙娘也是深知此点,因此和权仲白都是不寒而栗,两人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方道,“你从前在南洋的时候,英军还没有占领印度全境吧。应该也没开始大量种植罂粟。这一次到南洋,说不定抽鸦片的人会更多了……毕竟大秦国内没人抽,这些货除非卖回本土,不然一定是在南洋当地倾销的。”

    权仲白道,“说不定也卖回泰西和新大陆去呢?”

    “这种东西,哪个朝廷愿意它散布开来?”蕙娘虽然这样说,但也有点不肯定,因道,“反正你也不要再做研究了,就是要做,也不要接触烟炮,那东西味儿那么大,上次我过去一会都闻到味了,虽然淡淡的,但也是有点飘飘然,过了几天还想再闻……你成天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万一成瘾了怎么办?杨七娘对烟土这么了解,她说的应该不假,据说大烟鬼都是骨瘦如柴,壮年就要夭折。难道你想这么着让我做了寡妇,和焦勋在一块?”

    权仲白瞪了蕙娘一眼,沉下脸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怕他,自己笑嘻嘻地挥着蒲扇,望着碧蓝色海面出神。过了一会,权仲白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的。虽说你挺想我死,但我现在活得还算开心,暂时还不想放你和焦勋在一处。”

    蕙娘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不止焦勋,还有定国公呢,我想找男人,还怕没有吗?你若不听话,到了下个岛,就把你给卖了。一斤一个大子儿,卖给土著人,想必他们也还是会买的。”

    权仲白气得都笑了,也道,“唔,我想想,我若想换个娘子,该如何操办,现在就把你推落下海如何?”

    蕙娘大笑道,“你舍得吗?”

    权仲白还真把她抱起来了,但却不是走向甲板边缘,而是走进房中,将蕙娘放在床上,和声道,“现在太阳要西晒了,还是屋子里阴凉一点。你或者午睡一下吧。”

    天气太热,什么都不做还出一身的汗,海上洗漱不易,蕙娘和权仲白自然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可他难得如此体贴一会,蕙娘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她望着权仲白,慢慢笑开道,“好吧,看在你讨喜的份上,再做你几天娘子。”

    身在海上,通信不便,许多事商量到一定阶段也就无从进展。船走了一段时日,在吕宋靠岸补给时,众人这才能痛快冲凉洗澡,封锦和蕙娘等人又乘着船只补给的功夫,打算到吕宋城里浏览一番。

    此时虽然依旧非常闷热,但已算是南洋比较凉快的季节了,众人下船以后,便可看见一些略微富裕的掌柜级人物,还穿了有两件衣服之多——估计此时在南洋也算是冬季,虽说烈日高悬,但他们还是把领子都扣到了脖子下头。至于那些苦力船夫,果然有许多人连裤子都不穿,只是粗粗地围了一条兜裆布。有些人还连兜裆布都不系,就那样赤.条条地在码头上走来走去。

    蕙娘虽说对那器官也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荡的,身边人居然还熟视无睹。她侧目了几眼,虽说权仲白并无异状,但也不敢多看,紧紧跟着权仲白下了船,同封锦会合,留卢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于一群亲卫的护送下上了当地租赁来的敞篷马车,往吕宋城里去了。

    这里虽然是南洋地界,但按熟悉吕宋情况的一位百户介绍,自从泰西人过来以后,这里的一切制式就都向宗主国看齐了,几年前这里换了主子,弗朗机人业已败落,如今吕宋说话算数的是英吉利人了,因为这里才平定没有几年,所以英军在此地驻扎得并不少,还有许多军舰都停靠在军队码头。

    上次到日本的时候,毕竟有定国公船队作为靠山,日本人也被天威炮吓破了胆,因此蕙娘等人自觉有人在背后撑腰,心底并无畏惧。但英吉利人的势力也并不小,粮草亦十分充足,他们的舰队是可以和广州水师有一拼之力的,因此封锦在上岸前也是告诫过从人要谨慎从事……蕙娘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当时她心里是有点不舒服的。在大秦的时候,泰西人不过都是些生意人罢了,她对他们从没有什么好恶。但现在事情又有点不一样了,吕宋距离广州其实一点都不远。英国人能从泰西到吕宋来,未必不能从吕宋到广州去。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现在的英吉利人,就正在大秦的卧榻边上安稳地睡着呢。

    从港口进京,历来是要走一段路的。吕宋的繁华程度比不得广州,但也要比朝鲜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许多,起码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时不时还能看见英吉利骑兵一脸漠然地骑着高头大马从道旁疾驰而过,天气虽然热,但他们的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除却这些外国商人和兵士以外,还有些运货的人力二轮小车在道边慢悠悠地走着,拉扯的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土著人。

    车走了半天,终于进了吕宋城以后,街上便多了许多敞篷的人力车,这些拉扯的土著穿得要体面些,都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和卷到大腿上的破旧短裤。车上坐了不少白人,蕙娘寻思着这就是英吉利人了,虽说广州也不少夷人,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这么一个白人当家作主,原本多年的土著人卑躬屈膝的地儿——这些白人的神色,也要比在广州时冷漠矜贵得多了,望着蕙娘等人的眼神,好奇中也泰半带了一些轻蔑。几辆车在路上擦身而过时,还有几个露了半边白胸脯的英吉利女人,对着权仲白眉目传情,惹得其身边男伴怒目而视,倒是做男装的蕙娘和封锦,在此处受到的示好不多。不过,权仲白不言不语,视若无睹,看来压根并不为所动。

    随着天色渐晚,马车带着他们走向了一条清洁而宽阔的街道,这里和那破旧狭窄的老城区不同,用的都是水泥铺的路面,房舍距离宽而且整洁,隐约可见里头院子花木扶疏。还有一处极为高大豪华,类似于城堡一般的建筑矗立在街道中央——众人在船上时都学了一些泰西语言,此时封锦便抬头念到,“这是……英国话吧。上头写了什么?”

    “应该是吕宋总督府了。”蕙娘看了几眼,也只认出了一个单字,她皱眉道,“怎么又有弗朗机人用的文字在上面?是了,想是这里的住民,认识英文的也不多见,毕竟才到英国人手上还没有几年。”

    众人正在议论此事,则自然对总督府的牌匾指指点点。车夫因此也就放慢了脚步,封锦还问权仲白,“你上回下来,是经过吕宋的吧,如今看着变化可大吗?”

    权仲白还没答话呢,一辆人力车倒是从对面巷口钻了出来,上头坐着一对男女,那女子便是之前曾对权仲白眉目传情的一位,现在又遇见他们,不免眉花眼笑,用夷话大声地对权仲白说了些什么,便跳下车进了总督府的大门。——她说了什么,三人都没听清,却惹得她的男伴勃然大怒,故意落后了一步,瞅着他们吩咐了门卫几句,这才扬长进府。

    三人都是走遍江湖的人物,此时都暗叫不妙,正要吩咐车夫快走时,总督府门前的卫兵互相商量了几句,却是慢慢地围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祸水二白……

308俗气

    虽说离开大秦以后,风土大异,民俗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论走到哪里,一些基本的规则总是不会变的,蕙娘三人打扮得虽然并不招摇,但衣料上等,兼且身边前呼后拥,也跟了许多随从,有的坐车有的骑马,看来也不是什么寒薄人家。这些卫兵就是再眼高于顶,起码也能看得到这一点的,却还要围上来盘问——要么是英吉利在吕宋根本已经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安定了,要么,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男子,在总督府地位不低,欺压一群外国商人,在他和他的扈从眼里,根本都不算事儿。

    蕙娘和权仲白、封锦交换了几个眼色,说了一句,“看来,地头蛇挺强的啊。”

    见两人都微微点头,便知道自己能眨眼间推出的道理,他们也不会想不出来。权仲白只简单说了一句,“看他们怎么说吧。”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袖了起来。封锦亦是一派坦然自若之色,丝毫不以那几个卫兵为意,只是示意底下的通译同那几个英国卫兵说话。

    虽说这些卫兵穿着厚重制服,手里也拿了火铳,但在人数上和权仲白一行人对比,的确是不占优势,只是他们更绝不慌张,看似也根本都不在乎三人的装束和排场,为首一个指着他们厉声说了几句话,那通译便转头道,“少爷,他让您们下车说话。”

    封锦要说话时,权仲白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先下车吧,从前弗朗机人在这里的时候,作风是很霸道的。”

    封锦亦不是忍不得一时之气的人,便默不吭声地下了车,几人便站在泥地里,忍受着酷热的天气与夕阳的照耀,那通译和卫兵们说了一番话,又从怀里掏出通关文书给卫兵们看,他亦是经验不足,竟直接递到了卫兵手上。那卫兵看了几眼,又对照着几人的容貌,一张张比对过了,忽然扬起手,要将这叠文书撕碎,口中且还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众人都听不大懂,唯独那通译急叫道,“这不成!快别动——”

    蕙娘见他如此傲慢态度,心底早有些生气,只是不愿鲁莽行事,这才没出手罢了。见这一脸粉红满面疙瘩,浑身一股异味的夷人还要撕通关文书,心中更是恼怒,一扬手,手中早抄着的小石子便打了出去。

    她的一手巧劲,可以灭灯,这么一个人如何瞄不准?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卫兵仰天便倒,手里文书哗地一声散落了下来,蕙娘还未出手呢,封锦已喝道,“大春!”

    一个憨实壮汉应声而出,他的动作快得连蕙娘都没怎么看清,只觉得眼前都有点幻影了,看去都是手,那卫兵身高也就扑通,手里一撒,几十张文书漫天飞舞,大春全抓在手心,连一张文书都没让落地,如此神乎其技,别说英国人,连蕙娘都看得呆了。那几个英国卫兵彼此看了看,都生出惧意来,上来把跌倒的那个给扶到了一边,都缓缓退后了几步。

    他们会退开,蕙娘等人也都是松了口气,虽说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在短时间内威胁到吕宋京城,但若英国人在吕宋境内安置了颇多兵马的话,他们也只能往回航行,去寻广州水师做靠山了。蕙娘吩咐通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宜春号的管事,这次过来是视察生意的,绝非有什么歹意。若哪里得罪了他们,还请多体谅……再给他们塞点银子,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那通译亦是识得眉眼之辈,上前好声好气说了一番话,又塞了些散碎银子过去,果然几个卫兵被这么一吓,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为了那显然不是主事者的权贵随口一句话,便和他们为难到底。重又验看了一番文书,便放蕙娘一行人离去了。

    一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人声——在这里,总督府的人说的是英语,街上的土著,有文化的说的是西班牙语,而更褴褛一些的都说当地土话,而在这一段说整洁也称不上多整洁,但又要比土著居民繁华清楚一些的街区,居住的却以华人为多,说的终于是众人可以听懂的大秦话了。在一片连绵的汉字招牌中,宜春票号、盛源票号的招牌是如此地显眼,两家几乎是当门对面,因时日向晚,天气凉快下来,众人都纷纷出门走动,许多小店内都是人声鼎沸,可这两间票号虽然门面大,但却冷冷清清的,只能隐约看见屋内有人正在活动,看来却也不像是客人。

    封锦对票号事务还不算熟悉,见此不禁道,“若都是这样的生意,票号在海外,恐怕是很难牟利吧?”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权仲白代蕙娘道,“海外生意,做的都是大客。散客办汇兑是很少见的——从海外汇钱回去,抽头相当地高。再说如何把汇票寄回去也是个问题,也只有大商家才需要用这样手段来减缓海匪的觊觎和骚扰了。”

    封锦恍然道,“不错,也是这些年广州水域太平了许多,不然,票号运银子也有风险,未必愿在海外开分号。”

    别看现在天威炮产量有限,广州水师都没能完全配备,可宜春号的运银船,估计也就只落后于定国公船队一步,在证实了天威炮的威力以后,立刻就给自己的运银船升了级。自然水手、武师的供奉,亦都是不惜工本。还有大秦官府在背后做靠山,就是最凶的海盗船,也不会打票号运银船的主意,他们宁可去绑架海商勒索撕票,这样来钱还快些。

    不过,这些事封锦却未必清楚,蕙娘也就是凭他说罢了。她们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掌柜的早认出了她——身边的从人,他本是知道蕙娘要来的,见此哪还不知如何行事?忙上前招呼应酬,又道,“三爷昨儿才到,今日进总督府喝茶说话了,一会应该能够回来。他是特地来找您给您打下手的,具体为了什么我也还不大知道,等见了面再说吧。”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等人在外头被为难的时候,乔三爷竟在总督府里为座上宾,她不禁微微有些发噱,因和掌柜的把刚才的事情给学了一遍,道,“也不知那人是谁,气焰如此嚣张。”

    掌柜的面色微微一变,道,“再不会有错了,应该是皮特少爷。他是英国一位大贵族的侄子,现在吕宋也算是位高权重,自己开了个公司——和他在一起的,怕是总督府的小姐费丽思。”

    说着,便叫过底下人来吩咐了几句,用的竟是山西土话。蕙娘先不开口,等那从人出了屋门,才皱眉道,“这么碰一碰,就要一千两?那个什么皮特,作风也太霸道了吧。”

    那掌柜才晓得,原来蕙娘听山西土话是易如反掌,他略有些尴尬地一笑,“这还是请三爷居中说情的价码呢……您也知道,这些年英国人在海内外贸易频频,从广州到加德满都,一条线,靠的都是宜春号在结算。错非有这层关系,三爷在总督跟前,还说不上话。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这群英国鬼子,别说不把土著吕宋人当人看了,就是对咱们秦人,也都是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尤其皮特少爷,据传他远方叔父将来有机会再度接任英国首相的位置。他亦有希望再上一层楼,日后接过吕宋总之位。他性子暴烈、睚眦必报,你们若得罪了他,在吕宋恐怕会遇到麻烦。”

    他担心的只怕不是蕙娘一行人,而是日后宜春票号的经营情况。这一层几人都晓得,只是这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是当时不自报家门,一行人进了宜春票号也瞒不过别人。因此众人都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封锦道,“这笔钱由我们来出吧,先记着,回去了一总结算。”

    蕙娘笑笑没有说话,见掌柜的有几分疑问,也不介绍封锦情况,而是问起了婆罗洲的事。掌柜道,“知道的都已经给您写信送过去了。”

    他自己主动说出口的,果然也就是写在信里的那么多。蕙娘听了一遍,正要开口说话时,封锦已含笑接过了话头,道,“其实我们也就是想到婆罗洲上做生意,可几个人都没在南洋一带生活过多久,亦不知忌讳。想问问您,婆罗洲的荷兰人,也和这儿的英国人一样不讲理么?”

    掌柜顿时来了谈兴,捋了捋袖子,“今儿对大人们还算是很讲道理的了,我估摸着,皮特少爷就是想难为难为你们,迁怒一番,出出气儿。——也是看人多,没怎么想把事儿闹大。就是上个月,他下车的时候,车夫的手套掉到地上,在他鞋上溅了个泥点儿。皮特少爷一生气,当天车夫一家就给吊死在城门外头那片空地了。就这大半年当口,土著人死了能有上千个,都是这么给作践死的。还是咱们秦人好,背后有朝廷,自己也能抱团,手里又有枪……就是这样,明明暗暗地,也折进去几十人。那片空地现在到了晚上就闹鬼,都没人敢经过!”

    要说横行霸道,这里三个人都有横行霸道的资本,但就算是大秦最浪荡最过分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因为这种事杀人的,这样的事闹将出来,只会连累家人丢官去职,就是一般的同侪也都不肯和这种门第来往,不论是蕙娘还是封锦,均都大皱其眉,权仲白倒不觉得惊讶,叹息道,“他们在南洋都是一样的胡搞瞎搞,听到说汉话的还不敢放肆,南洋当地的,不论原来什么身份,现在都是地里的泥。上回我经过的时候,天竺原来的土王都被赶出来了,原本一国之主,现在拿月俸过活,被软禁在柔佛,你说这叫什么事了吧。在他们眼里,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地方,再作践点也没什么。”

    众人都唏嘘了一番,掌柜的又安排酒饭,和他们说些在南洋的见闻,此时对面聊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众人都和气,他也是越说越自在,许多信里没提的话,也就被封锦一点点套问出来了:婆罗洲本来也和吕宋差不多,都被管得严严实实的,连气都喘不上。但荷兰人没英国人能打,婆罗洲上又有秦人开办的矿业公司,当地百姓也爱闹,王室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因此荷兰人最近是有点缓不过手来,也不知道还能把婆罗洲守住几年。好像泰西那里,经常把殖民地彼此交易、换手,最近在吕宋的上层社会里,也开始流传谣言,英国人似乎是有意对婆罗洲出手,要侵吞荷兰在南洋一带的势力了。

    本来还以为可以合作一把,现在看英国人如此作风,蕙娘倒是熄了心思,毕竟婆罗洲离吕宋总是比离广州要近,双方联手瓜分婆罗洲的提议很可能是与虎谋皮。她皱了皱眉,因道,“吕宋人也就被管得这么服服帖帖的,就没有人起来闹事?”

    “有是有……”掌柜也叹了口气,“不过,骨头硬的那些都被杀光啦,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老实胚,闹不起来的。”

    蕙娘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但看封锦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也不多说。只是继续说些南洋的风物之类,又预算着补给两天,两天后可以启航云云。几人眼看都要用完酒饭了,外头忽然来人道,“三爷传总督的话,请您三位过去做客,总督府今晚举行舞会。听说了您三位身份,非但费丽思小姐,就是总督老爷都大感好奇,因此请您赏脸过去一趟。”

    蕙娘三人本都打算休息了,忽然还来了这一出,亦都有几分无奈。不过,既然地头蛇都开口发话了,不去亦是不行。只好又稍微收拾了一下,个人身上索性也不带兵器,便光棍地去往总督府过去了。反正有宜春票号的运银船和武师在,总督量来也不敢太蛮不讲理的。

    不过是那费丽思小姐多看了权仲白一眼,指不定也就是拿他看了个玩笑而已,便惹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众人都觉得有些扫兴。蕙娘和权仲白玩笑道,“都说红颜祸水,一笑倾国。你亦是不遑多让了,只是一眼而已,倒是给我们闹了个鸿门宴来赴。日后若流传出来,还真不知后人要将你想得有多貌美呢。”

    权仲白唇角抽动,亦是无可奈何,因道,“还好她也就是多看我一眼,说几句话而已。若是那个皮特少爷看中了你们两人的美色,欲要强去,我看这事还没这么容易收场。”

    封锦因为没有成家,一直也没有蓄须,看来文雅秀气,落在洋人眼中,很可能有些雌雄莫辨,当然更大可能,是激起一些男女不忌之人的兴趣。至于蕙娘,肤白貌美,若非她有先见之明,下船前简单地化了一点妆,只怕也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两人的确比权仲白更危险一些,蕙娘叹道,“出门在外,的确步步惊心,恨不能拿锅底灰抹脸。”

    封锦却道,“佩兰公子也罢了,我应该还不至于吧,在宫中时曾经听说,西洋人笃信天主,是最排斥——龙阳之好的。”

    蕙娘和权仲白都笑了起来,权仲白道,“你当泰西有危险的,一定都是男人么,告诉你吧。就是那个费丽思小姐,若对你认真了,你一样逃不过她的追逐。只要闹得不太过分,年轻的小姐有些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

    封锦闭口不说话了,但此时再去化妆,也有点迟。好在权仲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轮廓不够深,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姿色平庸的扁脸,那个什么费丽思,指不定也就是说上几句玩笑话,被当真了而已。再说我们穿得也有几分古怪,此番过去,争风吃醋的事应该是不会有的。”

    封锦这才放下心来,和蕙娘、权仲白一道好奇地欣赏着总督府内的景色:虽说吕宋民众过的日子,看来和日本人一样穷困,但总督府内的景色却要比日本吉原内要豪奢得多了。金银饰物随处可见不说,许多植被也不是吕宋这一带常见的,夜色中可见灌木丛被修剪出了各种形状,宽敞的水泥路尽头那座城堡里,也透出了辉煌的灯火。从窗户里看进去,可见水晶吊灯里燃着上百根蜡烛,还有些穿着西洋盛装,佩戴着华美首饰的女子,倚在窗边谈笑。虽然和外头也就是一墙之隔,但这里竟不像是吕宋了,反而像是另一个国度。

    虽说在各自领域也都是赢家,但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贵族舞会,反应也是各有不同。权仲白东张西望了一番,便淡定下来——在封锦心里,他毕竟是去过泰西的。而蕙娘则可以把好奇表露得更为明显一些,至于封锦,他身怀官方身份,表现得也更为矜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三人到了门口下车,乔三爷倒是已经候在厅前,对蕙娘打了个眼色,便满面堆欢地介绍他们认识一些当地的一些贵族与家眷。倒是总督大人,据说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下午三人撞见的那名贵族少女倒是在场,她自然是总督的女儿,不过此时倒表现得颇有涵养,虽然态度也难免有几分纡尊降贵,但对蕙娘等人还算是有些礼貌。含笑通过了姓名来历,还和三人都握了手,才和乔三爷说了几句话,乔三爷遂翻译道,“费丽思小姐对下午的事感到十分遗憾,她并无恶意,只是拿你们开个玩笑而已。”

    他因为会说英文,因此和众人都还算是谈得来。蕙娘几人便只能立在角落里,瞧着满场笔挺的所谓燕尾服,和那些堆满了花边和珍珠的大蓬裙翩翩起舞,蕙娘欣赏着角落里的一群伶人,和权仲白道,“这叫什么?这些人真有趣,有了戏班子还要自己转来转去。”

    “这是乐队。”权仲白随口说。“也是从西洋带过来的,他们跳的这叫交谊舞。那边弹的钢琴你应该也见过了,善榆家有一个的。”

    蕙娘低声和权仲白道,“别看她们的衣服暴露恶俗,其实也颇为值钱。上面镶的珍珠不少呢,就算不大,也相当贵了。就是人老珠黄,这衣服也穿不了几年的。”

    权仲白附和了几声,又说,“看来是总督请我们来的,也不知要说什么话,我们人到他反而又不见了。”

    两人说得比较小声,又讨论得投入,不知不觉间,连封锦不见了都不晓得,还是蕙娘忽然要和封锦说话,才发觉他已经不在身边。正要和权仲白说时,却一眼看到他被费丽思小姐拉到了舞池里,正和她一道慢慢旋转。费丽思一边和他说着什么,只苦了乔三爷,一个人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跳舞,兼顾翻译。

    这场面实在有几分滑稽,蕙娘看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和权仲白说话时,忽听二楼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摔门而出,众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二楼,未几,那皮特少爷便气冲冲地出现在楼梯顶端,他的眼神掠过费丽思小姐顿时又暗沉了几分,竟是丝毫都不考虑,还在楼梯上就掏出一把小火铳,冲着封锦拔枪便射。只听得一声巨响,屋内尖叫声四起,封锦和费丽思小姐都仰天倒了下去。

309战争

    众人这一惊都非同小可,蕙娘更是冷汗都出来了,她也顾不得去看权仲白,喝道,“你去救人,我去捉人!”

    施展出轻身功夫,几步便奔到楼梯下方,纵苫一跃,便捉住扶手翻了上去。那皮特少爷估计也没想到自己打封锦,竟把费丽思也给打倒了,还怔在原地,蕙娘恼他出手不知轻重,亦不客气,伸手将他脖子拿住,一个手刀砍上去,这个文文弱弱的贵族少爷顿时软倒在地,此时屋内兵荒马乱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他们,许多贵妇人来回奔走,胡乱嚷叫,还有个华服男子从里屋奔出,叫喊着跑下楼梯,往大厅奔去。

    蕙娘是习武之辈,虽然不能负重远走,但拖着皮特走一段路还是能做到的,她先解了他的火铳,又把他扛到窗前,从大开的窗户中推了出去,这才赶往封锦之处,高声道,“怎么样,不要紧吧!”

    火铳这东西,有时候就看运气,运气不好,隔得远了还被炸花脸,若是运气好,就是击中了人也会被硬物给挡住。一群人围着权仲白正在一惊一乍呢,倒是显得他的声音有点发糊,“说不好……现在最要紧是快点回船去取我带的药。”

    蕙娘见人缝里有血流出,权仲白说话也含糊,便知道封锦估计是真的中枪了,她恨得一跺脚,也不和权仲白多说了,乘着众人没回过神来,先跑出屋外,从袖子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花,火折子一晃便点燃了。

    这烟火是燕云卫特制的传信用具,不但升得高,而且开花大。宜春票号的亲卫们能看到不说,若天气晴好,连海船上诸人说不准都能瞧见。果然不过一会,城内并不远处海面上燃起了两朵烟火。蕙娘此时方定下心来,见许多亲卫警觉地向自己围了过来,便轻蔑地瞪了他们几眼,返回了厅内。

    本来好好的舞会,忽然出了这事,厅内刚才自然是好一阵兵荒马乱,现在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费丽思小姐似乎也有擦伤,正被个白发医生检视,至于封锦,权仲白也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刀,把他衣裳都割开了,又用手按压着他的几处穴位。他本人仰面朝天、双目紧闭,似乎是已经晕厥了过去。那衣衫华丽的总督大人面沉似水,正和一边的几个军官窃窃私语,过得一会,才走来沉重地说了几句话,乔三爷扎撒着双手跟了过来,翻译道,“这件事是皮特的全部责任,他太过冲动了,请您原谅他的任性。在封大人痊愈之前,他都可以住在总督府里养伤。”

    这总督说了许多话,乔三爷只翻译出来一句,蕙娘不必特别聪明,都晓得总督未必只说了这么点意思,只是乔三爷不敢激化事态而已。看着这位被晒满面通红、肥肥壮壮的中年男子面上那或多或少居高临下的表情,蕙娘多少都能猜出他的想法:宜春票号的股东,说不得也就是几个商人而已,那皮特少爷出身高贵,别说人现在还没死,就是死了,难道还能告他?若是英吉利的商人,也许还会给他制造一点麻烦。这大秦的商人么,多半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事。肯让他们住在总督府养伤,都算他慈悲讲理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对着这总督,亦不禁怒形于色,乔三爷也明白瞒不了她,他苦笑了一声,又道,“光是吕宋城,驻军就有两千多人,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别公子公子的了。”蕙娘没好气地说,“你晓得躺在那里的是谁?若他出了事,咱们回去都得吃挂落。吕宋总督算什么,说不定就给他打下来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说这个了,只和乔三爷道,“你告诉他,我们必须得回去才能施展大秦的医术,这件事冤有头债有主,还不至于算到他头上。让他把我们的人放进来,我们这就把他抬走。”

    乔三爷便自然过去和总督交涉,总督虽有几分诧异,可亦是点头许可,他也算有几分风度,还过来对蕙娘表示了一番歉意,这才施施然踱开去照看自己的女儿:这时厅内多数人都围在费丽思小姐身边嘘寒问暖,倒像是她受了重伤一样。

    乔三爷自然出去接人传令,蕙娘、权仲白亦顾不得计较别人,先蹲下来看封锦,蕙娘此时也看到了——封锦运气不好,那枚子弹半途开了花,半颗钻进了他的胸口,现在还镶嵌在里头,因此流了不少血,还有半颗开花飞溅,把费丽思给擦伤了不说,闹得封锦脸上也是鲜血直流的,也不知是血沾染上去了,还是他的脸也因此受了伤。不过,也不知权仲白用了什么手法,现在竟然把血给止住了。蕙娘道,“你的医箱带下来没有?他们若是机灵,应该会把它带来的。”

    权仲白面沉似水,点头道,“带来了,最好他们能把箱子拿来,我在这里给他插上几针,不然,恐怕一搬动又要流血。”

    他忍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略带焦虑地道,“就怕是伤了肺,那是很容易化脓的。肺里有了脓水的话,那就连我都是束手无策了……”

    谁能想到普通赴宴,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蕙娘就算和封锦交情一般,此时也是同仇敌忾,恨死了皮特。因听得远处蹄声响起,知道是卫兵开门让宜春号的人进来了,便迎出去把那些亲卫带来,一问之下,果然他们处事老道,见蕙娘放了焰火,第一个带的就是武器,第二个拿的就是医箱,非但权仲白的给带来了,还把宜春号常备的一个小药箱也给拿了过来。

    权仲白顿时是松了口气,他手指飞舞,谁也看不清动作,片刻间就在封锦胸前密密麻麻地扎了银针,连头颈处都有扎上。又吩咐道,“他决不可上马,也不能颠簸。你们去寻个担架来,抬回票号去,把弹头取出来再说了。”

    众人忙依言行事,见余人还在处理费丽思,这些亲卫亦是厉害,直接拿起两把椅子,连窗帘一起拆卸捆绑,不消片刻便做了个担架,把封锦放上去以后,抬起来在一群马匹的包围下缓缓走了几步。蕙娘故意落后了一步,和其中两名亲卫低语了几句,方才扯着乔三爷过去和总督交涉,道,“我们知道皮特少爷身份高贵,但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我们希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也好对伤者家人做出解释。还有我们也希望得到皮特少爷的道歉,起码,现在他不应该踪影不见。”

    总督怕是担心爱女伤势,乔三爷翻译到一半,他已有些不耐烦,直到最后几句,他方才想起此事,连连喝问了一番,不想当时事发时,众人都在厅内,都在看封锦和费丽思,竟没人注意到皮特的去向,至于屋外的卫兵,就更看不到里头了。总督忙令人去问门卫,又是闹得一番忙乱,门卫却回报,除了刚才进来一群秦人,又运了一个伤患出去以外,并没有别人出入。

    蕙娘和乔三爷还等了等,见皮特的确不知去向,方才失望地和总督告别,往宜春票号回去。此时权仲白业已开始施救封锦,厢房内点了无数蜡烛,比白天还亮,几个人手进进出出给他打下手。蕙娘和乔三爷亦不去添乱,过得一会,卢天怡派来的人也到了,这都是燕云卫的心腹精锐,得知事情经过以后,一面也觉得荒谬无稽,一面也是怒发冲冠,有些冲动的当时就要去炸总督府——这群在大秦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惯了的燕云卫,哪受过这样的气?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把帐劝算到了主人头上。

    蕙娘也是沉着脸,不由分说地就把主事权给接了过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封大人出事,而我们竟不能把元凶带回,不说别人,就是天子一怒,我们谁能承担得起?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保证封大人能够痊愈。一会等仲白出来,我们先问封大人需要什么,若需要静养不能离岸,那就先在这里住几天。如果可以上船,那我们明天就走。不去南洋了,掉头先回广州去,请皇上的示下!”

    见众人似乎还有未尽之词,她一摆手,又道,“至于元凶,我刚才已经让人乘乱裹了回来,现在应该就锁在柴房里。一会先挑两个高手让他享受一下,不要闹出人命,不要有什么让他坚持不到大秦的内伤……最好是让他感觉到痛,但又不至于害了他的身体。”

    她此时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众人都无法持有异议,均点头应了。蕙娘道,“现在没事,你们先去休息一下,以免等会太过疲倦反倒不美。”

    众亲卫却都摇头道,“大人出事,我们如何还能休息得了?只盼着大人没事罢了,不然……”

    从他们面上的神色来看,封锦若是去世,这群人的结果多半也比死好不了多少,蕙娘叹了口气,道,“那也由得你们吧。”

    她站起身冲乔三爷使了个眼色,把他领到了廊下,低声道,“三叔,我看现在这情势不太好,你乘夜给几间大秦过来的铺子送个信。信不信由他们,若愿和我们走的,等封大人能上船了,我们随时动身。铺子里该带走的带走,该烧了的烧了,该留下的那就留下……看起来,吕宋英军和我们是免不得一战了。”

    乔三爷悚然动容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不知道……”蕙娘再叹了口气,“皮特我们肯定是要带回去的,那是首相的侄子,吕宋总督能看着他被我们带走吗?这么一追一走,到了广州海域肯定得打起来——这一场仗那是没法避免的了,我现在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按封大人在皇上心头的地位来看,这一次他不论活下来没有,皇上都难免勃然大怒。再加上吕宋富饶,正好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海外种粮地……这万一要打起来,岛上的秦商不就是现成的人质?别人尚可,我们宜春号和对面盛源号的人必须得要保住,还有什么大商号在这里有分号的,你赶紧地去打招呼……就是没打起来,也不差这点生意。记住,这事必须得保密,万一传开,吕宋必定大乱,我们都未必能走得了!”

    乔三爷见她说得严重,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这就去,这就去!”

    他要抬步时,却又不免住了脚,慢慢地道,“那……城里余下的秦人,甚至说余下的秦裔呢……”

    蕙娘苦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乔三爷想了想,不禁长叹口气,重重地顿了顿脚,道,“背井离乡讨生活,就是这么颠簸坎坷,造孽哟……”

    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屋门,没入了夜色之中。

    蕙娘目送着他的背影,亦是百感交集,她摇了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浊气,似要把心头的闷气全都叹尽,可这气是叹了又生,万千思绪间,不知为何,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杨七娘的话。

    “我所想要,是让大秦永远都走在寰宇前列……让我们看那些洋人,永远都是蛮夷,永远都是少了教化,处处都不如我们的荒野之国。我愿大秦在寰宇世界里,永远是世上第一国,永远别被泰西欧美赶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吕宋距离广州,并不太远,若非英军过来,只凭当地土著,岂敢如此仗势骄人。就是把国王绑去,他们敢动秦商一根手指头么?世易时移,从前的蛮夷之地,现在在不知不觉间,也积攒出了让大秦无法不正视的力量,大秦在南洋一带,说话已经没那么响亮了!

    从前杨七娘那样说话,她还暗地里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简直过分伪善,可直到今日,蕙娘才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快——在大秦的天空之外,她的腰杆,仿佛都没法挺得和从前那样直了。

310决断

    权仲白和封锦在屋里一关就是一个来时辰,过了子时方才面色暗沉地走出来,见众人都候在院子里,便沉着脸道,“现在暂时是没事了!”

    他虽不说活蹦乱跳,但素来也是精神十足,此时却面有疲惫之色,众人看他面色,都不敢打扰,只是追着随后走出屋子的票号伙计,还有那被临时请来帮忙的秦人医生问个不休。

    蕙娘迎上前,把权仲白接进了两人的住处,因低声道,“你看他明日能走得了么?我看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快些回广州去……”

    “今晚要是没烧起来就有希望了,明天能醒来,就立刻走。”权仲白也叹了口气,“我也恨不得能马上回广州去,起码在广州还能拿硝石制冰,天气也凉快点。吕宋实在是太热了!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硝石来。”

    蕙娘便拿眼去看宜春号掌柜,掌柜却也是面露难色,道,“好叫公子知道,这东西因为能造火药,从弗朗机人还在的时候,在吕宋就是寻不到的……”

    蕙娘也禁不住焦虑地叹了口气,方道,“那明早看他恢复得如何,我们做好随时就走的准备。”

    她和乔三爷商量的时候,掌柜并不在旁边,蕙娘少不得要嘱咐他把账本收拾好带走,又问他银库所在——那掌柜的这时才知道自己等人恐怕也要一起走,才晓得事态严重。忙和蕙娘一道进了后库房,忙忙地安排了起来:宜春号在吕宋的银库不能算小了,且喜之前有一笔二十万两的银子上船回国,如今库房里剩下的银两并不至于多到无法处理。——各票号在海外的分号,多半都会预备一些秘密银库,这样即使情势有变,只要能及时应变,这笔钱就不至于被人占为己有。蕙娘临时征用了一批燕云卫的心腹亲卫,将银箱全搬入地下仓库,又把石门放下,通道捣毁。安排完这些事情,天已过了四更,乔三爷也回来了:吕宋没有宵禁一说,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四处奔走,和几处大商号的人交换消息。盛源号等大商号都愿随船撤离。现在已有一些商号管事开始往码头走了。他们多数都有自己的船,不必全靠燕云卫的船队。

    一整夜没有合眼,蕙娘也有些疲惫了,她用了半碗粥,就再吃不下,问得权仲白也是一晚上没合眼,水米都没打牙时,便亲自端了一碗稀粥走进封锦病房内,劝道,“虽说南洋米粗,但好歹也吃一点吧。乱成这个样子,谁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

    权仲白心不在焉地望着封锦,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见蕙娘回来了,才抬眉道,“我倒是真不饿,就是有点倦……唉,可惜了一张好脸。”

    蕙娘也注意到了封锦面上的一大块白布,她亦不禁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低声说,“难道……他脸上真要落下疤了不成?”

    “若养护非常得当,可能疤痕还有一丝可能褪掉,但肉不大可能长平了,面上星星点点有些凹凸不平是难免的。”权仲白道,“还有就是他的胸口伤很重,天气又热,我觉得化脓可能比较大,这是一,第二,这一块肉是最敏感的,他若醒来,很有可能会痛得扯动伤口,而镇痛的药物,就我所知,我们手里有的这些,效果最好的就是鸦片……”

    蕙娘惊得站起身来,“你要给他用鸦片?可杨七娘不是说,这东西很容易上瘾,一旦上瘾,几乎没办法戒除……”

    “我们不能在吕宋停留多久,船行又难免颠簸,静养是做不到的了。”权仲白答非所问地道,“他伤到了右胸,差一点连胸腔都要给刺破了,碎片要进脏器里去了……是被我硬生生剜出来的,还好没刺破肺叶,可即使如此,这一片血流丰富,他若醒来触痛了,很可能会痛得浑身紧绷,伤口再度流血……到那时候说不定就真的救不回来了。鸦片非但能镇痛,而且还可令他放松沉睡,若用在他身上,应该可以能坚持到广州不说,伤口自行痊愈的可能也大一些。不过,这个用量可小不了,他不上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蕙娘就算是再有决断,此时亦不禁无言以对了:这出使一次,落得个重伤毁容不说,也许还要带着一身的鸦片瘾回去,封锦也实在是太倒霉了吧?——就是这样,都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中了枪以后得破伤风抽抽死的,他能保住命,也许都要算是权仲白医术高明。

    两人相对无言,权仲白道,“先别想这么多了,我估计一会药效过去,封锦能醒来,到时候看他怎么说吧。”

    正说着,果然封锦轻轻地动弹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扇动几下,终是睁开眼来。紧跟着,浑身便是一僵,权仲白忙去查看他胸前的白布,见未渗出血水,方道,“你别收紧身子,放松、放松些。看得见我么?认得出我是谁么?”

    封锦的眼神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望着权仲白吃力地点了点头,张口轻声道,“水……”

    权仲白拿过海边人家常用的海绵,挤了一点水进封锦喉咙里,道,“你现在喝不得太多。痛么?”

    封锦吃力地点了点头,低声嗫嚅了几个字,权仲白侧耳才能听清,不免叹道,“是了,你怕根本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便三言两语地将事态解释了一遍,蕙娘在一边若无其事地道,“人我已给你带回来了,等封公子好一些,再好好款待他吧。”

    封锦此时已是完全清醒了过来,痛得不断轻声吸气,但听了蕙娘的话语,眼中犹有厉色一闪,冲蕙娘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贤伉俪援手之恩,封某必定谨记在心,这个情我是记下了……”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权仲白瞪了封锦一眼,“你现在也不宜多说话——既然你人醒了,那现在有两个决定要你做。第一,我们是回去还是留在此处养伤,留在此处,你会少受点罪,但只怕总督府那里发现皮特不见了会过来盘问留难,而且当地药草也不足够,回去的话,旅途折腾,你的伤口恶化机会大些,可到了广州以后又好得多了。第二,你现在有多痛?”

    封锦吃力地露出一丝苦笑,道,“极痛。”

    “我带了秘制麻沸散在身,这是药效快褪尽的征兆。”权仲白淡然道,“这贴药短时间内是不能多用的,多用了人即使能活下来也会变傻。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帖了,而余下的几种镇痛药,药效要比麻沸散浅得多,到时候,你会比现在更痛。唯独能压制住疼痛的药必须用到鸦片……”

    封锦断然道,“鸦片我是不会用了……我的伤有多沉?”

    权仲白亦不瞒着他,道,“命大能回去,命薄些估计挨不了多久。有些事就是大夫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对伤患来说似乎是有点残酷,但封锦这个身份,也不可能瞒到死前,丝毫不给他准备后事的时间。他的反应,亦算得上颇有气魄,只是怔了一怔,便自嘲地一笑,道,“那我就更不用了……用了这东西,我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倒不如直接去死……”

    他乏力地喘出了一口气,眼神又锐利了起来,毫不迟疑地道,“现在就走吧,死了也葬在咱们自己的地方……鸦片别给我用了。其余的药灌一副,药效一发作就走。”

    权仲白和蕙娘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多说什么。权仲白自去取药,蕙娘转身疾步出门,已经开始吩咐手下。

    昨晚发生的事,到现在其实也就是五六个时辰,总督府那边估计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一行人分批往码头去时,亦都没受到多少阻拦,封锦是被亲卫们一路换手抬到船上的,这些亲卫身具武功,比任何车轿都要更稳,还有人专司给他打伞,把他从头到尾都和艳阳分离开来,倒闹得那些围观的人也说不清他是生是死,纷纷在那里议论,蕙娘等人只做不知。

    权仲白飞马到船上先给他布置出了一间病房,一行人匆匆上船,问得该来的两间票号人都到了,船只亦是补给完成,便不再等那些可能掉队的商户,兀自收锚准备启航。许多大商家原本还在安顿自己的小妾、家人,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报信,从四面八方屁滚尿流地赶来上船,天未过午,船队便扬帆离岸,往来处去了。

    权仲白和船上几个大夫,都在封锦房内照看,蕙娘倒是脱了空出来,走到甲板上去寻卢天怡——他正站在船尾,手里拿着千里眼眺望自己未能踏上一步的吕宋港。因风向不大好,开航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吕宋港依然遥遥在望,即使不用千里眼,也能看到远处隐约的黑点。

    封锦现在的情况,卢天怡肯定也是明白的,整艘船都因为这事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蕙娘走到卢天怡身边,见他面色端凝,便也叹道,“吉人自有天相,这事你别想那么多了。回到广州以后,我会把事情和皇上说清,不会让你们背黑锅的。”

    “您说笑了。”卢天怡的表现倒是比他的那群手下要镇定一些,他放下千里眼,摇头道,“这种事,小人根本就没有担心过……您和神医都不是那种人。我是在担心,只怕回广州这一路,走得也不会很顺。”

    蕙娘不由一惊,见卢天怡把千里眼递给自己,举起望去时,却见岸边有几艘装备精良的军船正在停泊,许多军人似乎正做登船准备。这看来不是追他们的都没人信。蕙娘不禁道,“这……不至于吧,他们难道这么快就发现了小皮特的去向?”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承认,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并不能保证无人见到她制服小皮特的过程,只是当时她和总督交流的时候,厅中人都在费丽思身边,很有可能根本没顾上这一茬,等到今早,皮特的失踪成为话题以后,也许就有目击者去和总督沟通了。首相的侄子,怎么说也是个人物,在不知他们来历的情况下,总督下令追击也是自然的决定。

    她略微和卢天怡解释了几句,卢天怡非但没有丝毫忧虑责怪,反而隐隐露出笑意,低沉地道,“好!就怕他们不来追,统领的血仇,焉能不报?”

    他转身就去下令,未几,通过旗语,几艘船已经改为旗舰当先的三角阵形,如此一来,若是英国人追上来,双方开火,旗舰受到的冲击也小一些——封锦可就在旗舰上养伤呢……

    拥有天威炮,船队的确不惧任何人,蕙娘双眸闪闪,不禁陷入沉思——可仔细一想,又不免叹了口气:主持开发婆罗洲是一回事,指挥军事那是另一回事,现在封锦出事,舰队的指挥权就落在了卢天怡手上,自己若贸然出来指手画脚,只怕是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现在风向不大好。”她又要了个千里眼来,一边观测一边和卢天怡商议,“只怕我们开不了多远,他们就能启航了。”

    “这倒是无妨,我们风向不好,他们风向也一样不好,若要迂回来追,又被越吹越远了。”卢天怡沉稳道,“此事船员们自会操心,都是老水手了,心里有数的……”

    两人观测了一会,那些英国人果然也上船来追,看航向无疑针对的就是大秦舰队。卢天怡先还微微冷笑,可未几便换了神色,蕙娘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一点……”卢天怡示意蕙娘拿起千里眼,“你看,船顶还有个大烟囱,冒烟呢……”

    蕙娘先因为角度问题,还没注意到这烟囱,现在透过千里眼,才看到她原本以为是瞭望台的东西,果然是个烟囱,现在正往外滚滚地吐着烟。一时不禁面色大变,立刻想到了杨七娘曾说的一物。

    “他们的速度是不是比我们要快得多?”她忙问卢天怡,“快得都不像是顺风带来的速度?”

    见卢天怡点头默认,她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道,“准备炮口,把天威炮架出来吧……他们估计很快就能追上来了……没想到,蒸汽船竟真被他们搞出来了……”

311大胜

    海战虽然不比陆战变化多端,但也因此,身处下风时,想要扭转情势也有些束手无策。因现在风向不好,大秦船队使进浑身解数,航速依然不快,如要变相,又将背道而驰,离广州越来越远。而那边英国舰队却是凭着蒸汽机,虽说速度颇慢,但竟可以将风向的影响减到最弱,他们虽然后发,但距离大秦舰队却是越来越近。蕙娘和卢天怡在后甲板上看了半天,也算了半天,卢天怡面有焦虑之色,同蕙娘道,“只怕一个半时辰以内,可以追到交火距离内了。”

    大秦舰队虽然走得慢,但也还是在前进,一个半时辰就能追上,不能说蒸汽船不快了。蕙娘眉头一皱,“是天威炮的炮击范围,还是如何?”

    卢天怡道,“若燕云卫资料不错,英吉利的大炮,炮击距离比天威炮远很多,在安全距离之外,天威炮能射两轮。再接下来,就是互相炮击了。”

    打仗到了海上,有时真的就只是在算,连蕙娘这样的外行人都能算出来一点苗头:双方实力所差不远,也不像是当时定国公在日本海,搞船海战术,自己这里不过四五艘船,且还不大,两轮炮击能否把对方击溃还是难说的事。而一旦开始互相炮轰,这就得看运气了,就是再坚固的船也都有被击沉的时候不是?不论是谁,也难言有必胜的把握。若是互相炮击不沉,再接近以后便是互相撞击,还有登舰白刃战,当然,若走到这一步,那英军无疑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毕竟他们的后援可以随时赶到,而蕙娘等人的靠山,还不知在哪里慢慢地过来呢。

    此时已经有接战可能,全船人手,自然都动员起来四下跑动,片刻便有人来报道,“英国人打了旗语。”

    在南洋一带行走,当然不能不明白夷人的旗语,英国人的态度亦十分简单,那人道,“他们让我们停船,说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要登船检查找人。”

    这搜的当然就是迄今还不知名的小皮特了。蕙娘和卢天怡对视了一眼,卢天怡道,“互相炮击以后,船只很难保持平稳,不知公子的身子,能否支持得住……”

    这种事谁也不能担保,看卢天怡的意思,他是不会一力主战的了。蕙娘也不愿背起这个责任,她断然道,“这件事,我看还是要封公子自己做主。不知他现在还醒着没有,我们下去问问他的意思。”

    卢天怡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一丝黯然,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是由他做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婆婆妈妈的?蕙娘到了此时,倒是没那么多感慨,只道,“人怎么活那都是自己选的,且看他怎么说吧。”

    说着,两人便下了甲板,往封锦舱房走去,且喜他虽服了止痛药,但并未睡着,虽然插了一身的针,但看来气色居然还好,未受颠簸影响太多。听得蕙娘和卢天怡三言两语解释了原委,他一时亦没有作声,只是闭目思忖,倒是权仲白歉然道,“没想到他们真的把蒸汽船给鼓捣出来了,本来以为这一走,英国人是追不上的……”

    “我能保住这条命,都全靠仲白你和女公子的大恩了。”封锦声音虚弱,却坚定无比地道,“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那个什么皮特,既然动了我,再交回去,朝廷颜面何存?我这口气怎么出?人绝不能放……你们尽管放手去打,我就是死了,那也是命。”

    他思维似乎有些不清楚,顿了顿怒,又吃力地说,“战略如何布置,听……听女公子的,天怡你只管听令。若我不能活了,你们三人见证,给李晟带一句话——为我一个人打仗,不必了,凶手他爱杀也好,爱放也罢了,都由得他,怎么对朝廷有利就怎么来。若要打,倒不妨以我做个借口,吕宋地多人懒,已被驯得服了,很适合做种粮地的……”

    权仲白插入道,“你不要多说话了——这些话我们都记下了,你先休息休息,真到了不行的时候,我保你有说遗言的时间。”

    封锦便目注他微微一笑,他虽然面无血色,右脸还裹着白布,但这一笑之间,依然有绝世风情依稀流露,因权仲白让他不要说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目注卢天怡和蕙娘,深深地点了点头,便闭上双眼,再不言语了。

    蕙娘又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便站起身,三个人一道走出舱房,权仲白先道,“我这里最好还是什么事也不管,先尽力保住封锦性命再说。这仗该怎么打,我听封锦的,封锦既然让你做主,你就不要谦虚了。”

    卢天怡本身不是领军出身,对指挥作战亦没有太多心得,偏偏他们这一次出来,本也没打算和谁交战,只是先到婆罗洲去看看风色而已。船上水兵都是老手不错,却正少了将才。蕙娘见两个男人都看着自己,一时头皮也有点发炸——这要是陆战,她一准抓瞎,好在海战还可以指手画脚一番。因也不推辞,沉吟了一番,便道,“我们这艘旗舰炮火是否最猛?”

    这是当然的事,蕙娘见卢天怡点头,又说,“那么,少了我们这艘船,就更难打赢喽?”

    卢天怡叹了口气,颓然道,“不错,船上几个百户刚才过来和我说,最好还是把我们这艘船排在最外围,这样也许还能争取齐射三轮。把英军的旗舰给轰沉了,这样我们以比较小的损失结束战斗,不用近身战,对日后的旅程也比较有利。”

    蕙娘咬了咬唇,断然道,“那就这么办,维持队形尽力往前开,离吕宋越远越好,等到他们追上以后,在天威炮射程内,先齐射旗舰,把他们的指挥打断。”

    她的这个决断不能说有多妙,只是没人有她这个魄力而已。若是三轮齐射没有拿下的话,旗舰立刻就成为受炮火轰击最猛烈的筏子,到时候别说封锦了,连他们如何都是不好说的事。卢天怡神色更为肃然,点头道,“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竟是真拿蕙娘当上司一般,得令就去传话了。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亦无儿女之态,只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去指挥,若真到了不行的时候,回来找我,实在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块。”

    蕙娘虽有前世经历,晓得不论多么英雄人物,都很可能因为极荒谬的原因死亡,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如此离奇的原因,默默无闻地死在南洋——若他们全军覆没,大秦那边可能几年都查不明真相。一时间她是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兴奋,倒没有多少感慨之意。她捏了捏权仲白的手,也道,“好,要死,我们俩也死一块。”

    不知如何,这句话说出口,她心头倒是一轻。见权仲白对自己报以笑容,便也回以一笑,两人便不再做儿女之态,而是各自分手。蕙娘又到后甲板上去观测敌情。经过他们这一番耽搁,果然英国人追近了不少,倒是吕宋港口在刚才一段时间的航行之下,是真的被渐渐抛到了远处。

    这个季节,风向是变幻多端的,刚才逆风,这会儿倒是顺风了,舰队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加快了航行速度,满帆兜风之下,倒是把英**舰又落下了一段路。本来渐渐接近的船只,这会被抛到了身后——他们虽有蒸汽机,但张帆也要一点时间,就是借着这么一小段空当,再加上大秦水手技术娴熟,本已接近的路程,又被抛下了。英军这回也不打旗语,只是一味猛追,看来还是没有起疑,依然以为这不过是远洋商船,只是仗着顺风不肯服软而已。

    准备的时间变得更充分了,蕙娘倒是渐渐安下心来,毕竟对方顾忌着小皮特,应该不会上来就开火,即使实在不行也还有些斡旋的余地,她在船尾看了半天,又让精通航海的老水手果然估算了船速:这些中年汉子,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也不能把数字列出来算给蕙娘听,但只凭眼望了一段,便道,“最多三个时辰,一定能追上的,这些人的船,的确是特别,顺风速度竟更快了!也不知是什么理儿。”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够吊着人的了,在船尾吹海风,滋味也没多好。蕙娘便令人在船尾眺望,等英国人接近炮轰范围时再来提醒她。卢天怡忙着在几艘船之间来回传令协调,询问情况,蕙娘自己返回舱内,干坐着也有点紧张,想要给歪哥写封信,又觉得此信写了也送不出去,再说也有些不吉利。正犹豫间,忽然想到小皮特,便令人叫了他的看守来,因道,“你们把他伺候得怎么样了?”

    燕云卫如今在大秦的威风,有多少是封锦给他们带来的,这些亲卫心里都清楚得很。不必任何人鼓动,都是深恨皮特,那亲卫冷笑道,“若非公子下令留他活口,此刻他已是有气的死人了。兄弟们给他上了针,这会正乐呵着呢。”

    燕云卫的针刑也是非常有名的,以痕迹少、痛感高,后患少闻名,也不知有多少翻身落马的官员,在他们的金针刺穴下痛得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让攀咬谁就攀咬谁。在朝野间,亦是能让人闻之色变、止小儿夜哭的绝活。

    蕙娘微微皱了皱眉,竟丝毫没有被吓着的意思,只是若无其事地道,“不要把人给痛傻了,他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用的。”

    那亲卫亦是精干人,闻言忙道,“这绝不会,兄弟们手里有分寸呢,针一撤保准能恢复如常。”

    他又说,“乘便,咱们也把前因后果给逼问了一番……”

    便说出了一番原委来:原来小皮特一直在追求费丽思小姐不果,又因为自己行事浪荡,就算家世显赫,国王一直没有首肯派任他为吕宋总督的提案,费丽思越发嫌他没有出息,那日在总督府门口遇见,费丽思看到权仲白,便笑着向小皮特说了一句‘连这些黄种猪猡看起来都比你能干’。

    皮特遂怀恨在心,当晚他和总督因殖民地事务争吵——他想要出兵婆罗洲,总督持重不许,因而更为负气,夺门而出时,见费丽思和封锦跳舞,虽然在社交场合,本是寻常事,但见到他要为难的人站在跟前,和意中人跳着舞,未免更添新气。想到此人人种如此微贱,同当地吕宋人一般,都是黄种人,费丽思竟不知廉耻、自低身份地和他共舞,更是怒火中烧,只恨不得打死这对奸夫□,因此便拔枪射去,倒是忘了自己刚外出回来,佩枪里装填的是会开花的子弹。

    蕙娘听他说完原委,也不禁一阵无语,半日方道,“看来,他是真的痛得神志不清了,倒是把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又道,“他身上搜出了弹匣没有?若有,留着,回去也许杨善榆有用的,能仿制出来也未可知。这子弹虽然歹毒,但在战场上确实好用,英国人心肠毒辣,真有许多不错的武器战舰。”

    那亲卫自然领命去寻找弹匣,蕙娘自己负手又沉思了一会,略感疲倦时,甚至还打了个盹儿,底下人方来传话道,“他们已经快接近天威炮的炮击范围了。”

    蕙娘走出去一看,果然见英军那边也架起了大炮、尖角,看来是预备强行突破了。大秦舰队这里,亦是尽量把船侧对着他们,上层甲板上推出了许多大炮,不免叹了口气,道,“海战看来都是要靠算,但你们又不能给我天威炮具体的射程,这个怎么算才好呢?宁可只能齐射两轮,也等旗舰再靠近一些再出手吧。别的事我也不会,还不如你们内行,各艘船见机行事,自己划定目标。”

    虽然看着是靠近了,但真要航进射程内,还得一会功夫。各船尽可以从容传话不说,英国人还在那有条不紊地作着炮击的准备呢。蕙娘透过千里眼看去时,只见这些水兵军容齐整,亦是颇为可观。她深吸了几口气,和来到船侧的卢天怡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四艘军舰航进射程内,便道,“放烟花!开炮孔,把天威炮推出去!”

    一般的远洋商船,能在船上设置四到五门炮,算是非常富裕的了。但这和军舰压根就没法相比,因此英军那边气氛是比较松懈的。现在二层船身油布一扯,机关一开,炮身这么慢慢地填满了空洞时,军舰上才起了一阵小骚动。但此时已来不及,不论是收帆还是熄火都远没那样快,大秦这边从容把炮弹填上时,四艘军舰已经绝对进入了炮击最理想的距离内。无需蕙娘发话,舰队陆续发炮轰击,这些老水手虽然不懂指挥,但都刚从台湾回来,对天威炮还是上手熟悉的,此时一番齐射,几乎十发八中,有些擦身而过在水里炸开的,也激起巨浪,一时间海面上都是轰隆巨响,震耳欲聋,连蕙娘这里都能感到轻微的颠簸。

    一轮齐射以后,英军舰上已有一个大烟囱不冒烟了,第二轮齐射正在准备,那边船上有人开火,但根本只是泄愤,倒是有人还比较聪明,要张帆直接撞过来,尽快进入交火节奏。蕙娘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不免又叹了口气,同卢天怡抱怨道,“许将军带兵也太粗了吧,第一轮齐射也罢了,第二轮齐射很难做到‘齐射’,其实应该尽量训练,让他们把装弹时间协调好。分做几个档次,这样上头下令就简单得多了。”

    卢天怡也不是行家,不能回话,倒是身边一个百夫长道,“其实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将军作战,第二轮炮击喜欢由一点试探,第一轮过后有些船其实已经不堪一击,若少量炮火能够击垮,就不必浪费弹药了。”

    蕙娘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免也叹息道,“倒是我心急了,天下也不止我一个人有脑子。”

    正说着,这些水兵也已经按自己的作战习惯配合了起来,旗舰发了一枚炮,直冲那烟囱罢工的军舰而去,取的居然是船尚翼,一般最坚固的龙骨处。蕙娘就是外行也看出了不对,正是费解时,只听一声大响,那炮弹正中龙骨——船身倒是没事,但那高高的烟囱却吃不住劲儿,缓缓向邻船倾斜倾倒了过去。顿时带得整个船身都跟着侧翻,噗的一声巨响中,这艘船竟立了起来,缓缓地往水面落去,上头水手下饺子一般往水里跳,看来这一艘是已经废了。

    众人精神顿时大振,蕙娘亦无需下令,炮弹已如雨飞出,全冲着烟囱招呼,偏偏这些烟囱又真是软肋,一旦击中了发生断裂,全断了也罢,还留着一点的,就必定把船身也带斜,还有些军舰第一轮齐射后就已经漏水,本来就手忙脚乱的——令人讶异的是,第二轮齐射以后,这四艘军舰居然是全军覆没,全都——翻了。

    就是定国公的舰队对着那些商船,如果船数相等,赢得都不会这么轻松。众人一时都忘了欢呼,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四艘军舰往水中沉去,激起了一个极大的漩涡。那些水兵在海中呼号惨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大漩涡往里吸去。别说众人没心要救,就是想救都来不及——也救不了。

    居然就这么赢了?才两轮齐射而已……

    好半晌,卢天怡才干咳了一声,对蕙娘拱手道,“公子神机妙算,这一仗真是胜得轻巧,错非您运筹帷幄、杀伐果断,我们哪能毫发无伤,便取得此等大胜。”

    蕙娘就是脸皮再厚,此时也只能抽动着唇角,无言以对了——她自负是有些能力不假,可也没到这个地步吧,对军事她压根就是门外汉,赶鸭子上架,吩咐的那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命令而已……

    卢天怡见她没说话,又肃容道,“卑职也不是和您开玩笑,两轮齐射,全歼敌舰。这一战若是……正经行伍中人指挥,如此大胜,必定声名鹊起,这份功那是谁都贪不了、谁也都不敢贪的……”

    蕙娘的唇角抽动得更厉害了——这运气来了,美名还真是挡都挡不住,若此功被如实记载进史册,后人看她,说不定都和看个妖怪一样了。一个女流之辈,会做生意也就算了,第一次打仗,战功居然还如此彪炳,这简直是比戏文里说的都离奇……

312追击

    不论如何,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打退英军,众人的确都松了一口气,蕙娘便把余下的工作交还给卢天怡去做,她自己只问过了炮弹消耗了两成之多,便不再过问别的损耗了:主要也是因为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消耗,这么隔远射了两轮而已,除了一个小兵搬运炮弹时崴了脚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提之事。不过蕙娘和卢天怡谈起时,两人也都是明白:这主要还是因为英军毫不怀疑地把他们当成了商人,就没有把天威炮给计算在内。要知道定国公在日本耀武扬威的时候,英国商船可没少旁观天威炮的风采。这种消息一般都是传得很快的,若知道他们是大秦朝廷的人,英军肯定会提高警惕,起码不会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击天威炮的炮击范围内。

    既然全歼了敌手,此处又在茫茫大海中央,周围没有什么陆地。想来英军即使能放下小艇,也不会有多少人能逃难回去的。蕙娘当时一直也有留心,事后并未在海面上发觉别船痕迹,这六七百人,真是死都不知为何死的。若这种情况比较理想,能一再发生的话,大秦舰队几乎可以一路把拦路的海军都给黑了。——不过,这亦是因为这种新式蒸汽船,烟囱实在是个颇大的弱点,才能有如此理想的结局,否则,就有天威炮在,怕也少不得要硬碰硬一番了。

    蕙娘和卢天怡总结了一番战况,卢天怡对她的脑子亦是十分佩服,不但看重她的说话,且还把自己总结出的一些情报给蕙娘参看,蕙娘看了,也感慨道,“毕竟你们燕云卫是搞情报出身的,一场仗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来。”

    一场简单的胜仗,卢天怡看出的东西都非常多了,他先阐述的是烟囱的大体高宽,并遗憾于未能俘获一条蒸汽船拖回研究——虽说这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毕竟她们还要横跨宽广的海面,才能回到大秦地界。而蕙娘等人携带的火器炮弹虽然不少,可要和英兵对抗那尚属以卵击石。其次,便是自问大秦能否制造出如此壮观的钢铁制品,并仔细描述了英国战舰上在重点部位包上的铁皮,又由船身成色判断这批战舰投入使用不久,因此判定这种战舰弱点明显,只能先发制人,和天威炮遭遇时,大秦赢面更广。不过,倘若失去了天威炮,那两船互射时,想要瞄准烟囱就有点难了,毕竟除非是这种单方面开炮可以从容瞄准,大部分炮击时船身都在震荡颠簸,这种情况下想要瞄准某个特定目标并不容易。

    拉拉杂杂分析了一堆,连蒸汽机对船速的影响都给估算到了时速上,蕙娘亦是看得极为用神,她不禁赞道,“怪道都说你们燕云卫这些年来是越来越细致了。这里有些事,我虽然看到了,可没想得那么细。”

    “这都是公子一手带出来的。”卢天怡却并不居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同蕙娘商议,“英军被我们在远离吕宋的海域全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们只怕也没把我们当回事,连侦查船都没派出来。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全速往广州过去,路上遇到麻烦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大的。”

    跨海消息传递不便,因为路途遥远,信鸽之类的工具通常是不管用的。除非能建立烽火台,不然要送信那还得特别开船,花费甚昂,所以各个殖民地之间消息互相闭锁是很正常的事。现在英军追兵又全员失陷,等吕宋那边搞明白发生什么事,黄花菜都凉了。蕙娘也没想到一场大危机竟能如此解决,看来他们是有望平安回国,她亦是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道,“只盼着能这么平安吧。”

    比起南下时的轻松与兴奋,此番北返,几艘船的气氛都十分低沉。众位水手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满速往广州回去。有几艘商户私船都跟不上他们的速度。船主只好挪到别人船上将就,以便跟上他们的速度。此时众人多半都猜到了封锦的身份,当下自然都是大献殷勤,把带上船的最好物事都贡献出来,因这种船上都常备有草药的,权仲白倒不至于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为难。

    封锦的病情,在船上算是维持得不错,肺部伤势渐渐愈合,邀天之幸,竟没伤到内脏,纵有,此刻也没显示出来。但他面部的伤口倒是愈合得并不好。因为肺部伤口疼痛,封锦又坚持不肯服食鸦片,权仲白只能时常用金针给他封住上身穴道,如此一来,血液受阻,面部更为疼痛,伤口还痛得崩裂了一两次。即使有权仲白为他调配的秘制药物,都未能次次挽回。好在船行速度虽然慢,但一路醒来比较平稳,并没遇到风雨天气,众人最为恐惧的颠簸并没发生。

    他们南下时还是顺风,如今北上只能开侧帆借风,速度就慢了许多,又因为天气炎热,权仲白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封锦伤口化脓发烧,他是十二个时辰地和封锦呆在一处——他毕竟是个大男人,现在受了伤,上身袒露的。蕙娘也不好多进去陪权仲白,不然以后见了面,两人都尴尬。她闲着也是闲着,闲来无事还在船上各处逛逛,时间久了,对航海也不至于和从前一样一无所知。更同卢天怡及几名军官说了好些海战的事,因感慨道,“这蒸汽船毕竟是被捣鼓出来了,我看也只有这种船适合走远洋航线……就是我,也都知道这海上的风向,是最靠不住的。”

    “您这毕竟都只是做生意的思路。”卢天怡和蕙娘也熟悉多了,因微笑着纠正她,“此事如被皇上知道,说不定就会令我们掳获一艘船来拆开研究,这最主要的,还不是要做生意,而是要去海对面的那块大陆——”

    蕙娘被他这一说,突然就想到了定国公的船队:英国和新大陆的联系,要比和南洋这边的联系密切一些,这种军舰,若是也传播到新大陆去呢?按焦勋所言,鲁王捣鼓蒸汽机是捣鼓出花头来的了,就算这船不是他发明的,只怕他也能轻松地仿造出来……这种船虽然比较笨重,但却能摆脱帆船对风力的控制,在大规模对战中,要比帆船占优势的……

    不过,新大陆一直也在打仗,听上回鲁王密使说,殖民地的白人想要独立,英国根本就不许,这一场仗打得如火如荼,亦不知能否给鲁王机会让他去仿造蒸汽船。若过真能造出来,只怕定国公此行,都不会和想象中那样顺了。劳师远征过去以后,对方以逸待劳不说,还有蒸汽船这个后手,就算有天威炮,只怕最好也就是闹个两败俱伤了。

    和她预料中一样,乔三爷对这蒸汽船倒是大感兴趣,那一日在一侧目睹了蒸汽船和大秦舰队大战的画面以后,已来找了蕙娘几次说道此事,蕙娘提出的几个弱点,乔三爷都道,“只要不打仗,这其实不是什么难处。先不说咱们也能弄到天威炮,只说咱们的船和海盗遇上了,人家也只是来抢银子的,轰沉了我们,他们上哪去寻银子?再说,那些红头海盗可没有天威炮。”

    的确,若是蒸汽船加上天威炮,那么大秦舰队就更无敌了。蕙娘想到这里,不免微微一皱眉:天威炮的图纸失窃一事,她曾经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来,却如芒刺在背。图纸流传出去,就有可能落到夷人手里,等到那时候,大秦还余下什么优势?

    只是没回国之前,这事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蕙娘口中漫不经心地道,“这事您就放心吧,只要咱们能造得出蒸汽船,那就少不了宜春号的份……”

    乔三爷亦是十拿九稳,他不免露出一笑,夸奖蕙娘道,“盛源号的东家,可没有您这样豁得出去。这些年咱们能顺顺当当的,靠的都不是桂家的照拂,我看啊,还是因为您有本事。从前大哥还想着,您年少不经事……”

    他略带尴尬地一笑,也没往下说,“现在提到您,我们三兄弟都只有一个服字!这一次,盛源号可又被我们比下去了。”

    的确,宜春号这一次南下可算是捞足了政治资本,最要紧的,是和皇上又经营起了一份人情。对于这些大商家来说,再没有比这种事更紧要的了。再说,封锦也没少用乔三爷献的药……蕙娘微微一笑,也没接乔三爷这个话茬,只是淡淡地道,“我也就是一些虚面子,少了桂家的兵,还是镇不住场子的。”

    因又问乔三爷,“这回咱们是来不及看了,我倒想问问你,都说南洋的王公贵族,现在十个有九个都是大烟鬼,人不人鬼不鬼的,压根就成了废人。只要夷人有烟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有这回事么?”

    比起燕云卫,久在南洋行走,到哪里都是头面人物的乔三爷,自然更能接触到南洋的上层人物。

    乔三爷的面色立刻就黯淡了下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黯然道。“这次过来,我也是为了处理这事的。还没来得及和您说……就是咱们马六甲分号的大管事,染上大烟瘾了……我在吕宋不过是落个脚,最终目的还是去马六甲,把他给……”

    蕙娘道,“带回国吗?”

    乔三爷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极为痛心地道,“论辈分他还是我老叔,自小看着我长大的,为人最是老成。我心里也实在是不忍得,奈何这就是族里决议,不容违逆……”

    蕙娘不免微微皱眉,正要细问时,只觉得船身一阵轻微的震荡,随后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大声道,“公子,大事不好,英国人追来了!”

    蕙娘和乔三爷均都站起身来,蕙娘道,“怎么就追来了——”

    她旋即明白过来:他们逆风走得慢,可英国人却有蒸汽船,虽然后发,但可以先至。看来,当时到底还是有人脱出生天,回去给英军报信了。

    好在今日万里无云,瞭望手也不敢懈怠,因此船还在极远处就已经发现了追兵,蕙娘走到后甲板时,卢天怡刚从瞭望台上爬下来,他面色阴沉,“七艘……比我们要多一艘。太远了,还没办法判断速度。”

    这回要想再用两轮齐射干掉敌舰,那就有点天方夜谭了。蕙娘拿手指拧了拧眉心,道,“看来是真有活口了,他们拿出来的船数将将和我们当时的船数相等。”

    因为速度跟不上,船队把一艘船落在了后头。不过主力还是蕙娘等人乘坐的四艘船,至于那三艘商船,不过是凑数儿的罢了。卢天怡亦点头道,“只算我们这四艘的话,七艘蒸汽船够布下初步的战阵了,可以互相掩护,不至于全体落入我们的射程之中……若是英国人找到办法保护烟囱,那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啦。”

    他不免又烦躁地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个皮特就这么重要?一个小贵族而已,有个首相叔叔罢了,四艘船全军覆没,现在还派来七艘?吕宋附近到底有多少战舰?”

    “也就是十五艘了。”乔三爷本来只是静听,并没发言,此时却插口道,“吕宋毕竟刚打下来,比较不平静……英国人刚造出来的战舰,印度都没有多少,南洋大半都集中在吕宋了。”

    蕙娘叹了口气,也明白过来了。“估计也不是为了皮特,是一定要捕获我们的船,拿到天威炮研究吧……不如此,四艘新舰的损失,即使他是总督恐怕也承担不起。至于那个皮特,刚让他女儿脸上受伤,他会为此人做到这一步那才是有鬼了。”

    卢天怡面色顿时冷肃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他沉吟了一会,摇头叹道,“对方有备而来,船数又占优势,只怕这一次是插翅难逃了……”

    因封锦每天这个时候痛得最厉害,一般都服药正在昏睡,他也不提封锦,只是请示般望向蕙娘。蕙娘道,“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卢天怡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能让夷人拿走一门天威炮!若事不可为,我愿留舰自沉,请女公子和神医、统领一道乘乱上小艇逃走,将此间的故事回报给朝廷知道,俾可令朝廷生出警觉之心!”

    之前在牵涉到封锦伤势的问题上,卢天怡几乎说得上是婆婆妈妈,根本就提不起来。封锦都不能不把指挥权交到蕙娘手上,此时大事不妙了,他反而决断迅速,丝毫不见挣扎为难。即使是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面色微变:英军志在天威炮的话,很可能只是俘虏船只,而不会大开杀戒,毕竟也需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一些信息来,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不是必死的前景下选择自尽的。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她摆了摆手,先问了瞭望手情况,知道英军果然正在渐渐接近,便道,“我们先把天威炮给亮出来,看看他们是否有把握应付天威炮吧。”

    果然,过了两个来时辰,英军业已经渐渐地接近了大秦舰队,但他们此时却放慢了速度,显然是不愿进入天威炮射程之内。部分船舰变向往斜前方去,看来是想采取包围政策——蕙娘、卢天怡和几个中层军官站在船后见他们分开行驶,俱都是相对苦笑,若让英军完成了包围圈,则除了玉石俱焚以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尽管舰队可以奋力击沉在前行方向上的军舰,让少部分人可以透过小艇尽力逃生,但先不说此处又和吕宋边境那场战争不同,在这茫茫大海中,距离最近的岛屿也有五天以上的路程,这乘乱逃出去的乘乱,就透着多么的不稳。就说这小艇,全船也就只有三艘而已,大部分人,都还是要随着船队沉入海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险象环生起来|

    说真的我是第一次写打仗,所以的确有点捉摸不定,让大家久等了。

313交火

    此时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消息,除了正在沉睡的封锦以外,船上诸水兵都在忙碌地做战前的准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分析局势的,对于这些底下人来说,与其束手就擒,还不如放手一搏,至少还有冲出生天的机会。投降了落入英军手里,结果一般都会比死了还惨。

    倒是那些大商号的管事们,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只是聚在甲板角落里低声说话,眼睛是望住了甲板上的小艇。很显然,他们是想一等事情不好,就力争上船逃走的。做商人的,脑子毕竟是比当兵的要灵活一些。蕙娘和卢天怡也懒得搭理他们,他们亦不曾坐困愁城,刚才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图了:其实英军追上他们,也算是十分幸运,因为再往前走大概两天的路程,便有可能进入被称为黑海潮的洋流范围,这股洋流不论风向如何,经年是向北的暖流,顺着这股劲儿,他们可以把速度稍微往上提一点儿,这样也有希望和英军把距离拉开,而不至于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顺着洋流再航行三天左右,便进入到可以放飞信鸽的区域了,信鸽先飞到海南转一道再往广州去,这样广州水师顺风而下,不过七八天时间就能到达他们临近海域,不知要比蕙娘等人逆流而上快了多少倍。到那时候,即使有英军舰队也不怕什么,倒是可以擒下一艘来做研究。

    蕙娘这几天本来也在研究海图、风图,但凡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想弃船而走,为了救封锦,都走到这一步了,她没理由突然弃船而逃,那基本是放弃了封锦的性命。此时听说英军开始分散包围,倒是精神一振,和卢天怡及众人商议道,“就怕他们不肯分散,我们虽然不能把他们全部击溃,但只要他们还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战舰,不敢和我们硬碰硬,那也许是还有一线机会逃得生天的。”

    卢天怡道,“您是说,破罐子破摔,咱们就这样横冲直撞地走出去?”

    “他们船多,总是可以把我们的炮弹消耗了再来生擒的。”蕙娘道,“试想我们天威炮的威力,要死都能拖些垫背的。就那样从两船中间的方向开过去,所有船炮口全开,看看他们什么反应吧——不行就打,反正,这总比坐着等死要强。”

    在这样没办法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真不想任何办法了,蕙娘如此果断,众人倒是都松了口气,都道,“那就这样办。”

    便各自出去传令协调,蕙娘倒是闲下来了,她走出舱房,见乔三爷站在栏杆边上,便迎上前歉然道,“三叔,这一次倒是连累你了。”

    “我们行走惯了的人,命都是攥在天手上,天什么时候要收,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乔三爷笑了笑,倒是很淡然。“这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世侄女客气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吕宋岛上的秦人可怜……本来海上的事传不回去也就罢了。现在都传回去了,我们又都临阵逃脱,英军不知会否迁怒于百姓们。”

    蕙娘道,“他们若不想和朝廷开战——”

    “朝廷才不管外头的事呢。”乔三爷有几分惆怅地摸了摸栏杆,轻声道,“不像是那些夷人,人少,看顾得过来不说,也巴不得有个借口挑起战争。你别看吕宋当年打得腥风血雨的,其实岛上的法国人、荷兰人都是若无其事的,根本不怕被波及……唉,出了国门才知道,这朝廷不上心,咱们秦人就硬是低人一等啊。”

    蕙娘和乔三爷也是极为熟悉的,这个文质彬彬的儒商,对付起生意上的敌人,那份狠劲都不必多说了。面上客客气气的,私下什么手段都使。在她心里,乔三爷一直算是无商不奸的代表人物,她从未想过,这么一个世故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现在大家朝不保夕的,也没必要再做表面文章了,乔三爷大可不必虚情假意地为海外秦人流眼泪,这件事,应该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自忖必死,才说出来和蕙娘感慨。

    “若是此番能够回去,以后朝廷也许会在婆罗洲甚至是吕宋,也经营起一块殖民地。”蕙娘想到吕宋岛上那些无辜的秦人,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现在是越来越明白权仲白的心情了,作为一个看透了政治风云的医生,他越是了解政治,估计也就越是感到无力。不论上层的政治势力怎么变换,老百姓的日子也还是一样风雨飘摇,再清明的政治,也只能使他们少受一些蹂躏,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和海上舢板一样,听天由命,漂到哪里算是哪里罢了。不论是鸾台会还是大秦正朔,对此都是无能为力,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又是谈何容易?光凭一个人的努力,根本只是痴人说梦而已。“这些百姓若能在接下来的风波中活下来,也许会有一点好日子过了……希望英国人的手别那么辣吧。”

    乔三爷微微摇头,显然并不看好。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前甲板,大秦舰队正在加速转向,力争在英军没完成包围圈之前突围出去,不过,远处已经可以看见英军的蒸汽船在缓缓航行——他们的速度虽然也不快,但毕竟是赶到了大秦舰队的前方。

    两人走到时,却见权仲白也在甲板上,连封锦都被抱了出来,在阴影里四处张望——看来,他不但已经醒来,而且对自己的状况,也有了充分的认识。不过,封锦面上并没有多少沉肃之色,他面上只有好奇之色,盯着远处军舰不肯挪开眼神。蕙娘冲他们点头一笑,要往权仲白走去时,船边那群商人中却走出一个来,期期艾艾地道,“公子,眼看一场大战是不能避免的了……英国人有规矩,兵士他们不留活口,可这……商贾之辈却未必如此……”

    蕙娘扬眉道,“是吗?”

    见她口气不大严肃,众位管事都来了精神,纷纷道,“不瞒您说,咱们在吕宋也是有些薄面的,没准,这——”

    蕙娘此时已经走到封锦身边,在棚子底下抱臂站着,也不耐烦听众人嘈杂,便道,“我明白啦,都有多少人愿去的,站出来吧。若是有兵士不愿打仗的,也可以跟着过去,让几位爷帮着遮掩一下,没准还真能蒙混过关呢。”

    她先目注乔三爷,乔三爷瞅了几个管事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唇,呸了一声,道,“死也死在大秦的船上,就你们这德行,就活着回去了,东主对你们也没好话!”

    他这一表态,宜春号诸人也都站到了他身边,一时间人流好似被刀分成了两拨,这些管事们,有的是全家都站在乔三爷这边,有的是分散风险,妻小留下来,自己过去英军那里。不过一时,众人都分出了阵营。居然还真有两个兵士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在要过去的那些人身边。气得十夫长脸色通红,只是碍于蕙娘在前,都不敢说话。

    蕙娘见众人都站定了,便望着封锦,似笑非笑地道,“统领看怎么办?”

    封锦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船上的事儿,他还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那儿有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翱翔,被蕙娘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扫了众人一眼,语气随意中竟带了一丝天真,“佩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蕙娘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先感慨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蕙娘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她转身柔声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想要求活嘛,都是能理解的……早知道我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窘境,当时你们也就不上船了是吧?”

    那些人俱都点头哈腰,干笑着不敢接腔,也不敢回看蕙娘。蕙娘挥了挥手,道,“想去就都去吧,我也不留客了。不过难得来一次,好歹也带些东西走,才不算是白做客了。”

    她神色一正,冲左右厉喝道,“在他们身上留点礼物,让他们游过英军那边去!”

    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先在最近一人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方才大喝道,“把他丢下船去!”

    封锦一抬手指,他身边两个亲卫顿时上来,把那人一夹,大步走到船边就丢了下去。——这大海里什么时候少过鱼?蕙娘的刀又快,这人还在半空中,坠入水中的鲜血,已经惹来了几条大鱼盘旋围绕。人才一落水,便听得惨叫连声,这人连挣扎着游一会儿都不能,一眨眼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拖入了水底。

    蕙娘转动着眼珠子,阴森森地瞅了余下那群人一眼,又露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水兵方才恍然大悟,纷纷拔刀而上,在这些人身上划了深深的伤痕,将他们从上层甲板丢下海去,这十几人,顿时把旗舰周围变成了惨叫的世界。蕙娘只是充耳不闻,又吩咐传令兵,“告诉余船知道,还有谁想要临阵脱逃的,都照此法办理。想走,哪有这么容易?这种人,让他们死得光鲜些都对不起咱们,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得轰烈些,好歹带些人陪葬!”

    海船上,船长就是皇帝,什么样的私刑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还有得是呢,这些水兵非但不觉得胆寒,反而都兴奋了起来,轰然道,“就要死,也死得痛快!”

    在一船人高呼声中,舰队缓缓向英军驶去,刚才那特异的景象,似乎也令他们颇为迷惑。现在舰队一路带着血浪向他们驶去,两侧炮口全开,大炮洞出时,那两艘最接近于他们的蒸汽船,倒是慢下了速度……

    这明显就是不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了。蕙娘眯眼瞧着各船之间的旗语,又令人翻译出来给她听,果然,英军主将亦不想一次赔上数条蒸汽船,只令一条船继续往前试图拦住他们的去路。其余船只收紧包围,欲要继续结成阵形,避免大秦舰队各个击破。

    如此反复变阵,英国人就算有蒸汽船,不免也有些手忙脚乱。唯独阻挡大秦舰队的那支蒸汽船,因为目标单纯,倒是十分坚定,一心一意地就撞了过来,仗着自己侧面对准船头位置,天威炮不好炮击,他们也在准备冲旗舰开炮了。

    蕙娘先不发令,等这艘船接近天威炮最远轰击范围时,便道,“各船准备,能射得到的都轰一发,看有没有这个运气吧。”

    上回天威炮有所留力的事,敌人自然是毫不知情,这回发炮时,他们还是没做好准备。几枚炮弹炸过去时,众人都能听见英军的惨叫,与横飞的断肢——水手们根本没找掩护呢。大秦舰队连忙抓紧机会,尽力炮击了几轮,但依旧保持原定方向,如此一来,两船势将擦肩而过。不过,因为人手的损失,英军船只是不可能调转航向继续来拦截旗舰,硬要和其相撞了。

    然而,这回毕竟不比上回,两船越来越接近,很快,英军的炮弹也落到了大秦舰队之中,第一枚炮弹,正正就击中了旗舰左舷。

    众人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船身剧烈晃动,蕙娘几乎没有站住,别人就更不必说了,哗啦啦登时跌倒了一大片。好在这发炮弹居然没炸,只是镶嵌在船舷上,并未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损失,至于余下几枚,不是冲着后头船只去了,就是在水里开了花,一时此地海水起伏不定,船只也是随之摇晃不休。别说发炮,就是开枪都难瞄准。各位炮手各显神通、零零散散地发了几炮,也是逼得英军那边暂停了移动,借着海水的机会,众人鼓了侧帆,继续往前开去,如此一边交火,一边往前,也顾不得后头各船能否跟上了,只是瞅准了烟囱打,又往能打到的所有敌舰上都发了炮,反正只要在射击许可的角度内,也顾不得珍惜炮弹了,能打到多少就打多少。

    这么闹哄哄没章法地打了一阵,英军那边也要过来营救他们自己人,倒真让蕙娘等人逃脱出来——除了左舷上那个炮弹以外,底舱有一处进了水,别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了。倒是跟随他们的一艘商船被击沉了,上头的水手等,都顺着抛出的长绳往上爬。多数倒是都被救了起来,但上头居住的老弱妇孺就没这么幸运,存活希望已很渺茫。

    众人亦不敢停留整顿,尽力往前开去,到了第二日中午,英军又遥遥地坠住了他们的尾巴,不过,这一次他们速度也受到影响,亦不敢再蛮横靠近、强行包围——天威炮毕竟还是占便宜的,这一次,七艘船变成了六艘。

    如此一来,大秦舰队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每回英军接近天威炮射程,蕙娘都下令射击,这回英军是真的怕了,估计也打算消耗他们的炮弹,因此只是游走骚扰,并没有认真来打。舰队借此机会,终于凭借老水手的指点,驶入黑潮中,速度顿时加快少许,就这样和英军追追打打地往前逃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这十多天内,当然船上减员也比较严重,物资消耗也十分厉害,不说吃的、打仗用的,就是药草都消耗得飞快,虽然海战隔得远,但毕竟还是有伤员出现。只是权仲白却不能医治——众人亦都明确拒绝了他的医治:现在他是昼夜不停地看顾着封锦给他降温:虽然几次大战,封锦都被权仲白尽力护住,减少颠簸对他的冲击。但他到底还是发了高烧,已经晕迷了有五天之多了。不用任何人解释,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命,陷入了极度的危险之中。

    这天船行已近海南时,蕙娘正在和卢天怡看星图,试图再一次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及行驶到海南岛需要的时间。因天色已晚,今夜乌云极厚,似乎将有暴风雨到来,英国人也没意思打夜战,洋面上是一片漆黑、万籁俱静。卢天怡颇有几分担心底舱,两人正在商议要不要把封锦转移到别船去时,蕙娘忽然觉得窗外晃过了一丝亮光,她还没留心,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细看,不想再过了一会,便有人咚咚地跑来敲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子!副统领——咱们,咱们的人到啦!刚才打了灯号,是——是许将军和小桂将

314逆转

    许凤佳会来并不出奇,怎么连桂含沁都跟着来了?蕙娘一时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来了几艘船?多少人——上头有医生有药没有!最重要,有炮吗?”

    这些日子以来,大秦舰队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压力只有她和卢天怡知道,炮弹有限,他们为了尽速脱身每一次都有尽量开炮,若是英国人再追上两到三天,把他们逼停两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计就要登舰硬拼了。虽说有封锦的亲卫在,但这终究是胜负两说的事。英国人此番也是有备而来,手里带着的火器没准比他们要多呢?只是他们不透露给底下人知道——虽说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拼命往国内赶罢了。但海南那么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够顺利登陆,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国人……

    现在,这自然是两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动起脑筋,想着能否把蒸汽船给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哑然失笑,自己那是赶鸭子上架罢了,现在有许凤佳和桂含沁在,她还操什么心?两个大将军都来了,那排场还能少得了吗?

    这些信息,传令官自己都不知道,还要再回去问时,蕙娘和卢天怡却都不愿等待,自己迎着夜风走到前甲板,果然见到前方模糊夜涡,有一盏灯在上下挥舞,明灭不休。因为雾气的模糊,令人也很难判断远近,传讯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带了四十多艘船下来,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

    这股力量够把吕宋强行占领了,几艘英国船算什么?蕙娘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她亦不再细问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传令官去问医药的事。不过,灯号可没法传递这样的信息,现在夜雾又浓,也没法用别的方式传令,更不敢贸然启航互相靠拢,免得在涡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队会合的时,自己则走回去找权仲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权仲白这一阵子日以继夜地照顾封锦,几乎是一个人把从前学徒帮手做的活都包了下来,有一点空闲,也出去给水兵伤员看诊。饶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来却精干了几分,倒是比从前那水墨贵公子更落到了实处似的。蕙娘进来时,他正给封锦用凉水擦身降温——在船上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么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气热了又要做活,能穿条裤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没矫情,站在门边把事情说了,看了封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叹道,“瘦得肋条都出来了。”

    “这反反复复地高烧、退烧,吃下去的一点东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吗?”权仲白叹了口气,“只盼大船队那边带了硝石,他这病最重要就是把体温给稳住了,再来用药。现在天气这么热,人的火气本来就是上行发散的,高烧也不奇怪。”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烧了——人会不会……”

    若是烧傻了,按封锦的心气,恐怕还恨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权仲白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难说呢。”

    他揭开封锦脸上的白布给蕙娘看了,苦笑道,“这里的疤倒是好得快,现在都结起来了。”

    蕙娘探头过去一看,只见封锦白皙的右脸上星星点点都是深红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溅了一脸颊似的,配合着他消瘦的双颊,紧皱的眉头,倒使得他有一种从前未曾具备的异样美感。亦不禁叹息道,“这个封锦,真是没话说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罢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强的也不多见。”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权仲白试探了一下封锦的额温,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皱了皱眉,便道,“让两个人坐小船过去,问有硝石、药材和大夫都让排过来。就说他重伤后高烧昏迷了,若有新鲜淡水也带一些来。我们船里的水都十几天了,不够新鲜。”

    蕙娘自然着人去办,虽说半夜在涡航行比较危险,但事涉封锦,众人无不踊跃。很快就有两人擎灯上船,划桨向远处灯号方向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两盏灯都灭了,于是蕙娘这里也挂起灯来,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艘小船都靠了过来,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药,还有许凤佳和桂含沁两位将军。两人神色都极为紧迫,见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应该还没事吧?”

    蕙娘叹道,“难说,硝石带来了吗?”

    硝石作为火药的原料之一,本不该被带上船的,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刚刚制成的冰块也一起带来了,大夫们忙忙地拿过去和权仲白一道给封锦擦身降温。又要封闭舱室,以便大量设冰把温度给降下来。两位将军去看过封锦,面上都极为沉肃,许凤佳妻子和封锦有血缘关系,当然更为关心,就是桂含沁,都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沉思什么。还是蕙娘把他们给领出了舱房,不然,他们是大有看着封锦擦身降温的意思。

    毕竟都是杀伐果决的人物,虽然封锦的状况,坏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谬得几乎就像个玩笑,但两人都很快冷静了下来。许凤佳当仁不让地坐了上位,桂含沁虽然官衔现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却陪坐下首,他扬眉含笑对蕙娘解释道,“我这次过来,也算是躬逢其会吧,手里的兵都没来,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鸾兄身边帮帮忙,女公子万事还是以他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却也不多问,先把整件事来龙去脉,包括南洋殖民地现在的状况和变化都说了一遍,又道,“英国人只要不是瞎的,应该能看到灯号了,很有可能已经乘着夜雾溜之大吉。他们亦算是运气不错,简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还有夜雾,不然,只怕是能俘虏一两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蒸汽船对于海战而言意味着什么,两位水师将军是最清楚的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沉肃起来,许凤佳连珠炮似地问了好几个问题,“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风时受影响大不大,烧煤还是烧木材——按理说不应该啊,烧煤的话,能支持得了这么久,那船里得装多少煤呢……难道他们又改进了蒸汽机?我们的机器可达不到这个效率……”

    蕙娘听得都是一阵头疼,她捂着脑袋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你问满船人也都答不上来的。等你捉了船来再说吧——你带了大军这么浩浩荡荡的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许凤佳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收到了你们的信?正好本来也在操练演习,阵容都是齐整的。赶快就拉大队下来给你们撑腰了,我们猜测你们若要北上,肯定顺着黑潮走,这便打算赶一段路再按时鸣放烟火寻人,不行就直接杀到吕宋去,没想到才出了禽岛没两天,倒是和你们撞上了。”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双方大体在一个范围内,总是能联系上的。蕙娘道,“没想到你们还是收到信了——没想到封锦的病情居然如此严重吧?信里也不好说太多,免得你们太担心……”

    几人默然相对,片晌后,许凤佳忽然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道,“该死的英吉利蛮人,居然如此目中无人,待我打下吕宋。除了这个什么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个所谓总督千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蕙娘惊道,“怎么,这就要打吗?”

    许凤佳未曾答话时,桂含沁已笑道,“虽说背后就是禽,但传信回去,一来一回起码也要一个月功夫,升鸾收到你们的信以后,不敢怠慢,已经转给朝廷。我们南下时刚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吕宋的准备。——那封信,是女公子执笔的吧?写得很见技巧啊。”

    信鸽能携带的信息肯定是比较有限的,蕙娘在信里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势,最多的笔墨还放在吕宋政局上。反正这都是要结仇的趋势了,英国人对天威炮如此觊觎,也不像是能和他们联手欺压荷兰人的样子,那倒不如直接轻取吕宋岛,把这么偌大一片岛屿握在手上以后,再来考虑婆罗洲的事不迟。不然,日后去往婆罗洲的路上,岂不是还要时时担心英国人使坏?

    不论皇帝是否更心痛于封锦的伤,这封信上的分析起码是给了他更明确、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吕宋,对朝臣们也更有些交代。看来,皇上是令许凤佳便宜行事,借此机会,有一举拿下吕宋的意思了。难怪,除了许凤佳以外,连南下办事的桂含沁都让捎带上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确实擅长海战,多个掠阵的总是更稳妥些。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有再抬举抬举桂含沁,让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说从前他一个桂家庶子,按说分润不到多少功劳,自从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这皇帝疼他,可比十□个父母疼都要来得体贴多了……

    “的确是我仓促写就的。”蕙娘也没否认,因又和许凤佳商量了一番封锦靠岸诊治的事。议定了派人送他们回去广州的行程,蕙娘便道,“要不要留些水手给你们?毕竟你们应该还没有去过吕宋吧?”

    许凤佳道,“最好是女公子您和我们一道走,回去以后立刻就能把公司开办起来,这件事已经耽搁有几个月时间了,朝中粮荒,可是没有丝毫缓解。皇上心里,想必是很着急的……”

    蕙娘有点晕了:她虽说并不娇气,但现在也是急于回广州去安顿下来好生休息几日。没想到皇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放弃立刻设立殖民地,招工过来种地的念头,但这事又是舍她其谁,因只好叹道,“说不得,只好和仲白分开一段时间了。”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除了权仲白和封锦在几个医官的带领下继续逆风而上,向广州驶去以外,余下连乔三爷那帮商人都上了军队的船,掉头往吕宋回去。众人都唏嘘道,“倒是可怜了那些人,舍不得在吕宋的一片基业,却是白做了祭旗。”

    此番顺流而下,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只是一路果然都未见英**舰,想是当时见机不妙,当晚便掉头回转往吕宋去了。但蕙娘此时亦不大着急,她实在是担心过甚,连他们预备怎么打吕宋都不去过问,一路上只是和乔三爷并卢天怡关在屋内,商量着该怎么建立公司,去大秦招工南下。

    不过,在许凤佳的旗舰上航行,是要比定国公的舰队舒服得多了。她名正言顺的乃是上宾,每天有硝石制成的冰山解暑,也能隔三差五地以淡水擦擦身子。再说又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蕙娘觉得这才算是舒心的航行——许凤佳的旗舰上甚至还有西洋制法的葡萄酒,口感香醇,丝毫不亚于外国舶来的美酒。据他介绍,这都是杨七娘手下的能人给折腾出来的玩意。若非杨七娘没心思捣鼓这个,光靠这个酿酒,他们一年也能挣许多钱。

    “这就是过满则溢的道理了。”桂含沁摇着蒲扇,袖子挽到胳膊根,一脚踩着椅子,眯着眼慢悠悠地品酒,一边道,“你们家搞机器,惹得多少人眼红?再弄个获利最丰厚的酒,只怕连皇帝看你们都不顺眼了。你家那位是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葡萄酒偷了方子去,人人都能酿,这机器就不一样了,就是挖走一个师傅、两个师傅,要仿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许凤佳叹道,“她就是爱搞机器,哪有你说得这么复杂。葡萄酒要搞也可以搞,就是怕她太累而已。再说,这东西卖价太高了,规模不扩大,也就是小打小闹一番罢了。不值得太费神。”

    只听他的口气,便可知道机器行业获利有多么丰厚了。蕙娘微笑道,“难怪许将军从不吃空饷,原来是有这么个陶朱翁做你的后盾。”

    今日众人难得闲暇,两个将军邀蕙娘来闲话说公司的事儿,却没叫卢天怡,使得这聚会带了一些家宴的性质——说起来,三人也是辗转有亲的。许凤佳的态度亦十分随意,他耸肩道,“在你们跟前也不怕丢脸,我们家的确是杨棋比我有本事,我也服她,这些年我是越来越不带脑了,反正遇事有她给我盘算。”

    桂含沁撇了撇嘴,老大看不起许凤佳,白了他一眼道,“你那老爷们的威风都哪去了,这话亏你还说得这样响亮。葡萄酒你们不做,我们家来做!方子给我,回头我就倒腾去,我正愁没钱使呢!”

    “你们家都靠上了票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许凤佳也没把桂含沁的话当真,他又吃了一口酒,忽道,“先遣部队应该是已经上了吕宋岛了,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等我们旗舰到吕宋港时,战斗已经结束。”

    蕙娘不免一惊,道,“这么快?”

    她一心休养,还真没怎么过问航程,没想到顺流而下去吕宋,居然用时只得他们往回走的三成左右。现在居然已经有船要登岛了——想到吕宋那松弛的城防,又觉得也许夺城战也没那么难,因道,“看来,你们是打着先下首府的主意了?”

    “英国人才夺取吕宋不久,对当地的地势估计都不大熟悉,要跑那是跑不到哪去的,把几座大城一占这事就做完一半了,再把码头控制一下,恩威并施地蹂躏一番当地土著,我们后续的人一到。那几千人能跑得了多少?”桂含沁懒洋洋地说。“他们的大部队在天竺呢……天竺那边的人根本难以过来,荷兰人不是正和他们不对付吗……英国舰队要从马六甲海峡通过,纯属痴人说梦。就是他们来了也不怕,在这一带英国人没有补给港口,可我们还有天威炮……”

    他打了个响指,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痛快地呼出了一口气,笑道,“吕宋这块地,我们是占定了。就是婆罗洲,也不是不能想一想。最好是把这一片都给取下来了,那才叫高兴呢,比起这个功劳,驱逐北戎收复失地又不算什么了,也许三五十年后,升鸾你就是我们大秦朝开辟疆土最多的将领啦!”

    许凤佳笑道,“难道你就不是?这么天大功劳,落不到我一人头上,你且安心吧。若真是如此,你日后也少不得要从北方南下的,不然,就是有了天威炮,我也根本就顾不过来。”

    尽管桂含沁描绘出了这么一副激动人心的图像,但他本人依然并不太向往,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含笑望着强自压抑兴奋的许凤佳,却没再说什么。蕙娘看了他一眼,却仿佛能从他面上,看出一点忧虑来。

    英国人如此看重天威炮,更证明了这一发明的重要。有了天威炮,任何一国水师都是如虎添翼,他们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搞到天威炮的图纸……

    而鸾台会若能找到买家,又会不会把这份图纸卖出天价?桂含沁心中不能不怀有这个阴影,毕竟鸾台会在他跟前,表现得一直都像是只求钱财……此事若是事发,燕云卫一查,杨善榆手里拿不出天威炮图纸的话——

    蕙娘亦不免微微皱了皱眉,桂含沁此时亦是生出感应,向她看来,两人眼神相碰,都是一触即收。桂含沁微微甩了甩头,方才露出笑来,自然地道,“炮是死的,人是活的。该如何把这炮给用到最好,咱们还得多参详参详……”

    望着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忽然间就在这一刻,蕙娘立定决心,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尽力从鸾台会手上,把图纸给拿回来。

315不巧

    承平十四年三月,南洋的天气已经要比腊月时更热得多了,简直连石头都能晒出汗来。除了早已习惯渥热天气的土著与水手,年年都有许多商人在南洋得病去世。中暑、疟疾、瘟疫,都是很容易死人的。而一旦有人去世,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停棺都不会超过一天,更多时候为了维持死者的体面,人一去世就要换上新装,由亲人们蒙着白布和香料,把死者‘腌’起来,这样才能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腐坏,以至于发出恶臭,更有甚者,连面容都无法维持。

    但今年春天,吕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浓浓的尸臭中。甚至于连打下这座城的大秦兵士都不愿走进吕宋城里——虽说他们已经十分幸运,城内没有爆发瘟疫,但单单只是这股味儿,就已经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了。

    整个秋冬季节,季风都是从北到南,没有商船会逆风向而动,到了春夏,他们才会从非洲上行,到吕宋补给,然后再往新大陆过去。再加上吕宋毕竟是英国人刚拿下的殖民地,商路还不是那样丰富不说,弗朗机商人多半又改了航线,英军就是要送信,都难逃出大秦的封锁,只好绕远路走新大陆那条线去求援——这也是城破后,从幸存者口中逼问出来的了。除了这些被派出去送信的幸运儿以外,整座吕宋城里,白皮肤的都很难看到活口,这座城市也比往常要萧条了许多,只有些吓破了胆,又失业的土著人,成日里在码头等着大秦官军,指望着能帮他们跑跑腿,换点赏钱。

    这里天气和暖,怎么都饿不死人的,实在不行,出城几里就是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吃到吐都没人来抢,因此虽说整个吕宋城遭到了极严重的破坏,几乎一切商业活动都已经停摆,但当地人还是颇为安定,根本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念头。大秦水师要做的,便是在当地秦人的指点和告密下,将藏匿在附近山野中的英军揪出来消灭,再转移到另一座城市,这么慢慢地把英军给筛一遍,才算是做完了细致的扫尾工作。

    “当然,这也是因为英国人才接手不久,渗透得还不够深。”蕙娘在人力车上查看着手中的资料,冲邻车的桂含沁笑道,“好几座矿山,原本的东主合同到期不作了,现在还在——用他们的话说,还在招标呢。不然就是这些矿山,都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她说完了,看了桂含沁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终是忍不住笑道。“没听说过水师将军还晕船的,桂将军,你这样要怎么打仗啊?”

    “我这个人,打仗是从来不身先士卒的……”桂含沁唇边也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那钢铁般的自信。他淡然道,“说陆战我不如升鸾,论到海战,他们没我会算。打海战,靠的是脑子,不是武艺。”

    这倒的确不假,许凤佳主持了对吕宋城的攻城战,分兵几路由桂含沁率领,在海上封锁打击英军战船,阻止他们向近海殖民地、盟国殖民地求助。以帆船对英军的蒸汽船,竟取得全胜战绩,还真的俘虏了两艘蒸汽船,以备日后开回大秦仿造研究。这份几乎是完美无瑕的战功,就是蕙娘眼看着由这个晕船晕得都有点站不起身的将军,半躺在床.上给创造出来的。许凤佳的本领如何她是不知道,可从桂含沁打仗时那指挥若定、算无遗策的作风来看,他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获得皇上的赏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起码蕙娘自忖自己在手握同样资源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如此游刃有余地封堵下整条海岸线。

    就因为在吕宋攻城战之前,英军已经处决了一批秦人住民,吕宋周围本来就堆着许多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开战以后,被激怒的大秦军队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凡是白肤人,除了有确切证明自己不是英吉利人的以外,全都逃不过一死。因英吉利人没放过秦人妇孺,许凤佳亦不约束手下烧杀掳掠。要不是城破时几乎全城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尸臭中,只怕还有些妇人死得没那么痛快。蕙娘等人在海上都隐约闻到了吕宋城传来的味道,这就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能有多糟了。就是现在,城外随处也可见到坟起的土堆——这都是被幸存者和军队收殓回去的秦人百姓,又或者是在攻城战中去世的士兵,其余夷人、土著尸首,有人来领的也让他领回去,没人领的就一把火烧了,骨灰全洒在公司选定的区域肥田。

    这一阵子,将军们忙着打仗,蕙娘和乔三爷也没闲着,他们和卢天怡一道,到底是把吕宋开垦公司的结构给定了下来。因现在整个吕宋都算是在大秦的控制之下,原来拟定的办法也做了变化。来种地的流民不但能拿钱拿米,而且做足十年以后地就直接归给他们。满载第一批移民的船队,已经从大秦开拔南下,蕙娘等人亦不客气,前一阵子已令人勘测过吕宋周围的土地,看中的田地,本来主人去世、失踪的,自然官没了。若还有主,便以便宜价格赊买,不消十数日,田地都已得了,足够这些农民来开垦。连种子、农具那都是现成的,若非整个春天吕宋都在打仗,压根没多少人种田,不然,直接就能收成上一批稻米。不过,即使如此,若情况理想的话,大约今年秋天,江南粮库的缺口,已能填补上一半了。——虽然没算上这一次出征用去的粮米,但长远来看,这笔买卖当然是非常划算。毕竟即使江南粮库还没缺口,可这回南下带来的基本都是江南一带的无产游民,单单是这几千人那就缓解了江南不少压力了。更别说数年过去以后,即使江南的纺织业再兴旺发达,朝廷也不至于担心米价上涨了。

    虽说吕宋局势还不太稳定,但这么多人、船,即将从广州到来的源源不绝的人口、资源,使得众人都对这片土地的归属很有信心:英吉利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又远在天边,要和大秦开战,那真是痴人说梦。就是这会,广州水师都在张罗着恢复海上驿站了,日后广州和南洋的联系,肯定是要比从前更为紧密的。

    因此,虽然吕宋才刚打下来,但蕙娘的工作却已算是告一段落,因乔三爷自告奋勇处理细节,她终于可以脱身回广州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夏风就要大盛,届时从吕宋回广州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她正好和桂含沁一道,押送着蒸汽船回去,许凤佳还要在吕宋多留一阵子,一面是修船,一面也是建造城防工事、安顿当地土著防务等等,这总揽大局的活计,除了他也没人能干得了。

    迎着满天的晚霞,蕙娘和桂含沁的车辆并肩慢慢地过了才修好的土路,桂含沁抽了抽鼻子,看起来更不舒服了。“都过了多少天了,怎么味儿还这么大。”

    的确,这淡淡的异样臭味,看来没有一段时间是消不去的了。蕙娘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掩着鼻子叹了口气,道,“就是的,刚才还没觉得怎么样,这会进了城,怎么味儿一下就浓了起来。”

    正说着,她身边的亲卫忽道,“公子,那是活人身上的味儿。”

    便指点给蕙娘看时,蕙娘才发觉原来远处有一群人正聚集在空地上,那股味儿的确是从那方向飘来的。当下和桂含沁交换了一个眼色,敲了敲扶手,车夫便转了方向,将车拉近了那块空地。

    他们居高临下,不必挤进去也能看见圈子里的景象。只见是一个高个子西洋白女人,被捆在那边一株树下,两个兵士不断抬起手中水桶,浇洗她的身躯。她原本应有一段日子没有洗漱,身子许多地方脏污得都看不出颜色了,被水一浇,才能看得出是个白人。蕙娘眯起眼瞧了一会,待又一桶水下去,忽然发觉,“嗯?她——什么也没穿?”

    桂含沁也来了兴致,他倾着身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边的形势,就差没掏出千里眼了,过了一会,才笑道。“是光着呢,也不知她是藏到哪儿去了,居然脏成这样,又能躲到现在才被寻到。别是躲在猪圈、茅厕里吧。”

    蕙娘不禁有些微作呕,她瞪了桂含沁一眼,道,“要杀便杀了,这么做什么意思?桂将军,许家兵总是这么野?”

    “那倒也不至于吧,升鸾治军还是很严格的。当然,开城大杀三日那是行规,现在都快过三十日了,他怎也不会放纵他们到这个地步。”桂含沁也有点吃惊,“这是什么意思,洗猪似的,拿毛刷刷干净了,难道是要烤了吃?”

    他冲自己一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兵便小跑着挤进人群,拉下两个兵士说了几句话,这才又跑着回来,道,“回老爷,那是原总督女儿费丽思。”

    毕竟是总督,身份还是有点特别的,原总督自杀殉城了不说,余下家人都被许凤佳关着,短时间内也没性命之忧。桂含沁道,“怎么忽然就把她给拉出来,不送回京里了?”

    “今儿京里信到,封统领说不必特别送她上京了。”那亲兵一板一眼地道,“就在当地处理。至于其余家属,给个痛快了事,也不必送上京去,反而麻烦。”

    朝廷在吕宋的行动,毕竟算不上光彩,献俘这种事,就没必要安排在行程里了。桂含沁点头道,“那现在又是怎么着?”

    “这是卢副统领的示下。”那亲兵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说是……”

    说话间,费丽思已被冲洗干净,赤.条.条地被捆在树上,除了金发脏污一时清洗不去以外,身上已是再没甚泥土。更多的土著都从自家院子里冒出头来,有的胆大的,也已慢慢地站到了近处,都要看费丽思,又有些不敢看。费丽思双眼紧闭、一语不发,隔得远,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几个兵士冲土著们大声嚷了几句话,忽地将费丽思手上绳子砍断,把她一推推到了人群里,自己则走出来向蕙娘和桂含沁行礼,道,“这都是原总督府的仆人,受尽了他们的蹂躏,这个大小姐,原本根本不把土著当人,行动就打死人,副统领就让她被这些土著玩玩,也让他们出出气,日后更能为咱们死心效力。”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已响起了费丽思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土著男人兴奋的哄笑声、谈论声。那两个兵士冲着她的方向遥遥地啐了一口,蕙娘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兵士,只是穿了兵士衣服的燕云卫。“这么死倒是便宜了她!按许将军的意思,先拔了她的舌头,再一寸寸碎剐喂鱼,那才叫解恨呢!”

    说实话,蕙娘对费丽思本也缺乏好感,她那几句话实在是太过火了,间接导致了这么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风暴。就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她都不好怨别人的,不过此时情形,实在是令人难受,再加上那淡淡的尸臭味,她真有些受不住,竟是掩唇欲呕。桂含沁看了忙道,“快别看了,咱们走吧。这儿确实很臭。”

    他虽然也目睹了眼前惨剧,但却依然行若无事,仿佛只刚看过一场杂耍,还有点被逗乐的意思。连蕙娘的亲卫从人都是无动于衷。蕙娘捂着嘴扫了他们一眼,心底忽然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疲倦:虽说众人都尊称她为公子,但男女之别,哪有这么容易湮灭?她如今是积威深重,若是从前,只怕这一呕,私底下就要被人笑话编排,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权威,也要付诸东流了。

    也因为此,当一行人到原总督府,现将军办公行辕时,虽说墙上高挑长杆,挂了七八个人头,其中不乏老幼,蕙娘也尽量不在面上流露任何情绪,只是瞥了一眼那金发幼童的面孔,强迫自己歪了歪唇,道,“看来死得还算安详。”

    桂含沁也正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些死者,他点头道,“算是有福气的了……从前在何家山的时候,我们去巡逻,被罗春打过草谷的地方,很多人面上的表情要比这绝望多了。那里又干又冷,有时候隔了几个月才发现,这个村都被拔掉了,我们去找活口,哪里找得到,草丛一拨,一个人就躺在里头,脸被吃了半边,余下半边都冻瓷实了,还能看到她死前有多害怕。那孩子比他还小呢,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

    蕙娘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自己一身酸水。桂含沁倒吓了一跳,众人都忙上来相扶,又有殷勤的上去忙进去喊随军医官。没一会儿,蕙娘就坐在总督府偏厅内,伸着手给大夫扶脉了。

    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有数的,蕙娘心里也在算着自己的小日子呢:说起来是快有两个月了,因奔波不定,又忙得飞天遁地的,丫鬟也是各有各忙,她根本就没算时日……说起来,自从往吕宋开来,因为船行不便,两人都没有怎么那什么,后来从吕宋回去时,更是顾不上这一茬,权仲白也就没喝药了。就是在和许凤佳他们会合的那晚上,第二日就要分别时,才……距现在也就是一个多月……

    她正胡思乱想呢,那边年轻的医官面上一红,已是松开了她的脉门,低声道,“公子——不……恭贺少夫人大喜了。”

316回国

    虽说这次南下,蕙娘并未刻意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被摸出身孕,总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忙叮嘱那医官道,“不要外传了,就说我是中了暑,身子不舒服。”

    那大夫年纪还轻,比蕙娘还要不好意思,红着脸只管点头,又道,“这里药材不全,却是没能给您开安胎药了……”

    军中用药,肯定是以各种刀枪伤为主的,顶多给随军的花船备点堕胎药,要说安胎药那还真不可能给备上。蕙娘也能理解这点,其实就是军医给开了,她都不敢随便乱吃。一望即知,这医生估计平时也是以军中医务为主,哪里看过几个孕妇。

    她这次过来,本来是要和卢天怡等人一道视察一下田地,再为计划查遗补漏一番,顺带着让船只补给清楚,便放船北上。现在她身子不适,卢天怡和乔三爷主动提出,因蕙娘自己也不擅长农事,即使是去了当地,也只是虚应故事,大可由他们自行去查看便是,她也犯不着勉强自己。蕙娘却不愿做了九九还差这一步,因便道,“还是算了吧,反正都在左近,让人抬我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连许凤佳一道苦劝,都说那里现在还是一片荒田,连种子都没播云云,蕙娘这才罢了,她不愿在原总督府休息,只勉强和许凤佳、桂含沁吃了一顿饭,便要乘夜回船上去。许凤佳还让她从原总督的库藏里带个念想——这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蕙娘亦是兴致缺缺,只是随手捡了个黄金怀表,算是不辜负许凤佳的美意。

    当日回船以后,她便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只是一心在舱房中纳凉养胎,北上过程也是风平浪静。因是顺风航行,不过小半个月当口,便回到了广州港口。到了这时,她又不忙着北上了,见权仲白没在码头接她,便先回了将军府。杨七娘偏也不在,唯有管家上来禀报,说是将军夫人带乖哥去苏州了,权仲白护送封锦回北京了。现在家里只有歪哥和许三柔、许十郎在。

    蕙娘回府是下午,两个孩子都在午觉,她也没让人把他们喊起来,只是自己要水洗漱过了,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方被跑入屋中的歪哥惊醒,见歪哥不由分说就要往自己怀里撞,忙躲了一下,道,“哎呀,可别这么莽撞。”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大起来也真快,分别了小半年,如今歪哥虚岁算是八岁,已是比半年前要高了老大一截,看来虎头虎脑的十分精神——到现在,他的面相看着更像是权仲白了,只有眼睛,不论是形状还是神韵,都和蕙娘十分相似,倒把权家的脸给点缀得分外狡黠。见到母亲这么一说,他便住了身子,趴在床边,一双眼滴溜溜地望着蕙娘,道,“娘不喜欢我了!”

    说着,便做泫然欲泣状。

    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把儿子扳在怀里亲了一口,甜甜地道,“是啊,娘更爱乖哥了。说起来,怎么将军夫人去苏州,不带你们俩,就偏偏带了他一个?”

    歪哥道,“婶婶是去看机器的,三柔和我都没什么兴致,倒是乖哥挺想去见识一番,就跟着去了。”

    蕙娘看了儿子一眼,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苏州那好玩的东西又多,天气又凉快,到了苏州城里住着,岂不是比在广州热着来得强?还有许多人家的园林可以去见识。你现在可比不上你弟弟机灵了。”

    歪哥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他把头藏在母亲怀里,过了一会,才小声说,“我这不是想在广州等您吗……”

    就算对他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蕙娘心里,依然泛起一阵暖流,她温柔地拂过了儿子的浏海,正想说些贴心话,歪哥又悄悄抬起头来看她的脸色,一边道,“还有,下回,我想和您一道出海……”

    蕙娘满腔的柔情,立刻又化为了想要敲他脑门的冲动,她想到一路的风风雨雨,语气坚定而不容商量地道,“这不成!”

    歪哥顿时气馁,垂下肩膀道,“唉!我就和爹说不成的,他却非要我来试试。这不是诚心给我指歪道,阴我吗,哪有这样当爹的!”

    蕙娘一听就晓得:想来,权仲白之前回广州时,也和儿子有过一番缠斗,他估计是懒得多费唇舌,就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她不禁气道,“哪有你爹这样的活宝,就拿准了我不会答应似的。我要真答应了,难道他还真敢带你出去?”

    歪哥只是嘿嘿地笑,又和蕙娘撒了一会娇,见蕙娘真的不肯松口,方才问道,“娘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呀?难道你也和三柔姐似的,一生气就说什么男女八岁不同席,不搭理我。”

    现在一般人家也根本都做不到什么八岁不同席,广州这边民风开放,就更不必说了。蕙娘白了儿子一眼,实在想说:看来你被许三柔揉捏得不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因道,“以后再告诉你为什么。”

    歪哥转了转眼珠子,试探道,“您别是给我怀了小妹妹吧——”

    蕙娘面上一红,没有说话,歪哥倒是立刻就开心起来,欢呼道,“小妹妹!小妹妹!”

    “嘘。”蕙娘忙道,“还没满三个月呢,别胡乱声张——连你三柔姐都不要混说。”

    又和儿子夹缠了一番,也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许三柔亲自过来喊他们吃晚饭,她也越发出脱得清秀可人,只是身量拔得不如歪哥快,看起来倒像是歪哥的妹妹。蕙娘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走进饭厅时,许三柔便介绍道,“海船上吃的,海鲜尽有,鲜蔬果和肉菜倒是不多。您远道回来,怕就想一口清淡的,我就特意令他们备了薏米粥,拔湿去火气。”

    果然,桌上并未大铺大摆,只有几色家常小菜,多以蔬菜拌炒鲜肉为主,很适合蕙娘疲惫的肠胃,她欣然冲许三柔一笑,道,“三柔今年才多大,已经是操持家务的小能手了。”

    “我从小跟在娘身边学,”许三柔面上染了一点红晕,却也没谦虚,而是大大方方地道,“学了好几年,现在娘才放心让我一个人在家带弟弟们。等娘回来了若是问起,伯母可要为我说些好话。”

    蕙娘笑道,“这是自然啦。”

    许十郎年纪还小,心很瓷实,见到蕙娘回来,也没特别热络,缠着问了几句许凤佳,知道父亲好,便又自顾自出去玩耍了。倒是许三柔和歪哥毕竟大了,对吕宋发生的大事,隐隐约约也都有些了解,却又知道得不真切。若是只有许三柔一个,那还好些,偏偏又有个歪哥在,吃完饭,便拉着许三柔在蕙娘跟前一坐,面前摆了些瓜果茶点,要听母亲说那南洋的故事,又问母亲索要手信。

    蕙娘回来得着急,哪里还记得这个,因道,“手信?港口停泊的那艘就是啊,那艘蒸汽船不就是喽?”

    歪哥瞪大眼,还真信了母亲的话,因急道,“哎呀!我要这个干嘛!您——您这不是欺负人吗?这说是送给我,还不如说是送给乖哥呢!这老三都还不知在哪,心就已经往小的身上偏了!”

    许三柔看着蕙娘神色,倒是抿唇笑道,“伯母和你开玩笑呢……南洋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爹每次过去,回来也从不给我带手信。”

    她如此说了,歪哥方才作罢,蕙娘倒是一边已去把那个黄金怀表取出来,递给歪哥道,“就随手拿了这个,你看看吧——也不能就给你了,除非你弟弟不要,那才是你的。”

    又冲许三柔说,“没给你们带——我也是从你爹的战利品里挑了一个回来,就不和你虚客气了。”

    许三柔毫不介怀,道,“好,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个表罢了,纯金的还沉,不如镀金的轻便。”

    歪哥立刻道,“那我也不要了,便赏给以信吧。”看来,虽然经过小半年,但他依然处处以许三柔马首是瞻。

    蕙娘不免发噱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王了?那是你弟弟,可不是你的家臣。”

    她得到这个怀表以后,也没有多做把玩,此时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随手就打开了机簧,随即便是微微一怔——歪哥看她出神,忙抢过去端详,因道,“哎呀,这个姑娘满漂亮的。”

    这个怀表,一面是表不说了,盒盖里头是常见的人物肖像,拿水彩和宝石镶嵌了一副少女胸像,不论从画风还是用料来看,都是名贵之物。却也不至于过分稀奇,许三柔察言观色,道,“这个人,难道伯母见过吗?”

    若是按特定的人来画,则此物的价值又增高了不少,蕙娘想到费丽思临死前的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她点头道,“是,见过,原来吕宋总督的女儿,现在已经死了。”

    歪哥啊了一声,和许三柔一起端详了许久费丽思的肖像,又问,“是怎么死的呀?”

    蕙娘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就是她自己都有点接受不了,更别说孩子们了。当然,她也许会轻描淡写地告诉歪哥,叫他对这世界的了解更深一些,但许三柔女儿家不说,又不是她自己的女儿……

    许三柔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因对歪哥道,“肯定是死得很惨,别问啦,你知道了,晚上说不准做噩梦呢。”

    歪哥有些不服气,“你又知道了?”

    “两军对垒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呀。”许三柔一脸见怪不怪,“以前爹的战船回来的时候,旗杆上头一个个吊的都是红毛海盗的头,一串串的,和葫芦似的。爹和我说了些打仗时候的事,娘也说,打仗的时候,人就不是人了,越残忍的人越有机会活到最后。”

    “你娘连这事都和你说呀?”蕙娘有点忍不住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杨七娘的做法是赞同还是反对。许三柔倒是很淡然,道,“是呀,娘说,广州虽然看似稳若泰山,但也许有一天就被打下来了呢?居安思危,知道些世间的疾苦和龌龊,是没有坏处的。”

    这话是杨七娘的一贯风格,大胆中又透了从容和平淡。蕙娘不免点头道,“也说得有道理……那她是怎么让你去看待这些战争期间的丑事的?”

    许三柔思索了片刻,认真道,“娘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敌人的残忍,却未必是对自己的仁慈……这话我还不大懂,娘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

    歪哥喃喃自语,重复着许三柔的话,也是一脸的不解。但这话落在蕙娘耳中,却是让她咀嚼了半晌,方才叹道,“你娘对这人世,看得太透啦……”

    她也改了主意,“想知道这位千金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便将整件事从头说起,从诸人本来南下的目的,到在吕宋的意外,除了那些事涉机密的关节没有点出以外,一应来龙去脉都和两个孩子交代得清清楚楚。许三柔听说费丽思就是让封锦受伤的罪魁祸首,不禁变了脸色,愤慨道,“这女人真是好不讲理,死了活该!”

    待说到城破以后,费丽思的遭遇时,两个孩子又都安静了下来。歪哥一边听,面色一边变换,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倒是许三柔面色晦暗,时不时复杂地看看费丽思的小像,等蕙娘说完了,方黯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不语。

    蕙娘也不琢磨许三柔,只问歪哥道,“你觉得你卢伯伯做得对吗?”

    歪哥迟疑了许久,才摇头道,“过分了一点吧,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就觉得……”

    蕙娘亦点头道,“若是碎剐凌迟,她死的时候还算是个人,那样处置,她死的时候已不算人啦。不过,这种以牙还牙的事,也并不鲜见,以后你们做人,还是留一线,费丽思就是太飞扬跋扈了,才遭了这样的罪。”

    歪哥和许三柔都露出了解之色。歪哥想了一会,忽地道,“可我知道,爹绝不会喜欢的,要是他在,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事。您竟然不喜欢,怎么不开口说一句呢?”

    蕙娘一时,倒是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话,许三柔看了她几眼,回身对歪哥道,“连我爹都没发话呢,卢伯伯给表舅出气,伯母没官没职,和表舅又不是亲戚,她怎好拦着?没到那个地位,就是强行开口也没有用,反而自讨没趣。”

    这话分析得极为清楚,歪哥亦没话好回,但他依然有些不服气,想了想,又大声说,“那我以后,要当最大的官,做最大的事,有话我就要说出口,所有人都不敢不听我的……到了那时候,我就不让天下有这样的事!那个什么费丽思敢欺负我们大秦的人,就把她关进牢里,让她也做我们的奴仆。可……可再不要有这么作践人、恶心人的事啦。”

    蕙娘心头不禁一跳,她反射性地看了许三柔一眼,见许三柔若无其事,方才安下心来。许三柔道,“哇,宝印大王好大的志向!”

    歪哥叹了口气,做老气横秋状,“谁让这世上太多胡来的事儿,我也都是无奈。”

    毕竟是千万里之外的事,两个孩子也都算是见多识广,虽然震撼,但片刻后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又说了些战场的事,许三柔听了好多父亲英勇作战的故事,也十分满意,便先告退回去休息。歪哥还不愿走,在母亲身边东摸摸西摸摸,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惆怅地道,“娘,你要是个男人,可以做官就好了。”

    蕙娘失笑道,“怎么了?”

    歪哥道,“可以做官,那说话就有分量啦……您也不至于不能开口了。”

    “这不是做官不做官的事。”蕙娘一时也说不明白,她想了想,不免叹息道,“其实,刚才三柔是把我往好处想了。那时候,娘是应该出面制止的。”

    “那您为什么——”歪哥抬起眼来,不解地凝睇着母亲。蕙娘摸了摸他的脑门,低声道,“娘是没这个习惯……这份商人习气你不要学,做人有时候是该和你爹一样,有点公心,有点勇气。都和娘这样,也不大好……”

    见歪哥似懂非懂,她不免自嘲地一笑,才转了话口,道,“你想让我当男人,这个是不成了,但日后等你做了天下最大的官,也可以让女人出仕嘛。你这个年纪,要见识到人间的艰难不假,可也要相信,只要有心,世上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

    第一天休息过了,也令人到各处去传了话,第二日起来,蕙娘就预备处理一些积压的公事。她先令人到同仁堂去问过消息,知道权世仁还没回来,便让人去宜春号取一些公函、文件,毕竟南洋那边的大动作,宜春号参与也深,人力物力都有一定的投入,这里要协调的事就不少了。乔三爷现在人又代她留在南洋了,有些事蕙娘也要接过来。不想宜春号来的时候,还带了京里寄给她的信——因前一阵子将军府里没大人,掌柜的老成持重,就没给转交,恐怕丢失或是泄密。蕙娘翻看了一番封皮,见许多都是京里友朋寄来问平安的,还有些国公府权夫人等寄来的,乔哥、三姨娘写来的等等,面上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可片刻后,这笑意又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无踪了。

    绿松居然还在山东,而且,还用如此潦草的字迹给她写了一封信……

    蕙娘把信封翻了过来,见背面一片素净,她的眉头,立刻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只有在情况最为紧急的时候,绿松才会忽略原本一直写在后头的‘启信平安’几个字。这几个字,会有一部分写在蜡封上,形成双重保险,也是两人一直以来的通信习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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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