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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86、桃花

    众人自然都吓了一跳,在此离奇的危难时分,桂皮表现出值得称道的勇气,他一下把蕙娘护在身后,拉到屋角牢牢地保护了起来。倒是各位亲卫,都喝得微醺,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拉门而入冲进屋内,方才反应过来,那人却是已经一边喝骂着什么,一边操起烛台,狠狠地抽打在了一位商人身上。

    不过,有定国公的贴身亲卫在,一个人能耀武扬威到哪去?在最初的诧异过后,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一出手,立刻就把他给拿住了。其中会说日语的几人,已和他吵了几句,蕙娘点了点桂皮的肩头,笑道,“不必这么紧张,一点自保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桂皮估计这才想起,蕙娘怎么说身上也有武艺,他放松了肩膀,让到一边,蕙娘这才能仔细打量这位莽汉:他的穿着和吉原里的男子没什么区别,头发也剃成常见的月代头,不过作为和人来说还算是高大的,此地住民体型都比较小巧,在同汉人的打斗中很难占到上风,而他好歹还是和亲卫们过了几招才落败被擒的。从游女们的反应来看,这位身材‘壮硕’的和人,应该就是多摩藩主了。

    吉原不许携带武器,他是空手过来的,众人也没有对他多么过分,不过把他按到在地罢了。因蕙娘不会说日本话,便有人解释给她听,“这位藩主大人脾气比较暴躁,本来便因为江户湾中的事,对我们有许多不满。因我们出手豪阔,在排场上盖过了他,他越发生气。而刚才公子询问他的故事,也是我们不够谨言慎行,倒笑了起来。这里的对话哪里是能瞒得住的,不消一时三刻便传过去了,他道我们是笑他寒酸,更是气得不成,便跑过来想要寻衅滋事。这会正让我们放他起来,一对一地比武决胜负呢。”

    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虽然是幕府不识趣在前,但大秦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多么宽厚。如此强力压迫,和民心里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对多摩藩主的态度如果太苛刻,激起吉原众位客人的不满,被围攻那可不好玩了。蕙娘不免皱了皱眉头,道,“这可不大好,你们不要压迫得过分了,告诉他,我们是大秦国公身边的近人,让他小心点做事。口角几句没什么,若是一定要伤及人命,说不得只好上幕府说理去了,到时候,国公爷自然会为我们出头。”

    那人依言正要翻译时,扬屋老板娘也过来调解道歉,据她说,因吉原里不分上下尊卑,平民也可追打武士,因此在此寻欢作乐的客人,酒后放浪形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多摩藩主只是不忿自己被讥笑寒酸,因此过来打架。他的从人都在邻屋没有介入,可见其没有把事情闹大的用意。

    这个解释虽然荒唐,但也勉强能让众人满意,最好还是定国公身边的亲卫大部分都不懂日语,蕙娘能从几位商人的脸上看出,多摩藩主肯定是骂了些不中听的话,不过他们日后还要来日本做生意,把事闹大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几位商人都没有开口罢了。

    这么一场不快的插曲,到底还是在老板娘的如花笑靥中被化解开了,多摩藩主被她不客气地呵斥了几句,只好乖乖回去饮酒,至于蕙娘等人,也重整旗鼓开始作乐,这几个商人虽然按捺住了没和多摩藩主较真,但到底也有些不快,又喊了几位花魁过来,这才个个渐渐气平,又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将场面重新炒热。就连蕙娘,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只在屋角盘坐着欣赏花魁歌舞。

    桂皮如今觉得此地很不安全,蕙娘不想走,他反而要走了,同几位亲卫商量了一下,便来催促蕙娘离去。蕙娘摇头道,“走不了了,现在还是吉原里安全一点。”

    日本武士是可以带刀的,多摩藩主如果纠结武士在吉原外头滋事,那才容易酿出血案,比较起来,自然是在吉原内过夜,第二天天明以后,众目睽睽之下出城回船更保险些。桂皮等人听了都道有理,连几个皇商都有些警醒,不过他们毕竟更熟悉日本人,也有些不以为然,直言相劝,“公子请放心,这些日本人,最是吃硬不吃软,宝船在湾口停泊的时候,咱们做什么,他们都是逆来顺受的。若是您受了委屈,回头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倒霉的肯定还是多摩藩主。他只要还有点脑子,都不会在吉原外头和您为难的。在吉原里,什么事还都不当真,出了吉原,他也要向幕府交代啊。”

    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和定国公见面说话,更别提还要说起她逛妓院的事了。蕙娘笑了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各位只管寻欢作乐,我也愿享受一番温香软玉之福。”

    〈来,焦勋是早已经到达盘锦了。

    蕙娘正要和桂皮说起此事,却见火光上移,隐约映出了一人眉眼……在黑暗中,这一切不过是若隐若现的一点轮廓,可她对焦勋是何等熟悉?只是这一眼,便觉心头一跳,已是彻底把焦勋给认了出来。

    即使是她,唇边也不禁泛起一点苦笑——也许,桂皮的担心,并不是全无道理。

287、危险

    天才刚有点放亮的意思,五更还没过尾巴,城门前就聚拢了十余名要赶早进城的人。有的是错过宿头的,有的是要赶着进城做买卖的,因此处毕竟有个码头,来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并未受到多少注意。两人凭着路引很顺利地就进了城门,蕙娘低垂着头,并未特意做声,可两人进了城门,才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停下脚步,对桂皮道,“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这艘商船既然是焦勋给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联系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么时候到盘锦那都是有数的,左右错不过几天日子。焦勋现在肯定在县城中等他们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对焦勋没那么熟悉,怎么和对方接上头,他还真有点抓瞎。蕙娘却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会,便对桂皮道,“这边走。”

    紧跟着,便好似识途老马一般,领着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桂皮诧异得不行,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一会才看见一个小厮一样的男人在街那头带路,他倒抽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边的,连半步都没有离开,少夫人怎么认出那人的他是一点都没有头绪。看来,若非两人间有他无法发觉的暗号,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装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发是忐忑不安起来。一时间真恨不能和少爷换个位置:少爷夫妇虽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侣,但到底关系如何,没有谁比他、石英这两个身边近人更清楚了。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是少爷的红粉知己,福寿公主居中使坏,一时又是少夫人的故旧重又联系上了,若是别的夫妻,只担心少爷也就罢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闺中,被三从四德牢牢地管束着,也不必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可偏偏就是他们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强,一点也不比少爷弱到哪儿去,从桂皮的眼光来看,她还要比少爷强得多了。这么一个人,若是真下定决心,不愿和少爷一道过了,翻手间就能把少爷置于死地,把整个权家都搞倒了……自个儿跟着这位故旧逍遥快活,这种事,她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现在立雪院那点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这位故旧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爷,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虽作此想,但桂皮当着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将自己的担心显露出一星半点。他心惊胆战地打量着少夫人的脸色,却又一无所获——在重重化妆下,少夫人的表情显得那样的死板,就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两眼间看出来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没有化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情绪,也绝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

    桂皮一时间倒是挺羡慕那些不知底细的同事了,他们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蔼可亲、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不知少夫人厉害起来能厉害成这个样子,说得不客气些,那是深谋远虑、谨慎精明得几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还流露出了一点活气,桂皮只觉得她在那张美丽的脸下,几乎没有一点儿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精心计算,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桂皮有时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国公的破绽呢,还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借故发难把这点风月之事给掐灭在了萌芽状态,在此之前,凭着定国公对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确捞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这样来看,那么那位故旧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爷,对少夫人来说,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计算的一枚筹码?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拿出来算计的?

    桂皮跟在少爷身边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国公府没多少关系,而是被宜春号照应着生活。他算是彻彻底底地踏上了少爷这艘船了,许多事少爷也并不瞒着他。对府里、会里的计划,他心里隐约是有数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举动,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现在少爷倒是相信她的,觉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块,同府里、会里斗争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着、骗着少爷往她选定的那条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爷的心思那可就太简单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计……起码,和少夫人比起来是不善心计的。

    每每想到这里,桂皮就不禁要轻轻地发个抖:德妃娘娘现在诞育了皇子,日后是可以承继大统的。若说,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则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鸾台会覆灭以后,直接摘了他们的桃子。现在她在做的,岂不就是这件事吗?到那时候,府里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韧秋做主,少爷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吃粥吃饭,还不得由着少夫人给?少夫人就是要纳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国公老爷以外,也没有谁能节制得了他吧?

    这些事,说出去都嫌荒谬,但少夫人只要想,却不是做不到。虽说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和石英也未必会受影响,但桂皮自小跟随权仲白,他对自己这位二少爷,感情还是挺深的,更不必说自小看着歪哥长大,也不愿将来歪哥处境尴尬。此时他心里都不是为了少爷的清誉,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是使尽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韧秋的表情、动作,去猜度他们的心思……

    县城并不很大,没走多久,那小厮便没入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将两人带到了巷尾一间一进的小四合院里。进了院子,那小厮把头一抬,冲少夫人作了个长揖,果然是李韧秋的声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爷,桂皮是最了解的,他天生就不爱说那些甜言蜜语,多少年了,桂皮从没听过他口中有过一句软和话儿——少爷就算赶不上阁老、尚书,也几乎和他们一样忙,他从来都是需要为人容让、为人照顾的神医,自然也是养出了一派神医的脾气。尤其少夫人也不是个软和人,按少爷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两人间要有什么贴心的话,只怕是难……

    李韧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说得如此体贴动情,一听就知道,他必定是时刻关注着大秦舰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海上遭受了风雨,也许,已经从别的途径,得知了宝船在风雨中遭遇的险情。桂皮也算是经过事情的人了,他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能把这样深厚的感情,浓缩到了这一句话里,清楚无误地传递到听者的耳朵里,却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获还是很大的。”

    她看来对李韧秋的态度是毫无所觉,桂皮勉强放下了一点担心,迎上前同李韧秋见过礼,将心事全往心里藏去,若无其事地问,“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国内现在局势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韧秋说身份,其实和他桂皮也大致相当,如果抛开往事不讲,他是焦家下人出身,虽曾有过一番事业,但现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虽是奴籍,可他是权仲白身边的第一心腹,他们两人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桂皮唤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可没想到李韧秋还没答话,少夫人先开了腔。“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晚上没吃饭,饿得很。出门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你们坐下一起同吃吧。韧秋你在东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现在对京里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东北最近有什么动静。”

    一边说,一边就在李韧秋的带领下,直进了堂屋。李韧秋倒是没忘了桂皮,他冲他温和一笑,又对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话说对了,您在海上久了,着实受了许多委屈,瞧着人都清瘦了不少。横竖如今也没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门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么讲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从前跟着权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他的确是有点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这一说,也觉得周身酸痛、饥肠辘辘,便默不作声地顺从了李韧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过了早饭,李韧秋已为他们都安排了屋子,净房内也备了热水,水中竟还飘了有几朵花瓣,并且没备大盆,而是以小盆浇水洗漱,使用的洁具也都是一尘不染,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是周到。

    桂皮这一路走来,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洁癖,如用大木盆,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国公用大盆送了水来,她都要舀出来使用,仅仅是这一个用心之处,就显出李韧秋对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过来,躺到床上时,他更觉得李韧秋非常细微体贴:他进过二少爷的书房,权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内院打点。少夫人虽然平时居家极为讲究,但却喜欢睡棉布床单,再配上湖丝的被子。这一套被褥,棉应是松江的飞花布,丝是湖州的七里丝,这两样布料所费都特别昂贵,盘锦这样的小地方未必有卖。李韧秋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买过来的,当然,要说贵价,少夫人拿银子铺床睡都可以,这份心思,难得不在钱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刚因为美食和热水松弛下来的心弦,又悄悄地绷得紧了:很明显,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韧秋招待他都是这个规格了,招待少夫人还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刚经过连绵风雨,这会,正是需要人关心、体贴的时候,偏偏二少爷人又在京城,根本脱不开身不说,为免招惹怀疑,也不能轻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毕竟是无法阻挡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居然也就在这舒适的床褥间恬然睡去:虽然宝船上条件也好,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别说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胆,睡都睡不实诚的。

    如此一觉醒来,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边竟已为他备了新衣。他换上衣物推门而出时,见堂屋亮了灯火,便忙快步过去,才走到窗边,就听见李韧秋的声气说,“这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您是什么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实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却无法露面。这点安排,不过是略费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没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风暴,把衣服都给失落了。刚才下午,我让人去给桂皮兄弟采买了几身新衣。可您是从不穿外头成衣的,看来,只能把布料买回来,由您自己做了。”

    这番话,竟惹来了少夫人的笑声……桂皮在窗外,一下就听得呆住了。

    只要听过这笑声,便能发觉,在船上近两个月的时光里,少夫人虽然经常发出笑声,但却一次都没有对定国公笑过……

    “焦勋,现在连你都要来打趣我的女红了?”少夫人一边笑一边说,“得了吧,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们去达家那一带,也得打扮得低调点,不能招摇过市吧?我还是打算扮个小厮,或是穷门书生。成衣店随意买两套衣服也就能敷衍过去了,谁还真自己做?”

    李韧秋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有几身新衣为您备着。只盼着您不挑剔就得了,从前您出门的时候,可没这么不讲究。”

    现在是已经要说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钟大作,他忙加重了脚步,叩门轻声道,“少夫人,小的贪睡来迟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李韧秋亲自把他给让了进来。屋内两排太师椅,桌上两盏清茶,从茶杯位置来看,两人的位置分得很开,室内也还有两名做丫头打扮的女娃服侍,礼,是没什么可挑的了。桂皮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瞅了少夫人几眼,见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虽然还是扮的旧男装,但眉眼盈盈,神态竟显得极为放松、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给少夫人见了礼,便顺着她的指示,和焦勋相对着在下首坐了下来。

    “我也才醒没有多久。”少夫人遮着唇,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这么放松失态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的确是把自己给养懒了。这两个月好一通折腾,是有点受不住。正好你也来了,快去吃碗面,回来我们一起说说东北现在的局势,还有日后几天的安排。”

    桂皮的确饿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两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面,又回到屋内时,李韧秋正和少夫人说阁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间也露出了几分忧虑,“文娘是太放不开了,守着个虚名,值得么?要我说,那样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脱身出来,找个好人,安稳过了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见到桂皮进来,她便掩过不说——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妹的面子,还是这话透露自己心声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转向李韧秋笑道,“说吧,我猜这几个月,朝廷里的热闹是少不了的。”

    李韧秋沉静地点了点头,“曾有一度,关于杨阁老致仕的传闻是喧嚣尘上,不过,风波现在到底是已经过去了。杨家人才济济,且都立场鲜明地支持杨阁老,其中助力,绝不是孤军奋战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杨善榆,宝船在日本江户湾上演的那一出好戏,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和弹劾,但毕竟大秦在理字上还是站得住脚的……再说,火器上水平提升了这么多,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大秦海军,自然是战无不胜,就连陆军的威慑力都平添了几分。若非杨善榆没有功名,不是正经的进士,光是这个功勋就能让他高升入部,起码做个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还是坚持将他的散官衔升到了三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武将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没人敢议论杨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么蒸汽机,什么织布机的,都说他们现在在做蒸汽轮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没有风,甚至是逆风,都能照样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则推行此策的杨首辅势必成为最大功臣,还有他那位能干的女儿杨七娘,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带契父亲、丈夫。现在杨七娘已经再下广州去了,据说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会合的,而且还要在江南重新开办工厂,改造织布机、纺纱机和蒸汽机……”

    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风云变幻给点了出来,李韧秋顿了顿,又道,“不过,旧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在吴阁老之后,现在王尚书入阁的事,也提到台面上来了。旧党因此也比较满意,暂时没有再攻讦新政和新党。这一个多月,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宫里、朝中都很是平静,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知道。至于良国公府和焦家,大体来说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冲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仿似在做出无声的询问,李韧秋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两个月前跑了,带走了一些她屋里的金银财宝,也不知去了哪里。三姨娘做主,给她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反正她也没有子女,这事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揭过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变,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时没有作声,李韧秋又道,“那时我还在京里,神医托我给您带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少夫人的眉头跳了一下,李韧秋望了她一会,慢慢地说,“神医知道您在想什么,不过,麻六在这件事上似乎相当无辜,四姨娘是在别庄里失踪的,他那时人在城里,事后到现在也没异动。神医说,也许四姨娘这回看上的对象,比麻六还要不合适,她索性就不问您了,跑了再说。”

    这也算是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却并不满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纳妾文书还在我们手里呢,就这么跑出去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等我回京再处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难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桂皮能瞧得出来,她是有点动气了,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抚少夫人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连二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石英和他说过几次,二少爷私底下也还是那样较真,两个人相处,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压服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压服少夫人……

    李韧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调转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夫人,并未多加言语,只是这么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望得少夫人略微扬起的眉头,渐渐地平复了,才低声道,“有时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这份闲气呢?”

    如此和稀泥的说法,竟没激起少夫人的嘲讽,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桂皮看在眼里,更是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过来:比起二少爷,这李韧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长大的,两人间能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好比现在,李韧秋明显是在暗示从前的往事,这两人是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哑谜。

    这不是说少夫人的举动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几?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只是,只是这正常的交流,在李韧秋和少夫人这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这份默契,却是桂皮无法从二少爷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说来,商船从这里到天津,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半个月,我们从陆路过去,也要七八天时间,这里赶出来的时间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们家的人手现在又隐藏在何处。”

    李韧秋便从善如流地含笑说,“这一次要去三处地方,第一处,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后,再戴上兜帽。——达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的人手,然后可往山东一带过去,鲁王的人脉都在那里。这一次可以不必和当地人接触,只是在这几处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势力大小。等到这两处地方都走过了,咱们再去真定……”

    桂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立雪院的嫡系人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从真定过去天津已经比较近了。这么走从路程上来说是最俭省的,还能顺带去把绿松接回来——如果不怕暴露行踪的话,不过反正从日本回来,又逢台风季节,变数很多,少夫人也不难解释自己的行踪。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才有意把绿松留在了山东吧。

    他请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见她面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只余下常年不离唇边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寒:少夫人为人强势,肯定不喜被别人猜忌,刚才自己的表现,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过,少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不和鲁王人马多加接触也好,虽然这几年,他们对你是言听计从,但没准鲁王的人马,真的已经又悄然潜入了大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不暴露为上。”

    李韧秋眼一眯,他本来一脸和气笑意,此时神色一正,居然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周身辐射出来,“愿闻其详?”

    少夫人顿了顿,反而冲桂皮道,“前因后果好复杂……你来说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顺着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说出,因为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他并未跳过什么细节。李韧秋听得亦很用心,只是听着听着,他眼里竟出现了一点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风拂过了柳梢一般,让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过来。他并未明说自己被哪一点触动发笑,但少夫人似乎心里有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等桂皮说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道,“多摩藩主会这样说,在我看,只怕不是因为多年前鲁王东逃时那遥远的约定。十二十三年前的事,如何能够当真?定国公他们是不知道,你们的船毕竟是穿过风雨横渡过来了,这证明,这条航路还是走得通的。我看,鲁王也许是派了第二批人过来,这一批人,已经渗入大秦,开始自己的工作了。”

    李韧秋寻思片刻,他颔首道,“应当如此不假,若是这样,他们进大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四个月前我到山东时还是一切如常。对鲁王的人马,我一直是以亲鲁王的身份出现的,也没有差遣他们做过什么犯忌讳的事。鲁王就算派了新的使者,他们也没必要瞒着我。不过,即使两边已经真的接上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他们就算打了照面也不会露陷。也许还能利用他们兴风作浪一番,借势做些别的事。”

    他分析起局势,头头是道,冷静缜密,桂皮就算一心向着权仲白,此时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只能点头称是。少夫人沉吟片刻,也低声道,“不是不能,只是这样一来,局势真的就更复杂了。”

    想到现在这几乎是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任是谁都有几分头痛,就算是少夫人也概莫能外,她拧了拧鼻根,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地透露了自己心底的忧虑,“我和仲白常年都在京里,和他们就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什么事都只能指望你来办。现在你就像是个杂耍艺人,手里抛着三个球,就这样,还是我们自己的力量没培育起来,你有些杂事不用管。若是再加上鲁王这个球,我怕是你手一滑,哪个球都接不住,倒不如……”

    “即使接不住,也不至于会连累姑娘。”李韧秋静静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干净,就算出了事,也没人会想到你的。”

    少夫人烦躁地叹了口气,她瞪了李韧秋一眼,加重了语气,“单单就是你这个人,就已经能牵扯到我了!”

    李韧秋并不动情绪,他安然道,“若真走到那一步,在我能牵扯到姑娘前,焦勋自会做出了断的。”

    要想让一个人的面容无法被别人辨认,有许多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许多疼痛。桂皮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少夫人一时好似也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闹得怔然无语,过了一会,才白了李韧秋一眼,嗔道,“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李韧秋唇边浮现一点笑意,他注视着少夫人轻声道,“于理,你不必担心,外头的事我怎么做,连累不到你。于情,你更不必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如无足够把握,我是宁可放弃鲁王这里的力量,也不会胡乱逞能的。”

    他犹豫了片刻,瞅了桂皮一眼,到底还是大方地叫,“佩兰,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虽说少夫人并不是固执己见之辈,但桂皮看惯了她去摆布别人,却极少看到她被别人说服——今日,在他全然的诧异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却还是尊重了李韧秋的意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我不是怕你让我失望,我是怕你失败过这一次,就在不会拥有让我失望的机会了……”

    李韧秋只是笑着摇头,“你放心,事情还远到不了这一步……”

    三人当夜说到了夜深,这才各自回屋休息,桂皮因睡了一天,这一夜都没有睡意,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烧饼,快日出时倒有些饿了,他没好意思叫下人做饭,在屋内翻出些点心吃了,又出外闲走几步,倒撞见个起来烧水的丫头,知道他饿了,便笑道,“厨子还没来呢,这会太早,外头也没东西卖。不如我把井里湃着的西瓜给您打一个来吃?本是预备昨晚送去的,偏您们睡得晚,倒是都没吃上。”

    桂皮在船上几个月功夫,虽然跟着少夫人鲜蔬没断,但都是老三样,也吃腻了。鲜果什么的,自然更别想,到日本,吃食又极为寒酸,再说当时也根本顾不上这个。回来以后又只吃了一碗面,想到沙瓤西瓜,他口中的确分泌出了唾液,从井里打上来,自己吃了几口,果然味美,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足足半个方才罢口。结果就是这个西瓜坏了事,不出一刻他就开始腹泻,一上午就蹲在茅房没起过身。连累得李韧秋和少夫人都不能动身,只好等他恢复。

    桂皮跟在权仲白身边日久,其实也深通医理,他知道小城大夫多半都是庸医,索性不请大夫,自己给自己切了脉,便知是这一段操劳过度,元气虚耗,饮食又不规律,因此胃寒腹泻。这病症如能静养,也就是四五天便能好了。

    当然,在痊愈之前,他是别想跟着少夫人一路颠簸,别说这样对病情不利,谁也不会带着一个随时要上茅房的人出门的。桂皮的心情,现在可谓是差到了极点,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韧秋单独出行……于情于理,他都势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为自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他基本无法离开茅房,少夫人甚至都不能进来看他一眼,只是带话让他放心养病,桂皮实在焦虑得不像话了,也不顾难堪,在马桶上一把捉住李韧秋,嘶声道,“请您转告少夫人,我在真定等她,让她回天津时,务必把我带在身边!”

    李韧秋望了他一眼,唇边忽而露出一点笑意,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但下一瞬,又恢复了泰然、温存的面貌,他道,“桂皮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转告佩兰,不会让你太担心的。”

    桂皮现在已经担心得不成样子,还能更担心到什么地步去?他苦笑了一声,忍着强烈的腹痛,注视着李韧秋,肃然道,“只盼着李公子记性好,能记得从前在广州的事,那便好了。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虽多,可你却不像是这种人!”

    李韧秋面色微变,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缓缓退出了净房。

288、解脱

    别说桂皮,要和焦勋单独出行,蕙娘心里又何尝没犯嘀咕?只是桂皮身为底下人,有情绪还能表现出来,她这个当家作主的人,却决不能把慌乱露在脸上而已。现在木已成舟,要再添上第三人,不说蕙娘身份泄露的事,仓促间又上哪里去找?焦勋在当地寻的这几个丫头,年纪都小,和那些粗使的婆子们一般,都不堪大用的。就算是再不情愿,她也只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上好了浓妆,又套上了深深的兜帽,和焦勋一道放马出了城。

    此时盛夏已过,东北天气没那么灼人,道上尘土又大,像蕙娘这样的打扮并不鲜见,焦勋为了配合她,也套上兜头披风——因没带替换的马,必须节省马力,他们并未纵马狂奔,而是有意控制了马速,让其小跑着在官道一侧前行。天高云淡、凉风徐来,官道上偶然才有些车马经过,这样在路上小跑着的感觉,不能不说是极为惬意的。起码,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算多么痛苦,要比在船上闷着爽气多了。

    既然已经要一起走完这些天的旅程,蕙娘也不打算一语不发,把气氛搞得太尴尬,她昔年曾经学过压嗓说话,只要情绪不太激动,一般人也听不出破绽。因此走了一阵,她就笑着用苏州话和焦勋搭腔,“这几年,北边也发展起来了,从前没听说这里有这么多耕地。现在来看,道两边连绵不绝,都是种的粮食。”

    焦勋看了她一眼,倒是失笑道,“你的男嗓还是和从前一样低哑雄壮……”

    他随意纵马走了几步,方才也以苏州话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纱帐起,恐怕有劫道的对吧?这一带距离崔家兵的驻地不远,倒是一直比较太平,没听说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多用吴语对话吧。”

    远在东北,能听懂鸟叫一样地苏州话的人,恐怕并不多见,蕙娘为了做生意,学会了全国许多方言,焦勋曾经也是被当作她的左右手培养的,他语言天赋不错,蕙娘能说的他都会说,去了新大陆几年,英语、法语,也都能说得很流利了,甚至连西班牙、葡萄牙等泰西当地强国的语言,都是能读能写,只是说得有点结巴而已。

    蕙娘除了和焦勋,其实这些年来也很少有说苏州话的机会,不过比起别的方言,还是苏州话相对熟练一点而已,听到这柔和婉转的腔调,她忽然忍不住冲焦勋扮了个鬼脸,旧事重提道。“都多久了,你这话里怎么还是遮不住的戏班腔调,当时学苏州话的时候,昆曲看得多了,讲得比一般小娘鱼都柔和,难道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勋含笑不答,在马上扭头看了蕙娘一眼,从包袱里抽出了一个油布包,凌空丢给蕙娘,蕙娘接了才知道沉重,她解开来一看,见是一把精美的小火铳,和一柄短刀,免不得爱惜地抚摸着火铳手柄,笑道,“我出京时,仲白也送我一把来着,可惜在船上被风雨卷走了,连刀也都没能留下。想在日本物色一柄好钢刀,又觉得他们的刀钢虽然好,但是不适合贴身携带,也只得罢了。”

    她把两样武器塞入怀里,顿时放心了许多,倒是焦勋动容道,“怎么,虽说知道你们遭遇了风雨,可难道这风雨这样厉害,连你的舱房都被波及了么?”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着别人的,蕙娘便把小寒被风雨卷走的事说了,因道,“我们那一侧的舱房,几乎都毁了。连定国公的一个爱妾都这样就去了,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焦勋听得几乎都勒住了马,他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你人没事就好……这就是命吧,佩兰你天生福大命大,怎都不会就那样去了的。”

    她福大命大?蕙娘本能地想扯出一抹苦笑,但转念一想,不论现在有多少烦恼,起码她都还活着。比起从前一世死得糊涂涂涂的经历来说,能重来一次,她不知比多少人更加有福了。因此便转而道,“与其说我福大命大,倒不如说我还算有点本事,如果我被风吹动,怎么说也不至于捉不住船身的,毕竟,我还是习过武嘛。”

    焦勋点头笑道,“不错,天生我材必有用,你锻炼了一身的本事,本来就应该在这广阔的天下中有一番作为,又哪里会这么夭折呢?”

    他的心情也明快了起来,情绪更是罕见地外放,鞭了马儿一下,纵马跑到前头去了,过了一会,才驻足等着蕙娘,蕙娘放马慢慢地跟了上去,两人便随意谈天说地,话题并不涉及男女之私,蕙娘把自己出海的经历说给焦勋听,焦勋也说些自己在新大陆的事情。两人都觉得对方的故事十分有趣,蕙娘对新大陆的风土人情更是好奇,从前她和焦勋接触的时间太短暂,又都有要事,虽说焦勋回来已久,但有些逸事,依然是头一次与闻。比如焦勋说起新大陆上,大地主之女同时勾搭四五个男伴,众人均都不以为意,还艳称她为当地美人,招惹了许多男士钦慕云云。连蕙娘都听得目瞪口呆,焦勋见了便笑道,“其实那边以清教徒为主,教规还是很严厉的。真正放荡不羁的还是泰西那边,我听说法国皇后就公然有过几个情人,也许私生子都有了。此事连国王都完全知情,只是不说罢了。”

    蕙娘随口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定国公在船上和我说起过这件事。”

    她话出了口,便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刻意住口,只好若无其事地看了焦勋一眼,见焦勋收敛了笑意,似乎若有所思,一双眼幽然望着自己,仿似无数疑问,都能经由这一眼传递过来,便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承认了下来,“不错,定国公是对我有点浮念,不过也只是稍微把持不住,被我拿仲白敲打了一番,也就知道进退了。”

    焦勋轻吟道,“浮念,有点?”

    两个人自小接触频繁,焦勋的性子,蕙娘是很了解的,她一听焦勋的语调,便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法国皇后再□,那是人家泰西的事。此等□□的事迹,可以私下传,甚至说传遍大秦,让话题传播到女儿家那里。却不能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一个出身高贵的女眷,对未出嫁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带坏她,对于一个已出嫁的少妇来说,几乎能算得上是隐晦的**了。当然,焦勋和她关系比较特别,这种话他随口说出来,也还勉强过得去。定国公和她论理都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时候熟到能说这个话题了?

    再结合他把自己的爱妾派到蕙娘身边,蕙娘有两个多月时间都在他的宝船上度过等事实,焦勋很容易就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乱猜,不如自己说破。蕙娘见他无意放过这个话题,便索性把定国公的情状给随便说了几句,焦勋听了,许久都没有做声。蕙娘自己倒是又纳闷道,“说起来,和他接触也少,不知道如何这么突然地就中意起来了。”

    “你自己嫁了个天下有数的美姿仪大才子,又怎么会明白别人的苦恼?”焦勋倒是笑了,“天下间,像你们夫妻俩一样,两人都要才有才、要钱有钱、要貌有貌的神仙眷侣,毕竟是不多见的。定国公的心思,我虽然不能苟同,却也可以谅解。”

    蕙娘皱了皱鼻子,哼道,“他——他哪有那么好?”

    自从和焦勋重逢以来,她很快就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中。那些日子里,她身为守灶女,享受着别的闺中女儿得不到的自由,在繁重的功课外,她可以在闺门外游历见识,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除了焦勋还有哪个?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小,为人做事,没那么滴水不漏,和焦勋说话,时常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这个老习惯,现在倒是让蕙娘有了几分尴尬,她瞅了焦勋一眼,硬生生地又把话风给转了回来,“你说得,倒像是我高攀他了一样!”

    “您就是配上皇帝,也说不得高攀。”焦勋淡淡地道,“就是嫁为皇后,也只能说是皇上高攀了您……”

    蕙娘再怎么精明清醒,她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不爱听马屁的。就算焦勋这话,直白得近乎肉麻,也搁不住她听了要笑,“阿勋哥,你现在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我估量你去了泰西,怕也能做那个法国皇后的情人吧。”

    “我可够不上趟。”焦勋也笑了,“没有贵族身份,岂能出入于宫廷之间?皇后是看不上我的。”

    蕙娘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说就算是武则天,她的面首多半也都是出身贫寒,原来在泰西那里,面首还要尽着出身高贵的先挑。”

    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他们一早上脚下也不慢。打尖时在茶棚里打听了一下,倒是比预定的速度还快一点,当晚可以到达预计住宿的小镇有余了。

    从这里到达家老家宁城,明日再走一日也就到了。因此两人并不着急赶路,只是从自己包里拿了馒头出来,交给店家去热,又上了茶水来吃。——在这种荒僻的地方,一天行人不多,店家多半是只做茶水生意,点心怕变质,通常是不卖的。就是馒首,因白面昂贵,也不多加储存。所以要是没带干粮,一路上走得就十分不方便。

    现在正是快秋收时候,没有谁闲着没事走亲访友,因此茶棚里十分清静,只有看棚的老婆婆和蕙娘、焦勋两人。两人喝着滚水吃着馒头,也眺望着四周的风景,焦勋和老婆婆搭了几句话,便见到远处遥遥地过来了一小队兵马,端的是人雄马健,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十分精神,穿着锃亮的铁甲,腰间火铳沉甸甸的,一望即知,里头塞满了弹药。他们走到茶棚前,都下马来喝水,老婆婆极是热情地端了茶来,又牵了他们的马要去饮。这几个兵士倒是寡言少语,聚在一处端碗喝水,只是时不时撩蕙娘和焦勋一眼,见两人安之若素,衣裳用料也都不错,也并不曾上来盘问。

    蕙娘看了他们几眼,还在心里思忖呢,焦勋便低声道,“是崔家的兵,应该是刚巡逻回来。”

    他现在说的也不是苏州话了,而是在北方比较冷僻的粤语,蕙娘点头道,“好精神,连京郊大营都很难见到这么悍勇之气外露的兵马了!”

    没想到,她多年没说粤语,到底有点生疏了,这句话说得半文不白,很容易听懂。不过好在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话,因她说的是方言,反而显得心诚,几个兵士面上都有点笑意,老婆婆亦大声道,“可不精神?俺们这一带的平安,都靠兵爷给我们卫护呢。”

    她又有些担心地问那兵士头领,“队长,最近,女真人是不是又要打过来了?”

    那头领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您担心什么!来了就打!俺们可不是西北那些窝囊废,这些年来,女真人可曾从我们崔家兵手里讨到过一点好处?”

    说着,将碗一丢,拍拍手丢了几文赏钱,一声招呼,一群人又上马去了。焦勋等他走久了,方才笑道,“的确,这些年来要不是崔家兵,只怕女真又要坐大了。他们虽然很少出东北,但一百多年来,的确是把东北守得风雨不透,愣是没让女真人找到一点机会。从他们的体魄来看,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

    蕙娘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却不免惦记起了权瑞雨和她未曾谋面的大伯——崔家应该是从不曾克扣军饷,他们的兵,看来都吃得很好,被养得也很忠心、很听话。能做到这一点,崔家兵在全大秦就都不是弱旅了——现在除了桂家、许家以外,还有谁家是不吃空额的?连定国公都吃!会咬人的狗不叫,看来,起码在这里的守军,对当地局面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她给焦勋递了个眼色,因扬声和老大娘搭讪起来,有了焦勋从旁帮腔,三人不一会就说得热火朝天,那老婆婆问了两人要去西北边境,便道,“哦,那里人更苦,俺们这里,也就是女真小姓和海盗而已,他们那边是女真的大姓,爱新觉罗家,每年到了秋收时分一定是会来抢的,这里长城又修不好,兵老爷们好像也不方便过去,你往那边走,村村都有墙、有兵,那边人为了争水源,打起架来才好玩呢。”

    她做过路人生意的,这些掌故自然满肚子都是,一番话说来,蕙娘都觉得对东北局势多了几分了解,倒是比她上次过来时被人服侍着一路都是上车住店,要敞亮了许多。等两人休憩过上路了,焦勋也给她介绍,“达家老家的确就在爱新觉罗的牧场左近,其实说白了,这块地还是从爱新觉罗手上抢来的,从前是他们的林地和猎场,所以那一带经常有摩擦,当地的汉子都自发组了村兵,每年秋后巡逻报警。达家又是大姓,他们的私兵,在当地丝毫都不显眼。”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当地和权家在白山一样,整个县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那么达家要养一两千的私兵,在这种风气下,真是名正言顺。连崔家都不会动什么疑心,当然,私底下如何运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把这些民兵武装、训练到能和正规兵抗衡的程度,也需要大量的金钱、人脉上的支持。不过,她也不能不承认,在切实地感觉到了东北的氛围以后,她对达家兵的质量,还是多了几分信心的。纸上得来终觉浅,毕竟是要自己走一次,才能更加了解她手上的筹码有多沉重,又该如何去应用。

    “难怪他们这么着急于巴结仲白。”蕙娘没把更深层的话说出来:难怪他们如此害怕失去朝中的靠山,也害怕跟鸾台会决裂,如果朝廷里有人蓄意要找达家的麻烦,只需剥夺了达家操练乡勇的权力,不到两年,达家必然在宁城存身不住。这和杨家、王家等世家还不一样,他们的退路,天然就比别家为少……“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焦勋笑了笑,道,“神医是帮他们不少,不然,达家哪里还能留着根本基业?他们亦是深知此点,所以对我一直都是很恭敬的。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支兵,毕竟姓达……”

    蕙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论达家嘴上说的多好听,这支私兵都不可能完全听从立雪院的指挥行事。和权家私兵一样,这都只是她可以借用而不可以掌控的力量。但话又说回来了,培养点探子、暗哨是一回事,如今天下承平,除非和权家、达家这样在特殊的环境中生活,不然想要蓄兵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甚至都不说外部环境因素了,她自己的兵总要她自己去带吧,可蕙娘现在哪有时间带兵?也只能是这样继续四处借势了,好在达家和鲁王残部这两支兵,并不像朝廷兵马一样有底气,他们仰仗于她的程度越深,她对他们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差遣他们做点事情,也比较简单。现在是消息还没传回来,等消息回馈到她这里,结合权家私兵的损失情况,蕙娘还想着趁火打劫,把定国公未尽全功的事给做完呢……

    “如果鲁王再次派来密使,很可能也会联系达家。”她又提起了两人没商议出结果的话题,“虽然我不觉得达家会愿意现在过去新大陆,不过也要防上一手。”

    这个问题那就复杂了,两人一下午都在推演可能的结果和措施,等到日落西山时,正好进了镇,上唯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这种小地方,也无所谓什么上房不上房了。蕙娘连床都不愿睡,两张长凳拿滚水淋过,自己梳洗了一番,便躺上去睡了。第二日起来,自然是腰酸背痛,焦勋的姿态也有点不自然,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表情,焦勋笑道,“你也瞧见了?”

    除非是京畿、江南一带,又或者是西北干爽之地,不然客栈里难免都有跳蚤、臭虫,蕙娘道,“我如何看不见,一掀被褥就瞧见了两只臭虫。我在凳子上睡的,你呢?”

    焦勋难得地扮了个鬼脸,笑道,“我没那么讲究,和衣也就睡在被上了,不过不敢躺到枕头上,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胆的,也不大舒服。”

    他又嗤嗤一笑,道,“说起来,佩兰你这个好洁的性子还是没变,这次在日本去青楼,没和上次一样大呼小叫的,还算是很给日本人面子了。”

    蕙娘不禁嗔了他一眼,“你还说,还好你忍住了没笑出来,不然桂皮若是问起,我岂不是颜面扫地了?”

    焦勋耸了耸肩,只是笑着,并不说话——只是他的眼神,却把没说的都说了。蕙娘看了,脸上不禁越红:她小时也有过些无法无天的事件,这些事,见证人都少不得焦勋的。

    “不过,这一次去吉原,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她只好略露自己的真实盘算。“也算是故作惊人之举,转移一下定国公的注意力吧。不把他绕晕,他歇不了对我的心思,也放不下对我的怀疑。现在的权家,可禁不起他的监视和怀疑……”

    焦勋唇边的笑花,以可以眼见的速度凋零了下去,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这一次,这沉默却显得有几分压抑。蕙娘也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清了清嗓子,便放马跑到了前头去。

    又是一天无话,这天两人都加快了速度,太阳下山以前,终于赶到了宁城,在宁城,要瞒过达家的耳目自然难比登天,两人才刚在客栈安顿下来,达家就来人拜访焦勋,并对蕙娘的身份颇有些好奇,焦勋只说,“这是上头少夫人的心腹,特地到此来视察一番。”对她的身份,竟不曾多加说明。

    达家人经过多次的政治风云,现在已然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了,一听说是蕙娘派来的特使,待她顿时十分恭敬,也不敢请她摘下兜帽,蕙娘虽然化了浓妆,但也乐得省事。她一语不发,只让焦勋和达家人交涉,言道想看看达家的武库,与他们的精兵。

    不过,因为现在快到秋收,女真人已经蠢蠢欲动,大部分武器都被村兵们领到村里、镇里去了,武库里只有一些备用的弹药和刀枪,即使如此,蕙娘也已颇为满意——事实上,在东北现在的局势下,达家就算是为了自保,肯定也要大力锻炼村兵,至于顺水推舟为自己增加点筹码的事,不用人催他们也都会尽力去做。她最为满意的,不是达家的武力,而是他们对自己诚惶诚恐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真诚还是做作,蕙娘自忖还是很容易能分辨得出来的。起码现在,达家并未找到一条更粗的大腿,他们还想着要抱牢权家,抱牢权仲白,这对她来说,倒也就够了。

    因为蕙娘并未出声,又扮了男装,达家是把她当作男宾来招待的,她没能见到比较相熟的达夫人,倒是被领着去看了县衙里悬挂着风干的女真人头颅:这都是今年新斩获的首级,等风干硝制过了,便要送到崔将军那里去,由他一道送到京城表功。崔家并不私吞赏银,因此村兵们收集首级的热情也是比较踊跃的。

    这些干巴巴皱乎乎,褐得有点偏黑的物事,自然并不赏心悦目,但蕙娘瞧着这么十几个人头,却觉得心里难得地舒坦:守兵对骑兵,一年能留下十几个人头,看胡须、面容还都是壮年人,达家兵的战力实在不能说弱了。在这样的四战之地,又有强敌在侧,果然很容易锻炼出精兵来。若非朝廷对东北一直比较忽视,其实这里是个很理想的征兵地。

    看过了这些物事,达家再无可看之处,蕙娘也不愿再和他们啰嗦。这里可是有人和她见过好几次面的,即使她加高了靴子、垫宽了肩膀,但化妆只是化妆,谁知道多呆下去,她会否露出破绽?在宁城又待了一个晚上,好歹是睡到了没有跳蚤、臭虫的干净床铺,稍事休整过了,她和焦勋便再次上路,往山东方向行去。

    这一次,路上的行人更为稀少,官道也有些毁损,一侧是一片荒原,连林木都无,另一侧的田地也有些荒芜之相。蕙娘看了不解,焦勋道,“应该是前几个月那边山里烧了大火,所以到现在这里都是光秃秃的,虽然看了怕人,但因为青草要到明年才能长出来,所以现在这里基本没人来,连女真人都不会过来。反而比别的路更加安全。”

    这一次行来,处处都让人满意,连一条路,焦勋都预先想好。虽说以他能力,考虑到这些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蕙娘平时处处为人做主、为人考虑,这一回人生地不熟,竟落到被人照顾的境地,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她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从不讳言,自己对发号施令的迷恋,释出控制权,让她不免有点不安。但对焦勋能力的信任,又使她能够安然地受他的安排……

    这种感觉,的确是她在权仲白身上难以找到的。不是说权仲白没有能力,只是……只是他的个性,的确太特别了一点,在她之外,他还另有追求。她有时也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她重要,儿子重要,还是权仲白追求的大道、他坚持的良心更重要。

    连这一点都无法肯定,那么她宁愿选择不去依靠权仲白,而是让权仲白来依靠她。两种选择,没有孰优孰劣,但有时候,她也的确有点怀念这种合作默契的感觉。

    蕙娘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焦勋从马上转过头来,挑起了一边眉毛,做了无声的询问:怎么,因什么叹气?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有没有抗命到底的勇气,宜春号不要了,祖父的赌气,不理了。只取了我应得的那一份嫁妆,与你一起好好经营,过一份平凡的日子的话,现在的你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要这样说,这话都涌到了舌尖,但到底还是被咽了下去:发生过的事,已不能改变,她也终究不会去改变。有些心思,自己想想也罢了,说出来,对焦勋是另一种残忍。

    “有点惦记儿子了。”她选择了另一个答案,“还没离开这么久,也不知我回去的时候,乖哥还认不认得我。”

    焦勋顿了顿,也扬起笑容,道,“说来,我竟没见过两个小郎君。”

    蕙娘忙道,“这不是孩子年纪还小吗,也是担心走了嘴……”

    “佩兰。”焦勋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你也知道,我无父无母,唯独一个养父,现在又不能常常见面。在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你多说些他们的事给我听,我听了心里也高兴些。”

    这话说来平常,但落在蕙娘耳中,却令她不由有些心酸,她强制压抑了这份心情,低声道,“其实,我忙于公务,和他们的接触也不算很多。唉,他们倒更多的是由廖养娘带大的……”

    焦勋拍了拍她的马头,道,“人生总是有许多不得已,有得有失吧,他们心里……也明白你的苦心。”

    他露齿一笑,又扬鞭抽了蕙娘座下马股一鞭,扬声道,“看我们谁先跑到宿处吧。”

    两骑一前一后,顿时去得远了,只在道上留下蹄声阵阵,踏碎了一地的秋风。

    #

    从宁城到聊城,一路上时间就耗费得久了,在半路上两人换了两匹马,不然马力都要支持不住,因要赶时间,也因为路上行人渐渐多了,不方便并骑而行,蕙娘和焦勋除了打尖时说上几句话,平日里多半都闭口不言。如此晓行夜宿,赶了近十天的路,终于踏上山东地界——这时蕙娘也已经是一身尘垢,焦勋在路上还能去去澡堂,她却根本没有这等殊荣。

    她素性好洁,身上越是肮脏就越是不快,到最后几天都很少说话,焦勋也不去扰她,这天到了济南,省府所在,条件也好了些,他便包下一间跨院,要了热水来给蕙娘洗浴。因道,“你放心洗漱,我守在屋外,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打扰。”

    蕙娘虽有些别扭,也只能依言行事,等她洗漱舒服了出来,取出脂粉时,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方才坐下来重新上妆,只是尚未调匀脂粉,便听到院中有人说话。她唬了一跳,忙戴上兜帽,一边调着粉浆颜色,一边凑到窗边,细听院里动静。

    只听到那略带恭敬意味,又十分熟络亲近的笑声,蕙娘便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想漏了一着:生人进了济南地界,出手又如此阔绰,肯定会招惹到一些人的注意力,鲁王留下的暗部,有很多就是从事这种不光彩的行业,稍加留心,肯定不难认出他们这几年的靠山和领导。若是易地而处,蕙娘也不会等着上峰来找自己,起码也要作出表示,证明自己随时等候上峰的吩咐。

    院中的场合和她料想得也差不多,几句对话,这位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专事贩卖私盐的海风帮在济南省府的管事,在帮内地位应该不低。当然,他对焦勋,却是极为尊敬克制,这几年间,焦勋运用阁老府一些暗地里的人脉,可帮了海风帮好些大忙。海风帮现在还能继续攫取暴利,和他在背地里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就想着您这几天也该赶到了。”那人的声音放低了,蕙娘只隐约听到了海外、使者、令牌等话语,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恨不能钻出屋外,听个清楚:难道,他们所料不差,鲁王的第二批船,真的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大秦?

    焦勋安静地道,“我不知道他们来了,前几个月,我一直都在南边,行踪不定,也没和你们联系。他们是何时到的,几个人?”

    这是坐实了蕙娘的猜测无疑了,她皱起眉头,一边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化妆,一边思忖着在此情况下的因应之道:鲁王的这些暗部,她并非势在必得,也没指望他们发挥太大的作用。只不过略加填补当时立雪院嫡系势力的空白而已。他们太局限于山东了,将来为她发挥作用的机会也不多。现在,真定那边一切都运作得不错,第一批死士也快培养出来了,就是放弃这批暗部也没什么。不过,为了攫取主动,还是要设法弄清鲁王到底现在抱持的是什么心态,他还想反攻大秦吗,还是已经丧失了这份野心,只想在新大陆终老?

    这些纷乱思绪,并未阻止她遮掩自己的容貌,焦勋在院中应对得也异常从容,等她化完妆,他也把那人打发走了,敲门而入,和蕙娘交代,“的确是来了,半个月前到的,五个人,由一个从前的旧识带着。”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他们想要海风帮配合,劫掠人口去新大陆……如此看来,鲁王方面,的确是找到了一条短而平稳的航线了。”

    这的确是十分震撼的消息,但蕙娘心底,想的还不是这个,她望着焦勋,心跳忽而有些加速——然而,就是这份不舍,反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她咬了咬牙,强忍着不回避焦勋的眼神,奇峰突起般低声道。

    “阿勋哥,你……不如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焦勋一下就怔住了,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望着蕙娘,轻声道,“你说什么?”

    蕙娘狠狠地一咬舌尖,借着这股剧痛,一瞬间仿佛攀升到了一种无悲无喜的境界,她直视着焦勋,沉声重复了一遍,“焦勋,你还是和他们一道回新大陆吧。”

289、画眉

    焦勋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从前眼角眉梢隐藏着的,对着蕙娘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的笑意,忽然从他脸上被剥离了开去,他轻声细语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在清浅的音量上,“要回新大陆,我早就回去了。如今这样两头不落地,我回去做什么?”

    蕙娘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尽力硬起心肠,低声黯然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吧,让你留下来的时候,我还很需要帮手,而现在……我已经不再那样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勋轻声道,“除了我,谁来为你联络达家,谁来为你统领暗部属下,谁来为你暗中四处借势……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吗?焦清蕙,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权重、富可敌国,实际上,在鸾台会跟前你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的情绪渐渐地激动了起来,焦勋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断然道,“你需要人来帮你的忙,没有我你去找谁,你谁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么办,焦清蕙,你需要人保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毕竟也只是个人,当焦勋这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敞开在她跟前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当时刚从新大陆回来的时候,也许他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权仲白之间的发展,已经使得两人间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也许在冲粹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能略带憧憬地想着以后,可以含含糊糊地许诺一个以后。可现在,她再没有什么能给焦勋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勋一辈子都不会斩断这份感情上、心灵上的联系,他将为她奉献出他最好的那些年华。在她享受着天伦之乐、男女之乐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清和相望……

    “总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辩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气势,“只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难道还怕找不到吗?焦勋,你心知肚明,再这样下去,你是没有好结果的。从前找你,我是别无选择,现在……让你回去,真的也是为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么对我最好。”焦勋断然道,这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凶狠,好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头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血给展现了出来。“还轮不到你给我做决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满是危险腔调地压低了声音,“谁说我没有好结果,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如果你以为我很惨,那你就补偿我啊,你就让我得到些什么——”

    他一把拿住了蕙娘的脸,长指轻轻地扫过了她的脸颊,在她的妆容上摩挲着她的轮廓,在屋内略带昏暗的光线中,焦勋的眼睛就像是两盏小小的灯笼,他说,“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么,佩兰,我追求的又是什么,你只需要给我一点,这一切便算是有了报偿……亲我一下,一个吻,我这一辈子便再没有什么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挣脱了他的掌握,焦勋强势的气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识,让她理性的一面稍稍占了上风。她说,“一个吻算什么?焦勋,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过是个平常人,这些名利、外貌,也掩盖不了我的无助。那你也应该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是如此尊贵的,没有谁能用一个吻就报偿一生。不论你我出身如何……你并不比我低等,我也没有理由要求你这样为我付出……你的一辈子,应该是换得另一个人的一辈子,别的买卖,都是极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划算的买卖呢?”焦勋低哑地说。“佩兰,你不断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最好,可应该怎么做,永远都比不过想要怎么做……别人的一辈子,我不稀罕。我情愿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边,你愿意给我什么就给我什么,什么都不给,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又举了起来,像是想描摹她的脸颊,然而焦勋闭了闭眼,他的手指,到底还是没有落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挂上了一个虚弱的笑,低声道,“以后不要再提让我回去的事了,再这么说,你还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无话可说,只能摇头,她心底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忽然间,她明白了“有情众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够无情,如焦勋能够无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够无情,能够少却多少烦恼?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这样真情流露了。”

    她望着焦勋,慢慢地说,“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点端倪。焦勋,不论如何,仲白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是了解你的,你还是太有良心了,长此以往,你心里会受不了的!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一边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处理得不留一丝痕迹,你对得起仲白吗?甚至于说,我对得起他吗?可你又只是一个人,让你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对你也不公平……”

    “你曾经是很有良心的。”焦勋纠正了她,“我曾经是很在乎这个,曾经也是很想两全的。”

    他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她的发上,用比羽毛还轻的力度,一点点地描绘着发鬓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压抑,好像几乎要忍不住心底的冲动,要将他的头埋到她肩上,将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心,将她的一切掠夺而走,他望着蕙娘,就像是猎人望着他的猎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着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兰,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着蕙娘的肩膀,不顾她的僵硬,温柔而又不容违逆地将她拥进了怀里。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板僵硬的妆容,近乎虔诚地将他的唇压了过来。

    ∩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爱情里,而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险……

    在焦勋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勋的唇触碰到她的唇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势头。

    “让你回去新大陆,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平复着加快的心跳,紧皱着眉,清晰地说,“就是因为,这种事,从来都是贪得无厌。一个吻,不可能满足你,却使我永远不能辣气壮地面对仲白。焦勋,你还不明白吗?这样跟随在我身边,对你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咽了咽盒的肿块——也许她没什么好责怪权仲白的,因为她也一样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低声道,“看到你痛苦,我心里也一样不好受。你很知道我现在所处的局势,我不愿意把太多的心力耗费在这种事里。如果你要留下来,那就放下我吧。承认你已经失去,把这一切放下,我们再没可能了,焦勋,如果你要留下来,起码找个女人娶妻生子,不然,就算你要留下来,我也不能答应。”

    焦勋的动作凝在了半空中,他低声说,“我要留下来,但我也不会娶妻生子。你迫不了我的,佩兰,你不必虚张声势……我知道你的能耐,现在你拿什么来反对我?我要留下来,我要在你身边,我作了决定,连你都没法更改。”

    蕙娘第一次被他拿住了痛脚——她是没有什么能拿捏住焦勋的地方,现在,她靠焦勋,比焦勋靠她要多。除非她愿意陪葬自己的一切,不然,她确实是不能拿他如何。

    权仲白不听话的时候,她可以用许多办法来拿捏他、节制他,可现在焦勋不听话了,她却发觉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她和权仲白算是互有恩怨,利益纠缠,可她和焦勋之间,却是她欠焦勋多些……

    蕙娘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道,“好,随你,要留就留。现在放开我,该去办正事了。”

    焦勋的手依然没有移开,还是紧紧地捏着她的肩膀,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蕙娘心里明白:他们彼此是很了解对方的,他若还想更进一步,势必会惹恼自己,到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闹僵了……焦勋不是不想进一步,也不是不想放开,他在尽力描摹着、记忆着她,想要藉由这短促的、有限的接触,来汲取支持下去的力量……

    满腔的怒火,忽然化作了一声叹息,随着一口气全都呼了出去,她放软了声音,再不想伤害焦勋,只是简单道,“放开吧。”

    焦勋慢慢地放开了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渐渐地又笑了起来,又戴上了那张面具,他说,“海风帮话里话外,并不想为鲁王做这风险极大,又没有多少好处的事。他们这次过来,是请我的示下。我们一直在做的事,终于看到成效了,现在海风帮已经有了表态,反倒是更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做他们的新靠山。”

    蕙娘在这件事上也不能下定决心,她皱起眉,“海风帮现在对我们有多大作用,值得为了他们去算计鲁王的人吗?他们来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不是说除掉这几个信使就能一劳永逸的。我倒觉得没必要把麻烦往身上揽,海风帮不想干,让他们去推脱吧。鲁王这里,还是留条路子。”

    焦勋沉吟了一会,“你是想要放弃海风帮这条线了?”

    “他们现在对我是没有多少作用。”蕙娘坦然承认,“尤其是北方海军起来了以后,山东这里,上受天津水师牵制,下受广州水师虎视眈眈,连出海口的意义都已经失去。将来就要出海,肯定也是从天津上船了,这条线,可留也可不留。看你怎么说吧。”

    “若即若离,也好。”焦勋业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他若无其事地道,“毕竟是鲁王的根本之地,留点情分在,以后说不定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蕙娘并无异议,只是提醒焦勋,“如此一来,你在这里也不知要耽搁几日了,而且有鲁王使者和海风帮的人在旁,我并不适合露面。真定一行只怕是要搁浅,不如我先回天津……”

    “你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我不太放心。”焦勋摇了摇头,“之前你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无伤大雅,我就随你了。不过,现在有了他们出现,你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一直藏头露尾的,反而惹人疑心。你还是要陪我去见见他们的。”

    蕙娘指着自己的脸,做了个表情:她的化妆水准还算不差,但奈何丽色天生,再怎么化妆也不可能把轮廓完全湮没。万一被人撞见认出来了,立刻就是一场轩然大波。这个风险,并不值得去冒。

    焦勋道,“你也只能化成这样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为你化一个妆看看吧,若还是认得出来,那也没有办法了。——我有时也要易容行走江湖,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你多一些。”

    就算是权仲白,也没有做过画眉深浅入时无的事呢……蕙娘肩膀一僵,却又没有办法,只得无奈道,“那我把现在的妆容给洗了。”

    等她顶着一张素净的脸回来时,焦勋已经用她随身携带的那些颜料物事,调配出了几乎是全新的东西,他提起笔蘸了粉浆,却不就动手,而是望着蕙娘不语。

    蕙娘本已做好了挨过又一场尴尬的准备,此时不禁奇道,“怎么?还在等什么?”

    焦勋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从前没出门的时候,洗过脸,脸上要涂多少东西?”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涵盖了多少言外的感慨,蕙娘想到少女时代,一时也觉恍若隔世,她摸了摸脸,仿佛要证明它还算得上光滑,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关键是上了粉膏以后,本来就觉得喘不过气,若底下再多添一层,更觉得油得很快,是以也就不用了。谁知道这妆容要维持几天呢?中途也未必有时间、有机会补妆。”

    焦勋道,“这不行,我新调配的这种粉浆,粘性很大,你要不先上一层底,连皮都能给你粘掉了。”

    蕙娘无奈,只好寻出香膏来,在面上点了一些,当着焦勋的面涂匀。焦勋鼻子动了动,道,“你还是这样喜欢梅花香。其实这依旧是疏忽了,这种香味太精致了,全国都寻不到几处,这一次在你身上闻到,下回见了国公府少夫人,岂不是要露陷了?”

    蕙娘倒真的疏忽了此点,手里的香膏顿时有点抹不下去。她冲焦勋略带尴尬地皱了皱鼻子,道,“那么你带了脂膏没有?”

    焦勋一时没说话,见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方才略带笑意地道,“佩兰,你太惊慌了……也动动脑筋呀。”

    蕙娘嗯了一声,没想出别的办法来,还要起身去洗脸呢,焦勋说了一句,“一会出门时候,买个男人身上也戴的香包不就得了?若买个梅花味的,两种香味混在一起,不是狗鼻子,谁也分不出区别来。”

    这话一出,蕙娘立刻明白自己的确是心思浮动,连这么简单的关节都没有想透。她想要强词夺理,但又觉得这样做有点撒娇的嫌疑,眉头皱了一半又松开了,只是沉闷地说了一声,“是我没想周全。”便算是把这一层给揭过了。

    焦勋也感觉到了她神态上的变化,他瞅了她一眼,闷不吭声地将粉浆往她脸上刷,动作依然轻柔又到位,让蕙娘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默默地工作了一会,焦勋才道,“你想要化多少岁的?”

    蕙娘本想说:若我要化七八十岁,你也能化得么?但她不欲和焦勋拌嘴,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便道,“三四十岁便好了。”

    想了想,又开了个玩笑,“就说我是你的丈母娘好了。”

    焦勋的身世,天下人都知道的,蕙娘要以女身出现,身份还的确不好安排,焦勋道,“算了,你还是扮个中年阉人吧,就说是家境困难,自宫又不能进宫,只好流落南风馆,现在被我收在身边做些杂事也就是了。”

    别看这身世似乎甚是低贱,蕙娘想了想,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安排了:她的嗓音、脂粉气、来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算露出一点破绽,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疑心了。

    焦勋见她点头不语,便定住她的脸,道,“别动,我给你做点皱纹。”

    他拿起笔,在蕙娘脸上或是压、或是勾,过了一会,蕙娘只觉得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渐渐传递来了灼热的温度,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是强作无事。焦勋倒是颇为镇定,他画了一会,拿铜镜给蕙娘看了看,果然要比蕙娘自己糊弄的那种妆容好得多了。见蕙娘点头认可,便又捏住了她的下巴,这儿抬那儿扭地,方便他补上一些细节。蕙娘咬着牙忍了一会,终忍不住道,“好了没有?快些吧。”

    说也奇怪,她不催还没好,催了几句,焦勋便道,“好了。”

    他松开手,让蕙娘揽镜自照——她也不能不承认,焦勋的确手艺不错,现在的她,看来就像个颇为清秀的中年汉子,眼角、鼻端恰到好处的几条皱纹,还有脸侧一条淡淡的疤痕,使得她一下就上了年纪。这样出门,即使和权仲白当门对面,也许他都认不出她来。

    焦勋身份比较特殊,要在外行走,掌握这门技巧也是必须的。蕙娘忽然想到:若是他也用这门技艺混到了她跟前,只要站得稍微远一点,动作不多,她是绝无可能认得出来的。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焦勋已经应用这门技巧观察她很久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见焦勋又提起笔,也没了询问的兴致,只是抬起下巴,柔顺地任由焦勋将眉黛滑过她的眉毛。焦勋微眯着眼,仔细地为她加深眉色、改变眉形……蕙娘能看得出来,他的瞳仁稍微紧缩了一点,呼吸也加快了少许,甚至于,贴着她脸颊的脉搏,也鼓动得比刚才更迅速了一些……

    但她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任由焦勋以不必要的仔细为她画过了眉,方道,“你和海风帮的人约了什么时辰?”

    焦勋起身收拾桌面,他的声调倒还是相当平稳。“他们说等我的信,现在鲁王那边的人也分散开来,去各乡行走了。估摸着今晚才能回来,我们赶时间的话,可以今晚就见,顶多再耽搁一天,便能脱身了。”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觉如此可行,便点头道,“总之你来安排吧,现在我们行踪泄露,赶往真定的路线,还要小心斟酌。”

    焦勋轻描淡写地道,“这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那边的人敢跟踪,我自会叫他们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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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本来就和海风帮接上头了,要见鲁王密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晚,蕙娘就已经坐在了济南城一处平常宅院里,品着趵突泉水泡的‘上好新茶’,虽说茶对她来说也就是如此,但胜在水好,她虽然无法细细品味——尚需呼应自己的身份,倒也牛饮了数杯。一边喝,一边听最上首的焦勋,和才刚从济宁回来的‘周老五’说话。

    这个周老五显然是军队出身,矮墩墩的个头,一身横肉,满脸粗豪的笑意,可绿豆大的眼睛偶然一转,却又露出了几分刁钻。他虽然从未见过焦勋,但却听说过他的名头,对他也十分热情,一见面就直呼久仰,自我介绍,却是鲁王属下一总兵的亲兵出身,阴错阳差被裹到了海外,一家人四散,现在那边重新成亲生子,孩子方才四岁多。这次回来特地去济宁,一个是看看当地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有一个目的,却是去寻亲的。只可惜无功而返,只打听到了当时他家里人的下场:男丁为奴,女丁为娼,都是已经远远地被转卖出去了。

    在他这个年纪,家里出这样的事,算得上是很大的打击了。但周老五却没有多少伤心之色,反而还是一脸殷勤的笑意,连劝着焦勋喝了几碗茶,方才道,“没想到您是福大命大,当年那艘船,竟就您一人活了下来。”

    “应该是不止我一个人。”焦勋沉着地说,“只是当时风雨大,活下来的多半都是精通水性的青壮年,有的水手就流落在日本那一带,你们过来的时候,可有撞见?”

    船只遇难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禁得起任何人的怀疑和盘查,周老五的态度,也随着焦勋的说话,更为和气了。“撞见是撞见了,可都没说到您的事。我们还以为那艘船是全军覆没,却没料到还留了您这根独苗苗。”

    他畅快地笑了一声,举杯道,“好,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这几年要没有您在暗地里的照拂,只怕当年兄弟,真要折损大半了!”

    竟是不动声色地,就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把海风帮划拉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里……

    海风帮的人都是江湖客,虽然工于心计,但毕竟也是粗人,帮管事一瞪眼便接话道,“可不是要多谢李大爷?当时若不是他,世上都没有海风帮了!我们七帮十八会的朋友都说,李大爷讲义气,不论是什么出身来历,咱们跟着他混准是没错的!”

    周老五打了个哈哈,接连说了几声佩服,才指着焦勋对众人道,“你们不知道,李大爷的本事可大。他现在也算是新大陆有名的富翁了,家产多半都留在东秦,所以你们没见识得到。就是在整个欧洲,他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了。”

    焦勋失笑道,“哪有这回事,老周你太客气了。”

    周老五却认真道,“蒸汽机专利不是被你买走了吗?现在你的李氏蒸汽机,真的卖到欧洲了。王上有令,每一分专利费都给你存在银行,你走了这几年,家产翻番了几倍,只是李老弟不知道罢了。我说佩服你,的确是真心实意,东秦的百姓里,和你这样有本事的人,着实是不多见的。王上这几年没有你的信息,还时常感慨,深恐你遭遇了不测。”

    他瞅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嗓门,“你回来要办的事也办完了吧,那老头子不是都走了吗。是否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若能得你回归,王上不知该有多么高兴,现在新大陆不太平,正是缺人才的时候,若是能把海风帮的兄弟们都带过去,王上必定是欣喜若狂。”

    焦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办完事是办完事了,可从这条航路返回新大陆,又是磨难重重,我遭遇过一次海难,已是心有余悸,这几年在这里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回去不回去,都是再说吧。”

    他顿了顿,和海风帮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说,“不过,周兄你刚才说,新大陆正在打仗……”

    “那些白人闹内讧呢。”周老五几次出击,都被焦勋软硬兼施地挡了回去,他难免也有点讪然。“你走的时候,战事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大约船出去还不到半年,华盛顿、富兰克林那些老菜帮子竟闹了起来!几条枪杆子就想造反,嘿,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这样也好,王上乘机煽风点火两面卖好,借着你那些蒸汽机的便宜,买卖军资,发了大财——”

    他兴致勃勃地舔了舔唇,“英吉利已经把他们在新大陆的殖民地许诺了两成给我们,条约都签订了,换取的就是我们在战争中的中立。同样,我们用一笔火铳换来了法国在新奥尔良本来已经失去的统治权……虽是空头支票,但到底已经师出有名,有了斡旋的空间。我职位低下,知道得还不够清楚,据说甚至连俄罗斯都想和我们做买卖,把阿拉斯加那片荒地卖给我们,他们盯着我们的船呢……我们这次就是在阿拉斯加下海,走过一道短短的海峡,在罗刹国往下行,通过日本回来的。这条路并不难走,只是在陆上不够太平而已。现在,地已经不缺了,缺的是人。只要有人肯来,都有地种!种不到吃,王上发给吃的!所以我和海风帮的兄弟们说,树挪死人挪活,乡里乡亲有吃不上饭的,跟我们去!只要肯干,一定是有饭吃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煽动性了,那些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的黑道大佬,明显被周老五说得犯晕了,他们不禁疑惑地望向了焦勋——很显然,比起周老五,还是焦勋更得他们的信任。

    焦勋略作沉吟,便从容道,“看来,王上到底还是把策略给贯彻了下去,现在东秦的人口,应该是比我在的时候要多了许多吧。”

    “不错。”周老五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只是过去的多半都是南洋唐裔,远离故土已经很久了,到底比不上大秦同根的子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在新大陆上,什么礼仪道德都是假的,人分颜色!白人欺压了黑人不说,本还欺负我们人少,大有蚕食我们的意思。我们只好不断往家里划拉人口,人越多,心里就越安定。说句实在话,我们这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把人给留住呢,哪里会为难跟我们过去的老乡们。到了那里都不分地域了,只要是大秦出来的就都是一家人。”

    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说实话,这几年山西、福建过去的人,是有点太多了……我们也希望老本营能多过去一点人……不至于被人喧宾夺主了……各位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见那几位好汉还半张着嘴,似乎全没明白周老五的意思,蕙娘都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焦勋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淡然道,“这样说,山东人过去,这……朝廷态度上,会有倾向喽?”

    周老五得了这个话口,顿时哈哈大笑,拍着焦勋的背道,“好老弟,这话可不宜明说。反正,这老乡拉拔老乡么,天经地义!别说地、银子,就是官位,我们这里也还有得是呢……”

    这下子,海风帮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人甚至已经舔了舔唇,做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还有人老成些,把持得住,反而关切起了新大陆上的战事,请教周老五道,“这是谁和谁在打仗,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那什么,什么罗刹国,不就在大秦旁边吗,还有英吉利……那不都是泰西那边的了,怎么又和新大陆有了关系。”

    周老五笑吟吟地道,“诸位别急,我给你们慢慢解释……”

    他索性拿了一张纸,用手指蘸墨给众人画起了地图,“这一块是咱们大秦,这一块是新大陆,中间就隔了这个海峡……”

    说实话,连蕙娘都听得很是入神,她对于国际政治,说也惭愧——还不如周老五清楚。

    新大陆的局势错综复杂,周老五说了半日都未说完,有些人倒是已没了耐心,只道,“总之,咱们现在是占了相当于咱们大秦江南三省的地,需要人手过去种地,在眼下还不至于和人打起来,但将来难说。是么?”

    周老五笑眯眯地只是点头,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都是难以遮掩地露出了心动之色:这些话,之前周老五未必没说,只是有了焦勋的保证,他们才能肯定周老五没有扬长避短,的确是实话实说。说句实话,做黑道买卖,那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哪有为官作宰来得轻松?到了那里,怎么说是鲁王的老嫡系,前程能差到哪里去?又不要过去打仗,只是缺人而已,对这些人来说,可算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了。

    蕙娘却自然不会心动,她和焦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里倒是惦记起了鲁王的心态:从周老五的表现来看,现在这帮人是毫无回归故土的心思,只是一门心思想在新大陆站稳脚跟,多挤出些地盘了。鲁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若他也做如是想,则定国公此去,恐怕未必会打得起来——鲁王要能和皇上握手言和,说不得朝局、后宫局势,又要有新的变化了……

290、回家

    周老五一番话,倒是把众人都说得心动了起来,几个海风帮大佬虽然设宴款待了两个密使,但看得出来,任谁都是心不在焉。如此抛家舍业地去到海外,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选择。就算有周老五亲口承诺的许多特殊待遇,众人也都有种种顾虑。不过,外人的功夫,现在算是做到家了,接下来该如何选择,这也不是周老五或者焦勋所能左右。

    周老五颇会看人眼色,见几人都有动心的样子,很早便辞去休息了。焦勋和蕙娘回到客院里,因时间已晚,也没多说什么。焦勋睡了主屋,蕙娘在厢房里睡下了,第二日早起,她也先去给焦勋请安,两人倒是做足了主仆的面子。

    他们这一次过来,本来是打算看看鲁王残部在山西发展得如何,势力范围大小等等。蕙娘本来还在想,该如何去阅看这些地下帮派的本领,不想现在有这个话茬,各帮派倒是都来和周老五接触。有些更为忠心鲁王的部属,对去新大陆的事要比海风帮众人更为热心。周老五等人也是乐于和他们接触,反倒是对海风帮诸人淡了下来。蕙娘也是托了他们的福,在短短的三天内将众帮派都接触了一遍,也为鲁王当年的势力暗暗咋舌:三教九流,从私盐贩子到青楼老鸨,甚至于说是丐帮和他都有渊源。更上档次一点的,医生、买卖人,还有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私底下其实都和他有关,愿意为他做事。作为一个远离中原十多年的叛王,鲁王的人望也算得上很高了。想来本人也定然是豪杰人物,只可惜蕙娘和他缘悭一面,只能听诸位密使和焦勋,兴起时说些他的故事。

    当然,这些鲁王残部的本领,蕙娘却也不一定都要一一见证,她跟在焦勋身边和诸位帮派都接触过一遍,其实大致上也了解了他们的势力范围,知道了他们能办到什么事儿,这也就够了。就如同她和焦勋说的一样,山东,始终不是她的战略重心。眼看焦勋一时半会还脱身不得,蕙娘便又一次提出要孤身上路,到天津和桂皮会合,或是直接回京城去。没想到焦勋不放心她的安全,怎么也不肯答应,硬是要蕙娘等了他两日,这才借口在京中有事未完,脱身出来,和蕙娘两人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本以为他们还会再留你几日的。”蕙娘既然没能独自去镇定,便也放下了此事,和焦勋一前一后,看似随意地并骑而行,因和焦勋闲话道。

    焦勋道,“他们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被我脱身出来,便也不追究了。”

    焦勋毕竟是密使身份,总有些时候他是要和周老五等人单独接触的。蕙娘也未曾细问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他们居住的客栈人多口杂,指不定何处就有个梁上君子在偷听两人的对话,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为了探听秘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而新大陆的内情,焦勋肯定也是知之甚详,为了多了解一些资讯,他们是很可能做出偷听这样的事的。还不如到了这种时候,两人并肩在官道上骑马,放慢速度说点方言,那么不论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肯定也都听不去的了。

    “他们难道就没有邀你一道回去?”蕙娘也好奇地打听了几句,“如果鲁王真如传说中那样求贤若渴,周老五等人也该知道如何行事的吧?怎么客气了一番,反而没有下文了。”

    “我这一走,你还真当鲁王会留下我的家产吗?”焦勋微笑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会公然侵吞,不过那些专利费,可都是正经的金币支付,万事都在草创阶段,那边怎么也不至于不把这笔钱看在眼里的。”

    焦勋临走时,把事业托付给鲁王,他的家产鲁王自然能随时动用,他回去了这笔钱就要还给焦勋。周老五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因此客气了几句,焦勋言道自己还有事没有办完,他们也根本都懒得多加过问,恨不得他是越晚回去越好。反正焦勋的身份在大秦也是曝光不得的,就算是想要出卖新大陆,都不得其门而入,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动机要把自己的一片基业亲自毁掉。焦勋道,“他们连我为什么回国都没细问,我随口敷衍了几句,也就全当真了。”

    蕙娘想到鲁王带着两万兵士,居然也真能在新大陆开创出一片基业。不免也有些神往,因便和焦勋道,“现在那里,难道还真是战火连绵、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不然,那边已经被泰西人据为己有,难道鲁王还真能从他们的地盘上啃下一块肉来吗?”

    “他可是足足从这里带走了两万兵马。”焦勋提醒道,“还有满满当当的火器、兵器……他和我终究有几分香火情分,顺水推舟时,我也不介意帮他一把。现在那边最缺的应该的确是人,而且还是当龄的女人。海风帮顾虑着有你这个生人在场,也是当着周老五的面,有些事没有明说。他们最担心的还不是走私偷渡的事,而是那边的要求,是让他们掠夺、绑架二十岁以下的少女过去,而且这个口开得还很大。这件事一个不好操办,一个也有些缺德,他们觉得很是棘手,不知是否要答应——若是答应,这种买卖做过几次,在当地是真的存身不住了。也等于是完全上了鲁王那条船。”

    政治、国家上的事,是从来都讲不了妇人之仁的,虽然此举听来恐怖,但蕙娘也明白鲁王的迫切需求:如果新大陆那边,是以血统来论势力,各颜色人种不能通婚的话,那么鲁王的确是急迫地需要女性来生产下一代,不然,在几十年后,他的基业也将面临断代问题。如果易地而处,蕙娘也会想方设法地从大秦购买、掠夺女性到新大陆去,并且鼓励生育,力争在二十年内,让人口翻上几番,人多了,又有钱,要抢占地盘,就容易得多了。

    其实,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些被织机、蒸汽机给夺走了生路的人口,现在也算是有了去处。新大陆地多人少,气候也不错,据说那里本来也就是高粱、红薯、玉米、土豆的产地,这种东西产量高,最能活人了。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如乘船闯一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要达成这样的人口调动,光靠鲁王的积极性是不行的,非得大秦朝廷做出倡议不可。

    “看来,他是真的再不想回来了。”她含糊地和焦勋感慨,“嘿嘿,东秦……的确,东秦要能立得起来,他也是祖级人物,在这里,费尽心思也就是个宗罢了。而且去的时间越久,回来以后胜算也就越低,都是英雄人物,算是识得时务,就算再遗憾,也许也不会回来了。”

    焦勋颔首道,“在这几年里,他的想法可能也发生了改变。从前他觉得在新大陆,还是难以立得住。毕竟新大陆上各个殖民地,背后都有宗主国的资源,唯独我们是无依无靠的无根浮萍,即使暂时能求得容僧地,也等到宗主国腾出手了,我们的立场顿时就会更险恶。既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在家门口……不过,既然那边现在也爆发了战争,也许等新大陆独立了以后,东秦还真能保住一份地盘了。”

    “我若是他,必定会挑拨新大陆和泰西相争,尽量扩大自己的地盘,同时不计代价地向大秦索要人口,”蕙娘喃喃地道,“这场战争要是能打足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候,东秦说不准还真能立下数百年的基业。他的成就,也会比自己的祖辈都高。虽说毕竟是远离故土,但天高皇帝远——在那里他自己就是皇帝,却也是逍遥自在。不过,那样的前提,却是要有人居中说合,否则如果这里下令禁绝人口出海,那么他们也不可能站稳脚跟的。”

    从皇上和鲁王的恩怨来看,他肯答应向新大陆迁徙人口才怪,毕竟立国以民为本,人民都逃到海外去了,大秦的国力岂非将要被一再削弱?焦勋道,“这事,光是东秦王拿出诚意也是不够的,还得有人在皇上身边长期吹风。这个人甚至不能是封子绣,怎么也得和杨首辅一个分量,没有这种重臣不计后果地奔走促成,一旦摆上台面也只会坏事……看定国公到了新大陆,会如何吧。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我也是乐见其成。新大陆之广袤,甚至不下于大秦,那里四面环海,相对孤立,又要比大秦周边好得多了,当时我走的时候,东秦还只是占据了靠海约一省之地,如今听周老五说起,地盘扩大了好几倍,那边商业活动也很丰富,宜春号若能过去开上分号,不知有多么赚钱……嘿,不过这样的美事,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倒也是难说的。”蕙娘随口道,“你看人看事,一直都是不够积极。其实现在国内的土地兼并已经是越演越烈了,地丁合一,也只能缓和一时……民间吃不上饭的人照样还是越来越多,红薯、玉米引进来,产量高了,养活的人多了,游民也就越来越多。本来还能进工厂做工的,现在织厂又搞织机、蒸汽机,要的人手反而还更少。多出来的那些流民现在还能往西北塞,以后怎么办?我和李晟也说过这个问题,地不够就要出去抢,不过,大秦周边也都是难啃的骨头,不是千里冻原、荒漠,就是高山河海、瘴气丛林。再说国内也是问题重重,根本就没抢地的心思。新大陆那里,听你和我说,本来不也是泰西诸国放逐罪犯的地方吗?以后凡是流民都强制迁徙过去,国内也就太平了。这么一来,大乱起码又能延缓三十、五十年之久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百多年,也是该为以后的事考虑了……”焦勋喃喃道,沉默了一会,才以特别的眼神望向蕙娘,略带钦佩地道,“的确,在这种事上,你是要比我更进取、更有眼光……”

    这毫不遮掩的欣赏和钦慕,让蕙娘也有点不自在。她想转移话题,可焦勋又道,“不过,宜春号就算要进入新大陆,也不是现在的事。且看大势该如何发展,再做计划也还不迟。”

    蕙娘不由皱眉道,“怎么,难道咱们就只能眼看着天下大势起伏发展么?”

    忽然间,她想到了权仲白……说也奇怪,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影响政局的野心,也都握有改变政局的一定能力,不过,焦勋是压根就没想要动用自己的手腕去扭转天下大事,而权仲白在太子废立问题上,却是另一种表现。他虽然没有野心,但却一直都保持着关注,坚持着自己的态度。

    虽说人都是会变的,但焦勋作为票号赘婿,眼界上的局限性,的确也很难改变。蕙娘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道,“你还没弄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其实并不是愚民的言论,虽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国家衰败、改朝换代时,一切安乐荡然无存,天下变成了一个大苦海,受到最大损伤的,永远都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所以只要安居乐业,即使只是一介匹夫,也要为维护天下的安乐去努力,要为了王朝的延续尽自己的力量……这不是为了维护天子,其实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仁义道德、勤王救驾,都是遮羞布而已,真正不需要去考虑这些的,只有那些武将世家,只要手里有兵,他们在乱世里也许还过得更逍遥……”

    她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所以你看,鲁王走的时候,也要把两万兵马带走,才能谋取一席容僧地。在天下这个大棋盘上,安乐时落子的是文臣勋戚,到了动乱时,真正顶用的还是武将人家。”

    焦勋哈哈一笑,道,“我一句话,倒是招来了你的长篇大论。”

    他随意策马走了几步,又转头细查蕙娘神色,道,“不过,现时以我们的实力,尚且还不能参与进这样的大事里,这一点,你心里也有数的吧?”

    蕙娘不禁失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以为我会拿我们那些新生的力量去做这事吗?我虽然乐见国祚长久,却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奔走。”

    她想了想,又道,“但我知道有个人,也许还真会促成此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动,只觉得从前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现在都有了答案。一时越想越是可信,越想越是真切,越想也越是胆寒,不免皱眉道,“这,不至于吧……”

    连焦勋都透过重重妆容,看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因奇道。“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蕙娘心里一时念头翻涌,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摇头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现在还要赶路呢,等我想明白了,晚上住店时和你说吧。”

    她一日都寡言少语,焦勋知道这是她心里有事,因此也不去扰她。

    虽说此时已经离开济南地界,但出于谨慎起见,蕙娘和焦勋经过小镇时,假意打尖,在屋内卸下装束,另换了个打扮,从窗户出去,由焦勋出面又再买了马,这样飞马半日,倒是绕回了济南附近的一座小城,又经过种种办法验证,估量着把可能的跟踪者都甩掉了,这才正经到客栈打尖。焦勋因约蕙娘一道出去用饭,蕙娘回说一天赶路没什么胃口,焦勋便道,“你素日那样精于品鉴美食,如今到了山东,还能不尝尝他们的烧饼?都说山东大葱好,殊不知美食之多,也不止大葱。他们的白菜也是极好的,面酥又起得好,配上淡茶,极是清淡又下饭。走,我带你吃去。”

    蕙娘本来是真没什么胃口,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了兴致,便和焦勋一道散步出去,在附近的烧饼铺子里买了两个饼,茶馆里坐着泡了茶,乘着夜风,一边听山东快板一边吃茶吃烧饼,眼见茶馆内人生百态,有听快板入了神,喜怒哀乐都随着剧中人的,也有喝茶聊天安然自得的,也有些面上愁苦,一边喝茶一边叹气的,她一边吃,嘴边一边不禁就挂了笑容,同焦勋叹道,“怪道故土难离,多少人一辈子,舍不下这一杯茶呢?”

    焦勋笑了笑,同她低声道,“新大陆的确不喝茶,所以多半都是酒馆,不过,酒馆里也请人来说评书,也是挺有意思的。”

    两人这样说些琐事,蕙娘心情也放松多了,吃完茶,一道散步回客栈时,她就低声和焦勋道,“我疑心国内是有人推动……东秦王和朝廷联手。起码,是有人想要这么做。”

    焦勋面上神色,顿时一动,他面露惊容,谨慎道,“这话怎么说?”

    “年前织工动乱,闹得太大了一点。”蕙娘淡淡地道,“这件事我一直有点想不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布局。连她亲爹都算计进去了,就为了把自己的理想给绑上她亲爹的战车?如今看来,也许她是一早就想到了东秦那边的困境,想明白了现在大秦的这个局该怎么走最合算。一举一动,都是在为日后的变化铺路呢……我就是在想,她有这么大能耐吗,又是从哪里来的能耐呢。”

    焦勋是知道她和杨七娘立下的约定的,他半天都没有说话,许久才道,“昔年东秦那边,和东宫是不共戴天……”

    也就是说,鲁王带到新大陆的人,肯定没有许家的亲信,杨七娘按理是不应该知道新大陆的具体情况的。针对鲁王的需求、心态做出种种布置,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过,蕙娘有时也觉得,常理对于杨七娘来说也并不适用。——她只是不明白,杨七娘这么大的能耐,这么大的心思,究竟所为何来,难道真是为了蒸汽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殚精竭虑地去布局,去算计。恐怕真如她所说,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了。

    “不过,江南织工的事,到底还是被盖了下来。”焦勋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说,“此事未必能引起皇上的重视,他会怎么选,还真不好说呢。”

    “如果杨七娘的确有意布局落子。”蕙娘道,“就算皇上现在不重视,她也会让他重视起来的。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她想了想,又若有所失地一笑,忽然轻声道,“焦勋,这话,我也只会和你说了……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她。”

    焦勋默然片刻,道,“是羡慕她的夫婿吗?”

    的确,许凤佳少年有为,现在年不过而立,已经是东南有数的重量级人物,长相英俊、家世显赫,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这样的夫婿,谁不羡慕?更不必说他并不好色,几乎是专宠正房,家中长辈爱重,娘家亲戚可靠……杨七娘几乎可说是所有大秦庶女心中的一个梦了。蕙娘别的不羡慕,羡慕她的夫婿也许是有的。

    “这倒不是。”蕙娘低声道,“她能有的,我都有了,我没有的,我也不想去要。她的夫婿虽然待她好,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她也是提心吊胆的,永远不能放松下来——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是羡慕,她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焦勋有点吃惊,“什么?”

    “论本事,她虽然很有本事,但能力也许还是不如我的。”蕙娘禁不住叹了口气,“论身家就不必说了,见到她以后,我心里有时也会拿我们两人比较一番,都是庶女,都得家里的看重,都只有一个弟弟……家里也都不省心。可有时候见到她,我心里就想,她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身上好像永远都有一股精神,是折不弯、打不倒的。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都在很坚定地去做。我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想要,但却很佩服她的决心。她的能力也许比不上我,但有了这样的决心,她却能做到连我都吓一跳的地步。”

    眼看客栈在望,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了脚步,焦勋道,“佩兰……”

    “还有你、还有权仲白,你们都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蕙娘看了看他,自嘲地一笑,“你想要的是我,虽然我不值得,你也义无反顾地追逐。权仲白想要自由,想要兼济天下,医治天下病人……尽管他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在这件事上我也很佩服他、很羡慕他……这些话,我觉得我不能说给他听。可不知为什么,在你跟前我倒是说的出口的,有时候我也在想,等什么事都解决了,我该做什么呢?难道我就这样和人勾心斗角一辈子?他们在做的事,都能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印记,我呢……”

    焦勋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自失地一笑,低声说,“有些人想的只是相夫教子,不过,你好似并不是这种人。从前老太爷说,你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所以也许在一切结束以后,你想做的事也就能浮出水面了。这件事,我倒是也帮不上你……不过,我能用你的口气和你说: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再说吧。好比我,眼前我就只想着把龙阁给办好,等事情结束以后该拿它怎么办,那就以后再说好了。”

    蕙娘因杨七娘而震撼、浮动的心思,随着焦勋的一番话,倒是渐渐地宁静了下来,她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多余的事还是不要去想了,先集中精力,做好眼前吧。”

    她又思忖了一番,才道,“这一次,真定就不去了。连着走过宁城、济南两地,我的结论都与你给我的报告差不多,甚至还没你的详细,真定的情况你就更熟悉了。我听你的也就能放心,再说,龙阁……”

    她本想说,龙阁虽然是以我的意思去办,用的也是我的银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你的势力。但又怕焦勋听了不快,便道,“龙阁那边,还是越低调越好,越机密越好。最好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谁办事,我过去检阅,难免画蛇添足。而且也有暴露的危险,我们还是直接去天津和桂皮会合吧。那艘商船,应该也快靠岸了。”

    焦勋盘算了片刻,也道,“也好,这一次在济南见到周老五,我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不妥,达家那边暴露了也就暴露了。但龙阁可不能出一点差池。”

    两人计议已定,第二日起来,便又施展种种手段,换了几次马匹、衣着,从山东北上一路走到天津,到了焦勋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桂皮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一段时日了。焦勋亲自陪着她们搭小船出海,以旗语焰火截住商船,在半路上船,又开了一夜,两人从天津下船,联系上了权家在天津等候的人马——蕙娘的外出,至此也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一次出门,历时四个多月,风波处处,能放松下来的时候极为少见。不论是感情上、精神上还是身体上,蕙娘都的确感到疲惫,上了商船她就开始打盹。和权家人接上头后,益发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回京一路上都在车里打盹:虽说也不是不能吃苦,但回到了这处处精细讲究的环境里,她还是大松了一口气。起码,现在的车里,是绝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物了。

    桂皮虽然是小厮,但蕙娘体谅他一路辛苦,也令下人给他备了一辆车。桂皮休息到了城门口,便不肯再坐在车里,而是坚持陪在蕙娘车边,说,“这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蕙娘也就随他去了,眼看国公府在望时,她不免掀帘子笑对桂皮道,“你想媳妇了没有?这一次出去,你也是辛苦了,人都瘦得脱了形。我和你主子说,让他放你两个月的假吧。”

    桂皮自从重见以后,还没怎么有机会和蕙娘说话,他的确是瘦了很多,颧骨都陷下去,眼珠子转起来就是一股焦虑劲儿。听见蕙娘这样说话,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半点都没有从前的机灵劲儿——他咬着牙好像在思忖着什么,蕙娘不免有几分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她还没说话呢,桂皮已压低了声音,快速地在车窗边说,“少夫人,一会进去以后,您跟着我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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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小别

    夫妻这些年,权仲白真的从没有在这种事上如此主动过,蕙娘就算真是一身的疲惫,也免不得有些心跳,她扇了扇眼睫毛,在权仲白怀里挪动了一下,半心半意地埋怨起了自己:以前是怎么想的?总有一天,若权仲白主动了,她可得变着法子地折磨他,谁让……谁让他次次都表现得这么假道学?好像她才是那个登徒子一样,这个人真气死人了……

    可这会儿,当权仲白真的把她密密实实地拥在怀里,身上那股略带了药香味儿的气息,浅浅淡淡地被经由水汽被氤氲而出的时候,蕙娘本来很硬的腰骨,还是被……被旅途的疲惫,熏陶得渐渐软了下来。她咬着唇,带着货真价实的委屈,却又那样做作地白了权仲白一眼,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撒娇的时候,“不成,我……我要听点好听的。”

    权仲白一直以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个她心里明白,可次次欢.好,从前都是她在主动,她都已经放下架子了,若还要那样温言软语的,最后一点面子该往哪搁?就是她想撒娇放赖,她也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除了掌控以外的情绪,即使哪怕是一点儿,那也有损于她的尊严。不过,现在是权仲白主动求欢,那就又不一样了。见权仲白唇角微勾,慢慢地冲自己俯□来,蕙娘先并不动,只是凝视着权仲白,等他的唇快触碰到了自己的时候,才略略偏开头,只让权仲白亲到了唇角,她轻笑道,“坏郎中,你别想……嗯,敷衍过关,人家又不是布娃娃,还能任你摆布么?”

    虽说这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透着十足的挑衅、十足的傲慢,可是被她这样带着笑意、带着喘息、带着娇媚地说出来,这份傲慢,也不过是甜品上撒的那么一点儿花椒,清凉凉、麻丝丝的,把甜味撩拨得更迷人。权仲白的态度,本来就比从前软和,被蕙娘这嗲得几乎有失体统的话一说,他的眼眸里,也含上了一点笑意。他从善如流,“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衣服都还没脱呢,一边问,手指一边就钻到了中衣里,虽说夏天衣衫穿得薄,可这也……蕙娘扭了扭身子,星眸半眯,思维渐渐散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笑道,“那得你自己想……哎呀,别拧那儿,痒——哎!痒死了,你……你讨厌死了,权仲白……”

    权仲白嗯了一声,尾音也有点挑高了,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这么久了,你还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啊?礼貌呢?看来,不罚你是不成了。”

    罚?怎么罚啊?蕙娘咬着唇瞥了权仲白一眼,才要问他,权仲白腰轻轻地一顶,已经把这个问题给阐述得极清楚了。她扭着身子,又是委屈又是难耐地喘了一口气,含糊地道,“你……讨厌,怎么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吗?”

    她越是迷糊,越是呢喃,权仲白似乎就越有兴致,他轻轻地咬着蕙娘的耳廓,低声道,“我要是事事都顺了你的意,你又要觉得我无趣了……”

    赶了这么久的路,说实话,她现在是真的有点困了,蕙娘嘟起嘴,又困又累,又不满又觉得……有点饿,她揉着眼睛,也懒得和权仲白继续较劲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说,说你想我……”

    “我想你。”权仲白轻轻地说,虽说算得上‘被迫’,但他的语气却很诚挚。他灵巧的手指,轻轻地解开了蕙娘的衣扣,蕙娘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罗衫半解,而权仲白却还是衣冠楚楚。他发上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她面上,微凉的感觉,带来的却不是清明,而是越发温热的昏沉。她遵循心头的头一个想法,想为权仲白解开衣扣,可他的手指却太不安分,这会,已经活动到了别的地方去。蕙娘才解开了一个扣子,手指就颤动了起来,她不满地埋怨了一声,权仲白便半跪起来,带着笑意凝视着她,一颗颗地解开了纽绊。

    在他的眼光里,蕙娘忽而有些害羞,她别开头去,不敢看权仲白,可她到底还是焦清蕙——虽说害羞别扭,她到底还是自己撩起了罗裙,半张开了腿。

    权仲白发出一声轻吟,下一刻,他忽然出现在蕙娘双腿之间,用他的身体、他的器官一次又一次地碾压、摩擦过她的,他从容不迫地在她身上印遍了亲吻,胸有成竹地触碰着她,刺激着她。而蕙娘渐渐地越来越被他迷惑,迷迷糊糊地,她想到了焦勋,想到了定国公,甚至是想到了权季青——这些人对她的欲求,也许都比权仲白更为强烈,她对这些追逐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唯一应去渴求,唯一能去渴求的。她需要的东西,只能由他身上得到,那些别人所提供的,让她也有些心动的情感……

    “说……”她半喘着说,以平时绝不会流露出的软弱和索求,轻声要求。“说你爱我。”

    权仲白的吻停了一刻,在她腰际顿住了,他的唇印在她肌肤上,像是一道清凉的伤口,灼热得让她发痛。

    随着寂静的持续,蕙娘慢慢地将要清醒过来,她的狼一点一点,聚沙成塔,一股难堪聚集起来,让她的兴致渐渐地淡去了。她正想说话时,权仲白又恢复了动作,他向上滑到了蕙娘唇前,在上头轻轻地印了一吻,略带嘶哑地道,“我爱你。”

    即使两人间做过了无数亲密的接触,但这……依然感觉过于私隐、过于触动,过于亲密,蕙娘在他唇上轻轻地惊喘了一声,权仲白却把握住这个机会,把舌头伸了进来,他轻柔而稳定地吸吮着她的舌尖、她的齿列,这一吻不像是他在索求,反而像是他在给予。给予一些他不愿明说,却又不想再隐藏的情绪,比起他们之间惯常的、激烈的唇齿交锋,这样的一吻,实在是轻柔得她几乎无法承受。

    “我爱你。”当唇瓣分开时,她听见权仲白轻声说,“我很中意你,我好想你。”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点想哭,她不是没有哭过,如果流泪算数,在他们的交锋里,她掉过眼泪,被逼得无奈了、气急了、渴求得狠了。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从没有一刻她的心里如此酸软,她竟无法直视权仲白,她只能紧紧地闭上眼,唯恐一睁眼,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再说。”她哽咽着要求,“再说……啊……”

    权仲白一挺腰,滑入了她身体里,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裸裎相对,此时再也没有一丝隔阂,蕙娘能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头,沉静然而又蓄势待发,她能感觉到权仲白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她,这一切尚未开始,但沉淀在小腹处的热流,却好似已经积淀了许久,只要几个进出就将溃堤。然而权仲白的动作却并不算快,他慢条斯理地在她体内进出,不像是在排遣自身的欲.望,反而像是……像是……

    她的思维蒸发成了一片混沌,像是滚水一样在她脑海里冒着泡泡,她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像是水壶在火上低啸。世界退化为三个点,权仲白的声音,权仲白的接触,权仲白的侵入……

    “权仲白,”她断断续续地叫,再也没有任何伪装,她太疲倦,倦得没有力气去压抑她的情绪,她需要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胸有成竹,她是焦清蕙——可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权仲白把这些都从她的脑海里挤出去了。她记得的只有这个名字,在激流里将她狠狠地锚定在当地,让她无法离去,她对他的爱与恨、埋怨与歉疚,在这样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中已经退到了脑海深处,她记得的就只有他,不分好坏、无关爱恨,只是他,占据了她的所有……抚平着她、蹂躏着她。“权、权仲白……”

    权仲白轻轻地啃咬着她的唇,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慢慢地破碎,他低声说,“阿蕙,我很想你,我很担心你,我有点后悔让你出去。”

    蕙娘再忍不住,她的世界浓缩成一团白光,一切声响全都退回了原点,她什么都听不到,这纯粹的极乐卷走了她的一切。

    #

    她从昏睡中醒来时,权仲白竟还没有离去,他正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长发,她的发结已经被打散了,黑发在枕间流泻,权仲白的长指轻轻地捏着她的头皮,蕙娘这才发觉她的肩颈有多酸痛,她转过身,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权仲白心不在焉地挑起她的一缕发丝,道,“四个来时辰吧。”

    蕙娘挑起一边眉毛,“四个来时辰,你就一直看着我?”

    她到家本来就晚,四个来时辰,已经接近五更了,权仲白轻轻地喷了口气,道,“我也睡了一会,醒得早而已。”

    到底还是回避了蕙娘的问题,她嘟起嘴,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略带期待地望着权仲白,而权仲白竟也意会了她无言的要求,他唇边略现一丝笑意,将她揽入怀中,蕙娘还扭了扭,口是心非地道,“做什么,粘粘糊糊的,比我这个娘们还女气。”

    权仲白道,“哦,不是你让我抱你的吗?”

    蕙娘哼了一声,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搁到了权仲白肩头,辣气壮地问,“我让你抱的,我说话了吗?”

    权仲白的胸膛无声地震动了起来,他的手滑落到蕙娘背下,轻轻打了打她的屁股,蕙娘也忍不住小小的笑声。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可室内气氛,却是说不出的欣快与宁静。

    “你瘦了。”过了一会,权仲白说,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按着蕙娘的脊背,“我刚给你把了脉,脉象也不如出去前健旺。”

    蕙娘唔了一声,权仲白又道,“我已开了药,明日起,给你好好补一补。”

    “我回来这才多久,你怎么就做了这么多事?”蕙娘忍不住问,“难道你还起来开药方了不曾?这天都没亮呢——”

    “药当然是开在脑子里的。”权仲白随意地道,“一会起来就让人去抓药给你,不准不喝。”

    蕙娘先道,“你把我当孩子吗?”想到药味,她又不禁道,“你不说还喝的,你说了就偏不喝。”

    权仲白的声音又带了点笑意,他柔和地道,“哦,不听话?”

    察觉到他的手有往下的趋势,蕙娘忙道,“不要……我……我还有点酸……”

    她在权仲白怀里动了动,白了他一眼,“你就只会这个呀?”

    权仲白失笑道,“你还指望我会哪个?”

    蕙娘也不知为什么,这会是真有点害羞了,她扭了一会,才道,“嗯……也还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呀……”

    “比如?”权仲白从容地问,蕙娘却说不下去了,只好横了权仲白一眼,悻悻然地住了口。

    又过了一会,权仲白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你在嘟嘴。”

    “我生气,不行啊?”蕙娘道,“你……”

    她的声音弱成了权仲白口中的一点呻.吟,手也自动环上了他的脖颈,她紧紧地靠着他,紧得恨不能消失每一丝空隙。过了许久,权仲白才将她放开,他的声音有点不稳,“你会乖乖吃药了吧?”

    蕙娘扑哧失笑,环住他的脖子,轻言浅笑,“再亲我一下就吃。”

    结果,这再亲一下,变成了两下、三下……差一点点就又要擦枪走火,不过,权仲白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他说,“你现在的确有点元气虚耗,这一阵子还是要以调养为主,这种事不好太频繁。”

    两个人论年纪都不小了,这等鸳鸯交颈、耳鬓厮磨的事,做来却有点生涩,随着天色渐渐放亮,蕙娘渐渐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却又不愿离开权仲白的怀抱,好在权仲白看来也不大介意,她便挨在他怀里,同他说些在路上的生活琐事。

    权仲白也算是大秦难得心胸开阔的男子汉了,对蕙娘扮男装同桂皮、绿松出门,半路还把绿松甩掉,只带着一个小厮上船的事,他没有流露出丁点不快,只是很关心她在路上的饮食起居,蕙娘也说了许多她在当地吃到的特色美食给他听,又说了文娘的事,还说到了在船上遭遇的风雨,“那么大一个人,那样就被吹没了……唉,她本来不想过去关窗的,只因我、桂皮毕竟是客,又在门口……也是我没想到,想到了也就不让她过去了。”

    权仲白居然也认得不幸去世的小寒姨娘,“孙夫人身边的陪嫁大丫头,在她身边也有些体面的,这一次让她过去,也是让她看着定国公不要乱来的意思。”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生死有命,这种事谁说得清楚?若你跟在我身边,对这种事会更加习惯的。”

    听到她去吉原见识的事,他也不觉荒唐,反而拊掌大乐道,“有意思,我也没去过这等烟花之地,下回若能重临故地,还要请公子带我去见识一番。”

    蕙娘眯眼道,“你真没见识过?”

    她故作妒忌,可自己也不禁要发笑,一边叫绝说,“若是真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我们可要出大名了,当娘子的扮装带夫君去逛青楼,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我是真没去过青楼。”权仲白道,“虽说走南闯北,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我嫌脏。你要是看过花柳病的病灶,包保一辈子不想再去那种地方,在那里坐坐心里都要打鼓。”

    蕙娘忙道,“可不是呢,我在外头,别说青楼了,就是客栈都不敢脱了外衣。那场风雨把我的包袱全卷去了,真是不方便,还是回到大秦了,才让焦勋赶着去买了几身成衣来穿,不然,只能穿桂皮的衣服。桂皮没衣服替换,气得不得了,又不敢说什么。”

    这一次出门,真是苦了桂皮,蕙娘说了几件事,权仲白刚才已是乐不可支,只是现在提到焦勋,他的笑容,难免淡了几分。蕙娘看在眼里,又扯开话题,以新大陆的变化着眼,给他说了从日本到山东一带的变化。

    此事干系甚大,权仲白听得也十分专心,等蕙娘将她的分析、推测说出时,他亦难免露出震动之色,半晌都作声不得,好半日方道。“别人不敢说,如是杨七娘,也许真有这个可能。”

    他毕竟是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的,而且又算是许家、杨七娘的恩人,权仲白对杨七娘的情况,应该是能了解得很清楚的。蕙娘也是精神一振,留心听权仲白道,“她对西洋文化,一直很有兴趣,自己就学会了英语。许家商船,也是定国公第一次出海时跟到了新大陆的商船之一,如果杨七娘事先有所交代的话,完全可能为她留意收集到新大陆的种种局势。她曾对我说过一言半语,言道新大陆上必定有一场战争,若鲁王能利用这个机会,也许能在新大陆上立稳脚跟。”

    他陷入回忆之中,思索着道,“我当时回她,问她为何不把这话说给封子绣听,如果皇上能放下对鲁王的担心,朝廷政治,也许不会这么紧张。起码杨阁老地丁合一之路,可以走得更顺一点,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求稳。当时她听了只是笑而不语,未有解答……如今想来,也许当时她就已经料到了今日这一步。”

    “这样说来。”蕙娘不免皱起眉,“她还真是不惜一切力量,要推广自己那所谓的蒸汽机了。甚至连天下大局都能去摆布、算计……也不能这样说,应该说她是看得比别人都准,远在七八年前,就料到了这一日的到来。这么说来,她真正的目的是否只是这么单纯,还不好说呢,毕竟,蒸汽机对她自己没什么好处不说,就连对天下的好处,也只是让许多人口渡海到新大陆去而已,于国于民于己无利,奇怪许凤佳也就这样任妻子胡闹吗?”

    “许家在他之前,并不是常年带兵。”权仲白淡淡道,“进项就靠祖产、生意,自从她接过世子夫人的位置,现在许家也算是京城有数的豪富了,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她在广州的生活有多精致。许凤佳和她之间,看似是男强女弱,其实他对杨七娘言听计从,倒像是她的扈从。她要去做的事,许凤佳未必能够阻止,也未必有阻止的理由。反正不管她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都肯定不会危害到国公府,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现在朝局背后,又牵扯进了新的力量。”蕙娘低声道,“又有了新的变化,就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会知道这点,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了。”

    “他的身子恢复得还不错。”权仲白主动提供资料,手绕着蕙娘的头发打圈,“再加上子梁的发明,子绣又不曾离京,这一阵,他的心绪还是相当缓和的。”

    他略略皱了皱眉,又道,“就是子梁,为了火器几乎掏空了身子,又还贪多嚼不烂地,带学生,自己钻研新学问……我说了几次,他都我行我素的,身子是见弱了。”

    蕙娘道,“带学生?”

    “嗯,”权仲白点了点头,“现在二皇子是正式拜他为师,学习算学不说。他自己还在带学生,有了他的范例在前,许多大户人家也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捣鼓这个,都当成是登天的捷径了。做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别出心裁,去折腾什么蒸汽车,白云山现在不像是道观,倒像是他专用来折腾这些事的厂子了。”

    他又笑道,“对了,忘记和你说,那个夷人村,随着骡机被推广开来,忽然间非常走红。许多商家都到那里去挖工匠,焦鹤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来问我主意,我给你做主,让他们都拿了身契,自寻生路去了。没想到最后留下来的,倒真的都是工匠居多,学问人竟是都回去了。”

    “这也是自然的事。”蕙娘随口道,“越是学问人,越是以天下为己任嘛,现在去泰西的商船那么多,他们的战事又有点平息的苗头了。想要回去报效,也是自然的事,能留下几个来都算是不错了。”

    她离开了四个多月,肯定有许多事要了解,夷人村这一步闲棋,基本上在把克山送给杨七娘以后,已算是令人喜出望外地发挥了作用,现在权仲白这么处置,蕙娘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她又有点困了,便睡眼朦胧地道,“对了,克山的骡机现在已经被推广了?难道朝廷就没做什么?”

    “现在杨阁老和他们绑在一起。”权仲白道,“一时半会也拆分不开来,皇上怎么好和杨阁老做对?再说,流民去西北,也算是得其所哉,克山因为这个骡机,现在是声名远播,已成远近闻名的富户了,他好像又去鼓捣新机器了,不知还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蕙娘免不得摇头叹道,“你看,这个杨七娘,思谋是何等的深远。”她揉着脸,瞪了权仲白一眼,“一般人离她远远的还来不及呢。就只有你,一天到晚拉着歪哥去招惹她的女儿!你不知道吗,人家可看不上歪哥做她的女婿。”

    “是么?”权仲白有点吃惊,“歪哥配他们家三柔,怎么都是绰绰有余吧。”

    他想了想,也并不在意,“孩子还小,就是让他们多交几个朋友,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了,也不用担心什么,杨七娘和她族姐一样,都说是孩子的亲事自己做主,三柔要真的看得上歪哥这个小弟弟,杨七娘应该也不会食言的。”

    因又解释道,“带歪哥出门,主要是不希望他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索性多带他出去游荡一番而已。许三柔和桂大妞都把他当作弟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事,你放心好了。”

    “就有事,吃亏的也不是歪哥。”蕙娘不由笑道,“我是放心的很,就怕别人心里怨我呢。杨七娘这样的厉害角色,我可不敢得罪。”

    “没事,我敢。”权仲白干脆利落地道,“她还欠我两条命呢,这个人情,还换不来她一个女儿吗?”

    蕙娘细问之下,才知道杨七娘原本生育艰难,是得他的方子,才拔去余毒的事。因不禁点头叹道,“她也算是有大福运了,屡屡都能绝处逢生,说不准她要做的事,还真能做成呢?”

    “这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权仲白就事论事,“就是她也没这么有能耐吧……”

    他顿了顿,忽然扯开话题,道,“以往我常夸你有本事,你好像没有投桃报李过。你忌惮杨七娘,我却不忌惮,你觉得此事,说明了什么,当得起你的一句什么?”

    蕙娘从未见过他表现得如此无赖,一时不禁愣怔住了,她抬眼瞅着权仲白,见他眼角温存含笑,便道,“我……不知道,你启发启发我?”

    权仲白瞪了她一眼,蕙娘不禁咯咯轻笑——又觉得自己笑得也太肉麻了点,忙收住了,尽力一本正经地道,“你挺厉害的,行了吧?神医就是神医,本事硬是骄人……高兴了吗?”

    权仲白低下头,在她唇角印了一吻,不依不饶,“还有呢?出去几个月,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蕙娘直想笑,她说,“想得可就多了,不知道这一次出去,正事能不能办得顺利……”

    权仲白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是说思念。”

    “思念,思念的人也多呀……思念……两个儿子。”蕙娘扳着手指,“思念我姨娘、文娘、乔哥——”

    见权仲白又要白她,她忽然感到了他从前的那种欣快,这样逗弄人,的确也有种别样的风味……不过,她比不上权仲白那么忍得住,见他把不快形于外,便又忍不住笑了,圈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也很想你呀,傻二哥。出门在外,那么孤苦伶仃的,能不想你吗。”

    权仲白哼了一声,看来是满意得多了,他又瞅了蕙娘一眼,方以一种特别淡然的语气道,“会这么说,还不算亏心……也不枉我这几个月,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

    蕙娘奇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是我娘家的事么?”

    “你不是把你姨娘的事交给我了?”权仲白拧了拧她的耳朵,“忘性倒是大起来了。”

    蕙娘这才想起,她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让权仲白帮她操心操心三姨娘的事——不过,她也没想到权仲白真的能对三姨娘有所帮助。她生母的性子她也是了解的,一旦下了决定,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一条路上走到黑的劲头,是比她还足……

    “怎么,难道姨娘改了主意?”她有点吃惊,“难道是四姨娘的事,对她也有所触动?”

    “嗯?才回家就知道四姨娘的事了?”权仲白有点吃惊,蕙娘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焦勋告诉我的……”

    她的注意力,更主要地还是集中在三姨娘的问题上,随口说了这一句,便扯着权仲白道,“这是怎么回事,快仔细说说。”

    权仲白瞄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等你出门以后,很快乔哥也过了大祥,我便安排两个姨娘并乔哥去乡下我的别业里小住,美其名曰,让乔哥体会一番平民过的日子。那里没什么人服侍,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四姨娘没住几天就觉得疲惫,先回府去了。三姨娘倒是自得其乐,在那处住了三个月。后来四姨娘跑了,她才和乔哥回府去操办她的‘丧事’。”

    这说得平铺直叙的,无限文章都藏而不露,蕙娘连瞅了他几眼,权仲白才微笑道,“那里真的只是个很小的别业,三姨娘在村子里过的日子,据说和少女时期无异。村中有个富户,家境颇为殷实,丧偶数年,还没续弦。论年纪比三姨娘只小了两岁,一儿一女都命苦,天花没的。三姨娘平时出来做活,他常上前帮手,一来二去,就说上话了。后来三姨娘和乔哥回城,他还来打听过几次他们的去处。”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身体力行,权仲白这番安排,是比她老成得多了。蕙娘也有点不服气,不禁道,“那你是如何知道那村里又有那么一个人的?我看,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你忘了我是大夫?”权神医笑了,“他那一双儿女,还是我确诊的,后来我还给他亲自种了痘呢。”

    蕙娘方才只能罢了,想到三姨娘如此简单就动了心,心里又是为她高兴,又是有些酸涩:一面,是舍不得生母,一面,也是觉得她平时日子不易,连村中这样简单生活,都能令她比从前快乐。她现在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便转开了话题,问道,“四姨娘的事,又是怎么说?人怎么忽然就跑了,和谁跑的,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又没住在焦家。”权仲白摊了摊手,“就她一个人住在府里的时候,我就更不会过去了么。反正现在她人都死了,你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蕙娘狐疑地望着他,不肯挪开眼神,权仲白被她看得没法,只好道,“好吧,她是又看上了街坊里一个生意人,遣人过府来问我意思,可此人平时放印子钱的,我直言道,此事我不能做主,还要看你的意思。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就出走了。”

    更新凑字五百稍后补

292、喜讯

    蕙娘脑海里仅存的那点困倦,被权仲白一句话也说得烟消云散了,她心底飞快地转过了几个念头,已经明白了桂皮的用意:她叮嘱过桂皮,让他不必把此事告诉权仲白。他当时是答应得好好的,就是要私底下和权仲白告密,怎么也得和他主子套好口供,免得里外不是人吧?

    再结合他在进府前的奇怪表现,桂皮的策略已经是呼之欲出。他是打算用定国公来做个幌子,把权仲白的注意力从焦勋身上移开了……

    不过,若是实话实说的话,十几天单独相处,权仲白肯定会过问其中的细节,看来,桂皮是已经把自己没参与后半段旅程的事给隐瞒了下来。他也是下定了决心,要瞒过这一回了。

    说起来,蕙娘和权仲白在一起的时间,可是不如桂皮多了。这个滑头滑脑的小厮,跟在权仲白身边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对权仲白的了解,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胜过蕙娘的,桂皮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把焦勋的事给瞒下来……

    蕙娘心念电转,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她嗯了一声,道,“桂皮这个死小子,我让他别说的……没什么我应付不了的事,已经解决了。你大可以放心。”

    权仲白轻轻地哼了一声,倒是也没过问细节,他多少有些古怪地道,“没想到,孙立泉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怪道都说红颜祸水,他平时可不像是这么色令智昏的人。”

    蕙娘感觉到了一点趣味,在权仲白胸膛上屈肘撑起自己,饶有兴致地道,“我说你昨儿嘴巴怎么那么甜,原来是吃味么?我看,要是他不喜欢我,那些话,你也没那么容易说得出口吧?”

    权仲白望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了模糊的微笑,他道,“多亏了你,桂皮连主仆身份都不顾了,一回来就找我说了半天。我被他说得都蒙了——亏我还是他的主子,在他心里,我是处处都配不上你,若嘴巴还不再甜一点,也许你就要和孙立泉跑了呢。”

    蕙娘不由哈哈大笑,又觉有些荒谬,因道,“你倒是挺听教听话的,被他上了一课,这就赶着来表现了吗?”

    权仲白嗤了一声,屈肘支起了后脑,望着床顶,若有所思地道,“孙立泉这个人,我挺了解的。在政治上、军事上都算是有能力、有野心,可女色上却不大谨慎,我觉得你是看不上他的。……在你的那些仰慕者里,身份最低微的那个,倒是曾离你最近。”

    “那些仰慕者?”蕙娘咀嚼着他的话语,“这么说,应当还不止定国公和焦勋喽?”

    “何止。”权仲白瞟了她一眼,“三弟妹娘家大哥,也算是你的仰慕者之一了。这还是我知道的,我想我不知道的那些青年才俊,应该也不少吧。”

    蕙娘嗔道,“你说得我像是交际花一样——”

    她也不能不承认。“从前何家是很想促成我和何芝生的婚事,不过说到底,我和他见面次数也不多。虽然莲娘当时极力说合,可这种事,不当面说穿,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也没太把他当真。”

    “嗯。”权仲白点头道,“他却把你当得很真。我在京里的时候,给三弟妹母亲扶过脉,当时能从他的一言一行里感觉出来。”

    蕙娘笑道,“感觉,这能当真吗?”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我有最好的范本啊。”

    蕙娘想到他和焦勋之间的会面,一时亦不禁语塞,她僵了一会,才道,“嗯,那你也不是没有人中意么。中意你的人,身份还高贵着呢,更联手达贞宝让我吃了个大亏……”

    权仲白似笑非笑地道,“我说我介意了吗?”

    不介意,昨晚何必表现得那么温柔,很介意,现在也不是不能说清楚吧。男人心,海底针,蕙娘一时还真搞不懂权仲白心里的想法,又在思忖着该如何处理焦勋和权仲白的关系,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人家喜欢我,又不是我的过错。桂皮也和你说了吧,我在船上是事事小心,基本都扮了男装粘了胡子,他还是要勾搭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指望我日后也学着别的豪门主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权仲白被她这一说,倒露出了一点真诚的笑意,他摇头道,“这个倒不至于……你若和别的豪门主母一样,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仰慕你了。”

    蕙娘见他语气缓和,也松了口气,她变了个姿势,趴在权仲白胸膛上,看了他一会,道,“说真的,知道定国公兜搭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福寿对我有些浮念,你又是什么滋味?”权仲白不答反问,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会,又激起了一点火花。蕙娘心中又是恼火,又有点古怪的怀念:这世上也就只有权仲白,时时刻刻都想着和她针锋相对。最不安、最脆弱的时候一过,他又惦记着和她争抢主导权了……

    “我心里能好受吗?”昨晚毕竟是听了不少好话,这一次,她心里是安定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只是一味心虚、一味死撑了。蕙娘道,“不管你再怎么傻,再怎么不通世情,毕竟,那也是我的人……”

    权仲白的手又滑到了她的屁股上,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道,“你知道就好。”

    蕙娘自己说权仲白的时候没什么好话,现在权仲白也这样说她,她有点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呀,我傻吗?我不通世情吗?”

    她睁大眼睛瞪着权仲白,见他半闭着眼,唇边浮现模糊微笑,其实也未特别坐台,只是在她眼里,不知如何,竟令人心旌摇动……蕙娘心念一动,便倾前咬住他的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我不咬烂了你的嘴!”

    权仲白想要说话,可一张口,这个惩戒立刻就变了质,不知不觉间,他便已经是翻了个身,把蕙娘给压到了身下,两人吻得不可开交,蕙娘几次笑着想要和他分开,权仲白都摁住了她的后脑……他很少表现得这么强势,蕙娘也有点被撩拨了起来,只是她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两人吻得差不多了,权仲白的手要往下滑时,她便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咯咯笑道,“傻郎中,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人家元气虚弱,短时间内可不许房事过度……”

    她声音里的得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权仲白瞪了她一眼,似乎是为了和她对抗,他眼珠一转,道,“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不是学了有手艺在身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蕙娘恼得飞了他一个大白眼,“你想得倒是美!”

    权仲白悠然道,“我想得当然美了,这门手艺,你不在我身上练习,难道还要到别处去习练不成?”

    蕙娘亦无可回话,她红了脸,硬是要把手从权仲白手里夺过来,可惜敌不过他的力气,两人正在缠斗时,外头来人报:两个小少爷来给父母请安了。

    闹了这半日,到底也到了请安的时候,蕙娘终于是获得了胜利,她捉狭地弯起眼,屈起手指轻轻地弹了权仲白小兄弟一下,戏谑道,“这会我可愿意了,你能不能?”

    权仲白恼得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大口,这才自己下床洗漱,蕙娘抚着脖子,也免不得被两个儿子好奇问道,“娘您的脖子怎么红了一块?昨儿还没有的呢。”

    饶是蕙娘,此时也不免无言以对,见权仲白在她对面云淡风轻地低头用茶,不由气起来,因咬牙道,“你爹咬的。”

    两个儿子的眼睛,又齐刷刷地转到了权仲白那里,这一下轮到权仲白有点无措了,他轻轻地送给蕙娘一个白眼,想了一会,道,“爹昨晚梦里想吃肉,一个翻身,就咬到娘脖子上了。”

    周围丫鬟,无不低头浅笑,连蕙娘都有点忍不住。乖哥还好,年纪小,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歪哥左右看看,先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又歪着头想了一会,才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嗯,想吃肉。”

    蕙娘扑哧一声笑出来,俨然道,“你爹是饿死鬼投胎呢,你以后可别和他学,想吃肉,桌上有的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权仲白接口居然也很快,“就是,人身上的肉,有什么好吃的?”

    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给了蕙娘一眼,蕙娘一时语塞,面上火烧一样地红了起来,忙打退堂鼓道,“好啦好啦,都吃过饭,去给曾祖母、祖母请安吧。”

    的确,一走就是四个多月,回来了肯定是要给长辈们说说路上见闻的,昨天良国公和权世赟是都不在,今日石英送信——都已回京了。蕙娘去过内院,便往外院给公公请安。正好连权世赟都一并见了,三个人进小书房后的密室说话。

    四个多月不见,良国公还好,权世赟却是有些消瘦、憔悴了,蕙娘也知道,他夺权上位的关键日子就在这一段时间,因此对他的变化并不十分诧异。倒是权世赟见了她回来,很是欢喜,因说,“有侄媳妇在,多个人出主意呢。”

    蕙娘笑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可出,这才回来,什么事都不知道,还想问问长辈们,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

    权世赟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良国公轻咳一声,也露出郑重神色,他道,“这也是我们要问你的,你先把在海上的经历说说给我们听听吧。”

    蕙娘于是又把自己在海上的故事说了一遍,老样子,除了定国公对她有意思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说以外,她基本是很诚实地把自己的海上故事给说了一遍,良国公和权世赟都听得很用心,时不时还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权世赟听到海战时,面上更有焦虑之色频频闪过。蕙娘见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权世赟也没装糊涂,他叹了口气,难掩焦虑地道,“这该死的风暴!”

    这一次早春风暴,的确是来势汹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蕙娘皱眉道,“难道我们的船当时也在江户湾?”

    “船队当时分了两拨走。”权世赟沉着脸道,“先遣的几艘船去那霸看看形势,大部队还停留在江户一带,也是贩货,也是积攒一点资本。”

    这所谓的积攒资本,肯定就是在做权家私兵的杀人越货老本行了,蕙娘的眉头也是越拧越紧,因道,“不会吧,大部队难道折损在了江户湾里?可当时打了三十多艘船,倒是有一半是有名号的,还有一些是杂牌军,看起来不像是彼此间有联系、能配合的样子。定国公和我提过一次,我还记得……”

    说着,便把定国公提到的那些名单给说了出来,良国公和权世赟都露出些微放松之色,权世赟却又苦涩地道,“余下的杂牌军,也有可能是我们的人,毕竟大部队几千人开到新大陆去,不可能都用一种船,那太惹眼了。”

    “可,毕竟是几千人……”蕙娘嗫嚅道,“也不可能就只有十几艘船吧?就算是折损了一部分,余下的那些船只,应当也能和家里联系上了。”

    “现在就是完全失去联系。”权世赟难掩焦虑,“从风暴开始,就再没有往回传信了,去了那霸的那几百人在那霸等了有三个多月,给家里写信询问消息,才算是把这几百人给找到了。余下那些人,压根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直接航去新大陆了,还是……”

    “可那边折损的真的就是十几艘……”蕙娘还是执着于强调这个事实,她道,“当时定国公要检查船上货物,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把货物都集中在一起,平安出去了?只留下少数人手看守船上的武器?”

    “不可能。”权世赟一口否决,“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要回老家去补给。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地航往别处。”

    他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只留下一种最可怕的可能了……”

    在海上当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江户湾附近的那场早春风暴,带沉了不少船只,若是当时权家私兵没有能够及时进港避风,的确很可能严重损员,历史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忽必烈就曾经吃过风暴的苦头。如果是先沉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又因为携带了太多赃物不能通过定国公的检查,在江户湾沉没,那么这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也可能就这么永远都了无音信下去了。

    这件事对于权族来说,当然是很沉重的打击,虽然基业还在,但五千人手的损失,却不是几十年内可以挽回的。这五千人都是族中壮丁,如今一朝折损,权族要面临的不止是力量上的缺失,也还有感情上的痛苦。蕙娘自己没怎么觉得,但权世赟应该是有亲戚在这支队伍里的,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很可以理解。就是蕙娘,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道,“看来,是我们把海上的事,说得太简单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或是世仁。”良国公却摆了摆手,罕见地开了口。“老家传来消息,盛源号果然是注意到了凤楼谷。他们虽然还没有进谷,但已经开始打探谷里的事了。”

    盛源号现在算是和宜春号对上了,肯定要想方设法地和权家过不去。他们忽然知道权家有一部分族人住在朝鲜,肯定也会感到好奇,这都是蕙娘等人所无力阻止的,鸾台会甚至不好用上武力或者是毒杀,毕竟死人只会激起更大的疑心。蕙娘蹙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族内可有应对?”

    权世赟烦躁地捋了捋发髻,他眼底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低沉暗哑地道,“耆宿们瞒着爹,把谷里一些非常违制的建筑给遮盖、拆毁了。”

    此事再加上权家私兵的消失,对凤楼谷、鸾台会的打击都是十分深远的,蕙娘亦露出沉重之色,低声道,“这都是权宜之计,日后还是可以再盖回来的么……”

    “房子可以再盖,人心却哪有那么容易收拢?”权世赟摇了摇头——虽说他素来多疑猜忌,但其实也还算是心机深沉,起码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是做得很好。以至于蕙娘一直觉得此人总有些不为人所知的暗棋。可现在,他却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迷茫、无助和痛苦,展现在了良国公府的诸人跟前,在这一刻,权世赟似乎连生气的力量都不再有了,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与绝望。“这条路不好走,我心里明白,可大业才有些眉目,天意弄人,眼看着又是美梦成空。世安哥,我们如今看似威风八面,其实一脚踏空,便是永坠十八层地狱,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就是要停步,也都有所不能……难道我愿意去争?难道我愿意去和我的亲哥争?我不争,他那个性子,随时随地都能把我们一族人带入险境!我现在,心里真是……苦哇,世安哥,我苦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想过大业能在我手里成为现实,从小我有时还想,不论我们如何去努力,去争取,大业,终究是每一天都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些话我不能说,我是宗房的一员,连我都说了,族人们该怎么想……可刚才,我听到侄媳妇说话以后,我心里又痛得不得了,明知这条路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头,没准哪天咱们全族都栽进去一头玩完了,先死后死有什么区别?可听说咱们家……咱们家的兵……”

    他哽咽了,“也许就能回来几百个,听说咱们家的金銮殿拆了,华表倒了。我这心里就和挖肉一样样地疼……就算是梦,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醒的时候,还……”

    蕙娘和良国公交换了一个眼色,良国公道,“世赟,我和你说过了……就算都回不来,就算谷里的东西都没了,只要最后坐上天家的是我们权家的血脉,难道大业还不算成功吗?到那时候,孩子还小,什么事还不都得听我们的来办?这不是梦,这就是现实。兵没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会还在,只要德妃娘娘在,这些都不过是却他长大……若是一般出海也就罢了,这种去新大陆的航程,经过的又是他没踏足过的日本,你这个做媳妇的都能去,他就算明知不行,也一定会争取要去的……”

    他又盯了蕙娘一眼,仿佛看出了什么一般,又呵呵小了,“你也不必这个样子,眼睛瞪得这么大做什么?我长话短说吧……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连我都是喜出望外。不论你付出的是什么代价,现在都已经挣回来了。这五千私兵一去,凤楼谷和国公府之间的实力对比,就没那么悬殊了。”

    蕙娘深知此时绝不能把这事给认死了,不然,现在良国公夸她做事漂亮,将来那就是行事自作主张的铁证。她摇头道,“这事我可真办不成,我如何能令那些船在风暴中翻沉?不是世赟叔说起来,我根本都不知道船队居然也在江户湾一带,损失还那么严重,就是现在我其实都不能肯定……万一他们没事呢?万一他们脱身出去,只是一时半会没能联系得上呢?”

    “不可能。”良国公摇头断然道,“你大伯特地从东北给我写了信,说的就是这事。鸾台会还没收到信息,但距离消息传播开来应该也已经不会太久了——那场风暴中,有船沉没也有船幸存下来,有几个水手漂流到了附近的岛上,上个月才辗转回到国内,他们说了些在海上的见闻,其中就有说一条船队,规模不小,在风暴中不幸被卷入漩涡,仿似和大海兽纠缠到了一起。旗号挥舞频频,都没能脱身出来,当时就沉没了大半……他令人赶去收集了消息,从旗帜、旗语判断,的确是凤楼谷私兵。”

    这么看来,最坏的可能性倒成真了,凤楼谷私兵在风暴中毁却了不少船只以后,应当是尽量收集了一些珍贵的货物和武器,然后去江户湾修理船只,接下来发生的事,蕙娘倒还真是亲眼见证。

    压在她心头的那些大石头,忽然搬开了最沉重的一块,有一瞬间,蕙娘几乎都不敢相信——和权世赟不一样的是,她是不敢相信她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毕竟,她已经走了很久的背字,这会儿上天忽然站在她这一边,给了她这么大的意外之喜,她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半晌,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如此一来,三家势力发生变化,国公府的确是更主动一点了。只是……”

    良国公微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大伯一家,本来也许还在权世敏等人的容忍范围里,甚至说周先生等倾向于我们的人家。”蕙娘冷静地道,“也因为实力上的绝对悬殊,因而被默许、放纵和我们结交。但这消息传到权世敏等人的耳朵里以后,他们必定是要打压大伯,更严密地限制、监控我们,来维持他们的权威……”

    “你这话不假。”良国公点了点头,无喜无怒地道,“不过,他们是动不得你大伯的,为了预防盛源号的行为,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你大伯已经带着伯红一家,住到了白山。”

    更新凑字若干

293、纠结

    随着老太爷下野,焦家的人口也是日益减少。昔年的幕僚纷纷求去,如今有迈入仕途的,也有告老还乡的,还有在别的东家处效劳的。这首先就走了一拨人,紧接着又是服侍老太爷的一拨人没了差事,十多个厨师因为三年孝期没有差事,也都告辞了去别处磨练技艺。四太太去世以后,内院没了女主人,许多人事建制就不能存在。现在焦家下人最多的差事还是在各地看守庄园,其实就是这个职责,若不是有蕙娘在,他们也未必能好好地完成。乔哥毕竟年小,又要长年累月地闭门读书,乡下庄子里的那些管事们,拿庄子做什么,他都无从知道。

    三姨娘、四姨娘在的时候,这两个姨娘都是在四太太身边长起来的,虽说从前不问家事,但耳濡目染,到底也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日常家务有她们过问,乔哥的衣食住行也不至于受了委屈。虽然四太太去了,但每天起来给两个姨娘问安,中午一道用饭,过的也是母子一般的生活。现在四姨娘先去了,三姨娘又想出嫁——她还是坚持要给四太太守过小祥,但蕙娘和权仲白都道没这个必要,毕竟年岁也耽搁不起了——乔哥的生活,肯定要发生变化了。蕙娘担心他无人约束,跟着下人们只是淘气,便和三姨娘商量着,将家中近身服侍乔哥的几个人都拿出来斟酌了一番,选定了一位作为大拿,又道,“鹤叔现在年岁是大了,不然,让他管着下人们也是好的。”

    三姨娘叹道,“鹤叔应当就是这几个月了,他只比老太爷年轻了几岁,这些年来也是操劳不堪。送走了四太太,精神头儿也垮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时常令乔哥过去看望他……”

    她又有几分动摇,“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一片纯孝,却找不到孝敬的人,老太爷和太太都去得太早,现在,四姨娘去了,鹤叔要去了。连我都……我心里可是不落忍,要不然,我——”

    “姨娘。”蕙娘低声道,“您实在是多虑了,乔哥今年都多大了,十五岁就可以办亲事啦。这几年的时间,难道还少人照看了他?等新媳妇过门,再给您办亲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哪个把姨娘当人看呢?光是为了焦家的名节着想……”

    三姨娘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又是欣慰,又是疲惫地道,“你能说出这话来啊,我心里就觉得宽慰、舒坦……”

    蕙娘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也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从前太刚愎自用了,有些事办得太激烈,不是您教我,我断断成不了今天这样。”

    “我可教不了你。”三姨娘摇了摇头,“教你的那是姑爷。”

    她又惆怅地叹了口气,“虽说在这儿,我也插不上你和姑爷的话,但我……我万一真的出了门子,你和姑爷都不必时常来看我,免得招人议论——”

    见蕙娘有抗辩的意思,她又添了一句,“别说对你,对我也不好。”

    蕙娘又如何不明白生母的用意?她眉头一动,想反驳几句,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听三姨娘续道,“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只想着一句话,你万万要好好对待姑爷。听我的没有错……姑爷待你那是没有话说了。你的性子但凡要能软和一点,姑爷也不必这么事事容让,只说……只说我改嫁这事,前后费了姑爷多少心思?若是常人,哪能这样开明,就算姑爷素性特立独行,这事也大出世人意料,他做这些事,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蕙娘禁不住道,“您可还真是不含糊。他对我好,难道我就对他不好了……”

    三姨娘有几分恼火地看了女儿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说白了,我也就比你大了那么十几岁,白占个长辈名分而已。你是要比我厉害得多了,我拿什么身份来说你?”

    这话都说出来了,蕙娘还能怎么说?她忙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您总觉得他娶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心里……我心里难道就不委屈了?”

    她这样小女儿态地和生母较真,反而惹来三姨娘的好笑,她抚了抚蕙娘的浏海,意味深长地道,“这女人本事再大,也得有个一样本事的男人来配才好。老爷子、四爷把你教得那样能耐,事事是都压人一头,任谁在你跟前,都要退了一舍之地去。从前在你身边的那些狂蜂浪蝶,看似对你百依百顺,巴不得能把你娶到手。可你没想过,真在一起过日子,他们现在,官位最高的在哪个地步?无非也就是六品、五品吧,一年能赚多少银子,能办到什么事儿?你呢,本事大了去了,银子且不说,随时随地想办什么事,和老爷子的门生,甚至是和燕云卫的统领大人都能说得上话。男人在你跟前,处处都不如你,他心里能好受得了吗?日久天长,总有矛盾的。到时候,他一句三从四德,把你给锁起来了,以你的性子,能过得开心吗?”

    蕙娘眨了眨眼,有点明白了,“您还是嫌我野了吧,不出声就出门四个多月……”

    蕙娘出门的真相,虽然对外是有所隐瞒,但在三姨娘这里,肯定不是什么秘密。

    “这也是一个——天下除了姑爷以外,还有谁这么宽宏大量,自己在京里照看家里的琐事,放娘子一出门就是几个月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你要晓得……你已经是处处都强得不得了,能把人压得喘不上气来了。”三姨娘叹了口气,“文娘、乔哥,说来哪个孩子都不差,可在你身边,谁不是黯然失色?就是姑爷和你比起来……说实话,也不过就是在医术上有所专精罢了。就算他口中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有什么想法?你可得想明白了——这话,从前姨娘碍于身份也不能和你明说——哪管你在外头多强了,在内室你也得把身份给放下来,得把姑爷给哄高兴了,不然,姑爷毕竟是你的夫主,要让你不痛快,办法还少吗?别说故意和你做对了,就算和你不是一条心,你心里也不能好受得了。”

    提到闺房里的事,她的脸也有点发红,但语气却是极慎重的,“你性子傲不假,可在姑爷跟前却没什么好傲的,心里的苦和姑爷说,心里的娇和姑爷撒,在姑爷跟前,你就把自个儿当个姑娘家,撒娇放赖、甜言蜜语——只别把自己当成劳什子女公子……明白吗?这会,你还年轻,还美貌,不知道其中厉害,等你过了三十岁,年纪就大了,姑爷那时候才四十出头……连独孤皇后都管不住隋文帝呢,你就是再能,能学她鞭死姨娘?就是打死了,也还是没管住不是……”

    虽说权仲白一辈子是不会纳妾的,三姨娘的重点也不在这上头,但蕙娘依然感到了一阵不平:凭什么自己三十岁就算老,权仲白四十岁了,倚红偎翠还算是很正当的事?再说了,凭什么他在闺房里什么都不用改,她改就是天经地义?

    三姨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又添了一句,“你也不用放不下架子,你祖父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那时候还学给我听呢,大丈夫能伸能缩,有些事不必计较意气,最主要还是得失。你既然处处都强、事事都能,就不该在这件事上有所例外。别的不说,单只姑爷为你做的这些事……”

    蕙娘不禁嘟起嘴,赌气地道,“怎么个个都觉得我待他不好?尤其是您——”

    话说到一半,见三姨娘脸色,她忽地明白过来,不禁失声道,“难道——他居然和您告状了不曾?”

    三姨娘失笑道,“什么告状不告状的,你以为你姑爷是你呀,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不是他告状,是你有事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她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蕙娘倒是有点拿不准了,她小心地看了生母一眼,试探着问,“您说的是什么事啊……”

    “焦勋这孩子,也的确是念恩。”三姨娘叹了一口气,“鹤叔虽然不是他亲爹,但有个养育之恩在,他确实是把老人家当亲爹孝敬。这些年来凡是在京城,都时常有去探望。老爷子生前也是默许,还特地给我打了招呼。”

    她望着蕙娘,轻轻地说,“我一直没提,就是想从你的嘴里知道这事。不过,看来我不说,你也永远都不会提起了。”

    蕙娘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三姨娘也没有令她做出解释的意思,她又叹了口气,“我刚才那么多话,都是说得不要再说了,可我为什么一直重复这些老生常谈,你也不会明白。焦勋对你,自然是千依百顺,他是把你宠坏了。赘婿毕竟是赘婿,他是按赘婿教养起来的,你不能拿他的样子,去套姑爷……蕙儿,我是知道你的,你自己什么都好,对姑爷的要求也就更高,总盼着他事事都强,对你且还好过天下所有人。人都是禁不起比较的,你不喜欢姑爷把你和从前那个相比,也就别把姑爷和焦勋去比,焦勋回来了也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和老爷子有大事在做,现在多半和你还有联系。我只问你一句话:姑爷知不知道焦勋回来了?”

    三姨娘未曾疾言厉色,可这软和口吻里掩藏着的失望,却比什么都叫蕙娘难受,她脸上有点发烧,口中也不敢怠慢,诚恳地道,“他知道的,都是为了公事,仲白从没对此说过什么。”

    “没说过,不代表心里没有意见,”三姨娘慢悠悠地道,“姑爷虽然出入宫闱,多少年来却从未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发生,相信倾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他都能够严格避讳,不行越礼之事,你也要在心里记住这点。姑爷不说,不代表你就能不讲究,不要说什么事急从权,名节是绝不能从权的,以后但凡什么事和焦勋有接触——你答应我,都让姑爷去做,你自己绝不能和焦勋私相授受,私下传递消息!”

    她难得如此郑重,蕙娘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了下来。三姨娘却未能释疑,反而连望了她几眼,蕙娘被看得有点烦躁,便埋怨道,“这不是都答应您了吗,您还看什么呀?难道还嫌我在权仲白跟前不够五体投地,要迫我在他过来的时候磕头致敬?”

    三姨娘摇了摇头,她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下和焦勋见过面了,甚至——是和他有了什么不才之事?”

    蕙娘几乎要惊得跳起来:虽然三姨娘没有猜中,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同焦勋间毕竟是有了一点瞒着权仲白的秘密的?

    她静心一想,也明白过来:知女莫若母,三姨娘连连进逼,自己的反应都十分被动,一点也不像是平素作风。心细如发的生母,毕竟是发现了端倪……

    “我……”她不想对母亲说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起焦勋和她的来龙去脉,也就只有三姨娘,最了解他们的关系变化了。

    三姨娘摆手道,“不要说了,我都不愿听你说!”

    她话里的失望之情,竟是清晰可辨,蕙娘心中不免微微作痛,想要解释自己不得不为的理由,又深知若非把鸾台会的秘密全盘托出,自己是得不到三姨娘谅解的,权衡之下,唯有继续保持沉默。屋内的气氛,一时也沉寂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三姨娘才慢慢地、艰难地道,“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日子美满得很,若还非抱着焦勋不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心灰意冷地道,“若真要觉得和姑爷过不下去,还是和焦勋更好,真想清楚,真能放下了——那,你就去做好了。”

    三姨娘虽然口口声声为权仲白说话,但心底最着紧的是女儿还是姑爷,谁会不清楚?

    蕙娘一时,不禁语塞,她望着三姨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最重恩德、最重礼法,甚至连一声娘都不让自己叫的妇人,此时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一句话,就把刚才自己的絮叨全都给推翻否定……

    “只是就算如此,也别对不起姑爷,你要好好地和他说。”三姨娘垂下眼不看女儿,低声道,“就说你和他之间,始终都没有夫妻的感觉,就说你已经试过许多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说姑爷为人太高洁,你又放不下架子,你们实在过不到一处……”

    蕙娘忽然明白了三姨娘为什么这么急于为权仲白说话,为什么次次都要她多反省自身。她强笑着道,“其实我们现在好多了,绝不到您说的那一步……我和焦勋那也都是为了公事,没有什么不才之事,您别自己吓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和焦勋的事告诉他?”三姨娘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下来,但语气依然严肃冷厉,蕙娘又是欲语无言,半天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这件事,我一定找机会和他挑明了说……您放心吧,我和他好着呢,两个孩子也都好,就是看在孩子份上,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孩子都有大了的一天。”三姨娘又矛盾起来了,她摇头道,“这种事和孩子也没有关系……唉,我也给你绕糊涂了,反正,你自己能稳得住,自己能开心,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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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阁老府回来,蕙娘不免有几分心事重重,权仲白先不曾说话,半日方道,“你还是放不下你姨娘?”

    “你看人我还是放心的。”蕙娘怔了怔,才避重就轻地答道。“既然你看了那人好,姨娘也喜欢,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我都这么大了,姨娘也该放下我,过些舒坦的日子。”

    这话,她倒是说得真心实意。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恍惚又缺乏理由了,蕙娘也怕权仲白再行发问,便先道,“我是在想乔哥……他在我跟前,倒是尽力表现如常,只是很舍不得三姨娘。其实心里对这件事,不知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这件事,蕙娘也是有意不过问乔哥的意思,主要乔哥现在没表态,以后若是媳妇那边责问起来,还可以推诿到她这个大姑姐头上。只是乔哥年纪还小,不知能否理解她的苦心,权仲白因点头道,“乔哥跟着麻先生,其实颇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倒是早看出来我的用意了。我和他谈过一次,他虽有不舍,但也很明理,晓得守寡的苦,还是很支持姨娘改嫁的。”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由衷道,“这孩子也不容易……”

    她犹豫了一下,便和权仲白商量,“府里情况复杂,不适合他过来借住,不如把他安排到冲粹园去吧,在那里可以清静读书不说,我们有空过去,还可以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地让他学些本领。”

    权仲白自然没什么意见,他又笑道,“对了,我没和你说,这几个月,虽然乔哥和三姨娘去乡下了,但我也没辞了麻先生,倒是让他带了歪哥几堂课。这小子挺能耐的,不大的年纪,倒是跟着麻先生上街设局,骗了些贪心人的钱财。顺带把那些江湖骗局的伎俩,也见识了一成两成。”

    蕙娘顿时有几分作恼,气道,“哎呀,这样大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亏得歪哥也连一点口风都不露的!”

    不过,想到从前带儿子去焦家的时候,歪哥对麻先生授课的向往,她气过了也不免失笑,“嗳,以后越发拿这个小鬼头没办法了,小小年纪已是千精百怪,真不知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他只是看看、学学还好,若是以后真成了骗子,看我不唯你是问!”

    权仲白哈哈笑道,“我们俩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榜样,他在麻先生手上还能学点有用的事,在我们这里,就只能学些油嘴滑舌去。”

    蕙娘想到今早的事,犹有些脸红,她啐道,“还不都是你!歪哥分明都明白了……哼,本打算今晚回报你的,现在——你自个儿想着去吧。”

    权仲白亦满不在乎,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不惹你生气,落了个话柄,你也就不想着回报我了。”

    两人此时已经进了屋,权仲白令人端来一碗药,威吓蕙娘道,“若你不听话守诺,以后补药里多给你开几钱黄连,你就知道厉害了。”

    蕙娘不免失笑道,“什么不听话守诺,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几个丫头还在一旁,虽然没听到前情,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蕙娘亦不免有些脸红,她闭着眼喝了一口药汁,索性还不算很苦,便闭着眼睛一气灌下去了事。权仲白看她喝完了药,便起身道,“我去前院办点事——别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说吧。”

    蕙娘面上不禁染了一丝殷红,她瞪了权仲白一眼,没好气地道,“去你的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说了。”

    在众丫头多少有几分忍俊不禁的笑声中,权仲白施施然到前院去忙活了。没有多久,小厮给蕙娘送了信:神医已是出诊去了,晚上估计不能回来吃饭。

    蕙娘听了,先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等吃过了饭,便令人唤桂皮、石英过来:“把孩子也给抱上。”

    这对夫妻,生育要比绿松等人晚上一些,因石英十分忙碌的关系,至今也不过得了一个小子,还在襁褓之中。蕙娘看过了以后,照例是赏了几两银子,又说,“若日后再得了哥儿,便让他做伴读吧。”

    哥儿身边的哪个伴读,日后不是心腹?桂皮、石英夫妇都受宠若惊,蕙娘又亲自从身边解了一个金锁递给石英,冲桂皮道,“你辛苦服侍,我没什么赏赐给你,便赏给你媳妇也是一样的,你可别怨我偏心。”

    桂皮忙道,“这哪能呢……我就是为少夫人抛头颅洒热血都是该当的,少夫人赏赐不赏赐,那都没什么!”

    蕙娘见他神情有几分忐忑、闪烁,也明白他的担心:桂皮说谎,是要冒风险的,不说自己会不会领情,光是话赶话一个没对上卯,他就要受到极大的牵连。自己虽然赏了石英东西,但却未必能削减他的担忧。

    “这里横竖也没有外人。”她说,“明人不说暗话……你把定国公的事和少爷说了,却瞒下了焦勋的事,是什么用意,现在能和我说明了吧?”

    她会这么说,肯定是没在权仲白跟前露馅了,桂皮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捋了捋鬓发,低声道,“还好少夫人听了小人的话……小人斗胆,还请少夫人听我一言,这件事,绝不能让少爷知道。”

    蕙娘先看了石英一眼,见她很有几分莫名其妙,茫然之色绝不似作伪,对桂皮越发满意,她不动声色地道,“难道你们家少爷的心胸,就这么狭窄吗?”

    “少爷心胸就是再宽阔,那也是个男人。”桂皮压低了声音,“别说他,就是小人,对于李韧秋的心思也是洞若观火。您明知他对您的心意,还和他两人同行,走了十多天的路……当然,我们明白您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也就不那么讲究避讳。可少爷……少爷那是关心则乱,要知道了这事,肯定觉得您和李韧秋是有几分余情未了。他倒未必会把您往肮脏了去想,只是……只是……”

    蕙娘笑道,“只是什么?”

    桂皮叹了口气,“只是少爷在知道了您和李韧秋的前情以后,心底一直是很介意的,曾对我说过,这桩婚事,不但是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思,而且还拆散了您和李韧秋,一点也不公平。”

    他乍着胆子瞅了蕙娘一眼,“少爷从前上门给您诊脉的时候,您和他说了一番话,这事少爷没瞒着我。您对这门亲事,也是不情愿的,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后来知道了李韧秋,少爷恐怕更以为您说的是真心话了,也斜到现在,这事都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呢。他生性闲云野鹤,不愿和人争,若是知道了您对李韧秋依旧留有情意,而李韧秋对您又是深情似海的,小人怕……小人怕……”

    “你怕他会君子有成人之美?”蕙娘有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嗓音,桂皮忙苦着脸摇了摇头。

    “小的可不敢这么说,只是小人觉得,少爷那样的性子,只怕在知道您和李韧秋之间的一点事情以后,这……这本来还没完全定下来的心,就又会飘远了,少爷又会变成以前的少爷了……”

    他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说,“这不过是小人的一点见解,究竟如何还不好说的。只是这该怎么说呢,少爷不是那种一旦妒忌就会说东道西,管束得更严厉的那种人。什么事让他不快比快活多了,他便不会再去介入……唉,我说得乱糟糟的,也不知讲明白了没有……还请少夫人恕罪吧!”

    〈来,这种房子的隔音果然是个问题,蕙娘苦笑起来,还未说话,外头人来报:权仲白回来了。

    桂皮和石英现在都没当差,把娃娃抱进来,是给蕙娘看的,权仲白回来了自然也来凑趣,他逗了逗孩子,又捏了捏他的脉门,便和桂皮道,“再大一点,可以洗药浴了。和歪哥都能用一个方子,只是天麻减量,我知道你是财主,也不赏你药材,反正你自己去抓药,同和堂的人也未必会收你的钱。”

    这一句话,不知能顶多少银子,桂皮、石英都称谢不迭,两人又站了一会,便告辞出去。权仲白还道,“走得这么急,有人咬你们屁股吗?”

    明知有这么一件事瞒着,可不就是走得和火烧屁股一样了?蕙娘刚才,也是半心半意地在和他们说话——她是有点没想到,自己和焦勋单独行路的事,在桂皮眼里居然这么严重。

    不过说来也是,大半个月,什么事不能发生?说得难听点,要是几个月后她摸出身孕,疑心病重一点的人,未免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种了。说不定在桂皮看来,她和焦勋是早把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此时是木已成舟,这件事,再不能去追究,只能想着怎么亡羊补牢,维系立雪院的稳定……

    蕙娘越想越觉得桂皮估计就是这么去猜疑的,她有些无奈,更有些气愤——从三姨娘到桂皮,似乎每个亲近的人,对她和权仲白都是如此不看好,甚至于说把她和焦勋之间的联系高看到了一个让她吃惊的地步。她和权仲白的感情有这么柔弱吗?固然,她……是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除了桂皮,三姨娘也无由得知,究竟是哪一方面,使得这些人都觉得她和权仲白之间的感情十分稀薄?

    蕙娘头一回认真地审视起了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关系:确实,平时在立雪院里,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权仲白的一件衣服,都是她令人准备。在立雪院外……府里的事,也是她说话算数,权仲白一般不管。连公婆显然都更疼宠她,更站在她这一边。宫里、朝中就更别说了,权仲白时常要因为她的人情去给别人看病,而她自己为权仲白做的事……除了提供他义诊所需的院子,主动接过了冲粹园的花销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更别说府里把宜春号的分红银子归给立雪院后,光是府里就能养着权仲白和冲粹园绰绰有余了。

    这样来看,的确她是处处强势,就连在房内,石英、桂皮等人看来,她对权仲白也很少有什么好脸,总是和他抬杠、顶嘴。虽说有时候,她觉得权仲白也是乐在其中,但他疲惫归来的时候,自己很少送上温言软语这也是事实……

    按一般人红.袖添香的标准来看,自己虽然各处外在条件都没得挑,但好似也的确不算是个好妻子。起码,待他是不算太柔和。

    蕙娘不免又想到了三姨娘的话,就算是她,这会也有点犹豫了:焦勋的事,瞒着权仲白肯定不好,纸包不住火,他自己发觉,后果只会更糟糕。万一焦勋怀着自己的心思,故意把这事说破了呢?可要是告诉出来,权仲白还真有可能和桂皮说得一样——虽然他未必会在行动上疏远自己,但也大有可能,感觉到自己对焦勋的‘好感’以后,抽身出来,再不对她敞开心扉……

    多少大事,当断则断,是胜是败她也都能咬牙承受,在这事上她却真是罕见地首鼠两端,难下决心。两人都上榻预备就寝了,蕙娘还没能定下主意。倒是权仲白拥着她的腰,率先在她耳边道,“白天说的,晚上的事……”

    更新补字200等会补足更新补字200等

294、道路

    蕙娘想了想都觉得不可置信,她皱眉道,“虽说瑞婷是没有弟弟妹妹了,但长房可不止一个孩子吧,崔夫人、周夫人难道都无所出吗?”

    “你要留心就知道了,瑞婷的那几个哥哥,和她的年岁差距都很大,除了长子以外,几乎都是庶出。”权仲白道,“大伯元配早早去世,只有一个嫡子活了下来,再加上这个病,日后再有嫡子、嫡女的几率不高,所以大伯才返回东北去。这件事周家所知甚详,却还是把周夫人许配了过去,我现在才明白,也就是因此,宗房才没有插手。”

    当然,和崔家的婚姻也是因此才没有惹来宗房的敏感和猜疑,至于瑞婷的出生,背后也许还有隐情。这里面的利益交换和各房博弈,应当也能说上一会,但这当然就不是权仲白或是蕙娘空口在这里能分析出来的了。蕙娘道,“没想到老族长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还那么有雄风……”

    她算了算,也不免有些惊叹:老族长在有瑞婷的时候,都已经五十多岁快六十了。一般的老人,在这种时候基本都已经禁绝房事,他却还能令崔夫人成功生下权瑞婷,也不能说没有一定的本事。

    想了想,又叹息道,“虽说这话说来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大伯也算是善于权谋之辈了。娶过崔家女,把崔家和我们绑在了一起不说,娶周家女也算是神来之笔。这两场婚姻,倒是成功地让国公府在族里拥有了一定的主动。现在权族私兵陷落,瑞婷地位水涨船高,看来,老族长要更看重他了——说来,也难怪,老族长明知周家和我们的姻亲关系,也还竟那样信任周先生……”

    不管权瑞婷实际上血缘父亲是谁,她毕竟是作为权世芒的女儿养大的,宗谱上也写在权世芒名下,比起权世敏等人,她肯定是更倾向于她的生母和养父。更别说她很有可能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了,权世芒能够把自身的劣势化为优势,将被动转为主动,在权谋上来说,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人了。

    权仲白没有吭气,过了一会,才道,“这么扫兴的事,我们不多说了。反正瑞婷这样的人,没入宫时我是不赞成她入宫,入宫了以后我也不会和她有什么来往,这样做事,太肮脏恶心。”

    他会有此反应,并不稀奇,毕竟这种事的确超出了一般人能接受的范围。就是蕙娘,也很难接受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道,“好啦,不说这事了……既然如此,那的确是不必担心族里的反应,积蓄力量把权世敏搞掉以后,权世赟按爹的说法,对我们肯定会更为亲近一些。这从许多方面来讲都是比较有利的。”

    两人放下锦帐,耳鬓厮磨之间轻声细语,并不怕被外人听去。权仲白听过了会议的全部内容,倒是很赞成她去广州,因道,“你若去广州,顺路的话还可以在江南留几天,和甘草、孔雀见个面。他们南下也有几年了,不知做得怎么样。”

    这对夫妻还是当年因为权季青被蕙娘安排南下,在江南一呆就是四五年,如今孔雀妹妹都要成亲了,她还没有回来过一次,上次还是权仲白南下时和他们见过一面。至于蕙娘,那是真的有五六年没见过孔雀了,她点头道,“反正回信过来,事情办得还是比较顺利的。不过,我就是南下,也不能和他们见面,到时候,身边肯定是陪着鸾台会的人了。哪有见他们的机会。”

    “若是我能脱身出来,也和你一起过去。”权仲白说起广州,不禁悠然神往,“那个城市,风土人情都和京城有很大的不同,倒是比京城更对我的胃口。”

    两人又说了些琐事,蕙娘还在犹豫焦勋的事,总有几分心不在焉,权仲白见了,便对她疑问地挑起了半边眉毛,蕙娘也知道瞒不过他,却又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吐露实情——没个话头,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随意择了一桩心头的烦恼与权仲白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到了杨七娘……广州那就是她的地盘了,我是毫不怀疑,她一定能把广州打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嘿,我虽然素来自负,可在她跟前,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有所不如。”

    权仲白抬了抬眉毛,“你的确倒是难得服输。”

    “我不是说我能力不如啊……”蕙娘到底还是倔强地顶了一句,她又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是说,她也好,你也好,甚至是四姨娘也好,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权仲白眼神一闪,却没有说话,蕙娘没等来他的回应,不免有些不忿,她轻轻地捶打了一下权仲白的胸膛,因道,“奇怪,你从前说什么大道、理想,总是头头是道的,怎么现在,我开始谈理想了,你反而不吭声?”

    “我觉得从前我太没眼光了。”权仲白望着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有错……那时把你当成和我一样心智成熟的人,已经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才想着和你进行那样理想层次的探讨,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不过是太会做表面功夫了。就算心里一无所知,面上也做得滴水不漏。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理想,什么大道,在这上头,你根本就连成熟的边都沾不到。”

    〈来是真的生气了……蕙娘真有点不安了,她从前也把权仲白给惹怒过,说实话,曾经她还以撩动他的情绪为乐……然而,这回他的表现是如此不同寻常,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权仲白说得不错,她对焦勋是有余情未了。她否认,他不会相信不说,她也不可能说这种拙劣的谎。感情上的事,如果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那天下可要少了许多纷争。蕙娘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出明确的许诺,表明以后不会对焦勋有不该有的情愫,这种话,一样也是无法打动权仲白的。

    要用别的事来打马虎眼,却又更尴尬了,她就是再生涩,也知道此时求欢多半是热脸贴冷屁股,而说软话又非她所长……

    蕙娘难得陷入了纠结之中,她今日行程紧凑,本来也是相当疲惫,纠结了一会,居然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第二日起来,权仲白业已出门,这在往常也十分常见。但今日就令蕙娘有些介怀,她问了小厮,只知道权仲白是出门问诊,却不晓得去哪家了。

    远行回来,本该多休息几天,不过蕙娘这一病,也病了有好几个月,现在回城以后,也该放出病好的消息了。不然,各府还真以为她出了什么变故,又如何病入膏肓呢。如此一来,众人听说她痊愈回城了,都遣人来请安送礼,顺带探望,蕙娘也都要一一予以应酬。再加上她还要和盛源号联系,和宜春号开会等等,虽说此事不必急于一时,但心里也要有个腹案。这四个月间,宜春号和各处生意也送了些报告来给她看等等,一整天蕙娘都没闲着,到了晚上,还想等权仲白回来的,结果他人还没回来,她已经累得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又已经出门,连着几天,两人都没打上照面。

    蕙娘此时,虽然有说出真相的解脱,但也的确有几分后悔,若是她听了桂皮的话,现在可不就没这个烦恼了?她亦有心向心腹问计,不过绿松不在,三姨娘那边她又不愿过去,别的丫鬟虽然贴心,可她又开不了口,因此,这件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她现在是转而自欺欺人地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权仲白能自己渐渐地想转过来,两人就此不提此事,也就是了。不过,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这个希望,落空的几率比较高些。

    随着三姨娘渐渐松口,那边村里富户,已经上门悄悄地提了亲,蕙娘特地把乔哥接到身边来小住,一个也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还有一个,也是想给三姨娘一点空间,让她可以从容遣人和对方接触,商量婚事进展。

    乔哥也已经接受了姐姐的安排,明白自己日后将要跟随姐姐、姐夫很长一段时间,他带了几个心腹小厮,搬了几大包袱的爱物过来,蕙娘倒是被他逗笑了,因道,“这府里人多口杂的,我都嫌住得不舒服,大部分时间,都和你姐夫住在冲粹园,你的这些东西,也是要送到冲粹园去的,这会带过来也是多此一举。”

    乔哥笑道,“也不算是多此一举,里头有好些东西都是歪哥喜欢的,这些小玩意,我现在也不爱玩了,不如都带来给小外甥吧。”

    蕙娘微笑道,“你大他们几岁呢?倒是挺老气横秋的。”

    刚才乔哥已去见过太夫人、权夫人,初来乍到没有功课,此时亦是无事,蕙娘便令乔哥坐在自己身边,道,“你也看看姐姐一天都忙些什么。”

    乔哥点了点头,便挺直脊背坐在蕙娘下首,双手扶着膝盖,坐姿极是端正,蕙娘见了,也是暗暗点头。她才唤进丫头们来,听她们说些家里的琐事,自己随口发落了几件,外间便有人进来道,“桂家两位少奶奶过来看您。”

    蕙娘忙叫快请,见乔哥欲要回避,便道,“你年纪还小,犯不着讲究这个。这都是祖父给留下的人脉,此时见了,日后联络起来也方便一些。”

    因就把乔哥带在身边,和桂家两个少奶奶郑氏、杨氏都见了礼,笑道,“看来,我面子不小,不过是小病了一场,倒惹得你们都来看我。”

    桂家这两位是知道她这一病的□的,因此并不多问她的病情。郑氏笑道,“我不过是搭便过来看看你们家的摆设装饰——家里刚买了院子,怎么布置我还没想好呢,正好到嫂夫人这里来取却来,虽然皇上肯定是秘而不宣,但鲁王船队和日本幕府有所接触的事,纸包不住火,还是流出了一点风声。

    “小心没大错吧。”蕙娘若无其事地道,“盛源号现在要进日本,朝廷肯定是在背后大力扶持的,他们要在日本立稳脚跟,会比想得更容易。”

    这种关键信息,在官方没有态度的时候,这么一两句点到为止,已经足够,再说多了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郑氏、杨氏对视了一眼,杨氏若有所思,“嘿,看来这事果然还没个完。”

    她又叹了口气,才对蕙娘道,“您才回来,怕是还不知道,皇上还是不肯放含沁回去,反而要让他在天津督办防务。他倒是又升了半级,现在也是个所谓的总督了。”

    蕙娘还真不知道此事,看来这事才刚定下来,还没有往外吹风。不过,结合鲁王和日本的动向,皇上的意图也就更为明显了:他是要把沿海防务抓起来,免得日后有事根本来不及反应。毕竟,天津距离京城也是很近的。

    “我心里还纳闷呢,听了你这话,倒觉得也是事出有因。”杨氏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冲蕙娘道,“本来打量回了西北,倒难得和嫂子见面了,现在这样,我肯定经常也要回京的。我们就打算在城里置办一处大些的宅院,要说过来看看摆设,还真不是说假话。嫂子的客厅,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郑氏亦起身欣然道,“我在这院子里四处走走看看,不妨事吧?——你们不用陪我,我自己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蕙娘忙道,“这哪能呢,我亲自带你逛去。”

    两个少奶奶都是一怔,蕙娘见杨氏张口欲言,因忙道,“别说这儿,还有明儿冲粹园的摆设,你们要看随时都能来的,给我带个信就是了。正好秋天到了,在冲粹园赏月吃螃蟹,那是何等惬意……”

    郑氏、杨氏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若有所思,杨氏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我们也一起里里外外走一圈正好。”

    蕙娘便带着她们绕了一圈立雪院,指点了一些风水学上的事儿,郑氏果然也听得十分专注:这种置办产业的事,虽然有老人帮助,但对于她们这样的少奶奶,也不算是什么轻省活计。一件事没想到,日后便许是麻烦,因此蕙娘的指点,对她们也不算是全无帮助。

    这么绕了一圈下来,已快到午饭时分了,蕙娘自然要留饭,两人却都回说有事。杨氏道,“是真的有事,要陪着嫂子去烧香还愿呢。”

    蕙娘因也只能罢了,杨氏又笑问,“这次来怎么没看见权神医?”

    蕙娘说来和她也算是投缘,只是她素性好强,也不愿当着人说私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话,郑氏还不着意,起身去净房了。杨氏却道,“别是吵架拌嘴了吧?”

    蕙娘尴尬一笑,倒是没有否认,杨氏见了,便眯眼笑道,“哎呀,没料到权神医也是红尘中人,竟也会动气……”

    她平时不露出来,其实似乎极善于察言观色,只看了蕙娘几眼,便又道,“唔,我猜这次嫂子是有些理亏的,不然,不至于只是笑,却不说话……”

    “我从前还真很少理亏。”蕙娘也就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一次,确实是有点不知所措——”

    “我有时也老办些蠢事,或是老是任性,用沁哥的话说,这都是被他宠出来的脾气。”杨氏扮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道,“有时候沁哥也有点动气呢,我就上去赖他、粘他……反正在他跟前,我也没什么脸面要顾。夫妻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再大的事,脸皮一老也就过去了呗。再不成,那就……”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就是多嘴——嫂子心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有时我也挺羡慕你的,家里家外都那么能耐。我就不行了,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过好我的小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道,“可惜,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也并不容易。”

    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补上按惯例补几百字一会

295、心声

    当着儿子的面,权仲白没给蕙娘没脸,他咳嗽了一声,道,“那你就来陪吧,歪哥、乖哥,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睡啦。”

    歪哥转了转眼珠子,悻悻然地从炕上滑了下去,又扭头对父母扮了个鬼脸,喊道,“我要去冲粹园!”

    这才牵着弟弟的手,在乖哥的傻笑声中跑出门去。权仲白又瞪了蕙娘一会,道,“我过去了,你来不来?”

    蕙娘耸了耸肩膀,多少有些新奇地跟着权仲白走到前院——权仲白说他到前院有事,也不都是借口,他屋内积累了许多医案,看来都未经整理,蕙娘在他身边坐了一会,见权仲白果然潜心工作,便轻轻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整理脉案。”权仲白说,“医生也和屠夫一样,长久不扶脉手也会生。从前刚出道的时候,我一年能看一千多个病人,这两年没那么勤快了,就得把医案都吃透。包括现在新进大秦的一些药材,药性如何也有待挖掘,这些事都是水磨工夫,难得有空就要做。”

    他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的确帮不上忙。”

    蕙娘笑道,“那我就坐在一边看你忙吧。”

    权仲白又怪异地看了她几眼,也不追问,便自己坐在书案前,拿起医案端详、整理起来,时不时还起身从橱柜里搜寻出一些资料来看。蕙娘真个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是想给权仲白研墨看来都没这个必要,她坐了一会,觉得不大舒服,便转到榻上靠着,自己也思索起了宜春号的事。在目前来看,宜春号的经营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只要能把大方向给把稳,各处的盈亏都是细节而已。接过朝鲜以后,也许对外扩张的脚步可以放缓,这一次出海,她也是听说了不少俄国那边的事,俄国虽然正是强盛之时,但十分好战,和泰西欧洲诸国摩擦频频,若是开打,也许宜春号的生意会受到影响。再说,宜春号在俄国的规模已经不小了,虽然那边也有泰西的,甚至是俄国本土的银行,但宜春号依然已经立足生存了下来,规模闹得太大,吸引了宫廷的注意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令他们去搜寻的泰西银行制度,自己也该潜心研究一番了。蕙娘轻轻地谈了口气:纸上得来终觉浅,更何况还是被人翻译过一手的?通译官没有接触过票号的各种业务,因此翻译出来也不会准确,至于许多泰西学者,虽然对银行业务比较熟悉,但汉话又不够好,本来就艰涩的一些术语,被这么一闹,越发是晦涩不堪了。看来,自己还是要抽时间多学些夷人话,日后万一诸事不谐,一家人去了海外,好歹也不算全然没个准备。

    除此以外,还有鸾台会里的人事,也需要花费心机,只是这事牵扯到权族内部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蕙娘也是一想到就头大:老爷子时日无多,权世敏、权世赟的矛盾越发尖锐,眼看在这段时间内就要爆发大的冲突,如何把十八凤主拉到权世赟这边,在舆论上给权世敏扣上这个屎盆子,那也是需要花费心思的。好比说乔十七这样的管事,看似两面卖好,可心底更倾向哪边谁知道?这里要把权家私兵很可能已经全部折损的消息透露给他,他转头给权世敏送个信,两边立时就要内讧。这都还只是最简单的情况了,少了那五千私兵以后,宗房对族内各房的威慑力大减,各房万一都起了自己的心思,凤楼谷局面一散其实更加危险,随便哪个人说漏嘴了,都会给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

    好在这件事,权世赟和良国公会去处理,暂时也还轮不到她出头。虽说此事不在她掌控之中,令她有种难言的颤栗之感,但良国公和权世芒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些年来一步接着一步,虽说出过乱子,但总的说来,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在和权族相关的事务上,他们目前还算是值得信任的。

    至于宫里的争斗,定国公既然干净利索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权仲白也得保证二皇子的健康,起码,若是二皇子得病,他要在旁诊治。这几年间,他是不大好离京的。这样也好,他在京里,鸾台会和国公府都能更放心一点,就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也怀疑不到他们立雪院头上来。有些肮脏的活计,可以留给焦勋去做。达家那边,可以做些就算暴露出来也无所谓的事儿,譬如说为宜春号的利益张目等等。至于鲁王残部和他们自己的势力……不妨也扬帆出海,借着为鲁王搜索人口的机会,在海边看看能否撞上权族势力,进一步把前往那霸的那批漏网之鱼给消灭殆尽。

    还有些别的事,现在只是不到时机……

    至于宫中这里,二皇子、三皇子、皇上的身体健康,都颇为值得重视……也不知朝中现在的争斗走到哪一步了,宫中私底下又有些什么动作……改日是该好好和权世赟聊聊了。

    蕙娘好半日才从这些浩若烟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发觉权仲白也没在阅读医案,而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何,竟有一股不知何来的冲动,促使她冲他微微一笑。权仲白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倒是先开口道,“你安静了这许久,在想些什么?”

    “就只有你有医案要操心吗?”蕙娘伸了个懒腰,探头瞧了自鸣钟一眼,快到就寝时分了。她笑道,“我也有许多事要想呀……”

    话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她犹豫了一下,便又道,“唔,就是什么都不想,只坐在这看着你,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权仲白这回,真是再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他仔细地望了她几眼,竟主动起身坐到她身边,去探蕙娘的额温,“你没有事情吧?”

    蕙娘说出口以后,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令人肉紧,她一时有些挫败,仔细地在心里回想着文娘是如何对她撒娇的,一边白了权仲白一眼,道,“还不是你,这几天都生着我的气。我只好现学现卖,人家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做喽。”

    想想文娘撒娇,要比她更自然讨喜,也更能放得下架子。而只看桂少奶奶美貌娇憨的样子,便可知道她放赖耍性子是何等俏皮,自己虽然生得也不差,但气质总和可爱无关,刚才做鹌鹑状的结果好像也不大好,遂只能放下这个念头,叹道,“可惜,我在这件事上是没什么天分。”

    权仲白居然失笑几声,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蕙娘故态复萌,又和他抬杠,她握住权仲白的手,刻意把声音放得极为甜软,道,“也不是说全无效用呀,你看,我一撒娇,就抓着你的手了。前几天,你连理都不理我。”

    权仲白给了她一记白眼,他犹豫了一下,并未抽出手,而是和蕙娘五指交缠,又过了一会,才道,“你不用学着别人,就是自己已经挺好的了。我……中意不中意你,又不是因为你会不会撒娇。”

    这话在权神医口中,已算是难得的软话了,蕙娘不用做作,心头也自然有一股暖意流出,她望着权仲白,也无需鼓起勇气,只是自然而然地问,“这几天不理我,是在意李韧秋吗?”

    权仲白沉下脸就要收回手,蕙娘却并不放,她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阔一点么。达家姐姐和你,何尝不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都只是天意弄人而已,就算我心里有他一席之地,现在不也还是你权家的人?”

    “贞珠去世都多少年了。”权仲白没有抽回手,但语气却也冷淡了许多,“李韧秋可还活着呢。”

    这句话掩藏了十分丰富的潜台词:李韧秋不但还活着,而且还和蕙娘十分接近……而且,还刚同蕙娘单人独处了大半个月呢。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柔声道,“仲白……”

    权仲白自己想了想,也不免一笑,道,“是我不大讲理,你们毕竟有前缘在先,今番能够再见,你若没留一点情分,那也有点太无情了。”

    不过,虽然理是这么个理,可妒忌不忿的心情,却不会因此而减弱多少。蕙娘也能从他的神色中觑见这些未尽之语,她的心尖猛地一颤,一股似乎是甜蜜,又有些苦涩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心底:这也许还算是权仲白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对李韧秋表示出醋意吧……他是正经为了他们间的事,吃了他好几天的醋。

    “余情未了,终究也只是余情了。”她轻声道,“人其实都算是自私的,从前祖父对我说过,任何人对亲朋好友的眷恋,不过是因为他们给自身带来的愉悦。若是他在昔年大难以后,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娶妻生子,再经营起一个大家庭,重享天伦之乐。那么往事给他带来的痛楚,终究也会慢慢地减弱,这些过往的人,毕竟也会变成过往。只是,祖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而她和权仲白之间,却还有几十年。这所谓的余情未了,不过是因为权仲白还不能将她的心占到最满,他给她带来的愉悦、欣快、安然,都还不能把焦勋能给她的支持全然压倒。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了,蕙娘看着他的侧脸,慢慢地直起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软软地说,“其实,每次想到达家姐姐,我心里又何尝舒服?就连看到达贞宝,我心里都有根刺似的……”

    她虽然不舒服,但表现得一直都很得体,换言之,权仲白现在的做法,是不太成熟的了。

    权仲白也没有否认,他低声道,“不错,这件事我是不占理,处理得不成熟,我也没有强词夺理的意思……”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叹道,“按我一贯做法,说不定真会成全李韧秋和你也说不定,你我之间,毕竟曾都是不情不愿,彼此个性又都太强了一点。方方面面,都证明你我两人分道扬镳,才是最好的做法。只是……”

    在两人婚姻初期,这的确也是权仲白的一贯做法。蕙娘扬起唇,忽然觉得有点甜蜜,她笑道,“只是如今,到底是动了真情。”

    权仲白点头道,“不错,我从没想过,我有被感情遮蔽了狼的这一天……”

    “你从前不也被我气得发狂?”他越说,蕙娘便越是高兴,说来惭愧,这许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这样纯粹的喜悦,这种感觉并不同于和亲人相处,甚至不同于在各种不同的领域取胜。——她的人生中本已有太多的苦涩,任何一种喜悦都是苦中的一点甜,就是权仲白,给她带来的烦恼与痛苦,甚至都比喜悦与甜蜜更多。权仲白对她再好,也从未在口中承认过一次,他表现得总好像他对她好,只不过因为他人好罢了。有时候她真好奇,自己在他心里,有没有一点特别。

    若是定国公、焦勋的出现,才撬开了他的嘴巴,那蕙娘对于他们给她带来的种种烦扰,便再无意抱怨。她枕着权仲白的肩头轻轻地道,“从我们头回见面开始,你就被我激得动气了不是?”

    “那是情绪……”权仲白说,“不是感情。任何人都会有情绪,我也不例外,但……我曾经以为,天下没有谁能让我动摇我的感情。”

    他翻了个身,把蕙娘压在身下,长指缱绻着她散落的鬓发,半是深思,半是挫败地道。“这几天我也几次对自己说,我没什么好怪你,甚至是怪李韧秋的地方。可却总不想见你……有时一想起这事,心情也就低沉下去。除了一时的情绪以外,我一生少有被人影响到这个地步,在你之前,几乎从未有过。”

    蕙娘一时几乎脱口而出:那达贞珠呢?但到底强行忍住,权仲白看着她的表情,却也明白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道,“她和你不一样……我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蕙娘多少有几分好奇:虽说现在他们很少谈起达贞珠,但权仲白回到冲粹园,还经常到归憩林里去看望达贞珠的坟茔。在他心里,达贞珠毕竟是特别的存在。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绪总是极为宁和。”权仲白低声道,“我虽然也为她动过情绪,但这种……这种感觉,却未曾有过。”

    “什么感觉,”蕙娘益发想要寻根究底了,她环着权仲白的肩膀,心不在焉地望着他的脖颈。“我也……对你有种与对别人不同的感觉。”

    “你先说说是什么感觉。”权仲白打起了迂回。蕙娘白了他一眼,道,“想掐死你的感觉。”

    见权仲白眉眼被笑意点亮,她也禁不住笑了:从前她觉得,在闺房里要放下架子,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甚至于她不明白三姨娘、桂少奶奶所说的,在闺房里没有架子、没有面子这样的观点。可现在,在权仲白跟前,她有点明白了。当权仲白袒露了她对他的影响力以后,说真话变得一点都不困难,起码,在他跟前部分地坦诚自己,也不再是那样不可接受了。

    “别人虽然能撩动我的情感。”她轻声说,“但若我的心有这么深……”

    她握着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摁在自己的胸上,“他们顶多能触到这里。”

    “而你……”她把权仲白的手放到了最靠近心跳的部分,“却可以直接在这里翻搅起波涛。不论是爱你还是恨你……都能直直地穿到这里,有时候我非常恨你……恨得比恨谁都深,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其实并不太好。”

    权仲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笑容,他附和道,“你说得不错,确实是很不好。可惜,这件事既然发生了,你我也只能学着去接受、去调整。”

    蕙娘忽然有冲动把他拉下来抱一抱,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从前她时常和权仲白抱在一起,不是他压在她身上,就是她伏在他身上,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地体会到了权仲白的拥抱——这和一般的相拥,实在是太不同了。这份牢固的拥抱所传递的情绪……好似一把火,缓缓地在烧熔着她,没有接触到它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的冷。

    “我真想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梦呓一般地说,“我们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开始,我虽对你……是十分中意,但却也没到这个程度。”

    权仲白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脑,“我也想知道,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们有足够的阅历,可以判断出两人的婚姻,还存在种种问题。甚至于说他们的相处,也不是就此就能一帆风顺。也许比起以前,今日,不过算是互诉了一番心声,不再将真心瞒起,彼此猜来猜去——只能算是小小的进步。可不知如何,就是这小小的进步,已给斗室间创造了多少宁馨,让他们情愿保持这份寂静,好似这份静谧持续得越久,就越能给他们彼此灌输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又过了许久,蕙娘才道,“我想,虽然东城的事,不能常搞……天子脚下也就算了,到外地去这么做,很犯忌讳的——但以后,宜春每年可以拿出一部分银子,专门购买各种药材,每年春夏之交免费发放药汤、药丸预防疫病。你道如何?”

    权仲白过了一会才道,“这固然是好事,可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你,你不必因为我去改变。我知道你对扶弱济贫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必为了讨好我而勉力为之。”

    “谁说我是勉力为之?”蕙娘笑了,她扯开了一点距离,望着权仲白戏谑地道,“我这个人自私得很……花钱就为了自己开心。这么做,每年花一点钱,帮助了穷人,你不就开心了?能让你开心,我不也挺开心的吗?”

    权仲白的眼睛,就像是一池荡漾的水,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真是……”

    “这真是什么?”蕙娘的手,又扣住了他的脖颈。权仲白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道,“这真是荒谬,你这么做,若家产薄些,在别人看来,岂不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般了?”

    “你好大的脸,还自比褒姒吗?”蕙娘不禁哈哈大笑,捏了权仲白的脸颊一下,翻身将他压到身下,故意轻轻地扭了扭身子,分开双腿,骑着他道,“所以说,反正不都是霍霍钱财吗,往坏了去霍霍,那叫烽火戏诸侯,往好了去霍霍,那就叫……嗯……就叫妻贤夫祸少!”

    权仲白眯起眼,“妻贤夫祸少?你何止是好大的脸,你是好大的口气,焦清蕙,想当夫,你有那个本钱吗?”

    蕙娘只是笑,并不回答,觉得身体下有东西慢慢地起来了,她要起身,又抬出免死金牌。“好了,你还来闹我?不是你说的,我这一阵要潜心休养……”

    “你已经修养了几天了。”权仲白不容辩驳地道,“还是我说的,这种事,偶一为之,也无伤大雅!”

    蕙娘忍俊不禁的笑声,很快就被轻轻的呻.吟声给取代了,“傻郎中,这是书房,人家能听见的……”

    #

    第二天早上,歪哥来请安的时候,便格外地注意父母的脸色,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不禁眯起眼,锐利地打量了父亲脖子上的红痕一眼,却并未指出,而是若无其事地吩咐弟弟,“吃快些,可不许挑食。”

    今天他父亲脸色特别和煦,对几个孩子都很和气,“歪哥现在是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了。”

    他小舅舅也过来问好,正在他父母下首坐着吃饭,听到他父亲如此夸奖,亦点头道,“歪哥真是能干,虽然比我小,可我都愿意听他的话。”

    两个孩子虽然年岁差些,但一直都十分要好,歪哥听到小舅舅这么说,再多的气也烟消云散了——起码,他也知道,自己应当是要让这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烟消云散的。他冲小舅舅露齿而笑,道,“小舅,吃完饭,咱们去抓蛐蛐儿。”

    他母亲却道,“抓什么蛐蛐儿,你小舅才来,便休息一天罢了,从今儿起,他的功课可忙着呢。”

    两个孩子顿时对小舅舅投以同情的目光,歪哥心念一动,嚷着说,“我也要跟在娘身边!”

    他母亲瞪了他一眼,道,“为什么?你道你小舅跟在我身边,是为了玩么?”

    “这自然不是。”歪哥辣气壮地道,“是为了学些人情世故,进退往来么。难道这些事,我就不用学吗?”

    他母亲瞅了他一眼,嘿然道,“在这个年纪,你已经懂得太多啦。”

    歪哥登时嘟起嘴来,倒是他父亲为他打了圆场,因道,“现在他的功课也不算太重,横竖这孩子又不学八股,四书五经,一天读太多也读傻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让他跟着子乔在你身边学几天进退应酬之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母亲思忖了一番,也就答应了下来,犹道,“看在你爹份上,今日就答应你了。但你和子乔一样,平时的功课可不许落下了,先去和先生上课吧,我这里也没那么早开始办事,总要去拥晴院走走,说不准一会还要出门去呢。”

    歪哥已经达到目的,耸耸肩,也不和母亲讨价还价,便拉着弟弟、小舅舅说,“上学去喽!”

    一群孩子上过了学,除了乖哥还小,而且对这种事毫无兴趣,只是一心要拉着丫鬟回去搭积木以外,歪哥、乔哥都乖乖地回到他们母亲和姐姐身边坐着。一天下来,川流不息地都是回事的婆子,除了每天家常琐事以外,还有京里各高门之间的人情往来,歪哥母亲拿了张本子给他们看,各亲戚之间,每个月生日的就是十多人,礼物该怎么送都是学问,更别说每个月还有人生病、痊愈,订婚、成婚、生子、满月,乃至白事、升迁罢黜等等,自己族内亲戚,还有各种琐事求上门来需要帮忙,以前国公府的门生要走动等等等等。

    而这些事,只是主母关照范围内的一小部分,歪哥的母亲还要照管国公府的铺子,生意上有的大事,管事姑姑们不敢做主的,便要来回他母亲。而在这些事之外,还有宜春票号的管事也经常要来坐坐,母亲之前病了,现在痊愈,各府都来人问好,也下帖子邀请母亲赴宴、赴诗会、拜佛、赏红叶……

    仅仅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还有同和堂的管事们,经常也登门来坐坐,每个人都对歪哥特别客气,对乔哥虽然也十分礼遇,但看着歪哥的眼神总是十分仔细,令歪哥颇觉得不舒服。而母亲对他们也是特别地尊重和礼遇,每回过来,必定上座款待,也会把别人都摒出去了再和他们商量药铺的生意——说实话,跟在母亲身边这几天,光是这些川流不息的访客,都让他替母亲累得慌。

    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小舅舅就不说了,本来极老实憨厚的,不大会看场合说话,现在经过一番历练,见了许多阿姨、婶婶,拿了好多表礼,也学会了歪哥所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麻先生教给他的一些学问,他也和歪哥一样,渐渐地懂得应用了。

    “这个姨姨心情似乎不大好。”两个小孩经常交流观察的结果,“笑得勉强不说,待姐姐也太恭敬了一点。”

    “那位伯母春风得意的,家里像是才有了喜事,”歪哥帮助小舅舅,“你瞧,她给我的表礼,出手也很大方……感觉像是冲我们显摆来的。”

    他们今日是跟着蕙娘待客,因此又得了许多表礼,两个人也不大搭理大人们,只是凑在一起说话。此时又有人冲他们招手笑道,“这不是宝印小公子吗?快过来吧。三柔今日也跟我过来玩呢。”

    更新凑字若干

296、八卦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江湖,这大人也有大人的故事。蕙娘离京四个多月,如今康复回来,随指一事宴客,多少也有平复众人猜测的意思:连权神医都治不好的病,要单独住到冲粹园去……这要说起来,里面可有故事了。

    孙夫人、桂少奶奶算是仅有知道内情的两户人家,别的女眷们则多半都在猜测蕙娘和权仲白的关系是不是出现问题了。尤其她人虽然清减,但看上去不似大病初愈,因此蕙娘也知道圈子里必定有她的传言,她索性随意指了秋景,将大家团圆一请,免得还要多费口舌。权仲白也是因此,特地没有出门做事,还打发好几个人进来问蕙娘的好,算是把功夫做到位,起码能让谣言相应地平息下来那么一点儿。因此这顿饭,众女眷吃得是各有心思,只有阜阳侯夫人比较高兴,笑眯眯地拉着蕙娘,直夸她新衣裳做得好。

    众人吃过饭,三三俩俩,有的年纪大些的,便和权夫人、太夫人说话,有的在静室午休,有的在鸳鸯厅前头看戏:因是纯女眷聚会,她们可以在前厅隔水真正看到戏台上的摆设,而不是于后厅听声儿。蕙娘和众人都应酬过了,也有几分倦意,只是强撑着同宾客们说笑。因这一阵子她不在京里,宫中有事也没参与,便有人对她夸德妃,道,“现在后宫好多事,都由德妃娘娘来办,难得娘娘宅心仁厚,什么事都是处处周全。众妃嫔提起来,口中都是只有夸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蕙娘无需多了解,也知道应该是二皇子、三皇子针锋相对,后宫也摆开了架势。皇上为了平衡,索性捧娘家还算是提得起来的德妃管事——至于白丽妃,虽说家里也是官宦,但最高不过五品,哪能和贤妃、宁妃抗衡?

    她抬了抬眉毛,笑道,“德妃的性子,最是稳重平和。这一点也让我们放心,只是她毕竟娇养出身,宫中事务繁杂,也不知能否处理得让众人都满意呢。”

    挑起话头的乃是方埔太太,不过她对宫中事务了解得肯定不如勋戚们多,因此被蕙娘这么一问,倒是答不上来了。还是孙夫人笑道,“现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左右都是些一碗水端平的事情,德妃处事公道,众人也没什么好挑毛病的。二少夫人尽管放心好了。”

    自从蕙娘回来,两人还是头回相见,蕙娘虽然之前已经给她写了信,解释了小寒去世的缘故,但当着孙夫人的面,毕竟也有点心虚。得了她的话口,方要说话时,阜阳侯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便住口不言,过了一会,随指一事,和阜阳侯夫人回避了出去说话。

    “这一阵子,算是彻底出了太后的孝期,宫里的活动也多,仲白外婆和我也时常进宫的。”阜阳侯夫人站得远远地,隔着庭院看了孙夫人一眼,低声道。“也算是得到了一点消息吧……现在两宫之间,都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了。贤妃处处护着二皇子,让他大出风头,硬生生是把三皇子的聪明才智给比下去了不说。三皇子现在也是三灾八难的不太平。一时又是出风疹,一时又是跌进水池里,宁妃见天地往陛下那儿抹眼泪。皇帝也是烦得不行了,索性抬举德妃来管宫务,德妃也是战战兢兢,什么好东西,先给了两宫,再给丽妃,最后才是自己。饶是如此,两宫间明争暗斗的,还是想拉她站队。你今日请客,请了桂家也罢了,毕竟你们两家都是宜春号的股东,怎么连孙家、许家都请了?这是许家世子夫人没来呢,若是来了,瑞云该有多尴尬?现在杨家那两个姑奶奶见了面,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都说许少夫人去广州,就是想要回避这个事。”

    蕙娘之前也听权世赟说过几次,后宫中的争斗,现在闹得是有些难看了。不过,鸾台会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因此只是静观其变,并未过多地打听和介入。她做出惊讶表情,低声道,“已到这个程度了?”

    阜阳侯夫人点头叹道,“虽说还比不上昭明年间,却也隐隐有这样的影子在了。这两个孩子,现在谁也没有出阁读书,开衙建府,不然,斗争得只怕还要更厉害。就是现在,朝中不也已经开始隐隐地站队了?就是我们家老爷,投闲置散了多少年的,还有人来游说着让给二皇子说好话呢。我们直接回了话,就说德妃也是我们的亲戚,将来一个藩王稳稳的,亦都不愁日后没有靠山,来人听说,方才罢了。”

    她又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两宫都有往外抬死人的。这都不说了,连护城河里的死人都多起来,好些都是脸被划伤了许多道,根本无法辨认身份的。”

    这样看来,各宫也在往外清除一些可疑的人手了,甚至包括两党的中坚人物,也都在梳理自己的势力。蕙娘点头叹道,“我明白阿姨的意思,我们家有德妃在,只需谨守中立,将来自能平安。这些事,我们不会去插手的。”

    “不插手,怎么仲白还定期给二皇子扶脉?”阜阳侯夫人嗔怪地望了蕙娘一眼,“就因为这事,瑞云见到我时,面上都有些愁苦。虽说这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在朝廷里有纷争,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你也知道首辅太太那个脾气,现在她姑爷外放,把她留下,她这日子不就过得更苦了?”

    没想到,三皇子党现在已经敏感到这个地步了……

    蕙娘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呢,阜阳侯夫人已经接着说,“现在坊间也是有传言的——只是还没有多少人当真,都说定国公在日本海一带耀武扬威,扣了多少商船,其实说什么威逼……威逼日本朝廷——叫什么来着?幕府?那都是假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扣压走朝鲜日本线的商船,给盛源号制造压力,兵不血刃地迫使他们退出朝鲜市场。这个传言,我听了还没觉得什么,可侯爷听了却是觉得大不对劲,这给盛源号施压,不是为了宜春号吗?可那些商人,都簇拥在三皇子身边呢,怎么二皇子的靠山反而还为商户做事了……”

    在朝廷里打滚的那都是人精,也许有些事上无知得像是孩子,但这种互相构陷、互泼脏水的事儿,个顶个儿,没有不是行家的。蕙娘眨眼间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盛源号受的影响最大,他们自然最能体会到定国公拳脚带来的风声。接下来该做的事,盛源号若还要人提醒,也就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庞大了。

    “您说得对,”她感激地道,“这事儿……也是我们没做好,不过,定国公在日本海做的事,宜春号顶多只能说是沾了点好处……”

    “那仲白又怎么忽然对二皇子殷勤起来了?”阜阳侯夫人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仲白和我说得挺清楚了,这还是为了国公府的生意么……只是你也要小心,别使了劲,府里人还不领情。这谣言现在是还没传开,一旦传开了,倒显得权家倾向于二皇子……若是长辈们责怪你给德妃添了麻烦,你到何处去诉苦去?”

    蕙娘心中虽有数,却不能不做出恍然大悟神色,“多谢阿姨好意提醒,您这么多年来总是这样为我们操心,我和仲白竟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大姐去得早。”阜阳侯夫人也有几分动情,她叹了口气,“你们舅舅又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庸才。我这个做阿姨的不多看顾看顾,难道还真让后妈来为你们掏心挖肺?”

    她拍了拍蕙娘的手,意味深长地道,“都知道冲粹园好,不过,仲白在城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怕麻烦,还是多回府里住,等他回冲粹园去了,你再跟回去也是一样的……”

    蕙娘差点就想和阜阳侯夫人解释明白,也好让这个一直发自内心关心权仲白乃至自己的长辈放心,不过亦知道这么做极为不智,因此只得笑着受了她的教诲,阜阳侯夫人又道,“还有,我一直惦记着和你说呢。歪哥今年也七岁了吧?是该到给他留意媳妇儿的时候了,这种事可不能临时抱佛脚,你得从一开始就多瞧几户人家,等到孩子们都十二三岁了,你瞧上的那些姑娘家,总有还没说亲的。这时方才可以从容挑选,不然,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歪哥该娶谁去呢?”

    阜阳侯夫人自己几个孙辈女儿年纪都比歪哥大,蕙娘也没误会,只笑道,“还盼着您多留意,有好的也告诉我,我可寻机相看一番。”

    阜阳侯夫人便喜孜孜地道,“我可不是为你们相看着呢?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除了家世以外,人品也是最要紧的。前阵子我到卫家做客,就觉得他们家大姑娘顶好。只是现在说这话还早——卫家毕竟是贤妃的近亲……”

    蕙娘道,“您说的是卫麒山卫副统领吧?那位的长女,倒是已经和孙家世子定亲了。只是两家都未曾张扬,您怕是还没听说。”

    阜阳侯夫人便跌足道,“可惜了的,不然,我看着和歪哥倒是顶相配。”

    两人又说了些话,蕙娘便和她一道回去,正好瞧见许大少夫人含笑凝视自己,便也微笑以对,许大少夫人因笑着和她搭讪道,“说到贵府这个园子,真是不错,我们家三柔小姑娘,本来文文静静的不爱出门,知道是来府上,便愿意过来了,都是喜欢园子里的景色。”

    蕙娘因才发觉几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料得是去一边玩耍了,她笑着说,“三柔什么时候愿来了,您就只管带她过来。我们家两个小淘气都服气她,觉得这个小姐姐厉害得很,见多识广不说,还会说夷人话呢。”

    一边说着,一边心头就是一动:权仲白时常带儿子到许家玩耍,只怕也有让他接触许三柔之外的用意……

    许大少夫人笑意更盛,“这孩子内秀,懂得虽然多,可却不愿张扬。多少姐妹来了,让她教说夷人话,她都只敷衍了事,倒是教你们家宝印上了心。可见得小公子是多有天分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过露,蕙娘倒不好回答——这还好不是杨七娘在场,不然,话赶话两家人就能把亲事给定下了。她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宝印这小子,见了什么都想学,也亏得三柔有兴致教他。”

    孙夫人亦接口问许大少夫人,“七妹预备何时把三柔接到广州去?她两个哥哥这回也跟着下去吗?”

    许大少夫人笑道,“三柔冬天就能过去了,倒是她两个哥哥还没听提。”

    倒是一直不大说话的权瑞云道,“应该是要在这里定了亲再去广州呢,最近母亲也在帮着相看人家。”

    平国公的嫡孙要定亲了,此事在社交圈内也算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蕙娘不在乎钱,别人可未必,别的不说,只说这些年来杨七娘倒腾的那些机器,便使得多少人眼热了——单看这件事捣鼓出的动静,就可知道,造机器能有多挣钱了。这都还是没考虑到许世子现在的官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许多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女眷,顿时都有点坐不住了,连阜阳侯夫人都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许大少夫人一跃而成众人注意力的核心,蕙娘见孙夫人望着自己,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也走到窗边低声说私话。蕙娘把小寒的事向孙夫人交代了一边,歉然道,“这件事,我也是难辞其咎……”

    孙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出海就是这样,别说她,连国公的头都别在裤腰带上呢。那天风雨要是再大一点,说不定你也不能坐在跟前和我说话了。这都是命,你千万无需自责。”

    她又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我也不怕在你跟前丢丑了,说实话,国公带上船的人里,也就是小寒算是我的腹心。她这一去,我倒成了个瞎子……我就想问问,这一次在船上,他没有乱来吧。就算抬举侍女、收用通房,起码也没有胡乱招惹蛮夷女子吧?”

    蕙娘忙宽慰她道,“这个还是没有的,那时候事也多,国公一天都忙不过来呢。再说,我就跟着到了日本,日本女子,悦目的不多,再往东去就是茫茫大海,想必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孙夫人吐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道,“这就好……”

    她瞅了蕙娘一眼,唇边挂上了一个苦笑,低声道,“你不知道,上回他去泰西,还带回来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女人。粗看是好了,反正也是良家女子,跟着他的时候身子也都干净,我就没当回事,让他收用了。可这才几年的功夫,这几个女人闹得不得了,又是嫌深宅大院的住的不舒服,要出门逛街!——又是不爱洗澡,又是要做礼拜,就这样还没搁下争风吃醋,还好没留有子嗣,惹得我恼起来,全都转送给别人了。”

    蕙娘也没想到定国公府还有这样的故事,再往回推算一下定国公收用姬妾的时间,也明白了孙夫人的担心:虽说是不知情,但那时候,孙家太夫人还去世没多久呢,对景儿这就是政敌的把柄……

    她笑着附和了孙夫人几句,孙夫人又道,“男女有别,我不好当面谢神医,就连贤妃,现在也很难见到神医的面。这几个月的照顾,真是令我们感激不尽。”

    蕙娘谦逊了几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听仲白说,二皇子这一向身子也还是可以的。”

    “那是因为有神医的看顾,有些人手段使不出来。”孙夫人幽幽地说,“因此便施了苦肉计给我们泼脏水……你可别听信了外头的说法,贤妃一个人在宫里,能做出什么事?三皇子好说是我亲外甥,他们能对不起二皇子,我们却是不会对不起三皇子的。”

    看来,因为这几个月宫中的纷争,孙夫人是真的对宁妃方面产生了意见……

    蕙娘随便想想,也觉得孙夫人担忧得有道理。妃嫔在宫里,能办到的事都不会太多,依仗的只有宫外的娘家,作为现在贤妃事实上的娘家,三皇子在宫里出了什么事,谁都会想到孙家头上,到时候孙家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亲戚之间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是有的,可不留情面到对孩子下手,那也太过分了一点。

    不过,这种事她亦不能随便表态,因此只是笑着含糊带过,“清者自清,您也不必担心,是非什么时候没有呢?”

    孙夫人叹了口气——她却不像是定国公,办起事来干净利索,既然说了是一盘交易,那么便丝毫也不过问东北海域的事,亦都根本没有拉拢权家团结到二皇子身边的意思,双方又说了几句话,蕙娘想起阜阳侯夫人的话语,因便试着托她,“现在外头也有传言,都觉得我们偏帮二皇子一些,我们虽不在意,但瑞云因为这件事,在首辅府过得有些不遂心。我想着,还是让她随姑爷去任上为好……”

    孙夫人一扬眉,倒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我回头就和娘说去。”

    此时戏已唱了几折,众人都聚在一处吃茶,孩子们也都玩累了回来用点心。连乖哥都被养娘抱来趁热闹,场面一时十分红火,阜阳侯夫人抱着乖哥爱不释手,歪哥被许大少夫人笼在身边说话——正经她带来的许三柔却又和桂大妞凑在一处,两个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十分亲密。许大少夫人见蕙娘进来,便笑向她道,“小公子果然聪明,才这半天功夫,又学会了几句夷话呢。”

    歪哥也有点人来疯,听她这样说,便卖弄了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些话。众人都不明其意,倒是许三柔被他逗笑了,握着嘴也回了一句,两人倒用夷话聊起来了。众人望着这一对孩子的眼神都有些含义:虽说孩子们都还小,但这样投契的可也不多见。许大少夫人更是笑意盎然,倒让蕙娘有点发窘,只好随意说点什么,岔过了话题。

    桂大妞表现得就低调多了,她和桂少奶奶都没太多人搭理:说起来,桂含沁要获得提拔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传开,在众位夫人眼里,她自然是有些发黑了。桂大妞也就偎在母亲身边,和她低声说着私话。蕙娘偶然看去一眼,正瞧见桂少奶奶轻轻地一笑,笑容里满是不屑之意,桂大妞也耸了耸肩,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便上前把许三柔给牵走了。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和桂少奶奶搭讪,因道,“等秋意再浓一些,我预备回冲粹园住一段日子,赏红叶去。到时候,你若在别庄,也可以经常过来。”

    桂少奶奶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到时候必去。”

    两人相视一笑,蕙娘低声道,“你刚才笑什么呢?”

    桂少奶奶嘴角一弯,又略带天真地笑了,“我笑许家人白费心机了,七妹为人我是清楚的,她若知道自己把三柔留在京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少不得勃然大怒。前头留下的那两个也罢了,三柔、十郎的亲事,哪里是许家人能做主的。”

    蕙娘不免笑道,“你们杨家女主意都强,我算是领教了。你放心吧,他们说归说,这事我还没这么容易当真。”

    “我倒是没什么主意。”桂少奶奶把自己撇清得很快,又叹道,“别说我们杨家女主意大,有时候我是恨不得把我的主意分给我哥哥一点——却也不能说他是没主意了,他的主意是正得不得了,别人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身子都那样了,还不善自保养,我是愁得不行。上回进宫我还和贤妃娘娘说,我哥哥身子实在是不好,他有顽疾她也知道的,二皇子的功课能否找别人辅导……”

    她蹙眉摇了摇头,蕙娘也叹道,“偏偏现在皇上又很看重这些算学,觉得对造船、造枪炮甚至是造机器都有用的,好像自己都在学……”

    “可不就是了。”桂少奶奶略带失望之情地叹了口气,“贤妃娘娘当时应了,嗣后也还是一如既往。我们家含沁现在人微言轻,我连进宫机会都少,也不好多说什么。”

    从桂少奶奶的口吻来看,虽然桂家和孙家还是站在一处,但她本人对贤妃,也不是没有不满。

    宴客一日,应酬了多方宾客,和不少于十个人找机会密谈,终于把宾客们都送走了,蕙娘也累得够呛,至于权夫人和太夫人,早都回院子里休息了,权夫人还和蕙娘说权瑞云的事,蕙娘说了一句,“我已和孙夫人打了招呼,让她出面说项。”

    权夫人还有什么话说?只好对蕙娘继续深表满意,免不得也发几句阁老太太的牢骚,“本来人在外地好好的呢,非得要叫回来折腾几个月,什么意思。”

    待一切都散去时,已是过了初更,歪哥还在教他猩是厉害,一气就给自己定了两个媳妇。”

    权仲白原本在一边打坐,此时都抬眼看来,歪哥不由大窘,红着脸要和写来,权仲白对贤妃私底下的小动作,应该也是模糊有几分感应,蕙娘不禁叹道,“你虽然生性最讨厌这样的事,可却又不能不出入于这种事最多最丑陋的宫廷中,真也怪可怜的。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你□了?”

    “我有眼睛会自己看。”权仲白先说了一句,自己也失笑起来,他说,“这多半是一种感觉吧,实在你要我说有什么凭据却也没有。我看,这件事你倒是可以了解一下,正好让鸾台会崔子秀去办。”

    “崔子秀?”蕙娘嘟嘴道,“联系他又要瞒过权世赟,可不容易……”

    她顿了顿,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让权世赟来办这件事?”

    “爹不是让你适当和他接触一下吗。”权仲白淡淡地道,“现在也到了该稍微试探一番的时候了。权世赟态度如何,看他这次怎么安排,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啦。”

    “你这个最讨厌权谋的人,安排起来倒是头头是道的。”蕙娘倒被权仲白惊着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光想着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倒是没想到能用它来做个敲门砖。”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么。”权仲白叹了口气,“面上什么都不管,私底下难道还把什么都丢给你,我自己什么都不想?”

    蕙娘倒抽一口气,大声说,“苍天开眼呀,你这是终于说人话了?”

    权仲白又使劲拧了她一下,怒道,“焦清蕙,你别这么刁钻行不行?”

    “刁钻又不行,肉麻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样?”蕙娘冲他翻了个白眼。权仲白将双手放在她颈上缓缓合拢,半晌才道,“你就权当自己已经被我扼死了,先别出声行不行?”

    蕙娘哈哈大笑,“你想得美——唔……”

    被惹恼的某人,终于动用了暴力手段,把她给‘扼’得消声了……

    #

    第二日,蕙娘还真依从权仲白所言,给云管事带了话,请他协助自己查探一番宫中□。她把云妈妈请来传了话,未几,云妈妈便带话道,“好叫少夫人得知,宫中事务,负责探查的乃是麒麟班的崔子秀,您只管让国公爷用印发令就是了。崔子秀自然会去做的。”

    云妈妈说到这,忽然顿了顿,瞅了蕙娘一眼,道,“他还说,若您现在有意接过凤印,可以不必动用国公爷的那枚,我们爷手头的凤印,直接转给您使用也就是了。这会儿他有别的事要操心,也的确不愿意管事。”

    蕙娘双眸一眯,心念电转:这投石问路,倒是投出了个好大的空当。看来,权世赟的确已经在认真考虑回老家夺权的事了。起码,他已想到了回头试探她的态度:良国公和她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比较散漫,这权世赟也是知情的,有些事,良国公倾情支持,却不代表她焦清蕙心里毫无意见。

    “这凤印,似乎也到了交出去的时候。”蕙娘微笑道,“以后回了老家,的确就不方便再执掌凤印了。不过……我却觉得这枚印章交给我,不如交给世仁叔更合适,云妈妈你帮我将这话带给小叔吧。”

    云妈妈打量蕙娘许久,方才点头道,“老爷说,若您是这么回话,便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她调整了一下神色,肃然地道,“这些年来您对他的支持,老爷都是看在眼里的,您对他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是老爷一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鸾台会龙首之位,是您应得之物,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

    而倘若蕙娘为了权世赟成功上位,甚至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龙首宝座,甘愿日后继续听命于人,受制于权世仁。那么她对权世赟,也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您的情义。”云妈妈低沉地说,“老爷是记在心里的,他以性命发誓,日后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支持。即使事败,亦不会牵扯到国公府,一定留您们一家富贵一世。”

    如此承诺,即使只是一时冲动,也算是分量很重了。权世赟并不自己过来表态,而是遣云妈妈过来,反而显示了一种亲昵的态度。蕙娘还没表示出相应的感激,云妈妈已又道,“老爷还让我给您传个话——您身边的绿松,现在不在府内,听说在山东您妹妹那里,这很好,就让她继续在当地吧,不要再回来了。还有绿松夫婿当归,乃至您院子里的小猫眼,都曾是鸾台会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您想怎么处理,都随您的便……”

    原来,绿松还真就是她院子里唯一的眼线了,猫眼那都是今年才进来的新人,受信任度其实并不高。

    蕙娘任凭云妈妈絮絮叨叨地为权世赟分说,在心底重重地长出了口气——在这么多年近乎完美的表现后,到如今,她总算是取得了权世赟的全副信任。只要继续维持谨慎作风,并不过分激进,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受到鸾台会的紧密监视了。

    这也意味着,她联系人手,培养壮大自己势力的黄金时期,终于来到。

    在心底深处,她又觉得有几分讽刺:权世赟虽然多疑善变,但毕竟还算是重情之辈,始终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应有的无耻和厚黑。而最终断送他的,恐怕也就是

297、隐情

    得了蕙娘如此许诺,权世赟自不会再把她当外人看待,当然,他手里的凤主印现在是不会再交给蕙娘了:他还要用这两枚印章,来换取权世仁的支持。但他还是得空把鸾台会香雾部在京的一些成员给蕙娘彻底介绍清楚了,并且言明自己已经打过招呼,蕙娘若是有事,只需要招来在同和堂做事的瑞气部伙计传话,他们自然会为蕙娘把事情办妥。至于崔子秀这样身份比较特殊的情报人员,鸾台会的底细、意图他还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权世赟也没有把两人介绍见面,只是把中间人和蕙娘点明了,如此一来,蕙娘如有事便可以直接指挥底下人去吩咐,要比从前事事问过权世赟方便得多了。

    其实按说起来,从几年前她自老族长手中得到一枚凤主印以后,蕙娘也就有了这样的权力,她也是硬生生地做小伏低了几年,权世赟才心甘情愿地给了她这个体面——就这,还是在他另有去处,且还让蕙娘有所牺牲以后,才做出的补偿。蕙娘明面上不说,私底下不免和权仲白感慨了几句: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必定是恋权之辈,权世赟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点,倒是很有上位者的风范。

    不过,既然她现在得了权,蕙娘也就不再矫情,以她身份,找个同和堂管事过来说话简直是天经地义,不会惹得任何人动疑,因此不需多久,命令就传递了下去。崔子秀也从别的途径向蕙娘通风报信,把鸾台会的这一动向转告了她。

    蕙娘看了信,不动声色地凑在火上烧了:短期内,她还没打算把自己的‘晋升’广而告之,就让崔子秀对她继续保持一点神秘感也好的。

    命令传递出去以后,回信总也要一些时间。权世赟终于下定决心以后,也开始联系权世仁,两兄弟要预备先下手为强。鸾台会各部在京的许多元老,包括清辉部的乔十七等,现在也渐渐地开始担心权家私兵的下落了:就算身在苍茫大海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和家里通消息,放信鸽是一个办法,找人带信是一个办法,哪怕是在一些常去的港口留些暗记呢,也不可能完全杳无音信的。

    蕙娘才从日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纷纷亲自过来问过了她在日本的见闻,蕙娘也是如实回复,反正她知道得也不可能太多——据说消息传回东北,权世敏还颇为懊恼,直说该让蕙娘也了解一些船队的情况,免得即使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不过,到了八月末,即使她已经把事情经过又说了几遍,族内各管事也都还是难掩忧心,数次让蕙娘再回忆一番细节,蕙娘亦做出忧心的样子敷衍他们。

    这一阵子,除了鸾台会事务以外,她主要还是忙着带领宜春票号和盛源号谈判:在商言商,既然宜春号有这个本事,让一等国公府的元帅为他们保驾护航,一炮轰掉了朝鲜的大半个走私市场,盛源号也无谓和宜春号做意气之争。日本幕府本来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在江户湾几声炮响以后,对大秦人士不期然就松动了许多,虽说江户城内开票号还属于痴心妄想,但许多地方藩属,对于开办票号还是有一定兴趣的,毕竟来往于江户湾附近的外国船只并不少,开了票号,这些船只自然会被吸引到附近停泊,这其中的商机,只要不是脑子太不好使,应该都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如此,现在的日本,对于盛源号而言就比较有吸引力了。即使不用宜春号的帮助,他们也有这个实力和信心去开拓日本市场,只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现在两家正在讨价还价呢。宜春直言盛源在朝鲜的票号已经失去了泰半吸引力,并不值得宜春付出太多的代价,而盛源反唇相讥,表示宜春这样做生意实在是太不讲理,盛源朝鲜分号现在门庭冷落的情况完全是他们一手造成。做生意归做生意,如此仗势欺人压迫同业,传出去也是大损声誉。因此是要和宜春从打通朝鲜关节的花费开始算起,一间分号开出了个天价,不但如此,还要蕙娘给帮着牵线,让盛源号能借着朝廷的舰队,狐假虎威一番。

    做生意,总是漫天开价落地还钱,虽说双方分歧看似很大,但总是能够谈拢的,不过在这件事上,乔家的态度并不积极,李总柜刚刚退休,让新任总柜出面,总是有点分量不够,蕙娘也不好意思让乔家几个天南海北的爷们特地赶回来为此事谈判,因此她虽然本人不便出面,但却要遥控雄黄和盛源号对话,这一阵子也不好离京去冲粹园。——不过,桂少奶奶现在也没空去冲粹园找她说话了,她这一阵子正忙着呢。

    定国公在日本海一番耀武扬威,在大秦朝野间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鲁王作为借口,他对皇上当然是交代得过去了,可在不明就里的士大夫们眼中,这就是武人无礼无谋的典型表现,大失中华上国的风范。反正理由一套套地,还有人上奏提议赏赐日本金银财宝安抚教化。等定国公回来,看他差事办得如何,如若不能将功补过,还要治他的罪呢。

    当然,仅仅是一百多年以前,倭寇还曾祸乱江南,记得这份仇恨的人为数并不少,因此也有不少人支持定国公炫耀武力,认为此事也是迫不得已,虽说不算什么美事,但也可以轻轻放过。而民间的百姓们,也以最质朴的办法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从蕙娘回国时起到现在,短短三个多月,全国的茶馆里,都开讲了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等英雄人物驱逐倭寇的故事。虽说套了古人的壳子,但对火炮的描述却完全贴近于天威炮,定国公府的家庙如今时常都能享受到外姓人的香火……单单是这份热闹,那也就够瞧的了。

    这几个月来,皇上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而到了定国公这种层次的官员,要给他的行为定性,那非得首辅、皇帝级数的人物不能开声。虽说现在两家分别站在了两边,但定国公怎么说也是杨阁老的女婿,杨阁老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婿往死里搞吧?所以杨首辅也没说话,直到九月,皇上才轻描淡写地下了一道旨意,言明因江户湾一事,京畿海域已不太平,如今北方沿海城市陆续开埠,往来船只不少,为了巩固海防,需新设一海防总督,督造天津海事,兼领天津诸部海军。所需银货,由户部、兵部相济供给。

    海防总督虽然是新官名,职衔职等还要商议拟定,但挂了总督的名头,只要不想和皇上做对,最后结果出来也不会太低的。起码也是个从二品——都嫌低了,皇帝还特地写明了需要有海战经验,且能督造海防工事的。这个职位,明显是给桂含沁量身定做,要把他的分量,往上再抬一抬,毕竟能够满足这两个要求的将领,全大秦也就只有许凤佳和桂含沁了,别人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因此虽然还没有正式下令,但桂家已经是门庭若市,未来总督‘病’了几年,现在还在别庄养病,也不知有多少官太太,赶着前来和未来的总督太太打关系。就连阜阳侯夫人都问过了桂含沁几个儿女的婚事:这几年上了年纪,儿孙们也都大了,她也开始热衷于做媒。——连她都如此了,别人还能例外?桂家两个少奶奶都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把孙夫人给闲下来了,不过她亦不以为意,还邀蕙娘去拜佛、还愿了几次。

    虽说得了阜阳侯夫人的提醒,但有小寒的事情在,蕙娘亦不好回绝她的邀请,孙夫人亦是女中豪杰一流,办事爽脆利落,因此虽然她身处政争漩涡之中,但蕙娘依然乐于和她来往,起码说话谈天,也有意思。

    这天她和权仲白说起两人一道去大护国寺拜佛的事,权仲白便道,“你看到大护国寺外头巷子里的一间小小门脸没有?门口什么招牌也没有,上了木板,落满了灰的。”

    蕙娘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大护国寺外头是何等热闹,一间屋子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那屋子看着都积灰了,也不知是谁家的房主这么舍得。”

    “这就和孙家有关了。”权仲白慢悠悠地说,“也就是这件事,促使孙家最后放弃废太子……那一位虽然也是命苦冤屈,但论资质的确不如两个弟弟远甚,在深宫之中,竟不能和母亲贴心。先皇后受这件事的打击不小呢。”

    这些深宫事务,焦阁老并未太深入地去了解来龙去脉,毕竟以他的年纪,这些事多半和焦家没有关系了。蕙娘只是模糊地知道大体脉络,但对细节却并不了解,正让权仲白给她细说时,外头同和堂管事过来回事,蕙娘亲自出去,拿回一封信仔细地看了,看完后还要给权仲白看,权仲白道,“我不要看,什么事,你说给我听了。”

    几乎是才得了权世赟的全副信任,蕙娘便借口暑热异味,把净房修整了一番,这种抽水马桶,在生活上的确是清洁而方便,立雪院开了风气之先,很快几个主人院子里都用上了。打墙也是动土,蕙娘借着铺设管道之便,还给云管事等一些鸾台会骨干以及府中有威望的老管事都改善了一下生活条件。顺带着,把立雪院的东里间给做了改造,——就为了这事,蕙娘还和云妈妈提了一句,“如若不然,我和仲白在床上说什么做什么……”

    云妈妈和云管事之间,不过是假凤虚凰,实在听不得这话,当下唯唯而去,也不知如何同云管事解释的,反正权世赟方面看来是没什么不满。如今起码东里间里的动静,是不虞传到外头去,在国公府内,也有了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不然,光是这封信的内容,蕙娘都不便和权仲白提起,在明面上,他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三皇子最近的确也是流年不利。”蕙娘便复述给权仲白听,“几次事故里,发风团好像的确是自己体质不好,什么风寒感冒呀,也怨不得别人,不过,那次跌入太液池,背后的确充满了疑团。事后宁妃出手,把自己宫里几个嫌疑颇大的宫人都给打发出去了,三皇子居处的太监、宫女,也被连公公梳理了一遍。——不过,他们尚且都还没发觉贤妃方面有掺和进来……”

    她换了口气,又说,“只因这件事,贤妃的储秀宫的确没有异动,有行动的是太液池边的一个看屋宫女,她才入宫没有两年,老实粗笨不大说话,事后压根没人往她身上疑心。”

    权仲白不禁奇道,“既然如此,崔子秀又是怎么知道的?”

    蕙娘耸肩道,“别人没当真怀疑卫家呀,都往孙家去想了,若是有心也能发觉,这宫人的爹娘就在卫家农庄里做事。香雾部的眼线估计有在尚典司做事的,稍微翻阅一下典籍这就查出来了么。不过此事没有真凭实据,谁能说卫家什么?指不定卫家还要喊冤呢,谁知道三皇子就在那个时候去到太液池边上了?京畿人家,有女儿在宫里做活的也不少,这也算数,那各家都不清白了。”

    落实了此点,卫家和贤妃的用心已经是昭然若揭,正中蕙娘猜测。反正三皇子能死了那是最好,活下来了也能加深两家之间的嫌隙,如此一来,孙家不能随时抽板,二皇子的靠山,也就更为稳固了。权仲白不免叹息道,“贤妃毕竟是变了。”

    蕙娘对贤妃也不是没有好奇——在大秦后宫中,她入宫的经历算是最戏剧化,最曲折的了。比起入宫前多少都有接触耳闻的其余妃嫔来说,贤妃似乎天生就蒙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众人所熟知的只有她的美貌,她的为人、性格,倒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摸得透。就是现在,除了桂家少奶奶以外,还真很少有人和她算得上是相熟。不过,就算立场一致,她和桂家少奶奶似乎也没有多密切的来往,起码,是要比一般人想得疏远一些的。

    “听你这样说,你和贤妃还算得上是很相熟的喽?”她瞅了权仲白一眼,不免有些酸溜溜地,“怎么我认识的每个贵妇人,和你都算得上是很有交情?”

    权仲白也笑了,“这怨不得我,我可没找过别人,都是她们来求我的。”

    他顿了顿,便慢悠悠地道,“贤妃还没有任何名分的时候,虽然身怀六甲,但也只能住在太后宫中,与宫人们混居在一处,为了遮掩身份,怀胎四五个月的时候,有时候还要做点活。那时我常为太后请平安脉,太后也知道我平时不管事的作风,便郑重托我给她扶脉。那时候她心情也不大好,常常落泪,有一回见身边无人,便跪下来求我,说道若是她不幸难产身亡,他日我去河南时,请为她带一句话给她父亲。”

    遥想贤妃当年的天姿国色,如此美人泪眼相求,即使是权仲白,声调都不禁放得软了,“当时我们心知肚明,她这个儿子,乃是为淑妃生的。按牛家人一贯作风,斩草除根也是意料中事,而皇帝虽然知道真情以后大发雷霆,可对她也是不闻不问……我对她也是颇为同情的,有时和她说上几句话,她都很是感谢,据她所说,太后宫中诸人,对她的态度也算不得多么亲近。”

    蕙娘不免笑道,“当时她自然是表达出许多对深宫心计的反感喽?”

    权仲白叹道,“不如此,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事到如今,她也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啦。”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还有一事,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应当能有六七分准……贤妃在入宫之前,心里应该是有人的。她当时自忖必死,曾经流露过一两句。不过我却没往心里去,也不知她说的到底是谁了。不过,应当是西北故人不会有错的了。”

    任何人听到这种事情都会兴奋起来的,蕙娘也不例外,出于本能,她还考虑了一下利用此点兴风作浪的可能,但又遗憾放弃:贤妃和她可不一样,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这种事肯定还不足以把她给搞下台。

    两夫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蕙娘有心盘问权仲白知道的那些权贵人家密事:像他这样身份,知道的秘密绝不会少了,只是有些事权仲白平时不大往外传罢了。据他说,从前让他处理一些更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屡有发生,最后是他烦起来动用身份,才把事情解决。此后他也是有意地不再保守秘密,不然,恐怕所知将还会更多。

    以前两个人感情一般那也就罢了,现在毕竟是渐渐亲密起来了,平时比蚌还严的嘴,如今也有些松动,蕙娘和他唇枪舌剑,半是**半是抬杠地说了半天,又从权仲白口中撬出了几个小秘密——这件事,她从前是不知道的,那就是桂含春竟和如今的总督太太杨善桐曾有过一段朦胧的感情。权仲白也不肯说自己是如何得知的,不过,从他口风来看,此事和杨善榆脱不了干系。

    虽说当今天下民风渐弛,但高门大户还是谨守规矩,一般的大家小姐,婚前同夫婿说几句话,都要心惊肉跳了。杨善桐却能先后和桂家两个兄弟发生感情牵扯,现在还太太平平地坐到总督太太,且和桂含春妻子十分和睦,现在两家人共住一府,蕙娘都觉得她的人生有几分离奇。她想到权仲白曾经对她的评语,不免道,“你当时就知道这事了?怎么对她的评价,还那样高么?”

    “我虽然没和她正面说破,但后来也听子梁提起过,她和桂含春之间的故事,始于年幼,终于年幼,日后再未相见。稚龄中一点朦胧心思,哪禁得住若干年的分离,心思变化了,难道还要谨守前言,突然自误?”权仲白不在意地道,“一诺千金,在情爱上可并不适用。不然,卓文君何必作《诀别书》?”

    蕙娘本想说:这么说,那我即使变心去喜欢了焦勋,你也不会怪我喽?——不过她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倒是权仲白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她,“你觉得她这样的行动,十分可耻么?”

    “我拿什么脸去说她?”蕙娘反问了一句,想到孙夫人,又叹道,“她倒是不体面了,可现在日子过得何等快意。你看孙夫人,我敢担保,从待字闺中到现在,从没有过一刻不体面,可那又如何?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就算最后熬出来了做了老封君,一辈子过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夸耀的。甚至包括贤妃,不也一样生生被糟践成这样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男人害人,若是女人也许有许多丈夫,也许女人们的日子还开心些呢。”

    权仲白道,“你说男人别算上我——再说,为什么不是一夫一妻?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只好在两人间。人多了,大家都不高兴。”

    蕙娘嘟嘴道,“两人间,那就得要和杨善桐一样,自个儿来选了,不然,你看就是她哥哥,夫妻不谐。虽然也是一夫一妻,他妻子也没见得有多高兴。”

    “他也是心里有人……”权仲白叹了口气,“反正两个人就是过不到一起去,分开又没法分开,他妻子娘家提不起来,如何能说和离的事?倒是石家和何家,闹得那样沸沸扬扬,当时觉得多么丢人,现在两边过得也都还可以。只能说是各有利弊吧。”

    蕙娘想了想,也觉虽然现在的日子,吃亏的大体都是女人,但要说真的人人都和杨善桐似的挑挑拣拣,一辈子且只能一夫一妻,过不下去非得和离,这些上层圈子势必也将大乱,几乎给人以世界都要倾覆的感觉,竟是难以想象到了那时候该是如何地过日子。因也不免笑道,“我看是难了,只怕没有这一天。”

    权仲白不置可否,“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不可能,你看泰西那些国家,不就是一夫一妻到底?虽说贵族能有情妇,可贵妇人不也有情夫么?”

    他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道,“总有一日,我要亲自去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蕙娘虽说还没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却很肯定自己对造访遍地屎尿的地方没有太大兴趣,她笑了笑,道,“我可能走不开呢,别的不说,光是票号这里就离不开我。”

    两人闲话了一时,果然那边雄黄又来人请示蕙娘,说到现在盛源号终于让步,愿以本来开价的一半将朝鲜分号折让给宜春号,不过条件是宜春号必须帮助盛源号穿针引线,让桂含沁承诺日后有事,必须为盛源号张目。

    这都有点撬宜春号墙角的意思了,新任小李总柜大不乐意,蕙娘却是精神一振,因笑道,“这事也容易,你告诉他们,桂含沁都还没走马上任呢,可不好私下许诺什么好处。但我能让这件事在皇上那里挂个号,甚至于让燕云卫都上心照拂,到时候海军略微倾斜一番,也无人会多说什么……问问他们乐意不乐意了。”

    权仲白先是默不作声,等人走了才道,“你真坏啊……这么一来,盛源号要和你结仇了吧?”

    蕙娘耸肩道,“就算没有这件事,难道盛源号就会对我们友善么?到了这种地步,若是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瞻前顾后害怕结仇,最终也只能是一事无成。”

    她随口说出一句话,倒是惹得权仲白沉思了一阵,蕙娘望着他的侧颜,不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虽说两人年纪差得多了些,可自己在慢慢地成熟起来,而这一位太擅长养生,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多少年来是只长了风情,不长年岁,如今随手撑着脸颊,长发流泻在一侧,那股跖足风流的劲儿,无需特别作态就是沸沸扬扬,看着倒是比刚成亲时候还要更意气风发……只是随随便便沉思一下,都动人至此,叫人怎么不叹一声苍天无眼?别的不说,焦勋、定国公乃至何芝生等人,从貌上来说,压根就没得比……倒是让她有点埋怨自己了:说来也不该这么浅薄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那都是臭男人的毛病,自己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看着成亲七八年的老菜帮子流口水,像话么?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可别又埋怨我做事不留余地。”

    “那倒没有。”权仲白随口说,“我是在想,若有一天,你能登上皇太后的宝座垂帘听政,不知天下会是如何光景。你又会用怎么样的策略来治国。”

    “我要垂帘听政,按天下太后的路子,第一件事必须是养几个男宠。”蕙娘失笑道,“这个好像和你的利益有些冲突……”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她扑哧一笑,举手道,“好么,不养男宠也罢了,不过,这依然不好说。我做太后,谁做皇帝?乖哥还好,歪哥那小子,才多大就胳膊肘往外拐,还能听我的话不成?”

    权仲白道,“看来,你对治国是没有半点概念,不然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懂得和我打太极。”

    蕙娘最不服输的,被他这一说,倒是有点动气,咬着唇想了一会,便道,“谁说我没主意?我的主意吓死你也未必。”

    她翻过身想了想,先曲着手指道,“如我开始垂帘听政,必定要先排挤政敌,一般说来,仁义道德不过是遮羞布罢了,真正会反对我问政的人,多半都应该是利益上和我有所冲突。按如今朝廷的政局来讲,我身后有宜春号,自然能向晋商等人靠拢,正好会接受商人摆布的官员,多半也是没有多少门户之见的,一介商贾人能操纵他们,我就不能?用地丁合一换取杨首辅的支持,再吸纳晋商派别的官员,余下反对我最剧烈的那些人,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辅以邀买人心的一些善政,多给官员们发发钱,不出两年时间,应当可以说是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曲下一根手指,又道,“从我在祖父身边的经验来看,这做首辅的泰半时间都在和钱打交道。怎么给朝廷挣钱,怎么去花钱,如何把朝廷的钱花到实处,实在就是他们最基本的工作。当然,人都有私心,这种正职,很多时候倒变做顺带了。祖父能在首辅的位置上一坐多年,也和他本人盆满钵满,一无所求有关。从前的事不多说,如今天下是我的家天下了,自然要肃清吏治,起码得把水稍微澄清一点儿。再平复民怨,最好能减点地税,天下多少农人顿时就有效死之意。国家的钱,可从商人手中来。收税官必须由燕云卫密切监视,到时候鸾台会也能派上用场,商税收些,比地税不知赚钱多少。均一番贫富,国家就安定了。还有海外贸易也能挣钱,财政也许不会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要紧是把那些流民打发出去……打发到哪里去呢?”

    权仲白失笑道,“从来都只有鼓励繁衍人口的,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愿意把他们送到新大陆去?”

    “我为什么不做,”蕙娘耸肩道,“新大陆缺人,我人多。双方正好一拍即合,事实上非但愿意送人,我还愿意送他一些火铳。你也看过航路图的了,从那边过来,茫茫大海,一直到日本才算是有个国家。只要把日本拿住了,新大陆那边的人还能拿我们怎么办?大秦周围,不是苦寒之地就是瘴气遍布,根本不适合住人。新大陆可以开垦,自然把人送去……等到他们那边发展起来了,双方互相贸易,彼此得利,岂不美哉?再怎么说,那也是和我们同文同种一个祖宗的人,说亲热点那就是兄弟分家出去单过了,不帮他们,难道还帮外人?那些外人可没安好心呢,你说他们没瞅准了大秦的好山好水,我可不信。燕云卫的人还不知道,这件事竟是权世赟和我说的,就是在大秦呆过的什么学者,人还没回泰西就写了文章,盛赞大秦江山,结果,第二章就开始部署什么蚕食、侵略大秦的方针。虽说只是纸上谈兵,可也够狗胆包天的了。他身边的一些夷人纷纷规劝,他也只是不听,说什么此时部署,乃是万世基业开端,万万不能坐失良机云云。我听了倒是一阵好笑,随便打发个人和封子绣说了,这会他应该在诏狱里受苦呢。”

    权仲白亦不免大皱其眉,道,“真可谓是妙想天开,泰西距离多远,劳师远征过来,能过得了广州么?他还真以为大秦子民,是南洋的那些土人了。”

    这话也是正理,不过蕙娘和权仲白也都没当真,蕙娘道,“说到这个,团结兵权也是势在必行,正好杨七娘如此狂热地支持机器,我和她也能合作一段日子,我来送人,她来发展机器业,岂不美哉?桂家那边,能彻底打倒罗春的话,还能把土地给再扩出去一段,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又都是老交情了,给歪哥娶了桂大妞完事,四壁江山,若算上崔家,至此边将都没什么异心。以后数十年内,再从容兴风作浪,把他们都收拾一番,重提轮番戍边之策,歪哥的子嗣必须学前明只从民间女子择后……我和你说,任何人治理天下的大策略都不可能妙想天开的,左右都是这些道理。只要在民间有过足够的经验都能明白,天下人要的究竟都是什么,你要往上爬,无非就是尽量地满足你的盟友,自然能得到反馈。再没有什么剑走偏锋的道路能一蹴而就。换到天下也是如此,都做了天下之主,你的目标不就是让天下安稳么?那就给武将仗打,给文官钱花,给种地的土地,给经商的商路,给做工的工厂……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明白?连先帝都门儿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去做罢了。”

    权仲白缓缓抚弄她的秀发,半晌才道,“有时候,皇帝也只是人罢了。昭明帝自私自利,没那个心思,如今这一位,又没有这个精力——其实也没这个胸襟,更看重的还是家天下……就是你,现在说得好听,日后若是上位,会否如此行事,也是难说。”

    “天下哪有真正清明的政治,我说的这些,能做到七八成都已经极为理想了。”蕙娘随口道,“还得看歪哥和我是不是一种心思。这么搞,商人势必益发势大难治,也许歪哥想着重农抑商也是难说的呢……嘿,不过都到了那个时候,也没法重农抑商了,现在都有火炮啦,重农抑商就得闭关,不然海路不封,海商不绝,就永远都有人想要去经商……现在这年代,自己闭关有什么用?江户湾前几发炮弹,用船工的话说:再紧的……”

    她毕竟是女子,那话说不出口,咳嗽了几声,“只要炮射得够远,还不是给捅进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一放弃日本,海防就危险了,为了维持海防就必须有钱,为了有钱就必须收商税……别看我们母子现在还成,到了那时候,没准那小子是打从心里恨我,给我下毒,盼我早死呢。”

    权仲白也笑了,“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你说了这半天,说的都是你当了太后以后该做的事,等你垂帘听政,独掌天下大权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蕙娘戳了戳权仲白的额头,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傻郎中,教你个乖,真到了那个地步,我想做的事,就是我该做的事。这件事我不想做,那就有不做的理由,我想做了,才是应做的事。等到天下大势都操诸你一人之手的时候,应势而动独掌风云,还分得出想和该么?”

    权仲白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印了一下,沉思了许久,方才慢慢地道,“看来,我是找到你想做的事了,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养成……你像是自己都没想到,不过,你的确是很喜欢,也很适合做个掌权者。一间票号,难以满足你,若你是个男子,没准会瞄准首辅的位置。不过,你又是女儿身,看来你的理想,只能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级人物了。”

    蕙娘被他的说辞大为惊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以后,冒出脑海里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驳斥他这荒谬到了极点的论调,而是弱弱的问句……“看你意思,若是如此,你也会支持我的理想、我的大道?”

    权仲白又侧头思忖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道,“不错啊,我为什么不支持?”

    蕙娘一时,几乎晕厥,她迟缓地啊了一声,半日才道,“可……可……”

    “我知道,这和我的理想几乎背道而驰。”权仲白耸肩道,“可任何事,不试过怎么能行?我觉得你的大道也挺好的,同我的并没有高下之分。既然你也知道,我从没有男尊女卑的想头,现在咱们家这样情况,你的理想也不是说空中楼阁,我凭什么要求你为我放弃?再说,人活着没有自己的道,没有自己的理想,岂非无异于行尸走肉?我为何要迫得你放弃你的梦,活得浑浑噩噩,一辈子浪费才能,真的只限于相夫教子?”

    蕙娘彻底说不上话了,她罕见地微张小口,露出了一副傻相,权仲白看着倒不由失笑,他拍了拍蕙娘的脸颊,道,“舌头收起来……不过,这也是你自己想好了怎么做,我才能帮你。不过就你的问题来说,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该支持的地方,我喜欢云游四海,也不是一走就一辈子。你我二人的大道,其实也不存在根本分歧。”

    他又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还是老问题……阿蕙,你想好你想走的路了吗?”

298、公差

    盛源号也算是在蕙娘手里吃过好几个亏了,这一次虽然得了蕙娘的准话,却并不肯就此采信,非得要桂家也跟着拿出个态度来——他们也是看清楚了,桂含沁新官上任,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肯定是不会给自己揽这个麻烦的。因此他的反应,大可当作是一切关节业已打通的信号。

    因为这个条件,盛源号自降了分号价钱,宜春号也不必帮助他们出钱在日本疏通。可以说双方都已经是退到了底线附近,蕙娘也没有再和盛源号讨价还价,她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在交易金额急剧下降以后,宜春号小李总柜并乔家几位老爷也都放松了态度,这些钱,家大业大的宜春号还没怎么看在眼里。因此对内、对外,总算也都是摆得平了。

    在朝廷里疏通关系,对别人来说难比登天,但让蕙娘来办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文武两方面都有代言人不说,就是燕云卫,权仲白也能直接和封子绣对话的,事实上,他成天能陪伴在皇上身边,真有什么事,一句话说出去,难道皇上还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不过,蕙娘这一次也没动用权仲白的关系,她自己给封子绣写了一封信,将来龙去脉略做交代,请封子绣居中成全。

    封子绣的回音也来得很快——这件事,他没敢自专,而是回报给了皇上知道。皇上对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朝廷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不论哪间票号登陆日本,对朝廷也都有一定的用处,最终朝廷也是大有可能答应下来的……不过,皇上想要见她一面,这件事,不妨等见了面再说。

    以蕙娘身份,若是男子,皇上说不定还要时常召见,就是现在,朝廷也经常要向宜春号调阅一些数据。甚至于说有时宜春号给朝廷的资料,还要比下级州府给的更加全面而及时。除了权仲白在外的那几年,皇帝一年也要见她几次,因此蕙娘并不吃惊。又过了几日,权仲白回来道,“皇上今年准备在香山小住一段日子,那里风景好,空气也好一些。后宫有名分的妃嫔皇子都要跟去,连内阁都要搬迁过去办公。那我们最好是也去冲粹园住,这样我也方便一些。估计到了香山以后,他会见你一面,说说盛源号的事。”

    能去冲粹园,最高兴的还不是大人,第一个就是歪哥,蕙娘现在多少也明白了他的小心思:这孩子和桂大妞虽然天生犯相,但在他结识的同龄朋友中,毋庸讳言,桂大妞算是天资最为出众的少数人之一了。歪哥对她是有点又爱又恨的,虽然不愿和桂大妞多说什么,但也想和她多接触接触。去了冲粹园以后,大家都更自由一点,平时除了桂少奶奶把桂大妞带来冲粹园的机会以外,歪哥也许还能到桂家别庄去寻桂大妞玩耍。再说,许家在城外也是有别府的,听权仲白说,许三柔时常随几个哥哥到别府小住,有时也来冲粹园做客。

    不过,这一回歪哥的算盘可是打在空处了,许三柔不日就将南下去广州寻母亲。桂大妞更是被拘在母亲身边,只怕是忙着应酬各路神仙。他就是到了冲粹园,也还是只能和乖哥做伴,连乔哥都回府去小住了——三姨娘估计是私底下已经谈妥了亲事,前些时候来人接乔哥回去,给老爷子做法事。蕙娘也是亲自送他回去,少不得又略问过生母的婚事,见她颇为满意,私下又使香雾部的人打探那家人底细不提。

    从她动身出门开始,到如今小半年时间,总算是相对安定了下来。蕙娘走进冲粹园甲一号时,禁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对权仲白道,“岁月不饶人,别说我现在四五十岁,就是才二十多岁,已觉得精力有限,同从前不好比了。”

    权仲白还没说话呢,廖养娘已走来笑道,“你这样说,那我这把老骨头,可得躺在床上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想帮帮你的忙,也没有这个精神啦。”

    蕙娘道,“养娘要出去荣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过,现在就算是我赶你走,怕你都舍不得出去吧。”

    廖养娘还没说话呢,歪哥已急道,“养娘不许出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了一会闲话,权仲白便起身去前头义诊了。廖养娘方同蕙娘说起,“孔雀从南边来信,您已收到了吧?”

    蕙娘点头道,“是,让她安排人去接绿松的,结果绿松还不愿离开文娘,她自己信里含糊其辞也没说为什么,倒是孔雀没那么多讲究,直说了就是因为文娘有喜。”

    “还没到三个月嘛,不愿大事张扬也是有的。”廖养娘也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现在就是让我出去,我也舍不得出去。我带你带到十五岁,怎么说也要把歪哥带到十五岁这才放心退休。”

    蕙娘笑道,“妈你光顾着帮我带第三代了,连自己亲女儿的第三代都顾不上,这份情我该怎么回报呢?”

    “人家那都是外姓人,自有奶奶带。我这个当姥姥的也就是亲一亲罢了。”廖养娘半真半假地道,“若要说回报,你把孔雀调回来,就没白吃我的奶。这一去南边就去了七八年,中间只回来过一两次,外孙、外孙女都只见过几次……”

    蕙娘笑了笑,“好妈妈,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南边也需要人。孔雀不在那里,我让谁去?”

    廖养娘嘟囔道,“现在不是改把绿松给派去了,我也是想着这样一来,孔雀就有替身了……”

    权世赟既然把绿松的身份揭穿,按蕙娘的作风,日后肯定不会对她多加亲近,放逐到南边,似乎已经是绿松最好的结局。因此蕙娘便给山东写信,让绿松直接和孔雀派来接她的人会合,到江南管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然绿松的过去并不清白,但南边现在局势也日益扩大,孔雀、甘草两人虽然忠心耿耿,但才具实在平常,也没理由浪费这样好的人才不用。当然,对权世赟这里,蕙娘自会在适当的时候不经意地提起她们的下落,让权世赟方面以为绿松是被打发到了南边的农庄上去做活。

    这些背地里的安排,她也无法和廖养娘交代,因此只能安慰她道,“绿松就是去了那也只是帮忙,我对她且还另有安排……”

    好说歹说,才把嘟嘟囔囔地廖养娘给打发走了,歪哥在一边凑了半天的热闹,等廖养娘一走,就趴到蕙娘身边,眼睛亮晶晶地问,“娘,小姨有娃娃了吗?”

    “还在肚子里呢。”蕙娘道,“这事对别人都不要声张,还没过三个月,不好大事张扬。等胎坐稳了你小姨自然会写信过来的。”

    歪哥忙道,“噢噢,那我不说了。”

    他和文娘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文娘什么事都没忘记过自己的两个小侄子,每回给蕙娘送年礼,必定有些小东西是指名送给歪哥、乖哥的,上回老爷子、四太太葬礼,她亦颇为照顾歪哥,所以歪哥对文娘印象很好,也颇替她喜欢,因笑道,“都成亲好多年了才有娃娃,小姨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我看,这都是娘给她带的喜气,不然,怎么您不去看她,她就不怀,您一去她就怀上了呢?”

    提到此事,其实蕙娘心里是有几分烦躁的,若非如此,文娘好容易怀了身孕,她既然知道,就没有装聋作哑的道理,肯定要送人送药地表达关心。自己把绿松留在山东,其实只是临时起意,毕竟王时就算是再看不上文娘,心里的疙瘩再深,蕙娘也不觉得他会主动回避让文娘受孕的机会,毕竟有了孩子以后,他更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浸在公务中,回避和文娘的接触……

    可绿松留下没有多久,文娘就有了身孕,这里头就单单只是巧合?自己指点文娘的时候,绿松也是在一边听着的,别是自己的怀疑还真不假,王时醉心于公务,时常在府衙用饭吃药的,其中还有文章吧……

    蕙娘没接歪哥的话头,只是懒洋洋地逗了逗他的下巴,道,“有什么事要求我,你就直说吧。这么绞尽脑汁地逗我开心,还不如有话直说呢。”

    歪哥心思被母亲看透,也并未羞涩,他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回,三柔姐像是有几分恼我了。您不是说她就要去广州了吗。我想送她点玩意儿,让她别生我的气啦……”

    这小子,蕙娘一时无语了,想让他去找权仲白,又怕这个不靠谱的爹还真顺从了歪哥的心思,待要回绝歪哥,又很难解释许家人的心思:她从小没有多少友朋,不过也本能地感到若点破此事,说不定会给歪哥与许三柔之间的情谊蒙上一层阴影,只好含糊道,“男女授受不亲,八岁不同席。你和她不是亲戚,又都大了,现在送了东西,以后真要说她做媳妇呢——”

    见歪哥赌气要开口,她又道,“你别觉得我们老说这种话挺烦,这件事不能随便,即使我们不在意,三柔的哥哥和母亲也不会让她随便收你东西的,你只能让她为难。”

    想到这孩子虽然精灵古怪,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完全还是一张白纸,屡屡做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体来,便又道,“等你再大一些,娘给你找个先生,把男婚女嫁的事给你说透了,你就自然明白你现在的做法不大对头啦。”

    歪哥咬着唇,显然没被说服,但看母亲神色,他也知道此事已成定论,只好塌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和蕙娘道了别,回去做功课了。蕙娘目送着他的背影,想到阜阳侯夫人的话,不免也有几分头疼:孩子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尤其是歪哥,虽然现在还有几分青涩,但主见极强。偏偏这种事,又不能由着他去碰钉子。这孩子越大,能让别人帮着操心的事也就越少,倒是还小时候,只要丢给养娘,自己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就说这亲事吧,他若真是喜欢桂大妞也好,许三柔也好,她也不会棒打鸳鸯,可这孩子也不能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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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最近的身子的确不错,他召见蕙娘时,权仲白自然作陪,初次以外,竟还有二皇子、三皇子,连贤妃、宁妃都在皇帝下首坐着,因皇上最近身子不错,大家还都坐得很近,看来一派和乐融融的天伦景象,蕙娘借着参拜行礼的工夫偷眼打量了几次,已把情况尽收眼底:皇帝这一次,是有点设私宴的意思了。

    她所猜不假,皇上只让他们夫妻给他行了常礼,便给赐了座,他今日精神很好,本来瘦削的脸颊上最近似乎也生出了一点肉,进殿参拜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咳嗽过一声。倒是坐在他下首的二皇子,满面细碎的麻子,即使上了白粉还能看到星星点点。十岁的孩子,本来应该像皇三子一般笑容满面、天真可人,但他却和父亲一样清瘦得都有些过分,好像在生谁的气一样,神情中带了几分执拗。感觉到有视线扫过自己,他非但没有微笑以对,反而颇有几分戒备地望了蕙娘一眼,这才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茶杯瞧。虽说从天花中痊愈以后,他身体还算健康,但看起来却要比皇上还更像个病人。

    “自从上回把酒话桑麻,已有许久没和女公子坐下叙旧了。”皇帝笑容满面地道,“今日子梁有事过来不了,子绣还在进宫的路上。欲再和卿饮酒夜话,我的身子也支持不住,倒不如两家人坐在一块以茶代酒,谈天说地一番,也颇能解闷。不过,就不知道女公子有没有这个空闲了。”

    蕙娘自然连忙逊谢一番,反正也都是寻常话语,大家场面上寒暄过了,皇帝便道,“我这也是临时起意,说到底,天下一盘棋,天家永远都不是唯一的棋手,尤其是天下经济诸事,我心里是只服气女公子的吩咐。这些年来,天下经济的发展,除了蒸汽机、骡机等异军突起以外,其余趋势,竟和你当年所推测的,是八.九不离十……一转眼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形势,自然又有变换,我请女公子喝茶,就是想让你给这两个小畜生讲讲课,也让他们明白明白天下百姓疾苦的。”

    蕙娘何等玲珑心肠?几乎是转眼间就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要给两个皇子上课不假,但应该也不无考校的意思。他们的任何一个先生,都只会说学生的好话,要想知道两个皇子的真实水平,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当然是实地考校一番了。

    看戏谁不喜欢?恐怕连权仲白都挺想看看两个妃嫔的想法,蕙娘眼角余光,能瞥见他若有若无地扫了众人一眼。其实她也正做着一样的事,不过,贤妃、宁妃在宫中生活多年,这点小事,还不能让她们七情上面,贤妃唇边挂着淡笑,期待而鼓励地望着二皇子,而宁妃干脆就直接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正出神地品着杯中香茗,对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无动于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升平、荒田复垦、地丁合一。”蕙娘先恭维了皇上一句,“票号等大商家又都纳入朝廷监管之下,现在往北戎的走私几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宜春号在西北的几间分号,生意都下降了几成……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海内局面,直是欣欣向荣,越往上走……经济局势,可说是没有任何问题。”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们谈天时,女公子可是相当直言不讳。怎么,当时要触犯到宜春号了,你就牙尖嘴利。现在反正和你们票号无关,你就猛打太极?”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调侃蕙娘道,“不愧是票号的当家人,算盘打得太响啦。好处全是你的,风险那都是别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话怎么都要给朕吐几句出来的吧?”

    这是明着在点东北海域的变化,让蕙娘占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点欲辩无言,只好勉强道,“这该怎么说呢?臣妾不过是躬逢其会罢了……再说,日本那边也不是无利可图,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占全了么,总是要分点红利给人的。”

    皇帝笑着拿手指点了点蕙娘,扭头冲权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妇脸大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权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么,想多占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妥,是宜春为你办的事多,还是盛源?你也该驱策他们一番了……这样,你也别拿东北的事来掐她了。这个钱你反正给谁挣不是挣?还不如偏了我们。不过,阿蕙也可以不必装傻,该说就说,大家都少费点精神。”

    说来奇怪,在这几人之间,他虽最没权力,但说话仿佛还最有权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说,都收敛了神色,就连几个皇子妃嫔的神色都有变化。皇帝悠然一笑,倒是很爽快地让了步,“好,子殷说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气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说着,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饮了半杯,才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四处开埠,宇内的好东西,都汇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还算可以,民间有钱人更是越来越多……这已经不是经济的问题了,皇上,经济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问题的,应该是人口才对。”

    她一句话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敛了笑意,半晌方叹道,“女公子说话,永远都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巡梭过两个儿子,见两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叹道,“不错,现在北弱南强的态势,已经有所改观。西北、京畿一带发展得都不错,只是摊丁入亩以后,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隐忧。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们全都放逐到北戎地块上去,不然,再过几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纳更多人口了。如此以来,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烦恼。按这样趋势下去,我们得向外头买粮来吃了。”

    不能自给自足,就是祸乱的根源,不过如此一来,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发觉问题还是出在机器上,宁妃就在上头坐着,蕙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的。她也露出苦笑,“这事已经超出经济的范畴,臣妾也没什么好办法,再说,这亦不是臣妾该去想的问题。”

    “东西是好东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叹了口气,“子梁改进的天威炮,背后都有夷人的身影,不过,这个西洋玩意儿也是让人头疼。我这里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么样……嘿,这亦是别人给我献的计策,我也有点拿不准主意。——现在粮食不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各地不肯种粮,都宁可去种桑树和棉花。但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便是各大织厂的用工数量,也能强行规定,一年产多少丝的厂子,必须雇佣多少工人。让他们去做什么事都好,只不能少开工钱没了饭吃……女公子觉得这一策怎么样呢?”

    蕙娘还未答话,他又向着两个儿子道,“你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后,三皇子摇头道,“儿子见识短浅,对织厂和农工都毫无了解,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一边说,他一边胆怯地看了宁妃一眼,宁妃倒是毫无异状,还冲儿子露出淡笑。连贤妃都冲三皇子遥遥而笑,明眸杏眼中云山雾罩,神色也有了几分朦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儿子觉得,两策均算中上,唯独只在贯彻始终。如是对乡绅豪强网开一面,那终究也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要澄清吏治,敲打过了朝中各官员,才能贯行如一,不至于弄巧成拙。”

    这一番策对,水平可以说是相当高了。皇上点了点头,却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叹了口气,虽然明知这样说必定会得罪二皇子,但还是不能不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粮价不降反升,具体的道理,您应该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只觉得这么做,的确不太妥当。”

    “首先限制用工数量根本就只是异想天开、纸上谈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讳,“现在江南一带还在种粮的人家真的已经不多了,许多人口都进织厂做工,四处流动难以统计数量。不知这个限制用工要如何统计起来,不用户籍连坐,这一策怎么去落实?和户籍连坐,立刻就要激起民变。到底谁出的这主意,稍微接触过江南实务的人恐怕都不会这么办事。”

    她稍微说得有点过头,不用权仲白提醒,自己赶忙也稳了稳,方才又道,“此外还有,这种粮获利多少?种桑树、种棉花获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粮,那么最后肯定也是摊派到各户头上,按地交粮给官府过目,又或者是官府收买……”

    百姓也不是傻的,买粮能应付过去的事,也犯不着伐树,到头来这种政策,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只能欺负最老实的人。如要大规模撒网下去推广,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们纷纷买粮来应付交差,粮价攀升那是可以预见的结果。蕙娘寥寥几句就把关节点出,她无需说完,该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过来。三皇子冲她天真地笑道,“我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世伯母这一开口,我才明白呢,原来种粮食没种棉花挣得多,我出宫次数少,都不明白这些道理,真是无知得很。”

    说着,便向皇帝撒娇道,“父亲,所以想请您时常放儿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于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么。现在虽然过着好日子,可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过的日子,好在哪里呢。”

    皇帝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罢了。”

    宁妃笑道,“二哥,对孩子干嘛那么凶呢?他还小,想出去看看总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么打紧?”

    皇帝也未回话,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缓了语气道,“其实你说得也不错,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达可以如臂使指,这两策的确是上中之策。上书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点。”

    他嘿然一声,又喃喃自语,“现在蒸汽机几乎已成气候,要禁绝此物,谈何容易……”

    蕙娘忽然间又体会到了杨七娘的厉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两种机器的生产,皇帝要取缔机器,直接给许凤佳打声招呼也就罢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竞争,现在倒是把江南几乎所有织厂业主都给捆绑上了,就是皇上要动他们,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现在站在蒸汽机背后的势力,论能量也只比大地主们差一点儿罢了,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可丝毫都不逊色于那些地主们。商税,毕竟就是他们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却都似乎经过深谋远虑。若她愿意,人口过剩的事再压十年怕都不是问题,选在定国公出海前夕让此事爆发,说不定,她不止一个用意。

    若说大秦这个棋盘,明面上落子的不过是皇帝、杨首辅乃是吴阁老、王尚书、桂家、许家等寥寥数人。那么在暗地里,鸾台会也能算是个下棋的人,他们走的是一盘不一样的棋,步步凶险、子子惊心,最终是想取巧吞掉大龙。而杨七娘却是漫不经心地营造着一个又一个劫数,劫劫相连,倒是把所有人都绕在了一起,现在两人间的利益还不算有太大的冲突,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这一点,令她颇为庆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被杨七娘轻描淡写地扳倒……

    “我曾对皇上说过,”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一时间情怀翻涌,几乎难以自持:杨七娘对天下大势,已拥有了极高的影响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进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而她呢?自忖处处不输,可在这一处上,却懵懂得如同婴儿。难道她就不能对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响,难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样,用自己的能力,让整个国家都为之震颤?

    也许就是这点好胜的执着,促使蕙娘说出了她原本绝不会出口的话——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责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问题,即使有答案她也会烂在肚子里。“地盘不够,就去抢别人的地盘……”

    她平静地凝视着皇帝,“不知现在陛下对我这话,是怎么看的呢?”

    皇上唇边,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

    旋即又扫了众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为他人耳闻,不论是哪位阁老尚书,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长安宫里的太监宫人,几乎都是能喘气的木头,这话肯定不是对他们说的。身为天子,皇上对各阁老在夺嫡中的立场,自然是心知肚明。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贤妃、宁妃对视了一眼,均都齐声道,“陛下请尽管放心。”

    皇上这才淡然道,“你们退下吧,等子绣进宫了,再传他进来见我。”

    他所说的你们,特指两位妃嫔及皇子,别人倒还罢了,二皇子却抬头道,“爹,可前日您布置下来的习题……”

    皇上神色柔和了几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让你过来。”

    三皇子规规矩矩地给皇上行了礼,便拉住了宁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喽!”

    竟把宁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两母子一前一后,倒是有几分绝尘而去的意味。贤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权仲白、蕙娘夫妻两人含蓄一笑,又冲二皇子招手温言道,“皇儿,不必烦扰你父亲处置公事了。”

    便也携起二皇子的手,两人相携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内三人竟都目送她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给转了回来。皇上默然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道,“从前我不知道先皇心里的想法,对他不能不说没有过怨恨,今日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难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精神来,勉力笑道,“这一次我特地请女公子入宫,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的。安南诸国,素来瘴气弥漫,恐怕不适合往外迁徙……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宾等地驻军?从前没觉得女公子的话多有道理,这些年来,却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这没地去抢的道理,浅显直白,可又透着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江南的游民实在是多得让人不安,不给他们找个去处,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叹了口气,反而承认道,“盛源号我不知道,宜春号有你在,不,应该说你有宜春号在,对这种事的了解只会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诉我,若江南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大约还有几年的时间,会酿成大乱?”

    见蕙娘有几丝犹豫,他又说,“只管放胆开口,这间屋里的对话,也只会止于这间屋子里。”

    “要我来说……”蕙娘顿了顿,道,“从宜春号的帐来看,现在织厂用了机器以后,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织机改良已是大势,而随着大织厂开始更新换代,中小织厂也会跟上……现在做生意几乎都用汇兑,不瞒您说,我也有好奇留意,从去年到现在,不长的时间,起码八成织厂有买过新机器。”

    这个更新换代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不再提高,只是保持,也相当吓人。皇上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影,他望着蕙娘,蕙娘道,“但具体几年我也不能说,这个还得结合官府的花名册来看。若要我瞎说一个数,我会说十年吧。再过几年,西北无法安置,这些游民就根本都没地儿去了,除非都去……不然,迟早酿出乱子。”

    “比我和杨首辅估算的还多了几年。”皇上蓦地站起身子,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忽然叹道,“新大陆那边,几乎就像是个饕餮,根本是只进不出。燕云卫的密探也不是没有混入民间自发远航的船只一起过去,可惜全是有去无回……”

    这个话题,他也只是稍微发散了一下,便又转回来道,“再说,朕也没那么好心,把这些人养得肥肥壮壮的,去滋养他的地盘。我是嫌他回来得还不够快?”

    他断然道,“扩军的时候到了,以我身边几人的意思,与其向北,不如向南,那里的稻谷一年几熟,正是上好的产粮地,如能把安南、吕宋等国纳入掌握之中,大秦粮荒或可迎刃而解。即使不能,也要把贸易道路打开,起码让这些藩属国重新诚服于大秦,而不是远道而来的泰西人。”

    在没有得病之前,皇上毕竟也是大有一代英主的苗头,即使是现在,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一点,步子立刻也迈得更为坚定,对外的态度,也更强硬了。蕙娘本身喜爱的就是这样强势的风格,她抬起眉道,“陛下圣明,久不打仗,军队也如钢刀一般,会生锈的。”

    皇上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打仗毕竟是大事,没有仔细的准备,也不能动手。在此之前,我又的确想要缓解国内的粮荒,起码,是要把我们官库粮仓给充实起来……这和外国谈判,采买粮食的事,我想烦请女公子来做。”

    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蕙娘还没出声呢,权仲白已道,“慢着,这种事分明应该由户部出马吧?让她做,这不是摆明了下户部的脸子?”

    皇上摇头道,“他们不会在意的……朝廷拨银子,哪比得上票号快?尤其现在又是秋后算账的时点,各地都封库清点,要挤银子那得到年尾了。我想以内库作保,向宜春号赊借二百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粮食就买多少粮食。如能把他们粮库买空,那就绝不要留下一颗一粒。”

    权仲白还未说话,蕙娘回心一想,将皇上今日的言行再一品味,忽然融会贯通、醍醐灌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道这几年间,江南粮库已经全空了?”

    皇帝亦是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方才露出苦笑,坦然道,“前天刚到的消息,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十室九空……粮道总督业已畏罪自尽,连何冬熊的帽子我都想要撸掉——这起杀才,他们难道不知道江南粮库里藏了全国大半储粮?还好今年收成还不算太糟,但就算如此,万一连续两年灾变多些,天下也要动荡起来了!种粮……地都被织厂、被桑林占了,一两年间能恢复多少肥力,能种出多少粮?”

    他越说声调越高,到末了双眼精光四射,恶狠狠地将桌上杂物一扫而空,怒道,“和这件事有关的蛀虫,一个都别想跑,我是要从上到下一撸到底——”

    殿角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封子绣不知何时已经推门而入,他不赞同地望着皇上摇了摇头,低声道,“李晟,你的病是最不能动气的了……”

    皇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他跌坐在椅上无力地摆了摆手,叹道,“然而,事情出了,也不能不想办法。现在的大秦,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是哪一瓢都舀不得……既然如此,只有添点冷水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能力稍差一点,被泰西人看出端倪恐怕又要生事,别人的能力就算到了,人品我也信不过。唯独你们夫妻,才能让我放心。焦卿不要回绝,这件事,让子殷跟你一块去办吧,你从未去过南洋,也可以看看那一带的风光,和东海做个比较……”

    毕竟是天子,虽然语气柔和,但也是容不得一丝不同的意见,说话间,就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299、同船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扫了权仲白一眼,见他已收敛了漫不经心之色,不免在心底一叹:这个人论心地,是比她善良多了,皇帝一抬出国计民生,他顿时就露出忧急之色,看来是全没想到要和皇帝讨价还价……

    “才从日本回来,就要下南洋,妾身毕竟是女流之辈,还有偌大的国公府要顾。”她叹了口气,“不是和陛下抬杠,不过,和天家做生意,票号众人自然也需要再三思量,却不是我能擅自做主的。不如这样,改日让宗人府、朝廷和票号总柜坐下来谈,这还款的方式、期限都要白纸黑字地写明白……”

    皇帝失笑道,“怕我赖账?也好,写就写——不过,此等大事,你们要还收取高额利息,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为朝廷办事,哪有勒索利息的道理,就是死要钱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朝廷在政策上稍微倾斜一点,宜春号面对盛源号还有其余票号就更有优势了,蕙娘笑了笑,又道,“还有,买粮不是拍脑袋的事,要人要船要银子,也要押运的兵士。这些人手,宜春号可张罗不了……”

    她会这么说,其实等于是已经应承了下来,封锦本来只是含笑静听,此时便道,“这些事,由我牵头负责,燕云卫也会有些人跟你去南洋的。”

    他话里满是深意,蕙娘猛然一怔,也不禁露出苦笑:本来还说盛源号在日本的分号,肯定满是燕云卫的探子,届时势必受到牵连,没想到费劲把日本甩给了盛源号以后,宜春号在南洋的分号也难以逃脱如此命运。

    “那就到时我们再谈吧。”她索性也不搭理皇上了,直接和封锦对话,“南洋那边情况我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比朝鲜、日本相对单纯。燕云卫的人要过去自然可以,但却不好害了宜春号的人。”

    封锦若无其事地道,“这是自然,少夫人请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许多潜台词:有些事皇上就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许诺,在这方面,封锦就成了他的喉舌,蕙娘要帮忙,少不得顺水推舟地为南洋乃至广州分号要点好处,这些讨价还价的事,应该就着落到封锦来安排了。

    此事谈成了,皇帝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因大秦对南洋局势关注的确不多,尤其是粮食产量这种事更是完全没有上心。只知道那里气候好,稻米普遍是一年三熟,虽然不大好吃,但却正合大秦的用处。就连蕙娘和封锦,都不知道现在各国局势究竟如何,有些功课只好让别人来做。因此皇上就说起在香山赏红叶的事,他兴致勃勃地对封锦道,“到时候你也跟在一边,看朕如何考校小二、小三功课。”

    封锦翻了个白眼——连这样的举动,他做来都显得十分赏心悦目,“考校功课?我看着倒像是耍猴……”

    皇帝唇边的笑容略带了自嘲,又有些黯淡,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当耍猴看,那怎么办?”

    又对蕙娘和权仲白道,“你看着他们俩,今日谁的猴戏耍得更好一些?”

    蕙娘不好说话,权仲白却道,“你当年也是耍猴出身,算是行家里手,耍得好不好,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

    一个封锦,一个权仲白,在皇帝跟前都没什么好话,但偏偏皇帝就爱和他们说话,被村了这几下,都没动气,反而笑道,“也不知当时老爹看到我和大哥争成那个样子,是否也和我现在的心思一样……”

    他嘿然又道,“这样争久了,情分都给争薄了,也不知这两个小畜生,哪一个能争胜。”

    众人均都保持沉默,皇上又问蕙娘,“按女公子来看,这两个小畜生今日的表现,谁更好些?”

    蕙娘只好勉强道,“二皇子勇于任事,三皇子知道藏拙,可谓是各有千秋。”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皇上嘿然道,“你们都是一个样……罢了,不提此事,今年冬天我想去小汤山温泉,子绣你是一定要去的,这且不说。最近子梁忙得不可开交,偏又多病,我想着也把他拉去温泉休息几天,却不知他这个病,能不能洗温泉了。”

    权仲白便和皇上说了些杨善榆的病情,因道,“你也该让他休息一段时日了,长此以往,他就算不犯这老病,也要再添新病的。”

    皇帝也叹道,“我何尝不让他好好休息,只是他自己闲不住而已。除非把他绑到小汤山,不然就是让他回家,他也一定要往白云观那边跑的。”

    因又向蕙娘笑道,“现在的白云观,女公子还没去看过吧?背后一片山都变做他的地盘了,他和他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一道,捣鼓了许多东西。现在升鸾夫人捣鼓的蒸汽船,实际上就是被子梁弄出了一个雏形。正在白云观研究机器,想在天津港把船造出来再说……都说机器是奇技淫巧,我看倒是不然,这蒸汽机其实就是个好东西么,若是能够应用的话,近海航行,可以不必太依靠风向了。”

    几人都是见识广博之辈,今天皇上心情好,大家谈谈说说也十分愉快。皇帝还向权仲白打听了一番泰西那边的医术进展,知道泰西那面也没有什么治疗麻面的好办法,他还颇为遗憾地道,“看来,小二的脸,是真没法儿治好了。”

    从这句话来看,他还是对二皇子继承皇位抱有一定的期望。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也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封锦随口道,“你只问了女公子,却没说自己的看法,今日两个孩子表现得如何,还是你说了算数……李晟你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继承人呢?”

    皇帝耸耸肩,半晌都没有答话,封锦亦是悠然自得,毫无战栗担忧,权仲白也是安然自得,倒是蕙娘有点不自在,皇上看了她一眼,因笑道,“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不讲究,女公子不要多心……”

    他踌躇了片刻,便道,“小二心实,小三狡黠,却也不惹人讨厌。可要我说,两人都还少了点气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起码现在两个人都还有些不足,且看日后了。”

    居然还没把话给说死,给后来几个儿子,也留了一线希望……

    蕙娘有点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说给她和权仲白听的,还是他真是这个想法。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皇帝身子是真的见了好,对于自己的寿命,有了更强的信心。

    原来想着皇帝若去得快,鸾台会那边未必能反应得过来。现在看来,皇六子名正言顺上位的可能性居然还有增加……等这孩子出过水痘,养到了五岁上,鸾台会应该就会开始出招了。

    皇上毕竟还是有痨病在身,几人又谈了一会,权仲白便令封锦和他一道下去休息。自己拉着蕙娘在静宜园中漫步:因为静宜园内有朝廷行在的关系,内外男女分得比较清楚,皇上居处外,并没有多少后宫妃嫔需要回避。以权仲白的圣眷,他要在园里游荡,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两人在红枫林中漫步了一会,一阵秋风过来,蕙娘觉得有些冷,权仲白便解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在肩上,蕙娘道,“唉,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披了你的衣服,别又给外头人添故事了。”

    权仲白笑道,“你会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蕙娘白了他一眼,随着他踱到一处高地,权仲白指给她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冲粹园了。你看从这里望下去,一整片林子都是笑簪千芳,从前种着桃花的时候,就像是一朵桃花一般,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现在改种了梨树,也是花白胜雪。不过树都还小,这几年花势不胜,李晟还和我抱怨过几句。”

    现在入了秋,当然看不到梨花了,但还是能看到种成花瓣形状的梨林,蕙娘点头道,“从这里居高临下,整个园子几乎都能尽收眼底,的确是观景的不二胜地。”

    她又笑道,“可惜没带千里眼,不然,也能看看下人们是否乘我们两人都外出的时候偷懒。”

    权仲白道,“你想看,也容易得很。”

    说着,就招手吩咐了身边侍立着的小太监几句,那小太监回身跑走了,不一会,便送来两个精美的千里眼,笑道,“封公子说,这两样物事就送给两位大人了。”

    权仲白抽了抽鼻子,哼道,“封公子在你们这儿,说话可比什么人都管用,李晟的东西,他说一声送也就送了。”

    这两个望远镜,制作得都很用心,上头还镶嵌了珠宝,蕙娘举起来一看,见归憩林虽然清清楚楚,但别的建筑却未能看得分明,心头倒是稍安下来,她在海上是玩过望远镜的,因此并没有多少新奇之意,只是随便转动着视线,正在浏览时,忽听权仲白低笑出声,她便好奇道,“怎么?你瞧见什么了?”

    权仲白道,“你往东北角花圃去看。”

    冲粹园里当然是有温室的,靠近静宜园的地方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暖房,里面不但种了药材,还有屋内四季清供的鲜花。蕙娘依言把千里眼转去看时,只见一个小小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暖房里溜出来,手里还攥了一大把各色鲜花,一时不免也叹笑道,“这个权宝印,又要生事了。”

    权仲白道,“现在除了你我两人他还怕一点,别人他是一点不怕。我们这一次出去,恐怕是要把他带在身边才好。不然在京里,还不知道又闹腾出什么事来。”

    蕙娘也想到上回自己不带儿子出海,歪哥闹了许久的脾气,因叹道,“以后再大一点,真不知该怎么治他了。你看他摘那些花,也不知要做什么用,我连问都懒得问。一问之下,难免又是一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肯说老实话才有鬼。”

    歪哥也不至于撒谎骗父母,只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在所难免。权仲白忍俊不禁,因笑道,“你看我就从不问,他要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做,可不就轻松得多了。”

    蕙娘白了他一眼,权仲白笑着张开手道,“你不是冷吗?”

    “你疯了吗?”蕙娘道,“这儿可是皇家园林!人来人往的……”

    权仲白也不过是逗她而已,此时达到目的,笑意不禁更盛,正要说话时,身后小径来了一人,见到蕙娘和权仲白,不禁就是一怔,他退后一步,有礼地道,“权世兄好。”

    权仲白拱了拱手,笑道,“卫贤弟,你来寻皇上?”

    蕙娘便知道这应该是卫家在京为官的长子卫麒山了,她虽退到一边,但也不免打量他几眼:此人虽然年少有为,按理来说应是意气风发,但面有病容,状极清秀,竟是个病怏怏的美男子,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习武之人。

    卫麒山点头道,“可惜来迟了,免不得要等一阵子。”

    两人一通乱逛,已经走到了静宜园比较偏僻的地方,从这里过去,便是众位文武大臣候见办公的一处小院落。权仲白笑道,“你可是要等一会儿了,就是今天也未必能见上。”

    卫麒山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道,“看来是封公子又回京了……”

    两人正在说话,远处忽然又传来了一群人的脚步声,三人回头看时,却见贤妃和丽妃两人结伴走来,身后跟了许多宫人太监,均都忙退到道边回避。贤妃含笑冲三人分别颔首示意,驻足道,“少夫人在此处赏景?”

    她的眼神,在蕙娘肩膀打了个转,含了一分略带暧昧又略带调侃的笑意,没等蕙娘回话,又道,“我同白妹妹去下头上香……天冷,少夫人可要注意添减衣物。”

    静宜园靠近香山几处古寺都有角门,因山路难行,若要抄捷径过去,倒是自己走到角门更方便些。

    蕙娘嗔怪地望了权仲白一眼,自然做出得体的回答。贤妃又望向卫麒山,客气地道,“表哥安好?”

    卫麒山垂头道,“一切安好,娘娘身在宫中,万请保重。”

    说着,便抬起头来,冲贤妃点头微微一笑。本来微有病容的脸仿佛被一束光点亮,贤妃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示意丽妃一道前行。

    三人都低头侍立,等两位妃嫔走远了,这才各自道别。蕙娘和权仲白便走回冲粹园去——他们也是一样,走着回去还更近一些。

    回了冲粹园,虽然与静宜园也就是隔了两道墙,但两人都觉得身上一松,权仲白半开玩笑地道,“刚才在园子里不能搀着你,这回总可以了吧?”

    蕙娘笑道,“你掺着我做什么?我倒是恨不得你能把我举起来,我们去个地势高点儿的地方,我拿着千里眼看看,卫统领究竟是去候见的院子呢,还是也去香山寺礼佛了。”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道,“没想到,你的好奇心,居然也这么旺盛。”

    “若是贤妃和他说话,也同和你说话一个表现,我的好奇心保证不会旺盛。”蕙娘也就只是说说,冲粹园地势不但比较低,而且和香山寺完全是两个方向,她亲密地搀起了权仲白的手,两人并肩在林中走了一段,她又忍不住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和卫麒山也算是有点交情,像是给他们家老爷子治过病……如何,卫统领对一般的亲戚,也是这么个态度吗?”

    权仲白不紧不慢地道,“听你口气,你是什么都猜到了,那我还用说什么?”

    蕙娘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卫统领比起皇上是要好看一些……”

    “他应该也比皇上更中意贤妃一些。”权仲白道,“不过,两人见面机会也不太多,又都是城府深沉之辈,你我二人也算是耳聪目明,才能看出点端倪。你看丽妃,就半点都没察觉出贤妃的不对,一双眼只顾着流连在卫麒山身上了。”

    深宫妃嫔,见到男人的机会不多,似卫麒山一样的美男子乍然出现,当然能引起白丽妃的关注。蕙娘和权仲白感慨了几句,想起一事,又道,“桂少奶奶还和我说,卫麒山媳妇在贤妃跟前很有体面,也不知她对此事,是否心中有数了。那位好像还是她本家堂姐呢,杨家人男丁不说了,女眷也是个顶个的有本事,这些杨家女的夫婿凑在一起,可以去攻打一个小国家了。”

    权仲白不由被她逗笑,他道,“这你还得问她吧,桂少奶奶和贤妃是手帕交,贤妃的心事,也许她还清楚个一星半点。不过,她哥哥求娶贤妃不成,双方也不知会不会谈起这事。”

    说着,两人已经走进了甲一号,正好撞见了两个儿子,乖哥头上顶了个花环,冲到蕙娘身边道,“娘您看,哥哥送我的!”

    这个花环,说起来价值说不定还不止一百两银子……会种在暖房里的花木,一般也都比较名贵。蕙娘唇角抽搐了一下,都懒得发脾气了,只对歪哥道,“你去摘花,问过养娘没有?若没有,这些花值你多少天的花销,你就多少天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歪哥夷然不惧,从容道,“我非但问过养娘,还问过暖房的管事叔叔,是他指点我的,这些全是药材上开的花儿,还有都是花骨朵儿,过几天横竖也要剪下来的。”

    蕙娘转了转眼珠子,也没发觉破绽,只好又换了个话题问,“那你怎么又学起编花环了呢?难道你的功课还不够多?”

    “还不是乖哥。”歪哥辣气壮,“好端端地,忽然想要花环。问了他才知道,看了西洋画册,上头的什么安琪儿,都是戴花环的,他觉得自己比安琪儿还可人疼呢。”

    乖哥本来担心哥哥被骂,垂着头站在一边,不安地换着脚,现在听哥哥损他,反而不高兴了,怒道,“我就是比安琪儿还可人疼么!宝印大王——呸呸呸!哥哥最坏了!”

    想也知道,歪哥又骗弟弟叫他大王了。蕙娘心中虽然还存有疑窦,却也拿儿子没法,看了他几眼,只好迁怒于权仲白,“你看你的儿子多么像你!”

    “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权仲白泰然自若地道,他牵起歪哥的手,又示意歪哥牵起乖哥,笑道,“走吧,回去吃点心了。”

    走了几步,乔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头上也顶了个花环,看来憨态可掬,蕙娘就是再怀疑歪哥,此时也不禁被他逗笑。她亲昵地拉起弟弟的手,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开往甲一号,真个去用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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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既然连让户部出钱都等不及,要宜春号先行垫付,一个也是因为不愿张扬此事,还有一个,也可能是现在江南粮库的舞弊现象真的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蕙娘才回了冲粹园,都没找人给宜春号送信呢,第二天早上,封锦就笑盈盈地出现在了甲一号院门前。没奈何,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地谈判,不过好在乔家人这一次并没有多大意见,有蕙娘在,皇上也不可能赖着宜春号的银子不还。再说,让皇家欠下这个人情债,这个钱不还也许还比还好……再再再说,皇帝发话,宜春号又不答应的可能吗?就连蕙娘都顶不住这个压力,乔家人自然就更顶不住了。

    也因为此,这一次谈判的进度倒是比和盛源号谈判要快得多,不过五天,就初步有了个结果。宜春号已经在抽调现银运往广州分号。而盛源号那边,都不用蕙娘再说什么,桂含沁的调任令下来的那天,他便出面请盛源号总柜喝了一杯茶,虽然据说是一语不发,但盛源号也是痛快异常地就把朝鲜分号转给了宜春号。蕙娘在这五天里也不能不忙着向国公府解释自己去广州的原因,顺带着也要把自己在宫中见识到的一些信息,有保留地拿出来给良国公乃至是权世赟分析。起码,皇帝身体好转这个消息,是绝不能漏的。

    纸包不住火,蕙娘建议皇上向外扩张的事,虽然没有传得沸沸扬扬,但该知道的人,其实根本不能少知道。杨阁老和她没有直接对话过,如今也是没个表示,仿佛毫不知情,王尚书却是已经写信过来,询问蕙娘的用意,又细问二皇子的表现,以及皇上的反应。这些也的确都是众人关心的焦点,蕙娘只好反复描述她所见到的情景,当然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王尚书,她只说皇上对两个答案似乎都不满意,别的考语就没有透露。良国公等人知道得要多些,听说皇上身体好转,似乎有意抛开两个儿子,考察后来几个皇子的心智,均都喜形于色:现在,皇六子还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上几年,很多事要更好办得多。

    长辈心情一好,对蕙娘再度外出也就更加乐见其成了。权世赟还令蕙娘到广州时,可和权世仁见上几面——若非蕙娘要跑广州,这一趟他本来要亲自去的,毕竟,说服权世仁,乃是这次行动的重中之重。不过他自己也是忙人,一般时间很难走得开。正好蕙娘奉命南下,便让她去做,倒是又合适又便当。连良国公都恩准了蕙娘带两个儿子一同南下的请求:按说,歪哥身为国公府第三代继承人,一般是不能出京的。

    不过十天功夫,燕云卫人手已经齐备,封锦虽然不能亲去,但却指派了一位心腹跟着,言明一切行动听蕙娘的安排。桂少奶奶送信来请她过去做客的时候,权仲白已经回京去准备南下事宜——他起码要和孙夫人交代一声,不能说走就走。连歪哥、乖哥都被送回家收拾小包袱去了,只有蕙娘依然留在冲粹园内,为南下广州做些事务上的准备。

    桂少奶奶此次宴客,请的都是自己娘家族里的亲戚,因桂含沁高升,她这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不论政治立场都全到齐了,只有孙夫人反而有事没来,席间权瑞云听说蕙娘要和权仲白‘到南边玩耍’,因道,“若是再过半个月,我们倒是能一起走,不过,我没嫂子这样开心,还能同哥哥两人出去游山玩水。真是夫唱妇随,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桂少奶奶娘家族兄之妻,姓欧阳的一位奶奶听了也道,“正是,你们此番南下,可是要去广州?听说那地儿可繁华呢,我也真想过去走走。”

    蕙娘答了是,欧阳氏便合掌道,“那正好,说来,许家三丫头不是也要去广州么,正愁无人送呢,说不定倒是可以搭你们的船过去。”

    更新补字若干

300、牵手

    从京城到天津,路途并不算太遥远,蕙娘见许三柔身边带了四个大丫鬟并一个养娘,两个差遣婆子,却只有两驾车,知道平国公府是考虑到了她依附亲戚出行,阵仗太大恐怕于己不便,便亲自带了许三柔坐一车,这样下人们也能坐得宽敞一些,箱笼摆放,亦不必那么紧凑。

    许三柔虽然和她见面机会不多,但同歪哥、乖哥倒是十分熟络,在蕙娘跟前亦不显得局促,她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蕙娘身侧,见歪哥没个正形,带着弟弟在车里爬来爬去,撩起帘子来看风景,还抿唇笑道,“悠着点吧,这里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和你每次去冲粹园看到的,还不是一个样。”

    歪哥的确没有离开京城太远,顶多就从京城走到香山,已算是出了远门。这一次去天津,他本以为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可没想到过了十里亭,官道两边不是山水就是田土,亦没有什么风景看,只有行人比去香山要稠密一些。听许三柔这样说,他便也在车内一角坐好了,笑道,“你说这里的景色不好看,那哪里的景色好看呢?”

    也许是因为他毕竟还算敏捷,许三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她道,“等你上船出海了,那景色才叫好呢。千顷碧波一望无际,日出日落都好看极了,天气不好的时候,太阳藏在云朵后头,晚霞千重,别提多美了。头几天,包保你天天都看不腻。还有新鲜海鱼吃,京城里吃的海货,可比不上海上现杀的海鲜好吃,海蛎子捞上来拿水一冲,加了姜醋就那样生吃,爱吃的人一天也离不得,还有生鱼捞上来,现杀了片着吃,只就着白酒杀菌……”

    别说歪哥了,连乖哥都听得直流口水——他本来还有些惧怕远行,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蹭到许三柔边上,牵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道,“许姐姐,到了船上,你带着我们吃呀……”

    许三柔瞅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对她微微地笑,便也笑道,“看世伯许不许我们吃呢,我脾胃弱,只能略吃一点儿。上回和父亲、母亲坐船回来,母亲多吃了两口,便犯了胃疼。只有爹大快朵颐了一番。”

    歪哥、乖哥一听如此,顿时都恨不得立刻去问权仲白,又缠着许三柔问七问八,乖哥连道,“你比哥哥还厉害。”歪哥竟也怡然,并无丝毫不快之意。倒是把蕙娘解脱出来,不必应付两个儿子,可以靠着车壁短暂休息,含笑打量着三个孩子。

    被许三柔这样一说,两个孩子都极为期待即将开始的旅程,难得地一路不吵不闹,只是到了天津,还要小住一晚上,第二日才能上船启航。权仲白便欲带两个孩子出去吃点天津名物。蕙娘也有几分意动,因一家人都去,便遣人问她养娘,愿不愿意让许三柔跟着出去走走。

    她不过是随意客气几句,没想到许三柔养娘居然真个应了,还亲自把许三柔打扮成个小少年,送到蕙娘身边,笑道,“我们少夫人也时常这么带她出去的,如今跟着您,倒是又能出外见识世面了。”

    许三柔果然是很习惯男装,她倒背双手,微微抿着唇,看来就像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小学究少年。歪哥虽然生得高大,甚至比她还高,但站在她身边就显得有些稚气了。他钦佩地望着许三柔,道,“现在该叫姐姐三哥啦!你扮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哩。”

    许三柔道,“我虽扮得好,却还比不过桂家姐姐,在广州的时候,我们扮了男装,两个哥哥带我们出去,骑马、蹴鞠、看戏、喝茶,什么事都做过,桂叔父还带我们去兵船上看海军操练……”

    她叹了口气,略有几分惆怅地道,“可惜,现在桂家姐姐去了天津,没过几年,应该就要成亲了。以后想要一起出门,可没那么容易啦。”

    乖哥皱起眉头,“为什么成亲了就不能一起出门呢?”

    许三柔笑了笑,没有回答,蕙娘正给自己套上外袄,也未说话,倒是权仲白从内室走出,戏谑道,“成亲了,腿就被打断啦,想要出门,得先把腿接好了才行。”

    乖哥吓得往后一跳,半信半疑地瞅了蕙娘一眼,方道,“骗人!娘就能走路。”

    “那是因为你娘不是女人。”权仲白一本正经地说,“你瞧,她现在不就换上男装了?从前那都是骗你的。”

    乖哥虽然也有四五岁,但他和歪哥比,心眼要少得多了。对于父亲的话,还处于说什么信什么的阶段,被权仲白这样一讲,虽然直觉不信,但又有点纠结,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去扯许三柔的袖子,道,“三姐,那你就别成亲了吧,我头上跌个包都疼呢,腿断了,可不更疼?”

    许三柔展开袖子给他看,道,“你瞧,其实我也是个男孩,从前穿女装,其实也是骗你的。”

    乖哥将信将疑道,“是么?那大妞姐姐——”

    “一样啊。”许三柔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晓得么,这世上女孩本来就少,许多都是男孩穿了女装来骗你的。”

    乖哥这下可是彻底迷糊了,看起来像是恨不得钻到谁裙子底下去看个究竟,众人均都忍着笑意,还是歪哥最后笑道,“你傻啊,爹逗你玩呢。”

    见到乖哥表情,众人都发一笑,权仲白拍了拍许三柔的肩膀,笑道,“你不愧是我接生的呢,不如来给我做干女儿吧?”

    许三柔没说话,她养娘倒笑道,“那可是求之不得,我们姑娘先天体弱,有个神医做干亲,以后开方抓药都不用愁了。”

    歪哥也不听大人说话,又转头对许三柔拍胸脯,道,“三柔姐你以后嫁我吧,连大妞姐也嫁,我不管你们,以后你们还能一起出门玩——可方便了,就住在一处,都不用送信儿。”

    许三柔冲他微微一笑,又划拉着脸颊道,“这么虚递到哥哥嘴边,贴心道,“大王,你尝尝?”

    歪哥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弟弟最听话了。”

    他就着弟弟的手尝了一口,觉得好吃,便也拿起一个来吃。许三柔又夹了一块煎焖子给他,道,“这个搭配起来最好吃了,弟弟也吃一块。”

    三个孩子用了点心,权仲白又要了什锦烧饼预备他们到船上零嘴,此时小店里也上了几道菜面,居然也颇有水准,蕙娘对小食尝得不多,倒是多吃了半碗面。见歪哥鼻子上占了一点芝麻,自己却一无所觉,不免微微一笑,正要帮他拿掉。许三柔已道,“呀,你脸上有东西。”

    她反过筷子,用筷头轻轻地拂去了异物。歪哥冲她咧嘴一笑,又道,“三哥,晚上回去,你多说些海上的故事给我听呗。”

    蕙娘的眼神却未停留在儿子身上,她瞥了许三柔腕间的花环一眼,不禁若有所思。

    当晚回了屋,几个孩子都十分疲惫,梳洗一番便睡下了。蕙娘也换下男装,一边洗脸一边问权仲白,“那个花环,是歪哥送给三柔的吧?”

    权仲白嗯哼了几声,蕙娘转过身瞥了他一眼,把绞好的手巾递过去,“什么时候又带着他上门找三柔玩了?”

    “三柔跟我们一起下广州的事,毕竟是临时才定。他要向小伙伴告别,难道我还不许么。”权仲白为自己喊冤,“我就是只带他过去了,他给没给三柔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蕙娘瞪了他一眼,道,“就去了许家,没去桂家?”

    权仲白耸肩说,“他只要去许家,我也由着他。”

    两□了一个眼色,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你儿子看来真是两个都想要……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也该教教他脚踏实地、从一而终的道理了?”

    权仲白也有些苦恼,他想了想,说,“现在还小,等他十二三岁了若还做此想,我再教他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桂大妞是比他大了好些,看他就像是看个弟弟。她若看上也是看上乔哥,倒是三柔这个小姑娘,我瞧着有戏。”

    看来,权仲白也是注意到了三柔对歪哥的一些情态,蕙娘想了想,也不能不承认,“到底是女孩儿贴心,三柔虽然体弱些,可稳重大方,又俏皮可爱,看着她,我都想生个女儿。”

    权仲白微微一笑,摊手道,“想生女儿还不简单?求我就得了。”

    蕙娘气道,“才不求你,我自己生。”

    两人梳洗了上床睡下,因是客栈,到底还是没有做些不该做的事。第二日早上起来,权仲白又带着孩子们去吃了锅巴菜,蕙娘只觉得还好,歪哥不大喜欢,乖哥、三柔都十分中意。等他们都吃过早饭了,箱笼也已运上船去,一行人上船安置好了,便乘着朝阳缓缓启航出发。

    除了三柔以外,几个孩子连从人都是头一回出海,从码头风光开始,歪哥和乖哥便觉得极为新鲜,擎着两双大眼睛看个不住,许三柔也是左顾右盼,见蕙娘看着自己,便小声道,“回京的时候,坐得却不是这样的船。”

    她和桂大妞都一贯显得底气十足、胸有成竹。现如今头回显出了一点不确定,蕙娘倒觉得她十分可爱,因笑道,“是,你们回京时坐的应该是当时广州督造的战船,这几年来,因为你孙姨父要再次出海的关系,朝廷又造了一批新船,这艘就是吸收泰西帆船的特点造的。你看这桅杆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

    非但桅杆,在这艘船上来来往往的也没有几个熟悉的人,许三柔踌躇了一下,见一队兵士从眼前经过,均是全副武装,身子一缩,便不由牵着蕙娘的袖子,怯怯地把身子藏了半边到她身后。

    蕙娘对她,本来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可三柔这一扯、一缩,倒令她大感怜惜。她牵着三柔的手,温言道,“这不过是来运送东西的护卫,开航以后自然会去别船的,咱们船上都是你认识的人。现在害怕也不要紧,再过一会便熟了。”

    许三柔被她握住手,也有点不适应,听蕙娘语气和蔼,方对她犹豫地甜甜一笑,蕙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把歪哥叫来,道,“你们两个,做三柔姐的小护卫吧,陪着她在船上四处走走,不一会就熟悉起来了。”

    歪哥一声得令,便握住许三柔的衣袖道,“我们先去船舱里拾掇行李,我带了棋盘棋子,我们下棋……”

    待得船只启航以后,不过半日,孩子们便果然对这艘船熟惯了起来,许三柔带着两个孩子去后甲板吹海风看云彩,还看船员海钓。蕙娘和权仲白却无此悠闲,两人关在舱内和燕云卫副统领卢天怡开会——因走得急,行前许多准备都没做,卢天怡是把燕云卫内关于南海诸国的一些资料都一总带来了,众人看完以后交由文书抄写一份,靠岸时要快马送回燕云卫去的。

    不过,这些资料或者过时,或者写得极为简单,蕙娘翻阅了几页,便丢下道,“这些记载,说不定还比不上南洋海盗势力分布图来得翔实,没准也还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就是很翔实,看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了当地问问大海商,哪里产米对地头蛇来说根本是一句话的事。”

    这种朝廷采买粮食的事,任谁都是第一次办。卢天怡事前已经言明,他是情报工作样样在行,杀人放火也得心应手,唯独是根本没做过生意。此时也抱歉道,“我们已传书给燕云卫广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准备。想来到了当地,情报应当是要比现在更齐全一些。”

    蕙娘这次的确不打算离开京城太久,毕竟她还想留在京城近距离监视权世赟和权世敏之间的龙争虎斗。再说,她这一出门,焦勋顿时无法联系上她,还有江南一片基业现在也不知寻谁做主,虽说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来不能及时处置,招来的或许就是杀僧祸。她也没有冲卢天怡装傻充愣、韬光隐晦的意思,只摇头道,“这一次,必须以宜春号为主,燕云卫为副。不然,朝廷买米的消息一旦传出,我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意义了。”

    权仲白本来看着一张海图正在沉思,此时头也不抬地道,“还是把雄黄叫过来吧。让她写封信去广州分号,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蕙娘道,“这封信倒是早就写了,可话说回来,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帐,还从不知道有人会把外国米贩到国内来卖,也没听说过泰西那边会千里迢迢地往国内运米麦。南洋那边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没人买米,他们可能不会莫名其妙地多种许多。我看是没那么好的事,到了当地随便找几个大商人就能把米给买齐。这一次我们去,肯定是要从别国国库里挖米的,这就要联系当国权臣,以该国商人的名义来买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宜春号固然不缺钱,可人家没米卖,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卢天怡颔首道,“这就是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前几年,公子下广州时,曾吩咐收养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儿,教导他们中华道理并土著言语,这次南下,应当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

    他提到封锦时,语气十分恭敬、顺服,听得出来,是真心爱戴封锦。蕙娘看了他几眼,也很佩服封子绣的手段:卢天怡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云卫既然有所准备,事情会好办得多了。最好还能联系到许凤佳的海军,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

    见卢天怡点头应是,她又不免笑道,“你们公子倒是挺有远见的,几年前为什么要收养那批土著孤儿,难道是已经料到了今日?”

    卢天怡提到封锦,面上不禁现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带得意地道,“此事我也问过公子,公子说,南洋诸国,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离。如今我们海军在南海耀武扬威,将那些西洋海盗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许就会在南洋诸国的撩拨下,直接对上泰西舰队。若到了那一日,燕云卫不能跟不上海军的脚步,叫陛下失望。”

    在几年前能看到这一点,封锦的眼光堪称长远。蕙娘亦不禁点头道,“不错,你们公子只怕还是存了一层考虑:大秦要开疆辟土,南边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别的地方,都不适合开辟耕地,不如南边的土壤肥沃……”

    卢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虑。不过为人臣者,虽做万全准备,但皇上不提,我们亦不好说透。在这种事上,燕云卫是绝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几人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就是这么多了,不论是宜春号还是燕云卫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只沿途靠岸的机会了。三人计量了一番,不过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约有事后会,卢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权仲白并肩走出船舱,因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今天话也特别少似的。”

    权仲白先未说话,两人沿着甲板走了一段,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库里的米搬来,其实等于是把我们的风险转嫁出去……嘿,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做了土,兴亡百姓苦。大秦官吏奸商的过错,最后竟要转嫁到千万里之外,也可谓是奇谈了。”

    蕙娘虽明白权仲白的感慨,但却并不认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实没有不是这样的,不然,你当人们为什么喜欢权势和财富,你的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因为有权力在背后支持?国和国之间也不外乎如此,你别看我们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继、衣食不周,其实和那些小国、弱国相比,日子总得说来还是好上不少的,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转嫁到别国那里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无私到了能设身处地地去为别国人着想,不管自己国人的死活,不然这样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维持下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都如此大公无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国人的支持。”权仲白帮她补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怀,但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于会被本国人排挤、讥笑,也是难说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台面上能顾着面皮就算不错了,台面下的事,谁也不清白。从国家、朝廷到大族,谁能把面子支撑住,谁就算是还有点良心啦。”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欢。”权仲白叹了口气,竟罕见地承认道,“其实我这样也不好,因不喜欢,便不愿接触。事实上如果人人如此,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永远这样下去了。”

    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后甲板,碧波万顷,将滚滚晚霞、血红落日映照得气象万千,甲板上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孩,许三柔屈膝秀气地坐在一侧,三个孩子的脸,都向着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权仲白见了,一时也都怔然无语。两人站在舱壁前头,也是看着孩子们,也是看着落日,竟都不言不动,仿佛被这气氛给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歪哥忽然一声欢呼,喊道,“哎呀,上钩啦上钩啦!”

    两人这才发现歪哥、乖哥前头还有根长长的钓竿,被两个孩子遮挡住了,两人都没瞧见。歪哥抱着钓竿道,“快快快,都来帮忙,赶紧地把它甩起来!”

    海钓用的鱼竿,其实颇为沉重,两个孩子刚才肯定是央人来设了这么个钓位,现在要把鱼竿甩起来,那真是谈何容易。连许三柔也来帮忙,都弄得手忙脚乱的。还是权仲白看不过眼,上前笑着帮歪哥握住钓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将鱼竿收起时,只见果然有一条海鱼上了钩,蕙娘也认不得是什么品种,权仲白一眼却认出来道,“哇,这条石斑鱼可不算太小,你们手气也算不错了。”

    歪哥顿时得意道,“石斑鱼!这个好吃的!三柔姐,我们拿去找厨房师傅,求他现做给我们吃好么!”

    许三柔脸上都有些兴奋的笑意,她也没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呢,咱们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鱼吧。”

    又冲蕙娘和权仲白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伯父、伯母也来吃。”

    权仲白笑道,“你们三个小的,倒是来孝敬我们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

    歪哥等不得这些客套,把石斑鱼倒入小鱼篓,便欢呼雀跃地拿着鱼篓跑远了,乖哥在背后蹦蹦跳跳地追赶着,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许三柔也顾不得和权仲白把话说完,自己便拎起长袍下摆,小跑着追了过去。权仲白和蕙娘相视一笑,权仲白上前给钓竿又穿了鱼饵,抛下海道,“年少不识愁滋味啊,看着夕阳,等的却是鱼儿上钩。我们坐在这里海钓,看的却是夕阳下海,断送一生,其实也不消几个黄昏。一转眼儿子都七岁,我也见老啦。”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经过了一多半,再过几年,按大秦人眼里,女人过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兴起了一股近乎恐惧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飞速划过的残酷……在这样时候,回首前尘,最能发人深省:她自负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缓缓踱到权仲白身边,扭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自叹年老,但双眸含笑,专注地望着海面,盘坐身影、悠然自得。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点半带着爱意和自豪的嫉妒:虽然她还有几分迷茫,虽然权仲白也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而在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虑起了权仲白的分析:难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云覆雨,左右天下大势,做个又能弄权,又能改革,甚至于将皇权架空的政治家?

    当然,在内阁首辅中,这种理想应该并不少见。从前她爷爷,现在杨阁老,肯定都朦胧地向往过这种境界,但他们毕竟是从亲民官一步步走上来的,对于施政,对于官场中的龌龊,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这样,尚且还要兢兢业业,尚且还会犯错误。口里说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这个能耐去治理好它吗?即使能,这也是个极为沉重的负担,非但是她,连歪哥都要受累。也许歪哥的志向并不在参政呢?为了自己的理想绑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绝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诸多顾虑,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对这个想法有兴趣的,唯有有了兴趣,才会去考虑其中的难处。朦朦胧胧地,她的确向往着在更大的舞台上玩耍一番……

    难道她就如此胆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胆去做?这个想法,和权仲白说得一样,并不能说十分不切实际,只需要对计划进行小小的改动,便可放手一试……

    但……

    蕙娘皱起眉,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想到临死前的那一段记忆了。她的生活里,现在充斥了极为生活化的烦恼和喜悦,使得她无法分心去伤春悲秋,曾经她以为这死后翻生的奇事,已经是被抛在脑后的过去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临死前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离了出来,看着自己在床笫间痛苦地辗转,生机一点点被消耗,一点点地散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挡了权季青的路而已。只因为她和将来可能存在的渺茫权力有了一点关联,她的命就这样轻易地被剥夺而去。一旦她对权力有了需求,一旦她在大秦,在世上变得更为重要,想杀她的人,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唯有无欲无求,只图自保,才能减少对他人的威胁。宜春号这些年里其实可以扩张得更快,甚至于说是和朝廷绑得更为紧密,但她只是冷眼旁观,并未从中使劲。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心力,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她没有这个胆量去对世界施加自己的影响,在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走上自己渴望走的那条道路,违背祖父给她画下的人生轨迹……蕙娘从不讳言,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算得上谨慎胆小。但今日她忽然发觉,她有时,确实称得上懦弱,即使完全明了了自己的心结,她也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够……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然而,断送一生,只需几个黄昏呢?她生命中最美最好的青春,现在已经看得到头了。

    权仲白忽然道,“呀,难道又有鱼上钩了?”

    他轻轻地弹了弹鱼竿,两根手指按在杆上,眯着眼品了半日,才松手失望道,“哦,好像只是经过碰了一下。”

    蕙娘扑哧失笑道,“你这都能扶得出来?传说中什么悬丝诊脉,也是真的喽?”

    权仲白笑道,“你要觉得人和鱼能一样,那悬丝诊脉就是真的。”

    眼看夕阳渐渐没入海平线下,他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去看看那条石斑鱼收拾得怎么样了。”

    说着,便冲蕙娘伸出手来,他的脸逆了光,藏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可蕙娘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他眼眸中的笑意……

    心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被这一笑冲刷得烟消云散,她让权仲白把自己拉起来,口中道,“权仲白?”

    权仲白站住脚道,“怎么?”

    蕙娘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好喜欢你。”

    权仲白怔了怔,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却没说话,蕙娘伸了个懒腰,也笑道,“恐怕歪哥是已经等不及要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肩并肩走向舱房,也不知是谁主动,两只手不知不觉间,已轻又牢固地牵在了一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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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