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诈你
虽说眼睛还有几分肿,气色也不那么光鲜亮丽,但文娘到底是被蕙娘□惯了的糯米团子,在四姨娘怀里哭了半个下午,及晚还是出来和众人一道用饭,因老太爷不在,今日又是三姨娘的生日,四太太开恩,姨娘们也能敬陪末座,大家凑了一个圆桌团坐,这就要比上回几个人吃饭,还得分上三桌要热闹得多了。
有个焦子乔在,席间就多出了无限的热闹,四太太忙着看顾他,话都多了不少,文娘虽寡言少语的,可蕙娘今日话也多,还道,“有许久都没听苏州评话了。”
焦家自然养了有些说书女先儿,从北面的鼓词到南面的评话弹词,都能供应主子们取乐。四太太欣然道,“还是你心疼你姨娘,知道她就爱听这个。”
说着,就要派人去叫,权仲白连忙说,“今日不在这里过夜,就别耽搁得太晚了,免得歪哥睡着了还上车颠簸,晚上又要闹起来。”
一头说,他一头略带警告地瞪了蕙娘一眼,蕙娘见他发窘,咬着下唇微微地笑。三姨娘看在眼里,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虽说年岁差距大了一点,但就是因为姑爷年长,才更能容让清蕙的性子,几次回娘家,蕙娘都是神采飞扬,逗起姑爷来那股颐指气使、喜意暗藏的劲儿,可见得在权家是很受夫君疼宠的……
“这实说得是,今儿实在晚了,孩子没过百日,也不好在外头过夜。”她望了四太太一眼,见四太太微笑点头,便邀请蕙娘,“等歪哥三个月、半岁大了,你们也忙完了,得闲回来小住上一段日子。老太爷去年八十整寿没有大办,其实就是因为惦记着你,根本没有心思。今年小生日,回来住今天,也算是全了你对老爷子的一片孝心了。”
这其实是四太太的意思,只是为三姨娘说出来而已。权仲白和蕙娘自然满口答应,权仲白起身给四太太敬了酒,又还敬了三姨娘,“今儿给您庆贺生日,贺您长命百岁。”
唬得三姨娘站起身连连逊谢,蕙娘见嫡母神色宽和欣慰,便也抿着唇笑道,“就让他敬你一杯吧,姨娘,你坐下。”
三姨娘到底没敢坐下,站着把杯中酒给干了,她激动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虽说没捞着和蕙娘说私话的机会,可母女两个目光相对时,蕙娘又如何看不出三姨娘眼里的激动同喜悦?
回程车上,她时不时就瞅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察觉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边俊眉,似乎在问:怎么,有什么事儿?
蕙娘不禁浅浅一笑,她探手挽住权仲白的臂弯,把头搁在他肩上,低声道,“今儿,谢谢你!”
这谢的是什么,两人心中自然有数。不过以权仲白这种不分上下尊卑的为人来说,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几乎也就约等于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着任何心理挣扎,也不觉得这是自低身份,才要说‘这也没什么好谢的’,偏头一看清蕙时,话又哽在了喉咙里。
焦清蕙这个人,平时是很‘闹’的,是开心是难过,她都能影响到身边一群人。她开心,立雪院、冲粹园就是莺飞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难受,即使是盛夏里,身边近一百来号人,也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权仲白自己的情绪就时常受到她的干扰,她的的确确,很少有这会这种语气,静谧地、轻盈地、甜美地——这并非刻意做作出来惹他恼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来的,似乎是从她心底极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飘出来的。这么短短地五个字,倒是一下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令得他也柔和下来,又对她生出了几分怜爱。
他没有说话,想要揽住清蕙,又觉得有几分尴尬,脑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爷的那几句话,‘她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里,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欢……’。
姑且不论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动、令他欢喜,就只说老太爷这番话,细细寻思,却是大有玄机:如他对婚事态度稍微积极一点,清蕙的态度是否也会随之大变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论他是积极还是消极,恐怕那份嫌弃都不会变吧……
“我还记得我头回见你。”他就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那时候,你才止十一二岁,习武扭了脚踝,我来给你正骨。不过那时你还小呢,恐怕也都不记得了。”
别人能不记得,清蕙记性多好?可她一句话都不接,靠在权仲白身边的娇躯,兼且还僵硬了几分,权仲白心中微微一动,却还拿不十分准,他又道,“你疼得满头都是汗,牙都快咬断了,可愣是一声都没出。后来想想,早在当时就该明白,你的脾性就是这么倔,疼成那样了,却还不肯掉眼泪。”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清蕙要再说不记得,那就有装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声——笑声中的勉强,权仲白也听得出来,“你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
“呣。”权仲白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还有后一次见面——”
“你今儿怎么忽然就说起这个了。”蕙娘撒开手瞥了他一眼,声调竟绷得紧了一线,“人家才觉得你有时候也还挺不错的,就来——”
权仲白这是同小娇妻回忆初遇,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煞风景,甚至可以说是很浪漫的事儿,蕙娘要指责他,又去哪里指责?她有几分惊疑不定,脑中回忆着从前种种言谈,口中却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办婚事了——雨娘婚事,我这个做嫂子的给添了妆,文娘那边,你这个做姐夫的是否也该表示表示?”
她回避的态度都这样明显了,权仲白再追着不放,似乎有失风度,说到文娘,他倒有几分好奇。“是亲事不中意?看她没太大精神,连你回来了都不出来。你下午在后院,是和她说话?”
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蕙娘随口就将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诉权仲白,“毕竟是年纪大了,又有过元配的,她被宠惯了,闹得不成样子——”
权仲白不免好奇追问,“被你说了这一番话,她就想转过来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在妹妹心里倒很可靠。”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蕙娘说,“世上真正毫无选择的窘境,其实很少,只看愿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吧。我问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没那个胆量,自己也就知道认命了。”
权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阁老密谈过的,一时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转了,总要有个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么交代的,一见到你她就软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会信你这句话。”
“在祖父跟前,我总是实话实说。”蕙娘无所谓地道,“怎么和你说的,自然也就怎么和他说喽。”
“那我就不信了,”权仲白大奇,“祖父就没有追问一句:这要是文娘说了是,你会不会真的帮她逃婚?”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两人下了车,并肩进了立雪院。“祖父大人是聪明人,这种话,他何必问?”
“我并不聪明。”权仲白寻根究底。“我倒是真想问,要是文娘愿意逃婚不嫁,你会不会真的为她安排?”
蕙娘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一欠身进了里屋,已是直入净房,似乎压根都没想搭理权仲白。权仲白站在屋内,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若有所思:他隐隐有几分失望,却没有表露出来。
“你这根本就是废话。”他正换衣时,蕙娘从净房洗过手出来,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带了几分傲然,语调中又端出了惯有的矜贵。“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一样……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个不晓得我言出必行,从来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曾经被焦清蕙拿来堵过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却是明明白白地又把这句话给践踏到了泥里。她有帮助妹妹逃婚的勇气和决心,为什么自己不逃开这段婚姻?
权仲白抱着手靠在门边,深思地望着蕙娘在屏风后的背影——她正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呢。曼妙的曲线映在山水画上,随着烛火摇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顶点……
可令他好奇的却又实在不是这个,权仲白心里想:该不会就是这么巧,焦清蕙其实原本是有几分喜欢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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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暑热,立雪院不比焦家凉爽,必须室内陈设冰山纳凉,好在还有蕙娘从娘家带来的风车,透过大开的窗户,一阵阵带凉风带了冰意吹来,令东里间是‘水殿风来暗香满’,一片温凉宁恰,只有西里间隐隐传来歪哥的哭声:他小孩子不能近冰,天气再热只能吹点天风,这一阵子脾气比较暴躁,晚上老哭。
不过,有权有势就是这样好,清蕙只要生个儿子出来便算完事了,其余带孩子的一切烦难,自然有人为她承担。她半坐起身子,还没下地呢,哭声也已经止住了,她便又倒回了枕上,总算还舍得问权仲白一句,“怎么还没睡?”
两人上床,是有一段时候了,权仲白来来回回,一直在咀嚼着一些从前轻易放过的细节,越想越是疑团满腹。他本性不是个太喜欢藏话的人,听见清蕙这么一问,几乎就想要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喂,当时我婉拒婚事,你反应那样大,是否也有期望落空,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
不过,只要稍微了解清蕙的性格,便也能知道要这么问,焦清蕙会回答才怪。他翻了个身子,从侧面入手,“今日祖父和我说,男人要能压得住女人才好,他让我多管管你。最好能把你全面压服,夫为妻纲,这才是人间正道。”
这么有挑衅意味的一句话,自然令清蕙双目圆睁,立刻就清醒过来,她翻了个身子,转为趴在权仲白身侧,有点作战的意思了,似笑非笑地。“是吗?祖父对你的期望还挺高的。”
唉,只看她的模样,谁能想得到她心里很可能会有自己这个枕边人的一点地方?权仲白没接她的话茬,他侧过身子,曲肘支颐,另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溜上蕙娘肩背来回轻抚,两个人的眼睛在昏暗处都特别地亮,时而对在一起,像是被沾住了,时而又被硬生生地扯得分了开去。“听祖父的意思,你似乎是喜欢那种处处强横霸道的人,最好是似你一般,却还要比你更有野望、更有手腕……你觉得,祖父说得对吗?”
“你怎么就这么关心我起来了。”清蕙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权仲白能从她竭力镇定的面具下头捕捉到一点什么,他心里越有几分猜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也都未曾告诉过我,你中意的又是哪种人。”
没等权仲白回答,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不过,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稀罕的人,和我是南辕北辙。你喜欢柔弱,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喜欢‘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一心一意就靠着你,同你诗酒江湖、不亦快哉……”
她的话里是有点幽怨的,可却的确也很中肯,权仲白竟不能反驳,他道,“我是喜欢这样的人。”
要再往下说,便有一句话躺在舌尖,‘可未必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我喜欢’。但这话出口,含义却绝不止于这么一句话而已,连权神医这样豪爽的性子,一时竟也有几分踌躇。虽凝视着蕙娘,可这话却也未及出口,他不知自己正在犹豫什么,寻思了片刻,还没有答案,蕙娘已道,“那就得啦,你喜欢的那种人,同我是南辕北辙,我喜欢的那种人,同你……我喜欢习武之辈,又高又壮又黑,最好还要一身的腱子肉,那样的西北壮汉,最讨我的喜欢。”
见权仲白神色玄妙,她噗嗤一声,忽然大乐,一边说,一边笑,玉足一踢一踢,直蹬床板,“此人必得人情练达、能力、武功都极高强,非但文武都能来得不说,黑白两道也能通吃。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又能守住本心,在世上成就出一番事业来。相公不必替我委屈,你同我喜欢的那种人,实在也是南辕北辙,毫无半点相同。”
她这么说,也要权仲白肯信才好,可他虽没有信,却也不禁有几分不悦,心旌摇动之下,竟欺身过去,压在蕙娘背上,靠着她耳边说。“祖父都告诉我了……”
他拉长了声调,引得蕙娘一僵,平日里多么镇定的人,八风都吹不动,此时声调也有点乱了。“告、告诉你什么了?”
她越是这样,权仲白自然就越启疑窦——才被蕙娘变着法子骂了一顿,他正有点不大高兴呢:白些、瘦些又怎么了,人瘦一点,又不是没有肉。权神医思来想去,索性就冒猜一把,他多用了几分力,把蕙娘压死,在她白玉一样晶莹的耳蜗边上轻声细语。“祖父说,你从十一二岁那一次见着我开始,便对我很是喜欢了……”
蕙娘的身子,顿时僵硬如石,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好似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权仲白心中大定,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怜惜:他毕竟是把清蕙逼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从初见到现在,她怕是从没有和此时一样无助而羞赧。想必此刻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了。按她那以玩弄自己为乐的坏习惯来说,这现世报应令他高兴才对。可看着她趴伏床上,把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刚才还乐得乱蹬的脚都僵在了半空,他又实在是有几分怜惜……
“唉。”本待揭破自己用诈,再逗她一逗的,现在有点不忍心了。权仲白和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蕙娘忽然挣扎了起来。“哪个要和你人之常情——”
她气鼓鼓地在权仲白身下百般用力,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子,和权仲白鼻子碰着鼻子,额头碰着额头——却是双颊榴红眼神闪烁,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羞窘之态。“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自小随在父亲身侧,见过的外男真是数也数不清的多,自然都各有风采。这许多种人之中,我是对你这样的白面书生有所偏好,昔年初见时,年少无知,也为你的皮相惊艳了一番,曾对身边左右夸奖过你……可这要算是欢喜,我欢喜得人可就多了,从——”
她咬着唇,似乎是开始寻思着还有谁能令她惊艳,想了半日,也不过胡乱堆砌出了几个人名,“从……何家的大少爷何芝生,到……到……”
权仲白咬住笑,看着清蕙眼珠子乱转,越转越慢,越转脸就越红,“到……”
她说不下去了,只好愤然又转过身去,把脸埋到了枕头里,“我不理你了!”
真是头一回露出了一段真正的小儿女态度来……
这七八个月来,权仲白还是头一次如此欲.情勃发,可是清蕙生产没满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行房。只是这股情.色,又似乎不似往日的偶然浮念,可以轻松消解,他想了想,忍了一会,还是凑到蕙娘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道,“喂。”
蕙娘不理他,见他不走,才动了动肩膀,不大情愿,“干嘛?”
“你不是私底下有在上课吗。”权仲白说,“课上得如何了?我来验收验收。”
作者有话要说:呼……
这一章删改了好几次,总算是略微满意了。
权大叔头一次展露自己的厉害,套起话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点不亚于老狐狸焦爷爷嘿嘿。
今晚有长评50+的双更!但是晚一点,大家9点来看吧~别的话,九点再说了。
92男色
虽说刚才一番狡辩,毕竟还是没给权仲白留下话柄。但蕙娘如今可没那么轻视权仲白了,以他的反应来看,那一番托词,恐怕只是更坐实了祖父的说法而已。这人老了,就爱乱点鸳鸯谱,当年她真个、真个只是对着文娘随意夸了权仲白几句,以她身份,哪想得到后来会有如此这一番孽缘?祖父就算从雄黄那里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应该也是随意放过——没想到老人家虽然老了,可老而弥辣,多少年前的话居然还都记得那么清楚,一见是时机,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给卖了,害得她在权仲白跟前大抬不起头来,往常的优势地位,似乎是一去几万里,就连在这种事上,他都主动起来,要在从前,他可一向只有被戏耍的份……
“谁要给你考察验收。”蕙娘自己都察觉到自己面红似火,她死死地压在枕头上,不让权仲白翻她过来。“你走开,别、别逼我揍你!”
这个权仲白,哪里是什么端方君子,自己对他有过那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好感,在祖父的推波助澜之下,倒是被他坐实了,可他自己呢?没个半点表示,反倒是求欢来了,这算什么,黏糊糊的,话也说不清楚……
可要蕙娘主动去问,她也是问不出口的,并非是不敢——说到底,还是不想。她是恼怒的,气祖父,也气权仲白,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倒是问得起劲。权仲白拍了她几次,她都使着劲和他对抗,不比从前半推半就,这一回,焦姑娘是真的不肯把身子翻过来了。
“唉。”那个可恶的老菜帮子也居然就松了手,在她耳边叹息,“这怎么好,往常你要的时候,我倒是都很肯配合的,我难得要求个一会,你倒是心硬。”
蕙娘差点把唇瓣给咬出血来了,她不敢松齿,害怕一松开就禁不住要尖叫起来:这能一样吗?她可没有在权仲白真个疲惫万分的时候,硬是要求着他用手指或者是……
想到这里,即使是焦清蕙,也都不禁被脑中浮现的景象逼得更崩溃了,她捂着耳朵,坚定地表示出自己的态度: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今晚,您还是歇菜吧您。
“嗯,”老菜帮子还是挺能察言观色的,他有点遗憾,“看来,你是宁肯对着死物练,也不肯对住活的了……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
这种事,只要她本人不肯配合,料权仲白也不能迫她,蕙娘多少放下心来,她的手渐渐地松开了,过了一会,忍不住道,“那你还不转回去休息,别这么粘着我,热死了。”
“等等。”权仲白没动,他那略带药苦的体味还熏着她,伴着淡淡的、温良的皂香,“既然你不肯帮忙,总要让我自己解决一番吧?”
“你不会在你那一边解决呀?挤死我了!”蕙娘赶快又做抵抗状,恐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被老菜帮子翻过身来了。“翻过去啦,你都要把我挤到墙角了!”
“碰不能碰,帮不肯帮,我瞧着你意淫一会儿,你都不肯?”权仲白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有蕙娘十分熟悉的,那居于上位而显得特别优越的温和——这本来是属于她的态度!“唉,这个是没办法,得要挤你一会了,你忍忍啊。”
一边说,蕙娘一面就听到了衣物悉悉索索的声响,这肌肤摩擦之间,皂味陡然就浓厚了不少,还有权仲白意舒之下的一声轻吟,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为她渐渐熟悉的宫弦轻轻地被拨了两下,蕙娘便能感觉到那熟悉而潮热的形状贴着了她的背,权仲白自己的手握着下部呢,顶端一点,已经濡湿了她的薄衫。
臭流氓、不要脸、登徒子、安禄山!她伏在自己臂弯之间,心惊胆战地往回看了一眼——却恰恰对上了权仲白满含了笑意的眼睛。这双眼本来就特别地亮,特别的纯净,即使现在正坐着这样羞人的事,也显得如此从容而宁静。可这宁静、这从容,却令得她更为羞赧、更为别扭,更为……
男色当然可以很诱人,焦清蕙也很能欣赏男色,只从前那基于理性淡然的赞赏,在今日已经寸寸灰飞烟灭,随着权仲白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蹙眉,每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吟,她渐渐觉得体内燃起了一团撩、人的火,这火直往上烧得沸滚,令她那纠结复杂暗流处处的心湖洋洋大沸,她头回感到自己全面为权仲白压制,他在戏耍她,他在玩.弄她,享用着她的不适与逃避,此时此刻,两人心知肚明,即使并非真个在那交.媾一刻,他也实在是她的主人——
焦清蕙银牙一咬,她猛然就翻过身来,由得那东西绕着她的身子滑了半圈,从权仲白口中逼出了讶异的低吟。
“还是这么慢!”她一抬下巴,羞固然还是羞,可终究,她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焦清蕙了。“你这个人,不行就不要作怪!”
她的手触到了权仲白的手,微凉碰着了微热,权仲白肩头跳动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上下一扇,眸色暗了下来。
“唔。”和从前她迫他那几次不同,要说从前是她在享用他的窘迫和无奈,那么现在,是他在享用她的服务,他的手没有劲力,松松地圈着那东西,随着蕙娘的动作上下移动,长睫半垂双颊潮红,唇色透着水润艳红,看着实在是——
“我学得如何?”蕙娘一心想要找回点场子,她现在多少有些得意了,指尖忙忙碌碌地,柱前柱后地忙活,时而轻点顶端某眼,时而又往下探到更深的地儿去,权神医的眼睛,这会已经全合拢了,他的手没了力气,某处倒是绷得很紧、很大,要比从前第一次,蕙娘霸王硬上弓的时候激动了不少,她很有几分自得:“这门功课,我看也不是顶难——”
见权仲白有往她手心里顶的意思,蕙娘眼神一闪,她忽然猛地收紧了拳头,紧紧地抓握着那处,权仲白倒抽了一口气,他愠怒地睁开眼来,终于失却了从容。“焦清蕙!”
“求我。”蕙娘跨坐在他腰间,故技重施,压住了权仲白的挣扎。她点着权仲白的胸口,像是要把场子全找回来,这两个字,都说得铿锵起伏,“求、我!”
四目相对,她还没看清他的神色呢,权仲白从喉咙里吼了一声,他抽开手握着她的腰,快得令她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压在了身下。
这一震惊,手自然松了,可还没来得及撒开呢,就被权仲白的手掌给包住了。
“功课做得不好。”他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你最好是换个老师。”
“谁说的!”清蕙一生人,最憎别人说她功课不好,她直跳起来,“哪里不好,做得不好,你会这么快就想要——”
“手劲该轻不轻,该重不重。”权仲白捏了捏她的手,他缓缓地带着她重新开始动作。“跟我重学,这会才刚开始,我中意你轻点、慢点……”
有这么一个名师教导,蕙娘这门课,哪还能耽误?也是权仲白今日格外动情,没有多久,他便再已经喘息连连、眸光水蕴,握着蕙娘的手快了几分,“这、这会要快,要猛——”
蕙娘嫣红着脸,满是不高兴地将他送上了极乐,权仲白还不止欺负她到这样,他竟垮在了她身上,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两人呼吸相交,他灼热的呼吸吹得她更是难受。
“躺开啦……”她的声音到底是带上了几分不情愿的娇滴滴,“压着呢。”
权某人动了动,却没有让她爬出去,他到底还有半边身子遮盖着她,甚而还伸出一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嗯……后半场,还是能打个甲下。”他还吝啬呢,连甲上都不给,蕙娘啐了他一口,顺手就把手在权神医身上抹了抹。
“睡觉。”她没好气。“不许再乱了。”
室内于是就沉默了下来——又过了一会,权仲白再生事端,他轻轻地顶了顶蕙娘。“睡了没有?”
“你还要再来啊?”蕙娘大为恐慌。
“还能再来啊。”老菜帮子吓唬她,见蕙娘惊得一跳,才摁住了她,“再来,那都得后半夜了……也就是你,才会动不动就想到这种事上去了。”
胡言乱语倒打一耙的,现在倒变成他了……蕙娘哼了一声,听权仲白续道,“好叫你知道,你的确是说中了,我喜欢娇柔些的姑娘……”
他轻轻地咬了她的耳垂一下,低声说,“不过,我也未必就只喜欢这一种人。”
蕙娘不说话了,她瞪着花纹隐隐的帐顶,瞪着隐约透了一点烛光的床帐,过了好久好久,她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冲粹园里,是不是种了些石楠花?”
“是啊,种在扶脉厅左近。”权仲白有些莫名其妙。
“砍掉。”蕙娘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味道,臭死了!”
她一吐舌头,半是赌气,“我以后都不要再闻!”
权仲白不禁大愣,过得许久,这才绝倒,笑了半日,笑得蕙娘心火又起,“你到底要不要睡觉,难道还和你儿子一样,想吃夜奶?”
这话一出口,顿知不妙,还没等权仲白回话呢,赶紧一回身,把某人的嘴给捂住了——到底是带了点告饶的意思。“快睡、快睡,我明儿要到问梅院去帮忙家务,真没心思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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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权神医宽宏大量,到底还是放过了她,可蕙娘第二天起来,眼底下还是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没有往常好,权仲白倒好,他有特权,可以不必经常请安,蕙娘却得支着酸疼的身子往问梅院赶——一场生产,毕竟没那么快恢复过来,她的身子,要比从前虚了一点,只能慢慢将养回来了。
还好,今天太夫人要做早课,众人不必去拥晴院请安,不想打照面的人是一个都没来,倒是雨娘正和母亲看嫁妆单子呢,见到蕙娘来了,两母女都笑道,“来一起看。”
权夫人更说,“这么多箱笼,怎么运往东北,都要费一番手脚。那个地方,青纱帐起,很有可能会出事的。让镖局押运不好,可要跟着送药材的船走嘛,那又迟了点。”
权瑞雨的嫁妆单子,开得竟很是简朴,和一般的京中豪门比,并无丝毫特出,蕙娘看得有些惊奇,却不好多问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把单子搁到了一边,字斟句酌,“崔家也算是东北的地头蛇了,这财物也不算太招人眼,应该还是能压得住阵的吧?”
权夫人和雨娘对视了一眼,权夫人倒笑了,“你不知道,那个地方人少地多,地是不值钱的,铺子呢,出息也不多。这里写的都是她日常吃用之物,实际还有一些现银,她要行两场礼,这里一次被迎回去,那边还要到老家过几夜再发嫁到崔家老家,两处城都不大,宜春号好像还没有分号呢。这些银子,可能只能从京里运过去。”
按说,这样的事,往宜春票号打声招呼,开张花票也就了结了。雨娘大可以等到了崔家驻地以后,再凭花票、印章等物,甚至是把掌柜的请到家里来领银子,可这么简单的办法,权夫人不用,这会还在这犯难……
牵扯到大额银钱往来的事,一般就算不是核心机密,也是靠近核心了。崔家、权家往常似乎没有太多来往,却能毫无障碍地说得亲事,这里头说不定有些交易,是她目前还没法参与进去的。这些现银是不是瑞雨的嫁妆,还很难说呢,蕙娘望了雨娘一眼,似有询问之意,见雨娘微微摇头,便笑道,“这个还得慢慢想,好多银子呢,是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权夫人也不大在意,同蕙娘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打发瑞雨,“回去绣花吧。”
把雨娘打发走了,她才同蕙娘商量正事,“这张单子,是给崔家人看的,他们家虽是武将,可你也知道,东北这些年来都没有战事,他们手里的油水不太多。雨娘陪嫁太显赫了,恐怕长辈们会有意见。些须现银,其实是要运回老家去收藏,这也算是家里留的一招后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平时话里无须带出来。实际上,我还想着给雨娘私底下置办一些首饰布匹,令她日常不至于缺乏。这府里要说这样的事,肯定是你眼光最高——是我自己私房出钱,也不好太过张扬,免得招来非议。我看就由你来操办最好,若缺个跑腿的人,则可以找季青帮忙,我的几份嫁妆都是他在管着,你支多少银子都随你,到时候给我一个小账就好了。”
要接管家务,肯定得和外头男丁打交道,落在权家,外头管事的男丁不是权伯红就是权季青。可纵使蕙娘已经有了这个准备,也没想到第一桩差事就得和权季青接触……
心里不是没有嘀咕,可看了权夫人一眼,她还是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哎,就包在媳妇身上,一定给办得妥妥帖帖的,让雨娘满意。”
还是这么会抓重点,一句话就点了出来,这件事是夫人出钱,可重心却在雨娘身上。权夫人很满意,语气也就有了一点深意。“先办这个,以后要你参谋的事,还有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和老菜帮子斗,有时候小矫情还嫩啊。
……不好意思啊,迟了一个小时,这段肉真是卡死我了,起码卡了有三个钟头。
为了补偿大家,明天做个歉意双更吧!mua!
PS谢谢读香、墨染的地雷,水晶帘、黑羽庄主、flank的长评!
93投石
要给雨娘办点嫁妆,对蕙娘来说,真是手到擒来。这样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马,请廖奶公出面送个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这里,为小姑子办嫁妆,哪个商户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顶尖之选,在价钱上就更好商量了。可不论是权夫人还是蕙娘,都当作大事来办,权夫人特别把自己身边使惯了的几个管事给蕙娘打发过来,“令我等帮着少夫人参谋参谋。”
所以说,不论什么时候,头顶都要有个人才好。蕙娘连廖奶公都没招呼,自己同两三个管事媳妇在西里间说话,正好廖养娘把歪哥抱进来了,三个媳妇都露出笑容,上前围着歪哥凑了一回趣。
这明显是让她多熟悉熟悉府里的人事了:虽说进门一年,但真正在国公府住的时候并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对来说比较独立,很多开销直接就从外院走了,她和内院的管事们一直没怎么打过交道。绿松虽然有所交际,但在蕙娘生育儿子之前,府中各实权人物,对她的态度也一贯是不冷不热的。
不要以为一个大家族,也同小户人家一样,除了每天开门七件事之外,就没有别的家事了。事实上国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样,有一套朝廷规定的人事班子,虽没有王府长史司管理规制,但府内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国公爷的。这些人员由朝廷指派,虽说名义上供国公爷差使,但实际领的还是宗人府的银子,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码还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干专事商业的管事,来往于各地协助掌柜们处理权家在各地的药材生意,同当地官员拉关系,在他们手心里滴点油。到了年终,又回来帮助主家和各地分号算账结银子——这是管生意的管事们,还有管田庄的就又是一批,一样充当着庄头和主家之间的缓冲,每年加不加银子,庄头来打饥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盘查,这都是他们的活计。
虽说年年都有宜春票号的份子钱,但这样浮财,实际上只依靠于权家本身的权势。真正的百年大计,还得看实在生意。可换句话说了,大家都是人,国公府富得流油,经手人能落到的好处,和他创造出来的财富却极为不配衬,谁能不起些贪心?指望生意自己运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极为天真的想法。别看大少爷不文不武,除了练画之外,也没有什么风雅的爱好,但他平时却一点不闲,光是管好这些人精子,不令其欺上瞒下两边作怪,就已经要花费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几代不分家,也是因为自家人毕竟比较可靠,总是比外姓人强点。光是权伯红一个人有时候还管不过来,因权仲白、权叔墨是无法指望的,所以这几年,权季青也开始往这方面发展,虽说年纪小,可到底是聊胜于无。
这是赚钱的下人,此外专门花钱的各种采买,专门管钱的大小账房,在各处看家护院的健仆,门上的管事,以及专管贵重物品入库出库的各种司库,管着各种人出门进宫的车马轿班,往各府里跑腿传话,能把京城贵族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摸得贼透的传话人,在各位少爷身边打杂溜边伺候出门进门的小厮。就这还不算平时居住在权家附近,专靠他们家平时有事时帮上一把,得点赏钱度日的帮闲……
单单是外院,就有这么小几百号人,这些人各有司职互相牵制,撑起了国公府这么大的摊子。而要把这体面维系下去,不至于主而不主,仆而不仆,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权威之外,还非得需要一个靠谱的男当家不可。而内院虽说银子接触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个月去关,但实际上人口绝不比外头少。首先第一个,内院后花园维护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边跟着的贴身丫头、心腹妈妈、教养嬷嬷、燕喜嬷嬷,这都是什么事不干,专管服侍主子的,还有使唤的小丫头、粗使婆子,连着给这些人做饭送饭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里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么?这么上下四五百号人绕着权家十几口主子打转,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点都不一样,大事小情,自然无日无之。一般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小户闺女,轻易是接不下这么大的盘子的:在这么几百号人里能混出点名堂的,虽不说太深沉,可也简单不到哪里去。没有人会横眉竖眼,给主子难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问可知的,刚管事的新媳妇,这城府要是浅点,恐怕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
权夫人给蕙娘打发来的几个管事媳妇,看着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给足了廖养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来,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极为配合,夸奖之词滔滔不绝,还有人笑道,“上回到卧云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虽说都生得比咱们歪哥早,可说实话,看着倒像是歪哥比他们大了有半岁呢!”
这话说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为这事:栓哥这孩子,也是七灾八难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热发湿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稳。把卧云院几个奶妈子折腾得人仰马翻,一个夏天过下来,倒是病了两个,她又忙着雨娘的亲事,这不是忙得顾头不顾尾,这脸色能好看得起来吗?
可蕙娘会接这话,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头一皱,望了廖养娘一眼,廖养娘心领神会,忙道,“这孩子可经不得夸,嫂子快别这样说,这歪哥要回头就闹瘦了可怎么好?”
说着,便抱着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讪讪然地垂下头去。
蕙娘借机扫了这四位管事媳妇一眼——虽说也不是头回见面了,但从前都没说上几句话,今天这一次,也算是头回有个接触吧——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背后也是枝枝蔓蔓的,谁都能拖出一长串粽子:管着府里内院金银器皿的云妈妈,丈夫云管事是国公爷身边的账房;内库司库之一常妈妈,专收着各种布料,也管给各院分发料子的,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里服侍过的季妈妈亲妹妹;惠安媳妇,年纪最小,也没什么职司,只是在权夫人身边参赞帮闲,可她是最不能小觑的,丈夫惠安是权夫人陪房,现在就管着内院通向外街的几扇门,连二门都是他在巡视,手底下有成班护院健仆,也算是个小头头了;最末尾一个康妈妈,就更是关系户了—:那是权仲白小厮陈皮的娘,现在管着内院的小账呢。
虽说形貌不同,可穿着都是端庄富丽,神色喜兴中略带了一丝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门家仆。对自己这个二少夫人,当然是热情而谦卑的,就连常妈妈,被廖养娘下了面子,看着也都毫无怨愤,而是恭顺地叠着手等她发话:也是,要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她还能当上这个司库吗?亲姐姐可也不过才是个燕喜嬷嬷……
“我年岁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说,“这家里又才添了个哥儿,就更是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几个妈妈、嫂子们一道办事,虽我是主子,可年幼思虑不周,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几位不要客气,只管告诉我就对了,我是再不会动气的。”
这一番场面话,自然激不起什么风浪,众人一阵唯唯之后也就静了下来,都等着蕙娘发话,竟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
别人不说话犹可,康妈妈不说话,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扫了康妈妈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来,孔雀弃陈皮选了甘草,绿松再弃他择了当归,康妈妈心里也不是没有意见的。
“这回给雨娘办嫁妆,虽说她是远嫁,多给些也无妨,可却不能跃过姐姐太多。诸位都是老人了,当年云娘出嫁时嫁妆大略花费多少,多少都有个数吧?”蕙娘笑着目注云妈妈,“云妈妈是管金银器皿首饰的,依各府惯例,当年也是你给置办的首饰喽?”
被点了名,云妈妈不可能不接话,她眉毛下塌,看着本有几分愁苦,这时倒是打叠起了精神。“是小人置办的不错,因是往阁老家说的亲,阁老家是有名的富,当时是老太太特别发过话的,云姑娘光是金银宝石首饰,从外置办的就有——”
她环视众人一周,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凑近了蕙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数字。
实际上,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洁癖,这就更触犯她的忌讳了,可她仿若未决,听了云妈妈说话,反而冲她甜甜一笑,“妈妈好记性,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雨娘身边的金银首饰,云妈妈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在这一点上,两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这是给蕙娘报上大预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妈妈一眼,见常妈妈还不说话,便又问惠安媳妇,“娘意思,这送去的首饰,是实在一点,还是花巧一点?”
“夫人虽没发话,”惠安媳妇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来看,还是实在一些吧。崔家在东北呢,首饰太花巧,他们也看不出好来,倒是实在些,以后要换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康妈妈此时开腔了,“云姑娘的嫁妆,当时走的肯定是外账了,内帐这里只有一些细碎开销,您要想看细账,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动静不必这么大,”蕙娘摆了摆手,“娘把你打发过来,是让你做一本嫁妆小私账的,把动静闹到前院去,让老人家知道了,这可不大好。”
她再顿了顿,见还无人说话,便别有深意地看了常妈妈一眼,一边笑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这一回,常妈妈顶不住了。
置办首饰布料这活计,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经办人不多,可一进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们四人过来,两个琢磨花样开采买单子,在外头跑店,一个做账,一个充当她的眼线。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这几句话,说得虽简单,可每一句都问到了点子上,可见她也是解读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过自己不问,先安排了首饰的事,这边竟是要收歇的样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给排挤在了外头……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后的事,这二少夫人却不是她一个管事婆子可以轻辱的,哪管常妈妈也不是没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远都会是二少夫人,她却随时可能被打发、被转卖、被调离,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过是只想轻轻拿拿乔,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这个样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来,腆着脸道,“听说还要给二姑娘预备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着往年云姑娘的分量准备?有些难得之物,家里藏量也不够,若要上单子,还得出去订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态度松弛了几分,“这却不是这么办的,首饰可以少点,料子却要多备,花色大方不容易过时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两位妈妈,回去拟两张单子来我看。”
她话不多,说完这几句,便冲绿松一摆手,各位妈妈顿时不敢则声,起来鱼贯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来,常妈妈想说话,可康妈妈却摇了摇手——竟是连一句话不敢说,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头,便各分东西,办事去了。
这边蕙娘,却有几分无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过来,见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觉得挺无趣的,只看了几眼,便要放到炕上,廖养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边,歪哥小脸一皱,嘴巴一张就嚎起来,廖养娘抱起来了,这才不哭。蕙娘看着,不由便道,“这可怎么好,难道这几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都是抱着?”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两个时辰,也可以打发。”廖养娘行若无事,“正好,谁当班就谁喂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这么娇气了,一般的人家,谁有这个空闲,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地抱?蕙娘的眉头不由就拧了起来,“这个歪哥!这样抱,一抱要抱几年?妇人怀里长起来,能成大事?以后都除了喂奶,都不许抱,让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当娘的哪有这么心硬的?廖养娘不以为然,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就刺蕙娘,“这是像你,姐儿也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赖着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坐着睡呢。这头发不就是那时熬白的?我瞧着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养娘都这么说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红,她多少也有几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养娘说些闲话,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妇不易,些许小事也要这样着紧去办。放在从前家里,随意令雄黄管账,孔雀、玛瑙督办,还有谁敢弄鬼……这会,还不知道她们交上来的单子能看不能呢。”
“这种事肯定也得慢慢来,”廖养娘安慰她,又见绿松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头,你想说什么,又做出这精乖样子来。”
“您刚才那句话,点得有些透了。”绿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这头回交办差事,可不得办得顺顺当当不起波澜地才好吗?您这是偏要闹点事出来,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会不高兴呢。”
权夫人要私下给女儿办点嫁妆,据她对蕙娘说,是要瞒着老太太办,动静才小。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里都有数,但蕙娘刚才那句话说得就冒失了,常妈妈回头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要这么一提,婆媳两个不就起嫌隙了?虽不是什么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这总归是节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风险,不仅是绿松,就连廖妈妈,问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皱眉头。她比绿松多寻思了一种可能,“你这是想乘机搞掉常妈妈,又给我们自己人铺路,又讨婆婆的好?可太婆婆虽然不大中意你,也没有怎么为难你……”
“真要瞒着老太太,就不会找我来办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时,忽然歪哥那边传来一阵臭气,她不禁皱起眉头,顿时大失沉着风范。“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顺带拧一把手巾来给我擦擦脸。”
廖养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给乳母,这才又回来和她说话。“这,老太太心里就算有数,也是眼睁眼闭的事——”
“自从嫁来府里,我就像是个木偶。”蕙娘重又从容了下来,她轻轻地哼了口气。“她们让我斗,我就得斗,不让我斗,我就得走。她们对我,了解倒是越来越深,我呢?只知道长辈们在两房间犹豫难决,应当尽量表现争取一点分数。”
她撑着下巴,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大嫂,我了解的已经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了解得还不够呢?”
廖养娘和绿松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任她们再能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这真的只是出身的区别?恐怕也并非如此。单单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随了她祖父,有时候,实在是大胆得叫人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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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蕙娘投出的这颗石子也就有了回复。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府里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权夫人不大满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给女儿添妆——这也就罢了,对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妆的太夫人,国公夫人似乎是有几分怨言的。
国公府婆媳关系处得还算好,这种传言真是少见,因新鲜,很快也就长着翅膀飞遍了国公府,竟连权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里间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笑微微地问,“嫂子,这件事不是得办得隐秘点儿么,怎么,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可不大像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如果有怕谁,那肯定也就是怕小叔子了……哈哈哈
谢谢roseprayerconniechiuwenwen118的地雷和笑千千同学的长评
昨天的肉吃得爽吗XDDD,今晚8点半来看歉意双更吧~
94野心
不论和她贴心不贴心,两个妈妈都还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妈妈和云妈妈是同一天交的单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写了有成百上千样物事,不过这个蕙娘就不必一一过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玛瑙两个专业人士为她过滤斟酌,蕙娘又给雨娘看过了,问知雨娘有什么一定想要的物事,添减定稿之后,云妈妈、常妈妈也大概估算出了银子花销。蕙娘按着这价钱,同自己人开出的单子对过了,估出个总价来——今日她是必须得找权季青关银子了。
自从去年冬天,权季青从冲粹园回去之后,两人似乎就没见过几面,这几个月来他也没有闲着,就蕙娘了解,现在外院一些事,良国公已经指定让他来管。
毕竟还年轻,这么历练了几个月,权季青的气质看着便有了变化,他显得更温文内敛了,坐在当地笑意隐隐,仿佛那个吹箫情挑蕙娘的小无赖,竟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乱想而已。就是这也许半含了质问的言语,也因为他的温存和关怀,显得柔软圆滑,毫无棱角……
可,哪管什么都能瞒得了人,这眼神也是瞒不了人的,这个小流氓,眼神还是那样亮、那样灼热。蕙娘讨厌见他就是这个道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连表现都表现得很隐晦。可眼神中、态度里蕴含着的喜爱和追索,她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虽说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可表达得像权季青这样含蓄又大胆的人可不多,和那个不解风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欢的,可不止是那种人’的老菜帮子比,这样的热情,要说没触动到蕙娘,那是挺难。可偏偏也就是因为此事极其危险,一旦闹出来,对她的损害之大,那是不用说的。现在见到权季青,蕙娘心里就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拔河,其中一个,是恨不得冲他同情地笑一笑:罗敷有夫,这痴心妄想,她是不会给予回应的,可也不妨碍她觉得权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个,却恨不得能板起脸来,将权季青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乱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这回见面,也还是一样,蕙娘恨不得叹一口气,拿个面具罩住自己的脸,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道,“是啊,这件事闹成这样,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个妈妈嘴不严实,竟把话给传了出去。”
这四个人,云妈妈无儿无女,也没什么亲戚,当时是买进来的人口,主要关系在外院她相公那边,惠安媳妇是权夫人自己的心腹——都是积年老人,闲来无事,不会随意说嘴的。这么做,肯定是有意兴风作浪,而在康妈妈和常妈妈,似乎常妈妈因为出身的关系,天然就多了几分可疑。权季青话中有话,“据说娘问起这事的时候,常妈妈委屈得直磕头呢,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
问梅院的下人,被权夫人管得很严,有些话是传不到蕙娘耳朵里的,可对权季青来说那又不一样了。见她似笑非笑,权季青也是微微一笑,他忽然就不往下说了,而是一本正经地摊开单子,“嫂子您要的这现银数目可不小——若是这一整笔,其实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议了。当时都以为您是细碎支使银子,才让您直接和我说话呢。”
这摆明了就是留个话钩子等蕙娘来问,蕙娘心底,不禁隐隐有些兴奋:她的确天性是喜欢斗争,现在有个人要这么和她斗,即使不可能上钩,热血亦不禁被激发一点。
“但凡做事,总要先有个章程预算,心里才有底气。”她就是不接这个话钩子,若无其事地和权季青说。“事实上这么多首饰,一家是承担不下来的,到时候分批订货结银子,还是得找你来要。这只是先和你定个章程而已,你瞧着可以,那么我这里自然给你开个单子,到时候来支领现银,前后错不了几天的。”
她不急,权季青自然也不急,他真的细细地就看起了单子来,一边看,一边就笑道。“瑞雨这丫头,孩子气不脱,好些东西,是她点名要置办的吧?”
蕙娘并不借口和他闲聊,只是微笑不语,权季青从单子上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又轻轻一笑,揭过了一页,“嫂子好定力,这事儿,闹得娘也有几分不高兴呢。”
自从蕙娘入府,权夫人对她是大力提携,几乎可以说是她的最大靠山。她要动怒,对蕙娘的确是有影响的,蕙娘还是笑,还是不说话。正好孔雀进来,她便和孔雀说些家常琐事,隐约只觉得权季青看了她几眼,眼神灼热,令她双颊刺痒,可蕙娘瞥过去时,又没能抓个正着。
这样暧昧情挑,在烦扰之余,的确是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大抵在明确知道自己为人垂涎注意时,只要此人不是过分低劣丑陋,这女人心里总是有点窃喜,蕙娘虽然出类拔萃,可一点根性也无法改,可就越是如此,她心底狼冷静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权季青看单子这短短一刻钟,她几乎是数着沙漏过的。
“安排得妥当!”好在他也没有故意做作、拖延时间,用正常的速度审过了单子,甚至还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处。“要是一般管事来办,这多东西,怕不要四五万两才能办下来?嫂子这是一下就给削了三成……是预备动用您的面子来办了?”
“这点小事,也无须动用什么关系、人脉吧。”他在正事上的确是敏锐的,蕙娘笑了笑,“府里开四五万两,里面总有些好处在的。以后也就罢了,头回办事,我总是要拿出一点表现来的。”
“这……”权季青眉头一蹙,倒是很为蕙娘考虑,“新官上任,火烧得太旺,也会激起底下人的反弹啊……”
这又是一个话题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权季青,等他自己告辞。两人默然相对,气氛很是怪异紧张,过了一会,权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温良面具,终于碎去了,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嫂子,我这长篇大论都在喉咙眼了,您倒是往下问一句,也让我卖你一个人情呗?”
权夫人对此事的真实反映究竟为何,说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面上还笑着,可语气已经冷了下来。“我知道四弟想说来着,可我一直没问是为了什么,四弟你这么聪明,不至于猜不出来吧?”
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处,一个冷得怕人,一个热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虽未作色,可气势是出来了。她是辣气壮:觊觎有夫之妇,那是伤人伦的大罪。权季青不能将情绪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没有包含更深的心思,这一个轻浮无行的大罪,也是躲不过去的,在这一刻,蕙娘毕竟是在道德上占了上风。
权季青唇边逸出一缕从容微笑,双眼粘着蕙娘,他浑身气质似乎为之一变,似一块灼热的冰,在绝对的热情中透出了绝对的冷静。——他忽然变得非常抢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胆,“二嫂,你我年岁相当……实则有些事只差在毫厘之间,我这么说,二嫂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来。”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扫室内,见只有孔雀、绿松在一边陪侍,便也把话说得大胆了一点,“再说,那是没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说我为妻。换作你们家别人……”
这浓浓的不屑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可权季青却仿佛未闻,这头年轻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兽,正肆意地展露着他的危险,甚至连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间的道理很多,可不论这些花言巧语有多动人,大道却只有一种:弱肉强食,最强大的人,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望着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经极为清楚:不论能否做到,起码他权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国公府的最高点,来夺取他想要的女人。
从他这笃定的气势来看,恐怕蕙娘愿意不愿意,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个权仲白,处境居然也没有比她好多少。这有个异母兄弟,心心念念地要把他给害死呢——夺□子,已经不是把权仲白赶回东北老家就能办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帮子那个‘武大郎’给药死,西门庆能强抢民女吗?
“你的话很有道理。”蕙娘这会倒没那么严肃了,她甚至还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真实情绪。“最强大的人,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甚至还冲权季青眨了眨眼,带了些戏谑,“猜猜看,我想要的东西里,包括你想要的东西吗?”
权季青眼底亦闪过一丝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朗笑出声。
“说笑、说笑。”这个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里。“嫂子说得对,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我不好,心里思绪太浓,竟形诸于外,倒是打扰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常妈妈向母亲自辩时,已经点出,当时您和几个管事媳妇说话时,其实是自己说漏了嘴,带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该不高兴’。当时在场的,也还有您的几个心腹丫头。”
他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两个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缩,权季青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竟冲她们二人露齿微笑,这才又往下说。“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传话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边……这消息,算是我送给嫂子的吧。”
说着,便将单子一袖,欣然道,“我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么吩咐,就只管派人过我屋子传个话。在这件事上,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蕙娘坐着没动,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头风大,仔细别闪了舌头。”
这点讥刺,权季青哪里会放在心上?当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从背影来看,还是那样翩翩俗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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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松和孔雀自然都吓得不轻——虽说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算太大,可绿松还是屋里屋外地绕了一圈,这才回来和蕙娘说,“应该是没人能听见,这会大家都忙,歪哥在那边哭,热闹着呢……”
蕙娘点了点头,却丝毫不提权仲白,只是吩咐绿松,“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必要说谎。看来,常妈妈背后,不是拥晴院,就是卧云院了。”
绿松眼底闪过几许讶异,可还是顺着蕙娘的话往下说,“是啊,您露出这个破绽,她们自然也就抓住了。这是料中事,没什么好吃惊的……可现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点谣言而已,有什么好收尾的。”蕙娘并不在意,“你这是被吓傻了吧,不管哪个妈妈把话走漏出去,这个人肯定靠向祖母、长房,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件事,要瞒着拥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拥晴院的人?婆婆怎么问我?我不问她都好得很了!”
绿松和孔雀的眉头都拧了起来,绿松若有所悟,“您这是投石问路……”
“不错。”蕙娘点了点头,“我早就有所怀疑——虽说娘和祖母之间,似乎有所分歧,可这分歧,是意见上的分歧,却不是立场上的分歧。这件事,祖母根本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调,不过是要试试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许讥诮,“这是她们特地出的一道考题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国公府,行事真是处处离奇古怪。我们这样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妈妈会漏出话来,是否也是一重考验呢?绿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还是一心烦恼权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么什么都不和我提——这可是您的心腹大患,听他意思……”
“听他意思,那是冲着国公爷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断了绿松。“甚至对我还有非分之想。是,这我们都听得出来,可你有凭据没有?总不能凭着我们三个人的瞎话,就冲姑爷和娘他们告状吧,我看连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着说我过门。”
见绿松还要再说,她摇了摇头,“这件事,目前毫无办法,想必在他羽翼未丰之前,也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两个丫头都没话说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么一会儿,孔雀忽然冲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爷有这性子,您还犯什么愁……”
这显然是一时不察,把心底话给叹息出来了。话说到一半,孔雀就吓得捂住口挨向绿松身边,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说话,却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她喃喃说,“都是一个爹生的,这么大的心思,怎么就不能分给相公一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基情这个小野心家……真是的,早生几年多好,肯定就毫无障碍地继位了,和你二哥真是黄金拍档。
~二更来了,昨天晚了一小时真不好意思!我去吃水果,现在的脐橙正是甜!
95、缘分
95、缘分
虽说起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波折,但一两个月内,常妈妈、云妈妈陆陆续续,也将这张新单子上的物事都置办完全,康妈妈走账往权季青那里支领银子,惠安媳妇时不时来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说说话,这四个人各司其职,事情倒是办得有条不紊,蕙娘并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闲不是去两个婆婆跟前请安,往雨娘处和她说说话,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带歪哥:最近随着小牛美人胎重,宫中是非又多了起来,婷娘才刚入宫没有多久,脚跟都还没站稳,还不到入宫请安的时候。
也许真是因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么闹小毛病,歪哥都丝毫没有磕绊,进了深秋也没犯咳嗽闹感冒。三个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连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两个时辰,这么十多斤重的大胖宝贝,谁也受不了。终究还是给他放到了童车里――就是这样,歪哥也就是哭了两天,便也惯了,自己醒来的时候,只是饶有兴趣地啃着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时候理会,大多数时候,还是毫不在乎,只顾着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对这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心思是有点复杂的:因为不用她来带,每日里抱着玩一会,确实觉得他白嫩嫩的挺可爱,但要说真有那种护犊的心,似乎又没到这个地步。倒是权仲白,年纪毕竟是大了点,对她不冷不热的,两个人话算不上太多,可对儿子却粘得慌,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给儿子换过几次尿布,闲来无事抱着亲亲嗅嗅的,在父母之间,歪哥倒是更喜欢他来抱着。有时候蕙娘抱他,他还要哭呢。
蕙娘一赌气,越性同权仲白发狠,“好,好。我们家看来是要严母慈父了,这会他还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正说着,歪哥头一歪,又在她怀里嚎起来。这当娘的一听此声,心里就是一揪――也有几分烦躁,“怎么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时辰了。”权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这个,果然,稍微一点孩子的脸颊,这个精精神神的小歪种,顿时便张嘴吮舌,做出种种憨态来,总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骂了一声,“这个小歪种,要吃这一点,最像爹了。”
“哦。”权仲白现在和她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从前可能还要顾及君子风度,和她唱反调时还要犹豫犹豫,现在是张口就来堵蕙娘。“一旦不对胃口,连一口都吃不下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那不是贪吃,是会吃。”蕙娘是很喜欢和人抬杠的,“哪里和你儿子似的,将近十个乳母的奶,他谁都吃,一点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认奶,认着你的奶不肯放,”权仲白随口道,“你现在还能脱身出来办事?怕不是就只能专心在立雪院带他了。还嫌他歪种,他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无话可说了,见权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里?回来吃饭吗?”
“今儿不回来了,”权仲白说,“在子梁家吃饭,吃完饭回来。”
自从她怀孕以来,权仲白能回来都回来吃饭的,唯独去这个子梁少爷府上就有几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为杨善榆,乃是陕甘巡抚杨氏长子,也是名门子弟,却不从科举出身,一意钻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药上是立过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个六品散官,这几年来声音不多,似乎在钻研新的火药配方。蕙娘也有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听权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样多达官贵人,求你去和他们交接都求不来呢,你倒好,得了闲就在家里消磨时间,丝毫不出去交际,唯独和他关系那样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时常往来。”权仲白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隔着屏风和蕙娘说,“不过我的朋友的确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样容易寻到呢?”
实际在这一点上,蕙娘更没有资格说他,她自己的朋友还要比权仲白更少一点,尤其权仲白可能还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荡子结为知交,可她这样的人,谁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却有冲突时――就好比权季青――双方还谈什么结为知交?恐怕连最基本的善意都不会有……
想到权季青,她不禁有几分烦躁:这头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杀兄夺**的盘算,简直是有逆人伦,平时表现得极为淡然从容,丝毫没有破绽。自己刻意回避了一两个月,权季青也根本不过来主动接触。只是每每在拥晴院碰面时,此人眼神,总是大有文章在。权仲白就在边上呢,那一眼之间的热度,却好似要烧穿她的浏海,在额心烧出两个洞来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实不难揣摩,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强,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权季青连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说出口,那么她虽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却未必会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诸于口,便正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这都成亲一年多,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内,被小叔子这样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烦――越烦,也就越对权仲白有点失望――这人,总是经不起比较的……
可她要这么往下去想,那就等于是中了权季青的计了。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好被权仲白看见,他从屏风后出来,一边还系着纽绊,“怎么,有心事?”
“家里的事。”蕙娘不由分说,就先白了权仲白一眼,“都赖你,耽搁了我半年……”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权神医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他本来漫不经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着她:说来不错,当时约定半年之内,她不能对长房出招。可没有多久,清蕙就怀有身孕,这半年的时限过去之后,她已经又是闹胎儿横位,又是闹血旺头晕的,他跟着闹腾,倒把这事给忘了个精光……
“对了,”权仲白便道,“说来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为了谈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吗?倒是可以顺带着也让你和子梁太太见上一面。”蕙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闲来无事,怎能随意出门?”
见权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胆小,辜负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为自己辩驳,“从前在家时,出门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过门的?你这是又要扯我后腿嘛……”
“大**是大**,你是你。”权仲白说着就唤人,“给你们少夫人备辆马车,再往娘那里送句话,今晚我带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请安了。”
绿松迟疑着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可这丫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应了,“哎,这就去办。”
说着,也不去看蕙娘脸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气得猛捶权仲白的肩膀,“好么,我的丫鬟,不听我的话,反倒听你的摆布――”
权仲白哈哈朗笑,将她搂在怀里,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顶着她的鼻尖道,“错啦,你站的是权家地,吃的是权家饭,这是立雪院的丫头,我们的丫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丫鬟。”
的确,随着名分变化,丫头们名义上的主人的确变成了权仲白,可他从前和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几乎毫无交流。像如今这样大剌剌地指使着来去办事的,也是近日才养出来的习惯。可这种意志冲突的情况下,绿松居然选了权仲白,这着实令蕙娘有几分郁闷,虽说权仲白带了药香的体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有几分心猿意马,可二少夫人还是很矜持,她哼了一声,闭着眼侧过头,“我不去,你就会诚心给我添乱。”
“你也有□个月没有出门了吧?”权某人一点都不气馁,“我这哪是给你添乱啊,我是心疼你被关着那。想当年……呃,你身为守灶女,肯定要时常出门巡视生意。”
一听就知道,他对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无了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蕙娘的反应,蕙娘便绷住脸,不给权仲白看出端倪。权仲白又续道,“自从过门,一年多了,都没怎么出过门,出去走走又怎么了?大**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会这么安分的。”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最后一句打动了蕙娘。想一想她闷在立雪院里有九个多月了,每天一抬头,都是这熟悉的天地房屋,为权仲白一说,她也的确有些蠢蠢欲动,思来想去了一番,虽不说话,可权仲白唤丫头们来给她打扮的时候,蕙娘就咕嘟着嘴,没有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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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去阁老府那几次,路都是走熟了的,无甚可说。今日去杨善榆的住处,走的就是朝阳门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还多,权仲白还想给蕙娘指点一番街景呢,可没想到蕙娘比他还熟,“这是老王家卖金钱肉的,那是这会才出的坛子,卖豌豆黄绿豆黄的,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个杂耍摊子,卖大力丸的。再朝东走走――那是春华楼了……看什么看,你不说了吗,我是守灶女,平时肯定要经常出来行走,我在东城那一块的名号,还颇响亮呢。”
“真的?”权仲白不免有几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这名号是挺响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镇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学市井中人的腔调问蕙娘,“是哪条道上的小尖斗?嗯?盘正条顺,招子又亮,原是相爷府的千金――哎哟!”
蕙娘捣了他的软肋一下,“我不同你说了……你自个儿回去打听打听,东城一带,谁敢动齐佩兰的铺子,你就晓得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打理几间铺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没有不来勒索的,见我年纪小是个不懂事的小东家,除了账房是雄黄来当之外,余下掌柜伙计们欺我年纪小,借机生事的有的是……”
见权仲白听住了,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好汉不提当年勇,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哎,算啦算啦。”她说,“也就是小打小闹,和你的丰功伟业比,没什么可提的。”
也的确,权仲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远赴漠北去给先帝寻药了。焦清蕙开几间铺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声有色,这和他的功绩似乎也不能比。可权神医竟像是没听到她的说话,他依然还在出神,过了一会,才低声道,“齐佩兰……我先也听祖父喊过你佩兰,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没有用本名的道理。”这没什么好瞒着人的,从前不说,那是权仲白不问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单名奇字,起个谐音,便是齐佩兰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时候也称我佩兰公子,免得带出闺名,终究不雅。”
“唔。”权仲白面色深沉了几分,竟不再说话,双目神光闪烁,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经陷入了沉思。
毕竟要接受家里商业,焦四爷去世前一两年,蕙娘以齐佩兰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闯出过一点名号的。虽然限于年纪、精力,无法做得更大,但东城一片她的几间铺子,现在还经营得不错。蕙娘原以为权仲白从前听说过她,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她静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冲权神医挑起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没什么。”权神医漫不经心的,“纫秋兰以为佩,你这个名字,起得很雅啊。”
这个典故,出自《离骚》,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兰’去了,权仲白竟能一语说中,蕙娘也有些吃惊,她扫了权仲白一眼,待要说话,却又觉得气氛还是有几分古怪:权仲白一手抚着下颚缓缓搓摩,很明显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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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已经先行使人来打过招呼了,可两人都到杨家下了车了,主人杨善榆居然还没有回来,主母蒋氏很抱歉,不断向蕙娘解释,“相公就是这样,这边答应得好好的,那边有些什么新动静,心思就又立刻被吸进去了……”
这是个很美貌的**,只是形容有几分清瘦憔悴,气色干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爷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润泽之意,说得通俗一点,那就是正当龄、已破.身的妇人,云.雨却并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丧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带了有几分黯黄。她谈吐柔和,对权仲白也相当礼貌,只是礼貌中透了熟稔,这解释也是冲着蕙娘而非权仲白,可见杨子梁的**病,他已经是一清二楚。
果然,权仲白丝毫不以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过来,一来带内子认认门,二来,也是带她见识一番子梁那些巧夺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带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还能直入书房,已经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蒋氏果然亦没有任何意见,只含笑让权仲白,“务必要留下吃了饭再走,我这里再派人去催催他!”
说着,两位**相视一笑,权仲白就带着蕙娘直趋男主人平时起居的前院――这个院子,居然比后院还要更大,看来是两叠院子打通了盖起一个大堂屋,里头有无数钢铁器物,透过窗户看去,仿佛一个大仓库,权仲白领着蕙娘进了偏厅,这里也有许多条案,摆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认得,甚至难以名状,有毫无外力,兀自摆动不休,连幅度都不曾变化的的小铁摇轮,还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无穷倒影的几个玻璃镜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这个地步,物件材料贵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所求着,无非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而已。这个小仓库,的确是比什么美景,都能引起她的兴趣。
可权仲白却没在此处驻足,他带着她直进了最里头一处空地,一边还道,“小心些,这里是有火药的!”
唬得蕙娘凑到他身边了,他才拿起一个极大的金刚罩,一截木头并一个小小的炮仗状物事,将木头摆在炮仗之前,点了引线,便将罩子一罩,转头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战她的胆量,试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谁跟前服软,都不会在权仲白面前认怂的,她虽也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大感新鲜,手一背头一抬,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时只听得罩内一声闷响――那炮竹已是炸开了。
他便揭开罩子,拾起木桩来给蕙娘看:只见木桩背后溅满了细细碎碎的红色颜料,连着罩子内部,也多出了一些细小红点,想是炮竹里炸出来的,可木桩另一面却完好无损,依然还是原色。
“当时工部那场爆炸,我是最先赶到帮助救人的大夫。”权仲白说,“毛三郎被救出时,我就在现场,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还算清楚,我问他伤在哪里,他说是胸口有铁珠嵌入……这倒也是看得出来的。当时靠在柱子边上,乘皮肉还没凝固,我立刻就为他拔除了许多小铁片,又因为还有旁人情况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创药让人给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开了。当时兵荒马乱的,再回头他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之后也没有找我,不过当时我想,我这里毕竟忙,他要没有什么后患,也就不会过来了……”
他冲蕙娘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你也明白啦,这个毛三郎,肯定是有问题。我猜他这一次报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谁会在此事中获得好处呢?可仔细一想,其实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铃声,一位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铜铃,一边摇一边进了屋子,冲权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就扫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顿时是瞠目结舌,话未出口,便断在了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迟了一点,不得不说,老菜帮子记性一直都是很好的,而且心里很能装得住事,这一点,不比小矫情差啊哈哈哈。
今晚单更!明晚有长评55+的双更!otl,我到刚才才发现原来长评昨晚何时竟有多了一条,今晚写,来不及了,明晚吧,摸摸!
谢谢香雪海同学的长评,和candynashville同学、flank同学的地雷!
96说破
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见她的青年男子,惊艳者自然不少。只是能进到老太爷、焦四爷身边的子弟,亦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之辈,即使有波动,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这个杨善榆,一眼之下竟为她容光所慑,还竟表现得这么明显,倒让蕙娘得意之余,又有几分尴尬。她笑着望了权仲白一眼,尚未说话时,杨善榆已经回过神来,收拾了面上毫无掩饰的惊艳,夸奖她,“嫂子生得真美!”
权季青也说过几乎一色一样的话,只是他温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杨善榆此时神态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记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时曾被认作个傻子——如今虽说也算是功成名就、事业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与天真,使得他说出什么话来,似乎都不至于让人生气,反而令人对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气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礼了,随意抿唇一笑,就算是揭过了这章。倒是权仲白笑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听他语气,甚至比有时候和权叔墨、权季青说话还随意,杨善榆把铜铃搁在桌上,自己笑道,“哪里,我已经挺会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边,我忍着没夸新入宫的白贵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唇角一抽,有点无语了。权仲白哈哈大笑,“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听人说了,当时你虽什么话也没说,可神色却没掩盖,白贵人尴尬得不得了,还好皇上没和你计较。”
“这种事,皇上哪里会和我计较。”杨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释的意思,“见了美人嘛,总是会赞叹一番的,我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别往心里去。”
说着,一扭脸,似乎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又若无其事地同权仲白道,“子殷兄你来得正好!上回所说,广州那边新出现的一种洋枪,我已经拆过看了,这才刚仿制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还有据说新出了一种洋炮也是极威猛的,要运来也不知多久。现在南边形势吃紧,我已经说动皇上,让我南下去实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欢抛妻弃子去战火连绵的南海掺和,蕙娘管不着,可权仲白要想如此浪荡行事,她可受不了,虽然碍着杨善榆就在一边,她不便大发雌威,可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权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现了。
权仲白在杨善榆跟前,也显得很放松,不似从前在外人跟前,总是划出一条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齿一笑,轻松地道,“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于虎啊。”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蕙娘银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杨善榆连声道,“是我没想到,唉,我真是光顾着高兴了,今日处处都很失措!”
说着,他竟不禁握住权仲白的小臂,也不顾蕙娘还在一边,就低吼起来,“我能下广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终于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兴奋,权仲白同蕙娘两人自然也免不得凑趣,权仲白给蕙娘使了一个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仓库,返回去找蒋氏说话。正好蒋氏正站在院子里,隔远看厨娘做菜,见到蕙娘来,两人彼此一笑,蒋氏便吩咐丫头,“让她别放那么些盐,今儿已经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汤,只放小指甲盖还少些的盐就够了。”
说着,便请蕙娘进去说话,一边叹道,“这年头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厨艺好,脾气就越大。只顾着和我顶嘴,说盐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里知道,少爷最不能吃就是这咸东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随意一张望,便瞧出杨家处境:钱是有,夫妻两个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陈旧了,只怕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服装,蒋氏大美人的底子,被这半旧衣裳、憔悴脸色,倒衬出了三分的幽怨。想来尽管杨善榆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可她这个少奶奶,却未必过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这是因为少爷的病——”
“前回神医给把了脉,说是用心过度,血瘀又有浓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针灸,而且连盐、辛都不能多吃,”蒋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恭维蕙娘,“当日嫂子出嫁时,我也有份过来喝酒,真是好身段,只听说你美,今日一见,确实是真美——也真有福气!”
这话真饱含了辛酸与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蒋氏也挺能交际,两人说了些话,蕙娘才知道权仲白和杨善榆实在是早有前缘,杨善榆曾经跟在他身边游历过一两年,以便随时针灸治病,甚至还和他一道去过西域极西之处。也就是因为他的妙手,杨善榆才能摆脱结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还从权仲白这里学会了一些医术皮毛,两人亦师亦友,据蒋氏说,“虽然人人都说权神医架子大,不好请,但就我们看来,竟是个极和气的人,半点都不摆谱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摆谱了呗,这杨善榆要是个女儿家,恐怕权仲白又要闹着娶她了。蕙娘有些说不出的酸意:权仲白在她跟前,可从来都不会这么放松随意。她固然喜欢和他无伤大雅地争斗几场,再轻而易举地获取胜利,可休战时分,总也是希望权仲白能随兴一点儿,别老怕被她套话、挖坑……
既然是密友,权仲白、杨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气,这一顿饭吃得还是挺随兴的,杨善榆说了好些自己在钻研的奇物给蕙娘听。“这还是我族妹南边传回来一本书上写的,连我刚开始都不信,这水烧开了,能有这么大的力道,甚而连车都能带得动?可这一试验之下,你可别说,还真能成!”
蒋氏见他说得高兴,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便给他搛了一筷子菜,“慢点说,菜凉了……”
杨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继续往下说,“按那书上画的图,我还真给打出了两个铁缸子,做了个能带着开动的小车头,可惜用煤很费,不过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开出去。”
权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却听住了,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物事可能发挥出的种种作用,一时不禁便道,“怎么不继续往下钻研呢?这可比火药挣钱多了……”
一听到挣钱两字,蒋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来,这位少妇性子柔弱,素来是不能如何节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几眼,善榆都没接到翎子,自顾自地就要给蕙娘画图,“还是不成,连族妹都说,觉得这个能挣大钱。可技术上克服不了,按它那么造,太粗陋了。”
他有点黯然,“皇上这里,火药方子又要改进,离不得人。”
他频繁提到族妹,已经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现在被她调.教得日趋精明,这个翎子,他接着了,“子梁族妹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现在广州住着。她对西洋来的任何书本匠人都有极大兴趣,还拉着桂家少奶奶学什么英吉利语、拉丁文,什么世界海图地理,这几年来,往京城寄了很多书,有些书经她寻人翻译,甚至能呈贡御览,皇上都看得很有兴趣。连我都受惠,好几本泰西一带的解剖学论著,对我有很大启发。”
杨善榆也是频频点头,“虽未见过一面,但实在感谢她,几乎同感谢子殷兄一样多。她送我几本几何学、代数学,真是生平未闻,连老师们都如获至宝。”
“心里也惦记着亲戚呢,回回捎书,都不忘了捎带些广州特产,但是新鲜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蒋氏难得能插得进话,“我们没什么好回送的,提起来都臊得慌。”
听杨善榆的意思,简直对这个许少夫人有几分崇敬了,就连权仲白那个老菜帮子,也是罕见地又露出了欣赏之色……蕙娘不大高兴,“西洋来的书本,我也有呀,祖父对这些学识也很重视的。代数方程式,我也会解,只是这东西终究无法学以致用,不过是玩物而已,便没深入——”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杨善榆这时候压根就没把蕙娘当个女人来待了,筷头一指蕙娘,大模大样地便道,“这要是玩物,天下间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凡是我那屋里造出来的物事,就没有不用上代数几何的。日后倘若那蒸汽——蒸汽机能造出来,怕也都要归功于那几本书呢。”
他忽然又有几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从这几本书来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没个人去取回真经,那怎么行?七堂妹说,落后就要挨打,这话好有道理,再这么落后下去,只怕欺负上门的,就不止这一支南洋海盗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说老实话,她可很少站在这样高度上去考虑问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权仲白这会就操着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调,只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想,那你可就不该去泰西啦,还是老实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药吧。这回交战,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弹,只怕南边还要再更吃亏。”
这么快快活活地清谈了半日,连饭都没好生吃,要不是权仲白主动开口,这话题可就拉不回来了。“子梁,这次过来,是想再参详参详几年前那件事的。”
一谈起正事,蒋氏立刻就起身回避,杨善榆微微一怔,扫了蕙娘一眼,一时没有说话。权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释给她听……你嫂子出身特别,这件事也许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别?”杨善榆还反问了一句,“这怎么特别——”对于京城流传已久的那种种故事,他居然连一个都不曾知道。
权仲白只好略作解释,杨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个中关窍。他给蕙娘解释,“你刚才也看见了,实际上火药爆炸,只在瞬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间转过身子,为铁珠嵌满全身。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燕云卫的人却未必懂得,只怕调查时候也就掠过了这一点,半点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毕竟胸前受伤,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采取别的手段,也不至于这么两败俱伤。”
“但燕云卫的人却忽略了一点,”这个杨善榆,说起这种学问上的事来,实在是神采飞扬,和权仲白扶脉时同样,都散发出一种自信稳健的风采,让人将他的莽撞与天真遗忘。“火药还在研制期间,每次配比都有细微差别,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在的那个仓库里,有很多这样的药粉,非常活泼,很容易就会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规,全是以瓷罐分别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连珠炮,而不是当年一样的巨响一声。很明显,是有人把药粉聚在了一块,阴谋想要害死当时在后屋做事的配药先生们。这才只有会出现若干个罐子,而只有一声巨响的现象。”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旦爆炸,瓷片乱飞先于铁珠,铁珠入肉,没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权兄回忆起来,他胸前可没有什么瓷片,以此可见……”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药的时候,先有一坛子小小炸开了,他已经是受了轻伤?”蕙娘的兴趣也被调动起来了,“可这炸开那还了得,声响就不说了,别的火药难道就不受影响——”
“受。”杨善榆说,“如果他是在倒最后一坛火药时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温,火药转瞬间随时可能被引爆。这时候他往外跑,其余人从里屋出来看情况,此时已经大炸,他跑得快脱出生天,余下那些师傅,便很可惜……走脱不了了。”
看似令人费解,处处难以说通的现象,为杨善榆分析起来,真是鞭辟入里。他又补充了几条推测,顿时丰满了毛三郎的行动:很有可能,他是预备压出一个大‘爆竹’,再牵出一条长引线,如此便能毫发无伤地引爆此物。也许他还有几个同伙帮忙,只是跑得都不够及时。这都是完全能说得通的猜测,余下的问题只有两个: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又是谁让他这么干的。
即使蕙娘一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稍一细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军用火药,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药方制作,这不存在商业上的竞争关系。任何一个大秦子民,也没有不盼着大秦军队能早日扬威万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毕竟这庞大军费,到最后还不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两淮富裕之地,从上到下又何尝不是大伤元气。这幕后主事者的居心,实在是非常险恶阴毒,哪里是大秦子民能做出来的事?这件事要有人指使,这群人所图,必不在小。
杨善榆说到这里,没往下说了,又看了权仲白几眼,两人似乎无声地交流了一阵,他方续道,“在这一点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点想法的——当时西行,我们走得最远时穿过了从前在北戎辖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见识了几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间为争抢草地水源的火拼。这留下来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内部的弱小种姓,他们用的火器比较原始,属于几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罗春的亲卫军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手持的火器,丝毫都不比关内差,而且弹药也很充足……”
“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这点上倒不吃惊,她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报了。北戎除非是从西边买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从大秦境内,一直源源不绝地和罗春做军火走私的生意了——虽说这可是一查出来就要掉脑袋的事,可利润肯定也非常地高,砍头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说山西帮,似乎就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蕙娘一时还没想明白呢,见杨善榆和权仲白都没有说话,不禁用心沉思:这才只片刻,她就觉出了不对,寻思出一种可能来。饶是以她的见识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群人为了自己的军火销路,不惜干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是这样倒也就罢了。”权仲白说,“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时,北戎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段,这时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战力提升之下,将他们灭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北戎都覆灭了,还有谁和他们做生意?”
这群人,是为了自己的钱财,不惜操纵大秦的政局变化、乃至是战局变化……连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简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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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当晚都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两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并肩躺下了,她才低声道,“你一个郎中,管这些事干嘛。真要有这么一伙人,工部都敢炸,难道就不敢暗杀了你吗?再说,你又没有心腹力量,这怎么去查?要我说,要么撂开手别管,要么,查出一点眉目,掌握了一点凭据,就甩给燕云卫吧。”
“燕云卫虽然威风八面。”权仲白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可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来也就罢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实在对不起良心。有了凭据,我自然就给封子绣送消息,不会涉入过多的。”
“这还差不多……”蕙娘满意了一点。“你那么粘儿子,以后也得多为了歪哥想想,别学杨善榆,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权仲白的语气很微妙,似乎有点失望,“不是这个性子,他也做不出这番成就。虽说在世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可在我心里,他比一干高官厚禄尸位素餐的官老爷,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么,我对他有意见,你还不满意吗。”蕙娘语气更酸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缺了几根筋,人家看你媳妇看得都呆了……”
“他见了美人一直都这样,”权仲白轻松地说,“什么时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担心呢。善榆这个人,心思浅白直爽,其实也不大适合在宫廷中打滚。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和他打交道,心里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谈谈说说,无须顾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谈者也不是甚么追名逐利、钩心斗角之事,忽然间她又有点气馁:是啊,这不就是权仲白所追逐的东西吗?在他心里,岂非一直很是欣赏杨善榆这样一心一意地钻研着自己的学问,超然于这滚滚红尘之上的人物?
他说得不错,比起一干黑心无赖贪得无厌的下三滥王八羔子,杨善榆是要可爱得多。就连蕙娘都不得不承认,听他说那些奇物的制造使用,能勾起她许多奇思妙想,许多已经忘却了的,对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兴趣……今晚,她算是觑见了权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确是个脱俗的人,也唯有另一个脱俗的人,才能成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视战乱危险、世事纷扰于不顾,望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远大目标而去的情怀。
可……难道她就不明白这脱俗,难道她就不可以脱俗吗?她一样可以欣赏这份超然于世的情怀,她明白这种生活的好,可这生活,离她毕竟是太遥远了一点。
她不爱这等时刻,这种思绪,总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当然也是个人,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这一点,她的完美背后蕴含了无数的血汗和努力,甚至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这份强悍霸道,她已经渐渐地不能承认她的能力也有极限,其实很多时候,她的选择比任何一个人都少,她也不过是一个任凭命运摆弄的玩偶。
“今晚他说的那些东西。”她不禁把头靠到了权仲白肩上,语气不知不觉,有点委屈了,“曾经我也是很懂的,可现在……”
“可现在怎么?”权仲白的语气也温柔了下来,头一回如此软而宽容,“为什么不能懂呢?”
“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轻声说,“可我没工夫去想,权仲白,我现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衬着我越伧俗。连琴,我都有很久没有弹了……”
“这不怪你。”权仲白低声说,“换做我是你,也许我也会同你一样……”
他压低了声音,靠近了蕙娘的耳朵,像是要和她道声‘快睡’,可一开口,却又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要害你的凶手,还没有浮出水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权二多高洁一人,哪顾得上吃醋啊,这不是担心小娇妻的人身安全去了吗,你们这些人,啧啧啧啧!
明天就是1221了,虽然不信这个,不过真要毁灭了的话,这故事没说完是个遗憾吧哈哈哈哈。今晚双更,8点半来看二更哟!
PS谢谢心欣和一位无名英雄的地雷!(是不是没设置读者ID所以投雷不显示啊OTL)
97查案
清蕙身子一绷,倒也没有装傻。权仲白心里明白:他问老爷子在先,老爷子见孙女在后。虽说他本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少不得提醒孙女几句,令她注意作答。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句话不说,事实上还是想给清蕙自己开口的时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
实际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里也就越沉重阴霾,权仲白不爱动心机,不代表他没有理解心机的能力。只是他也有点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单纯觉得不便启齿,所以才没有开口呢,还是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机。
“是牵扯到国公府?”见清蕙不说话,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牵扯到国公府,你有什么不好和我说的?”
“没凭没据,怎么取信于人?”焦清蕙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她在处理大事时常见的态度,平时那轻易便容易被触动的挑剔脾气,此时全散了开去,余下的是绝对的冷静底色。“我才进门没有多久,就血口喷人,离间你和家人的感情,你会怎么想我?”
这想法当然不能说错,可权仲白总是有点不高兴的:说句老实话,他对焦清蕙,从一开始就没有很高的心防。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这样不打算纳妾的,不说心心相印,起码两个人携手一世养儿育女,是可期的事。单从夫妻来论,他对焦清蕙应当还挑不出多少毛病来,可焦清蕙对他,却始终是隔了一层,总把他当作了外人来待。
“那么我也就不问了。”他的声调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气,焦清蕙的脾气只会更大。可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她从来都不会有任何脾气的,他表达了不满,焦清蕙立刻就让了一步。
“话都挑开了,难道还真的什么都不和你说?”她半支起身子,从权仲白身上跨过去,把油灯给端进来了。在床头长板上一放,人伏在灯边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睐——毕竟是生过儿子了,纵使无心,依然有丝丝风情流露——只是一开口,这旖旎的情调便被清冷的嗓音给破坏了。“我倒是一直想要问你呢,前头达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谢?”权仲白见她顿住了,便有点不肯定地说,“应该是姓谢没错。”
“和那位谢姑娘,去世缘由,当真是因为疾病吗?”焦清蕙不紧不慢地问。
权仲白眉头一皱,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说,“谢姑娘我不知道,当时我人在外地,根本赶不回来。但她是藩王外孙女,深得外祖父喜爱,从小被养在身边。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当。起病时必定也有名医过来扶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个人,尤其是要害一个权位很高的人,通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这个起码是能瞧得出来的……至于贞珠,我亲自给扶的脉,她是中毒还是生病,难道我会摸不出来吗?天下间要有这样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会是她了。”
要说前两任准二少夫人是出于暗害,这就是个很险恶的猜测了,他虽没动气,但心里也不大舒服:会阻碍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几个。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拨,都不会把挑拨给端上台面来。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应了一声,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为了查明此案,有时候总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坏去想,可这么个做法,是肯定讨不得神医大人的喜欢,我难道还嫌你不够厌弃我吗……”
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这个焦清蕙,一计不成,立刻又换了一种办法。可权仲白也就吃她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点软了,“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猜测,的确只能自乱阵脚。”
他多少还是有几分埋怨,“你应该早告诉我的……现在说也来得及,究竟用什么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发觉的,是什么毒,解毒了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的脉象可一点都不像是中毒后元气虚弱的样子……中了神仙难救的人,就算活转,也始终终身都不能真正痊愈的。”
“神仙难救?”一听焦清蕙的语气,权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已经闪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么会以为我中了这个?”
权仲白不想把李纫秋的事情拿出来说嘴,他迟疑了片刻,便将嘴凑到清蕙耳边,轻声说,“若你中的是这个毒,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后黑手,彼此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许实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才断然道,“给我下的是什么药,其实都没有查出来,只知道问题应该是出自冬虫夏草,很可能经过精心熏制,因此带了毒性,头一道药没进我的嘴巴,丫头们拿药汁浸了馒头粒,塞到了猫嘴里,那猫当时就抽抽死了。后来拿药渣熬了第二道,试药的死囚抽了两个来时辰,当时好了,可后来第二天也没缓过来,睡下去就没有起来。说可能是断肠草,但恐怕断肠草都没有那么毒。”
这不像是神仙难救!中了神仙难救的人,虽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会死得如此热闹的。
“药渣还留着没有?”权仲白眉头紧皱,一头又不禁埋怨蕙娘,“唉,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药力尽失!你应该一进门就和我说清的,那时候说不定还能尝出点什么来。”
焦清蕙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权仲白,权仲白没好气,“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我知道你当时心里恨我,恨我不愿意娶你。但是安稳活着重要,还是斗那一口气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她一抬头,倒是答得傲。权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条细白的脖颈摇一摇,他咬着牙道,“你还说你不矫情!”
这药渣当然没有丢,但却为焦阁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后的事了。虽说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权仲白既然已经知道详情,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来,两人靠在床头,由他盘问了矫情许多当时的细节,连前后时间都问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着道,“昌盛隆是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大秦的冬虫夏草,几乎是我们权家独门垄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说昌盛隆背后有没有权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们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来,要走昌盛隆的线,往你的药材里动手脚,这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出纰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会更顾虑宜春票号。”
焦清蕙神色一动,“乔家——有这么大能耐吗?”
“还得看手法。”权仲白说,这件事也的确令他疑云满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样,没有成形的想法,是不愿说出口来的。眼看夜过三更,两人也就各自躺下,权仲白瞪着帐顶,还在想心事,身边焦清蕙是翻了一个身,又翻了另一个身,看起来,是还有心事没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动来说,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还是有点闹心?”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权仲白现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该如何同矫情相处了,对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来说,宽泛的安慰除了让她看不起你之外,并无任何作用,能打动她的,还是务实的分析,他放宽了声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错,权家周围又有重重把守,刺杀你怕是痴人说梦。要对你下毒,下在吃食里,你尝得出来,下在药里,我尝得出来……不论此人在府内还是府外,要动你的性命,已经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悦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怀里来,玩着他睡袍上的纽绊,“也不是害怕这个……就是在想,这要是最后查到了府内人,你会不会又要怪我了。”
权仲白不禁失笑,“你这个人真正奇怪,难道我还要怪你没被害死?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帮亲不帮理?”
他的声调也沉了一点,“你放心吧……查到是谁,自然要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不管是府内还是府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焦清蕙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话里却似乎并不太高兴,权仲白有点纳闷,“怎么?”
话一问出口,他自己也想了起来:焦阁老现在还在打麻家的官司呢……
这种事,牵扯到权仲白立身于世的原则,他可以不去干涉别人的做法,甚至不去抨击,但要他发违心之语,那却不能,因此明知似乎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不是在安慰焦清蕙,而是在村她了,他也只能沉默不语,两人默默相望,一时均都没有说话。本来有点温情的气氛,迅速又冰冷了下去。
过了一会,焦清蕙开口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根本就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依然是软玉温香,在他怀中依偎,可声音却冷得出奇。“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时,才能偶然实现。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只有赢家才能对着输家的墓碑讲道理,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谁,可我挺佩服他,他毕竟险些把我击败……可只要他没有能杀得了我,总有一日我是会翻盘,我是会将他给打败的。这里头没有公理什么事儿,只有血淋淋的输和赢。”
对住她倔强而冰冷的眼神,权仲白有很多话想讲,但时辰真的已经很晚了,他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再说,小小年纪就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性子会偏激一点,也数人之常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还是先睡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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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个计议已定,第二天起来,自然是各忙各的。权仲白出门问了一个诊,回到立雪院时,药渣也送过来了。还附了好几张纸,写了许多名医对此药药性的分析,甚至还有燕云卫里几个用毒大家的字迹。权仲白没理会这些,他自己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又是煮又是磨又是漂,甚至还让桂皮去抱了一些小动物回来试药,他越忙活眉头就皱得越紧:这几味药材,从渣滓上来看都没有太多问题,看来还真是如众人所一致猜测的一样,是经过毒药熏制、浸泡再行处理的了。
抽搐而亡,像是被马钱子处理过,南唐时候,相传李煜就死于此药制成的‘牵机药’,可按清蕙所说,只有冬虫夏草被浸泡过的话,一碗药里能有几根冬虫夏草?根本做不到第二煮还能死人……
权仲白来回在屋内踱了好久,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好焦老太爷又来人问个结果,他索性就亲自去焦家拜访,问老太爷,“这一两年间,您明察暗访,私底下总也有些想法吧?这碗药是怎么回事,您可有什么解释没有。”
提到此事,老太爷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没有——想不出怎么回事,觉得可能是吴家,但吴家更恨的应该是我才对。能下手,没理由不冲着我来。”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家里人的平安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得到的。这吴家的线索就断了,至于宜春票号、她弟弟的生母一家、何家、王家,几户可能出手的人家,都有私下排查,没有谁有足够的动机,和足够的能力。”
虽然老人家没有明说,但这排查的对象,肯定也包括权家。权仲白心内稍安:虽说感情上不能承认,但他也很明白,良国公府里,似焦清蕙那样想事情的人很多,似他权仲白这样看待世界的人……只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不知我有没有和您提过,”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广州遇见了一个人,他叫……”
三下五除二,把李纫秋的事情一说,老太爷也很吃惊,“他的确是我家出身……可此番南下,我送了重金,两头是好聚好散,一路还派人和宜春票号打了招呼,迎来送往的尽最后一点情分。真要弄他,我还要下毒吗?——可除我之外,究竟还有谁想弄他?”
是啊,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凭什么能浪费一贴价比黄金的神仙难救呢?权仲白也很想不通,但他也惯了这想不通的感觉了,只得先放在一边,又和老太爷确认,“麻家那边,您是再三排查过了吧——”
现在朝廷里轰轰烈烈的麻家官司,再结合清蕙叙述中的一点信息,以及老太爷的语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权仲白已经是猜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提到麻家,在平静语气之外,他到底还是有些冷意。老太爷看了他一眼,笑了。
“怎么,”他说。“你也和杨海东一样,以为麻家人已经被送到宁古塔去受苦了?”
“我没这么以为。”权仲白摇了摇头,“送去宁古塔,这是多大的把柄,您不会让此后患发作。”
不送去宁古塔,又不在京城,麻家发生什么事,似乎可想而知了。老人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暗示,他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权仲白的手背,反而转移了话题。“李纫秋这个人,你无须多在意,他一辈子是不会回到京城,给你添什么麻烦了……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时对佩兰有过浮念的儿郎不少,你这个做夫君的可要多小心一点,别让他们兴风作浪,给你添堵。”
权仲白微微一笑,他自然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给我带来麻烦,也只能甘之如饴了。佩……阿蕙是还没有出门行走,否则她的这种困扰,不会比我少的。”
这倒也是,他因为职务关系,可以进出内帏,真不知是勾动了多少女儿家的待嫁心,权神医自己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是一回事,搁不住别人心思浮动。女人心眼最窄,蕙娘将来应酬,的确随时可能因为此点吃亏。对老人家的挑,逗,权仲白倒的确表现得落落大方,堵得是滴水不漏。
焦阁老细细审视着权仲白的表情,眼底全是笑意,他让权仲白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上一章要说一下,那个疑似穿越者的许少夫人……她就是穿越者啊,她是小七|在自己生活宁静后她终于开始履行穿越者的天职,推动时代进步啦。
小七毕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给她一朵小红花!
双更送上了,我去吃晚饭,今晚吃墨鱼汁海鲜饭!
98洗礼
权仲白在阁老府和老狐狸周旋,蕙娘也没有闲着,四大管事今日齐聚立雪院,做最后一次工作汇报:一个多月工夫,雨娘的陪嫁终于全都置办完毕。权夫人、雨娘都使人清点入库了,余下还有些银钱小账未结,这会四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瞧着蕙娘打算盘。
会看账的人,一般也都会打算盘,蕙娘的算盘打得响声连成一片,好似一首狂风骤雨般的磬曲,这儿一边打那儿一边算,两个月来攒下的一厚本账册,不到一刻钟全对完了,又扯过最终实得的两本详单,一边看一边拿指甲做记号,又是不到一刻钟就全翻完了,先和康妈妈说,“你这里写错了有两处,这里九月十三日那笔钱总额加错了,和后头对不上,想是写少了几笔,还有这里多记了有一钱,当时同我说时是三百五十四两二钱,这里写成三钱了,这两个改过来就都对了。”
前头这当日流水总额加错,因小项是对的,倒无甚大碍,倒是后头这多出来的一钱,倒是让康妈妈心里一颤:当时一句话,少夫人居然就记住了。这会随口就说出来,态度自然轻松,可见在她来说,是极平常的事……
蕙娘见她一时没说话,便扯了云妈妈自己那本账来给她看,果然两边是出入了一钱,康妈妈忙道,“是小人疏忽了,该打。”
说着,便作势要自抽嘴巴,蕙娘微笑道,“些许出入而已,改了就是了,康妈妈也太小心。”
她又看了云妈妈、常妈妈的账,见毫无疏漏,便知道这两人一个素来小心谨慎,一个也自知自己说了主子不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怕自己横挑竖拣给她没脸,因此俱都打叠精神,务必把差事办好,唯恐做了自己立威的筏子。倒不比康妈妈,心里再有意见,也自认是权仲白一系,有意无意留了两个疏漏,给自己发挥的余地。
“两个多月,真是辛苦了。”她随口勉励了几句,便笑道,“我是初回办事,年轻不懂事,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都是妈妈们顺着我。虽说这是娘交待的活计,我这里不便过多地表示,但头回跟我,还是要有些赏赐,我心里才过意得去。”
她冲绿松一点头,绿松便会意地退出了屋子,不多时,捧上四色首饰来,俱都是精巧难得的簪环,用料虽不过分贵重,但难得手工精巧。惠安媳妇年纪轻,当时就赞不绝口,奉承了蕙娘一番,便立刻插到头上,康妈妈、云妈妈也都露出喜色,又同蕙娘攀谈一番,便一同告辞了。
四人才出了院门,身后又追来一个小丫头,笑对常妈妈道,“我们少夫人请常妈妈回去说话呢。”
常妈妈心头顿时就是一个咯噔,面上却自然不露声色,甚至还笑着同几个同僚打过了招呼,这才翻身回了立雪院。云妈妈、康妈妈和惠安媳妇对视了几眼,康妈妈有些幸灾乐祸,“竟给那一位添堵,啧啧。”
一个人脾气性格、手腕城府如何,有时无须特别表现,自然而然就能形诸于外。以焦清蕙的资质,两个多月间接触下来,无须特别用心,收服几个管事婆子那还不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尤其是康妈妈,心里总是盼着二房的地位在府里能更高一点,虽说对陈皮没能说上一等一心腹大丫头,有些微词,可二少夫人身边久了,想的早已经不是设法给二少夫人添堵,而是如何表示诚意,不论如何,也要把雄黄或者玛瑙给说上手。这两个丫头,出身都是很硬的,家底也厚实,将来前程,未必就比绿松、石英更差……
对她的这点小心思,余下两人均心知肚明,云妈妈笑了笑,并没接话,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去自己屋里。惠安媳妇稍一应酬,便也脱身出来,到问梅院陪权夫人说话。
权夫人最近心情不算太好,歪在炕上,听惠安媳妇说立雪院见闻,又就着惠安媳妇的手看了看蕙娘赏赐下来的一根金簪,“倒是舍得,若没有常妈妈扫兴,这桩差事,的确办得无可挑剔。”
太夫人和权夫人,三十年婆媳了,府里一点谣言,哪能动摇两人的关系?老人家装聋作哑,根本就没和权夫人提这事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现在府里已经很少有人传说雨娘的嫁妆了。可权夫人心里肯定还是不得劲儿:常妈妈如此大胆,要说背后没有别人的影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被这么一闹,如今蕙娘的形象,在国公爷和太夫人心底,只怕是要大降了,小差事办得好有什么用,这样的差使,大少夫人也能办得妥妥帖帖。
惠安媳妇也算是权夫人的心腹了,哪里不明白主子的糟心,她年轻爱俏,得了蕙娘的好处,总是设法给蕙娘说几句好话,可还没开口呢,权夫人又动上念头了。“这事儿都办完了,还留她下来干嘛。难道还要再生事端……这要再闹起来,她可就是吃力不讨好,落不了一点好了。”
两人正说着,大少夫人掀帘子进了院子,惠安媳妇连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给大少夫人问了好就要退出去。还是大少夫人笑着说,“我来送宾客单子的,你也帮着参详参详。”
因瑞雨亲事就在一个月后了,各项准备工作,也都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权夫人对蕙娘之所以如此失望,就是因为如没有常妈妈的风波,此时顺理成章,就把训练下人们待客迎送的活计交给二房,这是有脸面、容易出彩的活,国公府下人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出差错的可能性也小……
她心里不大得劲,面上却不露出来,和大少夫人商议着排出了头六席,俱是一等王公贵族内眷,定了自己亲自陪一席,四夫人、五夫人各陪一席,两个儿媳妇连瑞云在剩下三席作陪,至于余下四品、五品大员家眷,则由大少夫人先安排定了,给权夫人过目了无事,这才安排四房、五房的内眷相陪。
大少夫人和婆婆在一块,话一般是不大多的,但却都很中肯。商量完了堂客,又把外头男客们的位次单拿来给婆婆过目,“伯红和玉环叔商议着拟出来的,先给爹看过了,爹说让给您看看。”
王玉环是权家大管家,由他给大少爷把着脉呢,这位次单还能出什么错?权夫人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便撂到一边,笑道,“你们夫妻俩,办事是越来越干练了,我不用看都是放心的。”
焦氏这一进门,就像是在一池草鱼里放进了一头红鲤,原本就精细谨慎的大少夫人,自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这半年下来,府里交到她手上的事,从来都办得滴水不漏,透了妥帖用心。现在焦氏犯了小错,就越发显出了她的好来,可大少夫人本人却低眉顺眼,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对权夫人的夸奖,也回答得很谨慎。“我们知道些什么,还不是跟着祖母、娘学了些本事?能勉强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权夫人不禁微微一笑,她起身道,“堂客不能怠慢,男客也不能怠慢,这单子也得给老太太看一眼,老人家才能放心,咱们一起过去吧。”
眼看快到晚上请安的时辰了,两婆媳和和气气,一路谈笑过了拥晴院,却是才进院子,就均是一怔。
老人家爱敞亮,秋冬天白日通常不拉帘子,透亮的玻璃窗,一抬眼就能把室内风景尽收眼底——常妈妈正坐在小几子上,和老太太说话呢,她素来是得到太夫人看重的,此时口说手比,逗得老人家唇边带笑,时不时还和坐在下首的二少夫人搭两句腔,虽然听不着声音,可权夫人、大少夫人多熟悉太夫人?只那样一看,就能明白室内的气氛,那是真正和睦,起码老人家唇边的笑,是发自真心……
这一下,大感兴味、喜悦内蕴的人,自然就换成了权夫人,而这沮丧、不快、迷惑往心里藏的,也就变成了大少夫人了:焦氏留常妈妈说话,这她是知道的,可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怎么现在常妈妈和变了个人似的,瞧着……就已经往二房这里偏了呢?
两人掀帘子进去,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太夫人心情顶好,同权夫人笑道,“你倒是疼人,雨娘这番过去,怕不要带一两百车的嫁妆过去?单单是小常家的做主置办的那些个料子,有的连我都没有听说……这花费了可不老少银子吧?”
权夫人多少有些诧异地望了焦氏一眼,见焦氏微笑以对,便一边落座一边回答,“北边能有什么好货色?索性就给她多置办一点,要说花费太过,那也是没有的事。总是我自己贴她一点嫁妆罢了。”
“这事,本来家里都有默契的,要照顾崔家面子,给雨娘嫁妆,明面上开过去的单子不多。但实际上,当然要补足云娘的那个数,甚至还得略多一点,也免得孩子偷摸地埋怨我们。”太夫人居然一下就把话给摊开来了,“既然你给她置办了这些物件,那家里就出一些现银吧。一会国公爷进来,你们夫妻两个商量一下,索性就存在宜春号里,给雨娘开个单子,要用时过去支取,那也就是了。”
这事权夫人当然不可能回绝,事实上,也的确是婆媳两人的默契,她冲太夫人使了个眼色,太夫人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权夫人也就只能顺着往下说,“那感情好,回头让雨娘来给您磕头。”
正说着,权伯红等人陆陆续续,也都进来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等人都齐了,权仲白居然也掀帘而入,他随意给祖母、母亲问了安,便坐到妻子身侧,一副满腔话要说的样子,只是现在人多,二少夫人又矜持,只瞥了他一眼,便笑着转过了头去,并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窃窃私语。
今天这一天,权夫人过得是疑云满腹:权仲白去焦家见老太爷,这个她是知道的,这才回来就找妻子,似乎是焦家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要说她不好奇,这有点假了,焦家现在,可正在风口浪尖之上,据说前往宁古塔的官员,已经找到了麻家余下存活的几个种子,不日就可到京……老太爷最近连连和孙女婿打关系套近乎,也不无下台前最后铺一铺路的意思,这她可以理解。可到底有什么消息,连仲白都受到震动,甚至还在拥晴院里,就想和焦氏言说呢?
就更别说常妈妈忽然倒戈、婆婆反常的喜兴情绪,以及焦氏一声招呼不打,把这私下置办嫁妆一事在老人家跟前说破的这三大疑点了……权夫人不免又扫了室内一眼:还和往常一样,大房两口子致力于奉承老太太,老二两口子溜边儿活跃气氛,叔墨那是有气的死人,全心全意都放在他的兵书上,这回出神,肯定是又想着他的兵法了。季青嘛,可能也觉察出了不对,他一边和雨娘说话,一边若有所思地巡视着众人,眼神和她一对,便是微微一笑,这才又移开了头……
她正纳闷时,良国公进来了,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问好,太夫人也道,“今儿人齐,两个大忙人都有空进来看我老婆子——我面子大!”
众人说笑了一番,二房夫妻却格外沉默,权仲白捉住妻子,窃窃私语了好长一会,权夫人见焦氏略略露出惊容,甚而还摇了摇头——她更加好奇了,险些竟要出口询问,但毕竟还是强行忍住。倒是良国公先开了口,“小两口说什么呢,连回房都不能等?看你今天进来给祖母请安,倒是不是为请安来,是为找媳妇来的,请安反而成了顺便了!”
真是前世冤孽,对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良国公总还是有三分慈爱的,可他一和权仲白说话,语气就冲得可以,偏偏权仲白也不省心,头一抬就顶父亲,“又不是没给祖母——”
被焦氏拧了拧手背,他这才止住了话头,权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会心一笑:不论如何,现在仲白渐渐也没那么倔,懂得在长辈跟前略微忍气吞声一点了……
良国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欣赏地望了焦氏一眼,神色稍霁,“是说麻家的事吧?此案柳暗花明,竟又有了转折,焦氏你可以安心了。”
权夫人这一惊,可说是非同小可:毕竟强行流放一百来口男女老少,那除非是谋逆的大罪,这弄权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还以为焦家老爷子终于要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往下走了,眼下不过是恋栈权位,还在拖延时间而已,怎么近一年后,此案又被焦家翻盘了?
焦氏果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道,“虽说祖父必定是清清白白,可麻家人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爹这是得了什么消息——”
良国公大有深意的望了次子一眼,哈哈笑道,“说来也是巧,在宁古塔的那几个麻姓居民,虽是你姨娘的亲戚,但早出了五服,且的确因为为非作歹、偷盗财物,被判到宁古塔去的。昨儿晚上才到京的,今日刑部就把文书给找出来了。至于五服内那一族人,他们居然是自行迁徙到龙骨山里去居住了,据说是全族不知得了什么方子,相信在当地采石炼丹后可以成仙,因此一族人在龙骨山里结庐而居,是打算就此不问世事,一心修炼的。要不是前几个月下山采购办事时,偶然听人提起,他们还不知道京里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差些就冤枉了好人。这不是,立刻就由族长带着几个儿子,往京城赶来了。”
这一番说法,也实在是过分离奇了!一族人,忽然间地也不要了,原来的亲朋好友也不联系了,忽然间就全去了深山老林里修道?——并且这去的还是无须路引,依然在京郊辖区内的龙骨山……任何人听了,怕都会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在。良国公自己呵呵一笑,又补充道,“说来也巧,两边倒是在大理寺就撞见了。族人当场就互相认了出来,连着原来麻家邻居也都指认过了,的确是族长本人不错。甚至龙骨山脚下的村民,都被麻家人带了两个来,可谓是铁证俱在、不容辩驳。皇上听说,立刻勃然大怒,下令追查两位御史大夫无中生有、造谣抹黑阁老大人的用意……也不知这两个血口喷人的家伙,这究竟要倒霉到什么地步了。”
这哪里是巧,恐怕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心机对心机、手段对手段的博弈。就是权夫人也没有想到,麻家在明显得罪了老太爷之后——这份得罪,必定还得罪得不轻,焦家五姨娘是早没了,连人都不能在原籍住下去,很显然,焦阁老是不愿其和承重孙还有一丝联系——竟还没有全族或者覆灭、或者远迁,还好好地生活在京城左近,起码,是一年内可以悄悄迁回龙骨山,并且打下这个埋伏的近处。被这么一闹,连之前纵容杨阁老出招的皇上都大没有面子,更别说杨家了。真不知其是何时开始布局的,也许一开始杨阁老抓住麻家这个痛脚,都是他有意安排,姜,还是老的辣……
“能够澄清谣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焦氏却显得很平静,娘家焦头烂额四面受敌的时候,她不显得局促紧张,现在焦家眼看着要翻盘了,她却也丝毫都不欣悦,只是眉头微蹙,低声道,“还是皇上英明,否则,祖父就要蒙冤难雪啦。”
众人自然都纷纷道,“可不是!这麻家,怎么说也算是和府上有一层关系,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不然,哪里还有这样的事。”
权夫人有意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她眼神闪烁、神态深沉,不禁也在心底为她叹了一口气:此起彼伏,本来林家声势大涨,林氏腰杆是更直了几分的,可现在被这么一闹,老相国似乎根本还没有退位的意思,她好容易才挣得的一点优势,又付诸东流了……
到底心里还是有疑问的,今天她没要大少夫人留下来服侍祖母,自己给太夫人捧羮,婆媳两个吃过饭,烹茶夜话,太夫人先开了口。
“这个焦氏。”她显然也是有些感慨的,“唉……确实是不简单。”
“怎么。”权夫人实在是憋了一天了。“这才一天不到,您口里就从夸林氏,变作了夸焦氏……”
“她眼光实在毒,不夸不行。”太夫人捶了捶腿,眼神竟是清冷似水。“入门十多年了,林氏究竟还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差在了哪儿。说焦氏进门,她心里对我是有埋怨的,怨我没有任何为难就点了头。她没想到,选世安为世子,是我点了头的,难道老大、老二就不是我的亲生儿?”
权世安是良国公的名字——任是老太太再疼大孙子,在家族兴衰、世代规矩跟前,她也不会被感情影响太多。
“这十多年来,她一心依靠我,对你不过是面子情。”太夫人说。“虽也是人之常情,但到底失之大气,不论如何,你都是家中主母,她现在对你就这么淡了,日后一旦承嗣,还能孝顺长辈,体贴异母兄弟吗?这是情理上的不足,从手段上来说,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尽量团结,而不是挑起争斗。长辈有偏心,应当尽量化解偏心,而不是敬而远之,更加激化矛盾。还没主事的时候,连血肉相连祸福相依的婆母都没法团结起来,以后还怎么帮着相公,领着这么一族人斩风破浪?”
她啜了一口茶,“在这一点上,焦氏就不愧是守灶女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一旦有了一个儿子,具备了争夺主母之位的资格。她的一举一动,就很有主母的风范,这一次,明知常妈妈是我的人,明知是她挑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我们两人闹了——生分——”
提到生分,两婆媳不以为然地相视一笑,太夫人才续道,“可她非但没有为难常妈妈,甚而还待她不错,听说小常家的女儿快成亲了,特地让她的丫头给做了一身便服,以备回门时装点……这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羞辱,怕的是你先冒犯了人,可别人非但不在意,还给了你天大的脸面恩赏,小常家的回来我身边,立刻就见缝插针地给她说好话。看来以后对她立雪院,也肯定多了几分好感。刚过门的时候,她大嫂有意为难,她回击时手段何等凌厉?所以小常家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怕她的,这会得了彩头,对她可不就是更加感激了?当时的凌厉,是如今的伏笔,这份御人之术,恐怕你我两人,也就是到这一步而已了。只这一件事,把权家后院交给她,我都不会有一点不放心。”
见儿媳妇沉吟不语,太夫人又道,“我这一问清来龙去脉,顿时对她就起了几分兴趣,让她过来陪我说几句话之后……你猜我怎么着了?”
“那您肯定是拿嫁妆的事问她了。”权夫人说,“也是有意看看她如何应对吧?”
“不错。”太夫人点了点头,“我自然要把嫁妆的事拿出来问她,甚至还屏退下人,故意流露出对你的不满。你猜她怎么说的?”
“这我真猜不出来。”权夫人央求婆婆,“您就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请说吧——”
太夫人开口时,都不禁露出激赏之色。“她直接就戳到了最底层,说‘这件事,祖母恐怕一早就心里有数了。不然,以娘精细为人,又怎么会派常妈妈来办这事儿呢?’,还说小常家的,‘就我不说漏嘴,恐怕也要给我添点乱,试试我能不能处理好这硬骨头有靠山的管事是一,也要试试看我该怎么处置两重婆婆的关系’。”
权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要开口时,又被太夫人给截住了,“她还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常妈妈可能以为您和娘面和心不和,您让她给我下绊子,是为了落娘的面子,可我看您们是面和心也和,全都为了这个家在使劲呢,所以我也就根本没想着忌讳什么,倒是自作主张,让祖母见笑了。’”
权夫人算是理解今儿下午,太夫人那反常的喜悦了,她怔在当地,半天才轻轻透了一口凉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氏再能干,她也一直在答我们给出的题,指望着自己答得好,对手答得差。可这个焦氏,她——”
“她根本就没想着要答题!”太夫人的语气低沉而紧迫,满是皱纹的唇角逸出一缕灿烂的笑意。“焦家两祖孙,行事真是一脉相承。心机深不可测、手腕出人意料,林氏固然不错,可和焦氏比,是真的比出差别来了……她那句话,哪里是说漏嘴?这是在给我们娘俩递话呢,我们的小把戏,她心里有数,已经完全看穿。她这是已经想要凭借自己的实力,挤到家里这最核心的小圈子里来了……唉!焦颖这头老狐狸,福气怎么就这么好!儿女辈没的福,全在子孙辈给补回来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孙子,我和你还愁什么愁?”
权夫人无心和她感慨这个,她正忙着回顾焦氏入府以来的所作所为呢——也不知是心存定见,刚被震慑过了,还是真就如此,回看她的行事,实在是处处都带了深意,原本令人费解之处,实则都有妙用。刚入府出一猛招,激起千层浪,立了威、摸透了长辈们的立场,紧接着就撤退到香山去安心生儿育女,此后她每一次回府、每一次出招,不是在证明自己有能力约束住仲白,令他为家族效力;就是证明自己能够生儿育女,心胸宽广容人,可以处好国公府的后院。处理宜春票号、处理宫中事务、处理冲粹园日常事务,甚至是处理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除了那叫绿松的大丫头曾有一度沟通小福寿,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其实在权夫人心里,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之外,她是没有一处闲笔,如今更是强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能力她有,超乎想象的高,傲气她也有,为家里办事可以,但却不会随着长辈起舞。
“也的确是有高傲的底气。”她不由叹了口气,和婆婆商量,“要挑动她和林氏龙争虎斗,在各方面展开激烈竞争,互相磨砺磨砺,也可让我们从容挑选。如今看来,是真的行不通了。林氏倒乐意得很,可我们毕竟还搁不下这个脸面,明知其看穿了我们的意图,却还装傻做如此安排……”
“她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太夫人淡淡地道,“她已经这么强了,还需要竞争、比较吗?在各方面能力上,林氏都不会是她的对手。论理家,两人也许是不相上下,可林氏有她的生意头脑吗,有她的雄厚财力吗?能把宜春号那两个财雄势大天下知名的老西儿压服吗?也许在阴招上,她不是林氏的对手,可别的地方,他们二房,强得太多太多啦……一个人有实力,当然有傲气的本钱,焦氏这是在催促我们快下决心,没听见她说吗,‘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嘿嘿,她还真是个男儿性子,真是处处霸气,哪有半点女儿家的优柔寡断。”
权夫人小心地观察着婆婆的脸色,却发觉太夫人也征询地望着她,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几分感慨,太夫人道,“去把良国公叫来吧!这会,他应该也和云管事商议完了!”
当晚,拥晴院的灯火,是过了三更才渐渐熄灭。
第二天一大早,权夫人当着全家人的面,给一家人布置任务,“婚礼在即,大家都得忙起来了。伯红……”
除了权仲白之外,连权叔墨都要回家帮忙,大少夫人更是一手承担了操办后勤宴席的重任,蕙娘也没闲着,权夫人让她调配迎客、知客、茶水、传菜等门面活,并且是男女兼管,连迎接外头的男客的小厮丫头们,都归她料理。
“你头回上手,就做些轻松活计吧。”她冲蕙娘笑眯眯地说,疼爱之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可要小心谨慎,别出疏漏了。”
蕙娘心知肚明:经她这么天外飞来一笔,再和着娘家表现,长辈们自然作出了情喇中的选择。她自然起身恭敬回答,也不会蠢得把可能会有的喜悦给露在面上,只是落座时,到底还是瞥了大少夫人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大少夫人也不是感情外露之辈,她看着很是自然,甚至对权夫人毫无怨怼,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夫人,似乎是想要寻求一点支持。
太夫人在炕上盘坐,眼睛半开半合,只是学佛祖,微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估计没人想到蕙娘会是这么应对……两重婆婆遭受了超思维的洗礼哈哈。
虽然没双更,但是爆字数,也算是送给大家1221没末日的贺礼了哈哈哈!大家下午15点14分世界末日时都在干嘛?我在吃草原旭日的香辣牛肉干,真好吃……推荐……
今晚吃排骨萝卜汤~我好喜欢吃这样的汤萝卜!好吃!
PS谢谢黑羽庄主、留言催文和leo的长评,naonao0414的手榴弹、书中颜如玉的地雷。
99、暗斗
99、暗斗
主事者的态度,当然会影响到底下人,仅仅是这么一番安排,府里的头面管事们心里都有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府里真正说话算数的第三代,恐怕已经不是卧云院,渐渐地,真要变成立雪院里的二少夫人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改变都是轻微的,可身为当事人,大少夫人不至于没有察觉,卧云院在府里见到的笑脸没有以往那么多了。二少夫人身边的当家大丫头绿松,一年前,她是处处碰壁,没有人敢和她多做来往,免得触犯了大少夫人,落得个小福寿一样的下场。可现在呢?就连云妈妈、常妈妈这样的实权派,见到她都要站住脚问声好,堆起笑脸来和她套几句近乎……大少夫人最近是还忙,可忙得没滋没味的,她晚上睡得更不好了。
偏偏越是忙,焦清蕙就越发喜欢出来碍她的眼,从前她在立雪院带孩子,得了闲往两重婆婆那里坐坐,通常除非晨昏定省偶然能撞见,否则见面机会其实不多。可现在不一样,她也是有职司的人了,虽说底下丫头里能人确实是多,可焦清蕙会做人啊,能派丫头传话的事,她偏喜欢自己过来。一个是和太婆婆、婆婆打打关系,混个熟脸,还有第二个,大少夫人总觉得,她是有意在给自己添堵。
二十岁还不到,正是青春洋溢时候,她又有习武练拳的习惯,盘正条顺,虽然经过生育,可穿从前的衣服,“说来也奇怪,腰身和从前没差上几分”,一句话不说,只是站在那里,意气风发青春飞扬,就是一首气象恢宏、矜贵蕴藉的诗词,穿的戴的,连大少夫人有时候都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是好,她穿戴起来就是漂亮……
可反观大少夫人自己呢?三十岁往上了,已经靠近中年,这才得了一子,生育时候倍觉吃力,到现在腰身都还有几分绵软松弛。大少爷倒是没嫌这个,说她也是为了栓哥吃苦,可大少夫人自己好强,心里本来就介意这个……这要是有人拿她和焦氏比这个也就罢了,最令人介怀的事,竟无人把她和焦清蕙相比,在所有人心里,她林中颐的姿色同身段,和焦清蕙都决不是一个等级。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横竖大少爷是‘夫不嫌妻丑’,焦清蕙再美,他也不曾多看几眼,这个大少夫人可以不介意,甚至连权仲白、权伯红兄弟的差别,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学医学到二弟那个地步,那真是天纵奇才了,这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比较的成就。可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孩子:栓哥和歪哥,待遇上毫无差别,都是五六个乳母簇拥着,一个养娘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边地带。就连乳母进补,用的也都是权仲白开的方子,家里对这两个孙子,真是都尽力宠爱,并无薄厚。可歪哥就硬是胖大可爱、精力充沛,就连哭喊起来,那都是中气十足。据乳母说法,吃奶的劲儿都大!前回到立雪院去坐坐,大少夫人亲眼看见,翻身已经翻得很好了!手一撑褥子,大头就抬起来了,精精神神地东张西望,瞧着的确就可爱。
栓哥四个月的时候,一天也就只能翻一两次身子,都还是被人帮着翻的,虽然过了半岁,可平时醒来,也就只是静静地躺着看天棚,到了晚上也睡不香,整晚整晚的啼哭……
大少夫人也明白,这赖不着焦清蕙,可话是这么说,如此一个处处比人强,虽然过门时间短,可势头猛得止都止不住的弟媳妇,成天地在你跟前现眼,任谁心底都不会太得劲的。可她也不能回避焦清蕙,就像是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样:这时候,不可以再退了,再退下去,真是连立足地都要没了。
大少爷感受到的压力,倒没有妻子这么大,因为焦清蕙要主办当天所有知客诸事,她势必和兄弟们有了联系,权伯红还是比较欣赏这个弟媳的。能干、知礼,虽然处处都想在前头,可表现得含蓄,并不至于什么事都抢了别人的风头。起码和她合作的时候,是很难对她生出恶感来的。
“以后不论结果如何,二弟的后院,总算是有了个可心人。”他还是比较高兴的,“二弟最近得了闲就在立雪院带歪哥,气质都松快起来,倒隐约又有当年未及弱冠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也不忍得让大少爷和她一起坐困愁城,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两个顶头上司态度上的转变,她体会出来,就让她来烦恼,大少爷既然没有品出来,那就让他开开心心的办事吧。
“这就是命。”大少夫人想一想,也不免叹息,“要是早几年贞珠能挺过来,二弟的孩子说不定都老大了,哪里要消沉这么一长段时光。只怕现在早是天高海阔,不知携着妻子遨游到哪一处去啦。”
这边两夫妻正说此事呢,云娘、雨娘联袂来看小侄子、小侄女:随着婚期临近,杨阁老太太开恩,让瑞云回来小住,一个是给家里人帮忙,一个,也是多陪陪妹妹。云娘略有几分遗憾,“要不是公公太疼恩郎,一天看不见都想,我倒是想带回来的,也能让他和弟弟们亲近一番。”
雨娘戳戳栓哥的小脸,又戳戳柱姐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她和姐姐斗嘴,倒是肆无忌惮,“可别,恩郎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四五岁的孩子,手上没轻没重的,他又皮,这要是把栓哥给弄哭了,大**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怨你呢。”
云娘一皱眉,歉意地对大少夫人一笑,大少夫人却不至于和雨娘计较这个,她没有动气,反而笑道,“预备何时给恩郎添个弟妹?妹夫是独生子,家里压力也大吧?”
“是嘀咕着该再要一个了。”云娘说,“婆婆似乎有赏通房的意思,可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眉头轻轻一蹙,不禁道,“这可不像是她老人家的作风,也不晓得是不是七姐劝了她什么。现在虽然提拔了两三个杏眼桃腮的丫头,可相公心思不在这上面,倒也没收用,一家子都只看着我的肚子呢。”
大少夫人和两个小姑子的关系,一直倒都还不错,闻听此话,不禁道,“你婆婆挺听那位七姑奶奶的话么,怎么我听你平日里提起,连就在京城的二姑奶奶,反而都靠了后!”
“这不是现在还在守孝吗,太夫人去世,得守足三年不是?这还没出大祥呢,平日里也不好随便出门。”云娘摇了摇头,“再说,孙侯不在家,几个弟弟也不能帮着分担太多,二姐现在忙得很,就没多少心思顾娘家了。”
话中似乎还有话,大少夫人听了,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是忙着顾宫中那位吧――”
“不知道,就知道忙。”云娘嘴巴牢,一边说,一边抱着栓哥摇了摇,不禁就道,“啊呀,轻了点,比――”
昨日她刚回来,从卧云院打完招呼后,是去过立雪院的,想来也抱过歪哥,这话没说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说起这事,她眉宇间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纳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正说着,她隔着窗子望见:焦清蕙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手里拿了一本花名册,也进了院子。
这是又找她来谈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经满不高兴,再看焦清蕙虽装饰不多,可在日头底下款款行来,真有国色天香之叹,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露出笑来,亲自接出里屋。“弟妹来啦。”
“我又来打扰**子了。”两人见了面,倒是比一般姐妹都亲热些,彼此握着手相视一笑,焦氏就站着打开花名册给大少夫人看,“前回说要和您换几个下人,我这里把人都勾出来了,**子瞧着这几个人能换不能吧。”
到底是权家办喜事,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权家的脸面。大少夫人就是再盼望焦氏出丑,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故意给使绊子,徒然反害了自身,她接过册子来扫了一遍,在心底又不禁是叹了口气:焦清蕙真是办事能手,若换作是她,这几个人她也不会要来知客,有的是相貌平庸粗笨,损伤了国公府的脸面,有的却是太漂亮了一点,容易激起不必要的兴趣,没准就被人开口索要了去――可她进府几年了,焦清蕙进府多久?亏得她才这几天工夫,就把人都过了一遍,摸了摸底……
“这要换去的,可都是我看好了的丫头。”她和焦氏开玩笑,“这得两个换一个才行,不然就不同你换。”
“**子肯换就好,”焦氏笑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呀?”
两人说着就进了里屋,焦氏和云娘、雨娘打了个招呼,笑道,“今儿凑巧,都过来了――”
她忽然握着鼻子,偏过头就打了个喷嚏,大少夫人忙冲乳母一挥手,令她把孩子们都抱走了,这才给焦氏递手绢,焦氏摆了摆手,自己掏出一张帕子来,捂住口鼻,转眼又是七八个喷嚏,大少夫人正纳闷呢,已听雨娘问道,“唉,姐,你是用了桃花香露?”
大家免不得扰攘一番,云娘赶着回去换衣裳了,大少夫人推开窗子通风透气,焦氏这边擤了几次鼻子,渐渐地也就缓过劲来,冲大少夫人笑道,“倒是出丑啦,自从有了歪哥,这个毛病就更沉重了。没想到孩子都落地了,反应还是这么大。”
“就是,这么淡一点点味儿,这就这样了。”大少夫人看她喘不上气来,忙命取鼻烟,扰攘了好一番,焦氏这才平复了下来,云娘也换过衣裳,大家重新抱了孩子出来玩,焦氏抱着栓哥,笑道,“我弟**乔,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会爬了呢。”
“恩哥也是爬得早。”云娘道,“可听婆婆说,善久就是一岁上才会爬的,比别人都慢些。这孩子怎么长,真是个人都不一样。”
众人说了几句话,云娘和雨娘逗柱姐,大少夫人终究心悬栓哥,只笑着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便又歪过头去看焦氏。这一看,她眼神凝住了。
焦氏掀开了栓哥的鬓角,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他的那颗红痣呢,她的眼神探索着栓哥的眉眼,显然有所深思……
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焦氏这才松开手,她笑着迎视大少夫人,两人眼光相触,大少夫人心中大动,她明白了一些难以言传的事情,也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她的明白……聪明人之间的交手总是如此,才做出一点姿态,其实全盘态度,就已经泄露无遗了。
两人一时间火花四射,连两个小姑子都看了过来。焦氏把栓哥递给她,“大**真是粘儿子,给我抱一会儿,都这样看个不停。”
轻描淡写,已经将两人的对峙掩盖了过去。
大少夫人笑着说,“唉,是真的惦记呢。”
她慈爱地逗了逗儿子的下巴,和焦氏闲话,“听说最近这一次,阁老大人是铁了心要往下退了?”
云娘的耳朵顿时就树了起来:此消彼长,最近这段日子,难过的人变作了杨阁老。羽翼连遭贬谪,看来在和老首辅的斗争中,又要处于下风了。可偏偏,焦阁老的请辞折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似乎杨阁老一派至今作出的让步,都还不能令他满意……
只是一句话,大少夫人就给焦氏挖了一个坑,说,是泄露了祖父这一派的机密,不说,摆明了是在提防云娘传话,云娘心里能没有意见?
“祖父年纪大了,终年倦勤,想退的心思一直都有的。”焦氏答得也是滴水不漏,这么一个小坑,绊不倒她的。“还得看朝野形势能否容许吧,毕竟要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南边正在打仗,京里也许还不能动得太厉害。”
说到南边的战事,众人亦不免议论一番,“想不到这一仗倒是成就了桂将军,回回往京里送捷报,他不是首功就是次功,真是一鸣惊人。”
“以前显不出来,可这海战他是真有天分,都说小许将军是厉害角色,可如今看,两人竟是各有千秋了。”
雨娘最活泼,抿着唇道,“不知道宫里太后娘娘,现在心情如何了。”
牛家和桂家关系一直紧张,尤其太后和如今广州的小桂将军桂含沁,一直是有宿怨的。桂含沁本来在京中为官,也是皇上身边的小红人,后来匆匆平调出京,就是因为他大大地得罪了太后,把太后赏的宫女子给卖到了窑子里。虽说第二日就被牛家人赎出,可这件事,毕竟是伤到了脸面,两家遂成仇人,现在西北一带,据说牛将军和桂元帅的兵马,私下时常有摩擦,只是彼此也都有默契,遮掩着没上官面而已。
“现在京城人都喊他怕老婆大将军。”云娘也不禁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恐怕就是牛家又把他不肯纳妾的事拿出来说嘴,这下可好,牛家是要为难桂家,可村了善桐姐,婆婆听说了,倒为她抱不平,说这是无妄之灾呢。”
桂含沁妻子杨善桐,正是权瑞云夫家的堂姐,血缘关系还不算太远。昔年在京时,杨善桐一直得到杨阁老太太的格外青眼,大少夫人是知道的,可看焦氏表情,这还是她头回听说。她双眸神光闪闪,听得极是仔细,也不知正寻思些什么……
大少夫人忽然就感到一阵腻味,她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妄之灾,不肯纳妾,固然是桂家家规,可传出去竟都说是女子善妒、男子惧内,双方的名声都不好听……”
焦氏眼神一转,这回,倒是专注在她身上了,她冲大少夫人微微一笑,也是语带双关。
“既然后院真的干净无人,这惧内善妒的话柄,早晚有一天是会被挖出来的。可见凡是做过的事,肯定会留下痕迹的,再遮掩,终究也只是徒劳。”
大少夫人眼仁一缩,森然望了焦氏一眼,到此时,她心底反而平静得好似冬月下的冰湖:焦清蕙这句话,有点逼人太甚了。
正要开口说话时,屋外又有人进来传话,却是给焦氏带话的。“少爷说,宫里小牛娘娘发动了,他这回进宫,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请少夫人别等他了。”
小牛美人生产,这可不是件小事,是男是女,几乎可以决定后宫局势。这一下,不论是大少夫人、焦氏还是云娘,都没有闲话的心思了,大少夫人站起身,“这件事,该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一道过去给长辈们请安吧?”
焦氏欣然颔首,刚才那少许锋芒,已经收敛无形,“大**说得是,这换人的事,正好也和娘打声招呼。”
出了屋子,见**二姐妹已经交臂而行,喁喁私语,显得极为亲密。大少夫人和焦氏相视一笑,两人竟也挽在了一起,两人亲密逾恒,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开始放王霸之气buff了,**子小心肝是一阵颤抖啊!
今晚有评论9000的双更,大家8点半来看吧!
ps虽说长评似乎很有可能又要+5,但因为明天有漫展小香要出去玩乐,所以+5的话双更就放到下周一哈
100变故
皇宫大内,屋舍俨然,虽说产婆宫女不断在翊坤宫中进进出出,更有难以掩藏的痛哼声隐约从偏殿传出,但仅仅是数十丈开外,才隔了一道宫墙,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静,似乎景福宫内的动静,对这六宫来说,竟是无足轻重,半点都不值得挂心。
权仲白在殿门口靠墙而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翊坤宫前的草木花树——以权神医的身份来说,在皇宫大内之中,他很少如此悠闲。毕竟此处是后宫禁地,一般人哪能随意出入?即使他有御医身份,也不愿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也就只有似今日这般,有后妃生产时,他才会被请到宫中坐镇,以备万一后妃出现血崩,可以出手针灸止血。只是这又和他自己亲人生产时不同,如果能自行生产,嫔妃们自然也有所避讳,不愿让外男见到其不体面的形状。可以说打从皇后起,三位皇子诞育时,他都要进宫来做这个门神金刚,一等就是十多个时辰,几乎无法分心旁顾,其中无聊,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今日,从太后起,皇后、牛淑妃,甚至是太妃、杨宁妃,都陆续派人过来打探过消息,翊坤宫简直是外松内紧,毕竟,在三个皇子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小牛美人要能产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只要这位四皇子脑子还算灵醒,皇上肯定会多番栽培、重重保护,为将来留一记后手的。就是按年纪来说,皇上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如今的太子,即使能平安长大,也实在是和父亲的年纪相隔得太近了一点……
但凡是对皇上有些了解的人,几乎都能推演出个中逻辑,而能在后宫之中位居嫔妃的,又有哪个是简单人物。权仲白能想出此事,宫中各主位又哪有思虑不清的?要不是有他坐镇在侧,任何轻举妄动,只怕都会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骚。小牛美人能否平安产子,还真不好说……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他多年来修炼童子功,练精还气之余,自然元阳稳固、五感也十分敏锐,听力胜过常人一些,院中诸人还未察觉异样时,他便已经直起身来,踱到了宫门前,恭敬地弯身长揖,“皇上。”
就像宫中诸妃了解皇上一样,皇上又岂能不了解这些美人们的心思?这一次,有他权神医坐镇,万岁爷竟然还不放心,他是亲自来给小牛美人镇场子了。
“干嘛这么客气。”皇上随口说,语气中的亲昵、随意与信赖,却在这几个字中显露无遗。“琦玉这是发动几个时辰了?”
权仲白直起身子,竟也就真不客气,他同皇上并肩而行,进了翊坤宫主殿,皇上才一落座,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在下手给自己找了一张椅子,“阵痛应该有两个时辰了,距离真正开始用力,那还说不准要多久。皇上虽盼子心切,可也来得早了点。”
“你也有半个月没给朕把平安脉了。”皇上有几分哀怨,“几次进宫,居然不到长安宫来请见,还得让朕亲自过来逮你。”
“这不是还没到半个月吗,皇上身子安康,没病没痛的,我又何必过去?”权仲白挽起袖子,见皇上跟前已经摆上了一张圆凳,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垫了迎枕,他这才挪到了万乘之尊的身侧,把两根颀长而白皙的手指,摁上了这一位的脉门。——虽说一般大夫,给皇上请脉自然要跪下相请,但权仲白却从来都是例外。
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论中人还是宫女,均都垂眸敛目,唯恐惊扰了权神医,倒是皇上显得轻松自如,他略带深思地扫视着权仲白的面容,见他眼睫半垂,已经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脉象,倒不禁微微一笑,眸光温存了几分。“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居然还不盘问朕的来意。”
“不许说话。”权仲白说,他大概也是世间能直接喝令皇上闭嘴的寥寥数人了。皇上竟也不以为忤,他闭上眼,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权仲白这才松开手指,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
“有点。”皇上叹了口气,“可还没往上反呢,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也就没有服药。”
“这和服药关系已经不太大了。”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权仲白也还是如此直言不讳,“这是您的心病,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征而已。不论是服药还是针灸推拿,都不能缓解根本。心里松弛下来了,症候自然也就跟着缓解了。”
皇上在权仲白跟前,倒是从不摆他的皇帝架子,他叹了口气,连朕都不说了。“这我还不知道吗?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可最近朝廷里闹成这个样子,我——朕心里难受哇。”
难怪今天连已经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连太监都跟着过来了,原来还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给老人家带话……
“心病还须心药医,”权仲白也没有装傻,“可为您送药的人,却不能是我。这个病,我治不了。”
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动权神医做说客,皇上也就不用摆出这偌大的阵仗了,他脸一沉,半开玩笑地说,“会这么为难闹心,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怎么说也是金銮殿上的人,动用点霹雳手段,难道就不能下台了?你要不出手,那我——我就抄了阁老府了啊!”
见权仲白嗤之以鼻,已经回去写医案了,皇上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他抬高了声调,“我可真抄家了啊!我这就派人下令了啊——嗐,子殷,你怎么就这么倔,给句回话不好吗?”
到底是在重重险境中杀将出来的,这无赖得辣气壮的做派,和焦阁老、杨阁老简直有本质上的相通之处。权仲白一抬眼皮,不紧不慢地合上了这本贴了金箔的医案,随手递到了小中人手上:皇族内眷的医案,历来是在宫中妥善收藏,从不能带出神武门的。“您不会这么做的,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您是要当一代贤君的人,怎么会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笔呢?您就别吓唬我了,这件事,我还和以前一样,不管。”
以他身份,周旋在王公贵族之间,这些重量级人物,少不得有无数密事相托,权仲白几乎从不答应,态度冰冷坚硬,可谓是有恃无恐。这也的确是托赖了他高贵的身份、出神入化的医术,可更重要的,那还是皇上超出寻常的宠爱。先后两代皇帝,对权仲白都是信宠有加、屡示殊恩,这份圣眷,甚至不是权家本身的起伏能够左右的。可就算是如此的宠爱,这个权神医,对着皇上的一点请托,也还是一口回绝,几乎毫无回旋余地……让他跑腿做点事,真是千难万难,没有哪一次,不用付出偌大的代价……
皇上抚了抚下巴,倒也不禁失笑,“子殷这是在迫我拿点诚意出来了。”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实际上已经你来我往,在言语中攻防了几次。这等层次的交锋,放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图穷匕见,大家兵刃相见时才会偶然出现的激烈了,可对于皇上来说,竟似乎好像是开胃小菜,非但应付得轻松裕如,权仲白的冷漠,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致。这位清瘦青年,眉宇间也现出了一丝兴味之色。“选秀至今,也有半年多了吧,我记得婷——”
他语气一顿,身边的连太监已经低声道,“皇上,是美人位份。”
“婷美人,虽然出身敦实、为人也体贴大方,”皇上伸了伸舌头,“可长得却也挺敦实的,入宫半年来,还没有承宠吧?虽然因为你们权家的面子,后宫中也没人敢给她没趣,可久而久之还没有承宠,深宫岁月,也不是那么好消磨的。”
会这么说,自然是承诺将会给瑞婷一个承宠的机会了,她要是运气好,能够孕育龙种,不论男女,自然终身有靠,也算是完成了权家人对她的期望,不论是对瑞婷本人还是对权家来说,都是极有利的。而权仲白所要做的,也就是来回传话,在首辅和皇上之间略施调停而已……要不是他身份超然,深得两大巨头信任,本身底气也足,这么无本万利的差事,说不定还真落不到他头上。
可权仲白竟丝毫不为所动,他俊逸风流的面容,似乎带上了一重寒霜,又是毫不考虑就一口回绝,“我是决不会掺和到这种事里的,您心底应该也很清楚,从前您能给我的,比眼下还多了许多,可我答应过吗?”
“从前我让你做的,毕竟也是违背你原则的事。”皇上一手托腮,毫无不悦,“这传个话而已,子殷,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插手政争,一样也违背了我的处世之道。”权仲白瞪了皇上一眼,“两边都是亲戚,这件事,前头焦家最不利的时候,我在祖父跟前也未曾提起一字,今日攻守异势,我当然也要公平些才好。”
皇上就算有千般手段,对着这坚冰顽石一样的权仲白,也只能徒呼荷荷了。他也瞪了权仲白一眼,“这件事,牵扯到地丁合一的大计。你不是一向关心民生吗——”
权仲白居然抢皇上的话,“兴亡百姓苦,中兴之路走错了,百姓一样受苦。这事,我看不懂,也懒得看,还是您自个儿参详吧。反正依我想过去,老首辅虽然身体还康健,但也是八十岁往上的人了,难道还想着把您从位置上踹下来?既然不是此事,你们在宦海中打转的,又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利益?事情没闹到翻天覆地的程度,我可不会过问分毫。”
皇上气得双眼上翻,站起身一拂袖子,“我懒得和你说!”
带着连太监走到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今年冬天去避寒,你去不去?别和去年一样,又托故不肯过去。”
“去年我媳妇大肚子!”权仲白喝了半碗茶,也踱到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今年……”
“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了。”皇上发出啧啧声,“没想到你同明润、升鸾一样,都是妻管严的好材料,将来惧内**修炼到精深处,想必能和他们一较高下了。”
对这明显的奚落,权仲白倒不以为意,他含笑望着皇上,眸光含了几分了然,竟并不答话。
皇上倒是被他看得有几分感慨,他挪开眼神,将视线投向了阴霾的天空,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能惧内,也是一种福气。天下间也不知有多少有情人,一辈子不能相守……”
这感伤也不过就是片刻,皇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拍了拍权仲白的肩膀,“舍不得老婆孩子,就一起带来吧!你这娃娃,和小牛美人的那个倒是年月相近,从小多亲近亲近,要她生了个皇子,将来倒可以做他的伴读,生了个公主嘛,定个娃娃亲也是好事。”
这半带了玩笑的邀请出了口,他便不再勾留了,而是冲连太监点了点头,带着另一名小太监自行踱出了翊坤宫:由头到尾,居然没看那翊坤宫偏殿一眼。
院中诸人全都弯□子,恭送皇上出了翊坤宫,权仲白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满是深沉地望了这明黄色的背影一眼。旋即又一偏头,和连太监友善地点了点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别看皇上似乎毫无表示,可会留下连太监坐镇,实际上,对翊坤宫已算是另眼相看了。
“二公子还是这么谨慎。”连太监对着权仲白,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落下风,他背着手,语气大有深意,“怪道在皇上心中,地位是越来越高了。”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权仲白叹了口气,“我倒巴不得下辈子也不能入宫扶脉呢,次次入宫,竟没一个病人能省心!”
“福寿长公主,不就还算个乖巧的病者吗?”连太监莞尔一笑,“说来,长公主的病情,究竟康复得如何了?”
权仲白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听得偏殿中一阵骚动,两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片刻后,屋内便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小牛美人虽是初产,可产程好快,现在居然就已经诞下了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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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美人产女的消息,并未经过刻意封锁,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四九城。因为这是皇上的长女,庆祝声势也丝毫不弱于皇子降生时的动静,非但如此,皇上还下令册封小牛美人为妃,虽说礼是要等出了月子再行,但宫中妃位,总算不再是那孤零零的两个了,距离凑足四妃之数,也不过还差一人而已。皇上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些该有的热闹。
权家身为皇亲国戚,自然也有一些活动要参与,不过这一次,权夫人没有犯懒,她自己孤身入宫,并没有携带任何一个儿媳,这也就多少免去了一番明争暗斗。府中众人继续筹备雨娘的婚事,一切顺顺当当地,十月初一日,崔家来人拜访:未来的姑爷,小侯爷崔氏,已经入城安顿了下来,只等明日上门拜见过了,三天后过来迎娶美娇娘。
会说定崔家,肯定是经过一番权衡的,崔小侯爷的人品相貌,肯定也是经过多方考证,可他之前一直没有入京,这最要紧的泰山泰水,都没见过他真人,崔家人肯事先上门拜访,众人自然高兴,唯有雨娘满面红晕,躲在拥晴院里屋不肯见人:不过,害羞归害羞,她到底还是挨挨蹭蹭地留在了拥晴院里。
这番小儿女心思,家里谁看不出来?可长辈们都不说话了,底下的哥哥姐姐们,自然不会扫这一番兴,因小侯爷早上要进宫面圣,午饭后才能过来,一家人今日特别聚在一起吃午饭,也算是为雨娘找个理由,免得她害羞太过,连拥晴院都不好意思呆了。
蕙娘见到雨娘神思不属的样子,禁不住同云娘会心一笑,云娘还说呢,“可惜,二哥进宫未回,不然,他这回进来,准就让他吃个下马威。”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姑爷受点刁难,简直是题中应有之义,权季青隔着一重帘子,冲雨娘道,“不必担心,二哥不在怕什么,四哥待你难难他!”
雨娘眉一竖,“四哥你敢——”
连太夫人都笑起来,“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就心疼起姑爷来了!”
权家人聚在一处,难得有这么热闹轻松的,蕙娘一边笑,一边搛了一筷子兔肉,又喝了一匙党参黑枣羊肉汤,汤水入了口,她眉头免不得微微一皱,云娘看在眼里,便低声道,“怎么,还是不合胃口?”
“不是。”蕙娘令人又给舀了一碗汤,一边叹了口气,“就是想起你二哥了,这都七八天了,怎么还没出宫——”
“按说是要等到月子做完一半——”权瑞云比较了解宫中秘辛,附耳道,“恶露没血了,这才出来的,毕竟,这也是为了稳妥起见……”
蕙娘含笑和云娘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安心吃饭,吃过饭,众人三三俩俩,都还在拥晴院内闲坐。不多时,便听人来报,小侯爷进仪门了。
瑞雨立刻要往卧室里钻,权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把她按到身边,命人去搬屏风。蕙娘和云娘不禁又是相视一笑,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领口,道,“屋内倒是热得很,有点——”
话才说了一半,一阵剧烈咳嗽袭来,她居然无法忍住,在人前咳了个脸红头胀,只觉得五内都咳得抖了,咳完了,眼前一阵阵发红,视野已经有些迷糊,还没回过神呢,已经觉得喘不上气,天旋地转间,竟是一头栽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隐藏人物皇上出场了,以及情节有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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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一百章了,撒花!这篇文进展真是快啊,感觉天天都双更似的……
今天似乎也是发文两个月,来大家都撒个花~~~~~~~~~~~~~~~~~~~~
101还生
权仲白回到家的时候,蕙娘已经被送回立雪院了,欧阳家两个大夫正给她把脉呢——看得出来,也是刚赶到的,衣领上的雪花都还没有画,见到权仲白进了屋,都起身道,“师弟回来了!”
权仲白阴云满面,勉强笑道,“师兄们有心了,大恩大德,日后再言谢!”
“救人如救火,师弟别客气了。”两位大夫都是识看脸色的,又因为床上病人呼吸微弱急促,明显危在旦夕,客气话没说几句,便都拱手告辞。权仲白也并不送,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先看蕙娘脸蛋,就吃了一惊:几乎是已经浮肿了一片,脖子衣领下还能瞧见鲜红鲜红的疹子……
“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他一边问,一边听蕙娘呼吸,见她呼吸断续、额头火热、双颊发赤,很显然正在发烧,现在进出气都很困难,就是昏睡都昏睡得很不舒服,“几天前才好好的啊,怎么忽然发作的,说给我听听?”
权夫人、大少夫人并云娘先都在屏风后看着,现在外男出去了,三人纷纷出来,都是黛眉紧蹙,一脸的惊惶,大少夫人说,“刚才还吃饭呢,吃完饭忽然间说热,然后就倒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浑身浮肿,身上也长了疹子。我们立刻往宫里喊你,又怕你出不来,请了欧阳家的良医过来。”
虽说着急,但大少夫人还是交待得有条不紊。权仲白心念电转,也来不及解释,将焦清蕙扶起身来,自己踢出一个痰盒,沉声道,“让开点地儿,窗门打开透气,但不要让风吹到她。你们来一个人在一边帮忙扶着,注意给她擦拭,不要让她被污物卡住嗓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对着焦清蕙腰侧就是一阵,膝盖一顶一拍,焦清蕙在昏迷中都哇地一声吐出来。好在她几个丫头懂事机灵,此时都上前帮忙,石英举着痰盒,绿松扶着清蕙,让权仲白腾出手来,测她的呼吸,因他怕焦清蕙鼻子不能通气,嘴巴又呕吐着无法吸气,就这样闷死,好在清蕙胃里东西不多,才呕了不一会儿,就只剩些清水了。权仲白忙又给她插了一针,一扫痰盒中的物事,见尚未完全变色糜烂,多少有几分欣慰:不论是什么相生相克的食物,这要是还没有完全消化就吐出来了,估计症状立刻就能减轻很多。
果然,胃里清空了,清蕙的呼吸顿时就顺畅了一点,这回她张着嘴就能喘得上气了。只是鼻子看着依然不能呼吸,连着脸上身上的浮肿和斑疹,一个俏佳人变作了狰狞可怖的病号。饶是权仲白见惯了丑陋恶心的场面,此时心中也不禁一抽:这要是清蕙醒着,只怕早就羞得无地自容了。平时那样精神威风、熠熠有神的人,现在却是这样生机微弱,要是反应再剧烈一点,当场就死过去,也是难说的事吧……
他很快又收摄了心神,文不加点写了一张单子出来,“给桂皮,立刻到前院抓药,让他亲自来熬。”
说着,又让绿松,“给你姑娘把衣服脱了,备针。放心吧,吐得出来,她人就没有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权仲白差使得忙起来了,他自己却霍地站起身要去洗手换衣服,权夫人见她们也帮不上忙,竟只能添乱,便起身带着女儿、媳妇出去了,人走到门口,又被继子叫住了。
“后院的事,就交给您了。”权仲白的语调平平淡淡的,可权夫人却听得寒毛树立,她看了床上呼吸微弱双目紧闭的焦清蕙一眼,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慎重地道,“放心吧,家里肯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救治二少夫人,那是神医二少爷的事了。别看她现在病得重,可只要权仲白说了能救回来,权家上下没有人会怀疑焦清蕙的生死。太夫人一听说权夫人的转述,顿时就抚了抚胸,“还好!还好!”
老人家也有点激动,“要是就这么去了,那真是都——”
良国公就冷静得多了,他手里端着茶,却并不喝,而是紧盯着权夫人,“这是毒,还是什么,仲白说了没有?”
焦氏发作以后,她的随身丫鬟已经说了,少夫人平时没有喝补药的习惯,上回喝补药,还是二少爷在家的时候。这要是她中的是毒,全家人都没跑,今天大家在拥晴院聚餐,吃的是拥晴院小厨房的菜。现在从剩菜到厨师、采买,全都被控制起来了:虽然管事的女人大半都去了立雪院,但太夫人和良国公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家族应对突发事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仲白应该是一眼就认出来,他说那是食物相克。”权夫人面沉似水。“应该和毒没有太大关系。”
众人神色都是一松,太夫人道,“就是这么说了,天下哪有毒药是无色无味的,今儿都是吃惯了的家常菜,我吃着根本没有什么不对。这要都能下毒,那可是天要亡我们权家了。”
权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反而问,“小侯爷走了?”
“知道家里有人突发急病,只问了个好就走了。”良国公沉吟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后院的事,就交给你来操办吧——多和娘商量商量,这件事,肯定是要查出个说法的,可也不能耽误了雨娘的婚礼。我往前院去,有事吩咐底下人。”
刚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权夫人一时倒是忘记了女儿。头回见心上人,就被这事给搅了局,瑞雨心里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儿一眼,正要说话时,权瑞雨已经站起身来,冲她使了个眼色,这才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再碍手碍脚的,我也不在这儿碍事了,先回我屋里去吧。”
知女莫若母,权瑞雨这么做作,肯定是有的放矢。没过一会,权夫人就寻了个机会,自己脱身出来,去找女儿密斟。
“今儿见了小侯爷没有?满意不满意?”毕竟是亲生女儿,比起媳妇,做娘的肯定更关心这个。
权瑞雨面上也浮现一抹红晕,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随口道,“虽然生得也就是那样,可起码还算是机灵……”便低声道,“一听二哥说相克,我就想到桃花了。您可能还不知道,二嫂从小一闻到桃花味儿就打喷嚏,这桃花香味多淡啊?可见是和它相克的。可对一般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材而已,吃进肚子里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想二嫂这要是不提防间吃进去,那却难说了。才闻着味儿反应就这么大,吃进去很可能会相克得非常厉害,二哥给我的医书上就有说这事儿呢。”
这件事虽然权夫人的确是从未听闻,可也没有什么不能当面坦白的。权夫人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女儿的下文。
“您也知道,冲粹园里是有一座桃花林的。”雨娘低沉地说,“可能就因为这个,二嫂在家里从不曾张扬过自己和桃花相克的事,连二哥怕都还不知道。只是上回我和四哥去冲粹园的时候,我喷了一点桃花香露,我们俩这才知道了内情。还有,就是前些天,大姐……”
比起谈论自己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时的简略,说起大少夫人发现蕙娘和桃花相克的时候,权瑞雨连一句话都说得很详细。固然,这是因为她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消闲,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肯定记得没有那么清楚。可还有一层意思,却是很明显的:小姑娘这是摆明了在怀疑大嫂啊……
换句话说,权夫人可以担保自己和太夫人都不会拿这事做文章,冲粹园人口少管得严,季妈妈在里头生活了几个月,除了自己住的那个屋子以外,别屋的事竟探听不出一点皮毛。季青和瑞雨也都不是大嘴巴,这件事在前几天之前,府里根本就没人知道。而瑞云是出嫁女,就算知道了桃花的事,她到哪里去搞干桃花?这会可不是季节,而且以她心性,也不会如此给二房添乱的。这两个小姑娘,和二哥的感情都很不错。
余下的主子,也就只有林氏了。有动机、有手段,有这个狠劲,但权夫人不明白的是:除非很肯定焦氏服下这桃花后,必定反应剧烈,很难救回来。否则,她这么费尽心思地下点桃花,有用吗?无非也就能令她不适上一小会而已,根本就不伤筋不动骨的,能损害着焦氏什么?
林氏可不像是这样的人,虽说和焦氏比,格局是小了点,可在一般的宅门女里,也算是顶尖的了。她可能会往焦清蕙的药里动手脚,可能会伺机推焦清蕙一把,甚至可能会强迫她服毒,可她决不会费尽心思,在不当季的时候火急火燎地弄点桃花来给焦清蕙吃了,让她大庭广众下打几个喷嚏,又或者是咳嗽呕吐一番了事。要知道自从怀孕之后,立雪院就有了自己的小厨房,随着歪哥出生、立雪院地位上升,长房、二房的小厨房一直都没有撤走,要想顿顿给她吃点桃花,可不是那么简单。再说,人家难道就不会有所防备?这一计,风险太大,可能的好处,却实在有些太小了。
“还有……”瑞雨见权夫人没说话,便怯生生地道,“就是前几天大姐喷香露的那天,两个嫂子说起话来都挺不对劲的,夹枪带棒的不说,大嫂像是动了真怒。有那么一会,瞧着很怕人——”
权夫人脸色一沉,“雨娘,你这个乱说话的性子,到了婆家要是还不改……总有一天,会给你招麻烦上身的。”
瑞雨立刻就垂下头去,“我这不也就只和您说吗……这还特地回了屋子来才提这茬不是?反正,您心里明白就是了,这事也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再说,就这么几天,大嫂就是心里有想法,恐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就往老太太的小厨房里下点料吧,我想着,多半也未必是她,就只是大家都疏忽了这点,放了些桃花进去,也没和二嫂说,就连二嫂自己都不知道,吃进去会这么严重吧。”
这也不无可能,权夫人不置可否,“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见女儿低垂着头,看着真是说不尽的乖巧,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她凝脂一样的脸蛋。“就专心预备出嫁吧,啊,别为你二嫂瞎担心了。有你二哥在,她不会有事的。”
又安抚、勉励了女儿一番,待她回到拥晴院时,太夫人也正和瑞云说私话呢,权夫人一经听说,顿时便明白老太太这多半也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蛛丝马迹,向大孙女找线索来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多少也有些为林氏惋惜:对两个长辈来说,真是才瞌睡就递了个枕头,焦氏这一病,真是不是她都要是她。还有什么,比暗害同胞更犯忌讳,更能名正言顺地剥夺长房的继承权?
果然,才进里屋,太夫人就阴沉地对她点了点头。
“是羊肉汤。”她说,“添了点桃花露,这东西味道很淡,可也禁不得有意分辨,余下那几碗还没赏人呢,找了几个舌头刁的,都尝出来了,确实带了一点桃花的苦——也是焦氏大意了,听云娘说,她可能是喝出一点不对了,可却没往心里去。”
“也就能添点桃花露了。”权夫人叹了口气,“菜里要添了一把一把的桃花,焦氏也不会入口……放在汤羹里,倒能保证她多喝几碗。毕竟这道菜是她去年经常熬煮补身的药膳,方子还是我们从她手上要来的呢,不论是谁下的手,用心不可谓不刻毒了。”
云娘忽然站起身来,“我去寻雨娘。”
她是要比瑞雨老练多了,对此种纠纷,丝毫都不做臧否。两位长辈对视了一眼,均觉欣慰,待得她出了屋子,太夫人才道,“仲白的舌头比任何人都灵,桃花又是药材,他自然是可以尝出来的。焦氏痊愈以后,可能也希望由自己人再查一遍、尝一遍,也是应该的,我已经令人把余汤妥善收藏了,好在天气冷,十几天内也坏不了。”
权夫人就和她交了交底,自己也算,“云娘、雨娘可以不必理,季青,那是个男人,手插不到后院来吧?再说,他去年就知道这事了,要真想动手害他二哥,去年就可以伺机动手,孩子还在肚子里呢,不比现在动手强?”
算来算去,大少夫人的嫌疑最大,可要坐实这份嫌疑,总也要点真凭实据吧?这可没那么容易了,小半瓶桃花露,那是一扬手的事,厨房进进出出的,从做菜到上菜,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真要收买了谁,肯定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暴露出来的。太夫人眼底杀气一闪,淡然道,“小厨房当值的二十三个婆子,六个厨师,现在我是都关起来,让她们互相揭发,谁说了实话,谁就能出来过年,反之……”
权夫人若无其事,“姜是老的辣,娘处置得好。”
想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焦清蕙,她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希望在焦氏痊愈前,能有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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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一路喝下去,一路都肿了,连她的食管都是肿的。”
“对,吐出来后倒好多了,喉胃相连,这会连气管都没那么肿了,就是鼻子还是不行,对,她得张着嘴睡……”
“肯定会不舒服,每隔两个时辰药力行化开了,再催吐一次,对,这是把她的胃肠给洗一洗。”
蕙娘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又痛又麻,她费力地咽了咽嗓子,抱怨道,“吵死了——”
立刻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权仲白的脸在一片光霞中出现在她跟前。
“你醒了——”他看着虽憔悴,很是喜悦,又探手来试她的额头,“好,烧也退了。”
“我昏——”蕙娘要坐起来,“我要喝水……”
权仲白亲自给她喂水,手法娴熟而温柔,“你昏睡了有一天一夜多了,终于醒了!”
从他的态度来看,这一天一夜之间,他又是和生产时一样,守在身边不曾稍离……
蕙娘轻轻地抿了抿唇,权仲白便把水给移开了,她的嗓子也好受了一点,不禁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我就要死……”
“不许说。”权仲白眉头一皱,“如此不吉利的话,现在也好说的?”
他平时哪里会在意这个?恐怕是此次惊魂,真也吓着了权神医……蕙娘虚弱地一笑,“好,不说、不说。我——我这是为什么——”
“你没和说,你性与桃花相克。”权仲白的声调低沉了下来,“你丫头都说了,外闻已经是那个症状,一旦内服,出人命都是毫不稀奇的!”
“不是吧,”蕙娘自己都吓得要死,她可万没想到,怀孕过后,体质变化会如此厉害,从前她也是误服过一点的,无非是咳嗽呕吐了事,“怎么就这么严重了,这、这么说,我差点——”
“好了好了。”权神医看来也是真被吓着了,他没让蕙娘躺回去,而是把她按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别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别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蕙娘靠在相公怀里,真是由衷觉得暖热,即使她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明白,要不是权仲白,只怕这一次,真又要交待了……
“我不怕。”她越是心旌动摇,就越是嘴硬。“经此大难不死,我……咳咳,我以后会更强、更厉害的。我爹说的,任何磨难,凡是杀不死我的,终将化作我的养分,令我变得更强……”
声音还发哑,水肿都没全退呢,就发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了,也就是焦清蕙,才有这份甚至远胜过男人的坚韧和霸气吧。她就像是一朵悬崖上的花,瞧着高雅可爱,其实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雪雨,牢牢地抓着岩间缝隙,什么风吹雨打,都不能令她低头。
权仲白微微一笑,偏过头把唇压到了蕙娘太阳穴上,轻轻地一吻。在蕙娘轻轻地叹息声中,室内气氛,显得如此静谧而温馨……
“好啦。”权仲白见门口帘子一动,便忙移开唇,“现在喝泻药吧,待得拉纯水了,就和我说一声,我再给你熬止泻药。”
刚才还那样轻怜蜜爱呢,现在光是只听他的说话,蕙娘便觉得简直是臭气熏天,她双眼圆瞪,还没说话时,权仲白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我说真的,你得赶紧把体内最后一点桃花都给排出来,要不然还是好不利索。”
一边说,一边似乎还不肯出屋子,眼看绿松都把药给端进来,两个粗使婆子去净房——不问可知,是要抬马桶的,蕙娘不禁大急,“那你还不滚出去?难道还要看着我——我——”
在权仲白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中,她的脸垮下来了:嫁个大夫就是不好,她最丑的一面,都被他给看光了……
好容易把神医给打发出去了,屋内也布置好了,蕙娘不要绿松喂她,“我自己喝。”
她端着药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语调已经冷沉了下来。“是那碗汤?”
“听着是这样,”绿松沉着地道,对蕙娘这一番历险,她竟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冷静都未失去分毫,“我已经和石墨打过招呼了,这碗汤,肯定要我们自己来查验过才能放心。”
“怕也是要自己查验过,才查得出真凶吧。”蕙娘冷笑了一声,想到自己竟又在事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经历了一番生死,饶是以她英雄,亦不禁轻轻地抖了一抖,可这脆弱,也不过浮现片刻而已,她便仰起脖子,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更新还是代更君更新还是我妈更新
anyway,今晚单更,大家enjoy!顺便,嫁个医生想搞浪漫可真难……
102破案
有了这么个插曲,雨娘的婚事到底还是蒙上了一丝阴影,权夫人没让大少夫人出面,而是自己亲自迎来送往,带着两个大媳妇招待亲朋好友。好在蕙娘已将一干下人训练得行动有素,权夫人本人也是多年掌家,积威不浅,虽然少了两个媳妇,免不得在背地里激起好些口舌,可明面上,权家这一场婚事,还是办得同以前一样无可挑剔。
很快就进了十月,今年雪下得慢,到了十月中才下了一点小雪,京里各豪门,自然按例舍钱舍物,在城里各处开办粥棚,帮助穷人们度过严冬。今年因宫里有了喜事,牛家舍粥的规模还要比从前大得多,京里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暗潮涌动。不过,这一切外界的纷纷扰扰,现在是同立雪院没有半点关系了。起码这小半个月之内,焦清蕙都不可能过问屋子以外的任何事务。
虽说呕吐、高烧、气促这些内症,在五六日内已经逐渐消退,可脸上身上的红疹就不是那么好消退的了。蕙娘本人又爱美,绝不可能顶着这张脸出去走动,管家的事自然无从谈起,又因为症状没有完全消失,任何进补,都可能再度激起发作。只能吃些清粥小菜,甚至连妄动心机,都可能令病情反复。
这么折腾了十几天,她显著地瘦了——比病痛更折腾人的还是无聊,成天闷在屋子里,连儿子都不能见,权仲白倒是很愿意陪伴她,可蕙娘只要一想到,自己最难堪、最丑陋的一面,都几次三番地落到他眼睛里,便觉得在权仲白跟前平白无故矮了他一头似的。她不要他陪,只肯在帐子里头和权仲白说两句话,便催着他去忙了。
权仲白也的确很忙,入了冬,京里病号就多,四处出诊之余,他自己私底下还有许多事。眼看蕙娘渐渐痊愈,他也就逐渐增多了外出的脚步,不再两头着忙。权夫人便经常过来探望蕙娘,算是补上了权仲白外出造成的缺憾。
这个婆婆的确是做得不错的,起码很体贴她这个次子媳妇,在她忽然倒下后,措置得也很得当,如果权仲白不能及时赶回府里,欧阳家两位大夫,已经是城中顶尖的名医了。若是真有心害她,稍微慌乱一段时间,哪怕是晚半个时辰去请大夫呢,没准她还真就交待在这件事上了……
蕙娘对权夫人也有了三分勉勉强强的信任,起码她的造访,不会给她带来太多忧虑,婆媳两个经此一事,关系竟比从前还深入了几分,毕竟从前有些话,大家还不方便说得太清楚,可现在却不能不挑开来谈了。权家这些主子、管事里,有人欲不利于蕙娘,如今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这件事,家里是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提起此事,权夫人也是面罩寒霜,“可能沾手过那碗汤羹的下人,都已经被锁在柴房里了,每日里分开询问,就有人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想来骨头硬不过鞭子,该说的,迟早都会说。”
蕙娘初听此言,还以为家里打算把查案的事揽在头上,心里不免略犯猜疑,可紧跟着权夫人就发话了,“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没个表示也不合适,这桩案子,你也应该好好地查一查,有什么想法,只管提出来。我和你祖母年纪大了,遇事心里发慌,没什么好主意,正缺个人支招呢。”
权家人做事,真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到位得很。蕙娘至此,对长辈们是再说不出一句不是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也没和权夫人客气,“石墨这丫头,在吃食上也是下过一点工夫的,这事出来以后——也是这丫头自行其是,自己已经买了些桃花露回来,添在汤中品尝过了。也许尝过当天那份汤水之后,能有些别的线索也难说。您看——”
以焦氏为人,会作出此种安排,真是毫不奇怪。她们焦家人总是处处奇峰突出,权夫人一心一意在审讯上下功夫,倒是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她眉头一抬,毫不考虑地道,“回去就把余下一点证物给你们送来。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送消息。”
“这也太抬举我了。”蕙娘也识做,她轻声细语,“就让她在您手下服侍几天吧,毕竟我现在也不能动心思,还要请娘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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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墨这一次到权夫人手下,可以说既是查案来的,也是当焦氏的眼睛来的,虽然只是个丫头,但权夫人却并不怠慢她,一回她的歇芳院,便让人把当日残汤送来,又重新加热过了,给石墨品尝。石墨也不客气,给权夫人行了礼,便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缓缓品尝了起来。
汤一入口,这丫头的眉尖就是一蹙,权夫人见了,自然大感好奇,可她没有说话,而是默然望着这小丫头,思忖着自己的烦心事,屋内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十几天的工夫,深秋初冬时间,又是储藏在权家的藏冰室里,这羊肉汤风味未减,热后还带了香气,石墨品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权夫人一眼,又品了第二口,嗣后竟是学着当日的蕙娘,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汤给喝光了。这才皱起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是有所发现了,权夫人不免着急,“有什么好顾虑的?这都是为了你们少夫人好,有了想法就尽管说,即使错了,也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是。”石墨赶快起身请罪,她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是奴婢……只是兹事体大,奴婢有些话也不好说。”
“说就是了。”权夫人哪有心思和个丫头斗心眼子,“怎么,这汤里难道除了桃花,你还吃出来别的东西了?”
“桃花露和桃花粉,风味是不相同的。”石墨低声说,“花粉香甜呛人,香露经过蒸馏,入口却是微苦,以桃花香露来说,因从前有个美容方子,是以桃花香露调和乌鸡血饮用,据说是唐代太平公主的养颜秘方,因此我们家里是为十四姑娘试着做过的,奴婢还空口喝过自家蒸馏出来的香露,试验能否入口,免得万一这方子有假,十四姑娘吃出不对来,那就糟了。”
这类闲来无事,钻研各朝美容古方的事,也是各家名门贵女的人之常情,不过焦家女研究广博如此,甚至还为了一个方子特地自己蒸馏香露,这等手笔就比较骇人听闻了。权夫人道,“你继续说,难道是这香露和那香露比,味道不一样?”
“是有些不对,”石墨看起来更不安了,她左顾右盼,半晌都没有往下说话,过了一会,才哀求权夫人。“这事,按姑娘的脾性,未必会让往外说,可否请夫人让奴婢回禀姑娘——”
连少夫人都没叫,居然改口称起了姑娘,看来,这丫头是真的慌了……
这个姜石墨,能在焦氏身边服侍,似乎是凭着自己出众的厨艺,说到为人处事,却不见过于精明狡诈。这一番犹豫,应当不是故意做作出来,逗她往下发问的。
权夫人心中疑云密布,她扫了从人一眼,众人顿时识趣地退出了屋子,“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就是了!”
“是……”石墨又挣扎了片刻,这才低声道,“这香露一进口就是微苦,混合鸡血后更不好入口了。这方子当然也就没有再做,可这几天,因为姑娘这事,我请人上外头铺子里买了几瓶桃花香露,这么一尝,却觉得入口味寡,回味才有些桃花特有的苦涩。即使混入汤水中,这苦也在后味,不在前味。奴婢觉得很奇怪,便又请父亲出面,回阁老府要了一瓶十四姑娘平日里使用的桃花露,回来添了一尝,前味却是苦的,倒和府中汤水一样了……”
这前味、后味,苦来苦去的,哪里是一般人能尝出来的细节?权夫人不要说前味、后味,就是连汤里添了桃花露都藏不出来,还是请别个味觉的确敏锐的大师傅尝出来的。对石墨这话,她只能全盘接受,可一想之下,不禁皱起眉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害你少夫人的,是她亲妹妹吧?这也难怪你说不出口了,如此荒谬——”
见石墨面上闪过异色,权夫人又住了口,“怎么,还有话没说?”
“是。”也许是为了不给焦令文添麻烦,石墨这一次答得很爽快。“奴婢思来想去,倒也想到了可能的缘由所在:桃花香露是贵价物事,虽在京里各铺子里售卖,可背后也都只是从归真坊拿货,这家货色一向是好,我们家和他家也有几分熟悉。他们家精制的任何桃花物事,原料全来自自己种的碧桃,而十四姑娘的花月山房,所种桃花,却是西域来的重瓣异种,因此香露风味有所不同,也是很自然的事。”
“哦?”权夫人心中一动,她缓缓道,“说下去。”
“而就奴婢所知……”石墨声若蚊蚋,“城里唯独还有一户人家,在当年幼苗抵京的时候分去了几株,种在他们家的桃花庄子里以丰富收藏……”
“爱桃花爱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有个桃花庄,而又令你们姑娘避讳成这个样子,连你这个小婢心里都清楚,她绝不愿轻易言说其不是的,也就只有达家了。”权夫人缓缓道,“迟迟不愿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啊?”
“夫人明鉴,”石墨立刻跪了下来,“奴婢只想为姑娘、夫人效力,可……可却不愿给主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的确。”权夫人说,“这件事,出自你姑娘的嘴巴里,肯定不好。区别又这么微妙,一般人竟分辨不出来。这要是传扬开去,被仲白知道了,心里难免会不服气的。”
她眉头略略一皱,又道,“可说到底,只要你立心是正的,所说是真的,真金不怕火炼,仲白也是五感敏锐的人,你明说了个中区别,他未必就不能品尝出来……”
权夫人瞅了石墨一眼,她的语调,大有深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石墨面色苍白,神色却很坚定,她低声说,“奴婢明白,奴婢可担保自己说的全是真话,如有丝毫隐瞒,愿天打——”
“不必发誓。”权夫人唇角微微一翘,她笑道,“这话,我信了。”
她多少有几分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吧,跟我到拥晴院去,见太夫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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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拥晴院内听取了《权威专家鉴别报告》的,也不止太夫人,还有正好在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的良国公,听了石墨此言,两个主子都是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良国公先开了口。
“这件事,最要紧还是真凭实据。”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而镇定,“有些事,大家心证那是没有用的,不能凭此去处理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少爷。现在既然这丫头有了说法,那我们大可以将汤内分别添上两种香露,请些老饕客来操办这事。若真是这样,那我看,即使那群人不招,凶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正理。”太夫人语调沉重,可态度还是很明确的。“就这样办吧。”
“可……”权夫人有点为难。“本来当日残汤就不多,这一番消耗下来,剩的也就只有一点汤底了——”
“那就新熬一锅汤吧。”良国公瞅了妻子一眼,他微微一笑,“这点小事,你还来问我?”
权夫人心中一凛,不禁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婆婆神色沉重,便知道终究权伯红在她身边长大,如今深陷危机,老人家就是再公充,心底也不会太高兴的。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好,看来,真相水落石出,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的确,重新熬煮一锅羊肉汤,又再添上两种香露,并不是什么费事的活计,上回品尝羊汤的几位大师傅,也都没有离京。不到傍晚,这事就有了结果,的确,两种香露添入汤中,风味是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老饕客,确实不容易分辨出个中区别。
权夫人有了目标,便亲自又讯问了众位婆子丫头一遍,到了当夜三更,她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此案的幕后主使者,也真正地浮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会是如此破案吧~凶手是谁很明显了吧!
今晚提早更新,大家圣诞夜快乐!我也要出去过节了。
单更!
103出局
“其实也就是一扬手的事。”权夫人和良国公说,“都是吃过见过的,一闻就知道是纯的桃花露,不至于出大事,又是林氏身边的红人小福禄出面,也就应承了下来。她揭盖子瞧火候的时候,手一扬,一瓶子就进去了,再寻个地方把瓶子抛弃了,神不知鬼不觉,厨房事忙,谁都没发觉。要不是吃不住苦,发起烧来,梦话里露了馅,昨儿晚上被旁人告诉了我。这问不问得出来,还两说呢。”
虽说此消彼长,大房眼看失势,已经是几个长辈的默契,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大房这一击居然如此凌厉,险些就把焦氏给彻底整死,也不知是两夫妻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这要是只造成些微不适,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都不会在雨娘婚礼前夕如此大张旗鼓,要能把焦氏给整死,那这事倒也好办了,人都没了,还谈何查案?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以后权家未来,还不是得指望长房这对夫妻?可现在是人差点就去了,可还就差了这么一口气,又给拉回来了。这就等认真查案了,一旦查案,长房的败落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一有异动,那就是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也只能寄望于办事的心腹嘴巴比较牢靠了。
这么你一步我一步的,才刚开始拉拔二房呢,长房就自己倒了。不管下的桃花香露,究竟是否达家提供,不端正态度来办这对夫妻,起码阁老府那边就是交待不过去的。焦阁老这会声势正旺呢,以他们家的行事作风来看,这回占住了理,就是想要略微回护,都得看焦家答应不答应。更别说,起码权夫人、良国公是没有特别回护长房的意思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老太太心里是一清二楚,她就是想帮大房,这回也是老鼠拉龟、有力难使。老人家心里肯定会有点情绪,因此权夫人也就没有惊动她,她自己和良国公在歇芳院说话。这坏事的婆子,就羁押在外头,以防良国公万一要问呢。
不过,权夫人审讯下人时,身边随侍的肯定也不止一个下人,良国公也就没有多此一举的意思,他阴沉着眉眼,沉吟了半晌,“大师傅们都请来了?”
“没这么快,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吃大师傅,也不能过于霸道。”权夫人徐徐说,“反正厨房里也招了,大不了把老大夫妻叫来对质,人证如山,连怎么见面怎么吩咐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想来他们敢作敢当,都到这份上了,也不至于挺着不认……要不然,这令人来尝汤的事,我看就算了?”
“我们待达家,不算薄了。”良国公没有正面回答权夫人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道,“虽说是仲白一力主张娶过门的,可正室该有的待遇,没有少给达氏。如今说了焦家,焦氏为人也识得大体,这么一年多以来,没有给过达家难堪吧?可达家对付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那么急切……他们就这么不放心二小子,宁可让他独身一世无法再进一步,永远做个不上不下的神医,也不想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虽说两父子关系不好,平时经常对冲,可虎毒不食子,良国公就是再深沉,对这五个儿子也都是疼爱的。尤其对权仲白,他是恨铁不成钢,面上有多恨,心里就有多爱。权夫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她叹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让仲白也在一边看着了?可你也知道,他和大房感情很好,一旦知道了真相,大受打击也是难免的事。要再添上一个达家,两头合计着要害死他媳妇……他在世情上本来就淡,被这事一闹,万一又跑到广州去,那怎么办?”
“人心叵测,他也该学着长大了。”良国公根本就不理会权夫人的担心,“要为了这个就下广州,那他就去吧,这一辈子,索性都别回来了!”
其实就不用邀人品尝,权夫人心里,十成是已经信了九成:达家忽然把达贞宝送进京里,虽说是发嫁而来,可见天地跑权家,肯定是有用意的。不是权家有人给送信,提点他们焦清蕙的厉害,达家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吗?全家人都知道,大少夫人照顾二弟,和达家人的关系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林氏和焦氏不一样,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很有章法的。给焦氏添堵的几手,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没露什么痕迹,可在有心人眼里,思路一直都很清晰。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这桃花香露那也是贵价物事,干涸得又快,不便久藏,林氏平时没有用这个的习惯,仓促间要买,那肯定大露痕迹,同达家传个话,要一瓶香露,说不定达家人根本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当然,也没准两边是早就有了默契,只等机会一到,焦氏露出了一点空隙,她们便立刻刺进了一刀……
罢了,权夫人想,能以此事甩掉达家也好,失势了没个失势了的样子,图谋的都是些不该想的事。这会事实俱在,仲白应该是没话说了。
“既如此,”她便改了口,“我这就让人催一催,大概今日下午,应该也都能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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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令进补,党参黑枣羊肉汤也算是常见的菜色,这是焦家给的方子,汤清味浓,一直很受老人家的喜爱。小厨房的师傅做这道菜,已经是驾轻就熟,可歇芳院的厨子就有点生疏了,若干碗汤汁端上桌时,十多个形容各异的大师傅,神色都是一动:和之前品尝过的那一份相比,这一份不论是色香味,都有微妙的差距。
太夫人、权夫人和良国公三人,也算是吃客了,这点差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在屏风后一看大师傅们的神色,心底也都是佩服的:这吃客就是吃客,只怕任何一个人,都能就这碗汤说出一篇文章来。倒是权仲白眼神闪闪,有点莫名其妙——他这根本就是才回家就被喊来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知道家里人这是在查案,因此虽长辈们未曾解释细节,权神医倒也难得地驯顺沉默,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为怕大师傅们太过紧张,四人在屏风后都没有说话,屏风外头几个管事,也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似的,因笑道,“今儿这个手艺,潮了点吧?”
“这彼此心照就成了。”春华楼的钟师傅笑了,“这是怎么着,又请我们老哥们喝汤进补哇?”
这件事办得奇怪,肯定牵扯到权家秘辛,也就是钟师傅问了这么一句而已,余下名厨老饕,根本就不敢多话,纷纷道,“请我们喝,我们就喝吧,也算是称称贵府大师傅的斤两了。”
那管事便道,“可不正是呢?也是想考考诸位大拿。”
他从身后拿了两瓶香露出来,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家姑娘嘴巴刁,说是香露能入肴增添风味,这不假,可不知哪种添了更好、更妙。还请诸位先尝尝这香露,评个优劣出来。”
如此借口,众人怎会相信?可这群老饕竟又全都深信不疑。都笑道,“那就尝尝、尝尝。”
便轮番拿小碟盛了,有的嗅有的舔,有的一饮而尽,品过了以后,倒都推焦家的西域种好,“色香味都全了,也浓郁,这个添汤,想是更好些。”
钟师傅也道,“这应该不是寻常碧桃种,一般城里见到的香露,没有这么好的。只看这挂壁,就知道真是浓郁饱满,是珍品中的珍品。”
众人都起了谈兴,也有人道,“是,都说碧桃已算是适合精制香露的桃种了,一般的粉桃、果桃,制出露来都是稀汤挂水的。不想这个蒸馏出来还比一般碧桃更好,风味也不同,不知是什么种,说不定是西洋来的上等货色,也未可知呢。”
那管事的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考考几位大师傅,这面前两份汤,都是添过香露的,敢问您喝得出来哪一碗,加了哪一种香露不成?”
话说到这,众人都不敢深思,当下纷纷漱了口分别啜饮两碗汤汁,一个个皱眉苦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吟着无人说话。钟师傅胆子大,头一个道,“这……我们舌头虽然刁,可毕竟年纪大了,口味麻木。只喝得出是都添了桃花露,要再细分,分不出啊。”
有他一个人领头,众人都纷纷附和,“就是这个理了,您们太高看了,这我们也喝不出来哇。”
是真喝不出还是不愿招惹麻烦,一时倒都难以分辨,那管事的也是机灵之辈,便道,“您们就随意一指,毕竟小事,错了也是不要紧的。”
众人都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倒是座中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管事的见他面色端凝,便格外打点了殷勤,腻声道,“老少监,您是御膳房出身,这——”
“党参味甜,”这位老少监一掀寿眉,倒没有多加拿乔,他缓缓地道,“这香露味苦,苦在前头,甜苦调和,风味更佳。苦在后头,绵延难去,回味就不好了,依咱家所见,这一碗,怕是加的上上品,这一碗,加的是上品吧?”
被他这么一说,钟师傅也是将信将疑,他又分别品了两口,闭上眼睛尝了半日,这才恍然道,“不愧是老少监!您这张嘴,可是绝了!”
众人这再一纷纷跟从,均道,“是,是,老少监说得是,前后有差。只差别太细微,不经明言,实在是察觉不到。您不愧吃过见过,可是吾辈中的食圣了!”
“这不敢当,”老少监面上有光,也露出笑来,掌事又请诸位吃客再品鉴一番,可众人都道,“知道是这个理,却不能分出前后味来,这还得看老人家的。”
老人家果然欣然又分辨了几份,都指得奇准无比,众人再无疑问,均推其为食王、食圣,因此间事情已完,便都起身告辞,簇拥着老少监往外走,都还嚷嚷着要去谁家集会云云。
事情至此,可以说是再无疑问,起码是在人力许可的范围内,给出了人证、物证:大房授意操办,用的是达家给的香露,这已经确认无疑了。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面沉似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按说,她是最应该难受的,可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她反而主动转向权仲白,“你先别说话,听我和你说吧。”
这件事,也就只有最护着长房的太夫人来说,是最为合适的了……权夫人望了良国公一眼,也从他眼底看到了欣慰:老太太始终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该出马的时候,决不会摆什么架子的。
从权夫人审讯说起,说到石墨的发现、老少监的证实,这小小一案,也查得峰峦起伏、波折回环的。太夫人说完了事实,开始说她自己的感慨,“你也不要对你大哥大嫂有太多误解,你大嫂最近,本来就忌惮你媳妇能在雨娘婚礼上出出风头。家里给她安排的那都是轻松体面的活计,她也估计是怕婚礼上,你娘抬举你媳妇,冷落了她,那她就更没体面了。知道你媳妇和桃花相克,时间紧,也来不及多想,问达家要了一瓶香露来,这赶着婚礼前有机会就下了——也就是那天见雨娘姑爷,不然,她要往你们立雪院的伙食里动手脚,可还没那么容易。”
这番话,由疼爱长房的太夫人说来,真是字字句句都和真金一样真,大少夫人是什么脾性,在座几个没有不了解的。这一招大胆精巧,后患也少,如果焦氏不是反应如此剧烈,就算大家都会对她有所猜疑,但恐怕谁也不能捉到多少真凭实据……倒的确很像是她的作风。
“虽说本心也许不是要害死你媳妇,”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但她安了坏心,闹至如此地步,焦家现在还算客气,没有派人过来。可这事能捂多久?你媳妇身边那些下人,和本家千丝万缕的,她就算不说什么,底下人能不送消息回去?别让亲家问上门了,那才真没脸。肯定是要有所处置的,这个,你可以让你媳妇放心。”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眼底寒光一闪,又不屑地道,“至于达家,明知道那个达贞宝和姐姐生得相似,身为云英未嫁之女,却还不知避讳,屡次往你屋里行走。又多次和你大嫂私通款曲,传递物事,这一回虽没有确凿罪证,但诛心之罪是免不了的了。说来真是笑话,自从失势之后,我们权家何曾薄待他们半分?不安分依附度日也就算了,还蠢蠢欲动,妄想把手□我们权家家事,如此轻浮人家,活该事败。以后你对达家当然还要有所照拂,但不要向从前那样亲近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反咬你一口!”
三个长辈联合起来,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只他疑虑之色,依然形诸于外,良国公看在眼里,不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长年累月不在家,媳妇又贤惠,有些事就不说给你知道。可你自己就不动动脑子?你大嫂和达家来往频密,见了面总要拉拉手说心里话的。她说一回心里话,达家就动一回,送了个达贞宝不说,现在又有这瓶香露,这背后会有哪种故事,你自己不会去想?”
他越想越生气,站起身道,“从一开始,我就一力告诉你,达贞珠此女或者人品上佳,可达家却决不是个好亲家,你瞧瞧你,这一身臊味到现在都还没散尽呢……哼,想闹得你一辈子不续弦不生子,孤苦一世为他们达家效力,算盘是打得响,可他们也得先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以后,你不许再和达家人往来了!”
说着,见权仲白一脸深思,并不接话,竟气得顿足长叹,拂袖而去。
太夫人折腾了这半日,实在也乏了,她冲权夫人轻轻一点头,权夫人便搀扶着老人家,也出了屋子,临出门还回头看了权仲白几眼,忧虑关怀,不言而喻。
权仲白终于动了,他对继母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露出一个苦笑来。见继母也勉强回以一笑,便扶着老太太拐进了回廊。这才回过身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一瓶香露,用尾指蘸了一点儿,放进口中品味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打开另一瓶,也尝了那么一点。紧跟着,又从汤锅里打出两碗汤来,自己分别尝了两碗,这一口那一口,把两碗都喝得见了底……
权神医的眉头,越蹙越深,他高挑的身影立在凌乱而空洞的华屋中,久久未动,就像是一朵孤寂的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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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院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蕙娘今日心情好,她亲自抱着歪哥,逗儿子抓她的手指玩乐。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却偏要去抓石墨的金钗——他这还不能很好地分辨远近呢,抓了一会,因石墨站在地上,隔得远抓不到,又去抓绿松的衣袖。
室内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了,石墨才从歇芳院被放回来,自然要到主子跟前,来汇报自己在歇芳院的见闻经历。她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权夫人的反应都没漏掉,“夫人看着很受震动,后来就让我下去歇着了,但并不放我回来。整个院子,只准进人,不准往外出人,两个从未见过的健仆在院门口把守,没有夫人点头,任何人都出不去,只是院内到底还有些流言。”
她左右一望,还是压低了声音,“听说当晚,厨房就有人招了,正是那位做的事……只是外头一点都不知道,那位早上还一样过来请安呢。我在屋里偷看,总觉得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可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
蕙娘不禁噗嗤一笑,她一本正经地道,“嗯,你厉害……继续说。”
“到了今儿早上,小厨房熬汤了,我闻着味道了。下午,我便被放回来到姑娘这里,可别的人还不能出来……”石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姑娘,咱们这立雪院,算是要登天了,还是——”
“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就成了。”蕙娘轻轻地说,可眉眼却并无不悦。“别的事,瞎问那么多干嘛。”
石墨有几分沮丧,她一撇嘴,声音更轻了,“可,这、这不是大事吗——”
绿松请示地望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点头,便截入石墨话中,轻声道,“你不用怕外头的师傅们尝不出来,这方子都是其中一个给的呢,他肯定能尝出不妥的。”
石墨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见绿松微笑点头,她一下就捂住自己的嘴,窃窃地笑了起来,蕙娘也被她闹得有几分好笑。
“行了行了。”她说,“别这么蛇蛇蝎蝎的了,出了这屋子,该怎么说话做事,你心里清楚?”
石墨赶快挺起了腰板,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蕙娘出招后,她都特别精神、特别自豪。“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姑娘,在您手底下做事,真……真舒坦!”
绿松和蕙娘对视了一眼,均都忍俊不禁。绿松见蕙娘肩膀有些僵硬了,便从她怀里接过歪哥,“这回,老太爷可以放心地往下退了……”
“如果三弟说定了倪丹瑶,”蕙娘却道,“老人家这才能完全放心,现在么,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思忖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是太贪心了。眼前的最大威胁、日后的最大隐患能够一并除去,已经很不错啦。老爷子能走一步看五步,我顶多走一步看三步,三步之内没有忧患,也应该满足了。”
绿松这时候才显示出后怕,“您也太大胆了!这差一点就——以后可万万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您千金身份,什么事都大可徐徐图之,何必拿自己做饵——”
“天下哪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蕙娘的语气反而很镇定,她一手抚颊,轻声说。“最短的路,当然也最危险,这一点险,要冒的。”
绿松和石墨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就连歪哥,也在绿松的怀抱里,也渐渐合上眼睛,有了睡意。一室寂静之中,蕙娘坐在那里,久久都没有移动,“只是……”许久之后,她才又喃喃道,“最难改是风格,这风格,对不上啊……”
风吹云走,她的身影在光影波动之中,就像是一潭荡漾的绿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局胜负出来了,大房出局~
但是赢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啊,啧啧。
今晚还是单更,我没有欠双更,目前还没条件被满足,不过长评差1,收藏差50,订阅貌似也快+200了,估计接下来几天可以连续双更的。
大家enjoy!我去做汤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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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位,谢谢你们!!!!!!!!
104割席
权家人办事,倒一向是干净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如今证据俱在,当家人虽然还对外封锁消息,但权夫人并没有继续晾着蕙娘的意思,转过天来,她就让蕙娘到歇芳院说话。
“看把家里给闹得。”权夫人也有点感慨,她问蕙娘,“昨儿回去,仲白都和你说了吧?”
实际上,因蕙娘爱美,而且她病中需要人陪夜服侍,这小半个月,权仲白一直是睡在邻室,他又贵人事忙,昨日下午才刚看人试过汤,立刻又被人请走,一走就是后半夜才回的家。蕙娘往歇芳院来的时候,他还在补觉呢。她摇了摇头,如实道,“没和相公照上面,倒是听石墨说了一点,可具体始末,还不太清楚。”
权夫人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感情一直都很不错,今次这事,以仲白性子,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由我来告诉你也好,在他跟前,你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便把如何查验出桃花香露内中玄机,如何拷打出真相的事情,告诉给蕙娘知道,又自叹息,“真是歹竹出好笋,达家不知几辈子积德,才生了贞珠这么个好闺女,人都去了,还庇护着娘家。倒是养出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轻浮之辈。”
这也就是因为达家失了势,权夫人才会这么说了。失意人家,历来很容易落得不是。蕙娘不肯接口贬低达家,反而为她们开脱了几句,“毕竟也就是给了这么一瓶香露,也许根本就不知情呢。只是人家来要,不好不给而已,这随手就给了一瓶上好的……”
“你就是太容易把人往好处想了。”权夫人叹了口气,“你真心待人家,人家未必真心待你,以后对达家,别像从前那样掏心挖肺得了。谁知道她们和你大嫂往来的时候,背地里挑剔了多少你的不是。好心都被当作驴肝肺,以后,你就远着她们吧。”
这句话,已经把权家对达家的态度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想来也是,如今达家能给权家的好处,多也有限。日后就达贞宝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想进权家门,长辈们也是决不会点头的。
权仲白说不纳妾,蕙娘倒是信他的决心,可她半点都不相信他在达家事上的清明,有了权夫人这句话,她心里一松:达贞宝就是再能耐,日后也生不起多少波涛了。
“娘说得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容易心软……不过,心软归心软,我也不会由着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就是在说大少夫人的事了,权夫人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家里也没有那样的规矩,不会因为她是长子嫡媳,就是非不分,对她格外容让——不过,该怎么处置,我和你公公,还想要听听你的意思。”
要说刚过门的时候,她尚且需要全神贯注地捕捉、分析权夫人话里的意思,到如今孩子也生了,府里的局势也摸熟了,明面上最大的敌人也栽了,蕙娘行事也就爽快了起来,她没有谦让,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大嫂虽然过分了一点,但毕竟也不是有心要伤我的性命,要依媳妇的意思,一家人以和为贵,闹得太难堪似乎也没有必要。爹、娘觉得怎么处置好,那就怎么处置吧,长辈们的决定,肯定比我们小辈们要高明。”
焦氏的表现,几乎从不让人失望。权夫人满意地一笑,“你会这样想,那就好了。过几天,带上仲白回娘家小住几日吧。你祖父这一阵子忙,没怎么遣人过来问你的平安。可我们做小辈的,也不能疏忽了问候。”
这是摆明了让蕙娘注意安抚娘家,蕙娘自然谢过权夫人的体贴,又话里有话地承诺了几句,令权夫人放心。两婆媳这才算是把该走的流程给走过了一遍,双方相视一笑,都放松下来,权夫人道,“雨娘临上轿前还惦记你呢,令我们多给她写信,报报你的平安,这会,她也该到东北了吧。”
“现在过去是逆风,走水路怕没有那么快吧。”蕙娘也说,“家里最投契的小姐妹就是她了,没想到她出门子,我反而不能送她上花轿。这回作别,有些话都没能亲自和她说,也不知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没准比你想得要早些也未必的。”权夫人笑吟吟地说,态度有点神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崔家世代镇北,小侯爷无事怎么可能进京?除非是失势丢官,回京闲住。但那无论如何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蕙娘疑惑地望了婆婆一眼,却没有再往下问:随着大房倒台,长辈对她的态度肯定会更加亲密,很多从前她没有资格听闻的家族密事,想来也能逐渐参与其中。但在世子之位尚未尘埃落定的情况下,长辈不说,她是决不会随便发问的。权夫人也没有多谈这个话题的意思,她给蕙娘分配任务。“等你身体大安以后,别的不说,起码家里日常那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我是不打算再操心了。你大嫂肯定是指望不上,以后,家里的事情也要多交到你身上了。”
看来,大房最起码,管家大权短时间内是再别想沾手了。但若只是如此处置而已,蕙娘也肯定不会满意,她并未露出喜色,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既然交到了我头上,自然会戮力而为,不让娘失望。”
权夫人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笑眯眯地道,“其实这都不急,今日把你叫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大嫂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愤的,若你不想再见到她,我们自然也会安排。若你要当面直斥其非,那么我这会就可以带你过去了……案子已经查明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这是在给蕙娘一个折辱大少夫人的机会,多少也有让她出出气的意思。权家长辈,也可以说是很体贴地考虑到了蕙娘的性子,照顾到了她的心情。可蕙娘却毫不考虑地道,“这就不必了吧?一时糊涂,大嫂自己肯定已经懊悔了,还是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她对权夫人吐露了实话,“免得仲白知道了,反而更要埋怨我了呢。”
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蕙娘又一次避开了她挖下的陷阱之后,她才终于揭开了谜底,“是啊,仲白是重情之人,这一次,我们打算让他们两夫妻去东北居住几年,杀杀他们的性子……这事还没告诉他,可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会高兴的。”
几滴桃花香露,居然就让大少夫人坏了事,甚至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这就已经要被送往东北,从此退出世子位的争夺……就算蕙娘也想过,因差点出了人命,长房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此事。可事态进展得居然如此理想,她倒有几分惊诧了。“这……唉,也好,回到东北,过了几年事情淡化,彼此见面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她没有接权夫人的话头,和她一道想办法安抚权仲白的脾气,而是提出了一个令权夫人有点吃惊的请求。“既然如此安排,那倒不能不见大嫂一面了。等长辈们和她谈完以后,娘给我送个信,我到卧云院走一趟吧。”
权夫人打量了蕙娘几眼,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也好,正好就是今晚,你和仲白一道过去吧……他们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动身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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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就是蕙娘都没想到权家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案情才有了突破口,审案、定案、断案,兔起鹘落,几天内就有了个结论出来,大房根本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边当家人就已经在给他们联系去东北的车马了。——这不管怎么说,起码也在一起过个年吧,虽说出了这伤感情的事,可一去东北,那就是几十年不能相见,难道良国公就不想和自己的长子再相处几天?
想到良国公的那句‘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想到自己甩掉达家那顺畅得不可思议的过程,蕙娘也有几分心事重重,等权仲白回来了,两人一道对着吃中饭的时候,她吃得并不多,权仲白几次看她,她都没有理会——倒还是他先开了口问她,“今早去娘那里了?”
他的神色自然有几分沉重,蕙娘也没摆脸色,她回答得很自然,“是去了,娘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据说这几天之内,就打算送大哥大嫂回东北去。”
权仲白显然也已经从权夫人处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太讶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世上最丑陋的没有别的,真只有人心。”
蕙娘也搁下了筷子,示意绿松等人过来把炕桌抬走,她问,“你是不是有点恨我?”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吗?”权仲白没有回答她,倒反问了一句。
“感情上的事,有时候是讲不得道理的。”蕙娘淡淡地说,“自从我进门以来,你就处处受到限制,和大哥大嫂逐渐疏远不说,做什么事,也都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这会又因为我,他们要到东北去了,两边分离不说,这一走,你以后继位世子的可能就更大了……如果我要是你,道理上再说得过去,也会有几分迁怒的。”
“你说得对。”权仲白今天的确有几分抑郁,像一朵乌云压在了屋角,不过,他的坦然也的确没变。“这一切种种变化,的确是因你而起,要说我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也是把我看得高了。我就一俗人,总难免也是有些情绪的。”
“是啊,”蕙娘慢悠悠地说,“更别说你心里肯定还有点疑惑,以我的刁舌头,这汤一入口,怎么都尝出不对了吧,怎么喝完了一碗,竟还要再喝一碗,若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勺子,恐怕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了,对不对?”
该坦然的时候,她比权仲白还坦然,一点都没有避讳,就捅穿了这么一个暗包,权仲白微微一怔,片刻后方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来对你来说,拥晴院的厨子做的每一样菜,都并不是很能入口,也就能够释疑了。”
“确实是都不合我的口味,这道菜是我给的方子,”蕙娘说,“虽然风味似乎不如我自己小厨房,但也算是能够入口了……嘿,大嫂真是好算计,这要是放在一般菜肴里,说不定我连碰都不会去碰。”
权仲白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轻声说,“听说你今晚预备去见大嫂一面?”
“是有些话想和大嫂摊开来谈。”蕙娘看权仲白一眼,“怎么,你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呢?”
“想去就去吧。”权仲白摇了摇头,“娘让我和你一道去……我回绝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亲生大哥……蕙娘眉头微蹙,“你要是怕我在意,那不必了。你就是为这件事有点恨我,我都让你恨了。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一别谁知道何时再见?还是见一见吧,别留遗憾。”
“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权仲白靠在板壁上,望着天棚慢慢地说,“彼此都很了解,大哥知道我的性子,眼底不揉沙。会做出这种事,他就应该也预料到这一天了……见,不必见了——你从我那些银子里,抽一点出来,让他们带着防身吧。虽当了这么多年家,但他们手里,不会有多少现银的。”
就因为把这个家当作了自己的东西,大房自不必中饱私囊,和二房比起来,他们的收入是比较低。权仲白作此安排,蕙娘是不意外的。她只没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如此决绝,曾经多亲密的兄弟,为了大房夫妻的安稳,他可是扯了她不少后腿。一朝作出这样的事,登时连临别一面都要回避……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室内有点冷,竟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激灵,才道,“好,那就由我们小公帐支出五万吧……我这就让绿松开票。”
她下了炕走到屋门口,忍不住回望了权仲白一眼:达家在这件事里,地位很尴尬,对权家长辈来说,那是不用任何直接证据,就坐实了和大房合谋。但在权仲白眼中,一切也许又不一样了,今天两夫妻谈了这么多,可他连一句达家的事都没提……是也要割袍断义,从此再不会搭理达家呢,还是终究有点不死心,想为达家说几句话?
这一回头,却发觉权仲白也正看着她,神色复杂无比,蕙娘一时竟看不出喜怒,两人眼神一触,她竟忘了走动,扶着门帘,就这么和权仲白对视了半日,才猛地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转身放下了门帘。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的决定真是决绝得可怕啊……
我知道长评和收藏都够双更评论了,但今早出门办事的时候淋了雨,一天都有点晕。接下来几章很重要想用心写,所以今晚还是单更可以吗?明天后天再双更吧。谢谢大家体谅。
PS谢谢乐乐的长评,anita、minakala的地雷!
105、盘问
105、盘问
权仲白这几天都忙,就是伤春悲秋都没有时间――因开汇票,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号的掌柜印,五万两银子的汇票也不是说开就能开得出来的,等她忙完了这事,他已经又出门去了,说是去封锦府上给封绫复诊,还有好几家老病号得一并过去扶脉,时间赶得及,还要进宫去给牛美人把脉开方,说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来。
这桩桃花香露案,办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说是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预料,甚至连权仲白的反应都和她想得不一样,蕙娘心里也有点乱――现在身体大好,她可以练拳走动了。她便索性拉着萤石练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净身,由玛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换上了,还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边奉上的,由宜春票号孝敬来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来了娘家给文娘置办嫁妆之余,为她新堂的名贵首饰。
“这个绿松石金银满池娇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来给她看,“还是十四姑娘要给您的,说是合了绿松的名字。”
她抿唇笑着看了绿松一眼,“还有太太说您爱的梅纹项牌,那个镂空的,轻轻巧巧,正好给歪哥带,这个沉重些,拿璎珞络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时候佩着,和歪哥的正是一对,多稀奇可爱?”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体贴用心,起码能换来蕙娘的一个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却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给歪哥的梅纹项牌打量了半日,又将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轻轻地勾起唇角,低声道,“这个小歪种,生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歪哥这孩子也是,刚出生的时候像母亲,现在随着轮廓渐渐长开,眉眼处反而有了点权仲白的神韵。好在权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辈,五官融合在一处,瞧着也别有一番风味。虽说现在还是个大胖小子,脸上堆叠着肉肉,圆得看不出形状,但可以想见,只要没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长大之后,应该也能骗来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之类的考语。
五个月大,这孩子虽然还不能爬,但醒着的时候已经明显变多了,他正掰着小脚丫,费力巴哈地往自己嘴里放呢,见母亲贴来一个冰凉的东西,便蛮不高兴地一把抓过,往身边一甩,听见银器触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冲蕙娘啊啊大叫,扭来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还没有这个力道。
对蕙娘来说,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从前只会哭闹、吃奶的时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觉得看着有点亲,但要照顾他,她没这个耐心。现在随着歪哥一天天长大,渐渐地有个人样了,她要比从前更牵挂他一点,见他要坐起身子,便随手把他扶起,让他靠着绵软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悦,冲着母亲露出一颗才冒了一半的门牙,又要抓项牌来丢。蕙娘把项牌递给他了,人才一侧身,他便呜哇假哭起来,非得要蕙娘对着他,才肯安心玩项牌。
蕙娘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歪哥顿时就消停了,冲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微笑,头直往蕙娘怀里钻,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吃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给乳母,他顿时又是一阵哭。她只好由得他钻,一边道,“这个衣服都给你钻皱了,看我不打你。”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见他一边钻一边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来,她把歪哥举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顿时就印上了两颗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爱,惹得众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着手舞足蹈,咯咯地笑。过了一会,他不笑了,眉头一皱,头一歪,众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这样的活计,当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别有兴致,“我来试试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没想到歪哥才一动,一股臭气就传了出来,蕙娘忙别过头去,捏着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屎尿这么臭。”
说着,乳母便忙上来把歪哥给抱走了,廖养娘在一边笑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小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浑浑噩噩的呢。”
她毕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细查蕙娘神色,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心事重重?当下便冲绿松使了个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渐渐退出,廖养娘在蕙娘身侧坐了,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爷闹别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让你这么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闹个别扭而已,蕙娘不说,廖养娘也未必会问,这一次特别关注,其实还是因为府中的风云变幻――这略微了解权仲白一点的人,肯定都很关心他的情绪。
“也不是就因为他。”
蕙娘在廖养娘跟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她伸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过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这人啊,任谁说脱俗,其实都脱不了俗。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罢,人之常情四个字,哪有谁能完全摆脱呢?好似我这性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还真会对个小歪种起了舐犊之情。”
“你这就是年纪始终还浅了。”廖养娘说。“老太爷就不杀伐果断了?就没有雄心壮志了?铁汉尚有柔情,何况你还是当娘的呢。”
她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么,是姑爷对您发脾气了?”
这伤春悲秋的,的确不像蕙娘的风格,廖养娘会如此猜测,也是常理。蕙娘摇了摇头,“他没有发脾气,倒是比我想的还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轻轻地扣着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过,你说得对,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时候,相公都要靠后――这毕竟是世人难以逃离的人伦天性。”
见廖养娘一脸莫名,她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以后,您还是要多在歪哥身边。虽说现在大嫂一家要往东北去了,但世子位一天没定,我心里就一天不安稳。对于那些有意争取世子位的人来说,要争取时间赶上相公,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对我下手,而是对歪哥下手。”
廖养娘这才自以为明白了蕙娘的不安――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是有点犯怵:的确,再过几个月,歪哥就要断奶了。他不比乳母,乳母是下人,吃食上怎么管控都行。歪哥毕竟是主子,抱着去到拥晴院里,别人看着可爱,给一点东西吃,谁能说什么不是?可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样的事,发生在歪哥身上,他就未必能挺得过来了。
“唉,这还是一家人呢。”她不免叹了几口气,“倒和仇人似的――您要是能放心,倒是宁可把歪哥送回冲粹园去了,那里都是我们的人,怎么都比在这里放心得多。”
蕙娘摇了摇头,“不行,冲粹园离京城太远了,一旦有什么事,那是鞭长莫及。再说……”
她把调子拖长了,半晌没有说话,见廖养娘疑惑地看着自己,却是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慢慢地说,“说不定,还有能用得上他的时候呢。”
一个小小的娃儿,有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廖养娘不禁大为愕然,可见蕙娘神色,却不敢再往下问了,而是转而道,“你要见林氏,究竟是何用意?怎么说,那毕竟是姑爷的嫂子,姑爷平时也是很尊重她的,就为了姑爷的面子着想――”
“我没那么闲,临了还要收拾一个手下败将,”蕙娘淡淡地说,“要找她,那肯定是有正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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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院子的主人,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大公子,京城名士,一下就变为被贬谪到祖籍闲居的无名子弟――从权家人的作风来看,蕙娘疑心这个闲居前头,还要加个看管两字――可卧云院的气氛却并不太沉重,蕙娘走进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氏站在院当中,手里还抱着栓哥,正指挥婆子媳妇们收拾厢房中的细软呢,“可要仔细那卷画,唉,你们别动了,让前头人进来收吧,那是少爷特别得意的一幅画,唐――唐――”
“是仿唐寅唐解元的《百鸟朝凤图》。”蕙娘笑盈盈地说,冲大少夫人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嫂。”
林氏恐怕是还不知道她将过来看望的事,她显然一怔,可在她身边站着的两个婆子却都并不吃惊,反而恭恭敬敬地给蕙娘行礼――权夫人的这几个心腹,现在对蕙娘的态度要客气、尊重得多了。“少夫人。”
蕙娘冲她们点了点头,“都下去吧。”
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也要多了几分随意和高傲,和蔼谨慎的一面,随着局势的变化,自然已经慢慢地缩回了身份后头。
两个婆子未敢多言,立刻就都退进了堂屋里,蕙娘踱到大少夫人身边,对她做了个手势,林氏脸色,有几分复杂,她左右一望,并不带蕙娘进屋,而是先问,“二弟呢?不来了?”
没等蕙娘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大少夫人就明白了过来,她叹了口气。“也罢,不见比见好。以二弟性子,见了面,他心里更难受了。”
她未曾惺惺作态,露出惭愧内疚之情,而是平平淡淡地把蕙娘带到正院里屋栓哥平时起居的屋子里去坐,这个地方,从前对蕙娘来说,可算是她很少有机会进来的禁地之一了。“各处都在收拾,也就是这里东西少,能偷点清静了。”
蕙娘先在炕边落座,大少夫人把栓哥放进摇车里,为他妥妥善善地盖了一层薄被,又在炕边和她对坐着,甚至还给蕙娘倒了一杯茶――到了这会,她都还没有出声,还是蕙娘先开的头。
“没想到龙争虎斗都还没有开始,这就已经要去东北了吧?”
她的语气也很和缓平静,就好像把大少夫人送去东北的并不是她,而令她差点丧命的也并不是大少夫人一样,两人在谈的仿佛就只是一局棋的胜负,“就连我也没有想到,这战局帷幕才刚刚拉开呢,居然就有了个了结。”
“对你来说,是才刚刚拉开。”大少夫人喝了一口茶,也许是因为到了临别时辰,她不再掩饰自己对蕙娘的反感了,虽说还不至于泼妇一般地粗言辱骂,但语气中的冷淡与戒备,也是藏不住的。――饶是如此,她也不是没有感慨,毕竟,蕙娘所说不假,谁能想到两房之间,能这么快分出胜负呢?“可对我来说,这一场仗,是打了有十多年了。”
她苦涩地一笑,“我输给你,不是输在你的身世、你的能力……我是输给了我的命。”
“命都是天给的。”蕙娘怡然道,“大嫂也不必怨天尤人,到了东北,以你的手段,不难安身立命,说不准还比在京城过得更舒坦。起码在那个地方,你无须为嫡子操心了。”
“你怎么知道东北老家就不看重嫡子了?”大少夫人反问了一句。
蕙娘也答得很快。“我不知道,大嫂能够告诉我,东北那边是什么样子?”
大少夫人一怔,随即便会意地露出一点笑来。“我也是新媳妇过来的,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个东北老家,神神秘秘的,你肯定很想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去了东北的人,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我刚进门的时候,也是想方设法地打听这个,那时候我没有弟媳妇,又得到老太太宠爱,行动比你现在,可要方便得多了。”
她语气一转,面容也阴冷下来。“可知道归知道,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别忘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用去那个荒凉寒冷的鬼地方,守着无边的旷野田地,过着永无止境的无聊日子。”
“大嫂这话有点意思了啊。”蕙娘不怒反笑,“要不是因为你对我下手,又怎么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大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换作是我在你的位置,只怕也会对这个弟媳妇做一样的事。大家都是名利中人,有些事也算是不得不为,你来我往,好似一场比武,只是武林好手比的是拳脚,你我之间,比的却是手段心术。你虽然存了动我性命的心思,但我却并不怪你,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刀剑无眼,愿赌的人,都要服输。”
这一番话说得通透,大少夫人也无法再矫情下去,她叹了口气,“果然是女中豪杰,的确爽快异常……是,我输得有点冤,可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往东北去,百宝出尽,还是这么一个结果。的确,我似乎不该怨你――”
蕙娘唇边,微笑才露,她又改了口风,“可我不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二弟妹,以后要我和你为难,那是我想也不能了,可要我把你当个知心好友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却也办不到。你想知道东北老家的事,我倒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如今虽然发达得意了,可要为难到东北老家的我,却也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借势威胁我,那却不必了。”
“我威胁你做什么?”蕙娘不禁失笑,“大嫂,我是来和你握手言和的,你怎么就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握手言和?”大少夫人一怔,她狐疑地打量着蕙娘。“你不怪我也就罢了,以后我们天南海北,你怪不怪我,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可要握手言和,也未免太虚情假意了吧,怎么,难道你还想在临别前演一场七擒七纵,让我扮个被你感化的孟获?”
“也有点这意思吧。”蕙娘坦然地道,“总是要显露出当家主母的胸襟,爹娘心里,才会更重视我。”
她微微前倾,按住炕桌,轻声道,“可还有一点,大嫂你难道忘了吗?大哥和相公一母同胞,两人关系,自然远胜其余兄弟。就为了你们日后在东北的日子着想,如今你们也该尽力襄助二房,以便日后两边遥相呼应。我虽然对老家诸事所知不多,但想来京城才是一切事务的中心,将来良国公的一句话,对你们肯定也是有帮助的。”
这话说得的确中肯,大少夫人有些意动,她瞥了蕙娘几眼,不免也感慨,“真不愧是阁老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生死相搏,转头便又握手言和。就连我,怕都没有这份脸皮!”
蕙娘只当没听到,她微微笑,望住大少夫人并不说话。大少夫人沉吟了片刻,方道,“是,你说得对,到了东北之后,将来若还想有所作为,肯定需要京城的支持……”
她叹了口气,“想要知道老家的什么情况,你就问吧――倒是先告诉你,对那边的事,我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这可以以后再慢慢地谈。”蕙娘不以为意,“一家人要相互扶助,不时常互相通信,那怎么行。我想问的还是另一件事……”
她轻轻地润了润唇,双眸锁住大少夫人,终究是泄露出了心中的些许紧张。“我想问大嫂,在我进门之前,你是否便已经使出手段,想要阻止这门婚事。这手段里,又是否有在我们焦家采购的药材里混入毒药这一招?若有,你直说便是,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怪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我更新上去了呀?怎么没有?
今晚有加更,八点半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