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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6忠告

    这个问题,问得就很尖锐了,大少夫人一时并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蕙娘也由得她看——毕竟这事,和桃花香露不同,桃花香露终究是无意置人于死地,立心还不算太坏。可要是真的到了混毒的地步,那就无可辩驳,真真切切是想要杀人了。虽说大少夫人手上未必没有沾过血腥,但这肯定还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侥幸逃脱不说,甚至还翻转了局面的苦主。要真是她,她心底肯定得掂量掂量,这要是说了实话,自己会否翻脸无情,还要更进一步,斩草除根地拔除这个生死大敌。在这种时候,她说得太多,反而会增加大少夫人的疑虑,反倒是保持沉默,更能令她从容考虑,进而放下心防。

    怎么说都是场面上的人物,现在双方正在聚精会神互相观察的时候,蕙娘不会显露心中的丝毫情绪,大少夫人又何尝会把所思所想暴露在外?蕙娘只瞧得出她眼神闪烁,似乎正深思着什么,半晌之后,才慢慢地说,“为什么会以为是我?我怎么说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哪有门路在药铺生意上动手脚?你不疑虑伯红吗?”

    “大哥这个人,和相公比较像。”蕙娘也不得不稍作解释,“进府一年多,我留神看来,他虽然要比仲白多了几分处事手腕,但心慈手软处,说来其实也都差不多的。对付我的事,他留给你做,自己并不插手……这样的做法,和仲白也算是如出一辙。只是仲白比大哥多添了几分清高,有些事他自己不做,也不许人家做……”

    这就牵扯到权仲白不肯来送别兄嫂的事了,大少夫人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她没有放松气势,反而有几分咄咄逼人。“所以,你就觉得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其实你也不是顶像,”蕙娘也承认,“下毒的事,太铤而走险了,而且阴气十足,和大嫂你平日里半阴谋半阳谋的作风比,多了十分的毒辣。”

    她这倒不是给大少夫人开脱,林氏几次出招,都是摆明了冲着蕙娘来的,手段也都不过分,属于长辈们可以容许的招数。或许因此,她的手段显得过分幼稚简单,但其实给蕙娘添堵的程度却并不稍减,也算是摸准了她的性格。这种用阴招来体现阳谋的手法,也算是比较正大光明了。并且她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针对蕙娘一人。而下毒人的手法却和她截然不同……说实话,要不是权季青在当时年纪还小,恐怕没多少手段掺和进家里的药材生意,也没有时间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根本就难以做到混毒入药,而权夫人又没有理由先一力促成亲事,再一力把她毁掉,她会以为是权季青主谋,权夫人操办……不过,没有凭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大少夫人很可能出于一些隐秘的原因,改变了一贯的作风,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这位贵妇,这也都大有可能,毕竟蕙娘也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全知全能。与其背地里继续胡思乱想,倒不如把一切都端到台面上来说清楚——蕙娘又道,“大嫂也不必过分猜疑,你们即将要到东北去了,我不会凭你一句话再赶尽杀绝。不然,相公、爹娘会怎么看我?你就算是给我做个人情吧,只告诉我,这个要害我的人,是你不是?”

    大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你看来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有几分诡秘,似乎在这场无言的对决中又找回了一点主动。“过门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紧张的样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来了……我就是说一声是——”

    蕙娘心头一跳,几乎漏过了她之后的话,“又或者不是,只凭我空口白话这么一说,难道你就会信吗?”

    这明摆着就是在耍弄她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有几分气恼,她沉下脸来。“大嫂,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虽要去东北了,可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你。”

    空口白话,自然不能唬住大少夫人,蕙娘扫了摇车里的栓哥一眼,压低了声音。“要说胎记遗传,天下人没有谁比我们焦家更加精通。个中原因,你也清楚得很。历年来凭着这个遗传胎记,想要冒称我们焦家后人劫后余生的骗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哪管相公是举世神医,可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胎记遗传,从我们焦家宗谱世世代代的记载,几年内数省上千人的记录来看,爹没有胎记,儿子是决不会有这么一个印记的。这东西代代相传,必须是老子有儿才能有——”

    大少夫人的脸色,到如今才真正地变了,她的视线就像是一条毒蛇,缠绕在蕙娘面上,似乎是想要伺机咬她一口。蕙娘挑起眉毛,慢慢地把话说完,“这件事,大哥本来也不必知道,可我要告诉他,那也就是一封信的事……东北苦寒,没有父母的荫庇,栓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吧。”

    事实上,大少夫人已经是敬酒不吃吃了罚酒,好声好气待她,她不肯说,逼得蕙娘把这事放上来,日后两房就算还有什么合作关系,也不可能是精诚合作,只能是建立在这个秘密之上,由一方听令于另一方的胁从了……

    屋内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连栓哥都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他忽然在摇车里大哭起来,且哭且咳嗽——七个月大的孩子,都还不会爬,连坐起来都很勉强,咳嗽得小脸通红,那哭声撕心裂肺的,一下就把大少夫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我儿乖,莫哭、莫哭。”她抱栓哥的动作,要比蕙娘抱儿子熟练得多了。“是尿了,是饿了?”

    此时自然有乳母过来接手,大少夫人犹自还颠了栓哥几下,把栓哥颠得宁静了不少,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交到乳母怀里。她站在当地,看着乳母把栓哥抱出去了,却还久久都没有动弹,半晌,才翻过身来,重又落座。

    “你这是想要听什么答案呢?”她没精打采地问蕙娘。“不是我,我不可能骗你是,我经不起你的盘问。是我,我却可以很轻易地骗你不是,不论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个不是,而你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个答案……你问不问我,有意义吗?”

    这话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大少夫人要不这么说,蕙娘还真会怀疑她的诚意,她平静地问。“大嫂,你看我这个人,能力怎么样?”

    “确实不弱。”大少夫人眼神连闪,回答得却并不犹豫,“抛开你的才学、家世来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精气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儿,只怕都能在世间有所作为。”

    “好。”蕙娘笑了,“你会这么想就好……大嫂你看得不错,我一生人真正非常紧张在意,必须寻根究底的问题并不多。我不在乎栓哥究竟是谁的种,也不在乎你和达家私底下又有怎样的勾当,可唯独这个问题,我是一定要找出答案。大嫂你以为,我究竟能不能找出来呢?”

    大少夫人面色微变,她没有答话,倒是蕙娘自己悠然续道,“我想你心里也明白,这事就算再难查,也终有一分可能,我可以查个水落石出。是你,现在说了,什么事都没有,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可你现在不说,到我查出来那一天,若真是你的手笔……”

    她看了栓哥一眼,没往下说。

    大少夫人脸色再变,她沉吟了片刻,这才有几分无奈地道,“那你去查好了。查到是谁就是谁,是我,你来报复我,我服气。你要问我,我始终只能还你一句不是。”

    到这里逼出来的,应当是真话了,蕙娘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她往后一倒,并不理会大少夫人,而是望着天棚,咬着下唇,径自便沉思了起来,片晌后便又问,“那以你看,会如此行事的人,又是谁呢?——别说谎,大嫂,我看得出来的。”

    大少夫人处处受制于人,脸色当然不大好看,她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衡量利弊,片刻后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蕙娘的问题,而是轻声道,“今日仲白没来,实在挺可惜的……婆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甚至连破案的细节,都没有错过。”

    她的语气,大有深意,蕙娘眉头一跳,她不紧不慢,“怎么,大嫂的意思,似乎是还想再挣扎一番,甚至翻盘?”

    “翻盘,没什么好翻的,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栽了就栽了,大不了去东北度日,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早在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大少夫人又镇定了下来,她出人意表地说。“甚至你想给伯红送信,我也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可以叫他进来,你当着我的面把话说给他听都行……”

    蕙娘免不得露出讶色,她说,“大嫂这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说,“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对外借种,也许会是个槛,但我的出发点始终是为了这个家,伯红知道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到末了,还是我和他。”

    她隐然有些怜悯、有些嘲讽地望着蕙娘,“但仲白就不一样了……你处处都比我强,我处处都不如你,但其实我总有一点是强得过你的,我也只要这一点强得过你。只要你还是这般作风,在这个家里,即使你能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也始终都赢不了仲白的青眼。没有他的全力配合,世子位终究是镜花水月,你的大志,也终究只能落空。”

    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蕙娘心底最深的隐痛,她脸色丕变,气势为之一沉,大少夫人一时竟无法再往下讥刺,但她依然勉强维持着她的风度,抬起头不屈地望着蕙娘,“你说得对,遣人送一封信,实在也并不难。我们只是去东北老家,并不是被流配三千里。即使我不能送信,我的娘家也总是能送个消息的……”

    两人寸步不让地对视了片晌,蕙娘面沉似水,许久都没有说话,又片晌,她才噗嗤一声,让笑意如春风一般,吹开了脸上的冰霜。

    “好,大嫂不愧是府中长媳,要不是时运不济,想必我们还能过上几招的。”她又坐了下来,欣然道,“既然不能压制,那就再谈谈该怎么互相合作吧,日后该如何传递消息,我这里有个章程,大嫂你看怎么办好……”

    大少夫人也就跟着露出了笑脸,“前几年其实都无甚好说,等栓哥七八岁时,我们应该也站住了脚跟,到那时,若一切顺利,二弟应该也获封世子了吧……”

    两人计议了一番,便定下了日后互通消息的管道、频率等细务。蕙娘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你们动身那天,恐怕未必能送,先道声一路平安吧。”

    大少夫人作势要送她去外头,蕙娘忙道,“不必送了,你忙,你忙。”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大少夫人,“这是仲白让我送来的,到了老家,身上揣点钱防身总是好的。”

    大少夫人的面容一下就柔和了下来,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二弟还是心软……”

    她打开盒子,望着里头花花绿绿的汇票以及一个专用的提款小章出了一会神,忽然又轻声道,“二弟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宁肯和你再把脸撕破一层,也不愿把话往下说吗?”

    蕙娘站住脚,又回过身来,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可语调还很平常。“却是为何?”

    “因为我讨厌你。”大少夫人坦然说,眼神略含笑意。“你说得不错,我和你其实是一种人,伯红和仲白又是另一种人。我虽是你这样的人,可却很喜欢、很向往伯红那样的人,对付你,我不是没有更狠的手段,可我知道伯红不会喜欢……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你比我走得很远,也比我更厉害一些。可你越厉害,我就越讨厌你,就像我有时候也不大喜欢我自己。”

    或许是想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又再续道,“可只要你还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就能继续把交道给打下去,把交易给做下去。我虽然讨厌你,但却永远都不会怕你。”

    “你怕……”蕙娘若有所悟,她轻轻地说。

    “我怕的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完全谈不得交易的人。”大少夫人的语调,又轻又慢,“你可能还不清楚,但看在仲白的份上,听我一句话,这个家里,你不知道的秘密还有很多,步子迈得小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OK,大家久等了!

107看破

    大房要往东北搬迁,并不是什么小事,起码一家子上上下下连主子带大少夫人的陪嫁、大少爷的心腹小厮等等,就是四五十口人要迁徙。由此自然也带来了很多琐事,比如说这四五十人的车马,良国公府还未必能凑全了,谁家也不会费那么多的事,把家常出行用的清油车千里迢迢地赶到东北,再连着驴马一起往回赶。这就要雇车行了,雇了大车不能不雇镖局,国公府不能不派人跟车,跟去的人还要老道一点。大房这两口子,往好了说那是回老家休养,往坏了说,谁不知道这一去几乎就不能再回京城了。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兴出什么幺蛾子来?这要是大少爷心情不好,忽然在哪里‘病’了,一住就是几个月不肯往前走?这就非得有一个身份合适又老于世故的下人在一边劝着不可。还有一路上被携带过去的名贵细软,到了东北帮助小夫妻安置下来,再和老家的亲人们传递消息等等,这里头大事没有,烦人的琐事却很多。权夫人也就老实不客气,专心忙这些琐事,把家里的柴米油盐,都交给了蕙娘。

    这番当家理事,和之前的协理就又不一样了。之前借着雨娘的婚事,让蕙娘熟悉家务,她怎么着都要格外用心,一个是立威,还有一个,也是对上位者展现自己的才能。现在长房离京,在京者权仲白居长,弟弟们又都没有成亲,又有两重婆婆发话,蕙娘这个家,当得是名正言顺,就无须和从前一样,对些须家常小事,也要亲力亲为了。

    她从小受过的教育中,理家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项,身边的大丫环里,也有许多人是为了日后执掌焦家内务准备的。如今都定了亲,却还没有行婚礼,正好以陪嫁丫头的身份帮着管事儿,不必同一般的管事媳妇一样,要提拔她们上位,还得衡量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蕙娘让雄黄上康妈妈那里监督做帐,石英帮着打点家里所有内务,调配四五个丫头,从日常家用采买,到各屋所有琐事,乃至良国公府后院的维护管理,都由这六个丫头商议着去办,她只每天轮番听其汇总详说一番。至于绿松,并没有特别职司,除了在她身边服侍之外,多半还是冷眼旁观,审视来往于立雪院的各色人等,私底下和蕙娘商量、议论各管事为人。又为她出主意,令她可稍微施展手段,恩威并施,将几个刺头收服。

    虽说国公府人脉广亲戚多,但主子其实并不太多。这些家常琐事,真是难不倒受了多年培养,正是憋足了劲儿要大展神通的各路丫头。尤其是这些丫头之间也要互相攀比——孔雀就私底下抹了好几次眼泪,问蕙娘要司职,最后还是廖养娘一句话给堵回去了,“你姑娘现在但凡是要入口的东西,没有你看着怎么放心?立雪院这哪里离得开你。”她这才自觉面上有了光辉,不再提起此事了——还有什么事,是她们办不妥当的?再说,又有两重长辈的担保,蕙娘自己的威望——这入门没有两年,就把大房给弄到东北去了……

    不到一个月当口,等大房的车驾,悄无声息地上路往东北去了以后,权夫人一回头,竟发觉蕙娘不声不响、波澜不惊地,就把家务给接过来了。她再一看账:制度上的东西,她一点都没碰,可府里的支出,倒是比往年的这几个月整齐了不少,平时有些惯于浑水摸鱼,又滑不留手,令人又恨又爱的刺头儿,竟是服服帖帖的,没能兴起一点猫腻来。

    这人不会做事,自然会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可人要会办事,那除了一声好,也就夸不出什么来了。权夫人手底下是有过别的儿媳妇的,大少夫人也算是当家能手,平时也算是明察秋毫、宽严有度,可和焦氏比,那就现出差距来了:大少夫人当这个家,有时候是有点吃力的,也是她自己没有一个儿子,始终抬不起头来,和这些千伶百俐的下人们相处,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又不至于出处生事,有时还得颇费些工夫。卧云院的灯火,经常到三更都是亮着的,这就成了个死结:要她和男人多相处,多生孩子,就得让少管点事,可让她别管那么多事嘛,她自己心里又不安……

    可焦氏就不一样了,临近年关,各地管事回来结账,虽然没有后院的事,可前院来了这么多人,能不要抽点人手接待一下,不要从几个小厨房借几个大师傅去款待款待掌柜们?家里千头万绪这么多事,她还要处理宜春票号,和她自己那些嫁妆铺子的账,人家愣是还那样安安闲闲的,给两个婆婆请了安,自己下午看看账,和丫头们闲话一刻,其余的事,自然有人为她处理得妥妥当当的,这还不算,府里说起管家人,谁不知道那是二少夫人,可没人念着她那些丫头们的名字。

    热闹人人会看,门道就不是人人都能悟出的了,要不是有个大少夫人在前头,看她接过家务如此轻松自如的样子,权夫人还真要以为国公府的家务,就是这么好接呢……

    她和太夫人一起挑佛豆的时候,就不禁和她感慨,“往年这个时辰,哪有工夫陪您挑佛豆啊,很快就是腊月,预备年礼、年菜,忙都忙不过来呢。今年倒好,我在这里陪您挑这个,她在自己院子里,练字读书,有时候还打一套拳。这满府的下人倒是都和拧了发条的西洋小人似的,自己就满院子乱跑,都不用人支使!”

    “一个后院,对她来说自然是轻松自如。”太夫人也不能不承认蕙娘的确是游刃有余。“要不是为了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好,雨娘的婚事,她也未必会自己去办……这一个多月,你冷眼看着,仲白的情绪怎么样?”

    真要说起来,权仲白还真是这个家的活宝贝,就连按理应该最受宠的幼金,都比不过他受人关注。大房往东北去,难道良国公心里就不难受?权伯红离京之前,整夜整夜地呆在前院书房,和父亲闭门密谈。回来了就被叫到拥晴院和祖母说话,连林氏都有份听训。可良国公也好,太夫人也罢,最关心的还不是大房在东北能不能适应的问题,两个人都叮嘱权夫人,“仔细他别一怒之下,又跑到外头去了。”

    “倒是还真不错。”权夫人如今也是渐渐地放下心来了。“毕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孩子的第一个冬天是最重要的,他从外头回来,就进立雪院去看歪哥。半点都没有静极思动的样子,我问了焦氏几次,也说没有什么异动,一切都还和往常一样,就是心情是要比从前更低落。”

    太夫人也不免喟叹,“这孩子真是像足了生母,心热得烫人,却偏偏,选了这最是让人心冷的行当……”

    她顿了顿,又问,“达家最近,有和他联系吗?”

    “你也知道,达家的男人们,现在就剩一个侯爷还算是嫡系了,余下的嫡子、嫡孙们,全都回东北去韬光隐晦,侯爷自己又是个提不起来的,他们家夫人似乎也回老家去了。京里剩的人并不多,他们明面上和仲白来往是不多的,私底下有什么联系,可真的就不知道了。”权夫人有点无奈,“仲白随常带在身边的几个小厮,嘴巴都严得很,亲妈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他最近忙得很,封家那位大姑娘,病情似乎有些反复,光是封家就请他过去了几次。还有宫里,太子又犯病了……”

    “唉,从皇上到东宫,没一个不是三灾八难的病秧子。”太夫人也免不得叹了口气,她的注意力转开了,“也是从母亲身体根子上就不好,两个人都不好,还能生出什么好儿子来。”

    她犹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府里的事,焦氏已经都上手了,今年正月,让她到宫里请个安吧,婷娘入宫也有半年了,在宫中究竟怎么样,还得看她自己怎么说了。”

    这上位的路,可真不慢,太夫人的意思,以后联络宫里的任务,也要交到焦氏手上,让她管后院不够,这是打算令她逐步开始介入权家在政治上的一些弯弯绕绕了……

    权夫人自然答应了下来,“哎,这就回去和她商量。正好,正月里是小公主百日,宫里是肯定要铺排宴席的。这一次进去,应该可以见到婷娘了。”

    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和权夫人商量,“眼看就要过年,叔墨的婚事也该提到日程上来了,他自己眼光高,那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做长辈的多帮着物色物色也就是了,你这一年出去赴宴,可看着了什么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一个,老爷觉得不错。”权夫人说,“最难得他们家似乎也有这个意思,我倒觉得…………”

    两个长辈就又商议起了权家三爷的婚事——即使是平素里最疼爱长孙的太夫人,也似乎已经把远离京城的长房,给抛到九霄云外……

    #

    倒是没等正月,还是十一月里,蕙娘就有了进宫请安的机会。因小牛美人晋封贤嫔,宫中难免有一番庆典,良国公府自然要出人进宫,太夫人和权夫人都报了病没去,蕙娘自然当仁不让,穿戴上三品诰命服饰,进宫朝贺贤嫔。

    说来也是耐人寻味,小公主刚出生的那几天,不论是权仲白,还是来访的阜阳侯夫人,甚至是权夫人口中带出的意思,小牛美人这一次晋封妃位,那是没跑的了,可出了月子,这个妃位就打了折,变成了嫔位。蕙娘刚知道的时候,还笑着和绿松说,“这生了女儿,就是不如生个儿子好使。皇上一回过味来,心里就有点后悔啦。”

    这是有点打趣了,从妃位变为嫔位,背后真没准就掩藏了许多钩心斗角、腥风血雨,可在这册封典礼上,众人自然也都是喜气洋洋的,从皇后到贤嫔,没有谁臊眉耷眼、怏怏不乐——这真要有谁这么没有心机,她也就不能在这种场合现身了。只是太后、太妃没有赏脸出面,令蕙娘有点吃惊,她知道太妃这几年安心教养安王,已经很少参与后宫是非,这么小小的册嫔礼,她不来也很正常,可太后怎么说那也是牛家人,哪有不给自家后辈撑场面的道理……

    册嫔礼中,各诰命夫人自然也都有自己的角色在,阜阳侯夫人一路紧紧带着蕙娘,虽明知蕙娘深通宫廷礼数,却还处处提点,又埋怨她,“怎么都不带歪哥上门来耍!”

    她对蕙娘,是从第一眼见面就喜欢到了现在,永远是那没心没肺乐呵呵的老长辈形象,可蕙娘却并不敢小觑这个舅母:长房离京,这么大的动静,她就和不知道一样,半点都没有过问。若不是对权家内情极为了解,这分寸是很难拿捏得当的……

    “孩子小,还不敢冒风,得请舅母多劳累劳累,到家里来看了。”蕙娘笑着说,“已经会爬几步了,等他能走了,就带到舅母家里去玩。”

    两人对视一笑,阜阳侯夫人还要再说什么,前头已经请诸位诰命夫人前去赴宴。两人亦不敢怠慢,忙跟人流过去。

    今日人齐,非但妃嫔到得齐,皇子、皇女到得齐,就连外戚们都来得齐,杨阁老太太、牛夫人,这两个重量级内眷竟都到了,两人遥遥相对,很有几分各执牛耳的意思。皇后带了东宫在首席坐着,左右看看,倒似乎觉得很有趣,唇边挂着笑,时不时和东宫亲昵地说上两句话,看着哪还有一点长期无眠精神衰弱的样子,竟是作养得气色红润、神完气足,连着太子也是唇红齿白的,比蕙娘上次见他时,看着康健了不少……

    牛淑妃看起来,倒要比皇后憔悴一些,她身边的二皇子因年纪还小,不如哥哥活泼,但也是眉清目秀,看着十分可人意儿,靠在养娘怀里,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要赖到母妃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说上几句话,牛淑妃听得笑眯了眼睛,又亲昵地为他拨了拨腮边的碎发。

    杨宁妃带的皇三子,和皇次子是一年出生,可这孩子就要更稚气了,今日人多,他似乎很有几分害怕,把脸藏在养娘怀里,连脸都不肯露出来。倒是杨宁妃笑吟吟的,似乎丝毫不受自己近半年来的失宠影响,还是那样,美艳中透了娇憨,娇憨中,又透了一丝狡黠。

    她和牛贤嫔坐得最近,两人都有惊心动魄的美丽,牛贤嫔产后晋位,自然容光焕发,她丝毫未受这名分变化的影响,时而和牛淑妃搭一两句话,时而又被叫到皇后身边,含笑恭听懿旨,可是两面逢源,透着那样吃得开……杨宁妃和她相比,就要差一点了,满座里没有谁乐意搭理她的,连皇后娘娘,都很少和她搭话……

    蕙娘这一餐饭,吃得挺有意思的,起码眼睛不无聊,除了这四位重量级人物外,还有好些新晋的美人、才人可看。吃过饭,她乘着众人鱼贯退场的当口,同主管太监打了个招呼,往露华宫去看婷娘。

    以婷娘的位份,自然不能执掌一宫,她和几个美人、才人一起,分住了露华宫的前后偏殿——只看这露华宫的正殿都还空着,便可知道这里都是不得宠的妃嫔住处。其中最不得宠的一位,蕙娘都没有在刚才的册封礼上看到她……好在婷娘虽然无声无息的,但和宫里几个主位的关系都还不错,刚才在册封礼上,皇后甚至还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蕙娘留神打量时,见她屋内陈设、身上装束,虽然并不太好,可也不比同侪差许多,便放下心来,同她对坐着喝了半碗茶,也说些外头的事给她听,见气氛渐渐合适,便笑着道,“宫中寂寞,日子不好过,会否有些思乡呀?”

    后宫生活,清苦寂寞,即使是最得意的妃嫔,听了这话,真是未语泪先流,再没有不哭哭啼啼的。可婷娘毕竟是权家特别挑选出来的,她似乎对此已有足够的准备,闻听蕙娘说话,也只是淡然一笑,“世上事,有舍才有得,入宫选秀,是我自己也点过头的。深宫寂寞,早料到了。”

    没入宫时,只觉得她虽然生得丰腴了一点,但为人处事上都很来得,算是宫妃的好料子。直到听了这么一句话,蕙娘才觉得婷娘毕竟是挺不凡的,她不禁欣赏地一笑,也就不和婷娘废话,切入正题,“也是听人说的,不知准是不准,据说……今年入宫的姐妹里——”

    “嫂子听说得没错。”婷娘也没让她把话问完,便笑道,“今年入宫的姐妹里,唯独就是我,到现在都尚未承宠。”

    说来好笑,可皇上的宠爱,很多时候不但出自本人心情,也有政治上的需要。尤其是婷娘这样,背后有靠山、有家族的秀女,皇上不说格外宠爱,但起码也不会故意冷落,选都选进来了,一两夜恩宠,那是怎么都会给的。这不只是满足他本人的需要,也是让秀女本人可以在后宫立足。尤其是权仲白又受到如此宠爱、信重,皇上不可能不给婷娘这个面子,哪怕是叫去唱个歌、弹个曲子……那也都是恩宠,连这都没有,那就有点故意欺负人的意思了。

    蕙娘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婷娘也答得很快,“听皇上的意思,是和二堂兄怄气呢……半开玩笑的,就是不唤我过去身边。头三四个月,还算是没顾上这事,后来几个月,倒真是有意了——不过,虽我没能过去,可皇上也时常派小中人来查看我的情况,嫂子也不必太往心里去,不必为了我,去麻烦堂兄了。”

    蕙娘自然不会把这客气话当真,她有些疑惑:要不是今年南海有事给绊住了,皇上还要带权仲白去离宫过冬呢,这两个人,哪像是在怄气的样子?这个权仲白,还说有商有量,自己却什么都不和她说,这里活活就给婷娘耽误出好几个月了……

    “这我们还真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蕙娘肯定也不会把话给说死,“我这就回去问问你二堂哥,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在吧,解开了就好了,你也不要心急。”

    本来她也不想说这话的,可婷娘听谈吐也是个剔透人,蕙娘便忍不住提了她一句,“皇上喜欢清瘦些的姑娘,妹妹这模样虽然已经挺好看的了,可——”

    “嫂嫂的意思,我明白的。”婷娘抚着脸,一笑又露出了两个喜气的酒涡,“我也在使劲儿呢,这要是能早日怀上皇嗣,是个皇女,或是小皇子,日后再吃得多胖,也都没人管我了……”

    蕙娘禁不住失笑:这个婷娘,谈吐也不像是一般闺女那样无趣,没准就是这通透大胆的性子,能投合了皇上的喜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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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因为婷娘讨了她的喜欢,蕙娘就更纳闷了——这权仲白能怎么得罪皇上,逼得皇上要这样委婉曲折地来表达不满?最近朝中虽然风波动荡,但和良国公府,可没有太大的关系。倒更多的还是两个阁老之间的较量,可这两边都是权家的亲戚,皇上也不会找上权仲白吧?

    因为这个月事多,权仲白又经常要出外留宿,两夫妻聚少离多,这会又是三天没打过照面了。蕙娘还真有点思念权仲白,除了婷娘的事以外,更重要还有一点:经过长达五个月的强身健体,她总算觉得自己从那场生产中恢复过来了,腰身甚至要比从前更纤细了那么一两分,要不是最近忙,她还真想让老菜帮子尝尝她的厉害……

    也因此,进了院子,隔着玻璃窗见到权仲白在炕上盘坐时,蕙娘唇边便挂上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要人服侍,自己掀起帘子快步进了里屋,半含着嗔怪地道,“你呀,还说什么事都要和我——”

    话才说了一半,她的视线就落到了桌头新出现的一个小瓶子上:这是个很精致的小瓶子,在阳光下做五彩之色,内中盛了淡黄色的大半瓶液体,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四杯的量。

    她屋内的东西,蕙娘心里都是有数的,她有点吃惊,“这个是你从哪里淘换来的好东西?我怎么——”

    说着,便要去拿,权仲白忙喝止她,“这东西,你最好别动。”

    他语带深意,“别人动都没事的,就只有你,动不得。”

    蕙娘面色一凝,心头那淡淡的喜悦,顿时就潮水般地退了回去,这回,她认真地打量起权仲白来了,见他神色玄妙、似笑非笑,她心里多少也有数了。

    “这瓶桃花露,是达家来的?”她在权仲白对面坐下了。

    权仲白抬起眼来看着她,他轻轻说,“是,达家来的。”

    在这一瞬间,焦清蕙忽然想到林中颐临别的那番话,她很好奇,在权仲白宁静的表象下究竟藏了多少情绪,他又究竟是愤怒,还是感慨,又或者有许多他那君子脾气应有的埋怨在等着她……不过无论如何,看破就是看破,这风险她当时既然算得到,今日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想问什么,你问吧。”她干脆利落地说。“能答的,我一定答。”

    权仲白眼神一暗,他的第一句话,也就问到了点子上。“栽赃给达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上的?”

    没等蕙娘答话,他就又盯着问了一声,“是在你醒来之后,我让你服药排毒,出去回避的那一小段空当里,你吩咐绿松去安排的?”

    一个人没有心机,不代表他看不破心机,蕙娘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不是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突能单更了,OTL,周三那场雨淋得太不好了,我今早起来整个人就好晕,似乎是要感冒的样子,这一章还是挣扎着才写出来的。

    如大家所见,下一章也好重要,我今天写不好了,得回去闷闷被子发发汗,喝点板蓝根看能不能压住。请大家见谅。

108分手

    敢作敢当,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她也始终都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权仲白见惯了事发前耀武扬威春风得意,事发后砌词狡辩遮遮掩掩的贵人,纵使心情再沉重,对清蕙的作风,始终还是有三分欣赏的。

    “这么小半瓶香露,滴到一坛子汤里,喝得出一点香露的苦涩味道,倒是不难。”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应,“但要从被稀释成这个样子的汤水里,喝出香露品种上的不同,那舌头的灵敏,已经是近于通玄了,我一生尝过了多少药材,品尝这两种香汤,也只能尝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错,品种上的差别,是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衅,他的打击时一样,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显得这样的从容,这样的胸有成竹,似乎他的所有筹码,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对我的舌头,还是有点自信的。”权仲白继续说,“想来你那丫头就算是饮食上有几分造诣,也不能登峰造极到这等地步。这个说法一入耳,我就觉得透着几分假,请来的十多名老饕里,除了梁公公以外,亦无人可以分辨个中区别,可为什么梁公公可以尝出来,并且尝得这么准呢?要知道人越老,舌头也就越迟钝,梁公公今年将近八十了,一般的古稀老人,五官都有退化,连我都分不出的区别,他却能分得出来?”

    焦清蕙的唇角,勾起了一点神秘的笑意——十八岁入门,一转眼,过年也就要二十岁了,她正进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青葱的眉眼,渐渐雕琢出了妇人的妩媚与风华,仅仅是这么随意装束在炕边盘坐,都像是一尊刚雕成的宝石像,阳光里隐烁七彩光芒。她没有说话,可态度却分明在引诱权仲白往下讲,去探寻她的奥秘,她的心机。在平日里轻言浅笑、薄嗔风流背后,这个真正的焦清蕙,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冰冷坚硬的剪影,到底还是慢慢地被他给‘看’出来了。

    权仲白也就继续往下说,“可在这件事上要动手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第一,香露是大嫂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二,这品尝汤汁的工作,第一回是在你高烧病危时完成的,你根本就无法左右请来品尝汤汁的人选,第三,即使买通了梁公公,他如果自己真品尝不出来区别,势必也很难取信于人。也就是因为这三点,虽然由头至尾,只有一个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测,可爹娘乃至祖母,都对你的说词深信不疑,先就认了达家有罪。毕竟如果真是达家搞鬼,即使我们设法索要桃花香露,达家也多半是托词回绝,或者察觉出破绽,在市面上随意买一两瓶敷衍。要在这件事上两边摊开来对质,也没有任何意义,达家是决不会承认,而我们家又绝不会相信他们的言辞。事情到此,已经成了死案,达家在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目为同盟凶手,也给了爹娘一个发怒的借口,由此以后,两家渐行渐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人总是很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清蕙淡淡地道,“如果爹娘不是早有摆脱达家的心思,就凭这么几句话,他们又怎会轻易定罪呢?”

    权仲白亦不禁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本身事理上很说得通,又投合了爹娘的需要,他们自然对这一番解释深信不疑了。每个人办事都有自己的风格,你就是爱走阳谋,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诈,但在抓到真凭实据之前,也不能凭空指责你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就是抓到了真凭实据,又能如何?依然没法指责你什么,你的安排,隐藏得太深了。”

    清蕙又再神秘地一笑,她怡然道,“我说,封绫的病情怎么忽然又出现反复,原来你这个月常跑封家,就是为了起梁公公的底。”

    权仲白不置可否,“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嗣后在宫中得居高位,执掌的也都是吃、喝、玩、乐诸事,可说是京城最大的讲究家。和各大豪门世族多少都有些往来,不过,要不是连公公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和你们家还有一段渊源。”

    他点了点清蕙,慢慢地说,“更不知道,梁公公当时在宫里就管着精制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监。你们焦家用的秘制香露,提纯办法,还是来自宫廷,工艺和民间不同,仅从香露颜色,就能分辨出来。”

    见清蕙神色变化,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走对了路子,“也只有自己研制出的香露,才能轻易尝出不同了,我的舌头再灵敏,比不上亲手研发这香露的大师,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的确还是没想明白,你在立雪院内是怎么就能安排好一切,在那时候,你可还不知道梁公公的确能分辨出两种香露的细微区别。”

    他沉默下来,把棒子交给了焦清蕙: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事实,就算传扬出去,联想或许有,可要推翻权家上层对这件事的结论,始终还是证据不足。清蕙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会把这件事揭穿到哪一层,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焦清蕙晶莹的眉眼间,流转过了一丝笑意,“尝是尝不出什么不同的,味道这么淡,就是两瓶放着现尝,又哪里尝得出来。”

    她干脆利落地给权仲白揭开了骰钟,“可宫廷秘法,蒸出来的特纯花露,气蕴芬芳留香特久,也不是市面上售卖的货色可以随意比较的,两瓶香露香露,不同点就在于蒸制办法,其实和品种没有太大的关系。宫廷蒸制的这一种,只要鼻子稍微敏锐一点儿,就可以在热汤香气中轻易地辨别出来它的香味,即使混在汤里,像我这样的人,一闻到味儿也都要连打几个喷嚏。可市面上售卖的那一种,被汤味儿一冲,我闻着就没有什么反应了。”

    权仲白顿时明白了过来,“梁公公虽然也许尝不出来不同,但只要一闻热气,那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其余吃家,却不像梁公公,除了精致美食之外,还是调香的行家……”

    这个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不由分说就是一个黑锅扣上去,几乎无法分辨清白的手法,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关系,“我想,你在喝下第一口汤时,就已经吃出了不对吧?”

    “我从前也喝过掺了桃花露的汤,”清蕙淡淡地说,“文娘年纪小,和我闹了别扭,便想法子作弄我……当时不察,喝了两碗,咳嗽呕吐了半天,也微微发了一点烧。倒是累得她被关了三个多月抄金刚经。你也知道,两种香露的味儿其实都差不多,我当然还记得从前的味道。当时我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

    “是想把这事闹大吧?”权仲白现在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行事作风了。“你不舒服,自然请的是你惯用的医生,我人在宫里,你的病势如何,还不是由着那位大夫说?”

    清蕙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可不是?只要说成是想要了我的命,这事不闹大都得闹大,付出少少代价,顺藤摸瓜下去,起码能抓住一个想害我的人……我就是没有想到,生子后体质变化得如此剧烈,竟然真的差一点就没有命了。”

    她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可见世间事,变化多端,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将所有变数都掌控在手心。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立定了方针,随机应变地去做。大获全胜和搬石砸脚之间,有时候也就是一线的距离。”

    余下的事,倒也很清楚了,权仲白为她说完,“这一次弄巧成拙、险死还生,自然不能白白地经历了一番生死。你也要敌手付出相应的代价,恐怕原来没有打算扯达家进来的,发现事情闹得这么大之后,你便灵光一闪,匆匆布置下去,一石二鸟,把他们家也给扯了进来。”

    “扯达家,那倒是一喝汤就有想着了这事,”清蕙耐心地说,“那些下人,是否能审讯出个所以然来,终究是两说的事。我本来就打算从达家的桃花香露入手,以西域异种为线,穿起他们和长房之间一向存在的亲密联系,到时候怀疑的眼神投向长房,再着意调查之下,真相水落石出,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长房自己自顾不暇,就算分辨自己是家常随便买的桃花露,那又如何?线索清晰俱在,任何人恐怕都更愿意相信探幽寻秘,英明断案的狄仁杰,而不是刚对我下过毒手的行凶者吧。更何况,长房怕也无心为达家开脱了,爹娘又已经反感达家处处依靠你的做法,一来二去,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的可能性,我看是十有八/九,这解释起来复杂,其实布置起来也就是几句话的事,让绿松给石墨带句话,由养娘私底下安排人手沟通祖父,给梁先生送个信……梁先生和我们家也是老交情了,稍微歪曲话意就有大笔银子入账,又是不用他担负一点责任,宫廷出身,惯了阴谋诡计,如此净赚的好事,他为什么不做?我只需安心养病,别的工夫,自然有别人为我做。”

    即使说来简单,谋算似乎也不复杂,但这一计就胜在算准了人心。府中女眷不多,达家人从前上门的时候,多半是大少夫人招待,一来二去,交情就这么建立起来了,尤其在他还没有续弦的时候,大少夫人代替他和达家女眷联络感情,那是名正言顺地笼络这个亲弟弟。要说达家在府内最可能和谁合谋,这个人当然只有大少夫人。顺着这条线索,有目的地拷问、盘查之下,总是会有蛛丝马迹泄露出来的,到那时,谁还会怀疑这最初的证据?当然,会演变到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因为焦清蕙的大意,她疏忽了自己体质的变化,但除此之外,这引蛇出洞之计,大巧若拙,看似粗糙蠢笨,可前后都有伏笔,在大少夫人下药的那一刻,她已经入局,所差者,无非是能不能多捕猎一个达家而已。

    “那你又如何能够肯定,一定是大嫂给你下药,”权仲白问,“万一是别人动手,你岂非白费功夫,妄自了好一番算计?”

    “除了她还会有谁。”焦清蕙嗤之以鼻,“她可以不在乎管家权一时间的得失,又或是长辈的欢心所在,可……”

    她看了权仲白一眼,美眸波光一阵流转,却没有把话说完,直到,“总之,她已经被我逼到墙角,我也已经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只有放手一搏了。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还有什么不肯做的?这时候只要露出任何一个破绽,她都会饿虎扑食般飞身而上的,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个机会来得居然这么快,而她也真的完全没有错过。”

    这么说,甚至连大少夫人的出手,都是被她有意逼出来的了。这么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少妇,把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嫂子耍得团团转,这边才刚从晕迷里醒来,那边就能吩咐手下从容布置,将潜在的可能敌人捆绑着,一弄就弄倒两个。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嫂遇到你,也算是栽得无话可说了。”

    他还有些疑问,譬如为何清蕙这么肯定一有机会,大少夫人就会把她弄倒,毕竟以大少夫人的一贯作风来说,似乎不该如此着急,可清蕙既然不说,他似乎也不必问。权仲白道,“我就还有一个疑问,不管怎么说,大嫂设计害你,你们又有争斗,你对付她,也算是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可达家又是哪里犯到你了,你要从他们家入手,一箭双雕,让他们家被我们家疏远。你难道不知道,老爷子一退下来,你们焦家也一样即将失势吗?到时候,难道你想家里人像对达家一样对你家里?”

    “达家人哪里犯到我?”清蕙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她很是不屑,“她们要是没有安心害我,就不会把达贞宝打发过来了,这个宝姑娘安的是什么心,你难道还要假装不知道吗?”

    “这世上有些事诛心,有些事诛行。”权仲白稳稳当当地说,“自从毛家惨事后,她虽然还逗留京城没有回去老家,可似乎一向深居简出,和我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你说她有别的心思,总得给我一点凭据吧。我们碰面的时候,她是对我眉来眼去,我没有发现,还是私底下想着施展什么招数,我也没有察觉,却被你发觉了?”

    焦清蕙的表情,总算起了一点涟漪——对达家的怀疑,和对大少夫人的怀疑还不一样,大少夫人和她的矛盾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可达家如没有别的心思,其实和焦家确实就没有一点矛盾,焦清蕙要对付达家,对付了也就对付了,可要占着理儿,那却是有点难。

    “其实无非也就是顺手。”他帮焦清蕙说完,“达家行为,不论居心如何,都招惹了你的忌讳。反正现成的借口,能推一把就推一把。不论如何,占据了主动再说,我看,你是这样想的吧。”

    “你是要教我,这么做不对?”焦清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这笑意里似乎带了一丝嘲讽。权仲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笑了。

    “对错与否,你自己已经有了认定,我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再说,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活像村里的老头,动不动就拄着拐在村口骂人。”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点感慨,“只是想到了你在娘家时候的事……你弟弟的生母,也是因为招惹了你的忌讳,因此就这样被你除去的?”

    这句话,终于戳穿了焦清蕙的面具,她面上的冷静为之一收,有一点慌乱出来了,可这慌乱也只是一瞬。“麻家的事,你不是不过问的吗?”

    “本来是不过问的,可不是要查一查你为人暗害下毒的事吗。”权仲白慢慢地说,“就你和我的说辞,麻家出事的时间,和你被人暗害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我自然以为麻家在此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若真是如此,以老太爷的作风,死的怕不止那位姨娘,连麻家全家都要跟着遭殃吧。哪里能和如今这样,迁徙到外地安家了事?按你的手法来看,也是一石二鸟,借着被害不成的机会,随手就除掉了招惹你忌讳的敌人喽?”

    这话里,究竟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屑,焦清蕙自然也听出来了,她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别开眼看向一边,低沉地承认,“是……她犯了我的忌讳,自己屁股也不干净,私下收藏砒霜,不知意欲何为。本来无事的,可因我出了事,她禁不住查,最后便没了性命。怎么,你看不起我的作为么?”

    她抬高了下巴,眼底闪过了极复杂的意绪,可权仲白没能看得清楚:现在的焦清蕙,已经被他激出了提防的状态,他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玲珑剔透的石美人。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他说。“人怎么活是自己选的,你要选择这样处处占尽先机,那也是你的事……你我虽结为夫妻,可我也不能强求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就是苍蝇还不抱无缝的蛋,你对付的人,总是自己有一些错处,才会为你对付。”

    他不禁嘲讽地一笑,“就算没有错处,这招你忌讳四个字,在你来看,恐怕也实在就是她们的错处了。”

    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又更直了一点,嘴角绷成一条细线,权仲白忽然兴起一阵深深的疲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对你妄加批评的意思,可我同你,实在是太不合适了。你怎么活,是你自己选的,我怎么活,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看,我们还是和离吧?”

    这一问,问得焦清蕙都愕然了,她怔怔地望着权仲白,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和离,在他们这样的豪门世族,简直是天方夜谭之事。

    权仲白又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喜欢把话说如此直白。“你一直告诉我,你没有选择,其实在我来看,选择一直都有,只是你不愿去选……今日,想必你不愿选择和离,也还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确,离开权家,你是很难保有你所拥有的权势,与你很看重的荣华富贵。就为了这个,你一直在把我往前推,盼着糊弄我接过世子之位。这想法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惜若我对世子位有意,这位置,哪还轮得到你来推,根本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伸出手,为焦清蕙合拢了微张的红唇,“你是个很出色的人,出色的人往往都很固执。坏就坏在我也一样固执,我想要诗酒风流,你想要翻云覆雨,这其实都没有错,可这世道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你的渴望,必须通过我去实现。这一点,就恕我无法妥协了……”

    “不愿和离,也好,横竖我这辈子也没打算再和她人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多少天来,他终于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畅快,尽管与之相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失落与痛楚。“现在儿子也有了,长房也去东北了。不论将来是谁做了世子,如果没有别人适任,我不能不承位也好。你都有了足够的筹码,去推行你要完成的事,我看我们这段夫妻路,对外虽然要一直走下去,但对内,却可以分道扬镳了。”

    见焦清蕙仿若泥雕木塑,半晌都没有回话。权仲白不免又叹了口气:以她骄傲的性子,这是自己给她的第二次奇耻大辱了。若是换个男人,若不是和她志同道合,怕也会轻易为她折服,将她捧在手心疼足一世。忽然间他很心疼焦清蕙,她实在是可以碰到一个比他更适合的人。

    “这是那人用来害你的药方。”他从炕桌下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焦清蕙。“问题就出在冬虫夏草上,这一批冬虫夏草,被人用马钱子、断肠草、川乌头等药汁浸泡熏蒸过,虽然深染毒性,但外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直到入口,才会觉出别样的苦涩。这种加工手法,非行家所不能为,天下事,凡是做过,没有不留下痕迹的。这些毒药也不是随处可得,要提炼到如此浓度,使得经过熏蒸的药物也具备毒性,非得有特别手法不可。黑道上惯使毒的几个堂口,一些资料记载,我都给你从燕云卫里弄了出来。以后该怎么查案,这就看你自己了……”

    要从余下那一点点药渣里,查出这么许多事,也不是什么轻省活计,可惜余量不足,能推测出的药材,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我南下时候……”

    三言两语,交待了李纫秋的事,“也许你们两人被害,内中是有些关联的。”

    见焦清蕙神色一动,他补充,“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我治好,人没事了。想来日后事业有成,也许会回到京城来吧。到时候,我们之间的情况,你可以和他说明,也许到了那一天,你家里人就用不着你的庇护了,到了那一天,你也能真正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吧。”

    他冲焦清蕙轻轻点了点头,征询地道,“那——你看,我们俩,就这么着了?”

    焦清蕙久久都没有答话,权仲白知道她也需要时间去考虑,便站起身道,“那你先想想,究竟是要和离,还是就这么貌合神离,都随你吧。我就在前院,想好了,你可以——”

    话没说完,焦清蕙啪地一拍桌子,她高高地抬起了下巴。神色中的高傲,胜过真正的公主。

    “什么和离、什么貌合神离。”她随手拿起炕桌上的镇纸,像是拿着一把剑一般指着他。“你还真是够会自说自话的,你不是很喜欢同人说道理吗?好,我今日就和你说说道理,权仲白,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一直都看不起你,告诉你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矛盾终于要表面化了,两种人生观开始激烈冲突。

    昨晚休息了一下,今天好些了,今晚应该会有双更,大家8点半到九点之间来看吧?

109言情

    两人到了图穷匕见,坐下来谈分手的时候,反倒是都没有太多表情了。权仲白觉得焦清蕙像是一尊宝石雕像,焦清蕙又何尝不觉得权仲白像是藏在一朵云里。他的态度虽然还是一贯的温文,但神色淡然,多少情绪都藏在了惯常的魏晋风流后头,谈和离,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只要一想到和离这两个字,蕙娘就禁不住噌噌地往上冒火儿,她不假思索,心里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往外冒。“是,我是爱钱、爱权,这两样东西能让我活得比别人滋润,过着仙境一般的日子。我为什么不爱?这世上有人不爱钱,不爱权的么?你倒是找一个给我看看。我就是要追名逐利、力争上游,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豪门世族要没有这样的心气劲儿,早晚为人取而代之,你以为所谓的诗书传家、忠厚传家,真是用仁义道德把下一代给培育出来的?”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就不屑地啐了一口,“屁话,仁义道德教出来的,不是只会读死书的废物,就是乡间的小地主,连大地主都尚且当不成。这世道就是这么冷酷无情,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看不清楚?就拿你权子殷来说,没有国公府在后头顶着,你能这么潇洒自在,说一声去哪就去哪,连王公大臣都要和你赔笑脸,说声不舒服,你就能冲着皇上发脾气?你见过一般的御医没有,见了面你爹国公爷,他们是要深揖到地的,见了皇上就更别说了,三跪九叩可免,少说也要磕个头吧?你要不姓权,欧阳家能传你医术,能和你处得如此和睦?人家世世代代把持了半边太医院,这十多年来风头都被你给抢光了,你要不姓权,怕连活都不能活到现在了!”

    见权仲白想要开口,蕙娘从心底冷笑起来,“是,我知道你不稀罕给皇上治病,可那又有什么用?你要出身一般人家,盛名刚起,只怕京里的征调令就来了。那是由得你一声不进就能了事的吗?软硬兼施,锁也要把你给锁去了!权仲白,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桃源净土,也没有辟谷仙人,除非你一无是处、庸碌终生,否则你总是局中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能跳出这个槛?只以你医道而论,秦越人、华青囊,其之所以知名,岂非也因为他们终究也为权贵服务,不然,你知道他们是谁?你苦苦追寻的自在如意,也不过是一场虚妄而已,你倒是自在了,如意了,可你有为家人想过没有?”

    “是,我是有许多选择,你当我就没有过向往?我又不是傻的,该怎么把日子过得惬意,我难道会不知道?可我晓得世上还有责任两个字。你的出生,是父母血脉的延续,也是家族兴旺的希望,你的才能虽是天赋,可没有家族培养,没有父母的关爱,你会有今天这一身的本事?可你想想,你的名师、你的超然是哪里来的?恰恰是你最看不惯的,把子女当筹码看待的政治联姻,台面下的利益交换,权钱勾当换来的。我可以把话给你放在这里,市面上的钱,一千亿银子里,九百九十九亿都带了血,你哪来的脸面反对云娘、雨娘的婚事,我把话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你也不过是因为这样的筹码交换而出生的,抱着莫须有的仁义道德对这种事指手画脚的,你让人说你什么好?”

    蕙娘这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都静了下来,权仲白周身的那飘然仙气,似乎都散逸了开来,他端坐在蕙娘对面,对她的激动似乎是视而不见,垂眉敛目,仿佛老僧入定。蕙娘越看越火,直想把镇纸给砸过去。“你是有本事的人,逃不开这个名利局。也是有家的人,这一家一族的命运,你能袖手旁观?没人要你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操碎最后一点心血。可你也不能凭着你自己的好恶,连最基本的责任都给放下了。你说我有选择,我是有好多选择,可我是个有担当的人,我肩头的担子,在交付给子乔之前,别的路我一条都不会走,我就会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去。你以为谁不是这条路走出来的?大嫂虽然败了,可我还是欣赏她的,她起码知道要去争,任何人在朝堂里,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去争,新的权贵出来,就会挤压你有的那些权势、钱财,如果任何人都和你一样,想着光风霁月,不要五十年,这个国公府是连底子都要尽上来了。将来权家的掌门人,也要懂得为权家去争,我和大嫂争,不是为了私怨,就是为了谁的男人能代表权家在朝堂中争斗……”

    她不禁自失地一笑,“现在看来,大哥不能,你也不能,倒是季青还有一点希望。可惜,他要上位,我们就得打包袱回东北去,我的宜春票号势将易主,我也就完不成我的责任。所以你说的也对,你想要什么,我本来也不该管你,只可惜这世道就是这样,我的理想,必须通过你来完成,我是不想迫你,都要迫你!”

    权仲白低沉地道,“但我是不会为人逼迫的。”

    相较于她的愤懑和激动,他简直冷静得像一块冰过的石头。“我的最初一切,的确都来自这个家的赠与,我也对家里尽了我能尽的力量,我尽了我的责任。我晓得你的意思,没有你这样的人居中支持,也就没有我这样的人在外逍遥。若你说的是这样的道理,爹已经和我说过许多次了——”

    他叹了口气,“这个家生了我一次,我也保了这个家一次。我的确不会为了家族二字泯灭自我,我也不知道家族能供给我的金钱与地位,离开家族后,我是否还能获取,可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的……不敢放开手的人,并不是我,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才对。”

    “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本事……这些话,只是叫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怪物。”蕙娘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慢慢地说,“这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很多,诗书礼仪不过是他们的一层遮羞布,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我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我之所以要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个家族的顶端话事。你说得对,我就是要处处都占尽先机,这一生我再不会把我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我的命要我自己做主。而想来你也心知肚明,要做到这一点,除了站在这个家的最高处,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要我对她人言听计从,沦为他们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将来寄托在他们身上……”

    她摇了摇头,发自肺腑地道,“在我出嫁成人之后,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只怕这一条路没走到头,你已经在半路陨落了。”权仲白低沉地说,“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能力,也想得太高了一点,焦清蕙,你的雄心壮志,也太……”

    他没往下说,可神色是有几分玄妙的,蕙娘这时也没那么气了,她坦然道,“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的材料,除了我姨娘生给我的美貌,我爹生给我的一点聪明之外,我也就是个很寻常的人,甚至连生母,都不能喊上一声娘,围绕着我的那些夸奖和赞许,有多少是因为我,有多少是因为焦家的滔天权势、敌国财富,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现有的一切学识本事,都是我拼尽了一切去学、去练,甚至是用我的血肉、我的命去换回来的。唯其如此,我才晓得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现有多少本事,而是她有多大的决心,这一次我差点栽在我的计谋上,要不是你,我就真的去了,可就这么去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条路我要走到黑,即使是死在半道,那也是我自己做主。”

    她换了口气,“你有你的追逐,我有我的追逐,你若以为我只是茫然地逢高踩低、向上钻营,只为了虚荣与虚名耗费心机,那你就错了。权仲白,你有你的梦,我也有我的梦,你觉得自己遗世而独立,望着这些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有时候打从心底觉得悲悯吗?——正巧,我也和你一样,我们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很努力地去做的人,你大可不必看不起我——”

    “你也大可不必看不起我。”权仲白往后一靠,他真正地来了一点兴趣了,蕙娘能从他的眼角眉梢里看出来这么一种微妙的变化,眼下,他终于真正又在看她,在看着焦清蕙本人了。

    “……是,你说的对,我欠你一声对不住。我是不该看不起你,我虽不觉得你追求的物事有任何意义,但你也的确是个勇于去追逐的人。”蕙娘立刻承认,她站起身来给权仲白行了一礼,“真对不住……”

    紧跟着,焦家的十三姑奶奶,权家的二少夫人,又做了一件她早想做了许久的事……

    她大步向前,脆声就打了权仲白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打得权公子一时竟忘了反应,捂着脸讶然望着焦清蕙。蕙娘刻意等了一会,等讶异褪去,愤怒浮起时,这才叉着腰,傲然地道,“刚才把我们两个人,在为人处事上的事儿,给说完了,现在来说说夫妻上的事。这一巴掌,你该我的,你说和离就和离,你说貌合神离就貌合神离,你和我商量过吗?”

    她很有再给权仲白几记耳光的冲动,但终于勉强忍住,“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除非似你和达家姐姐,否则谁不是盲婚哑嫁,这日子得慢慢商量着过起来。大嫂是怎么和我说的,‘哪管我做出再对不起他的事,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可终究一切会过去的’。连大嫂都看出来,你是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分歧,我如果不能全盘按你意思为人,就永远都不能得到你的青眼。这才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权仲白,你实在是太自私了!”

    权仲白讶然抚着脸颊,他的愤怒渐渐地消退了,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你年纪还小,你不明白,清蕙,有时候,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二人都不是会为了情字放弃理想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和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和你分道扬镳,不过是为了避免日后更大的伤害和分歧。再者,这怎么能叫自私,难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吗,你还不是一样看不起我,甚至我想,你是有几分恨我的,你我这样纠缠着走下去,双方不能调和,恨意只会越来越深,终究有一天,不是你就是我,也许会作出一些过激的事,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难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吗……

    蕙娘禁不住苦涩地一笑,她哼了一声,“是吗?那就恨吧,再难堪再丑恶,我们也得一起走过去。这个家缺了谁都不行,我少了你,这条路还怎么能往下走?你少了我,谁来养育歪哥?谁来护住你的后院,不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下手,别忘了,如今世子之位,最有可能是你来承接,谁要动你的继位权,最方便的已经不是害我或是害你了,直接害了歪哥,不比什么都强?”

    “你这还是在扭曲事实,把我往墙角里逼。”权仲白慢吞吞地说,“要少了你,我会把歪哥带走,我的儿子,我自然是能护得住的……”

    没等蕙娘再出机杼,他微微露出苦笑,若有所思,“可看你为人,如果我执意要抛开一切往广州去,追逐我的大道,恐怕你会用最刁钻的办法来打击我,作为我破坏了你的梦想,你的追逐的报复……”

    “你知道就好。”蕙娘又哼了一声,“既然当时你没有挺住,把我给娶进来了。日后就是死,我们都得抱着死。我们两人所追逐的大道,也肯定会发生碰撞与摩擦,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貌合神离,不过是一时之计,事实上夫妻一体,你我二人最终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条而已。你想要不战而降,那是你的事,我却要为了我的大道继续向前,算计你、利用你,我不会有一点亏心,你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敌人、最好用的筹码,你不想按我的活法过的话,就来勉强我、压制我吧,这不也是你追逐大道的磨难吗?连你的枕边人都压不住,你还想什么超然物外闲云野鹤。你爹你继母你祖母,哪个不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逃得了我,你逃得了他们吗?”

    最后这一番话,终于说得权仲白神情数变,他凝视着蕙娘,露出了沉吟之色,久久,才自失地笑道,“在我心里,互存情分、互不搭理、互相算计,这是三个层次,原来在你心里,互存情分之余,也可以互相算计——还是原本你对我,也就没有多少情分,只是想要一个歪哥?”

    蕙娘不回答他,只等着他的下文,权仲白默然片刻,才又道,“你想必也看出来了,这玩弄心机,我不是不会,只是不喜欢。要把你的大道征服为我的大道,也有很多办法,只是我一贯认为性灵之重,重于其他。就算你是我的枕边人,我也不愿用我的路来碾压你的路,看来,你倒是因此,反而瞧不起我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蕙娘心里,她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轻声道,“不错,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嚷嚷着的手段,又是何等手段,如此珍重,两年了,你还——”

    话没有说完,在一声惊呼之中,她已为权仲白压倒,他粗暴而不耐地压住了她的唇,极为突兀地把争吵的气氛,立时便转化为了另一重激烈的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大家真是把权二想浅了,他和蕙娘之间的争执同达家根本没有关系,达家也好五姨娘也好,都是分歧的体现而已,我知道群众喜闻乐见什么小姨子啊,三啊,小白花被打之类的情节,我也没有说这些情节不好的意思,但是他们两个人的分歧和矛盾和这种事根本无关,不是每个夫妻间的问题都能归结到某人渣、小三作祟这种症结上的,事实上更大而更难以调和的症结还有很多,比如2和13要面临的三观矛盾。

    我相信写小姨子、三之类为主要矛盾的会有很多,但是……老实说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我想写的是两个都很强、很优秀的人如何互相征服的故事,当然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大家想看的东西,但是我的确对一直纠缠达家、小三、白月光什么的有点厌倦了,权仲白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他要是这种人清蕙还高兴了,这证明他是个很浅薄很容易掌控的人,可问题就在于,他不是……

110、男女

    110、男女

    才吵到一半,蕙娘哪来的心思和权仲白来什么你侬我侬、唇齿相交。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运劲才一挣扎,便觉得权仲白的身子又重又硬实,好像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张口想要说话时,他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大肆掠夺,从贝齿到舌尖都不肯放过,却偏偏也不是一般莽汉那毫无章法的索取,这个中手法她甚至很难形容,可却极有效果,她很快就被压得有点迷糊了。一个也是被压得喘不上气,还有一个,蕙娘并不羞于承认,半年没有那什么了,正是当龄的女儿家,她也是有点想……

    久旷之身,本来就耐不得撩拨,又被压住了无法反抗,蕙娘连一半的本事都使不出来,她的挣扎渐渐地缓了下来,檀口浅浅地呼着气,虽然时不时还扭动一会儿,可在权仲白强硬的压迫下,这也不过是徒增摩擦而已。

    权神医根本就不理会这个,他的重量和力道足以全面压制住蕙娘了,他只是持续地欺负着她的嘴儿,是的,这算是欺负了,往常他吻她的时候,总是情浓意洽,双方心思浮动之时,他的吻温柔而从容,有时也带了男性的占有和得意,可总的说来,却是以吻传情,蕙娘不得不承认,他一直是很尊重她的。在任何时候,都以照料她的需求为第一考量。可这会,权仲白变了,他顾不上她浅浅的胸闷,也不去管她的挣扎,而是在她身上汲取着快感――这且不说,还以征服她,从她身上压榨出那些她也无法克制的反应为乐。他依然激烈而粗鲁地吻着她,用他的胸膛压着她的身板,隔着薄薄的缎衫蹭着她的乳.尖,腰身下自不必说,早已经微微摆动……她是话说不出,怀抱挣不开,舌头咬不到,要想装石头不给反应,不好意思,权神医的种种举动,都恰恰能激起她的反应,这个自视甚高,连闺房中都心心念念要压人一头的大小姐,还真是这么简单,就被全面压制住了。

    蕙娘颇有几分恼意,她又再使劲地扭动了起来,伸手扣着权仲白的肩膀要往外推――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每日练拳不辍,是很有几分气力的。可男女差距摆在那里,这挣扎还帮了权仲白一把,借着这股劲儿,他滑进了蕙娘腿间,那不安份的大东西,正顶着蕙娘的那里轻轻地摩擦呢……

    多管齐下,蕙娘终于投降了,这条路走不通,只好去走另外一条。权仲白解她衣纽的时候,都只是半推半就地嘤咛了几声,并不曾挣扎得过火,等权仲白修长的食指,开始拧她的乳.尖时,宝石美人已经化为了一滩五彩的水,她的腿儿分开了,在权仲白忽然间停下来的时候,甚至还盘到了他腰间,无言地催促他快些使强――不过,到了这份上,也不能算是使强了,很明显,另一方也是很情愿的,这顶多只能算是闺房里的一点情趣。

    可到了这个地步,权某人忽然又不急着再进一步了,他总算是松开了蕙娘的小口,令她有一点余地能够呼吸。她也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神智清醒过来了,见权仲白不再动作,她还轻轻地扭了扭腰,“干嘛,这就是你酝酿已久的本事吗?我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

    “都说闺房之乐、床笫之欢,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权仲白慢吞吞地说,“尤其是女子,更忌讳在此事上流露出享乐、沉醉的态度,可我却觉得,人生在世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阴阳交融,鱼水相和。尤其是男女之间,只要这件事能够和谐,别的事,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蕙娘才想说话,权仲白就补了一句,“对一般的男女来说,是如此……当然,这件事用得好了,也是极有力的武器,古往今来,很多人都用一个色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他神色莫测,“我说过,这玩弄心计,不是我的所好。可既然你要我展露些手段,那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从前我总惦记着你年纪小,而且不比我多年修行,底子深厚。这种事,我以你的满足为主,自己并不刻意追求餍足,乐而有节,也就够了。”

    他垂下头来,在清蕙耳边轻声说,“你也知道,要让我满足一次,你自己得先小死上三次、四次,女子和男子不同,一旦泄身,则可以频繁地获取乐趣,越到后来,□大开,你快活的次数也会更频密、更快。若是一夜之间我来上三次、四次,你就有一身的本事,第二天还能起得了床去图谋你的大计吗?”

    蕙娘心底不禁一突:她早怀疑权仲白从没有真正地被她榨干过身子,可也实在没想过他居然一夜能够三次、四次……按他的持久来说,那岂非一整夜都能――而且江妈妈也说了,一般的男子,第二次往往要比第一次更持久一点,这么一推论下来,权仲白的说话,绝非虚言。

    “我们都是正当年的时候,这么频密地欢好,三年抱俩,不是什么空话。”权仲白又续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也许下次有妊时,你的情绪波动不会再这么大了,可你的血旺之症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整个孕期都不能多用心机,你还谈什么利用我、算计我,你有这份闲心吗?”

    他翻开身子让蕙娘起来,“继母生了四个,我娘生了两个,祖母生了有五个男丁,女儿不算。你要做主母,少说也得生上三个儿子,就算你运气好,连中三元。前前后后四年时间,你就是个废人。四年时间,朝堂风云反复,老爷子是肯定要退下去了,到时候,三弟有了军功,再说个家世显赫的三弟妹,甚至还有四弟、四弟妹。我再同家里一说,立刻分家出去,哪里还消用什么心计,我的心思,不是用在和你内耗上的,要对付你,也根本就不用我出什么计谋。只这么按部就班地生儿育女传承后代,也就够了。”

    这一招……这根本就算不上一招了,如权仲白所说,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实在是很自然,也的确是两人需要去做的一件事。蕙娘心里,想的是先在这一段日子里把世子位给定下来,自己再见缝插针地,好歹把第二个儿子生出来,对老太爷也算有个交待。可这种事,除非权仲白配合,否则哪那么容易做。他不已经向她证明了,只要他要,自己根本就没有说不的能力,甚至连污蔑他用强都没有脸皮……而一般的避子汤,她又不敢乱喝,万一以后都生不了,那可怎么办?

    “为什么你每次要压制我,总会用你身为男儿天然就有的那些优势来说话?”她真觉得挺有意思的,“除了用夫主的身份来压人,你就不会别的招数了吗?”

    “你以为我屡次容让你,不是因为你的姑娘家身份?”权仲白的词锋在必要时候,总是很锐利的,“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你又要碾压我的大道,又要我哄着你让着你?两军相争,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能有一条这么简单的路走,我何必去想别的招数?”

    “那你从前怎么就不用这种招数?”蕙娘一点都不着慌,她一手托腮,笑眯眯地问。

    “这毕竟是挺欺负人了。”权仲白摇了摇头,“你看我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吗?”

    “我看着你不像。”蕙娘老实说,“这种事,你现在还是做不出来吧?”

    这摆明了就是在欺负权仲白是个君子,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权神医被她激得有点不高兴,他瞪了她一眼,想了想,自己却也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一般总是男人有欲无情,女人有情无欲,可这种事对我来说,是情浓之时自然而然。带有目的地去做,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蕙娘这时候倒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权仲白所提的分手几策,她自然是全盘不予认可,可辩得过权仲白,却不代表她能把他的感情给扭转过来。这个老菜帮子,心思深沉处,她是连一两分都无法看透……

    “既然做不到,你威吓我做什么。”她哼了一声,把心思又集中到了眼前的对抗上来。“难道,你是好久没有……所以才借机生事,在我身上占点便宜?”

    权仲白根本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便令蕙娘心头火起,有磨牙的冲动。他淡淡地道,“从前是做不出,现在也不想做,但你总归就喜欢逼我。往后一段日子,三弟要说亲了,你肯定不希望有身孕。总是想好好表现表现,最好能在三弟的新妇进门之前,把局势给定下来……”

    不要说让她怀孕,只要他肆意地和她寻欢作乐,蕙娘就根本无暇他顾了……她面色一白,也不敢再摆架子了。“那你是什么意思,会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有所求了,你想用这一招来交换什么利益?”

    “没什么利益,这就是告诫你。”权仲白说,“以后办事,不把我的情绪考虑进去,不和我商量,指望我全盘接受你的决定,那么……”

    这一招,其实甚至比什么和离都还好使,蕙娘立刻回到了谈生意的情绪里,她想了想,“其实往后除了查案,也暂时没有什么台面下的事情要做了。我和别人不同,我大部分时候,还是更喜欢阳谋……”

    两人已经分了开来,蕙娘一边说,一边去笼云鬓,又慢条斯理地扣上了被解开的扣子……见权仲白木无反应,甚至都没有多看她几眼,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道,“对了,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呢,都被你给闹忘了。”

    她便将婷娘的说话给告诉了出来,似笑非笑。“她不就是可怜人?同雨娘一样,也是因为家里一句话,就被送进了那个吃人的地方。你要和你说的一样悲天悯人,倒正好,就随手帮她一把吧。”

    “说到这事。”权仲白做恍然状,“倒也还是因为你们家的事,皇上指望我居中说和几句,让老人家就这么算了,给杨阁老留几分面子。按老人家的意思,我一直挺着没有答应。”

    他指着蕙娘,也是似笑非笑。“在从前,这也不算什么事儿,可现在不一样了,老人家肯定也把布置都和你说了,这一次,你又欠了我一回。我该让你做个什么事回报呢,我想想……”

    蕙娘抿了抿唇,待要找出她为权仲白做的几件事作为回击,可细加思索之下,竟大生老鼠拉龟,无处下手之感:权仲白的生活,在她之前已经几乎**,他这个人无欲无求,也没有别的爱好,别的需求,自从过门以来,除了为他堂了几件衣服之外,生活起居,倒是他迁就她居多……

    “这是你和老爷子的事,”她悻悻然地和权仲白讨价还价,“要做什么事,你得和老爷子说去,我为你爹娘做了那许多事,不也没有和你表过什么功吗?”

    权仲白笑笑地看着她,“政事和家事,不好混于一谈吧?难道我没有为你家人做过事?”

    这个人精起来,确实也是难以糊弄,蕙娘觉得有点不妙了,见步行步走到这里,她基本都是随机应变,还没有时间从容地想想日后对付权仲白的路子,现在他要和她较真儿了,双方什么都摊开来说,爽快倒是挺爽快的,可以后她对他的态度,也的确是该变一变了。

    “噢,我想着了。”还真给权仲白想着了一件事,“接下来几个月,我会非常忙碌,家里有些事我没工夫管,爹娘问起来的时候,你得帮着遮掩遮掩……这几个月里,你也不要给我生出事来了。”

    如此简单的要求,蕙娘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她点了点头,“成啊……”

    灵机一动,又道,“说起来,这也不是要求,不过,你不是觉得达家栽得有点冤吗。他们家的做法,是有许多可议之处,可我也的确没有真凭实据――想不想探探达家的底?想的话,我这倒也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也用不着你多出一点力气,多花费一点心机。”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肉渣……权二开始和蕙娘认真了

    这几天真是不行了,反反复复的,昨晚我最恐惧的事发生了,鼻塞犯了,一晚上就睡着了4小时,太难受了。今晚还是只能单更,不好意思。

    大家长评好踊跃,可我这里长评汇总坏了,都没法一一进去送积分,稍等到明天来操作哈。

111

    111、**

    权仲白所言不虚,他最近的确很忙,和蕙娘深谈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京去了,连权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要来问蕙娘,“是跟着皇上去离宫了?”

    眼看要过年了,皇上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去离宫度冬,但这一位九五之尊,要比先帝好动得多,时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城外离宫去住上三五七天的,高门大户心里也都明白:看皇上究竟看重不看重哪个臣子,就得看他往离宫去的时候,能带上此人不能。像从前的平国公府世子爷,通奉大夫家的大少爷,还有桂家偏房的大少爷,都是被皇上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贴身护卫,如今自然也都有一番去处。权仲白虽然不入仕途,但年年冬天只要在京里,皇上去避寒的时候准得把他给带上,圣眷之深,可见一斑了。

    “这我也不清楚,”蕙娘如实说,“最近相公忙得很,昨儿从宫中回来,稍微谈了谈婷娘的事,也没顾得上问,今儿一早还没醒呢,他就又出去了,也不知是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以小夫妻情浓的程度来看,权仲白出门不给妻子打个招呼,是有点奇怪了。权夫人微微一怔,却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她还是更关心婷娘,“怎么,婷娘说什么了,你回来也不先到我这里来请个安。我还当她在宫中一切都好……”

    尽管这事,瞒着权夫人比告诉她强,但一家人要面临的问题很多了,老这么报喜不报忧的,肯定也不是长久之计,蕙娘便起来给权夫人赔罪,道,“回来和仲白说了好多话,就给混忘了……”

    再这么一提,权夫人有点明白了,小夫妻这是闹矛盾了,昨儿没顾得上过来请安,肯定是在立雪院里绊住了两个人吵架……她没有先提这一茬,听蕙娘把婷娘的话给带回来了,沉吟了一番,才道。“仲白和皇上有什么事能疙瘩到这样呢,我有点不懂了。”

    “是祖父的事儿。”蕙娘乖巧地说,“皇上想让仲白居中说和,让祖父退上一步,别再逼迫杨家了。可仲白没有答应,皇上估计心里也是憋着气,就越发冷落婷娘了,有点和仲白较劲斗气的意思在吧。”

    权仲白行事,比较变化莫测,有些事和家里人说,有些事却绝口不提。就蕙娘来看,他自己是有一套说不清的标准在的,起码这个事,他回来应该得和家里提过一嘴,权夫人是有点故意装糊涂。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破,权夫人露出满意之色,“这件事,你怎么看的,仲白该开这个口不该?”

    “皇上都发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口是要开的,可祖父怎么说怎么办,那也不能强求。”蕙娘斟酌着道,“就是耍花腔,也得耍给皇上看看呗。仲白在这件事上,有点不通情理了……”

    “我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虽说我们家是勋戚,没有干涉文官纷争的道理。”权夫人神色更宽和了,“可两边都是亲戚,也的确是有身份说几句话的。仲白只是开开口而已,在杨家、皇上跟前都落了人情,老爷子和他彼此心照不宣,也不会有什么埋怨,这是两利的好事,并无不为之理。可我们说话,这小子不听……你也说他几句,就是看在婷娘份上,让他把这事给圆了吧。”

    为什么说貌合神离行不通,权家长辈对她最着紧一点,就是因为权仲白到底还是比较吃她那一套的。他们需要她来笼住权仲白这匹野马,真要貌合神离各行其是了,往世子位的道路,必定更加荆棘满布、困难重重。

    可想到权仲白那个百折不挠,硬是要奔着他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路子去的决心……蕙娘都不用做作,自然而然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为难之色。权夫人看在眼里,神色一动,“也是,你这个身份,的确不好开口。”

    “这倒和身份无关了,都出了门子,那肯定要以自家为主。”币心的话又不要钱,蕙娘当然是怎么甜怎么说。“就是……就是才和相公拌了嘴,恐怕我一开口,他故意要和我拧着干呢……”

    权夫人肯定大为关心,“这是怎么了,你这大病初愈的,他也不知道体谅你,还要和你吵?肯定是他不好!”

    ――一样,这好听话又不要钱,权夫人当然是对她鼎力支持,对权仲白,权家上层是哄着拍着都来不及,尽管表示出支持态度,可要权夫人为她斥责权仲白几句,那估计是比登天还难……不过,蕙娘的目的当然也不在这里,她颇有几分委屈,“还不是因为达家……他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大高兴。这几天达家可能私底下有找他诉苦了,他心里不得劲呢,说、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冤枉了达家,说我是处心积虑,要把达家给甩掉。还说宝姑娘压根就没有什么进门做妾的念头,是我们把人家看得龌龊了……劲儿上来了,还说要和我和离呢。”

    这话半点都没有掺假,她说得自然是情真意切,并且非常符合权仲白平时为人处事的作风。权夫人听得也动感情,“什么,和离的话都出口了?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多么天方夜谭的话,亏他说得出口!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性子,一时火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说,他冲他父亲的时候,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其实心底多看重他爹,长辈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作好作歹劝了一阵子,方才把蕙娘给哄住了,她苦涩地叹了口气,“娘您别说了,他就是那样,我都习惯了。好,对我也是真好,就是因为这么重情,所以对前头姐姐一家,也是有点放不下吧……”

    又反过来叮嘱权夫人,“这事,您就别和祖母、爹说了,免得又惹来一场生气,到末了,我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他又要埋怨我一有事儿,就同长辈告状。”

    权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又好生抚慰了蕙娘一番,“我知道他的性子,情绪上来了,当时拉不下脸,其实心底也是后悔的,事后必定会给你赔小心。你也不要太硬了,仲白那孩子,吃软不吃硬,你抹点眼泪,比冲他一万句都强呢。好孩子,可别气着了,你只看在歪哥份上,都对他宽些儿。这家里还有好些事都得指着你呢!”

    又拿几件家务事和蕙娘说了,挖空了心思夸她的好,蕙娘也很给面子,被权夫人给逗得连连失笑,忸忸怩怩的,到底还是回过劲来,不那么委屈了。权夫人又道,“是了,季青昨日和我说,问你何时有空,该合一合里外两本账了。我想昨晚和你说来着,你又没有过来,回头你打发人往他院子里问一句去,往年这事都是康妈妈帮着办的,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她行了。”

    每年内院在外院关了多少银子,到了年终肯定要稍微对一下,把里头的总账归拢到外头的账本里。从前这事,应该是大少爷在做,现在大少爷去东北了,差事落到权季青头上,他要和她打交道,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换句话说,自己这里才和权夫人说了吵架的事,紧接着权夫人就把权季青给支过来了……

    蕙娘不动声色,笑道,“好,我回去就给四弟送信。”

    她起身告辞,“还得去拥晴院那儿给祖母请个安,说说婷娘的事……”

    “这件事的确有点棘手。”权夫人说,“皇上也是瞎胡闹,怎么能把内事、外事混为一谈呢?我看,最终还是得你出面和他说道说道的,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婷娘还小,等上一两个月,也不算什么。”

    这还是在给她肩上压担子,并且还给添了个时限……蕙娘冲着权夫人,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事着急,也就是和您委屈委屈,您就放心吧,我不是相公,不会动不动就撂挑子的。”

    这话倒是把权夫人说得有点没意思了,她讪讪然地,“唉,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太有本事,就容易不服管。仲白就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比你,有本事没脾气,能者多劳,也只能多辛苦你了。”

    虽说自己已经向长辈们挑明了性子,什么事都喜欢明着来,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恐怕还让两重婆婆把自己当作一个可堪考察的对象,她们想的还是不断地考验她的本事,让她为家里卖命……

    这个家以后都是她的,卖命当然要卖,可怎么卖才见情,这就有讲究了。现在目的达到,蕙娘也没有太拿乔,又和权夫人好来好去了几句,便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了安,也谈了几句婷娘,太夫人免不得也要给她压压担子,近午饭时分,蕙娘才回了立雪院。

    她托着腮,靠在炕桌上沉思了许久,一只手沾了茶水,若有所思地在炕桌上打着圈圈,在几个圈圈之间胡乱地拉着线条,过了一会,又从匣子暗格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头慢慢地往上添字。

    #

    权季青的动作很快,蕙娘这里才给他送了信,半下午他就带着几大本账册过来了。

    “我们家一年算账,是从九月起算,每年腊月里要把前一年的账理出来。”他清晰而简洁地给蕙娘介绍规矩,“外院的账怎么算的,**子日后自然知道,外院这里要拿两种数字出来,一个是每月从外院关来的总钱数,还有一个就是每月花销出去的款子,有过百两的都得列出明细。两边现场合账,免得数目有所出入,还要再扯皮。”

    “从前是大哥、大**管这个,合过的账还要给爹、娘看的。”权季青笑着冲蕙娘吐了吐舌头,“今年我和二**都是刚接手,想来爹娘也免不得时候再查验一番,我想,我们还得用心合一合,别合出不对来,倒让长辈们看笑话了。”

    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权季青的言谈举止自然非常规矩,他的不规矩,全在眼神里,蕙娘被他看得有点恼怒,她勉强压下了火气,和声道,“这是自然,可不能让长辈们失望了。”

    说着,便冲雄黄一摆下巴,“你可得仔细一点,别让四少爷笑话咱们这儿连个像样的账房都没有了。”

    以雄黄的本事,管这么一点账,那算得了什么?当下就和康妈妈坐下来,两人同权季青对起全年大帐,每个月内院收入支出清楚分明,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内院账做得好,外院就未必如此了,两边很快就有款项对不上,数目还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八两。

    这就得去查底账了,康妈妈从蕙娘手里请了对牌,亲自去跑这一趟,还有其余来回事的管事妈妈们,此时多半也都领命离去。屋内只剩蕙娘和她的陪嫁丫头了。权季青顿时就活跃起来,他指着茶杯,冲绿松轻轻一笑,绿松眉头一皱,望了蕙娘一眼,便打发香花,“去给四少爷沏壶新茶吧……”

    蕙娘也明白绿松的意思:这种事,知道得人越多,对她的威胁也就越大。权季青是个疯子,她焦清蕙身骄肉贵,不可能和他一起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雄黄,“看了这半日,你也下去休息休息,歇歇眼吧。”

    雄黄才站起身来呢,权季青便冲蕙娘道,“听说二哥今早又出门了,还带了个大包袱,二**知道是去哪儿了?”

    蕙娘就是知道都并不会告诉他,只是微笑摇头,“你也知道你二哥,野马一样的,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管他。”

    权季青笑了笑,忽然语出惊人,“二**你是错不该扯上达家,要不然,二哥恐怕还不会这么上火……他昨儿回来,我正好寻他说话,二哥虽然面上无事,可我看得出来,心里有火呢。他是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天动地的人。这回,可是闹大了吧?”

    有没有这么灵,自己才和权夫人露了口风,权季青就跑她这儿发议论来了……他这是唯恐自己不知道权夫人不可信呢,还是的确从侧面推论出了自己和权仲白近日准要争吵,在这试探来了?蕙娘心中漫想,口中却道,“是吗,你和你二哥感情看来还真挺不错,我早就说他,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带眼识人,谁忠谁奸,他总是看不明白。”

    “我看他挺明白的呀。”权季青好似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他笑眯眯地说,“他要是不明白,也就不会同你生气了不是?”

    这是一口咬死了蕙娘栽赃达家,权季青连试探都不曾有,似乎就认定了此事是她居中做的手脚。蕙娘终于被他勾起了兴趣,她望了权季青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倒是什么都清楚,怎么,难道大**竟是比窦娥还冤,平白给人背了黑锅,害我的人,其实是你?”

    权季青也就半真半假地应了下来,“可不就是我喽?”

    别说绿松、孔雀,就是蕙娘,都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权季青哈哈大笑,“二**平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想不到吃惊起来,居然还挺逗人的。――我这和你说笑呢……其实这个手法也不难看破,我就是这么猜一猜,二**,你可是被我诈出底来喽。”

    他又冲蕙娘佻达地眨了眨眼睛,“您也真是够轻信的了,二**也不想想,就算任何人都会害你,我会吗?”

    蕙娘脸色一沉,她生硬地说,“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在你身上,哪还有任何一点常理可言呢?”

    忽然间,她想到了大少夫人的话。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没有办法和他谈交易的……这天下,有什么人不可以和他做交易?就是皇上,**到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还要拿权瑞婷来和权仲白做交易呢。唯独有一种人不可以交易,那也是因为这种人已经无法用正常的人伦天理来推断……

    对国公位有野心,在权家不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想要把自己从国公府二少夫人逼成他的私室禁脔,这想法就很疯狂了,更疯狂的是他还不惮于把这想法告诉给她知道――权季青岂不就很有疯子的潜质,他岂不就是个危险得不得了的小疯子?

    权季青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真是二**的手笔――二**真是好手腕――又为二哥看破……我想,二哥起码都要同你提个和离,要我说,二**你还不如就和他离了算了。你和他,那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有分的理,没有合的理。”

    蕙娘眼仁一缩,她似笑非笑,“听你的口气,你倒像是你二哥肚子里的蛔虫呢,怎么,和离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你就这么肯定你二哥能说得出口?”

    提到权仲白,权季青倒是一反他和蕙娘说话时总带了三分轻佻的语气,他肃然道,“那是自然,二哥的性子,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他实在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所求者与我们这些名利之辈迥然有异。人世间的种种规矩,对他来说只是累赘与牵绊,固然这一生他也许都同**厚禄无缘,但在我们这一辈人中,若说有谁能留名青史,为后人铭记,此人当会是他,却不会是我或者二**。”

    蕙娘罕见地无话可回了,对权季青,她有点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他这不是还想勾搭她这个二**吗?怎么听这话,他仰慕的人,反倒更像是权仲白……

    “不过,可惜的是。”权季青的惋惜之情,起码看来颇为真挚,“人无完人,二哥一生若说有什么缺点,也就是他实在是太绝情了,却又不能真正绝情到底,想要两全,却终究不能两全。再者,他又挡在了我的路上,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会**要将他除去……如果二**你愿和离,那么倒好,我想要的两个东西,都不再会为他所占据,兄弟阋墙的惨剧,自然也就能消弭于无形。二**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看我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要知道有些人就是再好,也得有消受他的福气才好,二**你和我倒是志同道合,本质殊无不同。我明白得很,像我们这样的人,和二哥是肯定处不长久的,与其一辈子都不够开心,倒不如换一条路走,没准能走通呢?”

    绿松和孔雀再难抑制,均都目瞪口呆,蕙娘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心知她们吃惊的,恐怕除了权季青的大胆言论之外,还有自己竟然没有断然否认‘权仲白提出和离’一事。

    她突然有点疲惫:虽说任何一个权贵之家,都不会如表面一样熙和,可权家也实在是太妖孽了吧,这到底是什么臭规矩,养出了这么一群荒腔走板离经叛道的人精子。从太婆婆到幼弟,就没一个省心的货。做丈夫的敢提和离也就算了,这小叔子不但猜出来了,还明目张胆地唆使她同意和离,这样他就可以不再谋害二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全心扳倒自己的同母三哥,登上世子位――说不定还能同她暗通款曲,享尽人间的艳福……

    “你二哥臭毛病是多!”她到底还是吐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底的波涛,直视权季青道,“我们两个是有些磕磕碰碰的,这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可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总得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有自己的一番追求,你二哥就有千般不是,他也是举世无双的再世神医。唯有本事最高强的那个人,才能有资格挑挑拣拣,我是宁为凤尾不**头,宁可为他挑拣,也不愿同一个只会嘴上厉害,实则一事无成的人在一处。四弟,你口气不小,可建树上,别说不好同你哥哥比了,连我你怕都比不过,以后,还是少说多做,老惦记着窝里斗了,起码干点实事出来再说吧!台面下的阴谋诡计玩得再好,没有台面上的实力支撑,你想要归想要,终究也只能想想不是?”

    这么几次交锋,权季青终于被蕙娘激起了情绪,他白净的面上闪过一线殷红,紧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二**,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话尤未已,院子里一阵响动喧嚣,康妈妈抱着一大叠账册进了廊下。权季青隔着窗子一望,立刻收敛态度,又浮现出那无害而温文的笑意,他亲切地说,“二**,外账还有几处讲究,得说给你知道――”

    接手家务这么久,蕙娘还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卖力,这些下人,实在是被她管得太好了,半路上连一点都不敢拖延,这才离开多久,就巴巴地赶回来了,哪怕是在账房里坐着喝一盏茶也好哇……

    她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见两个大丫头也都遮掩了面上惊容,垂首望着地面,瞧着并无不妥,便也就翻了一页账本,道,“哦,这个舍斋费,我先也看到了……”

    待康妈妈并雄黄一行人进屋时,房内气氛,俨然又是和乐一片,虽是冬日,却也春意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真是什么事都能拿来用作筹码一拍几响。

    大家新年前夜快乐!今晚都打算怎么过节?

    找到症结后我就把猫给关屋子外头避免接触了,果然回复多了,昨驼于睡得舒服了一点,好歹有睡够8小时了,这几天都维持一下单更,让我休养一下元气,把鼻子调调好好吗?

    最近全国天气都冷,注意保重身体。谢谢大家的长评,明天是代更君生日,今晚一起跨年兼庆祝,着急出门就不点名感谢了,大家的评论都有看到,谢谢夸奖也谢谢批评,明年要更努力!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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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人头

    112、人头

    功行**,丹田一片暖洽,权仲白徐徐睁开双眼,解开打坐姿势,他惬意地伸展双脚,冲对面床上一样盘腿而坐、双目深垂、呼吸悠长的封锦笑道,“子绣,功夫做完了就不必老盘着腿了,终究气血受姿势阻碍,老这么坐着,双腿容易发麻。”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一颤,封子绣缓缓抬起眼来,解颐冲权仲白一笑,他和声道,“这一套养生吐纳法,的确是好,脑中千头万绪那许多事,做完功课,似乎也都有了条理。恨不得一天能做三五次才好,可惜,平时忙成那样,也就只有这会能有点时间,忙里偷闲打打坐了。”

    有这两位美男子在,真是乡间蓬舍,都豪奢起来,在这小小的荒野客栈中,屋内不过一盏孤灯如豆,两人隔着昏暗的灯光对坐,居然也都怡然自得。权仲白没接封锦的话,眼神在室内游离了片刻,又放得远了点。过了一会,倒是封锦先开口了,“子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事,你打声招呼让底下人去办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

    “我哪算什么千金之子,”权仲白笑了,“贱命一条,等天收呢。”

    见封锦还要再劝,他又道,“不要紧,昔日往西域一行,历经艰难险阻,也算是见识过一番场面,今日就算是刀光剑影,料也伤不到我的。倒是你,拨几个手下给我也就是了,真要亲身涉险?你要是碰破了一点油皮,我这受的压力也就大了。”

    这摆明了是在打趣封锦和那一位的暧昧关系――权仲白毕竟是御用神医,皇家的阴私事儿,再没有谁知道得比他更多了。朝野间的传言千奇百怪,可皇上同封锦到底是什么关系,恐怕也就只有他同其余寥寥数人清楚了。

    封锦星辰一般的双眼,似乎都要被权仲白这句话点亮,他坦然而从容地面对权仲白的打趣,“子殷你这就有点捉狭了,我还没有问你呢,家有娇妻幼子,隆冬腊月,你非要亲身涉险吗?就不怕回过头去,遭了那位焦小姐的埋怨,大冷天的,还要吃闭门羹?”

    想到焦清蕙,权仲白就是一阵头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并不答话。

    封锦在名利场里打滚的人,哪能看不出眼色?他也不再开口,室内一时又冷清了下来。一轮半弯的月,被白雪映得透亮,从纸窗里映进来,倒是要比灯火更亮得多了。

    偶然一阵风过,刮得屋舍索索作响,封锦轻轻地打了个抖,嚷道,“好冷。”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又将火炉子给拨得旺了一点,注视着那跃动的火苗,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权仲白忽然有感而发,他居然也就问出口了,“子绣,这么多年,每逢佳节总是如此孤凄,可曾后悔过?”

    “做皇帝的,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孤家寡人。”封锦摇了摇头,“就算身边有万人围绕,他也是一样孤独。人生本就是一个人的旅途,孤凄亦是常态而已,所差者,只有习惯与否,说到后悔,倒不曾有过。”

    “是啊……”权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此身亦不过是苦海中的一叶孤舟,风吹浪急,又有谁能相伴始终呢?”

    “此等无情语,我能发,你不能发。”封锦倒笑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若夫妻不谐那也就罢了,上回**夫人有事,我看你也一样着急,这时候再说这种话,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你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权仲白赏他两颗大白眼,“你同他两情相洽,虽不能日日都在一处,可也算是长相厮守,人生能有如此际遇,已经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茫茫人海,你当知心人是那样好找的吗?”

    封锦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柔声道,“子殷,还忘不了她?”

    当时达贞珠去世时,权仲白和家里闹得极不愉快,这些事是瞒不过封锦的,他会有此一问,也属自然。在此孤灯冷月、陋室独处之时,似乎白日里那极为分明的界限,此时也都消失不见,任何话也可以自然出口,犯不着担心对方会有异样的猜疑、解读。权仲白反问封锦,“子绣你说,情之一事,究竟都含了什么呢?”

    封子绣微微一怔,他沉吟着没有说话,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要说都含了什么,真不知道,总之是一种感觉吧。相知相惜,为相守可以不惜一切,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真情了。”

    “所谓相知相惜,无非是志同道合。”权仲白说,“世上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并不少,唯独同你有情,必定也是以色为媒。昔日陌巷初见,他可谓是一眼钟情,那时已经知道相知相惜了吗?怕也未必吧……在我看,两情相悦,两人总要外貌上相互吸引,心灵上可以唱和。可话又说回来,你我也算是很能说得上话,外貌上也能相互欣赏,可我们之间或有友谊,却绝无热爱相恋……要说你和他有多志同道合,恐怕也未必全真――”

    封锦眉宇一暗,他蓦地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仰首眺望月色,半晌方道,“所以元好问要问,世间情为何物……这种事玄之又玄,只讲一种感觉,其实外貌、心灵有时都能不论,只是两人相对时气机牵引的一种感应吧。唉,为这么一种感觉,能付出多少,真是说不清楚的……”

    “能付出,有时已经是幸事啦……”权仲白想到一人,数种滋味,忽然都泛上了心头,他百般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有时万般都合适,却偏偏无此动心之感,有时呢,什么都太不同了,就真有感觉,可……”

    封锦有点被闹迷糊了,他失笑道,“子殷,以你的性子,但凡是想要的东西,有什么时候不去争取?你该不会是――瞧上有夫之妇了吧?想你平时出入宫廷内帏――”

    “别瞎说了。”权仲白也笑了,“就那些困在深宅,成天面上三从四德,私底下钩心斗角的太太、奶奶们?我可还没那么不挑剔。”

    “那也就是说――”封锦一句话才起了头,权仲白神色一动,他摇了摇头,急促地压低了声音,“听见外面马声没有,他们来了。”

    封锦登时就显示出了燕云卫统领应有的质素,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弄出些漱口□的响动来,接着才坐回床上,将身形掩藏在被褥之中,活脱脱就是个起夜的旅人。

    雪夜里月色本来就特别分明,虽说屋内灯火不怎么亮,但影子可以映出老远去。权仲白极用心地听着,听得那本来踌躇不前的马蹄声,渐渐地又都起来了,慢慢靠近了客栈,他心头才一放松,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动,有人粗着嗓子低声而含混地喊道,“风紧,扯!”

    紧跟着蹄声便转了向,封锦从床上翻身出来,面上又惊又怒,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窗子,一扬手就是一个东西出去,雪地上空登时就绽出了一朵凄美发白的烟花。

    客栈外头顿时好一阵热闹,无数黑衣人自客栈中、雪原暗处冒了出来,却并不出声,甚至连被追杀的那一伙人都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得场地里箭矢带出的风声,放火铳时那沉闷的轰声,还有惨哼声、哀嚎声……权仲白想要下去,可被封锦扣住了肩头,他随手拿起佩剑敲了敲板壁,不多时,两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手中均握了绣春刀,在门口做戒备状。封锦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和声道,“子殷兄,都说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就不说国公府,单单是舍妹那里,就交待不过去了。”

    权仲白本也不以拳脚功夫见长,听见封锦此言,也就罢了,过了约一盏茶工夫,底下便有人来报,“回禀首领,人都已经拿下了。”

    他面有惭色,“不过,对手比较凶狠,我们也没能活捉,只留了一两个活口,到后来见无望取胜,均都饮刃自尽。”

    封锦略微不悦,权仲白却截入道,“我们自己弟兄折损了几个,可有人受伤没有?”

    “因对方一意逃跑,”那人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我等开始时又以弓箭、火铳为主,只有少许几个兄弟受了轻伤,后来白刃拼斗倒是折了两个弟兄。均是一刀毙命,没受什么苦楚。”

    权仲白凝眉长叹了一声,向封锦道,“子绣……”

    “子殷兄不必多说了。”封锦摆了摆手,“一应后续,全包在我身上,你再多开口,反而是矫情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权仲白还可多说什么?也只得点头道,“那我承了子绣你这个情。”

    说着,便亲自下到雪地里去,同一群下属分派道,“这一行人必定是为运送什么东西而来,大家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东西,全都集中给我,有石状物尤其绝不能错过。”

    一行人自然在一片鲜血中翻翻找找,权仲白也自己翻检尸首,查看其尚且还有没有余气,顺带扯下面罩,验看他们的面容。可惜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并一点粗劣的信物之外,并无丝毫所获,这群人全都面目平常气质普通,即使曾经打过照面,再认出的可能性也实在并不太高。

    权仲白越看越是灰心,不禁眉头紧锁,翻查了半日都一无所获,他直起身来正要和封锦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一阵骚动,又有火铳喷发之声,那两个黑衣护卫立刻将权仲白同封锦护在身后,一人厉声道,“甲一到甲十三,循声支援,甲十四甲三十,布开阵法,对方可能还有后援!”

    他口中命令不断发布下去,这冰天雪地之间,人员立时就行动了起来,封锦和权仲白已被团团护在了人阵当中,封锦面色端凝,手按腰间不知在沉吟什么,权仲白游目四顾,心头思绪轮番侵袭,一时竟连寒意都未曾觉得,只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海中去。

    过不得一会,前方发来信号,却是喜讯:原来这一批人马乃是前哨,真正的车队还在后头,还有十多个好手护卫着,为探子发现时,这群人还正在准备安排人马撤退呢。奈何车重路滑,走得极慢,这就为人发现,双方经过激烈交火,现在那边场子也清出来了,正组织人把车往这边赶呢。

    大冷天的,虽说对最终目的,还是迷迷糊糊,可谁也不想无功而返。众人精神都是一振,于是重新将客栈打扫出来,这一次各屋都点起炉火,还有人送上热汤水并金创药等物,供众人休整。权仲白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三辆黑乎乎的大马车被缓缓推进了场院里。燕云卫来和封锦报告:马车上送的都是一袋袋的私盐,从官盐价值来论,这一车货物,也是颇为值钱的。更可以解释其为什么由这许多人护送,并且其都持有兵器。

    封锦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都搬空了,盐全拆出来倒在地上,看看马车有没有夹层。大冷天,这么多好手,这样走路,送私盐决不是这个送法。”

    这一次,他的语气已是信心十足,众人自然也都领命去做,封锦倒背双手,站在权仲白身边,双眼神光闪闪,不知在沉吟什么,他问权仲白,“子殷兄,不再去查查那些人的面孔吗?”

    有他一句话,底下人自然把那十多个好手并车夫都扯了过来,还有两三人苟延残喘的,却也是出气多、进气少。权仲白查看了一番,见都是自己割断了脖子,又或是刀戳胸口,此时无非还是最后一口气没咽而已。便道,“也不要拖延了,送他们上路吧。”

    他逐个翻看这群半死的人,一路翻到最后一个,都没见到一张熟脸,此时还剩最后一人,他才伸手去翻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是有夹层――呀――是――是火器――”

    即使是以权仲白的定力,亦不由得立刻翻身,他才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刻逃开,有多远是多远――”

    正是此时,那最后一人翻过身子,手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那边车内毕剥之声渐起,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终于化作轰然一声巨响,顿有火光冲霄而起,将业已结冰的血泊,重又烫得融了。

    #

    啪地一声,似是重物坠地,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本不该有的这么一声,立刻将蕙娘从梦中惊醒。她弹身坐起,茫然四望,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似乎才刚做了一个噩梦,却又想不起来了。此时醒来,才觉得周身都是冷汗。

    她稍微擦了擦额前冷汗,从床上翻身下来时,才觉得一阵冷意倾袭而来――立雪院虽然烧了炕,可却比不得冲粹园、自雨堂里的水暖,这里的冬天,她始终无法适应。

    披上衣服,倒了半杯水徐徐地咽了,蕙娘始终还是介意那不知其来的声音。她游目四顾,见四周万籁俱静,并无不妥。这才渐渐地安下了心来,又徐徐踱到窗边,习惯性地去抚弄焦尾琴的尾巴,顺便掀起帘子,心想道,“今晚该不会又下雪了吧?”

    这才掀起帘子,她的眸光忽然一顿,手中瓷杯,惊讶之下竟差点没有拿稳……

    外头冷,双层玻璃窗上结了冰晶,这冰晶不知何时却为人给抹得化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就正正地拍在炕前窗上,淡红色的血水正点点滴滴地往下淌,淌到一半又结了冰。在另一扇窗子上,还有一团血迹,像是有个血乎拉丝的重物被掷到了窗户上,又被撞到了地上去。

    蕙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

    果不其然,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窗下的阳沟里,只稍一细看,便能看出那果然是个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大元旦的我却这么更新真是……今天更新得早一点,希望大家喜欢!

    话说,都怎么过新年夜的?

    报告个喜讯,我的鼻塞在一天天地好转ing!昨晚睡得比较好一点了

    今天送走过敏原,555555……太舍不得了……应该过几天就好多了。

113成谜

    寒冬腊月,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整个立雪院自然都被惊动了起来。尽管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目睹了那颗圆得有点不像话的礼物,可不安的气氛到底还是在立雪院里流转了开来,大丫头、小丫头,没上夜的管事婆子,都揉着眼睛从床上翻身下地,吹亮了灯火,在帘子后头窥视着主屋的动静,彼此交换着担忧的低语:二爷出门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现在院子里又出了这事儿,叫人心里不敲小鼓都难……

    就是绿松这个顶梁柱一样的大丫头,这回也的确冷静不起来了,她捂着嘴,小心翼翼地瞧着脚跟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就是这样,一闻到那新鲜的血味儿,也还是一阵一阵地从胃里往上泛酸水。石英、孔雀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倒是萤石最为镇定,还能同主子对话,“已经使人往前头报信去了,按您的吩咐,没惊动拥晴院,直接给歇芳院送了信儿。还有歪哥也给抱到偏厢去了,现在廖奶奶怀里抱着呢,她请您放心,只要不是家里出大事了,歪哥都不会出一点差池的。”

    主子就是主子,这么深更半夜地如此惊魂,要说她不吓、不怕吗?绿松觉得倒也未必,可不论什么时候,二少夫人的架子都从来不会坍,她的声音镇定而清凉,“知道了,进来的路给标出来了吧?”

    “现在几个胆大的婆子在院子里守着给打灯笼呢。”绿松虽仍不敢抬头,可也不能不出声说话了——这事就是她在主办。“不过,我刚才在外头站了那么一会,也没能瞧见什么痕迹……”

    “能让你看到的痕迹,那就不是痕迹了。”蕙娘不以为然,“武林好手,高来高去,你说要留一行脚印,那肯定是没有的事,可毕竟人来过……肯定是会留下一点东西的。”

    她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忽又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都走了三四天了,还没见人影,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句话,实在是戳中了绿松的最大担忧,她鼓足勇气,勉强抬起头来,首次认真打量那骇人的物事:先模糊看了一眼,只知道是个成年男子的头颅,根本就没看清眉眼,万一,万一这是姑爷……

    视线落到首级面部时,她这才半是放松、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院子里一阵喧嚣,权夫人来了。

    #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报到外院良国公那里,不过夜深人静,二门已经落锁,蕙娘没有轻举妄动,是权夫人前来查看过后,这才使人拿钥匙开门报信的。正好良国公也正和人议事未眠,不过一时半刻,就已经赶到了立雪院里,在一群从人的簇拥下,倒背着双手,面色阴沉地审视着院落中的白雪——蕙娘已经让人圈出了一条从院中进门的道路,最大限度地把事发地给保存了下来。就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血手印已经逐渐冻实了,那么淡红的一个掌印拍在窗子上,看着真是怪吓人的。令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贵族,神色又晦暗了几分。

    “吓着你了吧?”良国公平时真很少直接和蕙娘接触,此时的关怀也是有点不尴不尬的,他本人一贯是大家长的那一套,现在对小辈表达关心慰问,自己先就放不□段不说,再者和蕙娘也真说不上熟悉,可要无所表示那就更不好了,索性全赖在权仲白身上,“这个浪荡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好几天没有一点音信——”

    他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神色端凝沉肃,束手站在当地,比起身边面色苍白频频按摩心口的权夫人,不知冷静了多少,心底亦不由暗自赞许:就是一般男儿,养在深闺锦绣地,乍然见到一枚头颅,当场吓出病来都有可能。焦氏这个人,果然是靠得住的。

    “并没有说去哪里了。”焦氏也接收到了良国公的疑问,她摇了摇头,“只说会忙上一段日子,可能一两天不回来。谁知道一走就不见人影,连小厮儿都没打发回来报信。”

    良国公心头一突,立刻就要去看那枚首级,焦氏显然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担忧,她又续道,“不过这个人头,那当然不是相公的。虽说此人面目被炸毁了大半,余下一点,根本就不足以辨认出来面容。可相公的鼻梁骨显然是要比他高一点儿的,前庭也没那样宽阔,从骨相上来看,一点儿都不像。”

    这个担心,大家心里都有,可却都不敢说破。被蕙娘这一说,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权夫人不禁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东西多大的凶气、冤气,你把它带进屋里也就罢了,居然还仔细看过了?你就不怕怨气反冲——”

    妇道人家,胆子是小了点,良国公皱眉望了妻子一眼,“这种巫蛊魇镇的讲究,全是糊弄乡野愚夫的,你怎么也会当真?焦氏能看明白就好,不然,我肯定也是要找人回来辨认的。”

    他先安顿焦氏,“立雪院你不要再住了……先到你祖母那里去安身吧,这里稍候会有六扇门中人过来,女眷们还是都不要呆在左近为好。还有于氏你也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胆子小,回去又要发噩梦。歪哥呢?小孩子受了冲犯,最容易发高烧。事关孩子,有些事不能不多做讲究。焦氏你居中主持一下,做法事也好,烧点纸钱也罢,总之先尽尽心意吧。”

    一般母亲,一旦提到孩子,没有不立刻愀然动容的,焦氏却毫无儿女之态,她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冲丫头们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大丫头顿时是开门开柜子,开始搬动屋内的贵重物事。焦氏这里给他介绍情况,“发觉此事之后,我敲磬唤了人来,先把屋里搜了一遍,确实没藏人,几处偏门也都落了锁。那人应该是没有进来,只是扔了东西就走。”

    她又拿出一张麻纸来递给良国公,“当时手印才摁上去,不像现在一通乱流,指上纹路已经模糊,乘着还新鲜,我拓了一份,您瞧着如对六扇门的捕快公爷们有用,那也就不算白费心机了。”

    的确,因屋内暖和,血手印是反复融化凝结,这会纹路已经有点模糊了。良国公深深地看了儿媳妇一眼,淡淡地道,“好,你做得很好。现在快收拾收拾,压压惊好好休息吧。对仲白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就和我们说,这麻烦,没准就是他浪荡无行,在外头惹来的祸事!”

    焦氏不置可否,见良国公示意他带来的小厮前去炕头再描摹一份指纹,便微微一笑,冲两个长辈都行了礼,回过神简短吩咐了几个丫头几句,又留她的大丫头绿松和萤石,“你们在这里看看家,等天亮了再来人替换你们回去歇息。”

    说着,便毫无留恋地出了立雪院,在从人的护送下,逶迤往拥晴院去了。一行灯火弯弯绕绕,走了老远,才化为黑夜中的几处红点。

    良国公站在窗前,目送着灯火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来,猛地一掌落在桌上,哼道,“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们在外辛辛苦苦的,为了这个家旰食宵衣,自己家里人,倒是很热衷给自己家里人使绊子!我不管是谁安排的手段,一旦为我查出来,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权夫人有点困惑,她都顾不上害怕那枚人头了。“老爷这是怎么了——您意思,这事,是家里人做的?”

    “你也不用装糊涂了,家外养了多少护院,你心里也不是没数的。有哪个道上高手,可以毫不惊动这些人,高来高去地闯进来,却只是扔了一颗人头就走?”良国公看来是动了真怒。“这摆明了就是家贼作怪,冲着他们小两口来的!”

    见权夫人一脸茫然,货真价实,良国公心底一松:看来,不论是哪个人在作怪,起码老妻本人是不知情的……

    “你还不知道吧。”他又解释了一句,“就是昨夜四更时候,密云那边出了大事。炸起来了,死了许多人!泰半是连面容都被炸得模糊不清了,就是今早天亮前的事,才七八个时辰,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开,焦氏这是胆大异常,眼神又好,自己就镇定住了。要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等到明天、后天,消息传到耳朵里了,稍一联想,恐怕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死!”

    权夫人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这会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人头,越打量越慌,“老爷——她说这不是仲白,那就不是仲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和杨家那个火药疯子往来得很好——”

    “放心吧。”良国公沉着脸说。“焦氏说得对,三庭五眼都对不上,绝不是他!你那个逆子,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呢!没把他老子膈应死,他能放心撒手人世?”

    他越说越气,“我就是气焦氏!都说她最难得是能把仲白给羁縻住了,怎么仲白出门几天,她居然还不知他的去向——”

    “这倒是情有可原。”权夫人为蕙娘辩解了几句,“仲白走之前,和她拌嘴来着……”

    良国公听了原委,倒是面色稍霁,口吻却依然没有放松。“我也不管是谁做的,此人最令我失望一点,是脑子愚笨,手法幼稚到了极点。他要是冲着世子位,要给他二哥、二嫂扯后腿,那也就罢了,无非是各显本事的事,可这算是怎么回事?不论是仲白还是焦氏,像是会被这种事吓住的人吗?焦氏非但没被吓住,而且一下就捉住了这个机会……这要真的是我儿子干出来的事,他还真是蠢笨得不配当我权世安的儿子!”

    权夫人面色顿时一白,她这才体会到了良国公和焦氏方才那一番对话里的潜台词。对于良国公话里藏的话,她一时没有回应,而是谨慎地道,“这份指纹,她该不会——”

    “这么大的事,能和达家一体处理吗?她识得分寸,肯定不会作假的。再说,仓促间往哪里搞来指印?”良国公望了权夫人一眼,语气大有深意。“留这一份拓印给我们,一个是方便我们办案,还有一个,那是为了告诉我们,她手里肯定不止这一份拓本……你是吓糊涂了吧,还没明白过来吗?焦氏非但很肯定是家贼所为,甚至可能都有了怀疑的对象,她这是要防着我们法外容情,把这案子给含糊了结。推着我们认真地把这一案办透!”

    按良国公推测,此事似乎完全应该是家贼所为,现在府里剩下的少爷,除了年幼不知人事的幼金之外,也就只有权叔墨和权季青了……权夫人立刻就有点尴尬,再不复从前处理桃花露一案的超然,她咬了咬牙,“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爷,这事我看也是要大办,不论是谁做的,这歪风邪气都不能助长,不然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我看娘也会是这个意思。”良国公也不禁叹了口气,“往衙门那里打个招呼,把这个怪事说一说,人头交上去,好歹也把姿态做一做。内宅就交给你,外宅我来安排,把府门给封了吧!现在府内所有十岁以上的小厮丫头,往上到管事,全都得留了右手印才能出府,连主子们也不例外。”

    他卷起袖子,随手从炕桌上取过一封印泥,亲自就将自己的手印,给印在了白绢上。“这第一个手印,就从我留起。”

    看来,老爷这是动了真怒,务必要把此案办个水落石出了……

    权夫人心底念头急转,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她也学着权老爷,在白绢上留了个秀气的手印,“事不宜迟,眼看天就要亮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吧!”

    #

    纸包不住火,虽说主人们竭力控制事态,可这人头就像是一块石子,到底还是在良国公府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有些流言也慢慢地在水底下传开了:据说这个人头,就属于前几天一出门就没回来的二少爷,二少爷一贯出入宫廷,这到底还是招惹了当权者的忌讳,这次出去,就遭逢不幸,以身罹难了。只留下一个人头被送回权家,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谣言这东西,一向是当家人越忌讳,私底下就传得越欢。因此良国公对此话是处之泰然,连权夫人都不以为然,从太夫人到蕙娘,谁都是如常度日,没有特别的反应。可这谣言却没有因此而平息下去,而是越传越欢,随着密云那场爆炸案的消息,渐渐扩散到了京城,竟又自行演绎出了许多版本,譬如说二少爷其实是死于此案,他是陪杨家少爷去试射火药的,没想到却发生如此惨案。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这个爆炸,根本就是为了除去二少爷而安排布置的云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权仲白始终都没有消息,更没有露面,三四天来,府里是人心浮动,连绿松、石英这样的大丫头,都有些浮躁同担忧。倒是蕙娘气定神闲,依然照常起居,这一日更是按早就和娘家说好的行程,同长辈们报备过了,往焦家去看望文娘:文娘的婚礼就在正月,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很该回去给她过个生日。

    因权仲白不在,良国公便派权叔墨护送嫂子回焦家去,也算是表示权家对这个儿媳妇的看重。才吃过早饭,权叔墨就备得了车马,在前头遥遥引路,将蕙娘送到了阁老府,他自己告辞离去,还是回军营里去摔打筋骨。蕙娘也很佩服这个三弟:不管府内如何风云变幻,他永远同往常一样,总是这么雷打不动地沉浸在自己的军事里,甚至都不曾踊跃向家里要求,安排他入军服役出征。单单是这份数年如一日的韧劲,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了。

    几个月没回娘家,此番相见,四太太、三姨娘等人自然喜悦,双方厮见过了,蕙娘便要去花月山房看望文娘,不想却为四太太止住:老太爷虽然入宫未回,可却给蕙娘留了话,让她在小书房等候,他一下朝,就要见到孙女儿说话。

    得啦,祖父的意思,自然大过一切,蕙娘便又上了轿,往小书房过去,可女轿娘们才走了一半,却又拐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直进了老太爷平日里修道打坐,时常在此静心诵经的别院。

    她自不是愚笨之人,见底下人如此行事,心头早有了模糊预感。落轿后,也不等下人上前,自己掀帘而去,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里屋——

    虽说是早就有这一番猜测了,可才一见到权仲白那熟悉的身影,蕙娘身上那股劲儿,忽然一下好像被谁给抽走了似的。她险险没跌坐在地,扶着门沿缓了好半晌,才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道,“这么重的伤!你是有儿子的人了!权仲白,你不顾我可以,难道连歪哥都——”

    话说到这里,她才忽然发觉:几乎是破天荒头一回,她的声音里饱含了浓得难以忽视的心疼、脆弱和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哎,爆炸就在身边,咋可能没受伤呢。

    话说,解释一下最近单更的原因,的确,岁末年初,活动比较多。但这不是单更的主要问题,主要是我前几天过敏,犯了鼻炎,有两个晚上睡觉是睡下去一小时,然后窒息着醒来,因为鼻子不通气。甚至连坐着都不通气,必须得熬一小时两小时,等鼻子通气了睡意也回来了,这才能又睡一小时,然后重复窒息醒来。这种情况其实非常疲惫,根本是没精力去工作的。而鼻炎不是说你喷了药就能好的,加重到减轻有一周到两周的病程,这期间睡眠质量是逐渐变好的,所以我很怕感冒或者犯鼻炎,一犯那就是一周多不能加更,这也是为了质量着想,不然我水出个双更来也很容易,但那就没意思了对不对。所以还是希望大家多理解,为文章质量着想,让我多休息几天吧。期间满足的双更条件等我恢复后一定给补上的。

    PS谢谢16颗读香浮生六记阿里的地雷和阿里、某只、kikikok、香雪海、黑羽庄主、澹台式微、蒹葭苍苍、同宝宝的长评!!长评都送积分并且回复了!

114慌乱

    权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来膈应他爹、他媳妇的天魔星,蕙娘都这样了,他却还是那淡定逾恒的死样子,即使一条腿被吊在半空之中,面上身上星星点点,全是刚结的血痂,看着也依然还是那样仙姿飘飘、风流外溢。他冲蕙娘微微一笑,语气毕竟是比上回两人说话时软和了一点,“没什么大事,再过十几天就能下地了。”

    有些事,不到发生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去预料自己的反应。蕙娘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账要和权仲白好好算一算。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也不能闲来无事就拿命去赌,她更想知道权仲白究竟是失踪去了何方,和密云那场爆炸又有没有关系。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觉这些问题都可以搁到一边,在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么了。

    “再过十几天才能下地?”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了。“你要是折了腿,那伤筋动骨一百天……”

    权仲白瞅了她几眼,神色也有点奥妙,也许他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表现,他的语气又缓和得多了,“没有折,就是从山坡上往下滚的时候崴了脚罢了,十几天后就能恢复自如,只是有两三个月不能骑马了。会吊起来,也是因为那处有淤血,这样好得快。”

    蕙娘勉强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走到权仲白身边坐下,虽说在最初的惊诧过后,这会她也算是缓过劲来了,可仍然禁不住有将权仲白细细翻检、查验伤处的冲动——只是想到权仲白同她上回对峙,她虽然强力否决了和离又或者是貌合神离的提议,但听他意思,似乎是不置可否,大有自此以后依然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这手伸出来,便不知道该不该放到权仲白身上去。

    两人目光相触,权仲白神色含蓄,令她看不出情绪。她觉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犹豫,可碍于头前喊分手的态度那么坚决,就算有所软化,以他的性子,也是决不会表露出来的……

    好好的两夫妻,为什么非得要走到现在这样,两个人坚持得都辛苦,夫妻对峙,甚至比腥风血雨的外部斗争还要更疲惫,更伤人……蕙娘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几天,事太多了,冲击一浪接着一浪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乱了。

    “这怎么闹的,”伸出来的手,到底还是没放到权仲白身上,她若无其事地为权仲白掖了掖被角,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么不小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管你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两个人回到对峙的老路子上来,倒似乎都安心了,权仲白没有动气,一句话就把蕙娘给堵回去了。“这句话你自己也应该好好听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子,有相公的人了,不管想做什么,如此以身犯险,就是不对。”

    蕙娘脸上一红,难得被权仲白抓住了痛脚,“我那不是不知道体质变化,反应会那么大吗……”

    “我出事之前,不也根本就不知道会出事吗。”权仲白闭上眼,有几分倦怠地叹了口气,他吩咐蕙娘,“把那边温着的汤拿来。”

    屋内虽有一个小鬟服侍,可蕙娘还记得权仲白在她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怎么陪护她的。两人就有再多矛盾,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报的人,她亲自到火上,用白布垫着手,把一坛子浓浓的大骨汤给逼出了一小碗,又把权仲白给扶着坐起来。“你别动了……这只手不是还包着呢?”

    她从来没伺候过人,动作自然有几分生疏,见那汤还冒了白烟,便自己浅尝一口,觉得还能下咽,这才把调羹塞到权仲白唇边,白瓷勺上一泓淡黄色汤水,上印了浅浅的胭脂印……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他慢慢张开口,就着那浅红色的胭脂印,将汤水给咽了下去。

    屋内一时虽无人说话,可气氛却很有几分旖旎宁馨,蕙娘服侍着权仲白喝了一碗汤,将空碗搁到一边去了,又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绢来,给他擦拭唇边的汁水——劲儿究竟是大了一点,牵动权仲白唇角一侧一个伤口,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蕙娘忙移开手,可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开了,她轻轻抚了抚权仲白伤损的脸颊,也不愿去看他的表情,只细细审视着这一个个细碎鲜红的痂面,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越凑越近,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权仲白的脸颊上了……

    都到这份上了,权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两人也就真的很难再走下去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蕙娘撑在床上的那只手给拿掉了,蕙娘就势轻轻地跌落下去,倒在权仲白胸前,她眼睛忽然有点潮热,只盼着这静谧一刻能再持续下去,觉得权仲白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说话,便摸索着伸出手,盖住了他的嘴巴。

    权仲白也就不说话了,他用那只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只猫。蕙娘的眼泪不知如何,就被他给拍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倒是想说话了,抽抽噎噎地道,“权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两人间的爱恨情仇,真是讲都讲不清楚,这番话内蕴含了多少情绪,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点,蕙娘已经懒得再去在意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权仲白的心意。前后两辈子,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从宜春票号的两个掌柜,到她自己的亲祖父帝国首辅,不能说她没有和一等一的人精子打过交道,甚至就是现在,她还在暗暗推动着良国公按她的思路去走,敲打、试探权夫人的立场,可说是以一人之力和权家三位长辈博弈……可这些人中龙凤,没有一个人能像权仲白这样令她如此挫败、如此痛恨,如此,如此……

    权仲白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那你杀了我算了——唉,别哭啦。”

    他的声调中亦饱含了难言的情感,爱不像恨不像,复杂至极处。蕙娘心底,真是五味俱全,委屈、心痛到了顶点,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权仲白一眼,这才主动倾前,咬住了他的下唇,力道之大,甚至令权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声。

    唇齿相接,多少情绪都在这简单的动作中得到慰藉、得到释放,吻得半日,蕙娘慢慢欲要分开时,却被权仲白摁住了后脑,又将她按了下去……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尽了,只有金狮银兔还在炉中做相博状,余下一缕香烟慢慢腾起,在屋梁左近徘徊不去,似乎已成了这静谧屋内唯一的活气。

    良久良久,梁下床间才有了响动,权仲白低低地道,“外头是怎么传说密云那事的,你说给我听听。”

    “说是附近村民当晚就听到一阵阵地巨响,”蕙娘的声音里透了淡淡的娇媚,“白日里过去一看,山坳里头有好些零碎尸块,并七八辆大马车,死的人什么样的都有,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烂了,大多都是尸首无全,也无从辨认身份,现在都传说是京中人雪夜试炮,又出事故了。还有人夸说这回毕竟是学聪明了,知道在城外试,免得和从前一样酿出大祸。”

    她还靠在权仲白胸前,本来并不想起,还惦记着翻翻他身上,看看还有什么伤处,也许被他瞒下了。可又害怕自己太沉,压着了权仲白,到底还是坐起身来,一边去挽鬓发,一边问,“你这一身伤,真是因为密云那场爆炸来的吗?”

    “没想到会炸。”权仲白抽了抽嘴角,也抚了抚被吊起来的左腿。“我根本就不是冲着火器去的,另有目标。不然,不会只带这么一点人的。”

    他没等蕙娘盘问,自己就略做交待,“本来只想问封子绣借一些人手,没想到他那样热心,自己也跟着去了。事发时,还要多得他贴身那两个好手,把我扑在地上,扑棱棱就滚下雪坡,正好雪被震倒,我们跌入坑里,被浅浅埋了一层,倒是逃过之后数场爆炸余波,别人就无此幸运了,除了封子绣被拼死护住,连油皮都没蹭破一点之外,余下在马车附近的人手,不论敌我,几乎全被炸死。此事大有蹊跷,我们没有惊动别人,是趁夜秘密回京的。”

    权仲白顿了顿,神色有点微妙,“我不想住在封家,索性就让他们把我送这儿来了。老人家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多问,连面都没露。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也没往家里送信……唉,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人老成精,什么事不能沾手,他心里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不是火器,那是什么?你怎么不愿意住在封家?”蕙娘眉头不禁一皱,“燕云卫的人都借了,难道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听你意思,是有一群人私底下运输火器?这么险的事,老人家当然不会沾手……这件事既然过了燕云卫的手,他们是肯定要寻根究底的,你怎么搞的,这么麻烦的事都惹上身来,你又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有人会从那个地方经过,运送你想要的东西——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去的?”

    这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得权仲白要回答都不知从什么地方答起,他提了一口气,又无奈地吐了出来。

    “不是和你说了吗,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火器……”他让蕙娘,“你把床头柜子打开,那个小铁盒拿出来。”

    蕙娘依言拿过铁盒递给权仲白,权仲白打开一条缝让她看,“我为的就是这种石头……这车队在我想来,应该只是运送这种石头而已,没想到却还搭边送了火器——不要小看它,它虽然可能只能配出七八方药,但可比那几车火器要值钱得多了。火器这东西,民间终究是可以造出来的,可这药,没有这石头可配不出来。”

    蕙娘只从小缝里看了一眼,见那石头流光溢彩,在天光下隐隐居然有荧光闪烁,只是一小粒,居然要用这么大的盒子来收藏。她有点好奇,“这能配什么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药卖得这么贵,我们焦家怎么从未收到过一点消息?”

    权仲白望着她笑,“你们家人口简单,用不上这个……可你恐怕也听说过它的名头,神仙难救,我和你提过一次的。据说是数十年前从南洋带回来的药,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是只要一服下去,就是连神仙都再难救了。一个月内必死无疑,并且死状看着和病死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死后验尸,也都很难发觉有异……这一贴药拿到外头去,轻轻松松,一、二万两银子就换回来了。各府且都还争着要买呢……就是一时不用,手里有一贴这种药握着,心里也安稳不是?”

    蕙娘还真是头回听说这毒药的名称,不禁骇然色变,权仲白又补充说,“不过,这种药有很强烈的气味,尝起来也非常苦,除非被人硬灌,不然一般人也吃不到一贴的量。但如果不是一贴全吃下去,只是定期服食一点,那就又未必致命了……又贵又少,多半是被权贵人家的女眷用在敌手身上,倒很少有人用来对付政敌。而且也不是就难以治愈了,李纫秋中的就是这种毒……其实只要祛毒及时,调养一段日子之后,也是能将养过来的。”

    焦勋中毒的事,蕙娘压根都来不及细问,权仲白就已经出门办事。再次见面时,她又被权仲白身上的伤处给闹得心烦意乱的,一时竟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权仲白提起他来,她才记起此事,要问,又觉得不是时候,犹豫了片刻,见权仲白目光炯炯望着自己,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买了这贴药,特地来害了他?可这药这么贵,却又是何必呢?花点钱买了他的命,应该更容易吧。”

    “他一路被宜春票号照料着呢。”权仲白慢慢地说,“要动手也没那么简单……这药,可能也不是别人买来的。”

    他冲那小铁盒意味深长地轻轻点了点下巴,不说话了。

    蕙娘自然是吃惊的,她疑惑地望着权仲白,半晌才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权仲白的眼神,在蕙娘脸上来回扫视了片刻,他又左右一看,蕙娘晓得他的意思,站起身合上门,“放心吧,这屋子是祖父起居的地方,门一合,里头说什么话,外头都听不见的……”

    也许是对她已经失去信任,也许是要出口的话,的确关系重大,权仲白很少有这么犹豫、这么黏糊的时候,他又沉吟了片刻,才似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你只知道自己被害,可能是权家人出手,为的是防你过门,鼓动我谋夺世子之位。可不知你想过没有,不论是大哥还是三弟、四弟,对我都足够了解,我无意世子位的事,他们自然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肯定是更明白的。会不会因为娶了老婆就放弃遨游宇内的理想,我看只要熟悉我的人,也都能很轻松就得出答案。这人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冒着风险来防患于未然。当然就是安排,以我对家人的熟悉,也能很轻松地预料到他们会采用的手法。三弟、四弟不说了,只说大哥、大嫂,要害你的命,未必,安排什么事坏了你的名节,倒是大有可能。”

    大少夫人在人命上的确是比较软,自己似乎一般是不动手的,蕙娘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完全投入到权仲白的思绪里了。“你问我,害我的药,是不是神仙难救——”

    “如果是神仙难救,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权仲白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宜春票号对一般人来说,只代表惊天的财富,可你想过没有,这么一个全国上千家分号,富可敌国的大票号,对于我们大秦来说意味着什么?事到如今,也无须讳言,宜春号几乎是一手就拿捏住了大秦的一条命脉,少了它,全国的金钱流都要停摆,它的能量,大得你可能都想象不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你来说,那是钱生钱的钱柜子,对别人来说,那就全不一样了,我想,他们可能就是盯上了你们焦家的票号股份,有了宜春号做后盾,他们距离所图之物,自然又更近了一步。”

    蕙娘的眉头拧起来了,“他们?”

    “是啊,他们。”权仲白慢悠悠地说,“运送火器,私造毒药,甚至连当年西北大战,罗春背后似乎都有他们的身影,你猜猜看,他们的大计,计的是什么,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火器、毒药、钱庄、北戎……蕙娘的呼吸声一下就抽得紧了,忽然间,她怀疑的对象也从权季青变作了那无形无影的他们:原本以为,密云的爆炸是权季青一手安排,针对权仲白而来,这人头既是个恶作剧,也算是对她质疑的回答:如果一切顺利,权仲白这会已经不可能再挡着他的路了,就算一起不顺利,他权季青也不仅仅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小疯子。

    可现在,她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那一枚人头,只怕是来自‘他们’,姑且不论自己被害,是不是‘他们’的手笔,只说这密云爆炸的事,按权仲白刚才细细述说的过程来看,在敌人溃退之前,他一直没有露脸,始终在暗处行事。这枚人头,很可能就是告诉权仲白:我们已经盯上你了,收敛一点吧。

    对一个私底下运送火药,很可能和异族暗通款曲,又不断在收集原料,私造毒药的帮派堂口来说,即使是权仲白这样的神医,恐怕也不是不能拔除吧。倒是她自己,平时幽居不出,相形之下,可能还稍微安全一点……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明白了权仲白不肯回家的原因,“依你看,国公府里——”

    “不要说国公府,只怕是你们焦家都不干净。”权仲白淡淡地说,“当然,没有真凭实据,一切只是空谈。甚至害你的毒药都不是神仙难救,也是令人诧异……不过想来,如果你身边有他们的卧底在,你舌头特刁的事,自然也会被传递出去。神仙难救的苦味非常特别,你不可能尝不出来的。也许就是因此,他们才用了一贴新药……却也是制作精良考究,非行家所不能为。”

    “那你给我的册子——”蕙娘又有问题了,“等等,你明知我们家也许也不安全,可为什么还来——你能耐那么大,朋友那么多——”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明白过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怔怔地望着权仲白,反倒是权仲白若无其事,淡淡地道,“给你的册子,写的倒也都是真的,京里有能力配出这种药方的师傅都在上面……毕竟怀疑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自然是要把网子撒出去,明面上的沙子由你来筛,底下的功夫,我自然会做。”

    蕙娘轻轻地闭上眼,她使劲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告诉我,这次出去,你是不是得到消息,知道他们要送原石上京,因此问燕云卫借人,想要生擒几人拷打审问,找出新药的线索……”

    见权仲白默然不答,她又艰难地续道,“受伤后反来焦家,是不是想以身作饵,把焦家的内线给钓出来?”

    她死死地瞪着权仲白,大有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意思。权仲白又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你想多啦,我做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当然,能一举多得,那是最好,可要说都为了你,那也是没有的事。”

    居然是把送上门放到口边的人情,一举又给推得远远的,压根就不屑讨她的好……

    蕙娘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到了极处,她想问权仲白:你都肯为我做到这样,为何还要同我和离。又想问自己——她想问自己……

    她想要自问的那句话,实在太过锐利,锐利得她实在不敢碰触,连想也不能想起来,忽然间,她再不能面对权仲白,只得心慌意乱地站起身来,连场面话都撂不出来了,披风也顾不得披,竟是夺门而出,站在门口才稍微一回顾,才看见权仲白,便觉得双眼刺痛,只好猛地将门一甩,把吃惊的权仲白,给关在了门后……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这几天接受的惊吓真多。

    今天更得早,其实有时候单更也好,可以从容琢磨一下剧情。

    身体在一天一天恢复,希望能早日双更,目前来说好像还有收藏1W、评论1W、均订+200、长评70、75这5个加更,我都记着呢,大家放心。

    PS哪个朋友在扔了地雷,出来认领一下哈,你在后台又是无名英雄了|

115、脆弱

    115、脆弱

    如今东南乱事初平,朝中事务繁多,又恰逢年后京察,很多事年前总要铺垫一番,在腊月封印之前,焦阁老从来都是忙得□乏术。蕙娘和权仲白说了半日的话,老人家居然还没从宫中回来,她心绪烦乱,又因不便在娘家过夜,时间有限,便索性进了内院去看文娘。正好,文娘也从花月山房出来,正和四太太、三姨娘说话呢。

    定亲到现在也有大半年,像文娘这个年纪的姑娘,气质变化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相府千金了,起码粗粗看去,也有了几分温良恭俭,甚至是穿戴打扮,都不复从前做姑娘时的处处出挑讲究,恨不得连一个耳坠子都是有来头的。蕙娘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也就是一个珍珠项圈,说得上举世难寻,还有从前的气派,其余衣饰,只得‘得体富贵’四个字,心里就先安了一点:现在王辰、王时兄弟都在京里,肯定也住在一处,焦家给文娘的嫁妆再多,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与其从过门时起就摆出一副夸豪斗富的架势,倒不如现在自己就改了性子,在这种事上争,是最没有意思的。

    “正月就要出门子,这几个月也学了不少本事吧?”就算心里再乱,在嫡母、生母和妹妹跟前,蕙娘自也不会露出一分一毫。她端正着脸色考问文娘,“账本会看不会,内院那些琐事,心里有数了没有,这一阵子都上什么课了,逐一说给我听听,若被我发觉你偷懒耍滑,我是要罚你的。”

    文娘就算有所长进,在姐姐跟前也还是那样,又不甘心,又很听话,她撇着唇,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情不愿地细声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算学课,认苏州码子,看账本,做四则运算,还有鸡兔同笼,物不知其数……下了算学课,跟着娘发落家务,也帮着管事,从采买、厨房到洒扫庭除,一个月学一件事,娘还让管事妈妈们教我外头那些坏掌柜们的手段。下午刺一个时辰的嫁妆,午睡一会,起来学……学闺房的事……”

    从前四太太慈和,文娘实在是被宠大的,从小到大,那是深通文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得了闲不是吟风颂月、清玩雅贡,就是吃喝玩乐、打扮修饰,虽说深通文理,一手工笔花草连名家都要赞许,可对居家过日子,她是一窍不通,无非是跟着蕙娘混学些皮毛而已,这半年突击下来,总算知道世间疾苦,为人处事虽不说大见改观,可那招人烦的傲气是收敛了几分了。说起闺房之事,更是红透了一张小脸,瞧着凭地可人意儿,四太太和四姨娘对视一眼,都微微地笑,四太太道,“你姐姐今儿来给你添箱的,你也不看看她带来的好东西,就只顾着在这害羞。”

    文娘从前多计较这些首饰玩物?现在倒是都不在意了,牵着蕙娘的衣角,低声道,“那个晚上看吧,我想和姐多说一会话。”

    这是想要小姐妹说私话的意思,长辈们自然成全,因防着老太爷回府,没让两姐妹进后花园,四太太把她们打发到东厢去说话,“你们爱说多久就说多久。”

    文娘就是这个样子,面上不说,其实心底不知多依恋姐姐,门才一合拢,她就投入蕙娘怀里,满是委屈地低唤了一声,“姐……”

    “干嘛。”不要说权仲白,就是蕙娘,其实也都喜欢这样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妹妹,胜过争强好胜的她许多许多,她笼着妹妹的后脑勺,放软了语气,“都是这箭在弦上的时辰了,你别告诉我,你又反悔了,再不想嫁了吧?”

    “那倒没有……”也许是因为知道时间不多,蕙娘随时要被传唤到前头去,文娘只忸怩了片刻,便坦然道,“最近他上门几次,我在后头看着,倒也觉得人还算不错,起码谈吐还挺文雅的。我就是想,听说他和从前那个,两人感情一直都不错……”

    原来是讨教这个来了――这个也只能冲蕙娘讨教了,毕竟文娘的情况,又更棘手一点。达贞珠再怎么样,那是进门就过世了,等到蕙娘成亲时,去世几乎已有十年之久,可王辰那个元配,也就是几年前才刚过身,而且两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好几年夫妻。文娘心里有所顾虑,不知如何处理和原配娘家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正常的事。别的不说,蕙娘心里有数的:王辰身边那几个通房,虽说没有姨娘的名分,可几乎全是元配身边陪嫁丫头给抬举起来的。文娘在公婆、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亏,可在自己小院里,却绝非没有敌手。不要小看通房丫头,虽说在身份上,她们永远无法和主母匹配,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这一边,这差得就多了。

    会怕,总是比不会怕强,文娘究竟还是成熟了一点,不那样令人悬心了。

    “对前头的元配姐姐,肯定是要尊重、恭敬的。”蕙娘点拨妹妹。“在明在暗,都别说她一句不是,就是你弟妹挑着你抱怨数落,也决不能上钩。她娘家的不是,人人都能说,唯独就你不能,王辰要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做事。不过,以他们家的身份地位来说,就算将来祖父过身,他们家也和我们家不能相比,顶多就是依附着王家在福建老家开枝散叶,多置办产业,为下一代铺铺晋身的道路,要说有什么别的想法,那也是没有的事,你和他们家发生矛盾的机会也不是很大。总之你越是关心前头,就越显得自己宅心仁厚,你是长子嫡媳嘛,不必同谁去争,有时候,吃亏是福。”

    想到达家那个令她隐隐有几分忌惮的达贞宝,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才又振作精神,告诉了文娘几句经验之谈,见文娘仔细听了,细白侧脸全神贯注,长长的睫毛略微垂着,小嘴一嘟一嘟的,好似默记着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心头不禁又是一阵近乎疼痛的感触:这么个娇娇嫩嫩的瓷娃娃,到底也到了出门子的时候了,从此后世间的风霜雪雨,也要独自承受,家里人再关怀,能帮的终究也是有限……

    文娘自己倒没觉得多么不舍、害怕,也许是因为婚期近在咫尺,她终究是做好了准备,从姐姐这里听了一席话去,态度又再安定了一分,伏在姐姐怀里,先撒了一通娇,“没事也不多回来看看我,我还以为七夕你能回来呢,偏是毫无音信。这次回门,也不把歪哥带来,姐夫更是不见人影……”

    提到权仲白,蕙娘立刻就是一阵烦躁,这烦躁甚至无法压制、掩藏,她把文娘推开,轻轻地摆了摆手,“别提他啦。”

    说着,也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文娘可能还是头回见到姐姐这副模样,哪能不惊奇万分,她坐直身子,愕然瞪了姐姐半晌,“怎么,姐,你和他拌嘴了?”

    “没有。”蕙娘只胡乱搪塞,见文娘显然不信,她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唉,就稍微拌了几句,你别管啦――等你出嫁以后就明白了,夫妻间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

    文娘又打量了姐姐几眼,面色忽然一沉,跳下椅子就往外走,这一出来得突然,蕙娘都吃惊了,“上哪去呢?”

    “撒谎!什么磕磕碰碰,能让你这么上脸呀?你都这样了……肯定不是小事!”文娘气哼哼地,“我知道你,你不想让娘、三姨娘担心……肯定也没脸和祖父诉苦,你不用说,我说!我告祖父去!他权仲白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给你气受?呸!亏我素日里还看着他好呢,原来也是个坏蛋!”

    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居然让文娘轻易地就调转了阵脚――从前还因为自己说了权仲白,又哭又闹地‘我哪里不如你’,现在就是‘他权仲白有什么了不起’。这胡搅蛮缠,变脸如翻书的一面,她倒是半点没改……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得了吧你,还告祖父呢,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就会瞎操心。”

    文娘虽说不大懂事,可也不是傻子,不是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她到底还是略作解释,“我和你姐夫没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家里变动大,他心情不好,这一阵子都比较消沉。你还不知道我,我见着这作样子就烦,恨不得几耳光抽上去――可惜,他不是你,是你呀,就真抽了!”

    蕙娘一边说,一边不禁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脸颊,自己笑起来。文娘半信半疑地,瞅了她好几眼,才勉强道,“谁说我瞎操心了,你是我姐,我能不管你吗?你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别提多可怜了……”

    她扳着姐姐的脖子,语气认真起来,“我知道,你心里话不爱和别人说。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己且还管不过来呢,你要和我说了,我也只能为你着急上火,确实帮不了你什么。可有些事你不能一个人扛着,我就帮不了什么,陪你说道说道,着急着急也好哇,姐,权家的事我也都听娘说了。姐夫因为亲哥回老家去,和你闹别扭了?”

    文娘平时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添乱,真难得如此贴心,字字句句,都说得蕙娘心底熨帖,她抚了抚妹妹的脸颊,“真是长大了……放心吧,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点,再过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文娘却仍不放心,再三逼问,蕙娘被她烦不过,只得搪塞她,“我不告诉你,我和祖父细说去,这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回头可是要问祖父的。”文娘难得把姐姐逼到这个地步,她嘴儿一翘,也有点得意。“要是你没说,祖父少不得又要把你给请回来,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折腾,你要挨祖父的数落,我可不管了!”

    蕙娘恨得去拧文娘的手背,“**了是吧,不服管了是吧?我还没捏你呢,你倒是捏起我来了,算学学得如何了,说会看账,能看懂四柱账了没有?我这都不说借贷账了,龙门帐、三柱账有什么不同,能告诉我不能?”

    两姐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午饭时分,娘因还有几样见面礼没赶出来,只得依依不舍地先回花月山房去做针线了。按焦阁老平日里的起居来看,再过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都回府了,四太太想安排她到小书房等候,可蕙娘自知此时心乱如麻,连文娘都能看出不妥。她实在不想用这种面貌去和祖父说话,再三犹豫、再三思量之下,倒是游荡到了南岩轩里去探三姨娘。

    现在焦家人口更少,两个姨娘都可以自行居住一处了。只是三姨娘、四姨娘素来和睦,多年做伴已经养成习惯,依然还是分住在南岩轩两侧,此时也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到蕙娘进来,都有几分诧异。三姨娘问,“不是要去小书房等你祖父吗?”

    正说着,四姨娘已经随指一事出门去了,蕙娘随口道,“我心里不大爽快,过来您这里坐会儿。”

    三姨娘更为诧异――却并不大惊小怪多加盘问,只道,“那也好,许久没和你这么坐着说话了,心里想得慌呢。”

    说着,便和蕙娘在窗前对坐着说些家常琐事,安安闲闲地叨咕着南岩轩里的几棵树,今年叶子发得晚,花开得早,到了夏日里,后院的葡萄藤上结出了紫葡萄,居然还是甜的,子乔自己爬着摘了,吃了好几嘟噜,倒比外头贡的更觉得新鲜……

    说着说着,蕙娘有点坐不住了,她竟和文娘一样,慢慢地就滚到了三姨娘怀里,把头伏在她膝盖上,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的,竟似乎是有了睡意。

    自从被焦四爷接到身边教养之后,蕙娘就很少这样和生母撒娇,她从小性子强,也不是那等要人抱咬人哄的性子,在这一次之前,三姨娘几乎都有七八年没有抱过女儿了。

    她慢慢地住了口,却依然并不发问,只是轻轻地抚着蕙娘的肩背,好似在哄她入睡一般,力道轻柔而从容……过了一会,蕙娘开腔了。

    “姨娘……”她的声音闷在三姨娘腿上,瓮声瓮气的,“我心里烦得厉害。”

    “嗯。”三姨娘说。“是因为姑爷吧?”

    蕙娘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叹息一样地说,“是因为他……”

    “姑爷待你不好?”三姨娘问。

    “他待我挺好的……”蕙娘立刻就否认了她的说法,她反复说,“他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贪心,他待我越好,我就、我就越想要更多,我总觉得不够,我不安心,我……我难受得很……我倒宁愿他待我坏些,别待我这么好……”

    三姨娘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捏着女儿僵硬的肩背,柔声道,“这又是为什么?姑爷待你好,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蕙娘乌鸦鸦的头颅轻轻地摇了摇,她断断续续地道,“他待我太好了,是我……是我待他很坏。可我没有办法,我……我没有办法,姨娘,我又坏、又贪心、又恶毒,我、我……”

    她忽然轻轻地抽泣起来,再说不下去了,只是反复地道,“姨娘,我好怕、我好怕……”

    三姨娘极尽温柔地搂着女儿的肩膀,她说,“好、好,哭出来就没事了,不怕、不怕。”

    这个素日里沉默而温顺的妇人,慢慢地直起了脊背,她满是慈爱地望着女儿的头顶心,旋即,又将眼神调向天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亲情永远比爱情更可靠呀,比起小七和三妞,可以说蕙娘和亲人的感情是更纯粹的,也许是因为她的亲人本就不多。

    今晚更新略晚了一点,因为jj有点抽。谢谢wenwen118和jl20070525的地雷!201314,爱你们一生一世哟!

116 退休

    116退休

    焦阁老今天在廷内耽搁得的确是比较久,几乎日暮西山时才回了小书房,他还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就是蕙娘,也还是头回见到这个在京城已是闻名遐迩的人物——虽说,两家之间曲曲折折,还算是扯得上亲戚的。

    “这就是老首辅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公子吧?”杨阁老一手抚须,欣然道,“快请起,大家都是亲戚,寒舍受子殷恩惠颇多,也可说是他的老病号了。我常和善久说,这一代这么多亲戚,唯独他二姐夫同子殷这个大舅子,那是一定要常来常往的,能学到几成本事,都算是他的福气了。就是他七姐夫,比起这两位来,都有所不如呢。”

    杨善久的七姐夫,那就是下一代平国公,刚受封的镇海将军许凤佳。二姐夫孙立泉已经继承了侯位,现在领着上万人的船队,权仲白一个医生居然能压住一个,和另一个相提并论,不要说蕙娘,连焦阁老都笑道,“乐都,你是见外了,仲白说来也是你的晚辈,哪谈得上什么恩惠呢。”

    杨阁老大号杨海东,字为乐都。不过,以他的身份,如今会用名、字来称呼他的人,也并不多了。入阁之后,多半都以阁老呼之,即使有人唤他表字,起码也要加个先生——可在焦阁老跟前,他却显得极为谦逊,“您也是见外了,平时在朝中,彼此以职位相称也就罢了。这私底下还不叫我一声海东,您是和先泰山一辈儿的,这一声乐都,简直就是在骂我嘛。”

    除非很亲近的关系,不然,一般来说大名,那都是长辈用来叫晚辈的。杨阁老这么说,是在表明自己的后进身份。

    焦阁老呵呵笑,从善如流。“海东你这是在提醒我年纪啊,的确,人生七十古来稀呢,这都八十多岁了,老了老了,精力是真的跟不上啦。”

    焦阁老最近也的确是在闹着要乞骸骨,闹来闹去,皇上就是不许:东南大乱,朝廷里不能有大的变动了。他这致仕闹的,倒是把杨阁老越闹越被动。随着东南军费猛增,朝廷银库见紧,这个地丁合一的事,看来似乎又要被搁置了。——要知道凡是改革,就没有不花钱的,即使地丁合一是开源节流的好事,可这事严重地触犯了各阶层的利益,一旦实行下去,民间很可能会起动乱。起码那些地方豪强,没几个愿意缴纳如此暴增的赋税……没有钱,怎么劳军,不劳军,谁来镇压这起刁民?

    蕙娘虽然幽居府内,但一直很关心朝廷局势,对杨阁老的处境,她心里有数:在他们这个高度,成败那也就是一翻手的事,要不是杨阁老被逼得有点不安定了,他未必会对祖父这么客气……在权力顶峰,什么先学后进、长幼有序的空话,可是半点都不顶用。

    “您可多心了。”杨阁老果然有点不安,忙给焦阁老顺胡须,“您这是老当益壮、老而弥辣,后生们可离不得您的指点,少了您,别说我们了,皇上都吃不香睡不着——”

    “没有的事,”焦阁老一指墙角,蕙娘便会意地挪步过去,将小厮儿遣退,亲自在红泥小火炉上烹热了一壶水,端过来淋杯、暖壶……给两位绝对的朝中大佬沏一道繁复的茶。“也就是放不下后人,这才又硬撑了几年,这不是,眼看着要往下退了,还惦记着让她来认认人呢。往后我们家要有事请海东照拂,少不得是她上门来求了。”

    “这是哪里话。”杨阁老立刻表态,“大家都是亲戚,有什么事您派人送句话就行了,至于这么客气吗,您这么说,我连坐都坐不稳了!”

    两人免不得虚情假意地客气一番,杨阁老又拍着胸脯,把‘日后有任何事情,只需一句话,不论看在谁的份上,这忙都是非帮不可的,但凡皱一皱眉头,我就不姓杨’这么一个意思,用文绉绉的言语给蕙娘表达了出来。老太爷这才笑道,“好啦,时间也不早,我知道海东家去还有许多人要见——我这里又何尝不是?来年就是京察了,好些学生心里也是不安定得很……咱们还是先谈谈正事吧,孙侯那边,你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杨阁老面上闪过一线担忧,字斟句酌,“按说这时候,应该也已经往回走了。从前朝来看,三宝太监走得最远的那一次,来回也不过就是两年多……”

    孙侯出海,也已经有两年多了。虽然消息传递不便,很可能他已经就在大秦左近,可报信的船队却还没能靠岸。可按东南一带海盗肆虐的情况来看,这一支两万多人的船队,起码还没有回到吕宋附近,不然,海寇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这一起乌合之众,哪里受得住几万人的压力?

    什么事,都是先算败再算胜,皇上可以不愿去想,军队们可以只顾练兵,但这两个帝国的大管家,不能不为万一做准备,万一孙侯全军覆没没有回来,东南局势立刻糜烂不说,皇家私库血本无归,往后未必不会向朝廷开口。在这两件事上,内阁必须先舀出一个态度来,毕竟派系之争归派系之争,在此等国家大事上,阁老们如不能携手共进,则你进我退之间,不数年,皇上的权威越涨,臣子们的处境,也就越艰难了。

    焦阁老喟然长叹,“三年多了,他这是走到哪里去了。昔日出海时,去处也说得不清不楚的。曾听说或者会往泰西之地走一遭去,又像是只准备在南洋一带打转——”

    杨阁老瞅了焦阁老一眼,又瞟了瞟蕙娘,见焦阁老木无反应,并不遣出蕙娘,略略沉思了片刻,也就心事重重地微微一笑,略带诡秘地说。“您老人家明鉴,他去哪里,这不由得他做决定,甚至连皇上都不清楚。不过,从东南情况来看,他或者是发觉线索,一路往远处追去,才给那群红毛洋番机会,让他们纠结倭寇、安南水匪并琉球一带的流寇,妄想向我们水军施加压力,把澳门、台湾两地再吐出来。”

    “按皇上的意思,休说回吐,只怕日后不把他们驱赶到千里之外,他是绝不肯干休的。”焦阁老蹙眉长叹,“心是好的,现在北戎分裂了,东北女真人早消停了,云南一带闹不起来的,再将东南一带边患平定,将来只要能从远洋带回一点商机,东南这一带就更加繁华了。可南富北穷,不是长久之计。昔年明亡就是因此。海东你听我一句话,地丁合一要搞不假,可商税却不能再这么轻了。藏富于民不是这么藏的,商人太富了,对国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太苦了。”杨阁老也是眉头大皱,做忧急状,“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东南形胜之地,也经不起几年的歉收,更别说西北西南,将近十年了,元气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学生是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难受得很……”

    要掌管一个国家,只会内斗不会办事,那是不成的。能把下头人管好,只是入门本事,一双眼要能看到这个国家十年、二十年后的样子,甚至是为百年后的将来作出部署,才是一个真正的首辅。焦阁老缓缓地道。“从祖龙以降,两三千年了,就是开国至今,也有一百多年,往往这立国一百多年时,都是要出中兴之主的,我们大秦也就出了皇上。似乎长天久日,有些事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可海东你别笑话我。这七八年来,我每常细思,总觉得有几分惧怕,开海不是头一回,可开海由皇家牵头做生意,确实从未听闻。听说东南百姓,十户里九户都在织场做活,产出来的丝绸,天下哪里消化得了?还不都是暗地里和洋人做了交易。这入贡互市从来都是教化妙招,我总觉得,也许就在这几十年内,宇内也许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说不定的事……我也许是看不到,可你还能看到。”

    他把手放到杨阁老手上,注视着他,沉重而肃穆地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可要对得起先皇,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秦天下万万千千的百姓。士农工商,工商业太繁荣,固然我们手里活钱多,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万爀伤农扶商,那是饮鸩止渴——”

    杨阁老神色再动,他也不是会错过机会的人,当下沉声道,“正是因此,学生才愿以一僧力,力推地丁合一。和您说声心里话,为了这事,即使是身败名裂我也在所不惜,老师您既做此想——”

    蕙娘心底是门儿清:老太爷今日把他给带回来,一反常态地推心置腹,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是已经把一个预备下台的礀态给做出来了,恐怕这一次在宫中,杨阁老不知是又抛出了哪一招,竟又扭转了他的被动局面,令保守派重新处于劣势。老人家见时机已经成熟,是真的准备退下来了。

    这一出戏,是假意里掺了真情。杨阁老或有自白明志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接住老太爷抛来的玉帛,也给老太爷一个化解恩怨的机会,毕竟是要下台的前任,不想闹得鱼死网破赶尽杀绝的话,双方总是要讲和的。

    “这是我的想法。”焦阁老略带狡黠地笑了。“我们家没有地,甚至商号都不多。海东,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对俗人,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他一下又有点感伤,“大家心里有数,你我二人虽然看似八面威风一呼百应,其实也还是为身后这股力量簇拥着往前走。你还年轻,这股力气你还驾驭得住。我是老了,底下人,我压不住啦。可我一贯反对轻言地丁合一,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

    见杨阁老似要解释,他抬起一手,“你先喝茶……佩兰,你和你杨世伯说道说道这里头的道道。”

    “哎。”蕙娘给杨阁老斟了一杯茶,“地丁合一,其实就是为了给老百姓们喘喘气,从皇上到百官,其实心里都是明白的。现在的地主庄户们,凡是有个功名在身上的,几乎都不用纳税纳赋,这是二三成的人,占了七八成的地,却还缴着二三成的钱银。长此以往,穷的越发穷,富的越发富,肯定是要出事的。摊丁入亩,实为救国救民的良策,这话放在这里,谁能驳倒,可说谁就是居心不纯。”

    她顿了顿,又道,“可地丁合一摊牌下去以后,丁银不用纳了,亩银相应增加,对于赤贫无地的那一成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对中小田户来说,倒可谓是雪上加霜了。我们大秦徭役不少,一般田户现下也都是折银,杨世伯不知算过没有,我昔年在城东郊外也是买过几亩田地的,当时屈指一算,与其自立门户,一年看天吃饭,还要付出这许多赋税,即使有佃户为我劳作,一年风调雨顺,我落到手里的银子却也还不多。倒不如使些银子,将田地靠在宅心仁厚的举人、进士老爷名下,一年我白给些银子呢,少纳这许多赋税不说,有个什么事,又抬出这名头来,岂非两便三赢?要摊丁入亩,就必须把这读书人免赋税的规矩给抹了,就不全抹,起码也得按着立国时的祖宗规矩来办,如今朝中惯例,一个进士能免十几顷良田的税负,稍微一有官职,那就更没数了。此等规矩不废,摊丁入亩固然可以让那等无地的人欢欣鼓舞,但到了末了,却终究只能令这些稍稍有些田地的小户,最终也失去自己的田土。”

    她声音清冷淡雅,说起此事,可谓条理分明,杨阁老一时竟听得怔了,望着蕙娘好半晌没有说话:蕙娘是出嫁的闺女,自然不可能再日日侍奉在老太爷身边。对这个话题如此熟悉,可见老太爷很可能在几年前,就已经看破了摊丁入亩中可能存在的种种弊病。

    “以伯父的大能,自然是衡量过其中得失。”蕙娘又徐徐道,见杨阁老默认,也实在毫不吃惊:这等计算能力要都没有,所谓的地丁合一,最终也只能和北宋熙宁变法一样,终究只是空折腾。“您怕觉得,这起人白身出去,也不会带来多少动乱。一则东南赋税最重,可织造业实在过分发达,没有地,可以谋生的手段还有很多。在西北,地广人稀,以游牧为主,丁亩的矛盾其实也并不太尖锐。可这就又回到了祖父最担心的问题,士农工商,这是把农户硬生生地往工户驱赶,长此以往,恐有动摇国本的嫌疑。就中委屈担忧,世伯稍微一想,也就能勾勒出来了。”

    杨阁老面露沉吟之色,许久都没有开腔,这个儒雅而俊秀的中年男子,自然已经修炼出了绝佳的养气功夫。单从他的眉眼,是很难看出他现在的心境的——可不论如何,他的确受到震动,这两祖孙也都能看得出来。至于这震动,是意识到自己深信的救国之策还有纰漏,正苦思完善办法呢,还是想着将如何能说服老首辅,把焦家争取过来,则非外人所能蠡测了。

    “地丁合一,迟早还是要往下推的。”焦阁老也休息够了,他用了一口茶,“今日让你过来,一个是商量船队的事,还有就是这句话,海东,我退下去以后,不过一年半载工夫,皇上肯定会把你跟前的石头搬开。位居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治大国若烹小鲜,步子该小时,千万谨慎,该大时,也不要害怕杀人。”

    他似笑非笑,“你既然已经立定决心,不在乎是骂名还是美誉,这得罪人的事,想来也是不怕去做的。今日看你这一番表现,我才是真正地放下心来。”

    反正都是要作对,得罪一部分读书人同得罪所有读书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可杨阁老到底也是老狐狸了,他哪会被一两句话套住,微微一笑,便打起了太极拳。“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这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危难设法应付过去再说,依学生浅见,还和旧年一样,我们二人联手,请连太监出面同燕云卫打声招呼,派出一组人往南边走走,神不知鬼不觉,先瞒住皇上探清船队情况,不论是好是坏,也都算是有个先手,您看如何?”

    “我看能成。”老太爷不动声色,“船队也未必就出了事,若是去找人的,三宝太监当年还找了十多年呢……可能是衔住老大的尾巴了,这才没能及时回来,也是有的事。”

    昔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位置,并不是稳若泰山。曾经鲁王一系,连着母妃达家都极为当红受宠,对东宫虎视眈眈,即使后来夺嫡失败以后纷纷沉寂,但鲁王却始终下落不明。对外说是谋反不成已经自尽,实际上这一支规模盛大的船队,找的究竟是谁,在场三人心中都是有数的,焦阁老刚才的话实际也说得很明白了。杨阁老摇了摇头,似乎要舒尽胸中的抑郁之气,哈哈一笑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橹。皇上就是皇上,喜怒哀乐,牵动的都是金山银海,我们还能多说什么呢?”

    时涉昔年夺嫡旧事,焦阁老没有多加评论,他又和杨阁老商议了几句细节,杨阁老便也起身辞去。老太爷起身将他送到阶下,又命蕙娘代自己将他送到了轿子前。又是一番折腾,两祖孙这才回来屋内说话。

    “王光进年后要进京了。”焦阁老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就扔下了这么一个重磅消息。“今日在宫里,皇上亲自拟定了旨意,待到元宵节后,恐怕调令也就要下来了。”

    王光进是王辰的父亲,文娘的公公……他也算是大器晚成,比杨阁老小不了几岁,现在却还在奋起直追呢。杨阁老眼看都要往首辅狂奔而去了,他才刚刚回京——

    布政使回京,肯定是要入部的。老太爷一路把杨阁老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也就是为了给后人铺铺路,不是入部,他哪肯提退休的事?蕙娘也没有废话,她直接问,“皇上意思,给他安排在哪一部呢?”

    老太爷唇角逸出一丝笑意,他淡淡地道,“我走之后,吏部尚书秦氏估计要入阁,也是给杨海东添个助力。就看皇上心里,是想把王光进摆在吏部,还是礼部了。”

    摆在吏部,那也就是简简单单的置换关系而已,若要把王光进挪到礼部去,礼部尚书就要动一动,很有可能,是动到吏部去。——吴兴嘉的父亲吴尚书,原来尚的那就是礼部……

    蕙娘眉头微蹙,却没有多说什么,老太爷反倒回过头来问她,“你看,我什么时候安排着往下退为好呢?”

    “这事儿,您定了,自然是我们来配合您的脚步。”蕙娘有点奇怪了,“您怎么反倒——”

    “从前那肯定是我说一不二。”老太爷慢悠悠地捻着长须,“可今时不同往日,老头子要往下退了,这话事的权力,要留给当家人。当家人怎么方便,我老头子也就怎么行事,在什么位置上说什么话。你爷爷操心了一辈子,也实在是再不想操心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心中便是雪亮:心生倦意,也是真,老太爷要把自己摘清楚了安度晚年,却是比真更真。现在对杨家,他算是交待清楚了,对王家,也算是交待清楚了。对自己其余的门生故吏再作出交待,和皇上那里交割清楚,他已经具备安乐终老的条件,日后不论是回祖籍还是在京中养老,都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来咬屁股了。也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他连问都不问,这次见面,别说问权仲白怎么受伤,就连立雪院里那颗人头,权家大房夫妇离京的□,他都决不会多问一句。老人家就是老人家,舀得起放得下,该放手的时候,决不会儿女情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往后,这些风霜雪雨,已和老人家没有一点关系,要着落到她一人肩上,独力承受了。

    她也没有多做推辞,略微思索片刻,便真做主和老太爷商量,“既然调令是新年开印后下来,我看,腊月里就能打点伏笔,在文娘出嫁后,也就可以真个安排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从前有一篇长评让我尽快安排蕙娘走出后宅,说蕙娘的才具不是后宅可以发挥的

    这话说得很对,她的舞台也的确就不在后宅那些鸡毛蒜皮大小的心机,当然这心机肯定得有,但她强项也不是那个。

    现在摊子也慢慢地要铺开啦,随着老太爷往下退,蕙娘在权家的地位,也又要发生变化了……

    ps谢谢黑羽庄主的长评!

    今天还是只有一更5555,我昨突睡了三个小时,累,求安慰。

117 揭穿

    正文117揭穿

    不论自己是不是神医,受伤总是叫人不快的一回事。尤其伤筋动骨,最忌随意移动。权仲白又是仓促过来焦家,堆积如山的医案根本就没带过来,虽说焦阁老屋内不乏书册,可却多是诗词歌赋之类,或者便是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农工科目,权仲白闲来无聊,翻看了几本,却觉得比不看更为无聊。眼看天色将暮,料想妻子吃完晚饭之后,可能就直接回家,不再回来看他了。他多少也有些遗憾:别看焦清蕙平时胆大包天,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有些方面又是风声鹤唳,别人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吓得要往墙后头藏……这一次被吓走,也不知是觉得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要害她,她怕得必须立刻找祖父诉说一番,还是被别的事给吓着了……无论如何,在伤口痊愈,自己回家之前,她恐怕是不会再来焦家,怕是要十多天后,才能再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人在病床上,情绪自然是最脆弱的,就是权仲白也不能例外,眼看天色慢慢地暗下来,那两个垂髫小鬟一声不吭地进来点亮了油灯,又摇下梁下宫灯,□蜡烛。片刻之后,屋内便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可这灯火,毕竟是不能抵抗外头的沉沉暮色,就如同这来往之间的衣袂拂拭声,并不能缓解他的孤独一样。手里的一本书,拿起来又放下了,他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到手的夜光石,又想想用在清蕙身上的新毒药,偶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巨响与火光,便又觉得脚踝隐隐发痛发胀……

    正是万般无聊时候,院子里却闪起了灯火,片刻之后,屋外就泛起了饭菜的浓香,两个小丫头抬着小案进了屋子,又将权仲白扶起来坐好了,解下腿来,又扶他进净房去收拾梳洗一番。待得一切都安排妥当,权仲白重又在床上躺好时,焦清蕙便撩起帘子,探了个头进来,像是一头警惕的小野兽,正在检查屋内有什么危险,是否会危害到她。

    权仲白打从心底笑出来,他不动声色,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唯恐露出自己的小心来,反倒又要吓跑她了。对这种惊弓之鸟,最好的办法,那还是若无其事,根本就不去提她早上突如其来地撤退……

    见他表情如常,焦清蕙似乎终于安下心来,她提着裙子,矜持地进了里屋,“自己吃饭,方便不方便?我来服侍你吧。”

    “你吃过了没有?”权仲白和她话家常。“今儿不是十四妹的小生日吗?那边应该也快开宴了吧?”

    “我没去。”焦清蕙说,她在权仲白对面坐下来,“先还没有问你呢,你手怎么也包起来了,也是扭了?”

    “是擦伤了一点,没有大碍。”权仲白自己把布条给解了,“先糊了药,也怕到处乱蹭,正好吃完饭要换药呢——我自己来吧。”

    清蕙本来还要喂他吃药呢,见他手解出来,也就罢了,到底还是给他夹菜盛汤,自己也盛了一碗饭,和权仲白对坐着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今日有人陪着吃,用得的确比平时香点,他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饭,见焦清蕙也只是垂头喝汤,便道,“家里一切都还好吧?我忽然不见,肯定又折腾着四处寻找了。”

    “爹娘是比较担心。”清蕙没有抬头,“回去之后,我该怎么说话?”

    毕竟是两夫妻,很多事情都得商量着办。权仲白沉思片刻,便道,“这件事你先别提,等燕云卫那里查一查,查出名堂来,自然就一路顺着下去了。要是这一次没能找到什么线索,能遮掩还是遮掩一下为好。封子绣会出面和家里打个招呼,就说去北边采药,遇到大雪被封在山里,等雪停了才能出来。就这封信还是信鸽带出来的……你看怎么样?”

    “别人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爹娘在你现僧前,少不得要多担心几日了。”清蕙的眉头略略蹙了起来。“你在这里养养伤也好……”

    她白了权仲白一眼,“我已经和祖父打过招呼了,今晚以后,你身边的服侍人会换上一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个人,做事就是一点都不知道分寸,哪有以身作饵的道理?就真有内线,要是他不给你下药,乘夜来一刀了结了你呢?你就算还有些防身的拳脚,可这会一条腿、一只手废着呢,你能和他对打吗?”

    “动静这么大,那我倒还不如回家养病。”权仲白说,“再说,我都过来几天了,还是风平浪静的,没有一点动静。这倒是肯定了我的又一个猜测……”

    见清蕙露出聆听神色,他便续道,“大户人家,对下人的管教一直都是很严厉的。尤其是你,平时对她们的控制就更严格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年半载难得出院门都不稀奇。就算焦家有内线潜伏,怎么和外界沟通消息,也是个大问题。如果在任何地方,他们都能随意传递消息下达命令,这能量也就太可怕了……看来,燕云卫和焦家,就算有他们的内线,可第一人数不会太多,第二,他们也不是时时都和外头保持联系,恐怕现在,那伙人也根本都还不知道我在焦家,甚至如果燕云卫那边真正没有问题,他们连我有牵扯进这件事来,都还不知道呢。”

    清蕙眉宇一动,她缓缓地道,“知道,可能是已经知道了……但你这样身份,要拔除掉你,又谈何容易。他们现在想的,怕也还只是怎么能把你给吓住吧。”

    此时丫鬟进来给撤下残羹,换上新茶,两人便都住了口。清蕙面色阴晴不定,等人都走了,才又道,“我也的确是被吓住了,权仲白,查他们,往细了说,那是燕云卫的事,往大了说,那是文武百官的事。你又没收朝廷一分钱俸禄,也谈不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别想着兼济天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了,还是先独善其身吧……要真是他们在图谋票号才来害我,那自然还会有后招的。现在股份带到权家,搞死我或者歪哥,也是一点用都没有,就是死也都死在权家了,他们要来武的那肯定不行,文的么,能应付就应付,实在是应付不了,钱财身外之物,也没必要太过缱绻不舍,护不住那就不是我的,给他们也就给他们了……”

    以她一贯强横的作风,能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不容易。权仲白望了清蕙一眼,见她双眸低垂,虽未格外作色,可语调清浅,担心却真是掩不去的。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这伤也受得还算值得:如焦清蕙所说,第一她和歪哥的一饮一食,都是经过层层监视,毕竟是栽过一次,再栽一次,不大可能。第二两人深居内帏,外人想要下手都难。真要对付二房,自然从他开刀……为了让他不再涉险,她连宜春票号,居然都说得出一声‘护不住那就不是我的’……

    虽说他也明白,就算两人感情疏离,清蕙都会设法保住他的性命,但从她的语调里,他所能感受到的却绝不止狼、冷静、盘算,还有许许多多甚至称得上是柔软的东西。焦清蕙这个人就是这么讨厌,她要真的冷清到了极处,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在无情外,又还分明有情,她的感情甚至还称得上浓烈奔放,即管为她自己所压抑,可只从偶然泄露出来的少许,便可揣想她心内的波涛了……

    “本也没打算扯进火器里。”权仲白说,“你说得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件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想要的,还是——”

    他冲床头小柜努了努嘴,“不过,燕云卫还不知道这东西的特别,若是他们找你查证,你也就一问三不知罢了。这东西不能交给他们去查……”

    一说此事,心中脑中,那个经年来由千头万绪编织出的大结,又慢慢地浮了起来,权仲白望着妻子秀美的容颜,忽然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出手来,缓缓抚上了清蕙的脸颊。

    “不过,这件事始终是太复杂、太危险了。”他不禁低声道,“不论是否有心和他们作对,我坏了他们的事,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以后没准会有更大的麻烦在前头等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个,可人总是要先保证性命才好,命都没了,余事从何谈起?和离虽然惊世骇俗,可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活……”

    上回提和离,换了一个巴掌,这一次再提,清蕙的表情要柔软得多了,她非但没有扇他,反而主动靠进他怀里,低声道,“以后再不要提和离的话了,事已至此,除非我把票号出让,和祖父远离京城回到家乡,否则就算和离,下半辈子也一样是惶惶不可终日。真要那样过活,我倒宁可死了。”

    是啊,以清蕙的人生态度来说,她是宁可争到最后一口气,也还是要争着死在自己位置上的。权仲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死有什么好的?还是活着好一点……”

    他想说:‘你不是和我说过,你非常怕死吗?’可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清蕙给打断了。

    “你不能有一点危险,就想着把我往外推……对我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在哪里不危险呢?这世界,根本也是处处都危机四伏……”

    她靠在权仲白胸前,所以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听着她的语气,淡而清浅,透着哪怕是昨天都不可能流露出来的恐惧与脆弱。这样怯弱的情绪,只有在她怀着歪哥的最后几个月,因胎儿影响,情绪几乎无法自制的那一段时间里,他能有幸品尝。当时的她,在什么时候都切切流露着这样的信息:我很恐惧、我很脆弱,面对未知的危险,我需要你的保护。

    而在当时,权仲白也是能够体谅她的恐惧的,生产,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几件事之一。她有如此惧怕,也的确不足为奇。身为孩子的父亲,他也是责无旁贷,必须给她撑起这一软肋。可他没有想过,平日里那个硬得和木头一样,只是偶然开两朵小花的焦清蕙,居然也有这样柔弱的一面。他忽然有点好奇:是否得知自己死里逃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处于这极大的恐惧之中,只是平时尚能掩藏、尚能自制,而在身怀六甲的那一段时间,情绪失常,这被掩埋下去的恐惧,就无遮无拦地爆发了开来。

    她是不是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对她允诺一句:这世上想害你的人虽然多,可我却定能护你一世荣华、一世周全。

    可真到了她这样地步,又有谁能许诺一世的安危?就是九五之尊,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呢……

    权仲白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他实实在在地拥住了焦清蕙,低声道,“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就是跟我落进十八层地狱,滚刀山下火海,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也别抱怨啦。”

    焦清蕙噗嗤一声,低笑了起来,她在他身边,要自然一点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把脊背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提防他突然的伤害。她坐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把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给遮掩了过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现在南海那边事情差不多也算完了,皇上发话,要把王光进调进京里。对我们家来说,祖父往下退的时机,也已经够成熟了,可他的学生们却未必这样想,恐怕还都想的是要把杨阁老给搞掉了,才能放祖父退下来。对这些多年的老人,也不能不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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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夫妻在阁老府喁喁细语,良国公府却是阴云密布、风雨欲来。一整个下午,良国公的小书房里进进出出,就没有断过人,平日里幽静雅致的小书房堆满了册子——一家子几乎上千个下人,除了年纪实在太小的以外,全都摁了手印,这逐一对比手印大小、手指纹路,也是需要时间的。良国公没有过分依靠蕙娘印出来的手指纹路,凡是手掌大小类似的家丁,几乎全被盘问了个遍,嫌疑略重的,再来对比指纹,他自己还要亲自审问。审了足有这几天,却还没有一点头绪,他一着恼,索性自己出马,一整个下午把有嫌疑的管事们全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却自然也是一无所获,这会,正冲着小儿子发脾气呢。

    “你平时和几个管事眉来眼去粘粘糊糊的,又在你大嫂、二嫂之间挑拨离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良国公在当屋里来回走动,“和外头那些……啊,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些来往,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没有看到。可你这性子,居然是越长越偏激,越长越古怪了。说,扔人头是什么意思,冲你二哥下手又是什么意思?你母亲是睁眼瞎什么都没看出来,还说你和你二哥感情素来就好,万不至于冲他下手……”

    他越说越动情绪,见权季青神色宁静似乎无动于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你瞒得过别人,你瞒不过你爹!千辛万苦要到冲粹园去住,和你二嫂猛套近乎,就只是为了让两房相争?我看不止此吧,我告诉你权季青,你对你二嫂的那些痴心妄想,已经令我失望透顶!”

    如此阴私之事,良国公居然是说揭也就揭出来了,权季青至此,亦不能不露出惊容,他要为自己辩解,“我——”

    “焦氏是个出众的美人。”见儿子慌了,良国公面色稍霁,“可成大事者,怎能为女色所惑?你甚至连自己的心思都遮掩不好,几次见到她,我在一边看着就觉得不对!那些凡夫俗子是有眼的瞎子,可你老子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里能站在最顶端的那几个人也全都不是。一点色心你都控制不住,掩藏不过来,以后更大的事儿,还能指望上你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说,密云的事,是不是你故意布下陷阱,给你二哥去钻的!你是不是早打好了主意,要弑兄夺嫂一举多得,为你的大业铺路?”

    这么严重的指控,权季青不能不作出反应了。他站起身子,徐徐地提起了长衫下摆,在良国公跟前跪了下来。

    “父亲,您也太看得起儿子的本事了。”他从容而冷静地道,“从密云那一场大爆炸的规模来看,起码要有千斤的火药……我就是有些本事,有些关系,却又要从哪里弄这些火药?这可是严加管制的东西。再说,就我弄来了,我又如何能算到二哥会在当时过去——听说,那儿还有些服饰、武器的残骸,都是燕云卫的东西。您要我来猜,我还以为那是燕云卫私底下往回弄点见不得人的赃物,路遇劫匪,二哥不知怎么又被搅和了进去呢。您也知道,二哥心里藏了那许多事,有好些是谁也都不清楚的——我还想问您,二哥究竟下落何方,性命有没有妨碍,能不能回家过年呢。您疑我对二哥有恶念,这疑得不错,我是看中了二嫂,我也明白您对她的看重。可我是真没这么大的本事啊,我要有,这世子位还能轮得到别人吗?”

    这一番话倒是坦坦荡荡,起码把一个问题给分析出来了:这密云的爆炸,的确不可能是权季青安排的。很可能他对此事也是云山雾罩,根本就不知道内情。

    可良国公却半点都没有放松,他又再喝道,“那人头呢?这只能是家里人干的事——你右手印了手印这我知道,左手伸出来,当着我的面,双手再印一对!”

    权季青双眉一蹙,他抬起头来望着良国公,眼神森冷阴毒,父子两人之间,竟是立刻就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仿佛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良国公也是心里有数的人啊!

    昨晚比较好,睡有七个小时,稍微精神恢复一点了,送走过敏原后病情真是在慢慢恢复。

    谢谢大家体谅,我觉得我明天可以开始双更了!当然,剧情也进展到又一个比较紧张的环节了xd

118、威风

    118、威风

    良国公毕竟是权季青的老子,可说一手执掌了国公府内的生杀大权,权季青就有千般的本事,在自己父亲跟前又能怎么放肆?他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慢慢地说,“父亲,就算这是我所作所为,您这样做事,也还是小看了我。先不说左右手印一眼就能区分,这就是我做的,我会傻得拿自己的手印上一记吗?”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犹疑,已经将手在印泥中一摁,干干脆脆地在册子上留下了双手十指纹路。用力之大,使红泥透过麻纸也依然清晰可见,良国公翻过一面,又拿出那张原始证物,从反面对比。口中一边淡淡地道,“我看,这就很像是你会做的事。你一向自负聪明,喜欢耍些小手段、小花招,这种明目张胆骗过所有人的把戏,你岂不是爱玩得很?”

    权季青徐徐洗了手,这会正拿白布细细地揩着指尖残红,闻言也不禁一笑,“爹,你这是不是把那凶手想得太仔细了些。谁能料到二**竟如此冷静从容,居然还在血迹未干时印出了一张手印,要知道稍带片刻,屋内热气出来,不说手印本身会否融化变形,可指尖的细密纹路,肯定是融化不见。这真要是我,我会故布疑阵,自作聪明成这样吗?再说,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哪有那个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的,暗中给立雪院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啊?”

    他语调和气,好像只是在和良国公唠嗑家常,“您与其来查我,倒不如查一查云管事,我看这件事和我无关,和他的关系,倒是一点都不小。”

    这么软软和和的一句话,倒像是一把钢刀,一下就戳到了良国公的心窝子里,他有些失措了,站起身不自觉道,“你――”

    两父子像是要掂量清楚彼此的底细一般,虽只是眼神相对,但却好似两人拿着武器正不断地彼此试探,权季青含着笑,良国公带着疑――两边这么一对,倒是良国公要被动一些了。

    “小云子当时不在家。”半晌之后,良国公才蹦豆子一样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我打发他出去办事,第二天过午才回的府……怎么,你以为他是别人安插在我们府里的眼线,因着特别得我的宠,遇到什么事,众人都对他网开一面?”

    “府里上下,是有些不好听的传言。毕竟您也知道,云管事从十多年前就追随着您,到如今三四十岁年纪了,还是那样清秀,和您又过从甚密,时常可以贴身服侍。”权季青怡然道,“不管大哥、二哥怎么想,儿子心底却明白,您是要成大事的人,哪会耽于美色呢。云管事是自己有能耐,才得到您的宠爱。虽说平日里行迹有些可议之处,怕也是在为您办事吧……既然当时他是被您派出去了,可见本身略无嫌疑,这件案子,倒还真成了悬案了。”

    他东拉西扯,似乎句句都有所指,却是句句都没有说死。良国公闷哼了一声,倒是对权季青多了几分欣赏,“死小子,眼神还挺利……悠着点吧,家里有些事不该你们小辈管的,就不要多问多想。为人处事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了,叫大人怎么能对你放心?”

    权季青眼睛一弯,“是――您还要对吗?要是眼神昏花了看不清,或者喊个心腹师爷来比对也行。听说您还问大理寺借了七八个刑名师爷,或者请动他们――”

    “去去去。”良国公笑骂,“才说你把握不了分寸,你就来现眼了不是?此案不是你的手笔,自然最好。”

    他盯了权季青一眼,若有深意,“也是,要真是你,那你的能耐也就太大了……我倒是把你给看得太高了一点。”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了,看来,良国公虽然明面上挑不出儿子什么毛病,可心底怀疑未减,到末了,还是要激他一招……

    权季青神色略黯,“您说我能耐不够,我也分辨不出什么来。毕竟我要出去自己做事,您又压根不许。在家里帮忙,管多管少,还不是您说了算?您要扶植二哥上位,现在也是时机了。父亲,索性就择日给二哥正位,我也就少了个念想,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么?倒胜似在此处被管头管脚,还要挖空了心思,在您跟前表现。”

    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问他要权柄了……以退为进,倒是玩得不错。

    “你心里也清楚。”良国公慢慢地说,“你二哥闲云野鹤的性子,要做这个国公爷,那太吃亏了。不说别的,就是皇上都未必愿意答应。要立世子,始终是有阻碍的。你大哥三十多岁,才具也就是那样了。你三哥一心要走武将军功路子,还做着他金戈铁马、立马漠南成就千秋功业的大梦,对权术一道没有丝毫兴趣。实际上现在家里能被列入考虑的,也就是你二哥和你了……从前是你年纪还小,家里对你的重视也还不够,好,既然此事和没有关系,足见你虽过分爱好阴谋,但心思还算纯正。以后家里是不能再亏待你了……等过了年,你大哥从前管着的那些生意、家事,就交到你手上来做,也让我看一看你的能力才具,究竟如何吧。”

    一场惊风密雨剑拔弩张的审问,峰回路转,到末了竟是如此收场,权季青终于露出喜色,他给良国公磕头,“儿子谢父亲提拔。”

    良国公踢了他一脚,“去你的,和老子你还这么客气,滚吧,既然没你的事,这件事你也别往里头掺和了。”

    等权季青起身要退出屋子时,他又叫住了四少爷,“前儿听你娘说,想给你屋里添几个服侍人。被你给辞了,可有这事?”

    见权季青颔首默认,国公爷有点烦躁。“女色这东西,不可无,不可贪。再美的女人,眼睛一闭不也都一样?给你安排通房,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和我装傻,也不能再犯傻了。等过了年,叔墨要成亲了,安庐就剩你一个人住,收拾出几间房来,收用两个小丫头吧。你既然有心上进,就不要被这件事绊住了脚步。”

    权家这个规矩,可不是这一代才作兴起来的。良国公能再几兄弟中成功上位,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别看平时小辈们闹得欢,他似乎一无所知,其实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和他的眼线,有他在,这府里的大弦儿就乱不了……

    权季青双眸微垂,略作沉吟,却是出人意表,再摇了摇头。

    “没成亲前,我还是不收通房了。”他低声说,“您别这样看我,我不学二哥,还想着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爹,我眼光高,不惯委屈自己。那些个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

    究竟是眼光太高,还是心里已经有人,真个迷恋焦氏至无可自拔的地步,良国公一时还真拿不准:季青性子偏激,认定的事还真难改。他要只是把焦氏视为仲白的一样宝物,想要同谋夺世子位一样,从他哥哥手里夺过来,还反倒还好了。一件物事,终究是有价钱的,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样东西去拼命。

    可要是情根深种,真是对焦氏用了情,那可就麻烦了……

    “你二哥就算不能承继世子之位,也依然是权家数代瑰宝。”良国公淡淡地道,“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两父子的关系,说是冷淡疏远,其实在几个儿子里,不论是从狼上,还是从感情上,良国公最为看重次子,乃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说别的,只说竟能让达贞珠入门,就可见他对次子的纵宠了。权季青眼神再黯,他低声道,“我知道分寸的,爹,二哥待我,也着实不错,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良国公唇边逸出一线笑意,竟似乎根本未被这一番说话打动,“什么事,说不管用,我只看你怎么做吧。”

    权季青再施一礼,闷不吭声退出屋子,竟是再也没有回头。良国公端坐案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沉声唤人,“把李管事叫来说话。”

    李管事很快就进了屋子,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粗短身材、紫红面膛,气质很是粗犷,可一拱手一开腔,分明又是粗中有细。“老爷有事吩咐?”

    “让你去查的事,有结果了没有?”良国公把手里的册子翻得哗啦啦乱响,“老云这一两年间,也就是和他的来往最多了吧?”

    “倒是的确挺投缘的。”李管事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册子,“奴才查阅了留档――也不论动机理由,从去年元月开始,到今年元月,一年内两人碰面足足有近百次,其中一道用饭的次数,则约有十次。”

    他还在有条有理、不紧不慢地报告,良国公却早已经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

    立雪院出事,瞒得过别人,肯定瞒不过亲家。权家对于焦家,一直是很尊重的,待蕙娘从焦家回来,第二天良国公亲自把她叫到前院书房,一个也是和她交待一下最新进展,一个也是问问焦家的态度。

    “这件事的确是有些蹊跷。”良国公给蕙娘看了几大叠的册子,“阖府上下也不分当日在不在府中了,从上到下全都摁了手印,虽说手掌大小仿佛的,也有个二三十人,但对比指纹,却是无一相似。看来,这是外人入府所为,据刑名师爷推测,应当是江湖高手,轻功特佳。因此来去都只留了浅浅足印,甚至连墙头落雪都没有踢落……在更多线索出现之前,此案怕是要悬为疑案了。”

    越是高门大户,难以解释的事也就越多,随着时势变化,很多**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蕙娘在权仲白对她略露玄机之后,倒也是做好了准备:这么一个组织,真要恫吓他们二房,自然也就不会随意露出破绽。以常规手段,查不出所以然简直太正常了,不然,这伙人岂非搬石砸脚,他们还能混到现在吗?

    “既然一时没有线索,也就只能多加小心了。”她的态度也并不太热络,算是给良国公再施加一点压力。“其实若没有歪哥,媳妇也算是有些功夫的人,倒不至于过分惧怕。现在就是有个孩子在身边躺着,令人不由得就悬起心来。”

    良国公也不禁皱起眉,“这事最奇怪就是这一点,来人要有这样的本事,难道就不能把歪哥给绑走了?进出院子都没人察觉,对付几个乳母下人,怕也不在话下吧。”

    他征询地望了蕙娘一眼,“任何事都有个来由的,我们权家虽然也有几个仇人,但互相都知道一些底细,他们可绝没有能耐夜半潜入立雪院。就有,怕也不会只扔个人头而已……我看,还是仲白在外头,可能是惹出一点麻烦了。他这次出去,和你做过交待没有?眼看就是十天没有一点音信了,又出了这事,叫人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相公走得急,没给留什么话。”蕙娘摇了摇头,自然把口风咬得死紧。“当时我也以为他就是去京郊出诊,您也知道,入冬后外地频频传来雪灾消息,多的是人冻伤冻死的……听说杨家那位善榆大少爷,近日里也是如常出入宫廷,想来密云那场爆炸,肯定和他无关,和他无关,那就是和相公无关。也许是被别事耽搁住了,也是难说的。媳妇和祖父打了招呼,祖父也是暗地里加派人手,前去寻访了。”

    “好在这几日宫中比较安静,也没有传召仲白。”良国公神色稍缓,“不然,还真无法向上头交待,难道说他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南边去了?”

    他倒是自己给权仲白找了几个借口,蕙娘松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再多说什么:在良国公眼皮底下,她也不敢动太多脑筋,联合夫君瞒着长辈,对一般的媳妇来说,可能是家常便饭,最自然的事,但在她这儿,这事就很有些忌讳了,长辈们看重她,就是看重她识得大体,能够配合家里压制管教权仲白,这事要被觑破玄机,两头粘变成两头不靠岸,她可落不到好。

    “只要人没有事就好。”良国公又说,他的眼神落到蕙娘身上,似乎有一点笑意,这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今儿也钝了一点。虽然也还是戳人,可毕竟是包含了一点鼓励和温情。“入门两年来,你的为难,长辈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吾家规矩,不同别家,兄弟姐妹间的争斗,也的确是要激烈一点。难为你处处周全,虽没把太多事交给你去做,但见微知著,我看,你不但是坐得稳后院,甚至连前院许多事,都能交到你手上来了。”

    虽说有强烈的补偿意味,应是对未能查出案情,累得蕙娘并歪哥白白受惊的一种宽慰,但能得到当家人这么一句称赞,蕙娘对自己在权家的地位,也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和自信。她依然不动声色,只给良国公行礼,“爹是谬赞了,媳妇才具有限,不过是尽力去做而已。能不给家里添乱,已是侥幸。”

    “哪里是侥幸。”良国公笑道,“我冷眼看了几个月,有你的那一群丫头在,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天上百件事,没有一件不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即使你暂时离开几日,这府里也是井然有序,再乱不起来。倒是比你婆婆当家时,那从早到晚都得费心管事的情况,又再好了一层。你这哪里是管理一家的才具,我看就是给你州县之地,你也都能把这一块地方给盘活了。”

    对这么高的评价,蕙娘自然是连番逊谢,良国公摆了摆手,“等年后,你家务再上手几个月,前院自然也有些事要交给你去做的。”

    他略微透露一些内部消息,“季青也是领了一些家里的生意回去打理,也别说我偏心,二房、三房肯定都有机会……对了,还没和你说吧?叔墨的婚事也已经说定了,新媳妇你应该也是很熟悉的。”

    良国公漫不经心地道,“就是云贵总督何家的三姑娘……改元八年来,江南总督一位空悬日久,恐怕明年正月里,皇上便会释出消息,把何氏调任江南总督。正好乘着京察之年,人事上看来是要有一番大变动了。也不知老太爷心中有数没有……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传信,这事究竟十成不过才得七成准,老太爷没和你提,也未必就不知道。等仲白回来了,你问问你相公,也自然就清楚老太爷究竟是什么态度了。”

    看来,权仲白在焦家养伤的事,根本就没能瞒过国公爷。先前几次探问,根本就只是装糊涂而已……

    可蕙娘却无暇思量该如何补救自己在国公爷心里的印象――是装糊涂好呢,还是索性就坦然认错好――她还真是被何冬熊的调令给吓了一跳:江南总督为什么一直虚悬,鱼米之乡钱粮重地,又是地丁合一一策影响最大的区域,现在还隐隐关系着广州那里的开海之策,可以说是承北启南干系颇大的心腹重地,也是杨阁老杨海东籍此飞黄腾达的老巢。总督之位虚悬八年,有皇上自己的考量在,也有当地各种复杂的豪绅势力彼此博弈的因素在,最终,还有继任人选不能令杨阁老满意的原因在。没有杨阁老点头,何冬熊这个总督根本就坐不稳――

    别看老太爷现在似乎声势极旺,可真正心明眼亮、心志宏大的那些人,当年会服老太爷的管,却未必会服王光进的调遣,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恐怕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自寻出路了……

    “看来,明年二月京察,真是有一番热闹了。”蕙娘一翘唇角,由衷地道。“爹手段通天、智谋过人,媳妇真是佩服。看来,不论是仲白还是我,在长辈跟前,都还是错漏百出,该学的事儿,还有很多呢。”

    良国公对她的表态也很满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意。

    “家大业大,不容易啊。”他说,“我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孩子们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不过,儿子不行,还得看媳妇。你看孙家,要不是有侯夫人挺着,早几年就倒下去了。这男主外女主内的屁话,从不是吾家规矩。焦氏你只管好好做事,别的事,我们心里有数。”

    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按了按蕙娘的肩膀,又压低了声音。“这一次,事我为他平了,以后,深更半夜,带着燕云卫去劫车的荒唐事,再不能做了。仲白性子桀骜,最不服管,这话我说了他不会听的,还是得着落到你头上来。”

    蕙娘再忍不住,终于露出惊容,可见良国公神色安然,毫无解释的意思,已经举步似要归座,也只能将重重疑惑藏在心中,恭谨地道,“媳妇一定把话带到,决不让他贸然涉险了。”

    良国公微微点了点头,举起手倦怠地挥了挥,便闭目径自沉吟起来,再不曾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爷神通广大啊……

    闲话不多说,八点半来看双更吧!

119、起落

    119、起落

    既然权家长辈,似乎对权仲白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所查不明白的,也只有丢人头这么一件事。那么余下的工作其实也就好做了,五六天后,燕云卫送来消息,说权仲白实在是被困山中,为大雪包围严实,正在设法营救出来。大年二十八那天,权神医便被封锦的几个亲卫送回了国公府,正好赶上权家开宗祠祭祖的仪式,这时候,仅从肉眼看来,已是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就连严重扭伤的那只脚,都行走自如,毫无一点异状了。

    对整个权家来说,他自然是令人担足了有小半个月的心,权夫人也不知是信足了燕云卫送来的消息,还是已从国公爷那里得知**,只是表面工夫做得好。总之是忧急溢于言表,将权仲白重重数落了一顿,又细细盘问他可曾冻着、饿着云云,这才提起人头的事。权仲白自然大吃一惊,免不得又要了解案情,他的惊讶倒是货真价实:为免露馅,蕙娘并未再往阁老府送消息,焦阁老自然不会多事多嘴,这夜收人头的奇事,权仲白还当真是头一回与闻。

    了解过案情,他自然要去看看人头和掌印,在外就又忙了一天,等回了屋子梳洗过了,蕙娘抱着歪哥往他怀里一放,半是玩笑,半也是认真地道,“都快一个月没见了,也不惦记着儿子,才回来就不着家。歪哥,我们打他。”

    一边说,一边还真捏着歪哥的手去碰权仲白。可歪哥半点都不争气,见父亲回来,正是开心时候,小拳头到了父亲脸上,便化作了嘻嘻哈哈的抚触,一边还嫌母亲握着他的手,让他没法冲父亲要抱,倒是朝蕙娘呜呜噜噜地发起了脾气。

    蕙娘落了个无趣,只好松开手让歪哥和权仲白父子腻歪,权仲白一个月没见儿子,的确也想得不成,脸都要埋到儿子的小肚子里了,把歪哥逗得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地在父亲膝盖上撒了半天的娇,乳母要把他抱走喂奶,他还发脾气呢。

    两夫妻虽然都算疼爱儿子,但权仲白自己是医生,最讲究饮食有序,歪哥从襁褓中起,每天吃奶是有定时的,因此当爹的虽依依不舍,却还是令人将他抱走。自己来审问蕙娘,“你不但上回过来不说,还和老人家打了招呼,一点口风没露。就这么想让我安心养伤?”

    “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家里能查的也都查过了,的确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对其余不知情的人来说,顶多是多一个不解之谜而已。我们自己心里清楚,这是那伙人给的警告,那也就够了。”蕙娘道,“那人头若是送给你的,倒可能还蕴含了别的意思,你去看过了,看出什么来没有?”

    “那是毛三郎的人头――”权仲白沉吟着说,“当时在雪地里,我最后一个翻检的就是他。当时天色暗,我和他也就是几年前混乱中匆匆几面,一时没想起来,养病时琢磨了好久,这才肯定是他。当时乘着混乱,他还想刺我一刀来着,只是爆炸气浪过来,我才看见他的动作,他就被冲到远处去了。”

    这个威吓,显然使权神医满是心事,他眉头紧蹙,慢慢地道,“只是他当时飞走的方向我看见了,那里距离爆炸中心已经很远,他未必会被炸死。事后他们在当地搜索,也没见血迹残肢,我还以为他是跑了呢。没想到人头却出现在院子里,这又是哪个意思……我倒有点不明白了。”

    仔细推算事发当日的时间线,凌晨天还没亮时,权仲白在密云引发这场事故,因事发地在山坳之中,天黑路远,消息可能是到了当晚才传回京里,而仅仅差了一日一夜,毛三郎的人头就出现在立雪院中。可见这帮派在过去的十二时辰里,不但已经知道马车出事,查清了权仲白牵涉其中,并且还能巧做安排,将人头送进国公府里。其能耐、其动机,都令人费解,权仲白和蕙娘对视了一眼,蕙娘低声道,“爹很有可能也是知道他们存在的……他说,这事儿他帮你给平了。”

    便将自己和良国公的一番对话,毫无保留地交待出来,权仲白听得也是眉头直皱,却并未和蕙娘担心的一样,要拂袖而起,去找父亲问个清楚――他是听得心事重重,可却半点都不吃惊。

    蕙娘看在眼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测,她并不说话,只擎着一双眼,望住权仲白不讲话了。

    权仲白倒也没有故作神秘的意思,他本身不惯作伪,会作出此等表现,自然也料得到妻子的反应,先不多提,无非是顾忌人多口杂,吃过晚饭又和歪哥玩了一会,等两人洗漱了**夜话时,便向蕙娘解释。“这个帮会,从前应该是支持大皇子的……我们权家和他们有一定的来往,倒也不足为奇。我一直疑心,当年我去西域找药的时候,跟从的护卫里,就有这帮会的人。我们在西域虽然屡遭奇险,但始终没有被北戎势力大举追杀,背后也许就存在着他们双方的利益交换。爹起码是要向他们表明态度,把权家给摘出去的。”

    权仲白再怎么不情愿,他身上也是打着权家的烙印。**为权贵服务之余,自然也有许多便利,比如这件事,国公爷就是再恼怒,也都会给儿子擦屁股的。蕙娘就是想不明白,“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每天似乎也就是和一群清客唱和诗歌,叫叫堂会,宴请些老亲老友们,过着逍遥的日子,可私底下怎么就这么心明眼亮。说了何家的亲事,这我不吃惊,何家有意往杨家靠拢那是大事,眉来眼去的时候,肯定不会叫我们知道的。甚至连密云的事,他能闹明白,这也不是没有解释。肯定是对方软硬兼施,一边恐吓一边就上门来问问情况。我就是搞不懂,怎么他连你在我们家养伤都一清二楚……我可是没露一点口风,难道祖父现在办事,也没有从前那样牢靠了?”

    “进进出出,从封家搬迁到焦家,动用的都不止阁老府的人马。”权仲白倒不太吃惊,“就是老爷子手底下的人没有任何问题,燕云卫那都难保干净,尤其这又是我的事,爹和燕云卫多年合作了围追堵截我,有点交情也很正常。你别风声鹤唳,把什么事都想出重重玄机了。”

    到底是儿子,老子神通如何,他知道得肯定比蕙娘清楚。蕙娘经他这么一解释,多少也放下心来,她叹息道,“迷呜重啊……要先把水给澄清了,简直是比登天还难。这案子,我看短期内是不能查了,要查,也等我寻访两个高手回来坐镇,起码先把歪哥护住再说。”

    有了儿子,固然给蕙娘添了筹码,给权仲白添了后代,可在更多时候,歪哥也成了两夫妻大步前行的阻碍。权仲白面色数变,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无奈地道,“你说得是,他们既然会拿歪哥来恫吓我们,可见也的确是被惹恼……反正要寻的东西也到手了,我有的是办法把他们查个水落石出,这件事,先不急于一时吧。”

    “年后朝廷就要有大变动,水已经够浑了,你还往里搅和,恐怕掀起的风浪,那就太大了。”蕙娘幽幽地道,“这还都没算宫里呢……两年多孝期,已经过了一多半,皇后病情见好,要是孙侯能够回来,少不得又有一番腥风血雨。就是现在,孙家也已经很着急了。皇上越来越看重、提拔牛家,前些天还有风声,年后,牛德宝也要封爵了……”

    牛德宝是镇远侯牛德玉的亲弟弟,如果他得到封爵,那牛家可真是了不得,一门两爵,在大秦可真是独一份儿。这在孙家来看,岂不正是给皇次子培养羽翼吗?而与此同时,抛开杨家、许家、卫家这样拐了弯的亲戚,孙家唯一最出息的孙侯,可是常年在外,一直都没有消息……

    就在这当口,焦阁老偏又病了!打从正月初三开始,每日里就是不思饮食,皇上派去的两个太医请的脉,都说是年老气衰,自然所致,并无半点病症。等到正月十三,勉强办完了小孙女的婚事,这衙门还没开印,皇上还没上朝呢,焦阁老已经起不来床了。就连王光进被提拔进京的调令,都没能令他缓过劲来。

    从正月二十开始,他孙女婿权仲白权神医,到他的徒子徒孙们从全国各地紧急选送来的当地名医,以及皇上派来的老御医,三四十名医生全都云集焦家,轮番给老太爷把脉,却是无人能挽回老太爷的病势:他这病,单纯就是老病。人老体虚,到了自然过身的时候,茶饭不思、日渐衰弱,也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以他老人家的年纪来说,这还算是白喜,连悲哀都不必悲哀,八十多岁,实在也是活够本了……

    按大秦惯例,这诊出病势几乎无可挽回之后,焦阁老就上了告老疏:到了年纪就该告老,大秦一百多年,还没有哪个首辅是在任上终老的。现在他已经无法视事,而谁知道至寿终正寝,还要拖上多久?国事却是一天都拖不得的,首辅重任,可容不下尸位素餐之徒。

    胳膊拧不过大腿,人意难以胜天,守旧派虽遭受重击,本来的大好局势,硬是被老爷子给病出了喘息之机,可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更紧密地往老爷子指定的继承人王光进身边靠拢。除了那些多年来常来常往,交情深厚的学生,以及日夜守护在老太爷身边的孙女婿权神医之外,焦家终于是渐渐地冷清了下来。

    皇上原执意不许焦阁老致仕,并一再加以殊恩,以珍贵药材见赐,但奈何焦阁老病势沉重,进了二月,连蕙娘都搬回焦家伺候老人家,才刚新婚没有多久的王辰夫妻,也奉父亲之命进焦家常驻。对外人来说,这又是一个沉重的信息:看来,老人家可能是挺不过这一关了。

    命都要没了,再高的威望又有何用……就在京察前夕,皇上终于准奏致仕,以太师封赠焦阁老,并体其家情,御赐宅邸田土,令焦阁老在京中养老,不必回原籍居住,又以焦阁老为国有功,追封其子焦奇为大中大夫等等,一应封赏不及备载,种种殊恩亦难以细数。总之,这个从十年前就年年嚷致仕的老首辅,在生命的尽头,终于是如愿以偿,卸下了这个代表了无尽权力与无尽责任的头衔。

    因焦阁老不必回乡,也就没有饯别,又因为老人家病情沉重已难见客,他的徒子徒孙们除了侍疾以外,上焦家来似乎也没有别事可做。可老人家都已经是这副德行了,据说连谥号都已经拟好――就是伺候得再好,老人家还能记住你、提拔你吗?就算老人家日后缓过来了,可京察就在眼前,有些好处,现在捞不着,可就一辈子都捞不着了……从老人家起病到致仕,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可焦家已是俨然变了天地。就是正月里,来拜年的车马,还能堵出一整条胡同呢,现在,除了权家、王家的车辆之外,一整天再不会有第三辆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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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跪在地上,虔诚而庄重地给祖母牌位行了礼,又再默祷片刻,这才站起身来,将手中余下的这支香,□了锃亮的铜香炉里。

    “您还想给谁上香,我来替您上。”她一边擦手一边说,“这才下床没有几日,您可不能任性,没听见仲白说吗,跪下起来,一起猛了就容易头晕……”

    权仲白、王辰、文娘三个小辈,都站在老太爷身边,虽然口中不提,可面上认同之色,却是不言而喻。老太爷环视孙女、孙女婿,见几人气氛熙和,显然关系融洽,尤其文娘站在王辰身边,面上隐带红晕,喜乐安详之意,自然散发出来,他不禁欣然一笑,从善如流,“好好好,现在这个家里,我说了不算啊,孙女儿们、孙女婿们说了算!”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给母亲、妻子牌位鞠躬上了一炷香,这才在蕙娘和文娘的搀扶下出了小书房,在一暖房的青葱绿意中缓缓徜徉:今年暖得晚,二月里,花还只能开在暖房,花月山房的桃花是一朵都没有开。也就是这几天里,日头才渐渐地暖将起来。

    “人情冷暖,真是所言不假。”即使是老人家,都不禁有所感慨。“才只是去年腊月里,还有人送了南边的梅花来。现在百花齐放时,群芳荟萃的,却不是我老头子这里,而是杨家的后花园喽。”

    才这么说了一句,他嘿嘿一笑,又欣然道,“不过,我也有许多年没有闲情逸致,能够同孙女儿们在一处赏花啦。”

    他撵王辰、文娘,“你们小夫妻,才成亲没有多久,不要老在我身边伺候,这院子里处处都是奇花异草,不去寻芳探蜜、惜取春光,更等何时?”

    这对小夫妻面色微红,王辰还要客气,“祖父说笑了――”

    文娘却殊为不客气,拉住王辰的衣袖,生拉硬拽地就把夫婿给拽走了。老太爷也不要权仲白和蕙娘搀扶,自己负手在院中踱步片晌,又问蕙娘,“最近一段日子,府里没有什么麻烦吧?”

    “有我们在家,还有谁不长眼?”蕙娘轻描淡写地道,“就有些势利眼的小官儿,想要兴风作浪的。王尚书出面,也早都给打发走了。”

    就算退下来了,就算人丁稀少,可有王家、权家照看,也没有谁敢和这两家为难的。老太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光进是要比冬熊懂事一些。”

    这还是老人家得到消息以后,第一次提到何冬熊的名字……蕙娘看了看权仲白,见他面色木然,似乎根本就不懂老太爷言下之意,她不禁白了权仲白一眼,才轻声道,“良禽择木而栖,他是有雄心的人,改换门庭,也是很自然的事,您不必往心里去。”

    “我何必往心里去?”老太爷柔和地说,“傻妮子,何家家教如此,多添这门亲家,对你来说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对这个没过门的弟媳妇,你可要拿出自己的章程来。”

    话点得这么明,权仲白就是想装糊涂都不能了,蕙娘立刻感到他的眼神对准了自己的侧脸,好似两个小火把,灼灼地烤着她的脸颊。

    以权神医的作风,会秉持什么态度,几乎是不问可知。蕙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等婚礼过后,我想和仲白回冲粹园住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呼,好久没双更,还真有点吃力

    老人出局,新人要入局了,莲娘这丫头的戏份要来啦。

120、烦恼

    120、烦恼

    何总督难得回京述职,又是走马江南,他肯定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很多忠心要表。最起码对江南现存的几大问题,要拿出自己的一套来,如若只是去江南任上熬资历拍水花的,以皇上的作风,只怕这个江南总督,也是做不久的。

    也因此,在二月这场轰轰烈烈的京察风暴中,原本常年访客稀少的何府一下就热闹了起来。派去何家请安的婆子回来给蕙娘描述,“不止是杨派想和他套近乎,连咱们焦派好些元老名宿,似乎都暗暗地瞅着他们家呢。现在是人心浮动,他们家倒是比王家要热闹得多了。”

    因何总督这番上任江南,是预备把儿女一道带过去的。除了他已经中举,正在读书备考的大儿子何芝生之外,次子何云生,几个被送回京城给正太太养活的庶女,都要跟着老爷一道下江南去,和在他身边养活的那些庶子并姨太太们会合。为免山长水远,发嫁不便,新娘子在路上受苦。叔墨和莲娘的婚期定得很近,等蕙娘伺候完老爷子,三月中回归权家的时候,何家已经派人把嫁妆都送来了,权夫人领着她那些丫头,比往常少费了不少心机,就已经将婚事处处都预备妥当。蕙娘在与不在,倒是都不着紧了。

    权夫人对她手底下那些各有神通的丫头们也是赞不绝口,听说蕙娘想回冲粹园住一段日子,她没有表态,倒是先玩笑一样地说。“你人回去了不要紧,这伙可人的小丫头们可得留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我再费力巴哈地和那些刁钻老婆子打交道,我可受不住这份罪。”

    说是过了年,前院有差事要交给蕙娘来做,可从正月里老太爷病了,这话就没再听长辈们提起。当然,那也是因为焦家人口少,肯定得先让蕙娘回家服侍老人家,可现在老人家的病也‘好’了,权夫人却还一句话都没有。良国公就更别指望了,权家前院那个小花园里,从正月到现在就没有断过堂会,权四叔去年写了好些新本子,不是麒麟班、春合班,就是凤凰仪、吉庆班在唱,还有权家自己的家班……良国公也是乐不思蜀,蕙娘都有一个多月没和公公照过面了。

    她倒是经常听说权季青的消息,现在权季青也算是挺威风的了,掌管了家里在京城的几处生意不说,前院凡有什么事,都安排他去操办。这还不算,听说良国公和老亲老友们叙旧颂春的时候,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这还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权叔墨都说上亲了,长辈们肯定在给他寻访婚事呢不是?权叔墨说了何莲娘,权季青要说个秦家的闺女那也不错,秦尚书这几个月肯定也是要入阁的,阁老的小女儿,财势都有了,而且秦家人口多、亲戚多,和杨家、许家又是姻亲,怎么都比她一个致仕首辅的孙女有底气不是?府内已经悄悄地有了流言,权夫人最近正相看着秦尚书家的女儿呢,若这不成,还有通奉大夫郑家的闺女……

    官场上的事,从来都是人走茶凉,要把权夫人想得恶心一点,她现在是顺水推舟,把蕙娘往冲粹园撵了不说,还想夺走她使唤得最好的管事班子们。这些丫头要都不听蕙娘使唤,她在权家,可不是立刻就孤立无援,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蕙娘一般都把人往好处想的,她笑着说,“娘体贴我,舍得放我回冲粹园歇息几个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雄黄、石墨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之外,别的丫头们,您看上了谁,就只管挑吧。”

    权夫人倒也没有过分,就是留下了几个分管具体家务的丫鬟,绿松、石英和孔雀三个心腹,她自然不会要走。正好三月、四月权仲白都忙,蕙娘除了偶然帮着权夫人预备权叔墨的婚事以外,余下有点时间,也就是进宫走走,陪着婷娘说说话之余,也给后宫几个主位问好请安。

    有权仲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妃嫔们,就算会对任何人不客气,也都不会对她不客气。从孙皇后到牛淑妃、杨宁妃、牛贤嫔,谁见了蕙娘都是一张笑脸,谁都乐于拉拢她进自己宫室里坐坐。连瑞婷都跟着沾光,虽至今不过承宠一次、两次,可在这最是逢高踩低的后宫中,她的日子过得也还算舒服。起码不会有人无端克扣了她的份例,分下来的绸缎水粉,也还足堪使用。

    进宫次数多了,两位年轻**自然而然也就亲昵了起来,婷娘偶然提起后宫中的争斗,字句不多,可真是句句见血,“就是上个月,王美人因为在牛娘娘经过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竟未跪礼,转眼就被挪到景麒阁后头去了,说是屋子漏雨翻修,修好了就叫回来。可这什么时候修好,那就真是说不清了。”

    虽说后宫中有两个牛娘娘,可行事这么高调的,也就只有牛淑妃娘娘了。蕙娘不免叹了口气,“皇后娘娘现在是无心收拾她,不然,这件事也真是两头都不落好。”

    “皇后娘娘哪有这个心思……”到底是在宫中居住,又有一定的脸面,有些事,婷娘硬是知道得比外头人清楚。“二哥这两年来,凡是进宫就一定要到东宫去扶脉开药,坤宁宫也没有少跑。我们底下人都猜呢,肯定是从前那事儿,让东宫亏了身子……好在年纪还小,这两年,娘娘把他就拴在身边,到底还是将养回来了。可身子好,又有什么用,出阁读书都有多久了,和皇次子比,还是……”

    也不知什么时候立的规矩,皇子从三四岁起,一般是宫中自行预备的那些知书达礼的太监中人教着认字,半学半玩,到了七八岁才正式进御书房学习,当然,那些有想法,为将来夺嫡立嗣站队大潮做准备的人家,也不会等到必须作出抉择的那一天,才着急上火地打探太子的消息。老太爷是年纪实在太大了,对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不然,也肯定会过问太子的表现的。蕙娘只知道太子在读书认字上,也就是中人之姿,甚至连天性聪颖都说不得,但却并不知道皇次子在这事上的表现,“才刚五岁的娃娃,他哥哥今年可都十一二岁了……”

    “就因为才刚五岁,所以才显眼出奇。正给他讲孝经呢,说了半个月,已经倒背如流。皇上都考不倒,皇上一高兴,让说论语,一个晚上的工夫,就背得了十篇,要问意思,也能囫囵说个所以然了。”婷娘备细告诉蕙娘,“我在杨娘娘宫里做客,杨娘娘还说,她们家的皇三子,就少那么几个月,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

    蕙娘撑着下巴,不免微微笑,“牛娘娘这个人,也真是我行我素,很有自己的风格。”

    牛淑妃的确一向是活得很简单,也就是因为她的简单,反而有点无懈可击的意思了。婷娘说,“牛娘娘最近很关照我,今年春天由她分来的绸缎,确实是比别的姐妹们都要更好。”

    她走到炕边,开了柜子,扯出一截布料来给蕙娘看。

    后宫宫禁森严,没有当权者的配合,要给宫中人送点东西,并不容易。这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似牛淑妃、牛太后,好像可以把一个大活人送进宫中藏上许久,可很多并不当红的妃嫔,别看父兄在宫外也是封疆大吏,可她们自己的吃穿用度,比在娘家时一个丫鬟所享用的还不如,也是常有的事。婷娘手里扯着的这匹古香缎,确实是好,花色新料子好,连蕙娘都挑不出太多毛病来,按说这都不该是美人分得的份例,这种品次,就是分给嫔位、妃位们都不亏心的。

    “淑妃娘娘还说。”婷娘又道,“家里也是多方打探过了,总觉得我们家和孙家,来往也不是很频密,我们家又没有承孙家的情,二哥宅心仁厚,一片丹心是向着国朝,真是令人钦佩,可也要善自保养为好,这次次进宫都上坤宁宫打转,别说她,就是皇上知道了,心里恐怕也不是没有想法。”

    她不禁浅浅一笑,怡然又道,“牛家人也是别出心裁了,从来这种事,都只有宫外的娘家走权家路子的,也不知怎么,她们却让娘娘和我打招呼。”

    蕙娘却是心底雪亮:权家规矩,媳妇不大出门应酬,牛家人就是想和她接触都找不到机会。他们很可能是已经摸透了权仲白和权家上层的矛盾,明知权仲白帮助孙家,和本家无关,因此是直接让婷娘传话,把功夫做到了她身上,想请她出面,让权仲白袖手旁观,以便给牛家让出道来,一举扳倒孙家。

    也是,随着孙侯迟迟不归,恐怕本来没有想法,都要多出想法了,更别说牛淑妃上辈子烧高香,还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牛娘娘也就说这么多了?”她问婷娘,“别的事,竟没有多提?”

    婷娘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蕙娘自己明白她的意思,随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娘娘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只有要求,没有报酬……牛家的作风,还是这么硬,这已经不是交换了,却是大有胁迫的意思,若权仲白不从命,牛家接下来,可能要在他身上找点事儿了。

    蕙娘想想也觉得好笑,“唉,你瞧这事儿闹的。”

    见婷娘大有担心之意,似乎又要表币心,她忙道,“不必多说,这话,我肯定给带到。可你二哥做事,从来都是自把自为,听不听得进去,可不好说。我虽有心助你,可在这件事上,却也不敢打包票的。”

    婷娘欣然道,“**子有这份心就好了,别的事,我自然有法子应付。”

    她又握住蕙娘胳膊,坦然道,“二哥对我似乎有些成见,虽然时常可以入宫,但到我这里来的次数也并不太多。**子能把我这意思,向二哥说说那就好了。我也不图二哥帮我什么,只是在这宫里,人和人间从来都没有一个真心的笑,只盼着能多和人说说话,也算是解解寂寞吧。”

    蕙娘还能说什么?只好也承诺,“一定和你二哥说起。其实他也不是对你有成见,一来是忙,二来多往你这里走动,犯忌讳……”

    从宫中回来,还没歇够腿呢,宜春票号又派了小少爷来给她请安――乔门冬大爷的幼子,今年才七八岁,往后打算在京里常住,主要是贪图京城文风鼎盛,方便小少爷吸纳新学。小少爷被一个健壮的乳母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给她请过安,心腹管事就凑上来了,“其实,是有事想托您说说情。都说这杨家善榆大少爷的算学之术,虽是天下第一,可究其根本,还是从江西李国兰先生那里学的本事。杨少爷现在繁忙得很,况且也没听说有收徒的意思,倒是李先生在京郊白云观中养身,听闻膝下是有三五个徒儿的,能否请二少爷同杨先生打个招呼,将我们家小少爷转介到李先生门下……”

    这样的小忙,当然是要帮的,蕙娘欣然答应,又关怀、过问了乔小少爷在京城落脚的琐事,双方谈了片刻,那管事又给她打眼色,并奉上乔大爷一封书信,乘着蕙娘看信的当口,他在一边毕恭毕敬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自从年后,盛源的人和疯了一样,千方百计地给找麻烦。尤其就在苏州,双方已经是打了几个来回,咱们是仗着老字号的名誉,以及和当地府太爷的交情,这才勉强给顶了下来。可您也知道,苏州是总督大人的辕门所在,也是宜春号在南边的根本重地……”

    余下的意思,还用多说吗?何冬熊在老太爷处遇冷,如今转投杨门,对宜春号未必还有什么好脸色。乔门冬一个是未雨绸缪,为将来着急,还有一个,也有冲蕙娘发脾气的意思:当时让你给杨家分几股,你不肯,现在麻烦来了,可老太爷却偏又下了台,这会有了问题,那就你来处理吧。

    “盛源号的动作真这么大?”蕙娘有点吃惊,“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这话若当真,我可要直接去找王大爷说话的。”

    “王大爷,王大爷那恐怕也顶不得真,他毕竟不是盛源号的股东……”那管事的轻声嘀咕,“小的听大爷说,王尚书要是想管,那盛源号根本都不会那么凶……”

    这话也是言之成理,王光进这一遭争输了吴家,最终只得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虽然也是高位,但和‘天官’吏部尚书相比,又有一定区别,他自己还需要盛源号的全力支持,有些事上才能和王家一争。恐怕也是巴不得盛源号的规模再扩大一点,他的钱袋子再鼓一点,事情没闹得太难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一推三二五了……

    蕙娘沉思了片刻,这才解颐一笑,欣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不拿出证据,让我怎么说呢?还是让大爷来京一趟吧……牛家那里,也要打打招呼,一年那么多银子往里塞,怎么也得见点成效不是?拿人钱财□,该出头的时候,还是不能软。”

    得此一言,那管事的自然精神大振,当下和蕙娘又密议片刻,商定等权家行过三房婚礼,诸事收歇时,乔门冬同李管事都会一同进京,和蕙娘共商日后宜春号发展的方向。

    家里、宫里、商号里,大事小事,真是无日无之,好在除了宜春号之外,焦家其余生意,大本营都在京城附近,尚且还无人敢冒犯阁老两位亲家的威风,当然清蕙自己的那点陪房就更不用说了。这边递话那边打招呼,得了闲还要和权夫人、太夫人打打机锋,进了五月,歪哥办了周岁宴,权叔墨也娶了何莲娘,婚礼自然操办得热闹体面,这都是闲话无需多提。等婚后行了三朝礼,何总督拖家带口下江南去了,这边何莲娘换了新娘华服,挽着蕙娘的胳膊,唧唧呱呱地打探起权家长辈们的爱好……蕙娘终于可以回冲粹园去歇一歇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终于是失去了祖父的荫庇,要开始直面明刀暗箭,还要为人挡枪啦……唉,宜春号也不容易,当时想吸纳新股东,的确是有理由的。

    今晚一更,明晚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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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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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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