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融冰
牛贵妃如今身份不同从前,性子自然是越来越娇嫩,要想同从前一样,三言两语便把她哄得回转了,自然有些天真。不过没了吴兴嘉在旁,她也没什么损招儿来对付蕙娘——再怎么样,蕙娘身份摆在那里,官府参股大商家,那就是从宜春号做起的。单靠这份香火情分,人家一个不高兴,可以直接和皇上告刁状呢,更别说如今宣乐侯虽然年纪大了,但皇上反而越发看重,时常请进宫中说话……若因为权仲白不受官职,也不承爵位,便把她当作一般命妇给揉搓,真正吃亏的,终究还是牛妃自己。
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贵妃奈何不了蕙娘,甚至也不能把婷娘怎样,她只有远着她们。就蕙娘知道的消息,婷娘现在是知趣不出来走动了,牛贵妃也就当她不存在,只是逢年过节寻些错处训斥一顿,不让她在人前现身罢了,至于蕙娘,三番二次入宫请见,牛贵妃都托词自己身上不好,在床上躺着不得起身相见。看来,她也是铁了心,绝不肯把婷娘带到静宜园里去了。
蕙娘倒并不大气馁,眼看十余日内接连请见三次,牛贵妃都不肯出来,她也就不进宫去逼迫贵妃娘娘了——免得躺多了真生出病来,反而是她的罪过。因云管事又外出去了,待他回来,蕙娘便命人去把云管事请进院中,两人说了一会话,云管事便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往后我若出去了,这样的事情,少夫人便只管交待给甘草吧。他虽是慢性子,但万幸办事还妥当,不会给少夫人添麻烦的。”
因蕙娘毕竟是女子,总要避嫌,不可能动不动和云管事关门密议,所以他话说得也比较委婉,言下之意,蕙娘自然是心领神会了。这甘草也是权家外围比较得用的管事了,他年岁大,今年总有快四十,平时都和云管事一样,只受良国公的差使。想来,应该也是鸾台会比较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她笑着道,“也好,最近管事理账忙,便让甘草来给我打打下手吧。”
云管事会意地冲她一点头——蕙娘这是在催账簿呢,“最近忙,也没怎么好生做事,待过上半个月有了空闲,再来给您请安。”
两人谈定了便各自行事,过了几天,甘草果然来给她请安,奉上一封书信,随指一个借口给蕙娘看了,蕙娘翻了几页,便不禁笑道,“唉,怪道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一百多年了,就算是再小心教导,都难免养出不成器的子弟来。”
她打发甘草,“行啦,你下去吧,日后有什么事,我再喊你。”
众人听了,还以为是权家又有远房亲戚写信来打秋风,也都并不着意——毕竟家大业大,这样的事儿一年怕不有几十桩?蕙娘也就是看了一遍,略作思索,便懒得再看,第二日叫来宜春号京城分号的管事吩咐了几句便罢了。
宜春号的股权,转到蕙娘手上已有五年了,她虽然平时不管具体琐事,有些商界策略问到头上,也都叫人到乔家三兄弟或是李总柜那里去请教。但随着时日推移,她在宜春号内权威倒是日深,尤其是京城分号诸人,对蕙娘更是敬畏有加。她难得有事交待下来,这些人哪敢不用心做的?不过三数日工夫,昂国公府上忽然打发人送了一宗银子来给蕙娘,众人深以为异,蕙娘却并不吃惊,她又候了有两三天,眼看立夏将至,皇上随时可能动身前往静宜园时,才终于又一次进宫请安。
这一次,牛贵妃玉体终于大安,还很给蕙娘面子,在正殿见她。
既然是赔罪来的,便别想有什么特别的礼遇了,外命妇见到皇贵妃,除非辈分崇高,否则都要行跪拜大礼。牛贵妃端坐在上,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受了蕙娘的礼,见她被人搀扶起身,垂手在下头站着,活像个下人的神态——不免便多看了几眼,方才慢慢地笑道,“少夫人好广的人脉——赐座吧。”
蕙娘这才能在牛贵妃下首得了一个绣墩——虽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但好在她的脊背挺得够直,唇边的笑意也还是那样自然亲切,牛贵妃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几分窝火,她的语气又淡了一点儿,自己低头用茶,竟是没有开腔的意思。
蕙娘自然也不动情绪,她先笑着问候牛贵妃,“许多日不见娘娘,听闻娘娘玉体欠安,我们心里也是着急呢。最近您刚升了品级,手头事情,肯定变多了,且不说这殿中的陈设摆饰要换了,衣物首饰也得全换一批新的……就是后宫中这样多的人口,忽然间什么事情都要来问娘娘,要您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也难怪娘娘一时间忙不过来了。”
总领六宫事务——这六宫事务,也不是这么好统领的,不论后宫争斗如何激烈,只要是有品级的后妃,皇贵妃就得确保她们能得到恰当的供应,不能少了不能多了。光是这一碗水端平,让外人挑不出差错的工夫,便非牛贵妃的脑子能够轻易应付,虽有太后在背后看顾,但她要养出自己的贤名来,下的苦功也不能少了。这一阵子,她说不辛苦、不繁忙也是假的。
但这忙,终究是忙得开心、忙得情愿,蕙娘这一番道恼,道进了牛贵妃的心里,她情不自禁地便道,“可不是忙得团团乱转——这忙得,累心!”
话匣子一打开,要再收住,便显得过分着迹了,牛贵妃虽然立刻就回过神来,显得有几分讪讪然,但到底还是没好意思摆脸色给蕙娘看,蕙娘便紧跟着笑道,“可不是这话呢,就是我管个家吧,一天大小几百件事,也还有顾此失彼,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儿呢。这不是,许是什么时候做得不对,冒犯了娘娘,我却还被蒙在鼓里——好容易托了人情,才能见到娘娘的面,请娘娘给我句明白话,让我要死,也做个明白鬼呢。”
这指的就是婷娘的事了,别看牛贵妃为了这事,已经足足生了有大几个月的气,两人却也是直到现在才把事情放到台面上来说。蕙娘面上的迷惑与委屈,看着也是十足成色。牛贵妃看在眼里,不由就添了三分气,她哼道,“我也不论你们是怎么请动李夫人的,倒是拿捏得巧,可别的事,得卖李夫人一个面子,我却没那么好性子,垫在踹窝子底下帮着人往上爬!今日少夫人也说了有几句话了,你不是进宫来给太后、太妃请安的么?老人家休息得早,再不过去,只怕是见不到了!”
如何请动李夫人,倒也不必多说了,鸾台会在京城经营多年,暗线势力多强,昂国公府里的那些糟烂污,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目?百年公侯人家,毕竟谁也不能做到子孙个个清白。比如李夫人颇为疼爱的一个小孙子,刚被家塾里刁钻的借读子弟,勾引过出去赌了几次。先赢后输,欠了不大不小一百多两银子,正被人催逼着偷家里东西偷当换钱,就正在困境之中,蕙娘越发连心思都不用,令宜春号管事出面,把事给平了,再好意告诉昂国公府一声。李夫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在牛贵妃跟前,为蕙娘说了情。
别人的面子,牛贵妃可以不卖,但李夫人刚刚为她说了几句话,这份好感,可是得来不易,用她一个族妹并一个官职这才换来。牛贵妃拿不出什么得体的理由,抹得开面子么?只是她性子毕竟倔强,话赶话一说,竟要端茶送客,蕙娘忙道,“娘娘若是看在娘家弟媳的份上,要为了吴家那兴嘉妹子来踩我几脚,我也没什么好分辨的。可听娘娘意思,倒像是我害了娘娘在先,这我就真不解是什么意思了。”
见牛贵妃神色微动,她忙冲贵妃使了几个眼色,口中曼声道,“思来想去,也就是去年娘娘礼佛时,我慢待了您……可——”
牛贵妃面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茶碗,四周环伺的太监宫人们,顿时悄无声息鱼贯而出,至于贵妃本人,也不招呼蕙娘,自己一拎凤裙,起身就进了里间。蕙娘只好做小可怜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慢待,倒不是你慢待。”牛贵妃说话也直爽,“我毕竟有些身份!为了一个僧人,眼巴巴跑到潭柘寺去,也不算是没有诚心吧?一个山野狂僧,竟敢如此敷衍本宫,论罪那是当诛的!你们权家既然懂得牵线搭桥,难道就只做了我这里的工夫,连个什么妙善都约束不了么?”
说实话,牛贵妃对权家态度丕变,主要还是因为权仲白去了江南,已经没有她最需要的信息了,而权家的强硬态度,又令她觉得即使继续争取权仲白,机会也不会太大。别的事,那也都是细枝末节,婷娘就是忽然间变作妲己在世,宫中的美人还能少了去了?至于利用她、戏耍她之语,那多半是受了吴兴嘉的蛊惑而已。现在少了吴兴嘉在旁说话,牛贵妃自己想想,怕也看不透权家人在里头起到的作用。
这样的人,拿捏她的心思,不比拿捏歪哥困难多少。只要见了面,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蕙娘自然有种种神态和言语,分辨说妙善真是权仲白的至交好友,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恃才傲物、蔑视富贵王侯。当时为了把他请来见贵妃一面,权家已经是花费了若干力气,却不想当时权仲白已经不在,权家人对大师也很陌生,无意间得罪了大师,大师心中暗恼,于是有了潭柘寺里避而不见的一幕。因贵妃当时并未生气,只是在吴兴嘉同她亲近起来以后,才开始远着权家,他们当时又忙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若干时光,如今只好又花费了无数力气,才把云游天下行踪不定的妙善大师寻到,又许了无数的大愿,这才把他特地从外地请动了回来,当面向贵妃解释赔罪等等。
以她口才,牛贵妃自然是听得将信将疑,思忖了片刻,面色却还仍有不豫,只低头吃茶,并不言语,过了一刻,方才轻轻地道,“你那个对头,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什么妙善,不过是把我骗出宫中的借口,为的就是让你们家那个族女变得美些——”
见蕙娘神色诧异,她口中不禁一顿,好似更为动摇了,语气反而渐渐强硬,“不然,就有那么巧的事?她头回出宫就病了,这一病就病得那么好?”
“敢问娘娘,”蕙娘有点冤屈了,“族妹生病,这倒是有的,听说是得了痢疾,人都拉脱形了。虽说挂心,但限于规矩也不能亲自前去探视,只好送些药材过去,也不知道到不到得了她跟前。可这病怎么还能病出好来了,我却实在是一点都不知道。原还以为是她哪里得罪了娘娘,请娘娘开恩,让我和她见上一面,亲自问问她呢——自从去年潭柘寺里打了个照面,再没见过,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说什么私话了……”
被蕙娘这么一说,牛贵妃倒真是吃了一惊,再回头想想:宫禁森严,又岂是因为权美人在外就能例外?潭柘寺里也自有人看守,不是谁说见就能见到的。再说,权美人一回宫就被她压入冷宫,说不定真是根本就没见到娘家人一面。深宫内外,又很难传递消息,权神医也许是为了避嫌,从不和权美人接触,权家人说不准是真的全然无辜,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自己。只好搜索枯肠,这才想到了妙善大师那一茬。
这件事,说真的其实倒是怪不到权家人头上,他们当时所承诺的,也只是牵线搭桥而已。丑话更是说到前头,妙善为人桀骜不驯,并不是权家的哈巴狗儿。也是自己当时太焦急,一门心思就凑上去了……
牛贵妃这回是真有些讪然了,却又硬挺着不便表示出来,焦氏还要请她拨冗出宫上香,见妙善一面,她却哪还好意思再提这事儿,忙推说没空,把这事儿给含糊过去了。好在焦氏人也识趣,见她慌乱,便起身告辞出去,也不再提前事,倒是给牛贵妃从容思忖的时间。
牛贵妃这人有个优点,虽然跋扈,却还算听教听话。这件事她自己拿不得准,便索性到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宫里,自然有积年得用的老太监、老宫人为她办事,几日间,便有几个太监去同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勾搭,闻知妙善大师的确是性情孤高,平时和权神医也是惺惺相惜,只是他好动成性,两人聚在一起时间倒是不多等等。又听说当时请来的大夫,乃是潭柘山一带的名医,在当地已有多年名声等等,便在大慈恩寺布施了许多银钱,好歹见了妙善大师一面,这才回去同太后回话。
太后因着此事,倒是好生教导了牛贵妃一番,牛贵妃吃了排头,虽然还有义气,没把吴兴嘉带出来,但心里自然郁郁不乐。又过了几天,蕙娘托她跟前的大太监,献了一对极尽巧思的金镶猫儿眼楼台人物步摇,牛贵妃倒没客气,竟大方收了。又过了数日,蕙娘递牌子请见贵妃时,她派人在宫门候着,直接把她领到了婷娘居住的露华宫里。
212、巧遇
对婷娘的容貌,蕙娘也不是没有过猜测的。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婷娘本人的变化自然也是功不可没,虽说狼上也明白,婷娘不可能忽然间脱胎换骨,变作了天仙化人,但初打眼一看,蕙娘还是有点失望:她自己是丽质天生,打小也见惯了美人。婷娘消瘦以后,是出挑了不少,但怎么也不到能同杨宁妃、牛贤嫔等人相较的步数,按她来看,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但再细看几眼,便觉出味道来了——婷娘原本生得圆润,看着很有几分富态,如今虽然瘦了下来,但也许是因为未施脂粉,看着也并不惊艳,还是容长的鹅蛋脸儿,一双眼笑意盈盈,神色矜持而亲切,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得宜。这份美貌不像是宁妃、贤嫔,太过抢眼,倒有几分从前皇后娘娘的味道,是走大方娴静一条路子的。
若这样想,再看婷娘时,就觉得她的确和皇后生得是有几分相似,蕙娘也理解牛贵妃为什么不喜欢她了。任是谁人,刚送走了大敌,也不会喜欢又来一个生得差不多的女人争宠。
这半年多以来,婷娘处境自然并不太好,本来在宫中的那几分体面,估计也都被牛贵妃的态度给作践完了。她还居住在露华宫的偏殿里,尽管原本在另一侧居住的白贵人,已经因为有宠有妊,出去独立分宫居住,如今她也算是露华宫内品级最高的妃嫔了。但宫中人是宁可让主殿空着,把白贵人原来住的偏殿也空在那里,就硬是不肯让婷娘换个住处。至于别的待遇,那还用说么?虽说屋内的陈设,还算得上体面,但蕙娘也还是能注意到,几个大件,那都是自己头回进宫见她时就看在眼里的老东西了。
但即使如此,婷娘还是显得一派云淡风轻,见到蕙娘,也没想着泪眼哭诉,更没想着催促娘家为她奔波,倒是为头前自己传讯的事忙不迭地道歉,“本不该这么不懂事的,家里自然是全心为我考虑,我还要特地传话出来,反而是见了外。”
她自己把话给挑破了,蕙娘也就并不客气,她笑着和婷娘在窗边坐下了,又看了看门边高高挑起的珠帘——宫中四处都有耳目,尤其婷娘和别的主位共居一宫,想要找个干净的地方说话都难。她索性就把帘子都挑起来,窗户也都打开,倒是敞亮得多,若有人靠近了,一眼便能瞧见。
不过,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够隐秘,很多话也不能往深了说,蕙娘话也说得含蓄。“家里自然是为你担心的,还道你是无意间得罪了娘娘,如今多方打听,才知道都是一盘误会。如今已是无事了,你只一心服侍娘娘,在宫中安稳度日便好。”
婷娘人在宫里,对一些□,知道得只有比蕙娘更清楚,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要起身给蕙娘行礼,“多承嫂嫂看顾了,家里人口虽多,但像嫂嫂这样肯照看小辈的人,却十分难得呢。”
“其实还是我连累了你,你不怪罪就好了。”蕙娘也是话中有话,“能进宫服侍,是你的福分,如今你也是因祸得福,人也清减了,看着更出挑了。想在皇上跟前露脸,那也是人之常情,只别着急,看缘分吧。”
两人相视一笑,都领会了彼此的态度,婷娘便同蕙娘说些宫中燕居琐事,零零碎碎曲折隐晦地,倒是把自己这多半年的生活给交待了一遍。
因有权家作为后盾,牛贵妃终究不能往死里作践她。不过是隔三差五便令人分派些极为难的活给婷娘做,有时让她帮着分发绸缎,给的却都是过时霉怀的布匹,反倒激起宫人们的抱怨,于是婷娘便又落了不是。这样她时常被牛贵妃派人训斥,按惯例,被训斥以后总要闭门思过几天,到后来婷娘也省得牛贵妃的用意,便索性也故意卖些无伤大雅的破绽,于是遂成了惯例。逢年过节之前,牛贵妃便来人找茬,她闭门思过,因此非但不能见到亲戚,连宫中女子一年间有数的几次,一定能见到帝王的机会,也都被错过了。
牛贵妃身份尊贵,只是看婷娘不顺而已,还没有真的往死里整她的意思,真正最难缠的,还是那些逢高踩低的底下人。婷娘入宫时身边是带了银票的,这一两年间量来也将用完,蕙娘这次过来,特地给兑了有厚厚的一沓小额银票,婷娘亦没客气,眼也不抬便开抽屉收了——果然抽屉里只有几个银角子,竟罕见金色。
“今日娘娘特地给我递了话,又赏了两件衣裳,”她同蕙娘说起来,就和说别人家的故事一样,“不然,颜色衣裳都要赏完了,他们送来的衣服,也不大能穿。”
宫中不受宠的妃嫔,日子泰半都是如此艰难,蕙娘也是听说得多了,并不如何怜悯婷娘,她心里还是更好奇鸾台会对婷娘的信心——从刚才接触到现在来看,除了瘦点儿,婷娘也没什么变化,手段更说不上多么高超,也就是背靠娘家艰难度日,只胜在一个淡然,却终究没能在此种局面中寻觅出一线生机来。也不知她在东北的表现究竟有多优异,才能令鸾台会中的东北派,勉强认可了这个计划。
不过,即使她已深知内情,也还是看不出婷娘的特异之处。她眼下表现出来的素养,在宫中做个一般妃嫔是够,要再想往上一步,恐怕就难了。这次会面,倒是把她的心事给会出来了,一边听婷娘说话,一边又运足了目力去打量她。
婷娘却仿若未觉,还和蕙娘唠嗑,“还是太妃娘娘时常照应,底下人这才留了一线。头前有一阵子,衣食住行都十分不顺,倒像是吃定我了……”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小牛娘娘,也送过两回点心。”
这语气有些深意,蕙娘也听出来了。她征询地看了婷娘一眼,婷娘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嗓音,“也是她辗转暗示,令我争取跟去静宜园。当时我还不知为什么,后来,还是太妃娘娘少少露了些口风,我又托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感觉到了一点儿意思——明年春天,怕是又要选秀了。”
采选秀女,按说是三年一拨,但大秦历代皇帝,很少有这么严格地履行制度的,要知道一般权贵女儿也就是这么几百上千人,不过就是这么一茬子韭菜,每三年割一遍,未免太勤快了点。一般五年选一次,十年选一次的都有,这一次这么快又要选秀,确实是比较出奇。蕙娘先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她这才明白了婷娘的焦急,英雄也需要时势,错过这次机会,之后要想再脱颖而出,费的手脚那可就多了。
“往年选秀之前,大户人家多半都能收到信息。”婷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附耳道,“但这次却不大一样,外头真没有一点消息。我想,贵妃娘娘总领六宫事务,一定也是知情的,不往外说,可能也是因为牛家已有两个女儿在宫了。要是家里想送别的女孩儿进来,也能早做些准备……”
这一句话,倒是显出了她的大方得体,蕙娘拍了拍婷娘的手背,没接这个话茬,“选秀这件事,就你一个人品出味儿来了,还是有别人也知情?”
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鸾台会在宫中的眼线,也就是婷娘所托的那些人。婷娘神色一动,摇头道,“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要不是有两个娘娘指点,我也不能看出端倪。”
“那这件事,你便当作不知道吧。”蕙娘立刻便下了决定,她也不解释,只是斩钉截铁这么一说。婷娘眼底顿时便闪过了一线感激,她冲蕙娘盈盈一笑,虽也未言谢字,但看得出来,态度却是又亲近了些。“说来,还未问过嫂子,听说二哥日前出了海,竟是往英吉利去了——”
“他也是太胆大妄为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赌气,便跑出那么远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蕙娘若无其事地道,又反过来问婷娘,“宫里人谈到这事,都是什么态度?”
“倒是都这么觉得,毕竟英吉利远得和什么似的,谁知道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索性就回不来了。”婷娘神色不定,似乎有话要说,可看了看窗外,却又强行忍住了,蕙娘看了,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叮嘱婷娘,“既然娘娘已有了悔意,你再好言相求一番,尽量争取跟到静宜园去。别的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在露华宫住了这样久,也该动弹动弹、活泛活泛筋骨了。”
家里人能给婷娘做的,都给她做了,接下来的路,也只能让她自己去走。婷娘握着蕙娘的手,一脸的感激,“多承嫂嫂的照顾,我竟是无以为报……”
两人客气了一番,又说了些家常,婷娘知道蕙娘要回东北探亲祭祖,便从腰间解下了一枚玉佩,“这是我从前随僧物,我常年不在长辈身边,不能亲自尽孝,思念之情难以倾诉,只请嫂子为我将玉佩转呈父亲,便算是我聊尽了一番孝心吧。”
蕙娘亦不矫情,大方收下。经过这一番投桃报李,两人关系已亲密得多,又说了几句话,蕙娘便起身告辞,本待还要再去牛贵妃宫里和她打打关系的,不料才出了宫门,正好又遇见了杨宁妃手下的大太监,“倒是在这儿撞见了您!我找了老半天呢——刚才皇上正好在我们娘娘这儿,听说您今儿进宫了,令将您请去说说话,问问权神医的事儿呢!本以为您在贵妃娘娘那里,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说着,便将蕙娘领到宁妃居住的景仁宫,不料到了景仁宫那儿,皇上又移驾到他自己日常燕居的长安宫里去了,蕙娘只好又赶到长安宫里去拜见皇上。饶是她身强体健,并不畏惧暑意,正当正午,也是走得榴生双颊,同她身边的太监一样,额前都有了汗迹。
天家每到夏天要出宫避暑,的确是有道理的。宫中少有树木,总比外头要炎热几分,皇上身边的执事们,穿着全套的衣服,都热得面上酡红,可皇上却还是一脸苍白,四月的天气,还没穿单衣。蕙娘看在眼里,不免想到从前两人相见时的情景,当时他在灯下笑盈盈地坐着,虽也不见得有多精神,但神色安详喜乐,眉宇间终究是要比如今少了些心事、少了些郁气。
世事无常,就是天家圣人又岂能例外。皇上虽是威严难测、无所不能,但生机的确已经渐渐衰弱下去,纵有倾天的本事,也无能扭转这既定的命运。蕙娘心底,多少也有些感慨,面上却自然是丝毫不露,同皇上行过礼,又和杨宁妃互相行礼问了好。杨宁妃笑道,“你这几次进来,皇上都想见你问一问权神医的事,不料却总是不赶巧。这几天好像又有什么号里的事,报到皇上这里来,我听说了一句,也没闹清楚。今日一听说你来了,我就忙给皇上报信,正好一总见了说了,不然,这一去静宜园,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我们家万岁爷啊,还不知要惦记到什么时候去呢!”
虽说宁妃最近没了声音,但只看她能在君前伺候相见,又可听说宜春号诸事,还能拖长了声音,把戏文里的‘万岁爷’都给叫出来。便可见她毕竟是皇上在潜邸时的老人,在天子跟前,还是极有体面的。——这位宁妃,也是天赋异禀,如今虽也是靠近三十岁的人,但容貌殊胜,不输少女,那份天真娇憨,竟是从未褪色。蕙娘在她跟前,亦觉要逊色了几分。
“倒真还有几件事。”皇上也没和蕙娘摆架子,“先坐下再说话吧——天气热,用一盏酸梅汤也好。说来,子殷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耐久居京城,要去广州散心,这我也没法拦着。可为什么忽然间就上船往海外去了?我听说还是去英吉利,那样远的地方……”
蕙娘就是心知肚明,对外也只能做出茫然无知的样子,把一切都推到权仲白头上。皇上细查她的神色,半晌才道,“这一去,也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唉,倒是对不起女公子了。”
他忽然来了这一句,蕙娘和杨宁妃都浮现不解之色,皇上又自一笑,自己解释,“他倒是自在了,可家里人却因此受了苦。不说别的,只说这夫妻分离,便不是对不起女公子么?你尽管放心好了,待他回来,我为你出气!”
这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权仲白要肯回来,皇上只会更欢欣鼓舞,毕竟谁也不会嫌好医生多。蕙娘也为权仲白客气了几句,“夫妻分离倒是没什么,最恨他不顾大局一走了之,也不管手头的病人了。听闻皇上现在龙体日康,未受他任性的影响,我们这才松了口气。不然,阖家上下愧悔无地,真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的确,这世上又有谁真离不开谁,皇上的病反正就是那样,现在他也不用太医院御医的药,不知何处延请了医生调理,倒也没听说病情恶化,看来应该还是控制住了病情。不然,也不会连着给自己添了那样多的子嗣,说来也是好笑,这一病,把皇上病得收了心开始生儿子了,倒有不少大臣弹冠相庆,封子绣办差时,还遇了不少刁难。错非他也是荣宠不衰,依然时常进宫伴驾,并得殊恩,恐怕现在已是人人喊打,谁都要和他为难了。
都是皇上亲近的心腹股肱,封锦得了照拂,蕙娘估计皇上也是要一碗水端平,所谓盘问权仲白下落不过是个借口,就连商议朝廷和宜春号合作,拆借青苗钱等事务,其实也都不需要皇上亲自过问。这不过就是为了显示一番恩宠而已,只是因为权家没什么男丁在京,搞到皇上要用宜春号为借口来见见她。
也正因为只是表面功夫,两人谈得都轻松愉快,宁妃也未告退,两人说了一会,也是谈得投机。待到二皇子下学来见皇上时,蕙娘要起身告辞,皇上还道,“公子也留一步,他现在偶然还跟着子梁学点算术,听说你也是个中高手,不妨指点这小子一二——说到子梁,他去广州捣鼓的那个什么蒸汽机,究竟有什么大用。许家那位少夫人在搞,连你也从内务府要了人去,听口风,还是要搞这个。”
孙侯从海外带回来的能工巧匠,有许多倒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让民间普及了玻璃,也为皇宫中添了些巧夺天工的玩物和摆设,但这几年间,要说在实业上有什么大建树,却是真个欠奉。无非是把一些西方的机械在大秦推广了开来,有些小惊喜,却无大改变。尤其这些年间,豪门大户不断走情面要走了工匠,或是请为供奉造座钟,或是烧玻璃等等,如今内务府辖下的匠人已经不足一半。倒还不如蕙娘,一开始就从余下那些老弱工匠中,问得了吹玻璃器皿的诀窍,倒是狠赚了一笔。皇上也被闹得没了脾气,还要反过来探蕙娘的口风。
蕙娘笑道,“把那人要去,倒不是为了蒸汽机吧,这东西我也只是听说,据说矿井里还是好用的,平时怎么用那就不晓得。倒是纺织机,据说内务府是已经研制出来,比现在所有都更好的机子了——可只听楼梯响,都一年多了,也没什么动静。”
“这我还真不清楚,”皇上微微一怔,注意力也就跟着转移了,正想再往深处去说时,杨善榆已经过来要领二皇子,“功课做了没有?快些,教了你我还要回去试验!”
长安宫什么地方,他说进来就进来,随便冲皇上一拱手就算是见过礼了,且还这样同二皇子说话——却偏偏皇上就是不以为意,还和颜悦色地冲二皇子道,“听到没有,问你功课做完了没呢。”
蕙娘冷眼旁观了一会,这才知道为什么杨善榆要亲自过来,原来皇上竟也在一边旁听他的讲课,杨宁妃也凑热闹,在一边磨墨伺候,抛开二皇子不是她亲生的事实,这倒像是一家三口带了个娘家兄弟,在这里其乐融融地享天伦。
又过片刻,她也不禁被杨善榆的讲解给吸引住了——二皇子现在上的算术内容,还不算太深奥,有些题目她是知道解法的,但杨善榆的解法无疑更为实用快捷,也更为巧妙,竟还不是从海外著作中学到的,分明是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也难怪他讲得虽然快,态度又不大好,但二皇子和皇上,都不曾挑他的礼。
一堂课上到中途,杨善榆告退去了净房,皇上便插了一嘴,同二皇子讨论起杨师傅布置下的题目,他见地也有独到之处,蕙娘也有些技痒,便不禁投入讨论。三人正说得热闹时,忽有人进来道,“小牛娘娘到了。”
只看牛贤嫔能随随便便就跑到长安宫来,几乎和杨善榆一个待遇,便可知道她在皇上跟前恩宠之深,未输宁妃多少。这两个美人见了面,也都十分亲密,彼此见了礼,牛贤嫔便笑道,“听说皇上想听我吹笛,又怜我贪睡,不令人把我叫醒。我心里可太不好意思了,才一醒来,可不就赶着过来赔罪——正好宁姐姐也在,倒不如我们琴笛合吹一曲,我也借宁姐姐讨讨皇上的好儿。”
皇上本来一直恹恹的,讨论起算学题来,面上才现出一点殷红,他对牛贤嫔的提议并不大热心,反而说,“你大老远地过来,还是先和宁妃一道,在一边坐着也说说话儿。别的事,待小二课完了再说。”
正说着,杨善榆已大步走进屋内,一边擦手一边道,“快些快些,眼看天色要黑了,我——”
见到牛贤嫔,这个我字,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这个敢于傲笑王侯的‘杂学’疯子,忽然间期期艾艾,连一句话都说不整了。一时间东张西望,显得那样惊疑不定,倒离奇地显出了几分无措、几分可怜……
213、痴情
宫中现在坐着的几个,说起待人接物,恐怕连二皇子都要比杨善榆精明,他的失态,众人焉能不看在眼里?牛贤嫔抚了抚肚子,垂眸并不言语,已是安稳和杨宁妃坐到了一处。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开声,倒是蕙娘想到权仲白和杨善榆的交情,又知道杨善榆为人,因便笑道,“子梁,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从前见到我也是这个样子,好在仲白不和你计较。如今冒犯了娘娘,看皇上怎么罚你。”
她这一句话,倒是把杨宁妃逗笑了,“都是权神医和皇上惯出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嫂子你当时很该说他几句的,他这个七情上面的毛病啊,怕是改不了喽。当年也是在这长安宫里看我,堂兄也是这样看着,还说,‘没想到杨棋的姐姐,比她美得多了’。当时闹得我好不尴尬,倒是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了。”
这话意在给善榆解围,皇上也笑道,“哦,怎么不记得?子梁就是这样,看到人美也说,看到人丑也说,口里就是藏住话了,脸上也把什么都说了。头回见封子绣,那是男子,他更没顾忌了,足足一个时辰,都盯着人家猛看。”
看到美人,想要多看几眼,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一般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都比较矜持,就有欣赏,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现出来。不似杨善榆这么直通通的,看见人就挪不开眼睛了。只是因他得了皇上的爱重,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一笑了之,即使传扬出去,也是无伤大雅。杨善榆此时也回过神来,他感激地冲蕙娘一笑,因便道,“的确是美得很,从前也不知道高官厚禄有什么好,现在忽然间明白,原来出人头地了,好处也多。”
这话说得又直接又不得体,皇上却大为好笑,“别的没有,宫里美人难道还少了?你要是喜欢,有清俊的宫人,赏你几个便是了。”
“我不要,我不要。”杨善榆慌忙一摆手,他又看了牛贤嫔一眼——牛贤嫔低眉敛目,只做不见——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我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多一个人,我媳妇还要管她吃饭,她又要更忙了。”
他也不再多说,只是又教二皇子算学,皇上的注意力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杨宁妃见状,便喊来一个太监吩咐了几句,未几时,便有人抬了屏风过来,挡在了两位妃嫔的前头。
蕙娘论身份也算是女眷,她刚才坐在客位,此时也被请到杨宁妃身边就座。三人对了眼神,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宁妃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谢蕙娘,“堂兄真是受你们家照顾太多了,权神医帮他治病不说了,如今他御前失仪,也全仗少夫人为他脱身。他不懂事,回头未必谢你,我便先为他谢过少夫人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说,“就是我,看到贤嫔娘娘也要多瞧几眼的。子梁为人淳朴天然,也谈不上什么失态。”
“那可不是么。”宁妃嘴一撇,“他就没有仪态!”
遂好奇地向蕙娘打听他们初见时的样子,蕙娘只得夸大说了,贤嫔本来还低着头不做声,此时听蕙娘说得有趣,也是忍俊不禁,抬头笑道,“唉,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么。”
看来,是终于把杨善榆的失态给放下了,不再往心里去。
宁妃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忽然说了一句,“世上可不是什么人都有?”
她素来娇憨,但这句话却说得冰冷讥诮,令人听了都要一怔。——可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了,再过一会,宁妃便又是那个宁妃了,她笑盈盈地,就同蕙娘说起了福寿公主的婚事……
外头的课程不一会便上完了,杨善榆自然告辞离去,要去继续他的试验。蕙娘也不欲多留,正好一道辞了出来。她是上了车,才露出沉思神色,将刚才的情景咂摸了一遍,也颇觉耐人寻味,不禁便自语道,“这个杨善榆,故事还不少么。”
刚才她和宁妃心照不宣,两人是都装了一回糊涂——杨善榆见到美人,的确经常将惊艳之色显露出来,但她们也算是和牛琦玉同级数的美人了,当时初见时,宁妃那边如何,蕙娘不敢说,可杨善榆见到她,眼里是只有惊艳,而无邪念。
这人性格古怪,对仕途经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一颗心倒可以说是童心无邪,望着她的感觉,就像是望着一尊塑像、一张画,虽然欣赏,但却没有占有的**。也因此,不论是权仲白还是她都没有动气……可刚才杨善榆望着牛贤嫔时,神色却是激动难掩、复杂难言,哪里是初见惊艳,这样看来,两人先前恐怕必有一段故事。这种事,现在看来无所谓,但日后对了景,未必就不是贤嫔的一个痛脚。宁妃今日要照应族兄,和她默契地和了一把稀泥,把场面给糊弄了过去,但日后会怎样那还难说,将来也许就是婷娘的一个机会。
蕙娘思忖良久,到底还是把这事放到了一边,这件事,她暂且还没想告诉别人,只是出于好奇,多少也想知道从前的故事——她更想知道的,是贤嫔的心情,毕竟,这位美人和杨善榆可不一样,她的心思,别人一般是看不明白的。
#
如今这几个月,云管事和蕙娘的关系,真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两人合作倒是越见默契了。蕙娘说要一本账簿,云管事还真没有怠慢,他接连忙活了好一段时间,不到十日,便送来了一本簇新的账簿——这账簿若是通过了众人的审查,便自会被处理成合适的成色,在合适的地点现身。
送佛送到西,云管事不但做了账簿,还做了一册账簿的解读,这等于是把这整个虚构的故事里应该牵扯到的数字,全给定了下来。各部要去布置线索时,只许按图索骥,便可在曲折中隐约突出真正的线索,借此取信于燕云卫了。蕙娘自己审阅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错漏,她谨慎起见,又验算了一回,前后用了两个时辰,才把一本账簿算完。云管事只在一边候着,却是毫无不耐之色。
“东西是绝对禁得起考量的。”见她点头赞许,云管事便道,“事到如今,只欠许家出马了。自从许家丧事以后,我便调整人手,密切注意许家的动静,奈何到现在都是寂然无声。时不我待,你看,是否要催一催许家?”
“少夫人不是不守诺的人。”蕙娘沉吟了片刻,却摇头道,“她乃胸有丘壑之辈,心中应该是有了定计。我们也不必妄作小人,惹人烦厌……她虽是女子,但却很值得交好。”
许家这个少夫人,要说地位那是尊崇的,但从前还未曾入得鸾台会的眼,云管事眉头一皱,倒是来了兴致,“这又怎么说?”
横竖当时密会,蕙娘是权家唯一一个代表,余下的人,口风自然也都紧得要死,她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索性就乘着这个机会,把焦勋给的那本书洗白了。“小叔怕也知道,许家这些年一直在做蒸汽机、纺织机的研发,少夫人前一阵子,从海外得了一本奇书。说是现在泰西、新大陆都在改进织机,利润极高。但她一人无力研发推广,竟便送了我一份抄本,令我只管去用……单单是这份济世救人的胸怀,便是我们所不能及的了。”
云管事听了,先点头,“她倒是打得好算盘,她办这事,不如你办这事方便。与其她一人折腾,误了良机,倒不如你出面张罗,你有钱嘛……待事成了,你也不好意思把她甩脱,照旧生发出敌国的财富来——”
旋又笑,“但你说济世救人,却也未必。单说那个织机,现在民间如何就没有更好的了?只是这东西一旦造出来,布价便立刻要跌,松江府上下都是一般,宁可勒逼大商户们多费人工钱,也绝不肯让织户们改用这个。这其中道理,你稍一琢磨也就能够明白了。”
蕙娘哪里想不穿这个道理?她笑道,“我也是这样想,从前天家没有入股大商户那也罢了,现在都有了天家入股,大商家们也不敢太和朝廷作对。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四边都有事,要是江南腹地再因为这事乱起来,水就有点太浑了。反正现在是朝廷和商户都有默契,只是瞒着上头,要不是今日杨善榆一句话叫破,皇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不看好织布机,倒觉得蒸汽机有点意思,听杨善榆和杨七娘说,这东西也许能加快船速——不过,这回也没闲工夫去闹这事。”
云管事露出满意之色,“大事为重,日后大计成了,这样的事,也就无须你亲自操心了。”
两人随口一提这事而已,正要再谈正事时,外头有人来报:杨善榆居然亲自上门访问蕙娘。
#
以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权仲白不在家时,他偶然过来看看也很正常。但蕙娘却不必亲自出面接待,如今他指名来拜,蕙娘倒不好不见,她也知道杨善榆的脾性,见了礼便不打机锋,直接笑道,“子梁兄今日寻我,什么事呢?”
杨善榆本来就是直肠子,这么直来直去的,应该最合他的性子,但今日他却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个果核,吞又不愿吞进去,吐却一时吐不出来。吃吃艾艾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给蕙娘行礼,“昨日宫中,多谢嫂子为我周全。”
他虽然直接,但却并不痴傻,真正痴傻的人,哪会得到皇上的看重。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点头,不免客气几句,这话便算是说完了。
她也是有心逗杨善榆一逗,见他抓耳挠腮的,实在觉得十分有趣,又欣赏了一会,才直问,“这次过来,怕是为了贤嫔吧?”
这当然是废话,杨善榆也没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知道。看来他也很是明白自己的缺点,只是自嘲地一笑,便认了下来。“我这个人,和宁妃说得一样,就是藏不住事。”
他平日里总是懵懵懂懂的,清秀中有点憨态,此时提到贤嫔,神色便是一变,许多情绪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有倾慕,也有伤感,更有几分无奈,蕙娘此时如何不知他对贤嫔的心思?她先不答杨善榆无言的询问,只是正色警告他,“既然子梁你叫我一声嫂子,我也就直言了。宫禁森严,有些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出入宫闱毫无忌讳,本是皇上爱重。别的事上不当心也就算了,可这件事却无论如何不能放松,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说不清楚的。封子绣也好、宁妃也罢,甚至是我,都可随意品评,但余下宫妃,最好还是非礼勿视,否则,当今在还好说,日后谁知道这是否招祸的因由!”
杨善榆起身肃容垂手听了,待蕙娘说完,方才入座道,“我晓得嫂子的意思,我、我、我……”
他又有些结巴了,“只是我也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我以为,她怕是早已在老家成亲生子了,若早知道她的身份,当日又怎会又那样的想头,闹出那许多事来……”
蕙娘眉头微微一皱,并不说话,杨善榆见她似乎还不为所动,便长叹了一声,又低声道,“她自小也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我们因缘巧合,见过几次,她从小便生得极美,才华又好,为人也很是温柔。原是我没自知之明,生了妄想。倒因为这事,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连我三妹,都和我母亲反目,迄今两人仍有心结。”
他显然心烦意乱,无意间竟把自家密事说出,也丝毫没有留意,“闹成这样,我才明白她也不愿。是我任性得很,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她若不愿,在西安恐怕存身不住……没多久她就回乡去了,再没了音信,只是——只是前几年宫中选秀时,她怕是已经超龄了吧?怎么又入了宫?我、我也没听说她的封号,又不好随便问人,真是无处打听。思来想去,只好一狠心来求嫂子了!我也没想怎样,只想知道她怎么入了宫,现在过得如何……”
一般宫中妃嫔名号,也的确不会为人大肆宣扬,但这样的事随便打听一下,也就有了答案。杨善榆却要求到她头上,也是有点患得患失,不愿再给她添麻烦的意思。蕙娘心底,也不禁为他叹一口气,她乃精于世故之辈,随意听说,便敷衍出了一个故事。见杨善榆如此情态,也有几分怜惜他的痴情,便道,“你三妹前几年在京里,也是时常出入宫廷的,她应该就是在那前后进了宫。没准,还和你三妹有一番牵连,你三妹分明知道,却不和你说,自有她的道理。贤嫔如今深受宠爱,地位稳固,日子过得的确不错。”
杨善榆面上顿时展开笑容,他呵呵笑了两声,慢慢地道,“是吗,那便顶好、那便顶好……”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神色变幻莫测,似是有股情绪要喷薄而出,过得一瞬,便猛地起身,转头道,“麻烦嫂子了,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告辞!”
语无伦次地交待了一句,便直往门外走去,看来,很有几分夺门而出的意思。蕙娘倒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她眼珠子一转,便扬声道,“这就想走了?也不再坐坐?喝杯茶吧!”
杨善榆含糊婉拒,自己只顾着往前闯,蕙娘无奈,只好喝了一声,严厉道,“我还有事要吩咐你呢,还不给我回来?”
被她这么训儿子般喊了一声,杨善榆肩膀一抖,倒是乖乖地止了步,踱回蕙娘跟前束手而立,不用做作,天然就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倒是把那一腔感慨都暂时收了起来,低眉顺眼、鼻音浓重地道,“嫂子有何吩咐?”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才道,“这件事,你可不许往外说。也别问为什么,只按我的吩咐去做,但凡漏出一个字,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如今也是拿捏到杨善榆的脉门了,这么连哄带吓的,杨善榆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管满口答应,蕙娘恨不得拍拍他的头,给他一根骨头吃,她又略想了想,便说出了一番话来。
214、合作
承平十年的夏日,随着皇上去静宜园避暑,便也正式拉开了序幕。皇上不在宫里,阁老们也只能挪移到静宜园中小住,这样各衙门都松快一些,平时上差多有人晚来早走的,也无人计较——一年春秋两季多有水患,冬季总有各式各样的账要算,东西要送。也就是每年夏天,事情相对最少,无非是一应日常事务,就连党争都不大会拣选这样的时候发难,若是前几年,朝廷中还热闹一些,自从焦阁老去位,杨阁老坐了首辅之位,内阁中他说一不二,少有对手,保守派虽看好王尚书,但奈何官场上最讲论资排辈,王尚书就是现在入了阁,也要慢慢熬到次辅的位置上,才能和杨阁老分庭抗礼。而此刻内阁人口很满,五人俱全,这一天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来呢。
也所以,近年来朝堂内外都是难得的清静,罗春刚娶了福寿公主,得了大笔陪嫁,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在边疆作乱,他倒是趁热打铁,很想和大秦再开边贸,现在正磨着这事儿呢。至于南边,最近台风较多,仗也打不起来,新到的诸将军只顾着练兵,也没弄出什么事来。宫中诸妃嫔又都随到静宜园中居住,于是诸上等人家,也都真正闲了下来,可以脱身出去,或是去郊外避暑,或是在自己的府邸内,享受着神仙般的清凉日子。
权家原有两个庄园,近年来权仲白又把个冲粹园经营得美不胜收,本来正可过去居住,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没谁有这个心思,蕙娘倒是打发人把歪哥、乖哥带到冲粹园小住几日避暑,她自己却要收拾行囊,预备往东北回去探亲祭祖。
平时没事时也没觉得怎么,如今要走开,便觉得事情多了。现在府里人口不多,有些应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权夫人出去,权夫人倒是被她养得懒了,一心只在歇芳院里将养,现在乍然间又要披挂起来,顶着酷暑出去赴红白喜事,就觉得折腾了,出去几次,竟又病了。蕙娘一边打点行装、交代家务,一边还要出门应酬,虽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但也是忙得团团乱转。
眼看将走,杨善榆又来人相请,说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他邀了些亲戚为她开个小宴,请蕙娘务必赏脸云云。蕙娘拿着帖子便是一笑,正好甘草在边上回话,便也凑趣笑道,“杨公子倒算是真认了少夫人这个嫂子,满京簪缨,虽有不少想和他来往的,他都从来不理会,不想我们家二少爷虽不在,他却还来邀您。”
“倒不好冷了他这份心。”蕙娘便回了贴,让人回话说必去的。石英等人自然下去预备礼物,她这里又吩咐了甘草几句话,见人都散尽了,方给甘草递了个眼色,低声问道,“事已办妥几成了?”
甘草亦是神色一正,“回少夫人的话,余下几家,比我们还要心急得多。也无须催促,我头前和他们家管事吃酒,说是十成里已办得有四五成了。至于我们家,更不用少夫人担心,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不露丝毫痕迹。”
以鸾台会的本事,些许暗线,真是驾轻就熟,说布就给布了。蕙娘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唯独有一个讲究,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是我们家自己办,你就不要使唤不该使唤的人,免得被有心人瞧出端倪,那就得不偿失了。”
甘草神色一动,“少夫人说的有心人是——”
蕙娘淡然扫了他一眼,却不回答,只说,“你把这话告诉了云管事,他再没有不懂的。”
从前没有接触,也许甘草心里,还未必十分畏惧她,但现在蕙娘有了事,随时叫他过来吩咐,连京城几间药铺的管事,也是说喊就喊,云管事并无二话不说,连她的主意,都是回回采纳。不过几月工夫,甘草等人对她也已经是敬畏有加,见蕙娘这样说话,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人散了,这才拉上窗页——这活动的卧棂窗,也是这几年被西洋工匠改造,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因能开合如意,拆卸也方便,倒又比随着玻璃窗流行开来的窗帘子好使,不过一年工夫,已在京城权贵中风靡开来,现在远至广东都有人要买,又拿出杨家的请柬翻看了一遍,思忖了一会,唇瓣慢慢上翘,她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
杨善榆虽然深受圣宠,但他的品级不高,俸禄当然也并不可观,平时衣饰朴素,看起来和一般艰难度日的兄怕这才是桂含沁一直保持沉默、静观其变的理由,桂家不是不渴望摆脱鸾台会的控制,他们只是不相信鸾台会竟会如此鲁莽行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们权家决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蕙娘双手一摊,坦然地道,“起码,我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桂含沁的眼神集中到她身上,似乎直穿过了她的美貌,要看进她的脑子里去,他本来深藏的铁血杀气忽地泄露了一丝,令室内温度都要下降少许,蕙娘也知道她正被评估、被掂量、被揣摩,她安之若素、由得他去,自己静静地道,“我焦清蕙是什么样出身,少将军心里有数,入门几年,已将长房逼回老家,此次回乡探亲以后,便坐正宗妇主母之位。说句大话,权家已是我囊中之物,不论长辈们如何持重,有些事,能现在解决,我不想留到以后。”
年轻人爱行险、有冲劲,也是人之常情,桂含沁略现笑意,他不再追问蕙娘的动机,转而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我想要的也是一本账,”蕙娘坦然道,“这本账可以另外誊抄,不必出现人名甚至时间地点,只要数字就好……我想要的,是那帮会每年往北戎走私军火时,桂家自己暗地里记载的那本账。”
两家心知肚明,北戎这条线,如今似乎已要被鸾台会放弃,预备栽赃到牛家头上的罪名,实在本来是他们所为,桂家在旁配合而已。双方合作当然是心怀鬼胎,桂家不可能不记下每年往北戎走私的军火数量,以便控制北戎实力。这本账必定存在,也必定是桂家最深切的秘密,一旦暴露,只怕桂家不反,就只能等着抄家灭族了。桂含沁的双眼终于瞪得大了,他目中放出奇光,罩定蕙娘,思忖了半晌,忽而又问,“这件事,权神医知情么?”
蕙娘知道此时不能犹豫,她自然地道,“这自然知情,却也和我一样,都才知道不久。”
“哦。”桂含沁这才释然,“看来,你们也是戴罪立功。”
这指的是权仲白挑了军火车队,导致现在鸾台会不能不放弃这条暗线的事。
蕙娘唇角抽得一抽,似乎是心有余悸,“也是颇为忍受了一番他们的手段。”
“但嫂子难道就没想到,现在里朝廷应该是不会再做北边这条线了。”桂含沁忽地又道,“我们桂家,对他们已经失去价值,他们对我们的钳制,自然也就渐渐放松了……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把这本账——这个把柄交到你手上来呢?”
“你这就是说笑了。”蕙娘嗤之以鼻,“你都叫他们里朝廷了,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权势同能耐么?这样的人要图谋天下,少的就是兵权,你倒是试试看,他们会不会和你们桂家好聚好散。就是我们权家都感受到了他们的野心,你们就真一无所觉?总是和我装傻罢了!”
她主动说出这话,终于令桂含沁放心,他倒也是光棍,双手一摊,也是坦然承认,“我确实是信不过嫂子,我和嫂子接触不多,只知道你是极厉害的人物,却始终是未能了解你的性子。”
“那么这桩买卖,还有的谈么?”蕙娘毫不啰嗦,“能谈就谈,不能谈一拍两散——你也可以放心,不论能成不能,你们家的秘密,在我这里也都安全得很。”
“谈,当然有得谈。”桂含沁的嘴角又是一翘,“但我倒不愿同嫂子谈,俗话说得好,男主外女主内……这件事,还是等子殷兄回来了,由他再和我谈吧?”
看似征询,但话意却稳固无比,桂含沁目光罩定蕙娘,显然在关注她的每一丝表情,蕙娘心知他对这桩合作,始终是充满了警惕,提出要和权仲白谈,一来多半是想争取一点时间,再起起权家的底细,二来,也是想试探一下权仲白离家的真相——对外人来说,如今的良国公府,最大的筹码也就是权仲白了,如权仲白和家里人不是一条心,只怕桂含沁还真懒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归根到底,亦是自己实力不够,不能把宜春号如臂使指般握在手心,不然,只怕桂含沁也未敢如此看轻自己……
蕙娘唇边,泛起了一丝自信的微笑,她淡然道,“好,那便等仲白回来再谈。”
见她如此从容不迫,桂含沁终于流露出一丝讶异,他瞅了蕙娘几眼,忽然笑道,“我可冒昧一问么?嫂子你要这本账,总不是为了钳制我们桂家,更不会是为了了解北戎的实力吧?要说从这本账反推里朝廷的实力布置,凭那几个数字,恐怕是没什么可能……”
见蕙娘神色变化,他忽地惊道,“难道竟真的可能?”
一边说,一边已将眼神投向了蕙娘给的那本软抄。
这本软抄里,记载的就是‘里朝廷’作出的一本假账,这本账虽然假,但也总有五分真,起码,这个结构是真的,各数字之间的关系,也要经得起朝廷行家的审视。
软抄里的结构是真的,桂家的数字是真的,两相结合,岂不就能做出一本真账来?这本账虽然看似不能扭转局面,但对揭开里朝廷的神秘面纱,却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可能不可能,总要试过才知道。”蕙娘微微一笑,亲手将软抄递到桂含沁手上,亲切地道,“大交易做不得,小买卖总来一桩,不要跑空嘛——我没有数字,现在试不了,但少将军却能一试。能不能成功,就得看少将军有没有我焦清蕙的本事了。”
桂含沁嘴角一抽,却也立刻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嫂子放心,如真能成功推出,也不会蹬了你的。”
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转换了态度,“要是子殷兄一年半载回不来,那便和嫂子谈,也是一样。”
蕙娘却并不逼人太甚,她笑了,“都是再说吧,你也要和家里商量。说不定等你们定了主意,仲白也就回来了呢?”
两人没有任何废话,彼此开诚布公,谈得很有效率,如今谈话结束,桂含沁便就起身告辞。蕙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他道,“前阵子在宫中发生一事……”
便把杨善榆同小牛妃见面的事说出,“外男和宫中女眷牵扯不清,是大忌中的大忌。我观他神色,对小牛妃还未忘情,他现在又是二皇子的半个老师,牵牵扯扯,总是不便,只怕将来对他会有妨碍。”
桂含沁显然对二皇子的身世心知肚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个苦笑,方道,“多谢嫂子高义,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蕙娘本意,是提醒桂含沁可向杨家送信,令家人出面把杨善榆带离京中,但只看他神色,便知道桂含沁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她尽到提醒责任,也就不再挂心,同桂含沁定了后约,便各自分手回转不提。
此后再无别事,待得行李齐备,蕙娘也就择吉日回乡,一路晓行夜宿,走了二十日有余,便到了权家世代所居的白山镇。
215、老巢
其时天下南强北弱,自两广到江南,无不是富庶奢靡之地,就是庶民日子都过得不差。北方如不是有京城撑住门面,和南边简直就是两种天地。从京城到沈阳还好,沈阳往北走了不几日,人烟便日渐稀少,道边土地还好,再往里看去,便可见到许多荒地,如狗啃般,这儿一点金黄,那儿一点田垄,都是这些年迁徙过来的边民,一点点开垦出来的。只是按随行诸人的说法,此地冬日过于寒冷,许多边民刚迁徙过来,不识在此地耕种的诀窍,头一两年,往往有倾家荡产了,还凑不够过冬柴禾的,一冬天能冻死许多人,因此这一带虽然土地肥沃,但人烟却一直相当稀少。
果然,再往北走,越近边境,城镇之间的距离也就越长,往往走了一天,也难见多少行人,官道破损之处渐渐也多了起来,偶然有人同车队插肩而过时,竟有泰半住了马,同权家派出来迎接蕙娘的家人管事打招呼攀亲戚。——据说白山镇周围所有人家,都没有不识得权家管事的。
等到了白山镇,车队绕着城门走了几步,便算是绕过半边城了,这样小的城镇,多少也令随蕙娘出京的那些‘副小姐’们大开眼界。她们中虽然有人出身穷苦,但到底还在天子脚下,又哪里见识过真正的荒凉呢?就连随在蕙娘身边的石英,按说也见过几分世面的,都连连咋舌,又同蕙娘道,“据底下人说,这城里,一半人姓权,还有一半人,都在为姓权的做事,这个城,说是白山镇呢,其实也就是权家镇了。”
“何止是这城里,”石榴撩起帘子进来,一边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到桌上,一边随口道,“我一路听这府里的婶子们说,白山镇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权,只有自家人之间来回转让的,再没有人肯卖给异姓人家。这些年来,不少人在山东一带存身不住,又或是从西北逃过来的,多有熬不住做了佃农的。从这里到长白山脚下,鸭绿江边上,所有农户算来都是权家的人。至于猎户么,也要和权家做生意。怪道咱们族里人都愿在老家过活,京城虽好,又哪有这样的威风。”
这倒是真的,江南人烟稠密,西北朝廷控制得严厉,虽然也有地方豪强,但却始终不如东北一带地广人稀,地方势力乏人管束,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割据了。虽未明说,但蕙娘也想得出来,在这方圆几百里地,恐怕权家人说话是比皇帝都好使,就是县令也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活。他们就是闹腾出了天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什么消息流传到外头去。
又有什么地方还比这里更适合做造.反的大本营呢?蕙娘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才道,“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族长行事如何,族中又有什么人家,需要打点示好……你们该如何做,不用我说了吧?”
她随身带了四个大丫环,八个小丫鬟并四个管事婆子,四个杂使婆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人物,兼又忠心耿耿。对付鸾台会那样大事无法指望,但在族中家事上却是所向披靡,闻听蕙娘此言,在场的都脆声应了,不在场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诉。石英做主,一人发了些碎银子,便都散开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族人套近乎不提。
蕙娘此次前来,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这也是权家的祖宅,多少年来屡经翻修,虽说僻处边境,但却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可要比县衙还气派得多了。族里本来派了两个壮年汉子前来迎接,说起来都是权仲白的叔辈,到了城内,又有一房族人过来接待。石英套了几句近乎,便问得那是族长子侄辈,十七房的太太奶奶,现在祖宅居住的几房,除了宗房以外,便以他们辈分最高云云。蕙娘看她们行事,不过寻常的乡镇富户做派,便也并不着意。她们到得晚,安顿下来已近日落,等吃过晚饭了,她请云妈妈来陪她说话。
云妈妈这一次过来,明面上是押送京里给族里送的一些土特产,实际上应该是云管事派回来办事的——因这一次甘草也随蕙娘回来,并且一到白山镇就不见了人影,蕙娘便猜甘草是负责联系会里,至于云妈妈么,按她和云管事的关系来看,蕙娘觉得她应是回来探望权世赟家人的。毕竟虽说是假夫妻,但云妈妈总是要服侍权世赟的起居,在权世赟的所有手下里,她应当是最得他信任的一个人。
一路同行过来,蕙娘自然不会放弃和云妈妈套近乎的机会,反正这个年纪的女性,无儿无女,干的又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看来权世赟也没有碰过她的身子,她还能爱什么,执着什么?她以银钱开路,不过三数日工夫,便把云妈妈买得满面是笑,不过,尽管如此,牵扯到鸾台会,云妈妈的态度也还是相当的谨慎,蕙娘几次有意无意的探问,都被云妈妈以他话岔开。
等现在人都到白山镇了,蕙娘再令人塞了一个满当当的荷包,请她过来叙话时,云妈妈倒终于知趣了,一进门她就同蕙娘提起,“今日还能服侍少夫人一晚,到得明日,得回去探视我们家的家眷,为老爷带好。少夫人身边,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点着。倒是劳烦少夫人暂别休息,听听我的唠叨才好呢。”
蕙娘笑道,“我等妈妈这句话,不知等了有多久呢。”
云妈妈也笑了,“不是我老婆子拿乔,是族里情况,年年又都不同。这多年没有回来,也不敢胡乱和您说起,总要亲自看一看,心里有了数,再和您提么。”
她便给蕙娘介绍,“从老祖宗至今,族里繁衍生息,已有数千人聚居。东北艰苦,为使族人齐心协力,能在东北立足,所有族人不论房头,都由宗房管着。打从一落地起,到了年纪上学读书,或是习文或是习武,或是学算账、学医术等等,一律量材施教,就是娶来的媳妇,如不识字的,也要上学明理,不留一个睁眼瞎,也绝对不养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就是家中田土再多,等到收成时也是一律由宗房统一发卖,回来再兑银子——其实,纵有了银子,没有宗房点头,那也是什么东西都买不着。”
“我们族里常年都做药材生意,族人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却也和山西人一样,家眷是不许到外地定居的。一户人家,最多只有两三个壮年子侄在外做事,到老了一律回来居住,无事也不随便出门。”云妈妈话里大有深意,她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方才又道。“族中富庶,任何人都不必为了柴米发愁,只这数千人作何营生,那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由老族长发话,谁人做什么事,都听宗房的分派。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次一等的只在东三省行走,最愚笨不可造就的,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出远门。那些家里有人在外的房头,便可搬到白山镇居住,这样也方便家人回来探亲。余下人口,多半都还在村里聚居,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镇里居民,多半只知道我们在乡下庄园也多,族里走动频繁,但却并不知道族中的规矩。”
这么安排,明显是为了保住权家最大的秘密。说实话,要不是蕙娘亲身走到此处,她也很难想象,竟有数千人都服从这样的规定生活。要知道多少大族,都因为子孙离心逐渐衰弱,权家一百多年来,还能维持住这样的局面,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都说会里,是以我们权家为主——”她不禁就问,“这种事,纸包不住火,只怕合族上下,心里也都有数吧?”
“这个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云妈妈若无其事地道,“从前也有些人口里没把门的,露了话缝的,但多年管束下来,他们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说话了。”
那些走漏了风声的人会被如何处置,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点。她现在算是了解到权家的权力结构了:虽说是一族,但其实更像是一支家兵,衣食住行都靠着族里,从落地开始,便在族长、宗房的掌握之中。虽有私产,但却无法随意处置,族人的一切都随族里的安排。等到长大懂事以后,就算有了异心,也因为族里完备的制衡手段,很难对宗族不利。
这样的结构,配合鸾台会的手段,权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国行商求学,同外族嫁娶,但依旧不虞秘密外泄,始终保持着同族内的紧密联系。他们也没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宗族——虽说如今这样的安排,可说是控制严密,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们相比,权家人的日子也已经很好过了。
“方才妈妈说,这城中居住的房头,恐怕还是有变数的——”蕙娘一边思索,就一边问道。“不知族中人,是更愿意住在村里呢,还是更喜欢住在镇上——”
“好教少夫人得知,”云妈妈笑了,“这人多热闹,没有谁是不喜欢的,族内凡是当龄的小伙子,就没有不盼着出外当差的,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更是他人欣羡的对象。也因此,外出办事的缺额,总是人人争抢,年年在镇上居住的房头也都不大一样。老身方才在镇上走了一圈,就看到许多新住户,想来,也是外头折损了一些人口,村里的形势,又发生新变化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权族内部就有争斗,因为族长掌握了各项大权,这争斗终究不可能危及宗房。而这些族内房头,妻儿都在东北,绝无可能被带出老家,他们就算到外地做事,也绝不可能被蕙娘收买——她也就失去了了解各房头内情的热情,只是面上依旧丝毫不露,含笑听着云妈妈絮絮叨叨地将族里三十几房人家的大致人口都给交待了一遍。便又问她,“不知小叔的家人,是就住在镇上,还是依旧住在村里呢?如若方便,我也很该过去拜望一番的。”
云妈妈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她道,“我们姑娘带着哥儿,都住在村里。”
只是一个称呼,蕙娘心里便有数了:看来,云妈妈应是权世赟妻子的陪嫁丫头出身。并且,权家宗房内,可能也有人正猜忌着权世赟,所以要把他的妻小就安置在眼皮子底下,以便严密看管。
她心里多少也都有数了,却还是不免一问,“那,仲白他大伯、二伯,还有伯红一家——”
“从京城回来的这一系,”云妈妈说,“三代以内都在村里居住,尤其是在外地出生的,一般回了村里,就不能随意出来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蕙娘一眼,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一点情绪。而蕙娘的心,也的确正直往下沉:忽然间,她了解到了良国公的为难之处。且不说权族的图谋,是否过分疯狂,他们对族人的控管手段,的确是已经炉火纯青,几乎寻不到一丝破绽。
#
蕙娘在白山镇住了两日,丫鬟们打探回来的情况,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根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镇上甚至都没有姓周的大夫,不论是权伯红,还是良国公的两个哥哥,在此地根本都毫无音讯,蕙娘估计这几户人家当时是被直接送进村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一想到如权季青上位,她和权仲白也许也将落得这样的结果,她便有些后怕。虽说如今的局面,也不算是顶好,但起码她还能为自己筹谋计划,而不是彻底沦为被人严密监视的囚犯。
等到随行下人们都渐渐熟悉了当地风物,一直被搁置在祖宅的这一行人,也等来了宗房的使者。蕙娘本人还没亲眼看见他,只是听甘草回禀,来的是宗房次子权世彬。她听了权世彬的安排,以回村中祭祖为名,将几个下人都放在老宅,自己孤身随甘草、权世彬等人上路,轻车简从,直出了白山镇去。
一路走来,她时常揭开车帘欣赏窗外风景,但今日安排给她的马车,车窗却被封死了,连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蕙娘只能靠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马车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四周已是再无人声,只听得风声呼啸、水声潮涌,马车又走了一段方住了,甘草开了车门,扶她下来时,蕙娘先见车后是一片密林,林内一条小道蜿蜒,也不知伸向何处,亦是极为隐蔽。一转过身,只见眼前一条宽阔水面,自上而下奔涌而过,岸边一个小码头上泊了一叶轻舟,很显然要跨水而去——
她又有点头晕了:难怪权家人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秘密居住地外泄,原来他们家的村子,居然设在了朝鲜境内!
鸭绿江在这一带就是天然的界河,江对面那就是朝鲜地界,一般人无事跨过国境倒也无妨,但官面上的人,没事是不能随意到他国走动的。权家自己的村子在朝鲜境内,当然就保证了大秦这边很难知道真相,就算一般佃农意识到权家人经常过境,但都是权家自己的佃户,谁会口无遮拦胡乱议论,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只要能摆平朝鲜那边的官员,权家在那边造船造枪可能都无人过问,甚至可以从朝鲜口岸运送物资!
只是,他们是如何封住朝鲜人的口呢?朝鲜地方小,靠着界河也有不少住户吧,起码管束得要比大秦严格……
蕙娘忽然就想起一事——朝鲜和前朝的关系,一向非常亲密,他们的国名,就是前朝太祖所赐。
她的心事立刻又重了几分,只在权世彬跟前不愿露出,只是淡然上船,也并不多话多问,上了船便自己寻了位置坐好,偶然打量一眼船篷外头而已。如此稳重,倒惹得权世彬面上多了一丝赞赏之色,只是他看来性子沉闷,就算看得出对蕙娘印象不错,一路上也是一语不发。几人默默地过了江,对面码头上也自然有车来接,照例那也是封了车窗的,蕙娘只觉路甚崎岖,转折也多。走了许久,又下车在一处屋宇中休息打尖,此处却已到一座山脚下,由山脚再徒步上山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转入了一条小径,进了山坳之中。又行了数十步,蕙娘眼前便是一亮——原来她们走了半日,是从后山插.进了这山谷之中,如今还要从贴着山壁的一条小道往下,才算是真正进入谷中。这山谷倒是十分阔大,她尚未能将全貌收入眼中,但只是这么一望出去,她也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己还是把权族想得太简单了一点,不说他们的图谋,只说这一片基业,那可是绝不容人小视!
216、重逢
从山口往下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山谷正下方的校场,其时正是午后,蕙娘可以清楚地看到兵丁们从家中汇聚而来,在俨然屋舍中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河流。这群人身披甲胄,手持利器,钢铁在阳光下反着明晃晃的白光,蕙娘粗粗一看,也估不出数目,只觉得成百上千总是有的。再一看校场边上,别说明显是为火铳训练准备的成箱弹药了,她甚至还看见两门小炮!
虽说如今也算是盛世,大秦兵丁实数不会太少,但大部分兵马,除非是时常要和敌人接战,受到重视的部曲,否则一般士兵也就是勉强糊口,体魄只能说是游走于面黄肌瘦与略可一观之间,像这样营养良好粗通文字,又武装得很到位,忠心方面毫无问题的精兵,有三百,已经算是一州豪强,有五百,省里都要考虑你的力量,如有一千,已经可以和一般的军队相持不下。要有五千之数,远不说,近处的朝鲜国主若是知情,只怕从此再难睡得安稳了!
说实话,蕙娘一直觉得鸾台会的计划有些儿戏,图谋天下,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国运断绝了那就是断绝了,要真以为是前朝皇室的后代,就能一呼百应颠覆天下,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就是真有些暗处的力量,在军队跟前也无非就是个笑话,她甚至很奇怪崔家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到现在都没有吞并权家,反而还是一副紧密合作的样子。直到此刻,她方才认识到了鸾台会的真正实力,这一百多年间,他们的确是积攒了一点家底的,篡位夺权,依然是个梦想,但这个梦想,却已经说不上有多么荒唐。
崔家在东北握有多少兵?对外说都是十万雄兵,但自己这一年多来暗自留意,查证下来的官方应当是万五左右,现在东北局势看似松散,没必要保持太多精兵,这个万五,说不准还要打个对折。七千多的兵,装备能和权族私兵相比的怕也就是崔家的亲卫队了,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再加上权族的根据地居然在朝鲜境内,大秦官军还不能随意渡江……权族还真的确具备了和崔族平起平坐的条件!
眨眼间,蕙娘心底已是流过了无数念头,她将眼神从校场上收回,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谷中建筑,见极远处似乎有一条大道逶迤而出,便知道自己还是受了防范,没能从正路进谷。——也是,要建筑这样大的基业,只靠刚才那条小路,却又怎么能够?
“这条路是从平壤方向过来的,打从白山过来,只能从山路进谷。”正这样想时,权世彬已开口和她攀谈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回到谷中的缘故,他放松了不少,对蕙娘的态度已有所放松,一面领路,一面便伸手比划着给蕙娘介绍。“效仿太祖爷,族中也分了几种人家,男丁年上二十,便要自立居住,当兵的是兵户,从医的是医户,出外经商的那是商户,都各自分区居住……这一片是兵户所在,杀伐之气重些,一会开始演习了那就更吵。我们脚步快些,下了山坐车进殿吧。”
把兵户安排在这一带,蕙娘猜想也有防范着江对岸的意思,这里只有一条小路,可说是易守难攻,就有人闯进来了,有这些兵丁们在,也管教他们有去无回。她不禁暗暗点头,又随着权世彬一路走一路看,口中还好奇问道,“这山谷如此之大,能住多少人呀?”
权世彬微微一笑,“当年祖宗发现此地时,随行的只有二十余人,如今么,早已繁衍了百倍不止。除了我们权族以外,还有当时依附而来的几户人家,如今也都繁衍起来了。只是他们无事不能阖家出谷,在白山镇一带声名倒是不显。”
蕙娘立刻就想到了崔先生,以及同和堂在各地的二掌柜们,她点了点头,亦不禁感慨道,“老祖宗深谋远虑,真是什么事都为后人打算好了。没回老家之前,我心里也是常怀忧虑,没想到一进谷,许多想问的问题,竟都有了解答,我倒是什么都不必问了。”
权世彬和从人对视了几眼,都笑了起来,权世彬倒颇有几分欣赏蕙娘,“侄媳妇倒是坦然,你心里有疑惑也是自然的,只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很不必太拘束,有话就说么!”
真要能有话就说,鸾台会还会如此安排行事么?蕙娘心底,很不以为然,面上却只微笑道,“却是我思虑太多,反显得小气了。”
几人下了山路,果然有马车等候,此时车窗便未封死了,蕙娘在车内东张西望,只见谷内众屋舍,建筑样式都是一色一样,显然是统筹建成、分配居住,并且路用青石、墙做苍灰,看来都是富庶人家。车驾偶然同路人擦肩而过时,这些兵丁们各个也都是身材高大、神色悍勇,看来不像是未经过血腥的新兵,蕙娘越看越是心惊,初来时的十分心气,到这里终于被吓走了三分。
历代国公,应该都有回过白山镇祭祖,良国公也是见识过谷中基业的,若能早泄露一言半语,让她有个准备,如今她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蕙娘现在的心思,已经乱成了一滩糨糊,她时而想到良国公,时而又想到未曾谋面的族长宗房,时而又想到歪哥,想到焦勋,想到权仲白,想到焦家……无数的心思,好似一锅滚水般在心底沸腾,好在是一人坐在车内,还不必遮掩面上的情绪,可以尽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车行了不久,便又有人过来请蕙娘下车换轿——这时候,权族的大家做派就来了。一样是力士抬轿,奴仆扈从,前呼后拥将蕙娘顺着一条大道抬进一处宫宇之中——走到了近处,便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这一处建筑,是采用了王府的建制。
众人从仪门将蕙娘抬入了,又转折走过了几处庭院,蕙娘从轿内望出,已知不是正殿,她心底不免有些纳罕:要知道权仲白性子难测,良国公意思,权家这一代主事的乃是她这个主母。就是从仪门进府,也该在正殿相见才合礼数,这般安排,未免是过于慢待了。
事实上,她这个主母也是做得没滋没味,良国公一句话不肯多说,倒还不如权世赟,事前还有些提点。蕙娘心里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此时到了殿前,她心里都还有些发虚,只面上强撑着并不露出来。见轿住了,便一语不发,顺着旁人的安排,出轿入屋,直进了东里间。
权世彬方才一直在前头引导,此时进了屋,便又给蕙娘介绍,“父亲这些年来不良于行,尤其夏末秋初,更是难以下榻,故而引至此处拜见。”
一旁亦有人道,“按辈分,这是你的叔祖。”
蕙娘也看见屋内靠墙大炕上,拥被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两边雁翅排开皆是女侍,周先生也在老人身边站着。这位老者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自己进了屋也未有何反应——她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族长本人,不仅是不良于行,下世的日子,也许就在不远处了。此时听人说了辈分,便下跪行礼,口称拜见叔祖。
行过礼了,权世彬便目注炕下一位中年汉子,见他微微点头,便上前自这汉子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郑重双手交给蕙娘,道,“这是叔祖给你的见面礼。”
蕙娘又再行礼,谢过族长,这才起身一一述亲,此时屋内也有七八人站着,俱是四十岁往上的老辣人物,辈分倒是不一,有瑞字辈、世字辈的,甚而还有一个与族长同辈的生字辈。其中居首者,便是族长长子权世敏,云管事口中的‘老大’了。
屋内唯独一个不姓权的,便是周先生了,他入屋看来只是为了看管族长,不过同蕙娘略一招呼,两边并不曾正经行礼相见,权世彬便请蕙娘出去叙话。由权世敏告知蕙娘,“焦氏你可先在谷里小住一两日,三日后正是吉日,可以开宗祠祭祖,将你名字写入。此后名正言顺,你便能号令鸾台会北十三省诸部人马,亦成为公府下代主母,再无动摇之虞了。”
他望了权世彬一眼,话风一转,“按说,这开祠祭祖,本是族长亲自主持才好,但父亲这一阵子几乎无法下地……”
权世彬先道,“长兄如父,爹不能下地,便由大哥你代为主持,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权世敏眉头微皱,一时不曾说话,似乎意甚犹豫。蕙娘自然也不发言,她冷眼旁观时,只见除权世敏以及寥寥数人以外,权家诸人都是面露沉吟之色,谁也没有说话。
“父亲虽然不能下地,但一天神智也有几个时辰是清楚的。”权世敏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谁来代为主持,还是交由他做主为好。待到晚间老人家睡醒以后,我等再请教老人家吧。”
此策比较老成,众人都点头称是。权世敏又向蕙娘简要地介绍了屋内诸人的职位,“这是你世孟族伯,主持谷中后勤粮草,你瑞邦族兄,在会中主持火药生产,生庵叔祖,管着南北两条暗线,是极紧要的职务……”
比起鸾台会内其余诸人的遮遮掩掩,权世敏行事倒十分大方,几句话就把权族内部的结构介绍得清楚明白:族内分两大块,谷内谷外。谷内不必说了,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国度,权族不缺钱,谷中也不种田,所需粮食日用都从白山镇绕个圈运来,权世孟主持的就是这运输的工作。谷中生活了五千多族人,最多的是兵户,其余家口都是围绕着为兵户服务而存。至于谷外么,年年都有人从谷内出去做事,从事的行业,虽然千奇百怪,但在蕙娘看来,都可以纳入鸾台会这个大体系中。因此会中的领导,也就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权族的决策层。不过,对于鸾台会的架构,权世敏便以一句,‘如今人不全,日后人全了再和你说吧’,轻轻地带了过去。
大家彼此认识见礼一番,权世敏便命人将蕙娘请下去歇息,“难得侄媳妇回来,本该设宴款待,但谷中生活简朴,你毕竟又是女儿身,也不便和我们同席,今日也劳累了一天,便先请回去休息吧”。
自然有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住下,蕙娘也不敢随意和人搭话,只得在屋内打坐,没过一会,便觉得脑子似乎都要被思绪冲破,只是一阵阵地发紧、发疼。
在未回族中之前,她还以为族内争权夺利,必定十分激烈,她以国公府、宜春号双重筹码,极有可能在族中找到的一两个潜在的合作者,但一渡江,她便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一点,入谷以后,心更是早已经凉透了。权族内的确存在斗争,这一点她没看错,这斗争更是还激烈到了头次见面便展露无遗的地步——老族长病重,数子争权,权世敏、权世彬兄弟拧成一股绳,想造势,但不能服众。但权族这特殊的环境,使得这矛盾根本无法被她利用。她肯定是要回京城去的,回了京城,还怎么和谷中人保持联系?她派出来送信的小厮,就算能不引人注目地走进白山镇,他能入谷一步么?
已经不能把这里当作一处族人聚居之地来看了,不论是建制还是地理环境,这里都更像是一座兵营。而若兵营能够随意为人渗透,这支兵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杀伤力了。和族中人私通款曲,挑起风浪的想法,看来已经再行不通。
局面乱不了,始终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是否也就意味着她始终都只能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现在已经制约她的已经不是歪哥、乖哥的前程了,而是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权族手中握有精兵,鸾台会里肯定也就不缺乏杀手,如果没有准备,只是悍然翻脸,她肯定逃不过会内的报复。而要准备,又从何准备起?权族为了守护自己的秘密和野心,将制衡之道贯彻得如此淋漓尽致,可想而知,她要在这样的局里往上爬,权力每重一分,也就要受到更重一份的监视和制衡,虽说本家远在东北,但有鸾台会在手,他们的消息可一点都说不上闭塞!
要不是权世敏、权世赟两兄弟之间矛盾显然非常尖锐,权世赟又半点都没有回谷夺权的意思,蕙娘都索性想要自暴自弃,全心扶助权世赟夺得谷中大权,真个把鸾台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经营算了。但现实又岂是如此简单?婷娘没生儿子那都还好,甚至生了儿子,在计划顺利实施的那几年内也许都不会有事,一旦这个还未出世的皇子顺利登位,权族宗房会坐视国公府一脉成为新皇母族么?蕙娘只是随便一想,都有七八条把国公府一脉除去的理由。权族手里有兵,国公府有什么势力能和他们抗衡?到末了,依然是免不得把自己的头颅,做了旁人的晋身阶!
自从重生以来,她还没有过这样绝望而烦躁的时刻,怎么想都是绝路,即使以蕙娘心性,亦不禁烦躁形于色,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便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出,道,“人来。”
立刻便有侍女进了院子,蕙娘冲她挤出一丝笑容,平静地道,“难得来此一次,不能不看望长兄夫妇。你为我通报一声,看看世敏叔能否为我安排安排!”
也不知她这句话出去,是否激起了重重波澜,那侍女一去就是近一个时辰,好在她还是带回来一个不错的消息:权世敏大怪她过分见外,直说她自然可以随意行动,不论是去拜望谁,都随她安排。
蕙娘自不会把这话当真,但她也是横了心不再瞻前顾后,权世敏和她这么虚客气,她也就厚着脸皮令侍女带她出门上轿,拜访权伯红夫妇去也。
#
夕阳西下,山谷内静悄悄的,除了各屋内传出的人声以外,街上竟无人走动,蕙娘不免有些诧异,她却也懒得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谷中诸处,见轿子越走越偏僻,她的眉头不免也是越皱越紧——好在此处只是僻处谷中深处,有许多空置院落,除此外,屋舍看着还算整洁,不然,她心底对权族的忌惮,怕不就又要浓上一分了。
走过了几条巷子,轿子在一间院子门头住了,蕙娘止住了侍女叩门的举动,自己下了轿,在门上轻叩了几下,见门只是虚掩,便轻推而入,口中道,“大嫂,在家么?”
“在家在家。”一个妇人从里屋行了出来——她一边说话,一边还拿围裙擦着手,声音里满是笑意,“又是来给送鱼的么——”
见是蕙娘站在当院,她的脚步一下竟站不稳,竟是踉跄了一下,还拿手揉了揉眼睛,才惊疑不定地道,“是——是二弟妹?”
蕙娘心里,亦是感慨万千。昔日的林氏,何等雍容华贵?今日再见,才几年工夫,人便胖了一圈,此时服饰朴素,望之如同村妇,同从前真是判若两人!她上前几步,握住林氏的手,“是我来了,大嫂,别后可还平安吗?”
林氏怔怔地望住蕙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鼻头抽动了几下,忽然将蕙娘拦腰抱住,竟投入她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
217、气质
蕙娘和林氏,虽不说有生死深仇,但也绝不是没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以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当时略作示好,不过是下一手闲棋,在林氏,虽说也认清形势,愿和蕙娘联手,但心中总有郁气难平,要说对蕙娘没有怨恨,连蕙娘自己都不会相信。可就是关系如此尴尬的两个人,此时拥在一起,别说林氏忍不住眼泪,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会儿,才舍得轻轻将林氏推开,嗔怪道,“大嫂,如此清净福地,你难道还有不足么?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呢。”
林氏猛然一怔——她总算亦非常人,扫了蕙娘身后侍女一眼,泪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栓哥、栓哥他——”
说着,眼泪不禁又是夺眶而出,“栓哥前年没了……”
她这一番闹腾,早激起屋内人的反应,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掀帘而出,好奇地靠在门边望了蕙娘几眼,便回头叫道,“姨娘、姨娘,有客来呢。”
不过一会,一位青年妇人也钻出了厅堂,她刚才显然正在厨房,一出来便带出了一股油烟味儿,见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蹲身给蕙娘请安,“见过二少夫人。”
一开口,却还是纯正的京城口音……不是当年的小巫山,却又是谁?
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边劝慰着,一边将她扶进里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妇人,连着蕙娘身边那位侍女一道,一边劝慰大少夫人,一边将厅内稍事收拾,给蕙娘倒上了茶水,两人这才能安稳坐着说话。不免又要谈些栓哥如何去世、发丧的事儿。
大少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就又红了,“也是他命不强,不过淋了一场雨,便发起高烧来,吃了几副药都不中用。人就这样去了……当时周先生在外,回来了看过,说是肺炎兼发了水痘,孩子就没熬过去。”
她如今说起话来,坦诚了不少。“当时为了栓哥,和你争斗了多久?没想到孩子就这么去了!现在再看前尘,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没事,我还争什么争呢?”
说着,便又要大哭起来,还要撕衣捶胸,状甚不堪。
蕙娘忙打发两位姨娘,“都下去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去!别吓着了。”
见厅中桌上放了饭菜,知道眼下是晚饭时分,便令随自己过来的侍女,“你且帮着她们,先把饭做得了再说。”
被她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锅里还有菜呢!”
说着,便又回厨房去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帮忙,蕙娘将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进了里间,将门闩上,一回身,见大少夫人立在当地,面上犹带泪痕,神态却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便不禁微微一笑,方才低声道,“恐怕还是要哭两声吧!”
“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却道,“冬天冷嘛,墙都厚……声音传不出去的。”
她疲惫地搓了搓脸,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红出去接货,今晚回不来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这里也好!”
“歇在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摇了摇头,在林氏对面坐下了,“嫂子没收到我要来的风声?”
“没有。”林氏解了围裙往炕边一丢,又抿了抿鬓发,她看起来又有些像几年前那个京城贵妇了,只是身形毕竟壮实臃肿了许多,眉宇间的皱痕,也不能那样轻易地掩饰过去。“你怕也看到了,这里竟就是个大兵营,寻常无事,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动。外头发生什么事,我们也是一概不知道。”
她略带焦虑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问,“现在的京城,局势如何了?”
“季青失踪了,”蕙娘三言两语,便把府里的变化交待了出来,“叔墨也去了江南,仲白去了广州,现在家里是我在管事。”
林氏丝毫都不吃惊,她点了点头,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几分自嘲,“机关算尽,只为他人做嫁衣裳。虽说早知道生育艰难会有妨害,却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输在肚子上。”
蕙娘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临走前那天晚上,爹什么都告诉伯红了。”林氏说,“至于我么,回来到了凤楼谷,才晓得从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来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输给你,我是很不服气的,可现在我又有些庆幸,我不必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蕙娘望着她笑了笑,低声道,“是么?你不像是这个性子呀。”
林氏颓然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只是这几句话,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意识到国公府危局的,绝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殚精竭虑地去搏、去争,而林氏虽然不必担负上这样的责任——她也确实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去担负,却也无法再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她和权伯红一家的后半辈子,都寄托在了国公府身上。
事到如今,双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间的关系并不再平等,反而是只能依附于蕙娘存活。两人对视了一眼,蕙娘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看他们有多少兵,谷里又有多少人口。”
“爹当时和我们说了,估计能有两千兵。”林氏道,“过来以后,我和伯红日常自己留心观察,又和大伯那边互通消息,觉得应该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轮换在海外走私……他们直接往北走,穿过朝鲜出海。往罗刹和日本做生意,可能还再往南,说是做生意,其实也是练兵去的。这里的兵都会说朝鲜话和倭话,我猜在外头,他们绝不说官话。”
“这么明目张胆,朝鲜这里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抬高了声调。林氏的表情却依然宁静,她淡淡地道,“现任朝鲜国主,说来是权世敏的子侄辈——他娶了先代国王之妹为妻。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族内不赞同他继位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平息下来。他的两个弟弟,一个你应该也已经见过了,就是我们家的云管事,管着鸾台会在北边的事务,还有一个是鸾台会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权世仁,化名是什么就打听不出来了,大伯也没怎么提起这方面的事。”
“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问。
“二伯没到谷里多久就已经去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看来爹还什么都不曾同你说呢?”
蕙娘只得将权季青消失之谜又解释了一遍,“府里一直乱到我走都还没宁静下来,爹一般也不单独见我,什么事都反而让权世赟来和我说。”
林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缘由,但爹和大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你也不要心急。”
她也并不解释权二爷去世的缘由,只道,“大伯续弦娶了崔家小姐,在我们这群人里地位也比较特殊,我们这一脉,你也明白了,其实就是囚犯、人质……虽说后代也同别人一样过活,但我们这些人是永远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
林氏说到这里,不禁露出惨笑,方续道,“但大伯却不一样,崔家看他很重,是以他能够在东三省自由行走。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干涉……现在谷中局势也复杂,周家、庞家等联合大伯,同权世赟一个鼻孔出气,北十三省其实是鸾台会的重中之重,因为几乎所有情报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南部一带也是近年来才随海军发展起来的,还有我们公府控制的宫中网络和同仁堂生意,老族长在的时候还压得住,不在的时候,权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脸色。只是他同权世彬把兵、枪都牢牢握在手心,大伯也不敢和他们翻脸,大家勉强相安无事罢了。大伯提出把婷娘送进宫里,这计划得了老族长点头,权世敏却觉不妥当,又因为仲白无意间坏了大事,现在整条西北线要作废,按他的性子,只怕不会十分高兴……以后又要在钱上看别人的脸色,他自然觉得拘束了。”
这还是不知道桂含沁说不定会把神仙难救的原石矿也给毁掉呢,为了给权仲白擦屁股,顺便履行国公府一系提出的这个计划,凤楼谷可谓是损失惨重,也难怪权世赟不敢回来……权世敏兄弟手握兵权,他亲爹老族长又病得不能理事,他这一回来,能不能再回去可真不好说了。
蕙娘的眉头略微舒展了开来,她略作沉吟,忽地又问,“你头前要回族内时,意气还未如此消沉,怎么如今……”
“大伯在族中颇有地位的事,我也听四弟说过几次。”现在提起权季青,林氏的态度就很坦然了——或许因为事过境迁的关系,她甚至压根没有掩饰自己对权季青那复杂的情绪,这让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远以前的猜测。“当时还想,跟着大伯,就算伯红不行,我也有几分谋略……”
她不禁又露出了几缕伤感,“却不想此地风俗如此,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伯又嫌伯红才具普通,我就有千般心机,又有何用武之地?唯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接过家务,将谷中打发来服侍的几个人,都遣出去做些杂活。尽量把家里保持得干净一些。”
如果家里都满是宗房一系的人马,蕙娘还未曾见过的那位大伯,自然更不会信重权伯红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弟弟林三爷在广州一向安好……”
“时常也有人嘱咐我给他写信,”林氏白着脸道,“都是看着写的——你也看到白山那边的情况了,我亦不想自找麻烦。广州和东北相聚极远,三弟这几年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
这倒也是真的,远嫁女儿十数年没有归宁,那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权伯红这种情况摆明是争权失败回家看管居住了,人证物证俱全的事,林家就是查问起来,权家也不是没有说法。这女儿自己行为不检,娘家人也不敢起腻,想来国公府一系回家居住的那些女眷,也就是因此一生被困,再寻不到出谷的机会了。
这可都是在首善之地养大的女儿家,如今落到东北苦寒之处,一辈子终老谷中……
蕙娘思忖片刻,心头已有了主意,她轻声道,“人贵不自弃,多的话我现在也不敢说,你只勿灰心,还同从前这几年这样,不要松懈,总是会有机会的。”
一个人最怕不是艰苦,而是绝望,林氏下半辈子,全看蕙娘,现在蕙娘许给她一点希望,刹那间,她的眼神已有大的不同。两人对视片刻,有许多话,已是尽在不言中。林氏轻声道,“伯红这几年,也老练了很多,虽说还不好回白山去,但已可以出门接应粮草了。”
从前还是权仲白的长兄,如父身份,现在,林氏却用讨好的语气,描述着丈夫的变化,巴望着自己能更重视他们一点……
蕙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加重了语气,“到底是血脉至亲,不信任你们,我还能信任谁呢?”
她又同林氏谈了许多琐事,眼看天色入暮、繁星初上,林氏便道,“这里虽无规定,但一般过了二更就是宵禁。弟妹你要回去,那还是早些动身,免得生出口舌。”
蕙娘自然听从她的吩咐,两人站起身来欲要道别时,她却是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林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会里的计划,你都知道了?”
林氏沉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瑞婷这个人,你要好好处,她是大伯几个女儿里最出色的一个。大伯续弦,娶的是崔家的老生女儿,两口子都不简单……不说别的,只说大伯人在谷内,还能娶到崔家人,便可见他的不凡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谈到现在,还没提到权家如今正用的这一计,蕙娘没回来之前,也的确没想过这一点。国公府一系回了府就不能出去,大伯是如何同崔家接上线,如何令老族长同意这门婚事的?这里面必定也大有文章。忽然间,她又想到了良国公在摊牌时说的话。
“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把局面推动到了这一步……”
她心里又开始乱了,但这一切,都并不是蕙娘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她只是很想发自内心地问一句,即使对象是林氏亦不打紧,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已有近一年之久了。
“你现在也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几乎是□般地轻声问,“你觉得这一计能成吗?”
林氏面上,亦浮现出清晰的绝望之色,她本能地摇了摇头,又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人目光相对,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大秦亦不算是风雨飘摇的乱世,此时国君有力,四海升平。身为大秦子女,总觉得这份统治,应当是百年牢固,起码在自己眼见的时光里,是不会有人颠覆得了的。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便觉得鸾台会是一群疯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傻子,所作所为,无异于自取灭亡——可若是这样去想,他们的灭亡中,必定便有国公府的一份。连自己的嫡系族人,都制约得如此严格,国公府常年孤悬京中,权族手里所握有的把柄,难道还会小吗?
而这么亲眼见证下来,又不能不承认,鸾台会也好,权族也罢,的确拥有足以搅动天下的实力,也没准他们就能办成了上古以来谁也没办成的事:凭借着阴谋和暗杀,悄无声息地谋夺了一个王朝的血脉。
但就算成了事,等着国公府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虽说长辈们看来是自有谋划,但这谋划,也不过是在必死中,去寻找那一线生机而已。纵有千般手段,在这份长达百年的重担碾压之下,又有谁敢放言自己,已经看穿了未来?
“能成不能成,都要往下走。”林氏忽然又振作了起来,她挺着厚实的肩膀,一把握紧了蕙娘的双手,力度之大,竟将她微微握疼。“我永远都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要我和伯红齐心协力,我们终于也将度过的。”
蕙娘忽然感到,其实权家并未太亏待权伯红,他们的确为他挑选了一位出色的主母料子,虽说命运弄人,林氏终落到了如此地步,但她也一直都没有失去主母的气质。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了林氏的手掌,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晌,林氏忽然问。“仲白现在,怕不在京里吧?”
她是京城生人,自然对皇上的性子有所了解,婷娘要得宠,那权仲白就得出去,知道内情后谁都能轻松想到这点,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出海去了。”
“倒是走得远……他,知道了吗?”林氏提起权仲白,口吻是有些复杂的,虽说两房有过争斗,但她对权仲白,终有一份真挚的关心。
对这个问题,蕙娘势必不能向对桂含沁那样处理,她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他知道了,又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林氏犹豫了又犹豫,方摇头苦笑了起来,她涩然道,“我不知道,仲白这个人,太难预料了。这计划本来变数就大,偏偏最紧要的他,本身却又是最大的变数。他会做什么反应,根本就无从设想……但,若计划要往下推行,他也早晚都得知道。”
蕙娘也笑了笑,她低声道,“将来的事,只有将来再想了,先把眼前难关过去了再说吧。”
林氏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又握了握蕙娘的手,“周先生应当会设法为你周旋的——你要去权世赟那里,我也不拦你,但这里的女人,说真的什么事都不顶,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还是多把心力花在周先生身上更好些。”
又做了些叮嘱,两人互相再望一眼,便再不犹豫,各自分手。
218、争权
一个亲戚也是走,两个亲戚也是走,横竖还要等待吉日,蕙娘索性便将谷内长辈们逐一拜访过来,这一两天之内,她也是见过了上百个陌生人。饶是以她的记忆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了。
拜过了族中尊长,又去看周先生,不料周先生却没在家,只有师母并子女们在家里闲坐——蕙娘也是听说了,周先生现在一般都吃住在老太爷身边,她同周师母略坐了坐,也就告辞了出来。
虽说先得了大少夫人的提点,但也是直到和这些女眷们接触过了,蕙娘才明白她的意思。要知道在京城、大秦的上层社交圈,女眷发挥的作用,有时并不逊色于男丁。远的不说,就说牛家,要不是他们家女眷作风非常强横霸道,单按男丁们的表现,未必能招来众人的白眼。因此大户人家,对女儿的教管一般都是极为严厉的。
但在谷中,一切大事都有族里做主,打仗那也是男丁的活计,女眷们那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能把家里打点得清洁舒适那就够了。别的事情也完全用不上她们操心,钱粮都是到时就给发下来的。谷中许多女眷,本来出绍家、庞家等杂姓家族,长大后便直接嫁给了谷中权姓,竟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凤楼谷一步,她们亦是丝毫都不引以为异。
其实按当时的风俗来说,女眷们一辈子不出城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家,甚至连男丁都有几代没有出过山谷了,他们虽粗通文理,但却懒于读书,只愿习武当兵,这样什么也不用担心,只在谷中土生土长,一切事情都有大家长安排,倒也是省心逍遥,比起咫尺之隔的那些朝鲜庶民要好得多了。甚至就是白山镇上,也没有多少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也是因此,许多从白山镇附近,甚至是丹东、延边乃至盛京一带嫁来的女儿,也都极为满足这样的生活,她们多半都是半买半聘,从小就接回来好生调养了再行婚礼,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不许回娘家那也是名正言顺,因此虽有惦记娘家的,却也不敢提出谷的事儿。不过是安稳为男人们打理三餐,生育子嗣。等孩子落了地,自有族中学堂教养,其实连相夫教子都不用她们操心。
这样的女眷们,同蕙娘如何能比?周先生、权族长上的妻子,虽然不至于如此不堪,但受此风气熏陶,也都是闷头打理自己家务,顶多得了闲和妯娌们推个小牌九,别的事一应不问一应不理。见了蕙娘,虽然都爱她的美貌和做派,但却也说不出什么深沉的话来,无非是见过了认了这门亲而已。
蕙娘亦并不灰心,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的生活细节,她只和这群人粗粗谈了几句,便知道估计权族的男人是不大和妻子商量要事的,权世敏和权世赟关系那样紧张,两人的妻子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她在权世敏屋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权世敏太太便提了好几次,下午留她下来,同几个弟妹一起推牌九,“世赟那口子手气好,上回赢了我们好几两银子去,今日必得赢回来。”
蕙娘欣然同她们推了一下午牌九,只肯定了一件事:权世敏妻子,连自己丈夫在外做的是什么勾当都不知道,当然也丝毫都不懂得权家把聚居地选在朝鲜境内,又豢养私兵究竟有何图谋。她虽然是朝鲜王女,算来还是当今朝鲜国王的姑姑,但文化素养可能还敌不过京城随便一家五品人家的小姐,蕙娘甚至私底下怀疑,这位王女认得的几个字,是不是到了权家以后现学的……
至于权世赟太太,看着也和权世敏太太没什么两样,她是崔家族女出身,说起来也有些身份,但满口里谈的,无非也都是天气饭食之类的话题,对蕙娘兼且客气有加,直说权世赟在外,多亏国公府一系的照拂。蕙娘因云妈妈的缘故,对她本是有几分期待的,但权族行事处处出奇,她也无法肯定这权世赟太太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满口和她客气罢了。
走过了族内大佬,良国公一系的后人也该去拜访拜访,这些族人,有的回谷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年,多有眷恋京城风物的,她一去便拉着她直问京城的变化,蕙娘少不得一一敷衍,这么一来,耗时便长久了些,只是这些人,本来就是斗败了才回来的,在谷中哪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又是明里暗里被防得严实,居住时间久的,也都没想着再出谷去了,能给蕙娘的帮助,也并不多。
至于权世芒一家,蕙娘早和林氏打探了清楚,在先头元配去世以后,权世芒先后续弦两次,头一回续弦的确是说了周先生之妹,只是权世芒之弟,良国公之兄权二爷没有子息,权世芒欲择一子过继给他承继香火,照旧在自己屋里养,他元配仅留一子,偏偏周氏头胎难产,损伤甚重,日后不能生育,已犯了七出,权世芒虽无休妻之意,但周氏自己惭愧之余,也唯恐自家男丁少了,在谷中无法立足,便和权世芒商议了,竟是情愿聘了崔女回来,做了货真价实的两头大。两位夫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情同姐妹,在谷中那是出了名的和睦。
这事听着和戏文一样,随意一品就觉得背后恐怕都是故事,但反正对外就是这么个说法,崔氏所出长子,也的确是过继在权二爷名下,蕙娘也就姑妄听之。不过,崔氏身份特殊一点,可以随意出入谷中,现在和丈夫一样,都不在谷内。至于周氏,从落地到如今,没出谷一次,蕙娘见了她一面,只觉此人温顺贤淑到了极点,一心只是打理家务,照应几个儿孙,虽则权世芒诸子孙对她都很恭敬亲密,但本人看来却并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至于权世芒的几个儿子,蕙娘有见了的,有没见的,却也只是匆匆一晤,没有深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公公都不会告诉自己的秘密,这些堂兄弟会轻易地分享出来。这一次进谷,除了权伯红一家以外,她还是更把希望寄托在权世赟太太身上,毕竟,从云妈妈的谈吐中她也能听得出来,云妈妈是权世赟太太的陪嫁出身,能培养出云妈妈如此人才的主子,应该也简单不到哪儿去。
蕙娘也留了个心眼,特意把权世赟这家放到了最后拜访,她登门时已经是吉日头一天下午,吉日过后,要没有什么大事,她就应该动身回京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门打关系的机会。把权世赟一家留到这时候,也是能进能退,颇有说道。——虽说要遥遥控制谷内局面,并不容易,但她总还想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谷里打点伏笔的。
一样是崔家女,但这位大崔氏,要比权世芒续弦小崔氏平稳得多,听她说来,入谷后也很少和家人互通消息,看其打扮,更是同凤楼谷内所有女眷一样,都相当朴素,头顶簪环,最贵重的也就是一枚银簪而已。她同蕙娘先前业已见过,此时打了招呼,便将儿女们唤出来同蕙娘相见,最大的今年有十五六岁,再过两年便可出去自立了,最小的是个女儿,今年不过六岁。据崔氏说,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爹”。
权世赟应该来说,出门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接受鸾台会北部也要一个过程,期间一年能回家一个月,都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这样的见面频率下,崔氏居然还硬是给权世赟添了有三男一女,可见她子孙运之旺盛。——蕙娘这一年来暗地里留心,也没听说云管事背地里有宠幸什么女人,看来,他若不是自制力极强,便是同这位崔氏,感情相当不错。
足足六年没见丈夫,崔氏免不得同蕙娘抱怨几句,但有云妈妈在一边,她也没多问权世赟的近况,不过,她也只是同蕙娘说些闲话,并不肯多谈谷中局势。蕙娘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想知道老爷子的身子,又或者权世敏近来的心情等等,崔氏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只知道族长身体不好,已有两年了,但看来还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谷里许多大事,他也还是能出面主持。
只看云妈妈对崔氏的恭敬程度,便可知道这位崔氏,恐怕并非那样简单,蕙娘本想再多问些什么,但坐了不一会,崔氏便端茶送客,她也只好告辞出来,略微琢磨了一会崔氏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就把这事儿给搁到了一边。
#
蕙娘在观察凤楼谷,凤楼谷里的人,自然也在观察她。权世敏将药碗搁下了,先拿起一条白布,将自己的手指给擦拭过了,再轻轻地用一条湿巾为老太爷擦过唇角污渍,又拧了一条热手巾来,为老人家敷脸。
“倒是各地都跑过了,当晚先去的她大伯那里,略说了几句便回来了,之后倒是礼数周到,那天有提到的人家,都按辈分给走了一遍……就是也不知怎么排的,倒是把世赟家给放到了最后。”他若有所思地对父亲交待着蕙娘的行踪,“也是没坐一会,便告辞了出来。”
“她大伯子……”老人家的眼皮还是没有完全撩起来,“是叫权伯红吧?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因为什么事儿回谷里的?”
“是她大嫂给她下了毒……”权世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交待清楚了,“因为这件事,两口子回来也有几年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个月的日用,就是她大伯跟着去接的吧?”
这么大把年纪了,心里还是这么清楚,看着老糊涂,连如此细微的布置都还要点出来。权世敏一时有些气馁,却不敢多加分辨,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多大年纪了,行事还是这么浅薄。”老爷子不满地瞪了大儿子一眼。“你把世芒打发出去了,我不说你什么,连她大伯都要遣出去,让两个打过仗的妯娌面对面,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怪人家最后才去世赟那里,没有一会就出来了,那是小心翼翼,怕你更忌惮他们呢!你这是把人家的心往冰水里摁,不离心都要给你摁得离心了。”
权世敏也是经过事情的人,但在老爷子跟前,常常被说得冷汗直流,他也委屈啊:您老要觉得不合适,早不发话?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意思吗?
“是儿子做得不对,”口中却立刻就服了软,“爹您看,这个焦氏,为人怎么样?”
“传闻里,她都快长出三头六臂了,这乍一看,除了生得漂亮些,行事特别谨慎,也没什么出奇的。”老爷子也没有和大儿子继续摆谱的心思,他沉吟着说,“不过,她这也是难免。世赟回信里,交待得很清楚,焦氏现在知道的东西并不多。世安还是很守规矩的,私底下根本就不和焦氏多加接触……焦氏亦并不多问多话,交待给她的差事,她也都办得很用心。”
权世敏听出了老爷子话里的态度,他沉默不语,却免不得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和焦氏这对夫妻,给族里已经添了够多堵了,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和更好控制的权季青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权家四子。
老爷子又岂能看不出他的态度?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有一丝烦躁,“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着了,我们要做的那是大事,大事就不可能顺风顺水。罗春那条线,断了也好。”
他这病未发作时,思绪清晰言辞锋利,半点都看不出年纪。“至于宜春号,一时半会也别想太多。焦氏现在,还浮动于表面,她家累少,弄得不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临走前一告密,我们怎么办?对她,还是要怀柔为主,她没参与进来之前,别动她的东西。”
在焦氏入伙以后,鸾台会不是没打过宜春号的主意,但焦氏推说宜春号所有伙计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西人,外人无能渗透,高层又有官府吏员以及桂家人参与,忽然引入外人,惹人疑窦。这将宜春号潜移默化的事,也就搁了下来。权世敏不是没有不满,但他也没有吭气——归根到底,这是权世赟该操心的事,他犯不着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弟弟,再多添点筹码。最介意这事的,其实还是老爷子,他本人放不下的,却是西北的那条线。
“瑞婷那边,可是还没见着一点好处,就得先把这块肉给割出去了。”他和老爷子说起话来也不避讳,“我也不是不赞同这条计策,但那得用咱们自己家的闺女不是?和您说句贴心眼子的话,那一房的子孙,在京里过久了,和咱们怕不是一条心。您也不怕倾尽全力,这也割了那也割了,到末了,还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咱们自己也要能拿得出闺女啊!”老族长一瞪眼,火了。“就我们宗房这一系那歪瓜裂枣,能入得了皇帝的眼么?那是皇帝!是天子!你以为和咱们似的,尽在这穷乡僻壤打转,平头正脸一些,就算做美人了?你是没去过苏杭一带——”
老族长年轻时也出去历练过,但权世敏就没有走过那么远,他没有服气,还是有些倔强,“那就不能走这条道我和您说!就是要走,那也得用国公府他们自己的宗房女儿,都比权世芒他们家要强好多——”
“怎么,就因为世芒娶了崔家女,和世赟天然亲近几分,你就横看竖看都看他不顺眼?”老爷子闷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崔家支持我们多年,这个女儿不从他们家出,你好意思对崔家?”
权世敏又烦躁起来:老爷子说的不错,这一步,族里也是几经权衡才走出去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他看到的,除了将来的无限荣光之外,还有冰冷的现实。崔家从鼎力支持权族,到鼎力支持权世芒,自己握在手中的西北线现在要被斩断,还不知何时能够重建。当时为了笼络国公府一系,老族长亲自许下诺言,下一代鸾台会主事者,要从国公府一系出,这虽然是客气话,这个魁首,多半也就是个傀儡。但国公府一系也不再是从前那只能由自己摆布的木偶了,现在他们也是渐渐地强势起来,和权世赟联手,有意无意,几次都在削减自己的分量……再这样下去,就是此策成了,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恐怕也只能便宜了权世赟!又或者,便宜了权世芒,便宜了国公府!
“我知道你的顾虑……”老族长扫了儿子一眼,对他的反应也是心知肚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敏,图谋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时候,你得深谋远虑,有时候,又要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是把水搅浑,把事闹大的时候,咱们那三千兵马,折腾不起风浪来的。”
见权世敏有些茫然,他也不加说破,而是端出架子,威严地道,“总之,必须得在这条路上走一段,实在走不下去了,再换别的办法,你也不要心焦——现在局势复杂,不能寒了你弟弟的心思,明儿祭祖,还是由你叔叔他们出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老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不错,病势沉重起来,也还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他的威严依然很重,自己的那点兵权,在老爷子这里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鸾台会那股暗流力量惹得老人家看重。权世敏一听父亲口吻,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他心头一沉,却也很快接受了事实,又盘算了片刻,才道,“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了……倒是我做得小气了些,现在焦氏心头,怕有些不安,这件事,还得烦您老给擦擦屁股,收拾收拾。”
他低头认错,老爷子倒有几分欣慰,不过瞪了他一眼,便道,“算了,会懂得笼络笼络焦氏,也好,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权世敏便沉声说出一番话来,老爷子听得有些吃惊,又略一沉吟,便道,“嘿……不错,不错,你还有此心计,会用此阳谋了……”
却是不置可否,只道,“你先把焦氏唤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好好地问问她。”
219、升职
焦氏很快就被带到了老族长跟前,这个刚满了双十的少妇低垂着眼眉,恭敬地给老族长问了好,便在老族长下首坐了,微微垂着头,静等着老族长发话。
就是不看她的绝世姿容,只凭这份举止风度,都已经足够动人了,更何况焦氏的美貌,又哪里是能轻易忽视得了的?此女的出身、家产,本身素质乃至气运,都是万中选一,嫁入权家,都嫌屈就,恐怕除了皇后之位以外,天下也没有什么位置更适合她了。
老族长瞅了她几眼,思绪便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他心不在焉地想:这个局,实在是有点太乱了。
且先不说族里和军中众将领之间的关系,只说崔家,世敏、世赟、世安、世芒这几个孩子,便有扯不清的厉害联系,崔家把族女许嫁世赟,嫡女许嫁世芒,又娶了世安的女儿做宗妇,世芒还和周家联姻,世敏呢,把世赟妻小关在谷里,自己联合了世彬,一心只是把牢兵权,将谷里这片基业握在手里。周家又和世安、世芒眉来眼去的,又同世彬结了亲,谁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现在送到京里去的瑞婷,从小在谷里住半年,崔家住半年,也说不上是纯粹的权家女儿……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各有各的打算,虽然办起事来得力,但互相争斗起来,也着实是令人头疼。
周家、崔家也好,世安、世芒也罢,能闹起来,其实都是因为这一代族里继承人迟迟没能定下,世敏、世赟各有特长,彼此也都各有缺憾,给了外人兴风作浪的机会。现在倒搞得世安一系很有些尾大难掉的意思了,竟敢为他们家权仲白娶了这么一门显赫的亲事,硬生生地把仲白给运作上位了,想把这么一个外姓女,推到鸾台会魁首的位置上。
会把鸾台会的下一代交到世安他们手上,本来也就是为了安抚国公府一系,他们常年在京城为族里办事,好处没有多少,还经常要在金钱上多做表示。一旦族里成功上位,又有鸟尽弓藏的危险,把鸾台会交过去,大家都安心一些。至于江山坐稳以后该怎么办,老爷子心里也有了腹案。这些事,他心里有数着呢。国公府的小动作,还不能冒犯到他的底线,他更看重的还是结果,过程中,底下人怎么争权夺势,那他也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本来族里看好的是四子季青,国公府又硬要换成这个焦氏,还把这么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子送到谷里来:国公府和周家、崔家,背后肯定是有计划的,这个谁都能看出来,可就把这个焦氏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留了她怎么拷打,她也还是不知道。
摆明了就是在耍光棍,给自己添堵,老爷子不大高兴,但他也能谅解国公府的情绪,这几十年来,国公府也是受够了会里的揉搓,没少给会里擦屁股。世安都坐到三边总制的位置上了,会里一句往下退,也只能乖乖地把位置给空出来……更别说这几年来,他们夹在世敏和世赟之间,也的确难做……
想到权世敏、权世赟两兄弟,老爷子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犯了难:自己身子不好,也许撑不到计划成功的那天了,可现在不论立谁,那都是一场大乱。这谋夺天下的步子,又要慢下来了。每过一天,李家的天下就稳上一分,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权家的雄心壮志,就只能在这穷乡僻壤中消磨了去,就永远都只能在鲜族人的地盘里讨生活?鲜族人虽然对朱明忠心耿耿,但情分总是会淡去的,这些年来,他们怕也有了许多想法,甚至还软硬兼施,嫁了一个女儿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以为,一个混了外族血液的儿子,还能坐上天下的宝座?
别说是金銮殿上的座位了,就连族长的位置,因为正妻娶了鲜族人,族里就有强烈的反对意见,不看好世敏。要不是世敏私下还娶了一房汉妻,老爷子自己也是根本就不予考虑。——唉,这凭借一族的力量,要想去撬动整个天下,真是每一步都艰难得厉害,有时候,不是在大错误和小错误里选择一个,就是在大的阴谋,和小的阴谋里,去包容一个……
世敏、世赟,世赟、世安……老爷子在心底掂量着这三个名字,又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身体:京中消息,瑞婷现在不负众望,终于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可就算一切顺利,自己怕也不能活着看到朱家血脉,重新登上皇位的那天了。后继无人,却又是哪一个都不适合打压,这个选择,难啊。
“你虽已是国公府主母,但一切该知道的,都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咳嗽了几声,多少有些和焦氏开玩笑的意思,“这是你公公太谨慎了一点,只顾着给你加担子,却不给你答疑解惑,你心里怨不怨他啊?”
焦氏弯了弯唇,客套地笑了,“百善孝为先,爹做什么事,都有他的考虑,我们如何敢于妄自评判呢。”
老爷子还要和焦氏绕绕圈子,摸摸她的底牌,可他才一动身子,便觉得有一股熟悉的眩晕扑了上来,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没有时间了——自己这个病一旦发作,思绪一片浆糊,根本就无法有效地思考。
要在这短短时间内,给焦氏下个判断,肯定她是否可靠,将来能不能接过鸾台会的担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老爷子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权世赟的判断,他也是当断则断,下了决定变不再多想,而是顺应了大儿子的计策,低声道,“好,懂得孝顺那就好。我们族里的背景,你也知道了,这几天,你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直说吧——若武力强攻,你觉得我们有几分把握夺取天下?”
“半分都没有吧。”焦氏眉头一蹙,“现在北边因为地丁合一,已经安定了不少,人口也逐渐回流。从河西走廊到京畿一带,未来十年内必定能渐次繁华,会里虽然颇有手段,但只要扳不倒杨氏,这样的大势是无法阻挡的。且不说拱卫京师的诸部了,只是民心便不在我们这一侧。若是动武,也许一两年内,能给朝廷造成一点麻烦,但终究还是难免覆灭。”
“哦。”老族长稳稳地道,“我若告诉你,崔家是我们的人,桂家、诸家、萧家在我们起事时,有八成可能会按兵不动,宫中内应可以放火,我们的兵可以直进京城,不必同守军硬拼,你仍觉得没有半分可能么?”
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这几分底牌,也不能说是不雄厚,起码,是令焦氏有几分色变,但她沉吟了一会,依然坚持,“民心思定,就是这几家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们,各地还有藩王,还有别的部曲,还有更多忠于皇室的将领们,到时候,只怕崔家、桂家这些兵,未必还能听话了。其实就是崔家、桂家,在自个儿的地头,又哪里能真的做到一手遮天呢……”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见权世敏神色不定,便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谁的命都不是白给的,我们朱家人的命更金贵,能走谋略,还是不要妄起刀兵。”
他的思路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清楚了,许多从前看不清晰的隐秘,如今都仿佛昭然若揭,老族长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他慢慢地道,“世赟同我说,家里还没有和你说明整个计划。相信,你也只是猜到了思路,却还不懂整个安排的细节。——世敏,你同她说吧。”
“瑞婷身具崔家血脉,自然能获得崔家的鼎力支持,待她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我们会安排人手,渐渐将她前头的几个兄弟清除。”权世敏的语气倒是颇为平和,“自然,会做得比较巧妙,到时候,少不得鸾台会的力量了。要我说,最好是安排一场瘟疫,令皇帝和他们一起去世,届时婷娘所出皇子,位次居长,母亲出身名门,登基大宝,自然是名正言顺。权家也因此将会成为大秦新一任皇帝母族,势力膨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们自可从容行事。待新帝大婚之后,由我们宗房所出一子,入京充做新帝嗣子……这其中功夫,就少不得由焦氏你这个鸾台会的魁首来做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然,届时你们明为皇帝母族,暗为鸾台会魁首,又有仲白这个精通毒理的医者坐镇,也很不必担心鸟尽弓藏的事。至于我们,终于能令正统血脉回归大宝,也算是完成了先人的托付。至于改朝换代一事,那便又容后再议了。”
他望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也不是不欣慰的:自己刚才,没白费唇舌,世敏就算有些不冷静,也还是能认清事实,不作非分之想。
“只是这个计划,要顾忌的便是崔家。我们这几千的兵,也是为了崔家而设。到时若瑞婷可以坚守本心,一意合作还好,若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权世敏得了父亲的示意,便盯着焦氏问,“这一次你回来,其实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若瑞婷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焦氏能稳得住么?”
让瑞婷出面,只是因为宗房无女,权宜之计罢了。不论世芒有什么想法,又串联了谁人,只要军权握在世敏手上,便可死死地压住他们的异动。——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儿子,血脉远近,还有什么关系?同宗房合作,能拿稳鸾台会,什么时候都有自保之力,将来朝堂上,也有国公府一席之地。同崔家、瑞婷合作,焦氏能得到什么?让个女流之辈上位也好,女人心里更挂念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子嗣,至于那未曾谋面的大伯一家,她能有什么情分?
焦氏果然丝毫没有挣扎之色,她自然地道,“个中利弊,简直一眼分明,即使是婷娘犯了糊涂,我也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在这里,当然也只能这么说话了,老族长呵了一声,道,“那天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了吗?”
“看了。”焦氏眉毛微微一扬,连权世敏都有些好奇地看了老族长一眼。老族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戴着呢?”
焦氏撩起袖子,春葱玉指上,果然佩戴了一枚雕工精细的玉戒指,“多谢族长惠赐。”
“这也不是惠赐,”老爷子疲惫地说,“这是该给你的东西……世敏,把印泥拿来。”
待权世敏将东西取来了,焦氏自然将戒面在泥中一摁,于纸上落了印——一方长印中,一只鸾鸟翩翩起舞,这鸾鸟精细生动,一望即知,此印乃精雕细作而得,并非凡物。
“把拓印传下去吧……”老族长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此后鸾台会南部北部,又多一名凤主了。”
权世敏同焦氏神色各异,老族长亦懒于多加解释,他半闭上眼,打发权世敏,“你出去,把鸾台会的事,给你侄媳妇说说——再问问仲白的情况……仲白现在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焦氏你还是要把他给制住了,拿个章程出来……”
权世敏和焦氏便都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老爷子得了清静,反而来了精神,他靠在炕上,拥着被子,慢慢地晃着身子,吧嗒着没烧着的烟袋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个来时辰,权世敏掀帘子进来了,他脸上带了喜气,凑到老爷子身边,“爹,这凤主信物都给了,原来您老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不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吗?公府这些年来也不容易……”老爷子没在这件事上多加着墨,“你和她都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权世敏的语气有几分古怪,“毕竟是公府看好的人,虽说是女流之辈,年纪也轻,却颇为灵醒,我和她这么一说明白了,她立刻就问我来着,说她和世赟人都在京城,她把京城分部给接管了,世赟日后怎么办。”
“哦?”老族长也来了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魁首之位虽许给他们一房,但如何上位还得看她的本事。”权世敏没瞒着父亲,“她面上就有几分忧虑了——想了想,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把世赟的小儿子、小女儿给他带出去。”
老族长神色一动,“这又是什么意思?”
“您就和我装糊涂。”人逢喜事精神爽,权世赟有点忘形了,“这不是害怕世赟听了消息,心里不得劲吗,她看来一时半会,还不想和世赟翻脸呢吧。——世赟最疼爱的就是他小儿子了,偏偏只带了一年他就出门去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谷里规矩大,您更不好为他破例……”
打个巴掌给个枣,凤主的位置给出去了,摆明是要架她上位,挑唆她和权世赟之间的争斗,此等阳谋,看破了也无甚应对的办法。焦氏能想到用这样的手段,来安抚世赟,也不能说不够机变了。
老族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个人才。”
他打发儿子,“是人才,就更要用心交好了,你今晚也听到了,要走你的那条路,变数实在太大了,一旦不成,那就是倾家灭族。倒是这条路,就走不到头,也是进退两便比较稳妥。日后,还要更用心做事,别老想着和你弟弟使绊子。”
老爷子做出了明确表态,要逐渐分化权世赟手里的权力。权世敏还犯得着打压弟弟什么?他是想上位,不是想和弟弟骨肉相残,一听老爹这话,他立刻就表了忠心,“您放心,连焦氏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这样也好,不然,我那条路,还得把宜春号拿在手上才行,少不得又要和国公府扯扯皮了,没准还得牵连到焦家、皇家……动静是大了点!现在这条路,能走通那是最好,不能走通……”
他阴沉地笑了,“咱们手里不一样还是有兵么?鲜族人嫁了个女儿进来,倒是打得好算盘,他们也不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老族长微微一笑,“下去吧,下去吧。”
把大儿子给打发下去了,老人家又沉吟了一会,见周先生进了里屋,他顺从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今儿精神倒是好!明儿有大事,我虽然不能过去,但也有点睡不着了。”
周先生给他把了脉,也笑着说,“您今天可以不必施针了。”
老太爷这个病,多半还是因为年纪,周先生每天守在身边针灸开药,都有一套定规的,今天不必针灸,他出去开药抓药,不必在老太爷跟前多呆,可这才起身告辞呢,老太爷便抬头道,“烦你走一趟,去把世彬给我叫来。”
权世彬性子沉稳谨慎,虽然对族长之位没有野心,但却也很得族长的宠爱,只是这几年来,他帮着权世敏做事,老太爷也很少越过大儿子来指挥他。
周先生微微一怔,他并未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220、疑惑
“鸾台会在各地分部,根据需要随时撤换,一切以花名册上为主。我们也不大清楚具体的人事分布,但鸾台会大致的构成还是可以给你交交底……”
“你听说过前朝的锦衣卫吧?包括本朝的燕云卫,燕云卫其实就是照抄了锦衣卫在明面上的构成,他们有专司打听消息的斥候部,从物价到敌情,都归斥候部,还有专司监察百官的监察司,听命于皇命随时查案的缇骑司,有专管宗室藩王谋反事的扬威司。分工还是很分明的,但说来好笑,锦衣卫真正的暗部精华,他们李家是半点都没有学去。鸾台会前身,其实就是接受了锦衣卫暗部的底子,暗部分了几种人,一种是当地最朴素的老住户,三教九流都有,从白莲教教民到当地商家望族,甚至是乞丐无赖,只要他这营生是代代相传,随着家业传下来的就还有他的身份。有些眼线是从前朝一直埋伏到了现在,只要人还在名册上,那就得听会里的吩咐做事。这种线民,即使分部撤销了他也还在当地工作,没有什么大事,一般不令他们走得太远。这是祥云部。”
“还有瑞气部,这就是四处机动可以随着同仁堂、昌盛隆随处调动的伙计们了,他们是鸾台会的中坚力量,承上启下,联系当地线民的事,一般都要着落到他们来做。有个伙计身份遮掩,去哪里都是名正言顺,这些人多半也都是我们族里的子弟各用化名出面,会里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一些教民,多半也就能做到这一步,再往上就很难渗透进去了。”
“第三种人,便是头往裤腰上挂的亡命之徒了,走私火药也好,暗杀勒索也罢,靠的都是他们,这种人一般都由我们族中兵丁,带着那些只带刀不带嘴、只问钱不问名的卖命人,人数虽不多,但却有大用,名字也吉祥,清辉部。这两条线的人才补充,就是生庵叔祖在管。”
“第四种人,是专司打听消息,串联各府下人的香雾部。这一部分了南北,北边历来都是国公府掌管,南部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还归在世仁手上,但总归来说,消息都要汇总到京城,再从京城送往白山。以上四部,只有祥云部是固定不变,其余三部都是活动人,哪里有需要,调拨过去就是了。族里有什么想法,传给会里龙首,龙首再往下分派给各地凤主,凤主自然想方设法地去办。这魁首和凤主,代代都只有自己人能够担任。如今会里也不过就是十七名凤主而已……老太爷兼了龙首但不管事,因此各地凤主实际上又各自尊奉南北部的大管事,你此番回去,人在京城,应当来说是能争取到京城凤主的位置——这个位置,也已经空置了有好几年了。但具体如何分派,还得看世赟的意思。”
“会里要往上抬举你,也需你自己能够服众,一步登天,那是不能的。十七个凤主都不是简单人物,你总要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老爷子把凤主印给你,也算是对你的一番肯定,回京以后,你且只管把这个给世赟看,他若还把老爷子放在眼里,自然会为你安排个妥当的位置的。往后,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也不知是否卜算有灵,凤楼谷今日天气的确特别好,明媚的日光洒在祭坛之上,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蕙娘垂手而立,恭敬地听着几位耆宿的长篇大论,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晚权世敏的一番话语——她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
走足了七年的背字,有朝一日忽然得了一丝好运,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虽说权族不可能没留暗手,但从一无所知,到忽然间成了鸾台会的什么凤主,不论权世敏作何用意,起码现在蕙娘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好处,找到了打开局面的契机……怪不得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兄弟一旦内斗起来,得到好处的只可能是外人。有权世敏这一番话,甚至连玉印都可以不要,蕙娘就觉得自己这一次东北没有白来了。更别说有玉扳指在手,她在京城打开局面的脚步,就又能快得多了。
不论权族和国公府私底下如何各怀鬼胎地互相猜忌、算计,今日的祭祖仪式,还是办得很风光的。从一些细节来看,他们没有因为权仲白不在,就亏待了蕙娘,反倒是以她为忠心,货真价实地开了祠堂,举行了祭祖大典,真拿她这个入门几年的外姓人当国公府的主母来看了。几个长者一并围观诸人,都穿着隆重,反倒是蕙娘,只还做朴**装,没有怎么打扮:今日,她也是唯一一个出席祭祀的女子,余下女流之辈,按例是不能参与这样典礼的。
开了祠堂,祭祀了祖先,她给祖宗喜容牌位磕了头上了香,依的还不是媳妇身份,而是以权仲白应行的国公府宗子身份来行礼——这都是按老族长的吩咐来行事,蕙娘也能从身旁诸人的表情中,读出微妙的惊讶和不以为然……但她并不曾在意,心中反而有几分舒爽: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终究,纵是女子身份又如何?有本事,最重男轻女的地方,都要把你拿出来特别对待。
随着辈分最长的权生庵,郑重其事地将权仲白和蕙娘的名字,记入到权族国公府一系名下,国公府二房的承嗣身份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们家男丁全都死光了,否则也不大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祭祖大典也就告一段落,谷中自然加开宴席,款待众高层,连一般的兵户今天都有酒喝。这也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也不知是因为大典,还是因为老爷子赐下的那枚玉扳指有了寓意,就连这几位族中长老,对蕙娘的态度都不太一样了。
虽说她是女眷,但今番回来也是代表了权仲白,这一次大典宴客,蕙娘便在耆宿们桌边单设了小桌吃饭,席间权生庵便问她,“这季青的事,在我们这里也激起许多议论,听说他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可是真的?”
蕙娘无奈道,“的确是不知他的下落,他失踪得极为离奇,同大变活人似的。我们现在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爹为了这事,也是急得白了头。”
“左右你们都依规矩办事,季青对会里的事,能知道多少?就是跑了那也只是跑了,还坏不了什么事。”权世敏此时对她态度已变,态度倒甚是宽大,还反过来安慰蕙娘。“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他从此安分守己那也罢了,若是兴风作浪,侄媳妇你自然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
虽没有去找,但也猜得出来他现在和达家沆瀣一气,不知在图谋着什么,蕙娘没有说话,倒是权生庵在一边插话,“他娘和他同母的哥哥还在府里,左右也不能反过来把自家给卖了。现在名分既定,再不能更改,对自家兄弟还是要怀柔一些为好。以后若是见到了,能劝他回来还是让他回来吧。”
众人也都道,“是这个理,从前争斗得再激烈,一旦定下来了,便不能再彼此敌对了,都是自家兄弟,没有隔夜仇的。”
蕙娘只是微笑,却不搭话,权世敏也笑道,“季青手段是难看了点,侄媳妇要看着不顺,把他送回族里也好。让他多读读书修身养性,娶妻生子没了火气了,再出来做事,那倒更把稳。”
众人也都知道,权季青以前意图毒杀蕙娘,两个人之间着实是有一番仇怨的。也就不帮着权季青说太多好话了,又吃了几杯酒,权生庵便关切起族里扳倒牛家的计划,“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说实在,蕙娘回来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事,没想到老族长根本就没过问,轻飘飘解释了几句局势,权世敏就再没异议了。蕙娘也颇为佩服老族长的手段,听权生庵这样说,她借势起身就要给权生庵、权瑞邦赔罪,“当时仲白不懂事,无意间倒是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权生庵等人都道,“这也怪不得他,不知者不罪么。”
权生庵更是若有所思,“只是仲白也够有本事的了,和家里这么格格不入的,还能打听到这许多会里的消息,他如何能截到那批货的,连我们都不甚了然。燕云卫里的内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世安更是糊里糊涂的——”
他看了蕙娘一眼,蕙娘忙道,“这我也真不知道,想来,皇上那里总是一直有人在追查工部那场爆炸案的了……”
权仲白这匹倔驴,还能被强行捧上世子位,也不能说不是因为他的一手好医术。也就是因为这手医术在将来要发挥的作用,大家对他都很宽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只是都嘱咐蕙娘,“要把他管牢了,只是也万勿泄漏一句,开口的时候还没到哩。”
现在大家说开了,蕙娘也浅笑道,“还想问问这工部爆炸的事呢,我们都猜是毛三郎下的手,只是不晓得,这功臣如何后来又反被人割了头颅——”
众人对视了几眼,还是权瑞邦笑道,“工部那件事,原本是三郎带着两个死士做的。当时出了一点差错,他也受了重伤,万幸也无人识出破绽,只有仲白,揪住了小尾巴一直都没有放。我们也不愿和仲白做对,便让他转去运送火器了,没想到他立功心切,人又悍勇,当时一遇袭,只想着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料到反而误伤了仲白……消息传回会里以后,季青勃然大怒,亲手砍了他的头为仲白报仇——此事,世赟原原本本都和我们说了。季青是冲动了点,但反正三郎暴露两次,也没什么大用了,我们也没怎么责备他。”
权季青自己都成天惦记着要撬哥哥的墙角呢,别人伤了权仲白,他还那样生气?蕙娘也无心去和往事较真了,只是在心底撇了撇嘴,便又和他们说些京中的事。这些人虽然僻处凤楼谷内,但对京城时事,都了如指掌,和她也谈得颇有意趣。权世敏还笑道,“说来,达家这一阵子,可还有派人过来败兴么?侄媳妇你且忍着些儿,我们也不是故意放纵他们来给你添堵,实是他们家私底下和出海的那位有些藕断丝连,我们也就不把他们逼回老家了。”
言下之意,似乎把达家逼回东北老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蕙娘想到达贞宝,不免微微一笑,方道,“倒没派人过来了,前些时候打发人送礼,好像说他们家的堂姑娘也不在京里,就不知回了老家没有。”
权世敏想了想,只道,“罢了罢了,这些许小事,也不值得上心。达家再掀不起多少动静了,就是她们寄予厚望的那一位,在新大陆也不过是堪堪站稳脚跟而已,想要反攻回来,又哪有这么快!只怕三五十年内,也难成事!”
便又问起权仲白,蕙娘听他意思,像是还不知道权仲白已经上船出海,因此一路都没提及这事。她也不多嘴,只是敷衍着应付过去了,又细问了新大陆的事,这才知道不独是鸾台会,现在连白莲教都有人去新大陆那边发展教徒了。
若说蕙娘一直接触的,还是水面上的大秦,对水面下的大秦,她只是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么权世敏等人言谈间随口泄漏的信息,却是给她展示出了一个崭新的大秦,这些消息尽管就在上层社会附近流通,但却是一般的官僚、武将乃至名门氏族永远都接触不到的秘辛:现在江南一带,甚至是广西大山深处,不论什么因由,只要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凶人,都暗地里造船想要出海,从前是去南洋讨生活,现在么,也不知是谁领的头,都想往新大陆过去,走的航线也是千奇百怪。——都知道那边地里淌金,日子非常丰饶。
“这都是白莲教给铺垫的,”权生庵道,“你回去问世赟,他知道得比我们还要清楚。白莲教是看好了那里没王法,想要过去做一番大事业的!到了那里,什么大秦藩王,什么皇长子,可都是虚的了,环境要比这里宽松得多。”
“还有弥勒教、连珠教,也都是蠢蠢欲动。”权世敏也道,“就是我们这东北三省,要不是会里看得紧,好些人闯关东闯不出来,也想要漂洋过海了……”
蕙娘先还问,“这些事各官府都什么也不知道呢?”
顿时便引来众人一阵笑声,“这些流民都走了,当官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各地主,少了人坑蒙拐骗,各自也都称愿,老实的佃户,只要有一口饭吃,谁会这么拿命去赌?”
谈谈说说,又说起各地帮派间的事儿,蕙娘也是听得新奇,她本还想多住几天,和这些耆宿们套套近乎,可这一天酒席过了,她便被安排带出凤楼谷,又上了封窗马车,过河回了白山镇。她随身带的几个丫鬟,已经是急得快发疯了。
虽说本还想绕路去探望瑞雨,但她出门已有一段日子,也着实挂念两个儿子。蕙娘便动杀接往京城回去,一路晓行夜宿,在出门两个多月以后,夏末秋初时,又踏入了国公府中。
她立刻就去给良国公请安——自然,也没忘了喊上云管事。
221、和睦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白山镇又是那个样子,良国公等人虽然肯定有和族里沟通的渠道,但最真切的一手消息,只怕还要等到蕙娘当面来说。良国公这一次连拥晴院都没进,直接在已修葺完备的小书房里见了蕙娘,这明显是要同她深谈的意思,只没想到,两人都到了,对面等了一会,权世赟竟都还没有来。
蕙娘也没想到云管事居然耽搁住了,她便要先和良国公说些在谷中的见闻,不料良国公反而将她止住,反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京中出了不少事,想来你人在路上,听说得也没那么完备,我这里一并告诉你得了。”
便先告诉了她婷娘有宠的消息,“说是偶然间得了皇上的青眼……这几年皇上宠爱的,也多半都以面相福泰能生养的美人为主,婷娘既见了皇上的面,得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皇上到底也要照顾到我们权家的面子。”蕙娘点了点头,不免又叹道,“也只是太多疑了点,日后仲白回来,婷娘若已得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从前权仲白虽然不去探望婷娘,但血浓于水,这份联系,不是他一个人不管不问就能斩断的。婷娘被淡着,自然是出于帝王的考虑,甚至于权仲白跑到广州去了,皇上都还没有对婷娘有任何表示,由得她被牛贵妃作践。直到现在,在他看来,权仲白是为了他的事远航向英吉利去,他心里怕才感到有几分对不起权家,顺水推舟地也就对婷娘稍示宠爱,也算是照应一番良国公府的意思。这其中曲折,只有蕙娘尽知,连良国公都不知道,还以为皇上是非得要等权仲白去了英吉利,才对权家放心。
“其实这样也好。”良国公却道,“前头有许多哥哥姐姐,一个小皇子,能显出什么来?皇上是不会为了这个远着仲白的,你也是心里有事,便觉得处处都是破绽了,实则皇上要不是深信仲白的人品,当时也就不会选婷娘入宫了。”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权世赟方才踏入屋内,他连声道歉,“被内眷们耽搁住了!”
一面说,一面亲热地冲蕙娘一笑,关切道,“这一路来回折腾的,侄媳妇也累了吧,一回家马不停蹄就来回话,倒不必这么殷勤,先休息休息也好的。”
比起蕙娘去老家之前,他的态度,竟还要更加亲热……
蕙娘笑道,“这里请过安,说几句话便回去歇着了。我还有东西要带给小叔呢,戴在身上,反而还休息不好。”
她便将回谷见闻交代了一番,“没料到老叔祖反而没问西北的事,只是令世敏族叔同我叮嘱了一番仲白,又说起了婷娘。”
老族长和她的对话,没必要瞒着人,蕙娘对族长的顾忌,也是直言不讳。良国公听得眼神闪烁不定,权世赟倒是更看重蕙娘得的那枚玉扳指,听蕙娘说了,便顺水推舟,“这一枚信物我也见到拓印了,只不知道是长辈们赐给你了,倒是拿给我看看。”
蕙娘便从袖中掏出了锦盒,送到权世赟跟前,笑道,“何止给您看,我还想寄放在您这儿呢。虽说日后鸾台会的事,要着落到我头上来,但如今府里、宫里天天都是事,还有票号事务要我操心,我难道还要和小叔争权,把京城分部的事务给抢过来不成?”
权世赟望了良国公一眼,便目注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也没准老头子就是指望你这么做呢?”
蕙娘呵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哪有还没成事,就自乱阵脚的道理?难道叔祖是害怕大事成得太容易吗?”
良国公亦道,“世赟,以叔叔作风,若要栽培焦氏,把你从这个位置上顶下来,对你总不会没个交待的。族里起码要给你空出一个缺来,断没有继续把你放在外头的道理。”
权世赟显然对此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听良国公这样说来,他面色一喜,却又还有些游移不定,“可,他也没有动老大的意思不是?”
“周先生给我送了信。”良国公稳稳地道,“祭祖前一天晚上,老爷子和焦氏说过话了,把老大打发出去以后,又把老.二给叫进去了,两个人说了半天……”几人都是聪明老练之辈,彼此望了几眼,便都明白了良国公的意思,权世赟是患得患失,惊喜交加。蕙娘心底却很佩服良国公的眼力——她当时是身临其境,可以清楚地捕捉到老族长的神态和权世敏的反应,是以才有了类似的看法,良国公身在千里之外,只得了几个送来的消息,竟也就把族长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竞争族长位的就这两个儿子,若选了老大,那于情于理,都该向权世赟承诺个新前程,不令他过于尴尬。又或者起码应该对蕙娘详加交代,让她做好接班的准备,现在族里只让蕙娘带来了一枚凤印,别的事只字没提,难道是老爷子也希望蕙娘出头和权世赟争权,把京城的局面闹得乌烟瘴气的?权世敏见了那枚玉扳指就欢喜起来,还以为蕙娘会随着他的安排,去和权世赟争,他也不想想,京城现在是整个计划的根本重地所在,哪容得下一丝混乱?
也许他在军事上是有才能的,但城府终究还是浅了,再加上权家这个计划,更加依仗于鸾台会,老爷子最终将挑选谁来接位,这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疑义了。族长这枚玉扳指,要安抚的不是蕙娘,是权世敏才对。
至于蕙娘,读懂了这层含义,她当然也不会把玉扳指留在手上,留在手上做什么?没有权世赟点头,她还能指挥得了谁?倒不如拿出来交好权世赟,也表一表自己的善意。权世赟拿不拿这枚玉扳指那是他的事,她不给,却要引起他的忌讳了。
果然,这枚玉扳指,也发挥了她预想中的作用,权世赟打开锦盒望了一眼,对蕙娘的态度就更柔和了,甚而还道,“焦氏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自作主张,这枚玉印,虽是爹赏赐给你的,但实则也是对你们这一房做的一个表态。你自己想要如何处置,可以向长辈们提出,由长辈做主,却不好自行其是,起码要先问问你公公。”
说着,便一抬身,将这锦盒送到了良国公跟前。良国公看都不看,一手将锦盒又给推回来了。“族长赏给她,那就是她的东西。她怎么做,我们都不会有二话的——能想到这样行事,我心里也安慰得很,怎么世赟你还要和我客气么?”
权世赟嘿嘿一笑,饶是他城府深沉,此时也不□风满面。“不是和老哥你客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锦盒收到了自己怀里,扭脸冲蕙娘道,“迟则十五年,早则十年,你总是要接过鸾台会的担子的。现在给你个凤主的位置,也是应当应分。只是京城分部,事情的确是多了,你也确实管不过来。这样,这个印你就放在我这里,对外却不要声张,只当还是令自你出。平时得了闲,你可随在我身边接触接触会里诸部,待日后水到渠成时,印再还给你,底下人见惯了这枚印信,你要接手,也就更为容易了。”
这是实打实为蕙娘考虑了,毕竟这样的秘密组织,不可能什么事都要上位者亲自跑去发号施令,大部分暗部干部,应该还是认令、认信。虽说十八枚凤主印地位应该都是一样,但一枚新印发出的命令,底下人总要前思后想一番,权世赟在会里呆了多少年?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深得法度,这枚印他为她用过一段时间,自然能建立起不小的权威,日后蕙娘再接过来行印就更方便了,会比一直收在她怀里不曾动用,然后乍然间就去接手京城事务要好得多。
当然,这水到渠成,指的肯定就是权世赟高升之日,不论是回老家接掌族长之位,还是婷娘之子登基,他进宫去潜伏在婷娘身边,总是要等权世赟自己得了更大的好处,才会把这枚印还给蕙娘。——这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多说了。
他能这么安排,良国公同蕙娘自然是再欢喜不过,蕙娘又说了几句权世敏的事,权世赟便道,“老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心思简单了些,爱认死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有了闲聊的劲儿,竟同良国公感慨道,“实话实说,我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得这么顺,老头子居然一点都不在意西北的事,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过了关。”
“老爷子高瞻远瞩么。”良国公笑着答道,“再说,西北那条线,这几年也走得太勤快了。罗春这个人不简单,私底下攒着劲儿呢,虽说闹不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但火器积攒多了也的确不好。从前没喊停,怕是因为世敏的缘故,这一次,老人家可能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也就顺水推舟,把西北这条线给结束了罢。”
权世赟摇了摇头,叹道,“周先生上次过来,我也问了,年纪大了,身子的确是不大行了。若在往年,他行事不会如此阴柔的,一句话就能把老大给拿下,犯不着和今日这样用怀柔手段……”
说着,便不禁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也有几年没回去探望老人家了。”
“老爷子让人把儿女给你带来,就是不愿你回去。”良国公便劝他,“老大手里毕竟还是握有兵权,他也不是傻子,万一回过味来了,你回去就容易出事……”
提到随蕙娘进京的一双儿女,权世赟的脸色又明朗了起来,他冲蕙娘点了点头,话里竟有几分感激的意思了。“这还是多亏了焦氏你为小叔说话,不然,老头子也没有借口去坏规矩……你小侄女今年都四岁了,我还是头回见到她!”
只看权世赟的神态,便可知道他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极为疼爱,蕙娘含笑客气了几句,权世赟便起身道,“你走了这一阵子,还有许多事,让你公公和你说吧。却恕我先走一步了——刚才过来晚了一会,也是被你小侄女牵累的,她头回过来这么大的地方,也不知疲惫,嚷着要我陪她出去逛逛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就是一笑,冲良国公一拱手,便回身出了小书房。
往常每次议事,她来时权世赟已经在了,她走时权世赟还陪在良国公身边,蕙娘想和良国公单独说几句话,竟没那样容易。可没想到一把孩子们给他带来两个,权世赟就连良国公都不陪了,直接先行告退。一时间,两翁媳相对无言,气氛竟有几分尴尬。过了一会,良国公才道,“你做得不错,到底是把他给笼络过来了。”
蕙娘垂着眼没有说话,见良国公只说这一句,竟没了下文,这才低声道,“其实这也不是我做得不错,还是族长的功劳。”
从前权世赟和蕙娘斗心眼子,其实是不无争权的意思,现在他身份变化,对蕙娘自然态度也就有变,蕙娘自己当然也识趣,可她的那些小恩小惠,还不可能将权世赟这样的人完全收买过来。
“就算你是借势,也要能把势借到才好。”良国公淡淡地道,“这次过去,没有见到你大伯?”
“大伯出门了,连大哥都不在谷里。”蕙娘道,“见了大嫂和……呃,周氏伯母,至于崔氏伯母,也没在谷里。”
“宗房老大是小气了点。”良国公笑了笑,“其实见到见不到,也不算什么,你大伯和别人不同,还是自由一点的。下回他要进京了,再喊你过来相见吧。”
他这么轻描淡写,蕙娘听得却是大皱眉头,她不免问道,“爹,您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打算……周先生日夜守护在族长身边,婷娘又在宫里,这,未免太招人忌讳吧?族里对这事,不可能没有看法吧?”
事实摆在这里,本来一向听话的国公府一系,娶了崔氏女、周氏女以后,势力忽然间就膨胀起来,送进宫中的是权世芒的亲女儿,这个计划,是权世安一力主张实施。周先生又是族长的医生……族里难道就不怕被国公府一系摘了桃子去?蕙娘甚至不知道,族里是如何把这份猜忌给忍到今天的,换做是她,可能早就要把权世芒给软禁起来了。
“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打算?”良国公也不吃惊,反而笑着问了一句。
蕙娘犹豫了一下,一个想法掠过心头,但却又被她给直觉否定了,一时间,她倒是答不上话。良国公微微一笑,“等你自己想好了,再来问我吧。”
他字斟句酌,似乎寓含深意,但却没留给蕙娘太多咀嚼的时间,便又把话题给扯开了。“最近,几家人私底下都有动作,对付牛家的那一局,已经初具雏形,你回来得也正是时候。几家人都来过了向你问好,宜春号的管事也来了几次,你难免又要忙上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一阵子,不必经常入宫,后宫中的事,便让婷娘去操持吧。”
又同蕙娘交代了几句京中近况,便把她打发回去了。
蕙娘回了院子,自然同两个儿子相聚几分,歪哥最近长得很快,两个月没见,又蹿高了一小节。就连乖哥,一岁多的孩子,两个月不见,话都说得很流利了。两个娃娃凑在母亲身边,腻了许久才肯睡觉,蕙娘这才把石英喊来问话。
她不在的日子里,院中是石英把总,自然有许多话要向蕙娘回报,果然孙家、桂家都有来人向蕙娘问好,邀她饮宴等等,只有许家因要守孝寂然无声。宜春号那边,也是有些分红事务需要蕙娘做主,她一一发落了,石英屈着手指,都记在心里。
待事回完了,石英又道,“您才一走,绿松姐姐就发动了,生得很顺,是个大胖儿子,母子都平安。因您不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说等您回来了再赏。她现在人已出了月子,倒还没领职司。”
这是请蕙娘给绿松一个差事去做了,蕙娘沉吟了片刻,道,“现在事情越来越多,孔雀又不在,你里里外外忙得不堪,时有不到之处……我看,还是让她回院子里来照看照看吧。”
她这样说,石英自然没有异议,蕙娘又从送来的帖子里挑拣了一会,见王家也有贴来,邀她几日后去赴尚书太太的生日宴,便把贴子挑了出来,道,“回了这张,说我必去的。”
222、苦乐
最近京里事儿多,蕙娘两个月没在社交圈中现身,才在王尚书府里露了个脸,众人便都同她搭讪,问她何处去了。蕙娘便道,“老家有事,回乡探亲祭祖去了。”
这也是常事,众人都不着意了,王尚书太太同蕙娘说了几句话,便笑道,“你妹妹在外头待客呢,一会得了空,让她进来寻你说话吧。”说着,自己就搁下她,又去招待亲友。
都说文武殊途,王家请客,一般勋戚都没赏脸,过来的全是文官,其中倒多有昔年老太爷的门生故旧。因此蕙娘即管在外界评价毁誉参半,但在王家却好像半个自家一般,满堂见的都是亲切的笑容,许多从小看她到大的官太太,都招手让她过去叙旧,又有人问道,“你母亲今日怎么没来。”
蕙娘出了远门回来,自然要遣人回家问好,听见这么问,便道,“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只是她天气一冷就不大起得了床。”
四太太这几年来,身子也是每况愈下。众人都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有了个神医女婿,自然慢慢就将养好了。上回我去看她,你母亲还说,两个女儿都觅得良配,眼下事事顺心,再没什么可以操心的地儿了。改明儿等乔哥一娶亲呀,心里更舒坦,这病也就跟着好了。”
蕙娘笑道,“承您吉言了,听说您七月里办喜事了,可惜我当时出门去了,也没赶上热闹。”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各家的红白喜事升迁罢黜等等,又说起江南总督何家,“他们家最近是出了好大的热闹。”
自从何家背了老太爷,投入了杨家门下,这些女眷们口中就没露出过何家的好话来,此时说起,也有些幸灾乐祸,蕙娘忙问何事,这才知道是他们家二少爷何云生闹着要休妻,偏家里不许,他一气之下就要出家。因他人在京里读书,何家却在苏州,这里人都剃度了,那边何家还是茫然不知。何二少奶奶哭着回了娘家,娘家遣人去苏州责问时,苏州那里才刚得了消息,却又哪里来得及遮盖?这么大的热闹,早就轰轰烈烈,传遍了整个上层社交圈。
“本来才中了举,也是个得意的少年,这么一搞,前程倒是半废了。原在国子监上学的,闹了个出家,学自然也不去上了,”说话的就是国子监祭酒太太,她撇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本待立刻开革出去,以正视听的,不料何家人情用到了极处,请了两个阁老发话说情,又想着他少年糊涂,也没必要坏了一辈子前程,因此方才罢了。可就是这样,也要他把头发养好了方才能够上学,现在他人被家里捉回去了,眼看又是耽误一年功课,明年春闱十有八.九是要耽误了。”
又有人掩口笑道,“这还不算什么,二少奶奶也是有气性的,被这一闹,竟是千年难得一见,扯着娘家要和离。说是不和离就死在娘家了,再不回何家去。倒闹得两家都是焦头烂额的,亲家还变了仇家。”
“这也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娘家又不能好生管教。”国子监祭酒太太也有几分不以为然,“和离这样的话,也是能轻易出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姑爷不懂事,她也跟着胡闹罢了。别看她是幺女受宠,爹娘也糊涂,由着她胡闹,她那几个哥哥都急得不得了呢。”
蕙娘也不大记得何云生是和谁家结亲了,稍一探问,才知道是大理少卿石家的姑娘,她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见文娘从外头进来,便抽身出来,同她站到一边说话。
虽说两姐妹在京里也不能常来常往,但文娘前阵子随王辰出了京,蕙娘心中亦十分挂念。她如今自己烦恼缠身,有时疏忽妹妹,见到文娘,倒有些愧疚,也没有同往常一样捏她说她,反而柔声问她,随王辰到任上后可还顺心。
文娘这几年倒是懂事多了,只道,“都好的,就是县城狭小得很,住在后衙,日子也好无聊。那些县丞太太、县尉太太都比我大得多了,我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倒是回了京能松散些,婆婆还许我去庙里上上香。”
她是为了操办尚书太太的寿宴回来的,王辰也没跟在身边,蕙娘看她肚子平平的,不像是有了好消息,便不多问此事,文娘亦不多提,反而握住蕙娘的手臂,笑道,“姐,你同她们都说些什么呢,那些伯母、婶婶,个个都笑得那样开心。”
蕙娘就把何家的热闹说给她听,因也叹道,“这个何云生,我从前看着还好,没想到做事这么不稳重,现在两家都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还好当年咱们没……”
若焦家要和何家结亲,蕙娘肯定是不成了,多半是把文娘说给何云生。现在难堪的,就不是石家女,而是文娘了。文娘亦有感慨之色,她点了点头,低声道,“从前我不懂事,总在亲事上和你针锋相对,现在才知道,就是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也好呢,干嘛那么着急出嫁。”
这话有文章,蕙娘心中一动,一边细查她神色,一边低声道,“怎么,是你婆婆……”
“家里人待我都好的很。”文娘摇了摇头,白生生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姑爷也没什么可挑的,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来。蕙娘不禁拧起眉头,本想说她几句,令她不要矫情。可再看看妹妹的脸色,这话又说不出口。文娘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焉能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粗看时,她虽还是那样俏丽而矜持,但再仔细一瞧,却能看出脂粉后的清瘦……出嫁几年,文娘要比在家时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脖子上连一点浮肉都没有了。
“就是……”文娘吃吃艾艾地,半天才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姑爷和我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
文娘虽然城府不深,但却不能说愚笨,她可能会误把王辰的不喜欢当作喜欢,但却未必会把王辰的喜欢,当作不喜欢。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她望着妹妹,等着她的下文。可文娘又望了那群快活的贵妇一眼,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也就是我爱瞎想,多心罢了。其实仔细想想,姑爷待我也没什么可挑的,几年了,一点消息没有,姑爷也不说纳妾,连通房都没抬举几个,还令她们按时服药。家里人的脸色,从前还有些渐渐地往下淡,可自从祖父得了封爵,太太看我,又是怎么看怎么爱。”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王家人的势利眼,“唉,反正都是人之常情,倒是二弟妹,待我一直都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文娘的日子,说来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蕙娘听着她的语气,心头却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她倒宁可文娘和妯娌争得头破血流,宁可她咬牙切齿地埋怨婆婆、埋怨丈夫,也不愿意听到文娘这样顾全大局地说话……才刚过二十,文娘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什么活气了!
“嫁你出门,是为了让你活得开心。”她握着文娘的手,低声道,“又不是让你受苦挨日子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要实在过不下去了,大不了你回家里来。”
文娘瞥了那群诰命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蕙娘哼了一声,道,“石氏是石氏,你是你。她几个哥哥都有女儿,要为族中后辈婚配考虑,我们家么,乔哥那个天分,这辈子也难出仕,低低地娶个媳妇也就罢了。他敢嫌弃你,我打断他的腿!”
这番话,倒是把文娘给逗得笑了,那张端庄的脸上,一瞬间又闪过了少女时的轻狂同活力,可也不过是一瞬间,便又黯淡了下来——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和离这样的事,就不是我们能想的,”文娘说,“我就是一时想不开了,找您抱怨几句,您放心吧,王辰待我,真是没得挑。”
她抬起头冲蕙娘露齿一笑,“我还没问呢,姐夫这都出去快有一年了吧,这是出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文娘自己不肯说,她就是急死了也没有办法,蕙娘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也不再提王辰了,只微笑道。“谁知道他野去哪里了,反正再过一阵子,应该也快回来了。”
时辰已到,两人一边说,一边就入了席,蕙娘席间免不得又听些牛家人的新闻——又同杨善榆妻子蒋氏应酬一番,她留神品度王尚书太太,见她对两个儿媳妇都是一般亲热,倒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回了国公府,蕙娘同儿子们玩耍了片刻,又处置些家务琐事,便令人把枸杞找来说话。
往常她有召唤,枸杞从来都是顷刻便到,今日人去了,回来时却道,“枸杞叔着急出门,说是国公爷有吩咐,请少夫人有事先吩咐旁的去做,他未必几天能回来呢。”
蕙娘眉头一皱,心头虽然好奇,面上却自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道,“他过不来,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回来了,再让他来找我吧。”
没想到,枸杞果然几天没有回来,就连云管事都是连日来见不到人影。蕙娘明知是鸾台会出事了,可却也不好多问——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良国公顶着,良国公都不着急,她急个什么劲儿。
倒是云妈妈,这天整顿了衣裳过来给她请安,语气态度,都要比从前恭谨了数倍,见了面还要趴在地上给蕙娘磕头。“在路上我也不好做作,没地被大爷的人马看去了,反而给少夫人添了麻烦。我们姑娘心底极感激少夫人,只是面上做声不得,令我到了府里,给少夫人多磕几个头,也算是聊表谢意了。”
蕙娘忙扶起笑道,“我也就是顺口说一句,还是族长大度,不然,他们也不能出来的——只是孩子毕竟在谷里长大,妈妈还要小心带着,别让他们顺嘴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正是这话呢。”云妈妈忙道,“好在出来前,我们姑奶奶也是教了许多话语,两个孩子都很聪颖,断不会给少夫人添了麻烦的。只是我们还有一件事,想求少夫人帮着办了……”
她原是为了想给这两个孩子单独开蒙读书来的——按云管事的身份,这两个孩子只能送到外头私塾里随便认几个字就完事了,可显然权世赟对他们有更高的期望,这就在和蕙娘商议,怎么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这事给办了。
蕙娘本意也不愿歪哥同权世赟之子多做接触,听权世赟意思,是想单独延请蒙师,她便一口答应下来,和云妈妈随口商议,已有了办法。云妈妈心满意足,又再拜谢了蕙娘,还同她解释,“听说少夫人让枸杞过来说话,实在他最近是忙得厉害,倒不是故意怠慢少夫人。”
见蕙娘有几分好奇,云妈妈左右一看,便压低了嗓音,靠近蕙娘耳边低声道,“是我们分部和桂家联络的一个人,半路栽了。”
若是在从前,蕙娘必定听说不到此等密事,如今云妈妈轻轻巧巧就说出来给她知道,也算是不负她一番苦心了。蕙娘眉头一挑,“栽了?是被人杀了?”
“杀了倒好,关键是看来是被人捉走了。”云妈妈摇头叹了口气,“这也是暗部得力的老人了,虽说也知道会里的规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要命是事情做得很干净,一时竟猜不到是谁要和我们会里为难。”
也难怪权世赟尽起手下了,蕙娘点头不语,云妈妈又道,“您叫枸杞有什么吩咐?也不是我老婆子自夸,有些事,枸杞倒未必还有我老婆子能为呢,您交代给他,他也是要转给我做的。”
云妈妈也算是稳当人了,虽说受了蕙娘的银子,但也是直到现在,才肯吐露自己在会里的地位,蕙娘不免望着她一笑,方才道,“其实是有些事想交代香雾部去做,不过,如今你们正忙着,那便算了,也就是我一点私事而已,犯不着碍了公事。”
云妈妈自然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香雾部绝对可以公私兼顾,蕙娘便问她,“也不知你们在王家可有卧底……”
一时云妈妈拍着胸脯去了,蕙娘这里给她安排塾师开蒙的事,得了闲又给各相好人家送点特产,孙家、桂家也在其中。数日都是无话,这一天起来时,宣乐侯府焦阁老又给送了些鲜花来,为她点缀庭院。
其时天子已从静宜园回京,香山一带也冷清了下来,横竖这一阵子她也是无事,蕙娘便和家里人打了招呼,预备回冲粹园小住几日,也是给孙家、桂家来人见面创造时机。毕竟冲粹园一带地处偏远,行事也低调一些。
许久未回冲粹园,此时重临,蕙娘不免也要四处浏览一番。实在香山的秋季,乃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段节气,她连着几日都在园中游荡,有时还骑马外出,倒也快活得很,这一日在坡上策马而行,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片桂花林中。
都是自家园子,下人们也不必紧跟在侧,蕙娘竟罕见地得了一点清静,她也是偶发童心,在林中走了几步,便仗着身子轻巧,在马上站起身来,扳着树枝只是一荡,人便站到了枝桠上头,惊得这一树老桂花索索而响,花瓣落得她一头一脸,一阵浓香,几乎把她呛晕。蕙娘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拂拭头脸,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孟浪,不禁轻笑起来,一转身正要下地,便见到不远处树下一个男子,正抚着她的马头,笑着抬头看她。
223、顿悟
就是从前没出嫁的时候,蕙娘也很少在焦勋跟前如此失态,她虽然也有小儿女的时候,但这份憨态,终究是留给家里人的。此时被撞了个正着,饶是蕙娘城府,也不禁有几分讪然,她察觉到自己面上有一团暖热,便忙掩饰地抬起手来扶着树枝,稍微挡了挡面孔。
“你的轻身功夫是越发精进了。”她一边和焦勋拉着家常,一边跳下了地,“走得这么近,我竟一点都没有发觉,这还是冲粹园呢,看来,这个地方也不安全。”
“也就只能混到山上来了,这一带看守少……”焦勋今日打扮得简便,一袭青布长衫,看着就像是个落魄文人,只是朗目疏眉、神仪明秀,风姿却非服饰所能遮掩。“要再往下走,园子里防卫就严格了。佩兰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冲粹园占地这么大,也总难免有点漏洞。”
冲粹园背靠静宜园,在防卫上也的确是借助了皇家园林不少力量,这里因为远离静宜园,反而靠近香山上开放给香客的各大寺庙,往年也不是没有游客误入。蕙娘这几日会在这一带盘桓,也是因为焦勋最适合从这里潜进来。当然,时间地点那也都是早约好的,阁老府送了鲜花,蕙娘少不得要打发人回礼回话,一来一往,这约会也就定了下来。
老太爷虽然明着不肯插手蕙娘和焦勋的事儿,但私底下却似乎乐见其成——最起码也是袖手旁观,他的心思,蕙娘是无由猜测也不愿猜测,甚至她都雨点不愿开口去询问焦勋为何忽然要见她,反而先提起了焦勋送她的那本书,“不得已,把它交给许家世子夫人了。不过杨棋这个人,手上的资源要比我更优胜,她和杨善榆沾亲带故呢,关系也好,又很有把这件事办起来的决心,送给她了,倒比放在我这里埋没蒙尘,要来得好。”
焦勋果然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句,“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便把这件事给带了过去,他甚至还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交易,让你连这个筹码都出动了?”
东西都转送了,人家多问一句也是情喇中,蕙娘想回答,却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奈,她疲倦地吐了口气,摇头道,“反正左右不过是世家间的那些勾当。”
两人久别重逢,上回竟没有好生叙旧,蕙娘也想知道焦勋回来要做什么,是否真和他所说的那样,同鲁王之间还不是统属关系。但她自己不愿说实话,盘问的话便难以出口,两人默然相对,谁也没先说话,过了一会,焦勋忽地无奈道,“佩兰,我们好说一起长大,不说情同兄妹,也自有一番情谊在。你看见我,怎么老这么尴尬呀?”
这话倒是把蕙娘说得松弛下来了,她亦是坦然,“本来这关系就尴尬,现在身份也尴尬,要是仲白在身边,陪着见一面也就罢了。不然,这么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你说我能不紧张吗?”
“哦?”焦勋唇角不仅逸出一丝笑意,“几年没见,你的胆子倒是越变越小了么。”
要说蕙娘胆子小,她自己都要发笑,但她也不能不承认,起码在焦勋跟前,她是有些气虚的。蕙娘摇了摇头,“就是心里没鬼,这样的事若闹出来,我在权家也就没法立身了……这已经不是从前在阁老府的好日子啦……”
焦勋倒要镇静一些,他还反过来安慰蕙娘,“你也别担心,终究就是少了个名分,不然,就作了兄妹来往又如何?——我这一次,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关于那个神秘组织,我查到了一点头绪。这件事老爷子不愿意沾手,我也不想给老爷子添麻烦,这才请他传话,想亲自见你一面。”
他望着蕙娘,眼里闪过一丝顽皮,还戏弄她呢,“怎么样,胆子小了小了,可还敢扮男装和我出去一趟,亲自审一审那人?”
“什么人?”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她心头不祥预感越浓,其实话才出口,就已经想到了答案——可她毕竟还是要问一问的,“你捉住凶手了?”
“不是凶手。”焦勋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也不是外围了,此人如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那组织的中坚成员……”
他面上厉色一闪,“我为他预备了许多手段,此时正一一令他消受呢,其实邀你过去那就是个玩笑,你要自己不便出去,让你那几个心腹丫头过来一趟,也是一样的。有什么想问的,这时都能问上。”
焦勋让她亲自过去,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原因,很多时候审讯审讯,重视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话,而是他的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如果她不知道事实真相,恐怕即使冒着犯忌讳的风险,也要亲自跑上这么一趟。可现在,她口中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这个人要挺得住那还好说,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东西给供出来,暴露了鸾台会,或者说起码暴露了桂家这条线,让焦勋顺藤摸瓜地往下查,那这件事可就更乱了。这么重大的事,桂家能不想着杀人灭口吗?焦勋只要稍微一露底细,招来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杀……
走到她这一步,蕙娘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但焦勋却不一样,她不能眼看着他趟进一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浅的浑水里。尚神仙难救,本来就是她给他惹下的一劫,他命大遇到权仲白逃得一命,本来也可以在异域展开新生,却因为自己又从新大陆回转,现在更是不尴不尬,回不去新大陆,也没法在大秦立足……但她也不知该怎么阻止焦勋,毕竟,他可是实实在在地为她查着这个案子,就连这个人,估计都是他为了蕙娘,千方百计给活捉下来的。
但现在人在焦勋手上,她就是想找点借口放人都难……试问如果鸾台会和权家不是结合得这么紧密,她拿什么理由让焦勋别对付鸾台会?就是桂家那样密切合作的关系,能阴鸾台会一把都不会放弃呢,她就是有那么大度,也要焦勋能信才行啊。
这么大的事,蕙娘犯点沉吟也是理所当然,焦勋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暖风中一只蝴蝶,轻触着她的手背,温柔而不带任何侵犯。蕙娘心底越发犹豫,许多种选择在心头闪过,有稳妥的、有冒险的,有绝情的、有太过感情用事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有弊,一时间她竟难以决断,甚而连当时同权仲白决裂时,都没有这般委决不下。
千回百转,种种犹豫到了最后,其实也无非就是化成一句话:她能够信任焦勋吗?
杨七娘所言不差,这世上任谁都有个价钱,她焦清蕙有,权仲白有,焦勋又或者说李韧秋又怎么会没有?这一点她是一清二楚,焦勋从小到大,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毫无疑问,她就是焦勋的价钱。蕙娘从不自作多情,他的仰慕,她是不会错认的。从这点来看,焦勋当然值得她的信任。
但人都是会变的,一别数年,焦勋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候选赘婿了,他在新大陆有了一番经历,这经历是否已改变了他的想法,改变了他的价钱,他这一次回来,是单纯地想要帮她,还是也带了别的任务,又或者,他是否对她也有所求、有所图谋?
从前焦勋只给她好处的时候,她当然不必把他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现在,她要冒风险——冒极大的风险了,蕙娘不能不考虑到最黑暗的一面,她不能不去猜测焦勋的意图,她拥有的权势与财富,一向是她的筹码,也是她的枷锁。这东西也许她本人不怎么在乎,但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他们垂涎欲滴念兹在兹的宝物。
心乱如麻时,权仲白的声音好似又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那时还饱含了深情与痛惜,是呀,那时候,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虽然你未曾服下这碗毒药,”他说,“但你却始终都没有从这碗药里走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权仲白已然扬帆远去,不知在何处驻足时,蕙娘才能对自己承认:其实,权仲白由始至终都没有看错,那碗药颠覆了她的性命,也将她对人对事的观念全盘打碎,有些事不是不明白,但却很难再回得去。在那件事以后,她便再也难以重塑对任何人的信任,除了与世无争的至亲三姨娘以外,她看谁不觉得人家要害她?就是现在,她也无法轻言信任焦勋。随着那碗药而失却的有许多东西,其中最宝贵的,也许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
那时候她没怎么把权仲白的话当真,他虽然真心真意,每一句话都掏了心窝子,但这些话却只好似一阵狂风,从她耳边吹过就再没了痕迹,风吹过那一瞬间的触动,也终于只是触动而已。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忠言逆耳,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会这样苦口婆心地教晓她去为人处事。
“唯有勤修自身,以过往所有苦难为石,将慧心磨练得更为晶莹剔透,一往无前、一无所惧,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才能追求你的大道……”这些话,岂非字字珠玑?不克服心魔,不去冒险犯难,她还怎么在这复杂到了极点的局面中,去追寻一线生机?
只可惜这个人虽然也许还会回来,但余生中,却再也不会对她这样说话了……
直到这一刻,在这最不适合的时机里,蕙娘忽然间明白,权仲白实在曾经是很爱她的,虽然他并不大承认,虽然他不解风情,虽然他总不合她的心意,虽然她总觉得他有几分自私,但他实在曾对她付出过真正的感情,而并非同她以前所想,只是出于责任、出于无奈。不论两人的婚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算计,又令得他多么无奈,权仲白的感情,也不是她一步步算计来的,其实早在她表演着自身的情动,用自己那半真半假的故事来换取他的信任和配合之前,他就已经展示着真实的自己,付出着他所能给的关心,她曾暗地里觉得荒唐可笑的大道,有什么好笑?他的心、他的路一直都放在那里,不是看重你,不是喜欢你,人家为什么要倾吐自己的理想,想要同你‘志同道合’?
尽管这手法也许还很拙劣,还缺乏谋略,还充斥着天真的热情,但他实实在在,是喜欢过她的……只是她却一直未能感受得到,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连他对她的情都看不懂,又谈何珍惜不珍惜?现在,她终于看懂了、明白了,可他们之间,却也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珍惜。
承认错误,不是简单的事,但蕙娘亦并不会自欺欺人,她明白,这一次,是她做错,是她一手把两人间可能还有转圜余地的关系,给摧毁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
而她也必须从这错误中去汲取经验,同样的错,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将所有不应再有的情绪,压到了心底深处,再睁开眼时,心湖已是平静无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告诉焦勋,“只可小聚,不能长谈……我们到自雨堂去,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焦勋并不诧异,也许是那组织的诡秘程度,也增加了他的小心,他将蕙娘的反应,误认为是她的谨慎:也对,连他都能调查出这些端倪,蕙娘这几年间,又岂能全无线索?只是这里终究是公共地方,蕙娘也不能长久逗留,的确不是深谈的好时机。
“只怕老爷子心存顾虑。”他抬了抬眉毛。
“祖父那里,我去分说。”蕙娘斩钉截铁地道,又翻过来叮嘱焦勋,“但你也要极为小心,我所受监视的严密程度,不是你能料想得到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身边有谁盯梢。一旦你露了痕迹,只怕他们对付你的手段,会比从前更过分。”
焦勋也沉下了脸色,他点了点头,沉稳地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处处小心。”
两人谈定了联络方式,便要告别分手,行前焦勋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挽住了蕙娘的马头——蕙娘业已翻身上马,见他如此,只好俯□来,等着他的下文。
“我听说,权神医出海去了欧洲。”焦勋的语气有几分犹疑,许多未完的疑问,藏在话中。“有家有小,可不是远游的好时机。”
的确也是瞒不过他的,权仲白人在广州那还好些,忽然这样招呼也不打地去了海外,很多人心里,自然都会有所猜疑。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她想了想,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两人虽没和离,但也同已经和离差不多了吧。”
焦勋的眉头顿时紧紧地拧了起来,他低声问,“怎么会?”
“何家的热闹,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蕙娘心头,真不知是何滋味,可她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却平静得令人心悸,“按说那都是大门大户的儿女,也是一对佳儿佳妇,又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呢?”
焦勋微微一怔——这何家的事情,的确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人为什么要闹和离,这事也是众人关心的焦点。也不知是谁那样爱传话,竟把何二少奶奶的话给传了出来,街头巷尾,都有人在嚼这个舌根:据说,何二少奶奶也没说何二少什么坏话,她来来回回就是一句,‘人是好人,可惜合不来’。
两口子要居家过日子,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的确不简单。不然,又哪来那许多恩怨故事?权仲白人没得挑,蕙娘也不是什么不堪人物,日子过不下去,也只能说一句没有缘分了。
焦勋无法再说什么了,他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蕙娘,蕙娘有许多话想说,但却也知道,焦勋绝不是能倾诉的人选,思来想去,只好叹笑一声,策马缓缓而去。
鬓上衣间,还有细碎桂花,拂之难去,一缕幽香曲折回绕,好似身后焦勋的视线,虽行得远了,却依旧缱绻难去。
224、坦白
许久没来冲粹园,蕙娘少不得多住了几日——如今权仲白虽然不在,但她身份特殊,并且平时的确也是诸事繁忙,偶然消闲一番,众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权夫人还遣人问她要不要把歪哥塾师接到冲粹园去,免得状来,皇上的病情又有了反复。蕙娘眉头微微一蹙,却没有多说什么。
有了老人家愿意出面为蕙娘、焦勋掩护,要见面就方便得多了,又过了几日,四太太忽然不大舒服,阁老府给蕙娘送了信,蕙娘便同家里人打了招呼,一大早就回了娘家,也是预备着万一四太太不好的意思。家里人亦都没有二话,便任她去了。她回了娘家,同四太太也说了几句话,便回自雨堂歇息,果然,未几便见焦勋进了院子——只是也不知是否老太爷的恶作剧,今日他却是做的管事婆子打扮,头顶还戴了一顶大风帽,要不是蕙娘对他的步态十分熟悉,隔远看去,几乎不能分辨出来。
两人既要议事,自然是在蕙娘旧时起居的东里间内闭门独处,老人家此举,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蕙娘也是心领神会,她虽把门关上了,但却卸了竖窗棂,令阳光洒入屋内,院中如有人经过,室内举动总瞒不过她们。焦勋寻了个暗处坐下,倒不虞暴露在众人眼光之下,他才摘风帽,蕙娘就忍不住笑起来,“祖父也太捉狭,都罩了风帽,还给你梳什么女髻!竟又戴了个抹额,瞧着倒是俏皮!”
也许是两地风俗不同,焦勋虽然到了年纪,但却没有蓄须,此时扮作女子,面目清秀也不觉有什么违和,听蕙娘这一说,他也有些无奈,摇头道,“我在府中毕竟也生活了这些年,不做些遮掩,只怕容易露出马脚。”
话虽如此,但男扮女装,落在蕙娘眼里依然颇为滑稽,也不知触到她哪个点上,她笑个不住,几乎都停不下来,才止住了笑,眼神往焦勋那里一转,又是忍俊不禁。焦勋被她笑得极为无奈,只好恐吓她道,“你再这么不正经,我只好同王先生告状了。”
王先生当年也是有份教导焦勋拳脚的,两人虽然没有同场学艺,但也算是师兄妹了。蕙娘听说,倒是止了笑声,有几分伤感,“自从先生回了老家,也有许久未曾联系了。”
她渐渐收拾了玩心——却也还是不敢正眼看焦勋,只好望着他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端正了态度,“今日让你来,自然是有个大秘密想告诉你。此事牵连甚广,我不能不慎重行事,在开口之前,还要详细盘问你这些年来的经历。阿——”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蕙娘也就含糊了过去,“但这也要你自己情愿回答,我才好问。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说一句话,我便再不问了——不过,神仙难救的事,你却也就别再查了吧,我敢担保,只要你回鲁王那边去,他们是绝不会再出手害你的。”
她这样说,其实已经透露了一点信息,焦勋眉一凝肩一挺,自有一股气势露出,虽然身着女装,亦不能遮掩。他静静地道,“这一次回来,我为了什么,你……”
他并不往下说,只是微微一笑,坦然而柔和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姑娘,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想知道什么,你就只管问吧。”
蕙娘不让自己多想,也没心思多想这个,她一扬眉毛,“好,我想知道,你这一次回来,除了帮我以外,鲁王是否还交代你做了什么。”
焦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直接交代,那是没有,只是他交代办事的那位死于海难,危难间我取了他的令牌、密令在身。从密令来看,鲁王此次派船回来,有好几件事要办,第一件便是联络旧部,令他们动员民众往新大陆迁移,填补那儿的人口,第二件事,便是要再联系上里朝廷,采买一批军火……”
蕙娘登时恍然大悟,她道,“啊,你也是用了这个关系,才捉到了那个干事么?”
焦勋点头道,“正是如此,见令如见人,在新一批心腹上岸之前,我可说暂时掌握了这股力量——在这一两年间,还可以为姑娘做点事情。”
蕙娘又哪里不明白他的潜台词?她不能不受到震动,咬着唇瞥了焦勋一眼,一时间,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无措。
225、跬步
千里迢迢跨越瀚海,只为了助她一把,焦勋的情谊,诚然是很可感。可人家在新大陆已有了家业,等助了蕙娘,完了此事,他还是可以回到新大陆再行发展。甚至说得难听一点,如果鸾台会和权家没有关系,他回来帮蕙娘完了此事,蕙娘能不稍作表示?到时候鲁王吩咐焦勋办的几件事也能完满收场,他是忠义两全,风风光光地回了新大陆,自然有他的前程。
蕙娘曾经就是这么想的,她也只能让自己这么去想了,焦勋所求的东西她实在是给不起。如果权仲白本人无恶不作吃喝嫖赌那也罢了,现在两夫妻虽然关系如此,但权仲白好说没有对不起她,她再怎么样也不能三心二意,就是有什么说法,起码也得等鸾台会这事完了以后再说。可现在人家焦勋把话都放在这里了,人家没受过鲁王的任命,这令牌和密令,来路都说不上太正。现在纯粹就是狐假虎威,借鲁王的势在用这批人、这批关系。现在当然是威风了,可若鲁王三年五载都等不到回信,再派一批人过来,而这批人竟又平安上岸了,焦勋的日子,只怕便不会太好过。
也许鲁王不会拿他怎么样,甚至如果焦勋差事办得好,反而还有赏。但看焦勋现在的态度,分明就是要借力打力,借鲁王势力和这个‘里朝廷’过不去……这让鲁王日后怎么和里朝廷打交道?新大陆,他以后是不好回去了。
本来在新大陆已有了一份基业,做蒸汽机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就为了帮她,焦勋是轻描淡写就把这大笔财富给抛到了脑后,待诸事完备以后,蕙娘对他总要有个交代吧?金银珠宝他又不缺,滔天权势也不是蕙娘能给的——再说,人家虽然没有直说,但态度已经那样明白了,从前两人又是那样的关系,焦勋所求的是什么,她难道还能装糊涂么?
但,他想要的东西,她又不可能给……
屋内出现了短短的寂静,片刻之后,蕙娘到底还是猛地一咬唇瓣,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她若无其事地道,“说说你这一路以来的故事给我听吧!”
焦勋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但他却并没有逼迫蕙娘,也放过了刚才那尴尬的一瞬,为蕙娘说起了属于他的历险故事。
虽说孙侯到过新大陆,但他是为了追击鲁王去的,这任务理论上来说还属于绝密,别人没事也不会去问七问八。新大陆的存在,在大秦上层社交圈,可说是人人心知肚明,但又谁都没有挑破。当然,这也是因为这地儿离大秦实在是太远,远得几乎没有讨论的价值……但蕙娘却知道,可能还存在一条航路,可以在数月之内,将两国联通。而鲁王也许还没有放弃给大秦找事的念头,她对新大陆当然也很有兴趣——这兴趣不但是政治上的,也有商业上的。如今得了机会可以听焦勋细数新大陆的虚实,她自然也听得相当用心。
焦勋又和孙侯不同,是真正在新大陆生活过几年的,说起新大陆的生活,真是绘声绘色,蕙娘也听得颇有兴致。她此时才知道,原来鲁王一干人等,在新大陆虽然算是站住了脚,但其实还是要不断和英吉利几个国家的驻军开战。毕竟,虽说新大陆地广人稀,但英吉利等国在当地已经经营了有一百多年,光是大的殖民区就有十三个之多,若非鲁王一干人联系紧密互为声援,恐怕亦很难在此地立足。
不过,虽说官方是在开战,但新大陆当地的土著、黑奴甚至是一些搬迁到此居住的泰西人,对他们又都颇为友好,概因英吉利等国对他们的殖民区盘剥极为严重,当地各庄园主心中都存有异志。鲁王这群人,都是壮年汉子,装备且极为精良,不论当劳力还是战力都不能轻视,因此他们也是一开始就多方笼络,甚而是掩护他们在其上立足,也是自有一番心思。
“现在就是缺女人,”焦勋也不讳言。“虽说当地土著不少,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底下人不在乎,鲁王却是顾虑重重——比起火器,恐怕他更想要的还是人口……我虽不大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但这一阵子,没和姑娘联系时,也是下了一次江南,采买了许多人口,安排了几条船过去。”
蕙娘已经知道,焦勋是船难余下人口中地位比较最高的一个,还有几个水手其实也有存活,倒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足以领航回新大陆去。她不禁点头道,“是了,这也算是缓兵之计吧,火器毕竟不能急于一时,你先把人口送回去了,他对你也多信任几分,也还能多等等。”
现在几方面情况已经尽知,蕙娘便觉得皇帝对鲁王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了。新大陆虽好,但也不是仙境,他那几万精兵虽能自保,但要一统天下还是大有难度。再说听焦勋意思,新大陆上也是风波处处,大有把泰西人驱赶出去,自立为国的意思,鲁王哪有闲心回头图谋大秦?他不可能在老巢不安稳的情况下,跨海来犯吧?而往后几十年内,他能把新大陆纳入囊中都已算是相当不错了,就这,都还要排除掉泰西诸国的威胁才能有望成就。
这自然也就说明鲁王并不需要打她的主意,这其中道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现在你就是给鲁王一个国士、一座金山可能他都不要,人家要的是人、是枪,这两样东西蕙娘哪个都给不了。焦勋就是有心要卖了焦家,鲁王都犯不着费这个心思……
眼看焦勋的说话,已经告一段落,蕙娘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心头竟泛起了一阵兴奋:虽说这秘密实在不堪,但向人揭秘的感觉,其实亦相当不错。揣着糊涂装明白、逢人只说三分话,这样的日子她从前不觉得,此时才感到发自内心的厌倦和排斥。
“你这故事,说得真是精彩,”她对焦勋道,“我也给你说个故事——阿……勋哥你坐正了,要不然一会摔下椅子去,可别怨我。”
焦勋抬了抬眉毛,温声道,“好,我不怨你。”
蕙娘劈头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
“害我那人,我已经尽知,其实和药你的还不是一家。他们图谋的也都各自不同,”她说,“害我的,图谋的是国公位,害你的,为的却是斩断我的一条退路。”
说故事最讲究先声夺人,她的这个故事,当然说得非常动人。
#
自雨堂内,太阳已经走过了中天——一般这个时候,蕙娘已是吃过午饭,正准备午休了,可今日别说小憩,她连粒米都没有落肚,只是随意填巴了几块点心而已,只是茶水喝了不少,毕竟说故事,也是需要消耗些唾沫的。
此时话头告一段落,焦勋已是哑口无言,在蕙娘叙述的过程中,他倒是问了不少细节,但到此时一切都搞清楚了,焦勋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以后,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问道,“老爷子——”
“祖父应该是一无所知。”蕙娘苦涩地说,“若知道一星半点,恐怕都不会答应这盘婚事。”
老爷子一辈子心明眼亮,看人从不出错,没料到至老反而跌了一跤,这本颇值得唏嘘,但焦勋却没附和蕙娘,而是摇头道,“亏得老爷子被糊弄住了,竟应了这门亲,不然若改应别家,只怕姑娘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甚至就连乔哥、文姑娘,都难免……”
两人不免又相对露出苦笑,蕙娘道,“我不愿矫情,但你现在是知道鸾台会的能量所在了——我是陷进来了,再难脱出去,可你却不一样。不若还是回美洲去吧,那边虽然也有风险,但总强过这里。在这里跟着我,你是步步惊心……”
她勉强一笑,又道,“你回去新大陆那里也好,将来不成了,我也还能有个退步之所。”
焦勋却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你就不要骗我了,鲁王深恨国公府,美洲亦非去处……”
不知为何,他反而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这份感觉,真正一点错都没有。”
蕙娘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态度,她自觉心头负担又沉重了一分,不禁低声道,“其实,你有那一番灾劫,也是受了我的连累,你就算原来欠了我什么——”
“我本是孤儿,能有今日,一切还不是因为姑娘?”焦勋目注蕙娘,柔声道,“我本无名无姓,自成为焦勋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便都是姑娘赐予。更别提,你为救我……”
这段往事,蕙娘不想多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无法承受焦勋的目光,只叹道,“看来,你是不肯回去了。”
焦勋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开,他学着蕙娘的语气,“看来,姑娘也早有定计,日后该如何行事,我是不用操心了。”
他本为蕙娘赘婿培养,日后的焦家,是由蕙娘做主,焦勋辅佐,两人有时处理老太爷交办下来的琐事,虽未能见面,但里外配合竟是默契十足。如今虽然身份变化,但关系竟又回到了从前。蕙娘听这熟悉的语气,竟不由一笑,她道,“是,我已大致有了思路。只愁无人为我操办……现在有了你,就不一样了。”
焦勋静静道,“姑娘尽管吩咐。”
“我这里钱有大把,日后会支给你些。如今手中也有些桂家那里要来的私兵,只是这些江湖人士,未必信服我这女流之辈,我也不能和他们多做接触——又是在公府中过了明路的,只怕不好给你。”蕙娘沉吟着道,“总归还是要借鉴你现在掌握的这支鲁王部曲,也尽快建立起来一支如臂使指,绝对忠心的队伍。”
其实仅仅是这个要求,便非焦勋这样又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不能办,就是没有鸾台会,蕙娘要栽培这样一支队伍亦非易事,更别说她现在身处鸾台会中心,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关注。要不是焦勋,她还真有动弹不得的感觉。
要对抗鸾台会,手里没有兵那是不行的,焦勋并不诧异,他点了点头,“此事总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年内可以见功的……鲁王留下的那几支力量处境亦颇窘迫,姑娘若使些钱,近几年内有什么事,只要不太敏感,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蕙娘也是深知,这柄暗剑,只能依靠焦勋来为她打造,焦勋办事又甚是妥当,她只需出钱,倒不必再越俎代庖地操心这、操心那了。听焦勋这样一说,她自是点头称了是,紧跟着就从怀里掏出数张花票递到焦勋跟前,焦勋亦不矫情,大方收了,又和蕙娘商定了日后如何联系等等。焦勋又问她该如何处置那个鸾台会的爪牙,蕙娘道,“你多拷打一番,问些他如何同会内联系的事,最好是能把整个行事方式套出来,再——”
她并指如刀,在颈部轻轻一拉,“布置成斗殴伤人,随地一丢,到时候,多少也能释去他们的怀疑。起码这个人有了下落,他们也不会集中追查,你受到的压力能小一些。”
这个爪牙所能知道的终究有限,死了反而比活着要让人安心,大不了鸾台会就换个方式和桂家联系么。焦勋点了点头,会意道,“我知道了,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他站起身来,便要告辞,“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
蕙娘起身送他走到门口,望着焦勋带上风帽——也许是因为他穿了女装,也许是因为他的风帽,遮去了他的眼神。蕙娘忽然不知哪来的冲动,竟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低沉地道,“你要小心。”
焦勋浑身一震,僵了片刻,肩头才松弛下来,他回身冲蕙娘一笑,表情掩在风帽下头,也看不清,只有那唇角扬起的弧度还算分明,他道,“放心,姑娘的事,我不会耽误的。”
说着,又望了蕙娘一眼,眼神落到蕙娘面上,竟令她有几分刺痛——却也不过是一眼,他便转过身子,直出了屋门。
蕙娘踱到窗前,目送他出了院门,又闭上眼,在脑中将种种安排都过了一遍,方才松弛下来,轻轻地吐了口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焦勋一人虽少,但却是她目前所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这一年多来处处小心,终算是把局势给摸出个轮廓……也是时候在这张棋盘上,落下属于自己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