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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6内间

    不论国公府对外是怎么解释权仲白远去广州的,对内,下们自然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渠道,虽说立雪院组织严密,一般的消息难以外传,但这难以外传,也得分。国公府里的嫡系,是很难从二少夫的陪嫁里挖出消息,但二少夫自己的嫡系就不一样了。虽然明面上是肯定不会有承认自己探听二少夫的消息,但事发后几天,众也都是心照不宣:立雪院里这对被外传得恩爱非凡,几乎是才子佳般令羡慕的夫妻,估计是又出问题了。这一次这问题还不小,二少爷是直接都带着大儿子去冲粹园住了……

    从前蕙娘身边三个大丫环,孔雀现是‘没’了,被主子打发去了外地,等于就是发落到冷宫里去了,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石英呢,平时也忙,这一阵子主子不大管事,她要撑起来一家的家务,更是分不开身子,绿松这个往日里最得主子信重的大丫头,虽然自从有孕以后,就一直家中休养,没有出来做事,但少不得明里暗里,也有好些从前的伙伴姐妹给她递话,让她随时预备着进去劝劝主子,怎么着也得忍了这口气,和二少爷和好了再说。

    众都是看得清形势的,也深知主子和姑爷闹了别扭,长远来看吃亏得只有女方。这些虽然内部难免争斗,但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因此这样的问题上没有会妄使心机。可绿松却一直按兵不动,只做不知,直到廖养娘送来消息,点明了,‘主子问的好呢’。她这才挑拣了一个清晨,把自己打扮妥当了,进立雪院给蕙娘请安。

    到底是有孕身的,比较怕冷,才刚入冬,绿松就穿上厚厚的棉裤,看起来体态更添了几分臃肿——她孕期发胖厉害,现有几个月身孕了,脸圆、肚子也圆,看着倒比从前要亲切多了。蕙娘见到她,就算是心事重重,也不禁微微一笑:“当年觉得和当归都是冷清性子,两未必能把日子过到一处,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如今看着,可还有一点冷清,简直可爱得紧。”

    绿松不动声色,见蕙娘让她坐,便下首坐了,开门见山。“您让廖奶奶传话让进来……难道竟只是为了调侃几句?”

    蕙娘要想见她,怎么就不能直接让她进来了?——这却是绿松这样的腹心了解蕙娘的地方了,她性子傲,尤其这样的事上,更不愿随意向开口哭诉。身边没个知心说话,确实心里是不好受。廖养娘呢,毕竟是她的养娘,也算是半个长辈,有些话,蕙娘不一定愿和她说,倒是绿松,两年纪相近、感情也最亲密,对她,蕙娘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自己一句话说破,蕙娘倒也不便再使性子矫情了,她白了绿松一眼,“如今都知道些什么了?”

    “当归那边的伙计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都当二少爷是接了皇上的命,又要出门去了。”绿松也深知蕙娘的用意,她详细地汇报,“自己这里,知道得多些,都模糊知道是又闹别扭了,但到底为什么闹,也没能说清。至于拥晴院、歇芳院的么,倒还都来问,套了几句话,她们知道的,和当归那头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因歪哥儿跟着去了冲粹园,总有些闹疑心。”

    见蕙娘沉吟不语,便又道,“还有养娘同说,这一次,可能……可能是您把事儿给办差了。”

    廖养娘熟知蕙娘个性,自然知道她占理、不占理时态度的差别。蕙娘微微苦笑,“这话,也对也不对吧……是没不占理,但肯定也有背后坑呢。”

    “挑唆您和姑爷的关系!”绿松眉一扬,若有所思,“达家那边,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这几个月外头,消息到底是不灵通了。”蕙娘便把福寿公主对权仲白有意的事,告诉给绿松知道,“冲粹园,亲自问的姑爷。姑爷把当时的情况都和说了……嘿,她这是故意要阴呢。”

    她只含糊说了几句,没把具体过程说出,绿松却也并不细问,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蕙娘追去冲粹园的事,“刚才进来,倒是只见到歪哥儿外头玩耍,没看见姑爷……”

    “他已经动身往南边去了。”蕙娘说,见绿松投来询问的眼神,便道,“出尽百宝,才让他把歪哥留下,就为了这个,还和他做了个买卖,他把歪哥留下,就让家里放他一年清静,不出马催他回家。他把歪哥还,还有入宫自己和皇上解释,不要给家里带来麻烦……哼,瞧夫妻当到这个份上,多么有趣!”

    本以为主子她跟前,会有些情绪上的宣泄,但如今虽然态度有隐隐伤痛,也把话给交待了几句,但从这势头来看,这么大的事,她倒是自己给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可能就是希望和知心说说话、分分心而已。绿松有点吃惊,欲要再行探问时,蕙娘已道,“对了,还没问呢,当归最近的差事办得如何?知道的差事,一直都办得很卓绝的,定能让满意。可当归就未必了,他这几年和姑爷走得也不近么,这一次姑爷下江南,他居然也不跟去服侍,这可有点怠惰了吧。”

    这话初听只是关心当归,可绿松细一琢磨,心头一跳,忽然间冷汗潺潺,只觉得自己实太糊涂了些,从进来开始,主子每句话里都似乎含有深意,自己一句话都没听出来,现,居然要主子把话给挑明了。自己表现得如此愚钝,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原本打的主意,就未必还会坚持了!

    她再不敢矜持了——也没有从前那超然的态度,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沉声道,“性命所,奴婢亦是逼不得已,请……请主子恕罪!”

    蕙娘扫了绿松一眼,已知道绿松现的确已经失去斗志,再不会和她对抗。起码,她是不会再否认自己内间的身份了,她心不焉地点了点头,由得绿松捧着肚子,尽量作出卑微的姿态跪地上,自己却并不表态、搭理,只是思忖起了权季青的态度。

    是的,权季青的态度。

    早权仲白翻阅手记的时候,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坑了。没有挑唆、推动,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给拆了,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权仲白会去阅读一本明显是私札记的东西么?以他的作风,怕不会那样轻率!权季青的帽坠和五姨娘的海棠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很敏感的东西,他没有这个动机。

    但当时,一个歪哥拆盒子,这的确是巧合,还有一个,这手记里写的东西,前头有许多是绿松代笔,后来她开始梳理情绪以后,就是她自己来写,知道有这个札记存的,都不会超过三。她一时还是窜不起这条线索来,又要全心应付权仲白,一边运转脑力,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这个问题,也就被轻轻放过了。事后她先问云管事,再问权仲白,其实都是为了从福寿公主的线索里,尽量拼凑出事件的真相。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权仲白虽然和她闹翻,但她略施小计,便轻松问出了当时的情景——这颗蓝宝石,其实就是个幌子,福寿公主真正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让权仲白看清楚,怎么拆卸这枚盒子的机关。

    再结合福寿公主同达贞宝之间的新交情,整条线索已经初具雏形。达贞宝她屋里曾经看到过这个盒子,这种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传世几件那都是有数的,坊间也不是没有仿货,福寿公主要依葫芦画瓢地寻个仿物来,不难。至于达贞宝是怎么煽动她和自己为难的,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也不必多猜。

    这解释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福寿公主的目的,但依然还存另一个问题:达贞宝是如何知道夹层中藏有札记,而札记中又记叙着可能对她不利的内容的?

    起码,她必须很清楚,那就是这本札记里有些内容,是超出了权仲白的忍受限度的,比如说她对权家物的尖刻分析等等,这些的确都可能触怒权仲白,引发两间的口角。

    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绿松一身上了,作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头,也只有她被允许接触这本札记。绿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这消息如何送到达家手上,这里头当然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但这还比不过绿松身份的要紧。绿松这些年来她身边,能够传递出去多少消息?难怪鸾台会对她了如指掌,甚至对宜春票号的能量都极为清楚,有绿松这双眼睛,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少。

    蕙娘有没有不快?当然有,任何都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但能挖出绿松,她也比较放松:一个暴露的内间,有时候比没有暴露的内间要有用多了。

    该如何处置绿松呢?杀了她有点太浪费了,利用她放点假消息迷惑鸾台会?有点意思,但依然暴殄天物。只是经过短暂的思索,蕙娘便断定,绿松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地方,便于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鸾台会内部的窗户。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到的鸾台会,几乎还是一张纸,纸上写着什么,那是由云管事和良国公等决定的。真正的鸾台会是什么样子,内部究竟是什么结构,她根本还是一无所知。绿松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都必须把她所知道的,鸾台会的一切给吐露出来,当然,其过程是温柔还是严酷,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

    这都是已经确定的思路,甚至她见到权仲白,把事情的经过问出来之前,她就这么认定了,所以才会对廖养娘提到绿松,问起她的近况。她一直不懂的倒是余下的一点:既然绿松是内间,那么当时她湖边和权仲白名为‘交心’实为履行策略的时候,绿松作为把守侧的丫鬟肯定也能猜度出一些来龙去脉。她本可能懵然无知自己的消息最终到了哪里去,但这一条消息最后被权季青掌握手里,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权季青也不会一直拿这一点来说事,眼看要输了,还要权仲白,‘只问她一句话’。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云管事的那句话不假,处死达贞宝对他来说就是一翻手的事,那达家和鸾台会恐怕瓜葛的确不深。他们不可能把这条讯息握手中,一等就是一年多也不运用,非得等到权季青失踪以后,才曲曲折折地透过福寿公主来这么一招,反而恰到好处地给她提供了一条安排权仲白远走的理由。这时机实是有点太巧了,结合从前的一些猜度来看,她有七八分肯定,权季青此刻恐怕就藏身于达家。而他给达家出的这个主意,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权仲白南下以后,抽离一切感性因素,来看整出剧的结果——权仲白离开权力核心,几年内除非家族有召唤,不然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他现刚被自己伤害,心情正是低落时候,仿佛正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来安抚,正是达贞宝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但权仲白会是被同一招骗两次的吗?达贞宝的本性肯定迷不倒他,要学蕙娘那样做作出一副性子来,权仲白难道会看不穿?事实上她只要一出现,只怕就坐实了自己身上的罪名。毕竟福寿公主行事不老道,还是留了点痕迹,权仲白就算盛怒之中,只要知道了达贞宝和福寿公主交好的时间点,自然也能看出来其中的不妥。

    就算达贞宝和权仲白一块了,做了权仲白的外室……那又怎么样?他远广州,送信到京城都要半个多月,能照看到京城达家什么?越发把话给说白了,她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权家不可能站达家那边,要是他们俩真一处,这事被她知道了,焦家也有爵位身!这个爵位的成色,和达家的可不一样。要为难达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整件事,对达家有什么好处?根本是损不利己!细数结果,除了让权仲白有充分的理由下江南去以外,也就是暴露出了绿松这个内间而已。

    还有一点,却是权季青应当很乐见其成的——他的确很了解他的哥哥,知道此事一出,两感情必定分崩离析。蕙娘不自恋,她并不觉得权季青对她是有什么真正的爱意,但像他这样的,总是很愿意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整件事下来,三个结果,对他而言都比较正面。又向她示好,又把权仲白支走,令两感情破裂,制造出了乘虚而入的这个‘虚’字……

    若权季青的用心真和她猜得一样,那蕙娘亦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可能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明面上的身份,毕竟是太平庸了点,也多少限制了她对他的评价,他输给权仲白,多少是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论谋略心机,权季青的确是挺有两把刷子。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顺着他的思路去走……

    蕙娘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又瞥了绿松一眼,见她额际依然见汗,便不轻不重地道,“也是双身子的了,跪着做什么?多年相伴,也不是不念情的……起来说话吧。”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刚才微博也解释了一下,今天下午从外地回来,结果代更君忽然出门了,我走的时候以为她在家的也没带钥匙。还要去找她拿……囧死啦,搞到现在才更新。

    anyway,绿松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内间……哈哈哈|其实前面蛮多人都猜到了的说。

197起底

    绿松一向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前她在蕙娘跟前没大没小,那是因为她有这个身份,如今身份发生变化,她的态度也就跟着变了。就算自己有了身子,蕙娘让她起来,她也不敢就腆着脸坐回原位,而是静静垂手在蕙娘跟前侍立,眼帘低垂,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儿……就是刚进立雪院服侍的小丫头,在蕙娘跟前,都要比她多了三分自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文娘是个不省心的性子,只能给蕙娘添心事,却无法为她分忧。绿松从小和她一块长大,两人多少有些姐妹情谊,从小到大,她不知为蕙娘出了多少主意,分了多少的烦恼。可事到如今,即使两人能勉强相安无事,继续合作下去,也不可能再重拾昔日的信任。这个她唯独没有猜忌过的大丫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这番感慨消化,如今,感伤不过是一闪而过,蕙娘的脑海,立刻又恢复了清明,她轻声道,“当年你卖身葬亲,是一场专做给我看的好戏么?”

    绿松之所以能得到她的绝对信任,也是因为她入府,乃是机缘巧合,若非那一场大雨,以及蕙娘心血来潮的一望。以她出身,是很难进焦家服侍的,焦家的下人,都讲究来历清白,绿松入府之前,也自然有人调查过她的身世。要不然,那么多丫鬟里,蕙娘为什么就特别信任她?

    两人都很聪明,也没必要互相打马虎眼儿,刚才把面子给揭开了,绿松直认了卧底的身份,那么现在蕙娘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威胁的话语了。她现在哪怕奈何不了别人,奈何绿松和当归夫妇却没有什么问题,绿松如今是处于完全的劣势,她只能把实情全盘奉上,再来等待蕙娘的裁决——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那倒不是……”绿松略略犹豫了片刻,“这也都是事有凑巧,当时……他们安排我冒了这对外地夫妇的女儿,在庙边啼哭,无非是给奴婢寻个出身而已。那两人都是正经旅客,不幸染了时疫,在京城去世。原本的计划,是令我啼哭几日,引来四周诸位乡邻的注意,日后方便证实我的出身,便寻上附近的人牙子卖身投靠。之后的事儿,奴婢也就不知道了。只仿佛听说,那位人牙子,常往通奉大夫郑家等地走动。”

    当时绿松还小,只知道这些倒也正常,毕竟她身为这对不幸夫妇的‘女儿’,总要对父母的情况有所了解。但别的事情,人家也不会和她说起。——至于偶然遇到清蕙,让焦家把她买下之类的事,鸾台会说不定就更乐见其成了。毕竟绿松这样的棋子又不会特别难以制造,比如那对死鬼夫妇,原本也必定是还有一个女儿的,她去了哪里?说不准就是被鸾台会给掠走了。至于绿松自己能爬到清蕙身边,那也是她的本事,她刚入府的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要说那时就已经心机深沉,那她也不会被这样随意地部署摆弄了。

    “你真正的父母呢?”蕙娘闲话家常般地问,从头到尾,她没有露出一点火气,倒像是刚和绿松下了一局棋,两人正在复盘一样,胜败得失,好像都只是棋盘上的事。“可还在生么?”

    绿松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诚恳地望着蕙娘,“奴婢不知道……奴婢从记事起便没有爹娘。”

    这来历并不出乎蕙娘的意料,她一挑眉,“说下去。”

    绿松就琐琐碎碎地说起了自己记事起的那点遭遇:被几个大娘养大,身边聚集着十数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同龄女儿,有襁褓中的,也有三四岁的。但过了六岁以后,这群人都会被送去别的地方。她很少有出门的机会,回忆起偶然出门时身边人的谈吐,如今想来,似乎都有些东北口音。别人管她们住的地方叫善堂,那地方吃住都不大好,但还能活。那些孩子年纪们都不大,但为了争夺更好的资源来生存下去,往往小小年纪,已经善看长辈们的眉眼。

    后来她上了车,浑浑噩噩地在一片昏暗中走了许多日,便到了京城。大娘把她交到这对夫妇手上,让她喊他们爹娘。爹娘显得忧心忡忡,不知在担心什么,但待她倒是好,在京城一间庙里住了一些时日,‘爹娘’死了,知客僧因她没有钱财,便把他们抛在了庙前。大娘暗中嘱咐她,令她在庙前守着尸身啼哭等等。

    自从她进了焦家以后,原以为这段过往已成云烟,没想到安静了若干时日之后,又有人用她被教导过的暗语和切口和她搭话。当时绿松年纪还小,根本没有摆脱其人控制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能摆脱这个组织的控制。——更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进来做什么的,她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秘密,按大娘和后来那位接头大娘的意思,‘要是主子们知道了你这事儿,你就活不成啦’。

    虽然年纪还小,但她本能地明白这话确然不假,因此守口如瓶,从不敢透露半分。大娘教了她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帮着她在府里往上攀爬。在她看来,待她自然是要比府里那些严厉的管事嬷嬷好得多。她也因为大娘的帮助,顺利地得到了三姨娘的青眼,被放到了蕙娘身边服侍。

    从她到蕙娘身边以后,一面是渐渐懂得人事,一面,也是那组织开始索取她的回报。绿松开始发觉不对了:大娘时常和她查问蕙娘的起居琐事,有时甚至问些票号方面的事。这些事,作为下人的绿松当然是不能随意对外透露的。

    但那大娘能调.教出绿松来,又岂是什么愚笨的人物?绿松要和她玩弄心机,那还嫩点儿。她甚至不敢说谎,只是略一隐瞒,都要被她盘问出破绽来。而这时候,绿松也明白了自己和这位大娘,以及她背后的人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她若向蕙娘告密,则大娘可以轻易地将她也拉下水,一个会泄露主子机密的大丫鬟,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就是保住了,她的下半辈子又该何去何从?而她如果不告密,那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大娘的控制,大娘问什么她就得答什么,起码在她更成熟之前,在她能够和上线斗智斗勇之前,她也只能如此。

    此后的事,就不必多说了,绿松始终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卖命。对方也根本没有许以一点好处,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陆续出卖着蕙娘的信息。其实这些事,也没有多么了不起,无非是围绕着蕙娘的一些琐事,以及府里的一些斗争而已。毕竟当时的蕙娘,虽然是阁老府的承嗣女,但老太爷和焦四爷都还在呢,她所接触到的权力,也很有限。

    对方所求的,也就只是这些,她们从未要求绿松对蕙娘不利,绿松也就乐得安于现状。毕竟,她一步步在蕙娘身边所获得的财富和权力,也使她颇为留恋这样的生活:蕙娘不是一个坏主子,随着她自身的成熟,以及身后那若有若无的帮助和指点,她渐渐上位成了蕙娘身边的首席大丫鬟。绿松自然知道,对她来说,这已是她可以期望的最好结果了——配个小厮,日后做个管家娘子,顺着蕙娘的心思做事,富裕安稳地过完这么一生。顶多只是按时向外传递一些蕙娘的情报而已,这些事,毕竟都无伤大雅,她从来也看不出别人要这些信息干嘛。只能顺着蕙娘的只言片语猜测,也许这就和焦老爷子一样也有部署的人马一样,都是她身后的那个势力,有备无患的一手闲棋。

    但这侥幸心态,在蕙娘和她吐露心声,告诉她有人将要害她时,全都发生了改变。在那一刻,绿松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她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很有可能就有自己身后那组织在搞风搞雨,而她看似高枕无忧,其实处境不知多么危险。若是那组织对她下令,要她毒害蕙娘,不答应,她肯定没好果子吃,若是应承下来,事成之日也就是她的死期。而就算此事和她背后的势力无关,蕙娘此时开始盘底,若把她盘出来,等着她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绿松开始寻找后路了,她也开始学着冲她背后的上线大摆**阵,她想要刺探出她们的目的,起码,是刺探出他们对蕙娘的态度。而令她多少有几分欣慰的事,在蕙娘出嫁之前,她背后的势力都极为安静,并无半点异动,甚至有时还不是盘问蕙娘本身的事体,而是向她打听三姨娘、四姨娘、文娘、老爷子以及焦勋。

    而等到蕙娘成亲,她跟随蕙娘嫁入权家以后,绿松终于见到了她的第二个上线,还和往常一样,她们盘问的多半都是些细致事儿,并没有令绿松对蕙娘不利的意思。但随着蕙娘查案的进展,绿松便更加惶惶不安了,她用绝大的毅力,将一切慌张都压在了心底,用她的一双眼来追踪着事态进展:她毕竟是多年来传递一手消息的人选,对她送出的信息,心里岂能没数?蕙娘一步步地接管了宜春号的势力,把大房送回东北……这些事在她看来,都有别样的意义。似乎在很多年前,她背后的势力,就已经对这些问题极为关注:她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兴趣接管宜春号?她为人处事如何,性子怎样?甚至是蕙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往公府主母走去的这一路,背后还有人操纵。但绿松却凭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份,影影绰绰,已是有了些猜测。

    “我和您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的什么,都是您给的。”绿松轻声说,“我怎么都不想害了您,因此到最后,我便借着成亲,从您身边退了出去。不过,当时我已经有点儿感觉:四少爷,和我背后的那根线,有很深的关系。”

    蕙娘重点问了几句,果然得知:绿松在她们过去冲粹园以后,便和上线几乎是断了联系。只有回到国公府里,才能和上线说上几句话,她开始为蕙娘遮掩一些最核心的谋算,但也不得不出卖一些蕙娘身边的琐事。她泄露过的一些细节,最后都似乎为权季青所知,他对二房小夫妻感情上的进展了如指掌,似乎料事如神,其实也不是因为他真的就那么聪明。泰半的可能,还是因为当时绿松的这个上线,也是个忠心不二的‘四爷党’。

    之后的事便不用再说了,权仲白和蕙娘的感情进展,自然引起了上线的关注,绿松照样为蕙娘遮掩了‘作伪’这个谋算,但也复述了两人间的一些对话,甚至是刻意露出了蕙娘承诺可以另外开府之事,想要稍微引开权季青的敌意。也所以,权季青并不知道蕙娘‘死过翻生’,但他却是猜得出来,蕙娘在另外开府的事上,肯定是没说心底话。

    至于后来,绿松和当归成亲以后,互相发觉彼此的身份,又借着怀孕的时机,彻底避开了国公府最动荡的那段日子。而随着蕙娘在会内掌权,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暴露的危险比从前更大,却又怀疑自己是否会受到特别保护,继续潜伏在蕙娘身侧,以便令她背后的人,继续掌握蕙娘的真实情况。在这忐忑不安的心情里,府里又出了变化:姑爷南下,似乎是和姑娘起了争吵……

    余下的事,便不必说了。绿松说完,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恳切地道,“我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在您跟前,我犯不着还说谎话,越性实话实说了吧,姑娘,我不想死,就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我就永远都不会害您。”

    她虽然态度谨慎,但始终还有三分从前的大胆,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由着蕙娘拿捏,而是反客为主地自己把话给说明了。甚至还抬起头来,大胆地凝视着蕙娘,仿佛想用自己的表情来增添几分说服力。“我对您的害处,我没法辩解,可……对您的好处,却在将来。还请姑娘您饶我一命!”

    毕竟是绿松,自己便把话说到了十分,几乎没给蕙娘留下立威弄权的余地,她反倒轻轻地笑了:抛开这份前情不说,绿松,也的确是她熟识的那个绿松。她明白,她表现得越强势、越能干,被留为蕙娘所用的可能也就越大。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但这实话,却说得很有策略。

    这么能干的人,当然是活着比死了好。若她所言不假,那么她对这个组织的感情,自然也不比对她这个主子的深厚……在如今的情况下,绿松还是值得用一用,值得争取一下的!

    “既然如此,就把该说的话说完吧。”她淡淡的道,却到底还是没跟着绿松的节奏起舞。

    但这口气,已经足够让绿松捕捉到蕙娘的态度了,她面上喜色一闪,立刻说出了七八个名字,“这都是曾和我接触过的上线。”

    她顿了顿,又有几分犹豫地道,“有一回,我还撞见她们其中一个,同焦勋身边的小厮儿密会。虽然隔得远,听不到什么,但从行事的办法上来看……似乎那小厮儿,也是我这样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长评嗖嗖地增长,我又恰好特别忙,周末去了外地有事,昨天刚回来,今天一天又都在外头办事,都回不过来了。明天我会找个时间出来统一回复!

    虽然很多人看出来绿松是卧底,但她爱上焦勋这个倒是真没有的事,因为爱上焦勋恨蕙娘就更不可能了。实际上这种卧底都受到很严密的控制,内心深处惶惶不可终日,也算是朝不保夕。绿松进府那么早,更不可能对组织忠心耿耿,鸾台会也不会很信任她。她传传消息还可以,害蕙娘,没那个权柄、胆量和能力以及必要。

198教子

    蕙娘已经有几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要不是他临走之前,还巧而又巧地见过权仲白一面,更因此捡回一命,把神仙难救带到了自己的视野里,如今的焦勋,只怕已变成她心底一道褪色的风景。听得绿松一说,她脸色略动,却并不多说什么。——这些和鸾台会有关的事,她一般也不和绿松提起,因此绿松并不知情,只多说了这一句,便也不再多提这话了。

    两如今关系变化,她对蕙娘反倒更有用得多。起码鸾台会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蕙娘心里已经是坍掉了一个角:他们的手虽然伸得很长,但却还好没有太逆天。绿松说的这些名里,没有老太爷身边的近,也没有从几十年前就跟随着老太爷的老们。

    其实倒回头想想,也并不奇怪,鸾台会文臣家里用的心思,只怕一贯不会很多。毕竟文臣更新换代太快,比不得武将、勋戚们的地位稳固。而按他们的志向来看,皇宫里多安排一些卧底,那才比较合理。要是连老爷子身边,都有数之不尽掌握大权的卧底,那他们只怕是几十年前,就要篡位夺权了。

    绿松所说的询问技巧,其实蕙娘也有掌握,无非是变幻种种手法,出其不意地盘问对方,以便从对方的回答中发现破绽。虽然事到如今,绿松说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她还是多问了绿松几遍,将她小时候的生活梳理清楚,这才停了话头。又问她,“这屋里,言辞如此大胆……难道就不怕这番对话泄露出去,反而更难做?”

    绿松倒坦然道,“就因为奴婢自己身份有异,因此平日里也更为姑娘留意院中事。毕竟您身边的丫头,都是多年来慢慢考察上来的,不论自雨堂还是立雪院,管理又极为严格,无事几乎不能外出,外也很难进来。和奴婢联系的那些上线,几乎很难和院子里其余丫头们搭上话。毕竟,她们和不同,是有亲,有背景的……因此就奴婢的愚见来看,立雪院里除以外,只怕一时还没有被渗透。”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不然,当时孔雀深夜回来,求见姑爷,这件事只怕瞒不过四少爷。”

    这事立雪院内当然不可能完全保密,但蕙娘下了封口令,外头的倒是未曾听到什么风声。绿松提起这事,除了证明她的这个看法以外,也不无向蕙娘表币心的用意。蕙娘微微一笑,给她递了个眼色,绿松顿时会意地站起身来——尽管她大着肚子,但脚步依旧轻盈,快捷无声地查看了几处容易偷听的位置,便回头轻声道,“没……奴婢毕竟是您的心腹,院子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您想和奴婢诉诉苦,众都视若等闲,不会轻易过来打探的。”

    就算院子里真的还有内间,她当然也不能成日里鬼鬼祟祟地四处窃听,有些事,牵扯到立雪院所有的命运起伏,当然大家都有兴趣,她跟着打探打探也就罢了。但好似蕙娘和绿松密谈这样的事,十日里能有个三四回,回回都要听,那她被发现的可能势必大增。蕙娘点了点头,忽然发现绿松身上,始终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优点:也许是常年的卧底生涯中,所必须面对的层层危险,培养了她的胆量。这种局势里,她是要比蕙娘自己都还胆大心细。刚才那番话若被内间听去,鸾台会自然不会拿蕙娘怎样,但她可就是性命难保了。偏偏绿松就有这个胆子把这番话说出口……若她说的是实话,就可见她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相信立雪院里没有会来窃听这番谈话;若她说的是假话,还继续欺瞒蕙娘,那么她的胆子,可就还要更大得多了。

    这也给了蕙娘一点灵感:她毕竟也还年轻,虽比一般女性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但心境也还没到古井不波的地步。知晓了鸾台会这个大秘密以后,她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鸾台会因为神秘而显得更加强大,而她却因为无知,总是思虑重重,很难去踏出和他们抗衡的那一步,甚至对于她身边的所有都失去了信任。但绿松的表现,却使得她的心境澄清了一点。鸾台会再能耐,也不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然,权仲白怎么去查他们的车队?她身边终究还有是可以信任的,她也必须去信任手下,不然,她如何能掌握一支自己的力量?

    只是这份信任,却永远也赶不上从前的自己,给予绿松的厚度了……

    “也站了有一阵子,坐吧。”她瞥了绿松一眼,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一胎怀相还好?现姑爷不京里,也要小心谨慎,可不像从前,大夫就家里,万一出了事,现是要到外头去寻了。”

    绿松受宠若惊,她怕也是真的累了,便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炕下寻了个位子。“怀相还好,只毕竟是头胎,们也不大懂得,有时老犯忌讳。”

    “那么多规矩、那么多忌讳,就是也不能全不触犯。其实犯了也就犯了,”蕙娘不禁噗嗤一笑,“歪哥和乖哥还不是好好的?也不要太讲究。”

    两闲话了几句,蕙娘见绿松仍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受气相,便主动道,“以后前,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也别被瞧出破绽了,心底存个疑问……”

    她多少有些感慨,“说心里,比会里重要得多,这话是信了。从进们焦家以来,们两也算是一块长大,心里,和文娘一样,都像是的妹妹。只是要比她能干得多,也更能帮得上而已。”

    绿松面上不禁绽出一点笑容,蕙娘看眼里,也解颐一笑,又道,“等这一胎落了地,是男孩儿正好,以后给乖哥做个伴读。是女孩儿,便到身边服侍,亲自教她,以后给乖哥做个丫头也好,给歪哥也罢……或者……或者也许等将来,家里有了个女娃,便让她过去照料,也都好的。这孩子的出路,便包身上吧。”

    不论是服侍谁,还不是蕙娘手底下讨生活?这其实是要留个质了,只是说得比较好听而已。绿松眼神一暗,却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您这样安排,也就更放心得多了。”

    两相视一笑,有些话心照不宣。绿松低声道,“这一阵子,有着身孕,她们也不大和联系了。按您身边的惯例,生产后是肯定要有个职司的,到时候,他们说不定也会有些想法,若和联系了,自当来转告姑娘。”

    她刚才已对蕙娘交待,当归同她的经历似乎完全没有两样,两都是从北方进府里服侍,只是当归权仲白身边做事,也要比她更早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已。因他深知权仲白为,也有和绿松一样的忧虑。绿松今番对蕙娘投诚,他也是持赞同态度的。——更因为权季青下落不明,两也不明白鸾台会和权家的关系,他们还担心蕙娘会否被他们的上线暗害呢。这倒是和蕙娘自己从前一样,都属于还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程度。

    蕙娘自然也不会说破,她反过来嘱咐了绿松几句话,将她打发出去以后。又继续把自己一个关屋内,把权仲白已经翻阅过一遍的那本手记,重新打开,一边沉思,一边将绿松说出的那些名逐一记下,这些里,焦家服役的婆子们,有些是自己卖身投靠过来,因为灵巧得用,外围做些杂活,有些是临时雇佣来的短工,渐渐转成长工……因焦家对外围下的控制还算比较宽和,这些年来,她们有的是辞工走了,有的是求了情回老家去了。余下的几个,也都不是几个主子身边的近,无非是府里担当一些中下层的职位而已,连主子们的院子,可能都很难踏进去。

    当然,她们的职位虽然低微,但却能和府中下发生广泛的接触,便于情报收集。也不能说对焦家就没有危害,但好歹这害不到四太太、三姨娘等的生命,蕙娘也就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至于权家,绿松所接触到的上线则只有两个,说来也巧得很,其中一位,便是云管事的‘妻子’云妈妈,另一位,则是厨房管事的安妈妈。

    知道了云管事的身份以后,蕙娘自然不会以为云妈妈能入得了权世赟的法眼。两的夫妻关系,应当只是一层障眼法,但即使如此,云妈妈对云管事的了解,总比其余要多些。这个,若能笼络过来,甚至只是获得她的好感,也许都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妙用。蕙娘她的名字下画了几条线,又对着手记沉吟了片刻,还要再写些什么时,却听见门口传来了歪哥的声气。

    她住了笔,乘歪哥进门前那短暂的空当,将手记合上收藏起来。——也就是这么一会工夫,歪哥已经推开门扉,探了个头进来,见母亲对他招手示意,他才跨过门槛,又将门扉照样合拢了,这才向母亲走来。

    才是短短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歪哥的性子,便显而易见地沉静了下来。从前他要进门就进门了,哪还记得把门给关好,一路过来,必定是连蹦带跳,又怎么会和现这样,一步是一步地,走得这样清楚?更不会这么粘着母亲,只要一下学,便要到母亲身边来呆着,连做功课都不肯离去。蕙娘从前很少带他,现倒是经常留他和自己睡一块,两母子的关系,看似权仲白离去后,是亲近了许多。

    可知子莫若母,歪哥心里有事,蕙娘又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歪哥不说,她也不问,儿子来了,她便问,“下学了?”

    歪哥点了点头,爬上炕来,坐到母亲对面,说,“先生说,让家再把今日的字温习温习。”

    他才刚刚开蒙,功课很是轻松,只是认些简单的字而已,有时候今日记得,明日忘了,先生也不恼火。因此这功课,也不必蕙娘督促,他自己便会玩似的给做了。蕙娘嗯了一声,拿起一本书来看,也就放歪哥她对面东摸摸西摸摸,拉开炕桌里的小抽屉,取大字簿来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儿子的视线,抬头看时,发觉歪哥正从本子上偷眼看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虑——见被母亲抓了个现行,他忙挪开眼神,掩耳盗铃一般地用手指描起了大字簿上的描红字迹。蕙娘也不逼他,自己移开眼神,又去看书。

    也许是因为她随和从容的态度,培养了歪哥的勇气,过了一会,歪哥反而自己开口了。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爹办完事就回来。”蕙娘随口道,“再过一两年,很快的。”

    冲粹园里,权仲白也把自己即将远行的事对儿子交待了一番,歪哥对于他离去的时间,应该是有了解的,只是小孩子依恋父亲,就算明知不会这么快回来,也总忍不住要问一问。听母亲这么回答,他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又过了一会才道,“觉得……觉得爹不是去办事的。”

    蕙娘抬起眼来,歪哥却不敢看她,而是垂下头望着桌面,轻声而局促地道,“觉得……爹是……是因为才走的……”

    “怎么说呢?”蕙娘问。

    “那天、那天睡起来,看到娘的盒儿,想拆开玩玩……却把它给拆碎了。爹走进来,本来还好好的,看到盒儿里的东西,好像脸色就变了。后来……后来他看了那本书……”歪哥看来,那本手记,同一本书也没差多少。“就更不开心了,后来您回来了。回去了,和养娘说们也许要拌嘴,养娘说胡说,可就觉得……们脸色都不对。”

    小孩儿的头都快低到桌上了,声音里也有了些哭腔,“爹后来又把接到外头去,问要不要和他一道走……们都不和说,最近一直想,是不是因为乱动您的东西……爹才走的……”

    两岁多的孩子,不知事的都还多着呢。歪哥平时也没显露出别样的聪明,没想到心里这么存得住事,虽然是简单的推理,但居然自己还能给分析出来,倒是让蕙娘吃了一惊。她望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才道,“爹出门,那就是为了办事去的。成天都瞎想什么呢,小小的脑瓜,就会胡思乱想。”

    歪哥颇有几分疑虑地望了她一眼,蕙娘又道,“不过,是做得不对,爹是生的气了。因为那盒子相当贵重,有钱都买不来呢,这一次错不该乱碰别的东西。自己的东西,都收的房里,就是娘屋里的东西,那也不是的,要碰,得先问过娘才行。”

    “才不是。”这话并未能说服歪哥,他执拗地别过头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哑声道,“娘骗!”

    的确,权仲白一般也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顶多教育儿子几句也就算了——他对歪哥,是要比蕙娘对他纵容痛爱得多了。蕙娘又分说了几句,歪哥都拒绝相信,反而因为娘一再骗他,动了情绪,金豆豆掉得更凶。蕙娘很有几分无奈,只好承认,“是有一点点联系啦,爹是看了那本书,才想要出门走走的。”

    这下歪哥就更要哭了,他哇的一声,扑到炕上,抽抽噎噎地哭得伤心极了。平时最不喜欢认错的,这回都有点不敢面对蕙娘,蕙娘要把他的脸抬起来,他都藏着掖着,不敢看她。

    蕙娘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凶了歪哥一句,“哭有什么用?不许哭!再哭就真生气了!”

    这倒是把歪哥给喝住了,他忙不迭拿手背擦着眼睛,好像很怕母亲一生气,也远走高飞一样。蕙娘抽了一张手绢,慢慢地将他的脸揩干净了,才道,“犯错就犯错了,怕什么?”

    说着,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倾了个底儿掉——暗褐色的挡板、抽屉、楔子,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歪哥看着自己的罪证,小脸儿一抽一抽的,蕙娘道,“其实盒子碎了,还能再拼,任何错误都有办法去补救,怕就怕没胆认,没胆去面对,想要就那样模糊过去。这回,娘等了十多天,才来找认错,算是年小,就不多计较了。明年闯了祸,要还是这样犹豫、逃避,娘就真的要生的气了。”

    她拿起一个小抽屉,递到歪哥手上,冲他微微一笑,和声道,“娘也不知道该怎么拼,们一起摸索摸索,等这盒子拼好了,爹应该就能回来啦。”

    歪哥再抹了抹眼睛,小小的脸上,也有些坚毅浮现出来,他嗯了一声,终于现出笑容来,道,“们慢慢地拼!”

    会这么说,其实也是知道父亲将要离去一段不短的时间,唯恐拼得快了,到盒子拼好时权仲白还没有回来,又是难免失望。

    他掉眼泪时,蕙娘还不觉得这么样,倒是被他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想到乖哥学说话、学走路这段时间里,都见不到父亲,享受不到权仲白的关爱,心底亦不禁长长一叹,再不情愿,还是挂念起了权仲白:也不知他现走到哪里了,一路平安不平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哎,歪哥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孩子遇到风浪懂事就早了。

    还有关于日记情节解释一下,我没有看过情深深雨蒙蒙,因为它热播的时候我学业正忙,其实看大家说撞梗我也不知道到底撞了什么梗。如果非常相似的话,那应该是巧合吧,不然我想出来也不会用的,汗。还有就是写日记其实是个相当普遍的习惯,尤其是忙人,这差不多相当于古代的日程表,曾国藩冯玉祥等人都写日记的,这习惯并不愚蠢。尤其古代又没有博客和微博,有话想说有感而发的时候不写下来难道还喊出来?老闷在心里会得病的。

    这几天更新时间的确是偏晚了,因为我四月要搬家,工作又忙,琐事好多有时候回家很晚,相信四月搬完家会好得多了。接下来的十天我也尽量早点回家更新。

    话说今天说要回长评的又拖延了,晚上估计也没空当,明天我一定回!

199合作

    家里人惦记着孩子的爹,孩子他爹又何尝不惦记着孩子?权仲白望着一片湛蓝波涛隐含的海面,倒背起双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后便有人笑道,“子殷,又惦记老婆孩子了?”

    从京城南下广州,往年都是先从京杭大运河走到江南,再搭海船南下,但如今因为海防肃清,广州开埠,天下的好东西都要向广州汇聚过去,从北方往南方的海船,就要比三年前增多了数十倍。权仲白往广州过去,是得了皇上许可的,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南下,他也无意刻意为难自己,非得要走陆路,在天津卫码头,觅了一艘极巨大的海船,包了最上等的套房,屋内陈设,虽然比不上立雪院,但也是尽善尽美,舒适得很。每日里新鲜海物、船员们自己培育的鲜蔬争相荐盘,船大又不惧风浪,这一趟旅程,倒是比从前他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惬意得多了。

    他这一次出来,不论是公私两方面的目的,都不可过分宣扬。因此只带了桂皮一人贴身服侍,平日在舱内也泰半是闭门不出,不大同旁人交际。他舱房高等,一般人也不来和他攀谈,只是船过青岛时,倒不巧遇到了平国公许家的大少爷——他也是要到广州去打点家里的生意。两人年纪相近,本来有旧,从前在西北前线,也算是共过一番患难,权仲白倒不好避而不见,正好舱位颇满,许大少本要屈就于二等舱房,权仲白便把自己那套房里的一间屋子,分给许大少居住,反而让桂皮去住二等房了。

    他这套舱房,自己就有一个露台可以眺望海景,若是心境逍遥时,到晚间令人送上酒菜,赏月临海,是何等雅事?只是权仲白心事重重,大失兴致,偶然眺望海月,也是连连太息。许大少和他相熟的,便难免调侃他几句,“真是英雄气短,从前你是何等自在风流的人?今日倒是谁都不如你恋栈家里的娇妻爱子。子殷,也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家里也有个娇儿,刚刚过了满月我便出来了,瞧我可曾和你一样,把不舍露在面上么?”

    他舍不舍得儿子,只有自家知道,实在说这番话,是为了自问自答,引出下面的取笑来。许大少不等权仲白答话,便笑道,“唉,这也是我想差了。我们家那位黄脸婆,又怎么比得上嫂夫人?你们两人夫妻情深,如今京城也没多少人不晓得啦。你舍不得家人,倒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现在提一句清蕙,就等于是扇权仲白一记耳光,偏偏他面上还要若无其事,把这事给直认下来,不叫别人白看了热闹去。权仲白的心情还能好得起来么?他勉强一笑,把话题扯开了,“子羽你也别老说我了,那是嫂夫人贤惠,让你出门都能带个如夫人服侍!若不然,只怕你也是惦记着家里的软被佳肴,恨不能立时就回家去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子羽当然是许大少的表字。

    许于飞有些讪讪然,他也收敛了玩笑的态度,在权仲白身边落座了,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她也不是贤惠,总是嫌我烦,把我打发得远了,闹不着她了,她反而能清清静静地带孩子罢了。那个小丫头,也是为了照料我的起居,特地给我派来的。她倒没多想,就是把我当个大孩子似的,总怕我在外头受了委屈。”

    能有个这样的妻子,为怕丈夫受了委屈,还要派个美貌温柔的小丫头扮作小厮,来服侍丈夫。许大少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了,但他的语气,又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权仲白望了他一眼,许于飞嘿然道,“这几年我在京城的时候不多,也是因为实在呆得厌了。总想着出来走走,也自在一些。”

    平国公战功彪炳,也算是如今军界有数的人物,底下几个儿子都有本事,世子许凤佳,如今是当仁不让的东南主帅,四子、五子也都自有一番事业,并不靠家里出身。就是七子、八子,如今也都渐渐成长起来,进军中做事,倒是这当年在西北军中有小诸葛之称的许大少,这些年来反而没了声音,只顾着为家里打点生意琐事。就是再愚笨的人,也都晓得许家内部,自然有一番钩心斗角。许于飞恐怕也不是江郎才尽,而是自行韬晦,可不论他有什么理由,正当壮年,却不能建功立业,而是甘于消沉,许于飞心中,当然也有他的痛苦。权仲白从前难以理解,如今却很能体会,他拍了拍许于飞的肩膀,道,“从前你是为了避你们太太的嫌疑,如今世子爷也成长起来了,在许家地位稳固,我看,你大可以重新出来做事了。”

    “现在朝中这个局势,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许于飞眼睛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再说,太太身体一年不比一年,自从……唉,自从五弟妹去世,老太太身体也不大行了。四弟、五弟现在都在外任,家眷也不愿意送回来——子女都不够多,长期分离也不是个事儿。韩氏又不是能管事的性子……家里的确也是少个人做主。我这个做大哥的,这时候再提出来要重新入仕,把家里的事给抛下了,让弟弟弟妹怎么看我?”

    权仲白唔了一声,帮他算算,“这两位,大概也就在这几年了。现在你们心事也重,要再花费心思在朝廷里那些事上面,只怕寿数还要更短。”

    权家和许家虽然不远不近的,但权仲白和许家却有自己的交情,许于飞有些话也不瞒着他。“太太那心思,能浅得了吗?前几年家里都闹成那样了,六弟一定要把六弟妹带到广州去,还不是看不下去家里的这一团糟烂污?可有些事,躲也躲不久的。我这一次过去,除了处理家里的一些生意以外,就是要接六弟妹回京,不把和寿、和福两个孩子送到他们祖母跟前,太太也不放心。再怎么说,那毕竟是后娘……虽说六弟妹为人好,可太太也想亲自看一看孙子,这都快成她的心病了。不给她圆了这心思,她心事就更重了。”

    他叹了口气,“再说,就是这几个月,韩氏进宫给太妃请安时,太妃都抹了几次眼泪了。她现在是一心一意为了安王,安王日子不好过,受人排挤、欺负,她心里也跟着难受……这还得照应太妃娘娘的心思,又要和牛家硬碰,嘿,这几个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没有就让六弟一家逍遥的道理,总得把他们给拉下水吧。”

    许家这情况,也比较复杂,世子许凤佳先娶的是杨首辅的嫡女五娘,没想到五娘命薄,才生了一对双胞儿子,就在月子里去世了,连权仲白都没给救回来。这去世,还去得疑云重重,令人深思。后来许凤佳续娶了杨家庶女七娘,七娘命硬,倒是坐稳了世子夫人的位置,现在广州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还自己拿嫁妆投资兴办实业,把她族兄杨善榆都撮弄到广州去了。可许家却依然十分多事,几年内接连没了几个女眷,五少夫人、他们自己的二姑娘……都没得蹊跷。现在他们家在京城反而没几个子女,出嫁的出嫁,在外任的在外任,平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一年来,牛家势力急剧膨胀时,许家就感到很不舒服了——牛家作风跋扈贪婪,多年来在朝野间和几户人家都结了仇,有些是真有利益冲突,有些倒是纯粹的恩怨。许家和他们的关系,就属于这后一种,两家按说都是东宫一派出身,不至于如此水火不容,甚至是利益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这一代,许家没有女儿入宫。可就因为当年太后、太妃的争斗,两家的仇怨反而是最深厚、最难以化解的。听许于飞的意思,从前可能还好,牛家一心给二皇子造势,也未必就顾得上招惹许家。但自从皇上透露出了扶立二皇子的意思以后,牛家春风得意,牛太后也许就想到了从前的老对手许太妃了。

    “安王都是叔叔辈的藩王了,再过两年就藩,太妃不是说要跟着过去吗?”权仲白也是久走宫廷的,对这些秘辛不会没有了解。他有点吃惊,“这都是要走的人了,什么气不能忍一口,还非得要把你们给拉下水?”

    “问题就出在就藩上了。”许于飞叹了口气,“安王的封地,本来议定了是在南面,现在出了变动!也许会给他封到东北去,听她们的口风,太后甚至是惦记起了漠河……这有点欺人太甚了!”

    漠河那种连死囚都不去的地方,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但牛家想把安王运作到东北贫瘠苦寒之地去的意图,倒是一览无遗,权仲白眉头一跳:这件事必须通过皇上,皇上到现在都没有辟谣,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毕竟,一个帝王,总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这些烦心事,不多说了。”他冲许于飞一摆手,“可惜我不喝酒,不然,当此明月,能不浮一大白?子羽你从前还未到过广州吧?眼看再过几日就到苏州了,从苏州到广州……”

    许于飞当年在父亲身边参赞,虽无杀敌之功,但却有‘小诸葛’的称号,他和权仲白大吐苦水,岂能无因?见权仲白打马虎眼,立刻就道,“子殷,你这是跟我装糊涂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权仲白也只能叹了口气,他思忖了片刻,便一皱眉,“也罢,我现在不说,许升鸾也一定是要问的。我要还挺不住,他说不准就会出动他的娘子大人……嘿,我也怕麻烦,越性现在告诉你,你也能在你六弟跟前卖卖好。”

    露台上海风呼啸,两人的声音传出去,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并不虞为外人所知,权仲白却还是压低了声线,“——那位的病,十年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十年后,我可就不敢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是很直白了。这事由许大少问出来,还是许六少问出来,对权仲白没什么不同,反正许家都得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但由许大少问出来的话,对许大少本人来讲,却可以令他在许家内部的博弈中多占据几分筹码。小诸葛想要重出江湖,总要有些表现么。许于飞心领神会,站起身长揖到地,却并不感谢权仲白,而是若无其事地起韶又坐下,沉声道,“还好,还有时间!”

    这句话看似轻松,但仅从许于飞紧蹙的眉头来看,便可知道他的心事,并未因权仲白的这句话而有所减轻。权仲白也明白他的顾忌:十年时间,对一个帝王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够做一些事了。比如说,把牛家的敌人渐渐从要职上调开,起码,是从机要军职上调开。以保证将来自己撒手西去的那天,太子能顺利接过权力,不至于变生肘腋,令军队发生动乱。

    许家说来,和皇帝也不算是没有情分了。许凤佳更是皇帝的发小,在前阵子皇帝‘病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就交出兵权要回京述职,也算是又表了一次忠心。但牵扯到帝位传承的事,是没有人情可讲的。从前许家和孙家关系亲密,因此一路都走得很顺,现在情况就全不一样了。皇帝怎么制衡将来的外戚那是一回事,但在军界,只凭牛家和许家的紧张关系,他就不能留下这个隐患!之前他以为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只能先把许凤佳调开再说,许家要是姿态做得好,也许还能自保无恙。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十年时间,皇帝便可以很从容地把许家的牙齿拔掉,为牛家上位,更进一步地铺平道路!

    也所以,这几个月,牛德宝作为牛家唯一堪用的将军,地位又有所上升。当然,也许在日后,在许家不是威胁以后,牛德宝这枚尖角,也会被皇帝亲手拔掉,但起码在现在,他的日子就像从前的许家一样,也是相当好过。

    而许家可不会干等着牛德宝倒霉的那天到来,他们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将来搏一搏的。与其说世子夫人回京,是为了侍奉两重婆婆,主持国公府的中馈,倒不如说,许家是要把她这柄尖刀给调回京里来,对付牛淑妃的。

    只要牛太后、牛淑妃先后去世,二皇子就是定鼎东宫,许家承受的压力,也不会那样沉重了……这,是很温和的猜测。

    暴力狠毒一点的呢?

    许家没有女儿在宫中为妃不错,可他们并不是没有亲戚,杨七娘是杨首辅的女儿,宫中的杨宁妃,不也姓杨吗?她难道就没有一个儿子了?

    权仲白没接许于飞的话,可许于飞却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瞅了权仲白一眼,忽地笑道,“其实何止是我们许家,西北桂家,就比我们难过得多。他们和牛家辖区接壤,摩擦一直都不小,这一年来,桂家不知受了牛家多少鞭子……他们家宗子含春,本来在京里都立稳脚跟了,现在又被派去护送福寿公主和亲,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可不知道了……我看,桂含沁不动,他家那一位,未必能安坐着不动,就是她能耐得住性子,桂家本家,也不会容她逍遥多久的。牛家气焰,实在是太盛了,你在船上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从青岛到苏州一路,权仲白没和什么人通信,但许大少是每到港口都有信收的,权仲白哼了一声,“你从青岛上船,也不是因为生意吧,没听说你们家在青岛有生意做……你是特地撵着我的船来的吧?”

    “同仇敌忾嘛。”许于飞一摊手,“你们家那位美人娘娘,这个月在宫里都快被将来的皇贵妃娘娘逼死了,要不是太妃施以援手,几乎就要被毁容!牛家做得这么过分,佛都有火,子殷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想法?”

    权仲白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他有些吃惊,但却不愿表现出来,“这事,我们家里人自然会为之出头,你要是想把我说回京里,和你一起对付淑妃和二皇子——”

    “这自然不敢想。”许于飞忙道,“但有些事……”

    他话才说到这儿,见前头船将进松江港,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靠近——因货船吃水深,有时竟进不得港口,便有许多小船,载着要搭船的客人上来,也有接人下船的、为人运货的,等等不一而足——便将话头掩去了,又看权仲白没有进屋的意思,便只从容道,“今儿晚了,这些事,日后再说吧。”

    也就将此事放下,和权仲白指点小船上各色船娘为乐,权仲白哪里在乎这个,不过有一句没一句,应他几声罢了。

    正这么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港中风物时,许大少忽然咦了一声,目注其中一艘小艇,看了半日,方才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权仲白几眼。权仲白被他看得出奇,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时,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许大少见他吃惊,便道,“看来我是真没看错——看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撵着你的船追来的人。”

    当年许家和达家曾经几乎说成亲事,许大少对达家人当然不会陌生,他可能也是见过达家女眷的,起码见过达贞珠几面,不然,也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达贞宝给认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都是5K+,也还算是有点诚意了哈|政治斗争就是这样,没有人能永远一帆风顺,不论是许家还是桂家,现在都要承担当年得罪牛家的苦果。可怜小七要和老公分离一段时间了。

    达贞宝MM,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可怕的命运……

    今天又是忙了一天,擦汗。

200重开

    权仲白南下的这一个月内,朝野内外的确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就抛开蕙娘现的特殊身份来说,她身为国公府未来的主母,也得渐渐地把这些事情给挑起来。有些事,权家可以假装不知道,不表态、不掺和,但如果真的心里没数,一问三不知了,那么他们家也就等于是从权力中心,被剔除出去了。

    朝中的事,现还不到蕙娘插手,良国公和云管事也不大说起,他们的注意力还是更放边疆、放宫里。如今蕙娘因管家,同云管事见面,那是名正言顺,她和云管事接触的机会,反而比同良国公接触的机会多。云管事便提起了几次,告诉她如今宫中有传言出来,牛家想促使安王就藩,不是西南,就是东北,可能会把安王封到沈阳去,也不一定。

    沈阳大秦的地位比较特殊,那里曾是女真的老巢,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太平,藩王那里驻守,手里就得有兵,而这城市距离京城又并不很远,难免让有不好的联想。因此非但是沈阳,整个东北都没有封过藩王——这地儿苦寒偏僻,出产又少,尽是些迁徙不定的游牧部族,就是有些汉民渐渐迁徙过去,一步步地开垦起了耕地,但和其余地方相比,那地儿冷得能把耳朵尖给冻掉,初看真是没什么好。牛家想把安王撵过去,一个是显示出了他们对安王的顾忌,一个,多半也是看太妃的面子上,给安王的特殊照顾。

    这件事对权家的影响,自然是不必说了,东北这个地界,台面上说得上话的是靖北侯崔家,台面下却涌动了权家和鸾台会这两股力量,忽然间横插一个安王进来?这几个大户家,都觉得挤得慌。云管事言下之意,对牛家也是大为不满,却又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反对此事。

    坊间已有传言,把牛淑妃比作了前朝的万贵妃。这都是牛家这一段时间大肆扩充势力引发的必然结果,云管事顾忌着安王,良国公拥晴院里撞上蕙娘的时候,倒是更顾忌他们对桂家的挤压……如今的牛家,倒像是前朝那群神憎鬼厌的当红宦官太监——没有谁喜欢他们,谁乐意去讨他们的好儿,但就因为他们把自己和皇权绑了一起,也没有谁敢于和他们抗衡。

    男们乎的是世家倾轧的大事,女们乎的事就不大一样了,太夫虽然年纪大了,但一向也还管事,尤其是宫中消息,婷娘进宫后更是热心打听。鸾台会也不会这样的事上限制老太太,婷娘受牛淑妃排挤,连许家都知道了,太夫能不知道?立刻就愁得饭量都减了,虽明知此事外绝帮不上忙,却仍是丢不开放不下,口口声声,只叹息道,“婷娘命苦,走的这条路,太不易了。”

    牛淑妃跋扈,已成为既成事实,她跋扈了半年,皇上压根也都没管,反而还按部就班地栽培二皇子。想来等到年后她被封为皇贵妃以后,也只会更跋扈。婷娘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应该也是既成事实——蕙娘虽未眼见,但也相信牛淑妃不会忽然发疯,排挤一个不值一哂的对手。那么再为此动情绪,蕙娘看来也是徒劳,最要紧,还是把这个迫眉睫的问题给解决掉,起码不能让牛淑妃这样处处针对婷娘,她身上撒气。

    权仲白是秋末冬初时离京的,这一两个月,宫里没有什么大的活动,蕙娘也不能贸然进宫请见——原来和她关系还算亲密的牛淑妃,现摆明是被吴兴嘉给挑唆得很不待见她,以及她的亲戚权瑞婷了。而抛掉这一层关系,蕙娘宫中就没有多少亲眷友了。权仲白这一走,倒像是把他的体面也带走了一样,众顿时就感受到了情冷暖的压力。

    “如今要解决这个问题,也有几种办法。第一种,是直接把碍事的……”蕙娘做了个手势,“这倒是对日后布局,有利无害。若做得干净一点,也疑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做法是有点太激进了,云管事先看了良国公一眼,见良国公摇头不语,便也道,“这不成。”

    蕙娘知晓了真相以后,态度一直不错,交办的几件事,办得都很妥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里面的。因此云管事对她的态度,也终于渐渐软化下来,不复猜忌与反感,从前可能直接就否了这个提议,现他愿意解释两句了。“她身份贵重,这件事不能由着们京城司擅自做主,起码,还得问过老家的意思。”

    “这一阵子,老家也烦心呐。”良国公叹了一口气,“世赟父亲——”

    “是又犯了老毛病,现都是大哥做主。”云管事面上也闪过了一线阴霾,“年年冬天都要犯病,现康复过来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大哥……”

    他似乎不愿意蕙娘跟前过多地暴露自己和老家的分歧,顿了顿,便道,“就是老家那里点了头,可她身份特殊,所用都是老,们的线根本到不了她身边。再说,宫中主位,不论是饮食还是医药都有监视,除非仲白回来亲自出手,否则毒杀是绝无成功可能的。”

    蕙娘便道,“从前仲白对说,燕云卫密云那些货里,发现了一些……”

    便把那会发光的矿石已泄露出去的事,告诉了出来,云管事并不以为意,显然是早知道了这一点,倒是听蕙娘说起时,冲她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很赞赏她的诚实。

    “那是好东西啊。”他用了一口茶,“也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前朝秘药,赐大臣毒酒,用的就是这物事。们也是近年来有了突破,不知付出了多少条命,才把这条矿脉给挖通了。把纯度更高的矿石给采了出来,可惜,倒被仲白那小子给坏了大事,那串珠子,也就这么废了。”

    鸾台会献上石珠是冲着谁去的,有什么用意,是婷娘计划的补充,还是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阴谋。蕙娘脑海里有一连串的问题,此起彼伏,她几乎是难以遏制地想把这些疑惑给吐露出来。云管事说到这里,倒是一笑,他这时倒很有长辈的架子,戏谑地拿手指点了点蕙娘。“不能不说,们家仲白,虽然性格古怪,但心思也真是缜密灵巧,他是不好权力,手里始终没有自己的使,不然,也不会到过门以后,才派去查这石头的来历。恐怕们也是早有研究,们听说它是从西北采来的,就真当这产地是西北了?嘿嘿,也不想想,密云一案,虽然爆炸之后,原石已被炸散,泄露可能微乎其微。但们总要有点预防手段吧?就这么大剌剌地把珠串给献上去,是唯恐皇家不能顺藤摸瓜?的西北就是查上一百年,也查不到什么线索的,侄媳妇,劝倒是早些把他们喊回来,倒没准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盆夹了冰的雪水,劈头盖脸地将蕙娘给浇晕了,她脑袋一时都被雪水里的冰,给砸得嗡嗡作响。云管事这番话里,实是夹杂了太多信息:别的就不说了,权仲白钻研神仙难救的事,就算从前没暴露,她尚且不知道权家秘密的时候,也已经一五一十地给透了个底儿掉。但她指使桂家那支私兵去西北的事,连绿松尚且都不知道,云管事怎么就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了?鸾台会对她和权仲白私底下的小动作,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心底再惊惧,面上却仍是撑得滴水不漏,蕙娘的表情很有几分尴尬,“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从前四弟那个样子,们肯定是要对付会里,把会里当个敌来看——”

    “不知者无罪,这怪不得,”云管事并不介意,他宽厚地一摆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之前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话赶话,也忘了和提了。们家从前那个赘婿焦勋,半道上中的,的确是神仙难救——”

    他和良国公对视了一眼,两都笑起来,蕙娘心头一阵冰冷,却不能不跟着陪笑。云管事笑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续道,“其实,也都是误会,都是巧合!除掉焦勋,的确是会里的意思,却只是随手而为罢了。明不说暗话,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起来的。万一他日后回到京城,心里还有个什么情分、什么惦念,那都是不必要的牵扯。一条命而已,说灭了也就灭了。本来谁也不知道,他就这么去了。也不会惊扰到,没想到他就能遇到仲白,这件事,就能传到们小夫妻耳朵里,让们倒白担心了。估计还以为,会里是看中了宜春号,想要巧取豪夺……这不必担心,那可是没有的事儿。”

    权家最看重的,当然是媳妇们的忠诚了,蕙娘现是狠不下心离开这个家庭,所以才要受他们的制约。可万一她对焦勋余情未了,越性一个发狠,把夫家给卖了,儿子也不要了,自己同焦勋去双宿双飞,那权家岂不是就只能抓瞎了?对这世上所有来说,焦勋都是那样微不足道,偏偏对权家来说,他就是潜的威胁。再结合绿松所说,焦勋身边似乎也有卧底,蕙娘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操办的?

    再想深一层的话,只怕从前,她要坐产招夫继承票号的时候,权家打的就是杀夺产的主意,所以才她和焦勋身边都预备了手。焦子乔的出生,多重意义上都改变了她的生,只是从前,蕙娘觉得是打乱了她的步调,而如今再看,也许是救了她的命也说不定呢!

    她望着良国公同云管事,心底好似有一汪油沸,那火气被煎熬得向上直蹿,仿佛能顶开她的天灵盖,直冲出来往这两身上浇去。可歪哥、乖哥、老爷子、两位母亲……这些就像是一块块石头,牢牢地堵住了火山口,蕙娘思量再三,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最符合她身份的反应。

    “让他去南边,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眉头微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那样身份,也配让惦记?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小叔们也是太小瞧的眼界了吧。”

    焦勋和权仲白之间,正常肯定都知道如何选择。云管事欣然道,“小心没过逾的,世侄女走到这一步,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三无意间将此事说破,也是节外生枝了,更棘手更紧要的问题,还宫中。只是倾谈半日,都没有个结果,蕙娘之前多话,那是有点试探云管事的意思,她是明知鸾台会不会去取牛淑妃性命的。现说到戏肉上开始动真格了,她便不大开腔做主,只留云管事和良国公掰开来揉碎了分析局势,可不论怎么分析,却都十分棘手:牛家再蠢笨,也晓得二皇子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皇子要多了,二皇子也许就没那么值钱了,因此婷娘和牛淑妃的矛盾,是无法可解,根本糊弄不过去的。想要耍巧宗抄捷径,难。

    要正面迎战,那就更难了。连孙家,都不过是暗地里为小牛娘娘埋了个伏笔,这会他们自己也好,小牛娘娘也好,都恨不得能栽进洞里去,避过这股风头。婷娘后宫毫无根基,又无宠爱,难道还能越过杨宁妃、牛贤嫔,去和牛淑妃开战?就算鸾台会能够给她很大的帮助,这也不是说搞倒就能搞倒的,牛淑妃虽然跋扈,但没有大错,小冲突,顶得了什么用?

    单个扳倒牛淑妃不成,那就只能把整个牛家都扳下台……可这种事,动静就大了。鸾台会有这个能量,有这个决心吗?

    这一次会议,开得毫无进展,散会时大家的心情都不大好,蕙娘就更别提了——她多少能明白云管事的用意,这位小叔,接纳她融入鸾台会之前,总得找到机会,给她一点下马威吧。可明白云管事的用意,并不代表她就能避开这个下马威的冲击。前一阵子,她才有了一点乐观的态度,认为她始终还是能从这一支桂家军里汲取一些可用的力量,可这会,她又有点惊疑不定、疑心重重了。桂家兵?别说这一支私兵了,就是整个桂家,怕都已落鸾台会的掌握之中了,她还想从桂家兵里寻用?

    可若连这一支兵都不能信任,她又该去哪里找?这不是钱,有足够的手段,一文钱转瞬间就能变成百文、千文。一个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考验和了解,能为所用?鸾台会用了上百年时间才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有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

    这漫长的时间里,她的企图只要露出一星半点,让鸾台会察觉到她有成为一个威胁的可能……

    云管事提到焦勋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到现都还烙她耳朵里呢!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强着自己,把心思从这些恼的担忧中抽离出来,心不焉地惦记起了焦勋:他和孙侯船队一起出海,怕是已经走到南洋一带了吧?身上带的那张银票,却始终都没有被兑过,宜春号海外的几间分号,也从未听说过他的消息。其实以他的本事,没了赘婿身份,反而更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最怕是他身边那个内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焦勋的性命,终究是了断了茫茫大海之上。而这一次,非但没有来救他,连他的死,都不能为外所知了……

    可这思绪,也只能占据她片刻心思,没过多久,歪哥下学进来,乖哥也被乳母抱到了屋里,蕙娘便全心和儿子说笑,也逗乖哥爬行玩耍。眼看到了傍晚,又有权夫娘家来送节礼,她这里亦免不得要命招待来客等等。

    腊月将至,各亲眷间走动得就频繁一些,至晚,焦家忽又打发一批来,送了些洞子货并河鲜等等,还有些四太太、三姨娘给蕙娘预备的可心物事,以及给哥儿们预备的玩物。这是娘家亲送的礼,蕙娘历来是亲自查看收纳的,几个大丫环也都跟前凑趣,莺声燕语的,倒是略解了她的愁怀。一会儿石榴道,“这是给姑娘预备的鞋垫儿?”

    一会儿玛瑙又说,“这可是为姑娘绣的白绫袜,啊,这是拿北边羊毛打的毛线袜,虽然不好看,但可暖和,姑娘您试了好,咱们明儿也给您打。”

    一会又有搬了几盆花进来,石英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也跟着走进来,笑盈盈地道,“老太爷给您送的盆栽。您看,这单上都写着呢,君子兰、牡丹……都能赶节下开花,还有这些清水养的水仙几盆……”

    她忽然诧异地道,“咦,这盆兰草却是哪里来的,单子上可没写呀?”

    说着,便去翻单子,“这是隔年了的老生兰了吧,这样茁壮,可这会都开花了,早了点吧?还能开到节下!许是送错了也未必——”

    一边说,石英一边偶然抬眼看了看姑娘,她立刻就怔住了——

    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娘,今日却难得地把讶异写了脸上,她的眼神,长久地停留了这一地的盆栽上,眼波流转间,思绪竟不知飘向了何处,竟连两个儿子的呼唤,都没能惊回她的神儿……

    她也不由得追随着姑娘的视线,望向了那盆余出来的蕙兰花。

    这一盆峨眉春蕙,郁郁葱葱、娉娉婷婷,虽是隔年,却开得极为精神,哪管屋外白雪纷飞,它依然执着而热烈地,为这一间屋子,点缀上了零星的春意。

    作者有话要说:两百章撒花!重要的章节里,有人要回归了吗?

    他的命运会是如何呢,和贞宝MM一样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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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苏州,立刻就连着遇到风浪阵雨,海船走得更慢,虽说船大颠簸也小,但却难以在节前赶到广州,只能看着元宵节前能不能赶到了。承平十年的这个春节,权仲白是和许于飞一路在海上过的,许于飞这些年来在家闷坏了,难得能够出门散心,自然是意兴湍飞,他和权仲白都颇为务实,不搞吟诗作赋那一套,但赏着风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也颇有意兴——至于晕船么,这两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辈,区区风浪,自然不放在眼里。这个年虽然过得简朴,但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但余下有些旅客,却未必有这样的筋骨了,海船本来行走数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停靠上一日半日,卸货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间,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着、晃着,不论是最下等的通铺,还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晕船呕吐,更有些人还上吐下泻,闹得船上听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这个夜壶,又要去拎那个夜壶。好在这样的大海船,随船都有几个初通医术的水手,也备了这样常用的草药。一时间尽还敷衍得过来,不必权仲白出面医治。

    别人是否受苦,许于飞自然是漠不关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苏州见到达贞宝以后,便对达家姑娘上了心。当时权仲白并未出声招呼,他自然没有多事,但许大少自有小厮傍身,略微吩咐几句,什么事情打听不来?——达贞宝上船晚,也和许大少一样,只得了一间二等的舱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抛头露面,上船后便闭门不出,活像是压根不知道权仲白也在船上似的。双方虽在一艘船上,但却并未交流往来,反而形同陌路,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许于飞不知她的来历,自然越发好奇,此时捎信回京去问也来不及,只好巴望着权仲白自己吐口谈开,他也好揣摩揣摩权仲白对达家的态度。

    这么做当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达家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别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贱,把族女送给当权者做妾,尚且还要遭人耻笑呢。这原本是妻族的达家,忽然把一个女儿家塞到这艘船上来,难道还真是想要给权仲白添个如夫人?即使权仲白真的肯纳,这样的做法,也会在京城交际圈内,激起轩然大波,更别说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这个身份尴尬,一进门就似乎不止于如夫人地步的达氏女了。达家的行事,不至于会这么愚蠢吧?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达家原本就存有这个念头的基础上的推论,瞧达家女身边只带了两三个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闭门谢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过来碰权仲白的,许于飞自然颇为纳闷——虽说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理由,让他去关心这事的进展,但要说他不好奇权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达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权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罢了,这妻子族人就在身边,权仲白就自己不过去,遣小厮过去随手照应一二,难道还能坏了他的名声不成?偏偏他也做出无知无觉的样子,从苏州出来这大半个月,两人竟是么有半点交集,就是如今,达贞宝分明是犯了晕船症,似乎已有数日水米不进了,两边也是一个不来求援,一个不去关心,就这么形同陌路。连许于飞这个局外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谈起来,许于飞便把达贞宝患病的消息告诉权仲白,“一路不闻不问,总不大好吧?这事要没闹出来也罢了,要是日后被你泰山他们知道,难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旧人,对妻族凉薄了一点。”

    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他是真不知道达贞宝患病的事——许于飞是嘱咐过小厮过去打探达家人的一些细节,那听差上了心,遇见了就顺便多嘴一句,权仲白要是从未令桂皮过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无所知。他有些诧异,“患病了?什么病,怎么没请船上的大夫。”

    “那是大夫也就罢了,几个连脉都不会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进姑娘的舱房么?姑娘家禀赋柔弱,晕船引来大病可就不好了。”许于飞也不好多说,见权仲白没有多事的意思,便点到为止。“不过,那也都是别人说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说吧。”

    权仲白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会来找我的。我这次南下,不欲惊动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样吧?”

    许于飞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还怕牛家不够警觉么?他哈哈一笑,连声道,“子殷说得是,子殷说得是。”

    也就不再过问此事,从此便绝口不提达家的这位姑娘了。

    权仲白其实也知道许于飞是不愿多管闲事,不然绝无可能这么容易地就被他敷衍过去,但他也很难解释达贞宝此人的微妙之处。眼下把许于飞的口给封住了,他得了清静,却依旧不去关怀达贞宝,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着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着从京城到苏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这艘船又时常停靠港口,这一路下来用去的时光,足够一艘快船从通州码头到苏州打个来回了,达贞宝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后从容追来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苏州来换船继续南下的。要从这时间上去推算,就颇有些大海捞针了,权仲白随意一想,想不出结果,也就丢开了不论,只一心沉吟着自己到了广州之后的行止。

    事不关己,他当然能沉得住气,但达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厉害了,又过了几天,眼看广州已在眼前时,达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头上,船管事只好来求权仲白,“说是请咱们靠岸时寻个大夫,但难得这两天天好,加把劲就赶到广州了,在这儿咱们只停两个时辰,货一卸完就走。倒是来不及请人,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贵,又和您有亲戚,您瞧着,是否方便出手开个方子?——这抓药的工夫,倒应该还是有的。”

    权仲白当然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拒绝为达家人扶脉,他也没有回绝的意思,颔首答应了下来,还道,“不止是她,还有别人若病情严重的,也可以和我说,我就一道开了方算了。”

    “那些贱命的苦哈哈,哪能劳动您的大驾。”管事的一边点头哈腰,把权仲白往门外请,一边颇有几分谄媚地拍权仲白的马屁,“您这身份,那是该给皇上、娘娘们开方用药的,那些人,哪有消受这份福气的命!”

    “人命无贵贱,话也不好这么说。”权仲白淡淡地道,“若谢管事你病得沉了,难道也还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过了,再想着请大夫的事么?”

    他随口一句话,倒是刺得谢管事面色通红,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权仲白引到达贞宝屋前,便停下来做了个把守的姿势,并不往里进去。权仲白也懒得和他多说,敲门进去时,果然见到达贞宝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呼吸浅而急促,倒不像是晕船,是有了大病的症候了。

    权仲白力求低调,船上当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达贞宝随身带的两个下人看来也不知情,对他颇有戒备之意,态度冷淡中带了高傲。权仲白也不多说,给达贞宝扶了扶脉,便道,“吐得太多,连水都不喝,痰堵淤积。”

    他让人把达贞宝扶着翻过身来,猛地一拍背,又指点那丫鬟,“使劲给她搓腰上肋下这一块,搓得越热越好。”

    这么搓了半天,达贞宝自然已清醒过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又是一场大吐,吐无可吐时,终于吐了好些浓痰出来。而后又是一番漱口,一边早有人备下米汤,给她喝了半碗,达贞宝当时便已能靠着床半坐起来,精神头要好得多了。

    两人经此一事已经相认,自然也要叙过别情,达贞宝略做休整,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出来前厅给他行礼。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这一条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绝我,哪想得到都到了这样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从天上掉下个姐夫来。”

    权仲白就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往广州跑?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四处乱跑可不是个事儿。一路上遇到的麻烦,还能少得了吗?就要出来,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吧,就这么两个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顶事。”

    达贞宝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她先不说话,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权仲白一眼,好像在试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声道,“唉,这一场大病,把银两都要花光了,也不瞒姐夫……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权仲白唔了一声,微笑道,“你这份胆量,倒是颇得你姐姐的真传,只是她体弱,年纪也小,虽然胆大,但也没这么出格过。”

    “姐夫你这就是说笑了。”达贞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勉强一笑,“姐姐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随意出走,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姐姐妹妹们想。倒是我……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没说亲,现在也有十□岁了,在京里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是说走就走,也犯不着再想那么多了。”

    这话里隐隐约约,已经是暗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权仲白却并未揪着话缝往下细问,只道,“那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落脚?”

    达贞宝面上又是一红,她局促地低下头去,“原本手头有银子,想在客栈住下,寻我娘舅……如今,银两都花费殆尽了,说不得,还请姐夫助我几两,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数奉还。”

    权仲白点了点头,又侧着头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声来,颇有几分感慨。他喃喃自语道,“季青啊季青,你还真是把你二哥给吃得透透的。”

    这话突如其来,达贞宝自然是一脸莫名其妙,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饰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宝姑娘,你仓促离京,究竟是因为家里人要给你安排一门不可心的亲事,还是惧怕福寿找你的麻烦?皇室公主,这杆枪,也是你们说用就用的?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以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福寿就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亏了?”

    达贞宝一脸愕然,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权仲白的心思,权仲白也懒得和她再周旋下去了,他道,“季青算计人心,真有一套功夫,你还以为他是真心帮你们么?其实你们达家,也不过就是他手里的一杆枪罢了。他这一套布置,你看不出什么破绽,只觉得处处都天衣无缝,不过占了一个巧字而已。只要按部就班这么走来,以我的为人,未必会对你生疑,一定尽力照料你这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更出于对你的同情,一旦知道你是为婚事离家,必定不会向达家通风报信,反而会为你遮掩……如此一来二去,就算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日后在你家人跟前,也都再说不清楚了,是也不是?”

    他不等达贞宝回答,甚至懒得去看达贞宝的反应,只续道,“自然,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我把你带在身边,朝夕相处,也许就日久生情。不说为你休妻,甚至是纳你进门,把你留在广州做个外室,也是大有可能。到时谁能说你什么?谁能说达家什么?倒是我权仲白要背上行事孟浪的名声,但这也没什么,权某毕竟有这个名声在,谁也不会和我较真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和福寿交好,福寿转眼就给焦氏赏东西,巧。往好处想,那是福寿小孩子心性,一心看焦氏不舒服,便从你这里刺探了一点密事去,想要给焦氏添点堵。我一南下,你就在苏州上船,巧。为了让我往好处想,你是直等到今日,才等到了一个揭破身份,前来相认的时机……不论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还是你自己做的主,都不算是不缜密了,我的确很难揪出破绽。”

    他望着满面恼怒羞愤,仿佛遭了奇耻大辱的达贞宝,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好似望着一个陌生人,漠然地道,“但你毕竟不是季青,通共也就和我见了几面,对我的了解并不那么深厚……宝姑娘,你不知道我权仲白虽然很善于将人往好处去想,却也并不是未曾见过世上丑恶的一面。你更忘记了,我从小把福寿看到大,她心思并不太深沉,那点脾性,我能不了解?福寿要整焦氏,也不会莫名其妙无的放矢地整……不是你把这一计的来龙去脉、利害关系给她分析清楚,福寿又焉能莽撞行事?我猜,你对福寿献的那一策,恐怕是给她画了个大饼,让她知道她离间了我和焦氏以后,立时就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些好处吧?”

    他扶着下巴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啊,我明白啦。送嫁福寿的人选,一直都没有定下来,你是对她说,正好我要离京,让她去求她的皇帝哥哥,由我送她一程,送完了就得回来。皇帝不愿我离京太久,必定会许,她也就能多和我相处一段日子了,是也不是?”

    达贞宝都听得呆了,见权仲白不再说话,方才喝道,“姐夫,我敬你身份——”

    可她望着权仲白,这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纯善、热情、大胆,这些特质,慢慢地从她面上‘死’了过去,而随之醒来的,却是同这些特质截然相反的东西,她阴沉而掂量地望了权仲白几眼,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姐夫如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不妨也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如何能看出来,这背后一切,乃是权四少的安排?”

    权仲白也是直到此刻,才全然肯定自己的推测不假,达贞宝接近他,背后的确有一系列的谋算,他望着这张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又岂能没有感慨?但下一刻,亦是眉头一轩,便把这些心事给推到了一边,哂然道,“业已失败的算计,我再去追究细枝末节有什么意思?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可以,拿一个问题来换。”

    达贞宝本以为自己是布局的人,此时却知道她和她的家族,都被权季青当作了棋子,她心头焉能没有恼怒?当然恐怕还是更急切地想知道,这破绽究竟出在了何处,她轻轻地咬着牙,却硬是挺着站起身来,同一样昂然挺立的权仲白相对而立,虽然摇摇欲坠,但却勉强在气势上做到了相持。这个大姑娘,此时也有了几分枭雄气魄,她断然道,“姐夫请问。”

    “我的问题也很简单,我就想问,”权仲白盯着达贞宝,一字字地问。“你们达家,究竟图我什么?”

    事到如今,要说达贞宝对权仲白一见钟情,一应布置都是她的手笔云云,那是谁都骗不过去了。达贞宝对他有没有情意,看他的表现岂不是一目了然?可她的回答,却偏偏是那样的笃定而诚恳。达贞宝说,“我们就图姐夫你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有点卡,修改了一下,所以迟了。

    不过相信进展是可以让大家满意的~enjoy!

202民心

    没有权仲白,国公府的这个春节,过得特别冷清。

    虽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过来,但今年天气不好,从北到南都冷得厉害,风也大。这么冷的天气,东北很多地方根本车马都不能上路,他们自然也就被耽搁在了路上。今年过年祭祖,国公府宗房居然没有一个男丁在家,还是已经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为良国公捧酒祭祀,把场面给撑住了。

    就是在大节下,没有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三兄弟,对那些合家上门拜年的亲戚,或是需要郑重接待的重头客人,良国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还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来应酬,也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发挥的空间——权四爷和权五爷从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长大,受惯了兄长的照料,权四爷是个风雅人,只顾着风花雪月,和权家的那班家戏厮混,虽然有些文名,据说也是京戏有名的大家。但这样的名声显然对国公府毫无帮助,他也不管这些,连自家儿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长子权瑞风还算能干,四夫人也是勤勤恳恳的,管束他又严实,家业怕不早败了。权五爷么,有这么个哥哥在前头挡着,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因此虽然两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却都还未有什么出身。

    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要谋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国公,让他们去操办。可这两个当家人,那是有名的严格,权瑞风要打理家业,只想捐个监生也就罢了,他弟弟权瑞雪几年前读书练武都没有成绩,却想进衙门里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来,都不消良国公做那个恶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讳,“他是没有才干也就罢了,在衙门里给谋个差事,老老实实地干上一辈子,也算是有个营生。可他心大呢,手段也有,却还学不到家,这样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给家里招惹祸事。再历练几年,多给家里帮帮手,我再看他吧。”

    因有了这一番话,权瑞雪这几年来也是沉下心帮助家里打点营生,自诩是沉稳了不少。现在宗房缺人帮忙,他哥哥也不和他争抢,便把他打发过来。他亦是打叠精神,跟在良国公身边迎来送往,又不时到太夫人身边请安,太夫人亦颇满意他的改进。这天便同蕙娘道,“这一阵子应酬不会少,你婆婆带着你东奔西走的,也不能没个人跟送,便让他跟着你们走走吧,若是你瞧着还成,回来同我说了,家里自然给他安排前程。”

    这是国公府宗房对近亲们应有的照应,要不是公府大部分亲戚都在东北,这样的事只会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进来,自然是要给她做人情,让她在同辈中树立权威。至于权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国公心里都是早有打算。这样顺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着应承了下来,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让堂弟随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认识认识。现在家里少人,有时要和亲戚们走动,也少不得烦请堂弟出面了。”

    王时是尚书长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无限的翰林身份,过了几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后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这样的朋友,没有人不愿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爱提拔弟妹们,只怕他不懂事,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这事终究不大,随意几句话便算是说定了,因太夫人所说,国公夫人身体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无凭,权夫人腊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来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纪的人,更不愿劳动,好在蕙娘也有诰命在身,便算作权家的代表,入宫朝贺新年之余,还要参与一些册立皇贵妃的典礼——虽说皇上意思,是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册封皇贵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办,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坚定了。

    权家人更关注的还是这个机会,“宫禁森严,我们虽不是没有关系,但婷娘处境微妙,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拿西洋来的眼镜盯着,为谨慎计,我们也有一个多月,没得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要是有机会,你可和她设法见见面。宫中的局势,没有人比她这个局中人更清楚了。”

    从绿松的经历来看,权家很可能用类似的手法,将一些中人送进宫中,他们是掌握了一些内线的。但宫中斗争激烈,除非连太监那样地位超然之辈,头天还耀武扬威,第二日便被打发去守皇陵的事实在并不少见。从太夫人、云管事等人的口风看来,鸾台会在宫中有影响力,但也有限,现在牛贵妃淫威日盛,他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头上,太夫人心疼孙媳妇,还额外叮嘱她,“贵妃现在怕是钻了牛角尖儿,听信她娘家弟媳的谗言,看你很不顺眼。她现在新上位的人,最为得意,若拿你开刀,你少不得要忍着些。”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准备。不过,她倒是多虑了,新年大朝、册封大典,这都是大喜事,与会者几十上百人,牛皇贵妃就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也不会轻举妄动——蕙娘仿佛还在她身边看到了几个太后宫中的老人。就是吴兴嘉,亦不过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气来折辱蕙娘。她自以为自己比蕙娘优越,已非一日,蕙娘应付她是驾轻就熟得很。只把她当一扇窗户看待,眼神望着她,仿佛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后的风景中去。

    如此视若无睹,倒是把吴兴嘉火头激起,但蕙娘身侧,就站着阜阳侯夫人、定国侯夫人等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国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儿女斗气,而是给牛家平添上一个对头。吴兴嘉虽有些浅薄,但也还不至于如此轻浮,她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未有出面。

    众位侯夫人,有哪个是简单人物?这两位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之间,存在的明争暗斗,谁未能发觉?阜阳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亲没来,她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少在外走动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么也该进来走走,和我们重新认识认识的。”

    “母亲这些年是越发惫懒了。”蕙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四太太昔年经历太过坎坷,终究是损伤了她的元气,年轻时还不觉得,现在渐渐上了年纪,后果就显示出来了,她自己又不热衷于保养,就是有权仲白给她开方子,都阻挡不住她健康的恶化。自从焦子乔到老太爷跟前去养活以后,她到了冬季,泰半时日都要卧床,也就是两三年工夫,老得和换了个人似的……

    这些事她却并不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又笑道,“唉,前头怕是要站班了,咱们还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会又要难为那些小中人们了。”

    虽然牛德宝将军封爵的呼声一直很高,但未曾获封之前,吴兴嘉就只能按武将诰命来排班站位,始终都要落后勋爵家眷一等。蕙娘这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摆明了指她随镇远侯牛夫人站着,是不讲究规矩,为难司礼监派来维系秩序的小中人们。周围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这些勋戚们,最重身份,牛家现在气焰旺盛,无人敢说些什么,但她们心里,对吴兴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没有意见。

    吴兴嘉欲要分辨,又没有话说,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队伍里去了。牛夫人却有些气不过,转头冲蕙娘笑道,“要这么说,世侄女也不该站在这儿,倒是该随权神医的身份站去——嗳,这一说,倒不知你该站在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废后娘家,定国侯孙夫人便紧接着道,“少夫人这不是代公府来的么?要按正经自个儿诰命来算,刚才牛家少奶奶就该往队伍末尾站去——说起来,她身上是几品诰命,论起来,可有入宫的资格没有?”

    众人倒纷纷都道,“正是,这也是我们上头宽待我们这些老亲老戚,如不然,正经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连年卧病的也有的是,难道回回家里都无人过来?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劳动老人家,娘娘们又不落忍,只能我们这些小辈尽力出来敷衍罢了。”

    还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谦了,你是代良国公府来的,很该和国公夫人们站到一块去,同你舅母厮混什么——说来,这一等国公,如今绵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们权家,还有他们昂国公李家在京里了。今日很该由你来领头才对!来来,李夫人,把她给领过去吧。”

    其实从前新年朝贺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罢,皇后未废时,历来都是孙夫人排班在首,领着众人行礼。如今皇后被废了,孙夫人虽然排位还在前头,但就越不过安国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贺、册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国公夫人领着众诰命行礼,她年纪长、人也和气,众人没有不服气她的。牛夫人虽是皇贵妃的生母,但此时也只能靠后,不好自比从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几个二等国公府出面的年轻诰命要站得前了些。这会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头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却被孙夫人拿话套住,不好辩驳——要说按自己的诰命来排,蕙娘三品诰命,排位也不大后,但吴兴嘉就几乎失去入宫的资格了。要按家中爵位来排,权家一等国公,已是异姓封爵的顶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队的,她不排前也说不过去。李夫人都已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这倒是有理,我们女人家聚在一处,就是三三俩俩的,也不认真计较这个,多少年都胡混过来了。论理其实也不该如此,再怎么样,尊卑规矩不能乱,权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边来吧。”

    连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驳了她的面子?这般阴错阳差将错就错的,倒是被人强着推到了前头,各诰命又自觉按当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齿站好了。不多时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显了出来——牛家虽然这些年兴头,但也不过是个二等侯爵,一等侯还有七八家在前呢,就连孙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贵妃的生母,众人也没有过分,见前头乐声起了,侯夫人里丈夫年纪最长,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着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诸人不论心里作何想法,但随着庄重乐声渐起,鸣鞭、洒香诸执事缓缓行出,也俱都收敛了面上形形□的表情,换上庄容。几队诰命,由首辅杨太太、元帅萧太太、昂国公李夫人、闽越王妃等人为首,随着一声唱礼,都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称,“太后娘娘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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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家跋扈,惹得众勋戚厌烦,乘人多口杂、法不责众的机会,让牛夫人吃了个下马威、哑巴亏的事,不用一天时间,便借由在场诸诰命的的口儿,风一样地传遍了京城。众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可不论如何,这个新任皇贵妃并不得人心,起码不得勋戚们拥戴,那是板上钉钉给坐实了的考语。皇贵妃总领六宫事务,也算是副后级别了,将来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顺。而皇后讲的就是母仪天下、六宫慑服。就算是皇上,也没法和民心作对,这一次勋戚们反弹,反弹得辣气壮,大有仗着人多给皇上没脸的意思。而被人推出来填枪眼的蕙娘,却遭了老爷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广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里能好受吗?你再闹这么一出好戏,让他怎么想你们两夫妻?两个都是恃宠而骄的材料,仗着他离不得你们两夫妻,连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体察上心,对景儿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门,就被老爷子拎到屋内一阵数落。“现摆着杨家、孙家,都想和牛家过不去,你不把她们捧出来,倒让她们捧你出来。简直莫名其妙!”

    蕙娘赶紧给老爷子敲背顺气,她轻声细语,“孙女儿也是无奈,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后宫里连个最没名分的选侍都露了一面,唯独没见我们家的婷娘。听小太监们的口风,除夕时不知怎地,得罪贵妃娘娘,被罚闭门思过三天……我们家无心和娘娘为难,经不住娘娘要难我们那。”

    这事,只怕老爷子未曾听说,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了。“你要这么说,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牛家都踩着你们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们再不硬点,倒让人瞧不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勋戚们这样针对牛家,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最怕的就是底下人结党串连……尤其勋戚里掌兵权的,太多了。你们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两边拧上劲儿了,能有什么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赢了也是惨胜。”

    一边说,老爷子一边就不禁横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滚到广州去做什么了?还不让他快滚回来!你还不知道?有他没他,差得多了!”

    皇上对权仲白的宠信,实际远超众人,有时候,少就少这么一句话。牛贵妃的枕头风,可能还真及不上权仲白的几句闲谈。从进门到现在,老爷子几句话都显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养,每一句话,都切中了局面关键。可蕙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权仲白不该离京,难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个鸾台会,良国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腾。只是别有怀抱,无奈之下,才安排权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尝没有许多话想要和祖父倾诉,甚至是质问质问祖父,把鸾台会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论祖父是否和鸾台会有所来往,她都相信老人家并不知道鸾台会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们和权家的关系。就算老人家业已知情,也认为她应该和鸾台会同心同德,继续在篡位的羊肠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愿坚持,老人家也一定会给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腊月里给我送花时,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轻声说。

    老爷子眉头一挑,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单子上忘添了那一笔……那毕竟是你亲手所植,意义不浅。花儿开得如何?好看么?”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赏兰花的心思。今年开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赏花吧?”

    老爷子指着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还这么野,仔细他回来了和你算账——我不宠着你,要去,你自己去。”

    蕙娘敛下眸子,望着地面浅浅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搀老爷子,“今日时间也不多了,晚上还得回去呢。刚才在后头见了文娘,她说王时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时候了。”老爷子和蕙娘一道往外走,“今儿送你回来的那孩子,是你们哪房亲戚?我瞧了一眼,谈吐倒还是不错的……”

    时光就在这平平常常、鸡零狗碎的家常话里慢慢走过,一转眼,春天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仇是越来越深了||||这一次蕙娘低估了群众的力量……

    话说上海这个天气呀,真是搞不定,起伏都在10多20度!这几天又疯狂打包搬家,还得担心寄出去的东西别被淋湿了……

203合纵

    不知不觉间,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虽说承平十年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毕竟是个整数。如今朝廷又有了钱,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折,启奏将今年的万寿月,办得再风光一点。理由那都是现成的——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年年万寿月都是热闹足了一整个月,又是唱经、又是唱戏放炮,从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赏赐,也算是普天同庆了。可自从今上登基,连太后娘娘的寿辰都少了热闹,更别说皇上自己了,有好几年,听说皇上生日那天,也就是多上几碗菜而已……从前国家艰难,皇上厉行简朴,可现在朝廷有钱了,亏待谁,那不能亏待皇上不是?

    这样的言论,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就没有少过。皇上不爱过生日,曾被人数落为‘有损国体’,也有人隐晦劝诫:皇上自己不重视,让太后、太妃如何重视自己的生日?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宫生活如此孤寂,总要让老人家高兴高兴才是。其实如此热心,泰半还是因为‘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宫中花钱,素来是不惜工本,十两的东西开出百两的账来,上上下下可以中饱私囊,办得越大,分润者也就越多。从前那些太监,在先帝手上都赚得盘满钵满,乍然换了皇上这样的作风,难免就有些素得慌。

    可不论这些人明里暗里是怎么劝诫,皇上都和槁木死灰似的,竟是完全不为所动,压根就没有庆祝生日的意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几封奏折上去,都是泥牛入海,宫中反而传出风声,说皇上要令人来重抓内库,再整顿整顿宗人府的财务,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把一群人吓得够呛,再不敢胡乱开口。倒是到了三月,宫中传出口风,今年贵妃娘娘,也要开办生日宴了。

    从前后宫中有资格邀请外命妇们来饮宴作乐,朝贺生日的,也就只有太后、太妃并皇后三个主子。其余人不论典籍如何规定,按惯例,生日当天去到三个主子那里请过安,自己宫里多加几个菜,有儿女的回来探视母亲、娘家人进宫请安说几句体己话,便算是庆祝过了,再受宠一些的,顶多生日当天,皇上会过去看望一番,两人一道吃个饭等等。现在皇贵妃娘娘也要开宴,以她一贯的作风,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蕙娘和孙夫人约着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时,孙夫人便和蕙娘感慨,“现在是朝廷里有钱了,从前每年内库拨给娘娘的钱,也就是那么一点。六宫妃嫔谁不要花钱,娘娘哪里还有闲心自己作兴着过生日?也是顶上没人疼,太后也从未说过,要给她大办。”

    这一次听风声看动静,的确是要往大了操办,宫中几班内戏都不敷应用,还要点了麒麟班、春合班等名戏进宫献艺,看来是要连唱好几天的大戏。蕙娘也听说了:这一次给贵妃过生日也好,大办也罢,那都是太后的主意。她笑着说,“大办也好,看戏不怕台高,娘娘办得越大,我们这些看戏的人,看的热闹可不就越多?”

    自从权仲白南下以后,蕙娘平时和人来往,倒不用注意避讳了。从前碍着权仲白的身份,她倒不好随意走动,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贵妇人结交,免得皇上知道了心里忌讳。好比孙夫人,两人也不算是不投缘,但从前就不可时常见面。倒是现在,废太子已经就藩,废后也不再在人前现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孙侯本人也卸了差事,在家闲住,孙家算是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出来了,孙夫人和蕙娘,才能偶然约着一道出外走动走动,也算是散散心了。

    孙夫人瞅了蕙娘一眼,笑着就叹了口气:“你看人家,那是热闹,人家看你,也是戏中人。你这个月都进宫几趟了,可见到了你们家的婷娘没有?”

    说到这事,蕙娘也有些烦恼,如今牛贵妃总摄六宫事务,大动作不敢做,就这样零敲碎打地恶心权家、恶心蕙娘,也颇令人糟心。她身为国公府现在出面应酬的贵妇,只要有心,进宫机会其实并不少。但贵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杠上了,次次她进宫,婷娘都被禁足。蕙娘本不想和她计较,一次见不到,多进宫几次也就罢了,不想牛贵妃横起来,那是真没得说,算上前儿内外命妇们侍奉太妃进香的那次,蕙娘先后六次进宫,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压服蕙娘,没个说法,决不让步了。

    任何一个圈子办事,当然都有规矩,不论牛贵妃多么蛮不讲理,只要蕙娘让了这一步,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贵妃过活,虽说她现在人微言轻,拍拍贵妃的马屁也没什么,但权家却有国公府的面子要顾,让了这一步,以后良国公见了镇远侯,两边又该怎么说话?蕙娘的眉头也慢慢地聚了起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会邀孙夫人到潭柘寺来上香,权家的选择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一时的沉默,并说明不了他们的态度。孙夫人也并不心急,她望着窗外幽静的山景,轻轻地道,“桃花都开啦,等春汛一过,河运畅通,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她前些时候捎信给我,说是被困在徐州,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平国公夫人今年身子越发不好,连新年大朝都无法出面,家里是一刻都离不得人了。她本来打算和桂将军一道北上的,可一来她走得急,二来桂将军家属要先回西安,也不方便。结果她走河运,被困在徐州,桂将军走海路,现在人都已经在天津下船了。”

    二月里朝廷最大的新闻,便是桂含沁将军忽然称病请辞,把东南挑子撂下的事了。据说他某次海战时左腿为炮火所伤,旧患一直没有好全,现在每到雨天便不良于行,东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湿,桂将军苦痛得很是厉害,便不能不向皇上诉苦,辞了东南的职司。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辞呈,又给了他一段长假,让他好生休养,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说过东南局势,便可以无限期地休他的长假去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伤痛不能克服,非得要辞职休养?这分明是在和皇上闹脾气了。这个桂将军,行事从来都出人意表,按说现在桂家小一代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个。可这锦绣的前程,他居然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一声称病,桂家已经吃下去半边的东南肥肉,立刻就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和牛家利益冲突最激烈的几家里,桂家的声势就一向最弱,现在桂含沁这么一弄,桂家岂非就更无法和皇上抗衡了?别说别人,就是宜春号的几个掌柜,都写信给蕙娘,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宜春号这二成股,可别是又要打了水漂吧?这和干股可不一样,就是桂家失势了,也一样要给人家算账分红的……

    孙夫人现在提到桂家,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蕙娘沉默了片刻,便叹息道,“明人不说暗话,当着嫂子,我就直说了吧——桂家在宜春号是有入股,但这不过是一盘生意。我们两家关系,还没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嫂子要问我桂家的打算,我也是雾里看花……桂含沁那不是请调回京,他是直接称病请辞,皇上也大有准奏的意思。牛家如今权势滔天,也许桂家自知无法抗衡,便索性主动收缩,并不想和牛家硬碰,是个想求全的心思,也难讲的。”

    “外臣嘛,难以左右立储大事,现在宁妃低调,三皇子几乎没有声音,要结党都难。”孙夫人也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我妹夫同桂含沁,那是换贴的兄弟,现在,他们是找不到思路。桂将军辞职,也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从去岁至今,皇上的心思一直摆在地丁合一、探索航路两件大事上,对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现在桂家这一招,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后宫勋戚中来。”

    就是因为牛贵妃过生日的消息,是在桂含沁辞职后传出的,蕙娘才会把孙夫人拉来潭柘寺上香——这也是先和家里打过招呼的——本以为牛家太过嚣张跋扈,把得力干将都给逼得闹辞职,皇上多少会限制敲打一番,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竟还许了牛贵妃大办生日的请求……再结合权仲白反馈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心里是有数的。那么权家就不得不有个很不好的推测了:皇上如此纵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当作一杆枪,来扫倒惹他顾忌的门阀势力,日后鸟尽弓藏,牛贵妃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她想得那样风光。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阴谋诡计,阳谋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参详。但参详出来的滋味,人人却都不一样。孙家有个‘无故被废’,深得臣民同情的废太子,滋味最苦涩;桂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略有养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惮已非一日,和牛家的冲突又极为激烈,这个局对他们来说也是险之又险,一个拿捏不住,便有灭门之危。许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势力集中于京城,在边疆没有什么根基,相对要轻松一些,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也有半边被扯进了泥沼里,倒是权家在别人看来,纯属倒霉触了牛贵妃的脾气,被抓来杀鸡给猴看,其实和牛家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算是舞台边上跑跑龙套的,要不是牛贵妃不知哪来一股劲儿,一心要为难婷娘,恐怕在孙家、桂家等人眼中看来,权家连和他们合作的动机都欠奉,权家这里一提合作,他们那里怕不就要参详上权家的动机了:别是重施故技,又在为牛家引人上钩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虽苦涩,心底却还宽松。她多次入宫,也不无为自己造势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贵妃对她的反感,把两人的矛盾给推到了台面上来……果然,如今她一邀请,孙夫人便欣然而至,没说几句话,更是隐约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联系:她对桂家的用意这么了解,可见两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这两家一开始结盟,不就是为了对付牛家吗?只是时也命也,对付着对付着,倒把敌人给对付得这么强大,对付得两家都没有思路了,也是颇有些讽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瞅了周围一眼,见空山新雨、万籁俱静,从亭子里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影,这才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的出身,实在是太尴尬了。”

    孙夫人眉头一跳,“你是说,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为牛氏的作风,皇上太了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来。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带走,又怕日后皇子登基时过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帮衬,被门阀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蕙娘沉声道,“如今西北有罗春,海外有鲁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间矛盾也多。局面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惮已久的门阀势力……恐怕随着皇上身子骨渐渐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会更难过,能和如今的昂国公府一样,守着几亩田地过活,已是不错的下场了。万一举动不慎,很可能就要落个倾家灭族的下场!现在别人看我们的热闹,不过是因为皇上还顾不得他们,不然,要挑拨牛家出手,对皇上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牵扯到权力传承,这种事无任何人情可讲,就算孙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宝座的,这情分也顶多只能为他们换回几条性命而已。别的势力、财富,皇上哪会顾得了这么多?孙夫人面色顿时沉凝了几分,她却并不惊讶,而是低声问,“这是老爷子的看法,还是——”

    这里的老爷子,指的并不是良国公,而是沉浮数十年荣宠不衰,在致仕后还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爷子焦颖。他丰富的政治阅历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众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爷子和我都是这样看。”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以皇上历年的作风来看,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标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不能打灭牛家的气焰。”

    孙夫人霍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长叹道,“含沁辞职,除了试探皇上心意以外,也是给桂家全面收缩打了伏笔,只是我看桂元帅的意思,能争,还是不打算坐以待毙。可听弟妹你这一席话,我也是有几分失措了,难道除了等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是有。”蕙娘轻声说,“大家群策群力,总是可以找到思路的。我就想,皇上毕竟是皇上,但凡是天子,就没有不忌讳的事儿,只看能不能找准而已……”

    只是这句话,孙夫人便悚然动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她略带惊疑地扫了蕙娘一眼,似乎在掂量着蕙娘的真意。可蕙娘却并不往下说了,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片晌后,孙夫人才哑声道,“好,明人不说暗话,弟妹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也要问弟妹一声,你们家在宫中,不过一个族女,一个棋子,弃了也就弃了。就是朕舍不得,以你手腕,安抚下牛氏,不过是翻手间的事情。就是现在不能握手言和,权神医一旦回京,双方必定又是一团和气。往大了说,日后局势再险恶,有权神医在,保住你们权家的财富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问,没说出口,但问得很直接:皇上忌讳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几件?每一件,那都是说出来能吓死人的罪名。孙家和桂家那是没有办法,一定要和牛家见出生死了,才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但权家身娇肉贵,至于这么积极地来淌这摊子浑水吗?

    蕙娘却是从孙夫人的反应里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她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皇上的真实意图,也是在二月桂含沁辞职获准,以及三月里牛贵妃大办生日这两件事后,才为老爷子、自己和良国公、云管事等人不约而同地参详出来的。当时她认为,首当其冲的孙家和桂家,只怕很难兴起抵抗的念头,桂含沁辞职,就是桂家要全面收缩以图自保的征兆。但云管事却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桂家决不会和牛家善罢甘休,桂含沁辞职,只是他们的最后尝试,他们私下肯定在部署着更大的计划云云。

    当时她还是将信将疑,可没想到今日孙夫人对她的这句话反应这么剧烈……看来,孙桂两家的确是有和牛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也不是缺少思路,只是可能尚未下定决心——有时候办法就只有那么几个,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另辟蹊径。既然牛家没有弱点,那就只能自己给他们制造弱点了。栽赃陷害、十恶不赦之罪……其实两人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哑谜。

    而云管事又是如何能肯定桂家的意图呢?是他们在桂家也安排了内间,还是……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蕙娘将杂念排除在外,自信地道,“我们国公府,成也是仲白,败也是仲白。仲白要下江南,贵妃娘娘为难婷娘,那都不是没有因由的。嫂子是聪明人,应当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孙夫人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蕙娘,她忽然失笑道,“想把你拉下水,没想到你是早湿了身……”

    但也就是玩笑了这么一句,她便又严肃了起来,竟不接蕙娘的话头,只道,“今儿天色晚了,我不比你,家里事多,我是赶着回京的——你便多住几日吧,等回了京城,我再来看你。”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是孙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她也要回去和丈夫商量。蕙娘微笑道,“嫂子慢走。”

    便亲自将孙夫人送到了山下,这才一人踱回了半山腰处的敞亭中沉吟。四周人未得她的话,也不敢跟上来服侍。

    潭柘寺到了春季,一山树有半山正在开花,鸟语花香、空山晚照,此景实在美不胜收,蕙娘出了一阵神,又徘徊了一会,赏了赏景,见夕阳要落到山后头去了,那人却还没有一点音信,这才放弃等待,正要自己踱下石阶,去寻从人时,却见远处山径上衣角一闪,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从花阴踱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那谁,阔别好几年,终于回来了……

204理由

    焦勋离开大秦,其实时间未久,不过四年有余,但他和蕙娘,是实实在在有五年多没有见面了。其实,再往远了说,在七八年前焦子乔出生以后,两人的距离便被无声地拉得远了,纵能惊鸿一瞥,但却似乎从未有过机会,能够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对,运足了眼力,将对方的身影望得分明。

    五年不长不短,还没到‘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地步,但在这五年里,两人毕竟也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彼此看来,都不像是离别时的那个人了。

    夕阳渐没,一山花树静得可怕,蕙娘并未说话,而是静静凝望着焦勋走来。她望着他的穿着、他的步伐,望着他的容貌、他的气度,她那永不停歇的脑袋,似乎已心不在焉地运转了起来,正推算着焦勋这四五年来的行止,与他归来的目的……可也不过便是这么心不在焉地转一转,这机器便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时间,她甚至难以说出焦勋的变化,毕竟,他在她心底的印象,原也有些模糊。如今的他对她来说,也许已算个陌生人了。

    待到走近亭子时,焦勋的步伐也有了几分迟疑,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举步拾级而上,却并不入亭,只在檐下站着,和蕙娘保持了这么一段不远不近、颇有几分微妙的距离。

    “姑娘变了。”他说,语调再平静,也终究是蕴了几分感慨。

    蕙娘不禁抚了抚脸颊,她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说不上来。”焦勋道,“只觉得姑娘的心事,变得更沉了。”

    两人目光相系,蕙娘不知如何,忽然有些好笑,她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你傻呀,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早都不是少年了,心事当然要比从前更沉了几分。”

    她转过身子,将孙夫人留下的残茶泼去,又翻出一个杯子,给焦勋倒了一杯茶。焦勋也就从容地在她对面落了座。

    他说蕙娘变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变得多了?

    从前两人虽有默契,但身份有别,焦勋总算是下人之子,再亲昵熟惯,也有一层鸿沟。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带了一点卑弱、一点心虚,从不曾如此相对而坐……看来,他的确是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起码,这份功业,令他觉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蕙娘心里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这五年间焦勋都去了哪里?没有动用老太爷给他的财富,他是如何营生?短短数年时间内,又如何积累出财势?他现在哪里落脚,回到京城来想做什么?他是如何同老太爷联系,又如何说服老太爷穿针引线,撮合两人相见?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老太爷不是不知轻重之辈,焦勋和她关系特别,现在权仲白又不在京里,没有特殊的原因,他怎会打发人送来那盆峨眉春蕙……焦勋这一次回来,身上应该是带了事的,只不知道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会给她如今所处的局面,带来什么变数。

    然而在这许多问题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却还是最为虚无缥缈,最不容易查证的问题,这问题几乎没有必要问出口,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一问一答,已经远不止一问一答那样简单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张口,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回来?”

    焦勋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说。

    “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一问一答,就这么简单。在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焦勋,找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们之间,或许有很多话未能说出口,很多事永远都要回避,甚至还存在了种种秘密,但却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丝隐瞒、一丝猜疑。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你需要帮助。

    于是便是这样了,焦勋回京,也许有很多别的任务,也许肩负了别的责任,但她毫不怀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觉得她需要他的帮助。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还是露出了一个笑来,低声道,“我很担心你。”

    焦勋神色一动,他先也叹了口气,“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瞒过神医……”

    旋又有些担心,“若神医心中介怀,此番相见,只怕惹来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当时就不会救你了。”蕙娘说,“再说,他现在人在广州,也介意不到这个……你今日来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将临,孙夫人也离去有一阵子了,再过一会儿,恐怕会有人前来寻找蕙娘。两人能够谈话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踪需要保密。”焦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几年未见,他黑了一点,皮肤也不若往年那样细嫩洁白,看来,是经过了一番风浪。

    但容颜虽变,气度未改,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皱眉,都皱得这样清朗温和,望着她的神气也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潭柘寺毕竟是皇家名刹,适才又有侯夫人驾临,这附近把守得太严密了,想不露痕迹地混进来,总也得花点时间。”

    蕙娘心里顿时一松:会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邀孙夫人密谈。不论是对孙家还是对权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给焦勋营造机会。这里地势高、周围景致阔朗,没有被人藏身监视的忧虑。跟在她身边的,也都是立雪院内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这样,焦勋走进来见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见的风险。谁知道鸾台会的能量大到什么地步?直到焦勋这句话出口之前,她多少还是有些悬心。

    “如今身份变化,再要见到姑娘,对您也总是妨害。”焦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他嘴角一扬,有些忍俊不禁,“日后也许能寻到更妥帖的办法传话,便不用冒这样大的风险了。”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放到桌边,居然还和蕙娘开了个玩笑,“先把这份薄礼呈上吧……我在海外,也听说了宜春号的动作,一路北上回来,更觉如今天下变化不小。——听说现在,大秦也有人在摆弄纺纱机了,这桩生意做得好,一两年内便是倾国巨富,此物当能帮助姑娘,在这一番斗争中占得先机。”

    蕙娘随手一翻书册,只见里头画了好些机器样式,有分解图,又有许多文字解释。她不禁一皱眉头,“看来,你在外头是捣鼓上这个了……我们国内也的确有人在做,但不论做得怎么样,我是不好再插一脚了——光是一个宜春号,尚且还忙不过来,再握住这条线,恐怕会更遭忌讳……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没有别的隐衷,我倒是可以为你穿针引线,给你介绍一个大金主。”

    “这东西既然送给姑娘,那就是由您处置了。”焦勋说,“您要自己造也好,送人也罢,全看您的高兴。我的生意,全在外头,一时间也顾不到国内。”

    他又从怀里抽了一本小册子,再放到了蕙娘跟前,低声道,“既然神医已经瞧出了我的身份,那么倒不必再多费唇舌了,宜春号树大招风,难免有人惦记。连我这样微末身份,都有人不放心,还要再加手脚。姑娘又岂能不受他们觊觎?前番阁老府内下毒风波,恐怕背后大有文章,这里有几个名字,全是我从小毅口中逼问出来的。”

    小毅正是焦勋带下南边的小厮,他离开焦家时,随身就带了这么一个人,可见两人的关系有多密切。这个小毅,也是绿松提到,曾撞见过的另一位内间。

    蕙娘眼神一凝,不自觉便按上了那本小册,“小毅人呢?还活着么?”

    “没熬过海上风浪,已经去了。”焦勋从容地说,“但去世之前,招出了不少极有趣的东西。当时我本想立刻回头给您报信,但奈何路程太远,也不敢随意露出踪迹。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我本待在南洋落脚,可身不由己,被那艘船拐带去了别处……”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然神色一动,又住了口,只冲蕙娘一笑,低声道,“会再相见的。”便起身步出了小亭,脚步匆匆,乘着暮色,不过片刻便淹没在了花树之中。蕙娘却是直到此时,才听到了山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及多想,忙把焦勋给的两本书册塞进怀中。又把那杯茶水倾了,将杯子收好,免得为人看出破绽。果然,是石榴等人不放心,带着婆子寻了上来,“少夫人,天晚了,风凉呢。这山上不比城里,虽是春天,晚风也够受的……”

    她说得不错,潭柘山里的风特别的硬,石榴虽带来了斗篷,但一阵风过,仍是凉意刺骨。蕙娘在轿子里,也不禁紧了紧披风。

    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出了方才的莽撞——刚才收拾得匆忙了点,没想太多,怀中这两本书册上,其实还带了焦勋的一点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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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勋这一来,来得很莫名,走得也很莫名。他似乎只是想给蕙娘送上两份礼物,一份帮助她的事业,一份帮助她的安全。一旦达成目标,他便功成身退,再没什么别的企图——起码,在潭柘寺的短暂会面之后,蕙娘便再没听说他的消息了。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老太爷给他传信儿的,而老太爷又是如何和他联系,和他定下了这个约会。

    若换做别人,蕙娘也许就生受了这份礼物,但此人既是焦勋,她便不能不想得多些。抛开两人的情分不算,焦勋的才情与性格,她难道还不够了解?千万个贫家子弟中,他能雀屏中选,被当作焦家大小姐的未来夫婿培育,焦勋的资质、心性,还能差到哪里去?两个聪明人之间,有些事很不必讲。他就是不说,蕙娘也能知道。焦勋是决不会对‘背后黑手’善罢甘休的,这黑手谋害他的性命且不说,还要谋害她的性命,谋害焦家人的根本财源……如今既然他有了能力,就一定要把它连根挖起,而不是继续远遁海外,逃避这个问题——而这,当然就令蕙娘的处境又尴尬了几分。

    更可虑者,焦勋一个大秦土著,孤身到了海外去,还不是在华人已经形成势力的南洋落地生根,而是被裹挟去了更远的所在。听他语气,几年间已经经营出了一份偌大的家业,达到他认为自己可以衣锦还乡的程度了。若无人扶持,他就是真龙下凡怕也都办不到吧?现在泰西诸国正在打仗,哪有闲心发展实业,大秦刚趁火打劫从泰西弄来了一批学者,他们和家乡也是有联系的,从他们那里的消息来看,战事还根本未有停歇的意思……如此推论下来,焦勋被裹挟去了新大陆,加入鲁王势力的可能性,竟高达七成、八成!他所谓‘自己行踪不能被人发现’的话,也就不是那么没有来由了。

    这件事初看也没什么,但仔细一想,便由不得人心里不发毛了。焦勋去国未久,四年多的时间,要按孙侯的路线来走,他可能才刚到新大陆没多久。他发家致富的时间,怎么说两三年要有吧?如此算来,用在路上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年……看来,鲁王非但已经在新大陆立稳了脚跟,而且居然,已经找到了前往大秦的快捷航线……

    这对国家大势的影响,可能极为深远,但蕙娘现在已经懒于再去关心这事了。她甚至连焦勋的礼物都没空多加参详——福寿公主即将远嫁,鬼王叔罗春虽未亲自前来,但也重视地派出了一支迎亲队伍,由他的长子率领——是的,他的大哈屯为他生育的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甚至比福寿公主还大了那么一点儿——前往京城迎娶公主。朝中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重视,这一个月,朝廷典礼特别地多,东北来的一干族人,又终于抵步京城,蕙娘少不得安顿落脚,又要熟悉、琢磨这批人的成色。再有宜春号那里,伴随着如今官家入股的进度,总有些事需要她处理。焦勋给的这两份礼物,蕙娘只是细细研究了那份内间名单,比着绿松给出的几个人名增减了一番,至于那本册子,她不过是粗粗翻阅了,便收到一边,尚且还未决定该如何处理。她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也最紧急的事,却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孙家一直都没给回话——权家这里,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这件事也不是孙家一家的事,恐怕他们是想等桂家、许家到京之后,再给个统一的回复。可好容易等到春汛褪去,运河恢复通行,桂含沁将军、许家少夫人前后脚也都到了京城,这不巧的事却又全赶到了一块——平国公夫人常年卧病,这些年来病势越来越重,许少夫人回京,也就是因为她强烈要求,想见一见孙子。这许少夫人把孙儿孙女们带回京了,给她见过了,也说不上是过分欢喜还是如何,反正回京当晚见过了孙子,当天晚上睡梦之中,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没了。

    此事并不在小,许少夫人所有亲戚朋友都没能来得及相见,就立刻开始操办婆婆的丧事。许家散落各地的几个儿子,也全都报了丁忧回京,皇上一概准了,连许凤佳许少将军都没夺情,对东南海疆防务,旨意里只轻飘飘写了一句,‘将另行着人监管’,便再没了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啊,他俩现在关系太微妙了,我把握了半天,觉得我人话都不会说了一般,难以形容那微妙的感觉||||||

205言和

    宫中权贵不少,虽然眼下有许多人家,正因为牛家的强势崛起而暗自焦急,但也有更多人家,或者已经远离了权力核心,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或者还没受到这股旋风波及——或者更干脆,文官出身,同武官们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看戏不怕台高,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武将、勋戚中的乱象,总之,虽然如今边疆暗潮汹涌,男眷们没准已经跑掉了靴子,可牛贵妃的生日宴上,命妇们却还是个个满面春风,好似这家里出了个皇贵妃娘娘的不是牛家,倒是他们家一样。

    皇贵妃的生日宴,权夫人可不能再怠慢了不来了。因平国公府没有出席,藩王府的内命妇们,如今也陆续回京,因此由良国公府同昂国公府占了首席,余下各侯夫人做了一排,另一排便是文臣命妇,两边都舍了圆桌,而是各领一席,中间围出空儿,为百戏演出之用。倒是比平日里年节盛宴时所有人圆桌围坐,分了几大桌闷声领宴,要热闹得多了。虽是贵妃生日,但首席却为太后占了,太妃身上不好,没来,还为她虚留了一席,余下方是众妃嫔围着牛贵妃安坐——很不幸,婷娘依然还是没能过来。

    这样的场面,牛贵妃自不可能特别为难权家与蕙娘,事实上出席她生日宴的人里,和牛家有冤仇的实在不少,好比阁老杨家。这么大的事,杨宁妃今天都没有过来,杨太太的脸色当然不能好看到了十分,倒是吴阁老太太得了殊荣,还能带没诰命的媳妇进来领宴,两人面上都颇有荣光,非但自己笑语不绝,还频频冲邻座举杯,倒也把气氛给带得十分热闹。权夫人和蕙娘无心挑起战事,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倒是昂国公李夫人,用着山珍海味,也没见欢容,权夫人不免问她,“可是殿内热了些儿?若是如此,让人来添把扇子吧。”

    李夫人摇头叹了口气,倒是说起了前朝,“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了,这些年皇上是有心俭省,宫中也难有这样放肆取乐的时候。从前武皇帝、安皇帝在时,年年四时八节,都有这样的盛事。当时我也还年轻,跟在娘娘们身边,不知见识了多少世面。真觉得世上有的福分,都聚集到了宫中。”

    她说起来比太后还要再高一辈,是三四朝的老人了,这番话说出来,不远处的太后都露出聆听神色,老人家似乎也是想起了前尘,眉眼柔和了些,也接口道,“说得是,当时的热闹,那才是真热闹呢,场面还要比现在更大得多了。宫中都夸宁妃、贤嫔、贞贵人会操持,其实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安皇帝那时也罢了,他爱修道,究竟不讲究了。武皇帝年间,贵妃娘娘要赏花,慌乱间盆栽不够,大冬日里扎了绢花上去,隔了远看过去,十几里的池子边上,都是姹紫嫣红,好一片花海,数九寒冬,同春三月也差不离。那时候,我才刚是太子嫔身份……随娘娘在凤舟上看着,同李夫人的心情,也是一样,那才真真是叫做巧夺天工呢!也是皇儿粗疏,这些年来竟都不讲究,宫里这些孩子,这么些热闹,就当稀罕来看了。”

    说着,便啧啧赞叹,牛贵妃笑着道,“您老人家见识这样广,我们哪里比得过呢。您就只拿我们取笑罢了,正经儿带着我们乐一乐,您又懒得费那个心思。”

    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平日里粗粗疏疏的人,此时也渐渐有了些尊贵的气质出来。权夫人和蕙娘笑着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太后也是深悉这个侄女的性子,稍微一提武宗年间王贵妃的气势,牛贵妃这个生日,便立刻过得很憧憬、很有盼头了。

    李夫人却又摇了摇头,她倒不如太后的安闲,多少有些怅惘,“那一年我也随着王贵妃娘娘在龙船上呢,花是真好看,可那些个皇子皇女们,在岸边钻来钻去,不是扯坏了真花,就是把绢花给点着了。二三十个孩子,吵得贵妃娘娘头疼……现在想来,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安皇帝年间,已经在感慨前朝了,没料到如今,连安皇帝年间都赶不上,御宇十年,宫中方才两个皇子一个公主,怎不叫人感慨呢?”

    太后一开腔,周围人自然安静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李夫人的这句话,四周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皇嗣繁荣,起码立嗣时选择就多,争夺再激烈,那也是有得选。现在宫中就两个皇子,就是如今的场面再热闹、再奢华,似乎国运也都显出冷清凄切来了。

    一时间,就连太后面上的笑容,都慢慢地凝固住了。牛贵妃不快地冲李夫人递了个眼色,却也不能如何,只是眼珠子一转,又指着牛贤嫔笑道,“也不好这样说,哪里就只有这么几个呢?琦玉妹妹这儿不是还怀了一个吗?”

    牛贤嫔本来在人群中坐着,压根没显出来,被牛贵妃这么一指,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她立时就成了人群的焦点。一阵恭喜声中,她也免不得双颊生晕,冲族姐发娇嗔,“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没打算惊动人的……姐姐就只把我拿出来说。”

    牛贵妃一不做二不休,又把白贵人、郑选侍等人都喊到跟前来,笑道,“都是刚有喜讯的,今年意头好,才开春就有了这样多的好消息。想来啊,没有几年,母后也要嫌孩子多,吵得头疼喽。”

    后宫中的确很少传出这样的好消息了,众人再一阵喧哗,连李夫人都真心露出笑来,连声贺喜,牛太后颇为吃惊,“还真瞒得住,有好几个,连我都不知道!”

    牛贵妃便笑道,“儿臣奉钦命照料后宫,自然要多上点心思,把姐妹们都照看好了。她们怀胎日浅,还不是十分把稳,没必要惊动母后,故此便没有提起。今儿既然说到了这一茬,便也和大家同乐。”

    说着,就举杯祝酒,含笑道,“以此杯,祝我天家子孙昌隆,绵延万代!”

    牛贵妃上位不久,宫中就接二连三传出喜讯,这对她的形象确有积极作用,起码从前废后在位时,后宫就显得十分荒凉。方才一番对话,她应对得又妥帖,尽显贵妃风范,这一次,应和她的人,便更显得心悦诚服了。连李夫人都笑道,“倒是我孟浪了,该打、该打。”

    “打亦不必,夫人罚酒三杯是真。”牛贵妃趁热打铁,和李夫人开玩笑,又喊百戏上前,“变个戏法,为夫人祝酒。”

    气氛顿时重又闹热了起来,不断有人离席敬酒,权夫人捏了捏蕙娘的手心,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腊月前后开戒了。”

    皇上是去年五月病的,他肺痨高烧,总要控制病情,将养个半年就到腊月了。从这一批孕妇的怀胎时间来看,皇上应当是有意识地要培育皇嗣了。显然,他对二皇子也远未十分满意,还想着给自己留些后路。十年二十年后,牛家命运如何,还很难说。就因为牛琦玉在这一波浪潮里也跟着沾了沾光,便如此洋洋得意,牛家人的心机,也还和从前一样,玩得很浅薄。

    但深邃又如何?浅薄又如何?只要牛贵妃还是这样踩死婷娘,权家就得和牛家做对到底。蕙娘也懒于多想,甚至懒得去揣测昂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立场,她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权夫人的意思,也明白权夫人的焦急,便不再搭腔了。一时也有些人过来祝酒,权夫人自然要打叠笑容,一一应酬,蕙娘亦要跟在一边帮手。不多时,吴兴嘉也过来给李夫人敬酒,她低眉顺眼地,满口,“谢世叔祖母指点我处世之道。”

    显然,在新年朝贺以后,牛家也是痛定思痛,反过来做了一点工夫。李夫人满脸慈爱地笑意,按着吴兴嘉的肩头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稍加点拨,你便出来了……”

    她唠叨得有味儿,吴兴嘉也低头听得入神,未几,似乎是脖颈酸痛,她微微地一偏脸儿,便勾着唇给蕙娘送了道眼风儿,不紧不慢地接过了李夫人的话头,“您说得是,家里人口多、妯娌多,亲戚多,侄孙女儿要学的还多着呢,平日少不得您的指点……”

    这三个多字,吴兴嘉咬得特别重,虽然再未瞧蕙娘一眼,但蕙娘心知肚明,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的确,焦家和良国公府,都算不上人口多,如今在京的妯娌,更是从缺。她也听了些风言风语,说她太独,过门没几年,就把兄弟们排挤得呆不下去了……吴兴嘉还是那样,每回见了面,都要想方设法地踩踩她,论爵位她踩不住了,便还是回到老路子上,来踩她的背景了。

    时至如今,她已懒得和这位少奶奶计较,正要侍奉着权夫人起身也去敬酒,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蕙娘回了一眼,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宫人,冲她行了个礼,低声道,“少夫人,我们公主有请呢。”

    如今宫中的公主,也就是福寿公主了,牛贤嫔的那位小女儿,还没有册封呢。蕙娘心头一动,同权夫人打了个招呼,方才随着那小宫人,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福寿公主也没走远,只在抄手游廊上站着,寻了根柱子挡着而已,小姑娘沉着脸,看来颇有几分心事,目注蕙娘一路走来,见她要行礼,也只是一摆手,胡乱点了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对她的来意,蕙娘也算是有几分猜测,她并未说话,只是闲着在栏杆上靠了,透过窗户往殿中瞧去,也觉得里头那些个打扮精致的人影,走动说笑,虽未闻声,却极生动,仿佛是一出皮影戏般好看。看着看着,便不禁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福寿公主一声轻咳,她才回过神来。

    “吴家最近和昂国公定了一门亲。”福寿公主却未先说正题,而是顺着蕙娘的眼神,望向了殿内东北角,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昂国公的小孙子,一向是最得宠的,可习武不成,要求个体面出身也不容易。武官人家想考科举,谈何容易,吴家这门亲事说得好,一下就拿住了李夫人的软肋……”

    这些事,蕙娘要不去刻意打听,可能还真不知道,福寿公主说来却只是闲闲一笔:看来,这位公主和牛贵妃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也不算是笨到了家。蕙娘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福寿公主看在眼里,有些郁闷,她的口气又淡了几分,“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也有软肋,被人拿得准准的,便犯了糊涂,做了人手里的枪不说,这被坑了,我还无处去说理去……”

    “公主年纪小,”蕙娘肯定不能让公主太下不来台,她宽慰福寿公主,“不知人心险恶,吃个亏也是有的。好在这样的事,终究也无伤大雅,在京城里吃这一课,比在草原上要好得多。”

    “你倒是都看明白了。”福寿公主对她,终究是有三分心结在,她的语气有点刁蛮了,“你倒是说说,我来寻你做什么的?”

    “公主寻我,自然是给我赔不是的喽。”蕙娘悠然掠了掠浏海,心底忽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还格外放缓了,好似福寿公主是文娘一般,犯了错要赔罪,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又被她看穿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便格外显得宽宏大量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么?”

    福寿公主清丽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狼狈,她咬了咬牙,终究是狠声道,“你说得对,我从前不懂事,只知道镜花水月地做些傻梦,如今醒转过来,才知道今是昨非,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说着,竟真敛裙要给蕙娘行礼,蕙娘忙站直身子肃容扶住,沉声道,“仔细人家看见!”

    她一边说,一边连忙去看殿内动静,见一时也无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埋怨福寿公主,“说你懂事了,却还是这般孟浪。那件事很禁得住琢磨么?这要被有心人看见了叨登出来,万一传出去了……迎亲队可就在京里呢!”

    被这么一埋怨,两人间的距离倒是拉近了不少,蕙娘见福寿公主有些赧色,便放缓了语气,和她拉家常,“一整个主意,都是达家那位贞宝姑娘给你出的吧?”

    福寿闷不吭声,眼底闪过一丝恨意,蕙娘眉头微皱,又道,“事后你去宣她,她人已不在京里了?”

    “没找到,说是被送回老家去了。”福寿公主的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垂下脸不和蕙娘对视,仿佛是不愿将自己的难堪暴露在人前,“我素知自己命苦,没人疼没人爱,可也没想到,连个失势的寒门女儿,都敢来算计我、欺负我——”

    “看来,是到南边去了。”蕙娘却没搭理她的话头,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计也的确精彩……就是吃定了你不能明摆着和她为难。”

    “去南边了?”福寿公主微微一怔,顿时也会意过来:达家人骗她出面,把人家夫妻感情给挑唆得破裂了,当然自有所求。达贞宝去南边,肯定是追着权仲白去的。她更恨得咬牙切齿了,“这个没皮没脸的小贱人,就上赶着给人做妾——”

    蕙娘笑着望了她一眼,只不说话,福寿公主却是货真价实地打了个磕巴,她的脸忽然间就红透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蕙娘问,“被你哥哥数落了吧?她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为什么就会纳了这一计呢?”

    “是……是她说,神医性子傲,若和你吵开了,必定不愿在京城待下去。我再求哥哥,哥哥心一软,说不定就把他派去送嫁……”福寿公主一边说,一边叹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信了她,当时她说起来,要比这样可信得多了。”

    “那便是她的过人之处了。”蕙娘望着福寿公主,倒有几分同情她了。“人笨一点也不要紧,最重要是能谨守本分,有自知之明。以你的身份,背靠着大秦,只要你能安稳度日,别生异样心思……”

    别生异样心思,又能如何了?还不是要在草原上,看着罗春和他那几个大夫人的脸色过活?蕙娘说到这里,也觉她有些可怜,她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倒是福寿公主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小樱劝了我许多,我也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能救我,从前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到了那里,不比别的地儿,我是没有得选,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探头看了看殿内,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让柱子完全遮掩了她的身形,便端正了神色,冲蕙娘拜了下去,口称,“福寿知错了,请嫂嫂恕我这一次。”

    蕙娘自然把她扶起,却不提原谅不原谅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咱们这个月也时常见面,怎么就是今日,你说了这一番话?”

    福寿公主面上又是一红,她强作坦然,“是哥哥点了我几句——他倒不知内情,只说我不该赏你那枚蓝宝石,说,我是讨好错了人,其实不该讨神医的好,该讨你的好,宜春号在北戎,也是有分号的……小樱也一直劝我……”

    蕙娘已经全明白了——皇上知情不知情,那还是两说呢,他把福寿公主打发过来,倒真有些赔罪的意思,毕竟福寿到北戎以后,她自己的生活不说了,如要便利,少不得宜春号的人给带这带那,就是她属下那些人,难道就不想依靠宜春号,在草原上落稳脚跟?这种事又强迫不得,宜春号出力不出力,全看她的一句话……嘿,也难怪福寿今日,是一定要拉下脸来赔罪了。错过今日,恐怕到出嫁前,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来说这一番话。

    对达贞宝手里的这杆枪,蕙娘并无多少反感,她和文娘接触惯了,对小少女的这点心思,了解得淋漓尽致。福寿顿悟过来后,心里要没有几分愧疚,恐怕就是死,都不会真的给她行礼赔罪,至于那些负气话语,纯粹出自她的小性儿而已,她亦懒得计较,只是这一关,却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过去了。

    “你这一犯糊涂,便宜了达家那位,倒是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她便似笑非笑地说,“如今行个礼,便要我把这事给放下了?你的权神医负气跑到广州去了,日后少不得还要我哄回来……我恨你还来不及呢,你还想我帮你么?”

    福寿虽然年纪小,还浅了几分,但终究不是愚笨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醒悟过来。虽然蕙娘话意严厉,但语气却很松动,她也没有当真,反而很上道地一咬牙,要和蕙娘做交易。“福寿不才,但也能为嫂子效犬庐劳,赎些我的罪过,嫂子族里那个婷美人——”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如今已经随王时南下的文娘,她的眼神也柔和了一点,几乎要伸出手去,拨弄福寿的浏海——从前嫌文娘笨拙,终究还是吹毛求疵了,一样的年纪时,她还是要比福寿老成一些的。“你为婷美人说话,只能适得其反,我也不是要你帮这个忙……”

    她指了指大殿洞开的窗户,引着福寿一道望过去,淡淡地道,“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两人之间的账,那就一笔勾销,以后公主在草原上有什么支使,宜春号能帮的一定尽力,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福寿公主的那份气魄,真是没得说,那好歹也是如今正当红的将军媳妇、阁老幼女,她不过投去一眼,便漫不经意地道,“这算是什么事儿,你要怎么搓揉她,只管说么。气不着你,那、那是因为你有宜春号——一个小命妇而已,连她都踩不了,我白和亲了么。”

    蕙娘不禁扑哧一笑,她勉强板着脸,冲福寿公主柔声道,“嗳,说来也不算什么,就是请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福寿这孩子,在挫折中成长起来了嘛

    今天比较早,字数比较多XD算是度过了一个小卡文

206、突破

    难得罗春派人进京,朝廷少不得善加抚慰,以示四夷慑服、天下太平之意。这一两个月以来,迎亲队诸位外藩在京城中也惹下了不少麻烦,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尤其是罗春长子宝音将军,生得特别打眼,肤白胜雪,不像是北戎出身,倒像是北边的罗刹人。他少年喜事,风流浪荡又好卖弄,这一阵子在京城也引来了颇多故事,迎亲队都上路一阵子了,还有传出其拐带大户千金同他私奔的谣言,这免不得又令城中大为议论了一阵,风波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眼看入了夏,年年夏天,皇上都愿去香山静宜园避暑,今年也不例外,早半个月,便有人从城中过去静宜园,帮着打扫庭院,预备天家入住。婷娘纵使这大半年都熬下来了,此时也不由得要派人辗转传话:这一去静宜园,又是三四个月不得回来,三四个月以后,牛家少奶奶,怕也就回京了……

    福寿公主临出嫁前,同皇上嚷着路途寂寞,乏人做伴,硬是又磨了几个内外命妇与她同行,其中牛家少奶奶因为随着夫君,在西北边境生活了几年,如今他们家也还在宣德驻守,宣德正是出关的必经之路——横竖她也是进京来吃喜酒的,终究也要回去,倒不如一道就走,路上也能陪着说个话儿。

    这亦是难得的殊荣,牛家人自然乐见其成。婷娘看来却是完全品出了个中滋味,也深知牛贵妃所以看她不顺,少不得牛少奶奶在里头大做文章。以贵妃娘娘本身而论,她耳根子软,几句好听话,再合了一点甜头,没准便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因此是不惜动用关系,也要提醒娘家:机不可失,要不赶上这一趟,等皇子、皇女们落了地,她就能成功怀孕,也显不出来了……

    这一次,蕙娘还没说什么呢,云管事倒是有点不乐意了。“家里能把牛家那位少奶奶给调走,当然就有后续的手段等在那里。婷娘虽然稳重,但到底年纪轻,为人处事,还是差了一点。这却比不得二侄媳,手段圆熟天然,又何须多加暗示?什么事到了她手上,都是水到渠成、全无痕迹。”

    “也还要多谢小叔,要不是有您的一番铺垫,这件事也不能这样轻易就成。”蕙娘指的是小樱为她说话的事,云管事心领神会,连良国公都呵呵一笑,指着她半真半假地道,“若有神术,能把你和仲白的脑袋瓜换一换,只怕是大业早成了。”

    说到这里,他这个当爹的,不免也要过问过问权仲白在广州的行踪,“许升鸾和桂明润都回来了,他在广州已没有多少朋友,还是镇日和杨家那个结巴厮混?”

    “杨公子也已经动身回来了。”蕙娘抿了抿唇,“许家全面收缩,许少夫人在广州的生意虽然还能经营,但重心必然要随之北移,不然,恐怕鞭长莫及,护不住这个才刚刚铺开的摊子。”

    虽然长辈们没有细问,但如今权仲白南下的缘由,已经不是秘密,良国公唔了一声,叮嘱道,“还是要善加笼络,多写几封信赔点好话,免得他日喊他回来,这小子还真就不回来了。”

    他哼了一声,略带不满地冲云管事发泄,“你瞅着府里来的这些子侄们,若有一个生在我这府里,今日又怎会如此捉襟见肘!”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云管事的尊重,私下几人议事的时候,良国公并不时常开口,多数时间,只是充作个布景而已,很多事都是云管事交待蕙娘在做。他们私下怎么相处,蕙娘并不甚了然,如今终究十个月过去,她也算是办好了几桩差事,几人终究是熟惯了起来,良国公也会当着她的面抱怨权仲白了。

    云管事看来是听惯了这样的话,他眼皮也不抬,只回了一句,“三哥你说是这样说,真要换,你肯么?”

    良国公被他堵了这一堵,竟说不出话来,只好抚着短须呵呵地笑,却见不得多少暖意。蕙娘倒是心头一动,低声道,“这一阵子,我冷眼瞧着,过来的这几户人家,倒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一次,从东北投靠过来的几乎都是四口、五口之家,由一两个老成的家长,带着两三个正值青年、谈吐有度的大小伙儿。明面上,他们是依亲来的,自然要给他们找些营生——从商的有,买地的也有,还有愿入伍从军,做个小伍长的……这些都无须蕙娘出面,云管事自然遣人给他们安排了。蕙娘只是照管着他们的衣食住行而已,她亦想和他们套套近乎,取得这些人的好感,但接触了一番,便觉得虽然同姓权,但这批人防心很重,便也只能放弃了这个计划。此时这一问,却是瞧出了这拨人,只怕和良国公、云管事也不齐心。

    果然,良国公和云管事对视了一眼,良国公没吭气,倒是云管事沉吟了片刻,主动道,“我知道,这也瞒不过你……他们是老家来的么,傲气重些,不大服管,很有主意。”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不过,再怎么有矛盾,对外那也是一家人,他们到底也是为了帮忙来的。”

    比起七八个月前,什么都不说,只顾着差遣她办事。云管事如今的态度,已是软化了何止一星半点?显然她主动为婷娘铺路,已经是大大地降低了他的心防,蕙娘终于感觉到,自己开始一点一滴地融进鸾台会里了。

    她难免也有几分兴奋,面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便又把话题给扯回了牛贵妃身上,“虽说贵妃娘娘城府浅,但背后好歹有个太后娘娘给她撑腰,不拿出一点干货,怕还是不把稳。不若,还是把妙善大师给请出来,横竖如今仲白也南下将一年了,一年前皇上的病况,就是透露少许,也是无妨的。”

    牛贵妃要踩婷娘,一个是有吴兴嘉在旁使绊子,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权家对她的态度太不端正,给了吴兴嘉可乘之机。在她看来,自己拿出的诚意不少,连自家人都肯亲自踩低,为的不就是几句言语?可权仲白软硬不吃也就罢了,她焦蕙娘还以妙善大师做饵,把权瑞婷钓出水面,再放下来的时候,权瑞婷竟是改头换面……她不踩踩婷娘,以后还会有人把她当回事吗?

    这思路并不算错,其实也是捉住了真相,但以牛贵妃的浅薄,要蒙蔽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从前有吴兴嘉在旁,蕙娘怎么说怎么做,都难免被她寻出可乘之机罢了。现在烦人精不在,她难道还要婷娘提醒?福寿公主才把事儿办成,她已经知会云管事,告诉他时机已至。只是云管事当时在外办事,如今回了京,三人方才坐下来正经商议罢了。

    “我和侄媳妇又想到一块了。”云管事也未拿乔,他放松地一笑,“刚收到消息,我就派人给妙善送了信,只是怎么安排,还得看你——毕竟是未蒙得见几位贵人,对他们的性子,我是拿捏得不如侄媳妇更准。”

    蕙娘也不谦让,微微沉吟片刻,便道,“倒不必再安排借口,让他去静宜园了。还和从前一样,让妙善回慈恩寺吧,若贵妃口气松动了,再让牛家过去慈恩寺做个法会,这也自然一些,不失他大师的身份。不然,倒像是我们从前真是刻意要坑她一样了。”

    良国公和云管事商议了几句,也道,“也好,这样便更是水到渠成了。”

    如此小事,并不须花费多少心力,几句便算是商议完了。蕙娘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今早孙家来人给我送了些东西,又问我们何时去许家拜祭,正好和杨家一道约了同去……看来,只怕是要乘这个机会,同许家人见面了。”

    许夫人的丧事办得隆重,要足足停灵过了七七,再送回扬州祖坟安葬。许凤佳身为世子当然要随船南下,而平国公的身份,又不适合同小辈们秘密作此商议,他要出面,权家非得出良国公不可,桂家那边,也不能以桂含沁作为代表。那么这件事的性质,也就更严重得多了。这些老成持重的政治家们,当然不会平白兴师动众授人以柄,因此哪管哪家背后,怕都是大人做主,但这一次联盟,却由小辈们出面联络也就够了。良国公眉头微微一皱,轻叹道,“也罢,终究都是要有第一步的……这一次,便由你出面吧。”

    本来权家也要出动权仲白,才算是举动得体。良国公的意思,便是既然这一代情况特殊,做主的乃是蕙娘,那么外人迟早要知晓这个事实。这句话,便算是初步承认了蕙娘的主母地位。云管事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到底也没反对,只道,“许家丧事,实在太不是时候了。他们家这次闭门守孝,头一年断不能随意同别人走动……你们任务重啊,这次会面,必须就得拿个章程出来。本想再试探试探几家态度,我们自己再拿主意,如今看来,倒是不成了。”

    这样的大事,要在一次会面里就拿下主意,事前必定要有完备的准备。权家意在直取牛家,也不是去玩的,自己总要有套方略,免得别家技穷,这桩大事还真办不起来。蕙娘和良国公都点头称是,良国公道,“本来还想着蓄蓄力……这一回,咱们几个别的不说,借口总要想好,不然,怕难以取信于其余几户人家。”

    云管事皱眉道,“总不能实话实说,真把婷娘提出来吧,那也太扎眼了,再说,人家也不会信。倒不如把水搅浑了,把三皇子捧出来做个借口?”

    “这不大好,”良国公的眉头也拧起来了。“老杨的地丁合一今年刚铺到江南几省,他正是最怕麻烦的时候,宁妃龟缩不出,三皇子都几岁了,听说连三字经还背不全。我们这一杆子出去,老杨先要吓得跳起来了。再说,许家和杨家联系更紧密些,他们心里会没有想法?此时尚且都不开口,说不准,夺嫡上两家是早有了默契,此时还没想着要招兵买马呢。”

    要搭上三皇子,因权瑞云的关系,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云管事若有所思地一撇嘴,自言自语一般,“也是,若大事不成,这就是一条退路,婷娘眼下还没有动静,犯不着太快给三皇子使绊子……罢,这几户人家,在牛家怕都没有内应,就再给牛家栽赃一记又怕什么?他们家在宜春号里又不是没有股,侄媳妇含糊暗示几句,这天大钱财,难道就不是理由了?”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蕙娘却有些迷惑,她缓缓地道,“这话瞒得过别人,倒是瞒不过桂家,他们家在宜春号里也有股呢——”

    良国公同云管事相视一笑,云管事道,“桂家你就不必担心了,这件事,他们是一定会为你遮掩过去的。”

    却并不多加解释,而是微微一笑,又和蕙娘打起了机锋。

    蕙娘心头也是一跳:东北崔家不算,难道西北桂家,也是鸾台会的中坚人物?那串石珠,也是安排在西北现世……

    不知如何,她忽然又想到了桂家委托宜春号处理的那批赃银:若桂家真和鸾台会关系密切,犯得着转托宜春号处理那批赃银么?要知道,鸾台会本身私卖火器,应该就是将银钱洗白的大行家才对。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往常许多时候,鸾台会的差事,交不交给她做,其实最终也都能办成。但唯独往许家祭拜这件事,那必须是她亲自出面才好。许夫人的去世,倒是给她营造了一个入局的契机。

    “小叔,明人不说暗话,”转瞬间,蕙娘已有不快之色溢于言表,“我年纪浅,入门时间也不够长,您们还要多瞧瞧我的表现,再将大事托付过来,这侄媳妇心里都是有数的。一年半载以来,我也没有私下探问什么——”

    她望了良国公一眼,“免得让长辈们为难……可这回情况特殊,我要还是迷迷噔噔的,连自己手里有几张底牌都不清不楚。这差事能办好不能,我可还真不敢打包票呢。”

    云管事神色也是一动——蕙娘这是把话摆明了告诉他,人家要知道什么事,大不了背地去问公爹,而不是当面和他顶嘴。这份直率,也是不见外的表现。

    他略带征询地望向良国公,见良国公也是捻须沉吟不语,眉眼间不见半点端倪,不由得就在心头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又将蕙娘这一年间的行事,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回味了一番,方才道,“也好,时势所迫,本待让你再熟悉熟悉庶务的,如今倒是不能不赶鸭子上架了。”

    他也是有决断的人,话说出口,便端正了神色,干干脆脆地道,“说来,桂家也是立国时便有军功的老门阀了。他们家世代在西北经营……”

    三言两语,便把桂家的家底交待了一番——这是个很正统的边境武将世家,和崔家一样,也是世代镇守边疆,族人陆续前来投靠,便渐渐地在当地生根发芽。因为西北战事频繁,他们家势力发展得要比崔家更快,现在西北军政两界,都有相当的影响力。但也因为他们的影响力,以及那从开国时便伏下的祸患——大秦唯独就他们桂家和崔家,家眷是随在任上,没有留守京城的——两家和京城的关系都比较微妙。崔家还好,东北毕竟距离京城近些,并且女真弱小,崔家手里的兵一直也都不多,但桂家和朝廷的关系,却一直都是两边的心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问题已经不是桂家或者朝廷能轻易解决,时至如今,还关系到了西北局势。虽说桂家没有做藩镇的心,但却一直都很有做藩镇的潜质,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数十年前,鸾台会便把握住了时机,一举挟持了桂家命脉,把他们绑架上了走私军械的这条小船,打通了前往北戎西域的康庄大道。

    至于这条康庄大道究竟是做什么用,是否又暗伏了几条闲笔,蕙娘便没有细问了,见好就收,没必要给权世赟留下自己咄咄逼人的印象。今日权世赟吐露的这些秘密,已经足够她咀嚼好一阵子,更推测出鸾台会的一些底细了。起码她要给云管事作出一个印象,那就是她更关心的,还是眼前的问题。“这样说,让桂家听话并不难,只是我们令桂家配合,对他们自然也要有一番交待。会里这又是怎么说呢?”

    云管事唇边逸出了一丝冰寒的笑意,他若无其事地道,“在他们来看,我们权家,自然也和他们桂家一样,是被挟制住了……说来,也是该让你知道些□了,毕竟,桂家从前,也未曾接触到多少鸾台会的线索。你倒是可以乘势试他们一试,看看桂家有没有摆脱会里的意思。”

    蕙娘不禁低声道,“这……”

    开了口,才觉得桂家态度,也确实难以捉摸:武将养匪自重并不罕见,他们一直要做的,也只是限制走私军械的种类和数量,不让北戎坐大而已。有没有中断合作,把鸾台会打死的念头,还真很难说。若他们以为鸾台会只是求财,说不定还会一直欣然合作。但若意识到鸾台会的真正目的,为身家性命着想,那自然是巴不得早日脱身。云管事的意思,还是让她有机会便摸摸桂家的底,看看他们对鸾台会的情况,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在这样的阴谋组织里做事,心肝没有七窍,如何能应付得了这许多尔虞我诈?蕙娘打从心底感到一股疲惫,却知道此时不是喊累的时候,她很快截断了自己的话头,浅笑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云管事对她的聪慧很是满意,嗯了一声,又道,“借口是有了,可我们自己的章程,却还没个头绪。三哥你怎样看的?”

    良国公望了云管事一眼,蕙娘隐约觉得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也停留了一会,他慢慢说,“我从刚才就在琢磨这事呢,那几家终于决定接纳我们入伙,可见他们心里也是乱,都没有什么好招。可我们却不一样了,无非是要在许多条路里,选择最稳妥,最不需要我们自己出面的一条而已。这个局,明里是他们出力,暗地里,却还是要我们来布。”

    说句实在话,自从蕙娘过门,对良国公,她是只见了威严,不见威风。虽然想来,当年的三边总制,怎么也不是简单人物,但一个小家,闹得如此分崩离析不说,在云管事跟前,他也和个哑巴似的,时常一个会开下来,竟是一语不发,好像只能言听计从。要说她对这个公公什么太高的评价,那也是假的。但良国公这么几句话出口,她不禁有几分改观了:局面纷扰至此,并不是所有人的思路,都这么清晰的。

    “这个局怎么布?扳倒牛贵妃,要许家在宫中出力,扳倒牛家本家,需要桂家在西北布置,扳倒牛德宝一家,可以交给孙家去做。”良国公徐徐道,“至于牛家的党羽,文臣么,想必杨家是不在乎为我们顺手扫荡扫荡的,武将呢,则更不必说了。我们权家可以和孙家合力扳倒牛德宝,但别的事,我们做不了,别家也不能推诿,是非他们所不能办的。如此一来,风险均摊,各家没了顾虑,入伙自然也就爽快,这也才能调动各家自己的兵马本事,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查不出一个不字来。”

    “棋子都已经摆开了,我们的思路,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他自然地说,“还有什么事,能同焦氏所说那样,又犯了皇上的忌讳,又要从西北串联到京城,又可顺便给仲白擦擦屁股呢?”

    云管事和蕙娘对视了一眼,两人均已明白良国公的未尽之词,蕙娘心头巨震,许多念头纷至沓来,若非养气功夫到家,几乎神态失守。云管事亦是眉头大皱,颇有几分不舍,“真要这么安排?往西边的军火线,虽然暴露了一些,现在也不是没有麻烦,但一旦割舍,西北风云变幻,若局势不利于我们,要再建立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密云那一炸以后,这条线多走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风险。”良国公淡淡地道,“这些年来,罗春也是被我们喂得很肥了,断个几年,消耗消耗他也好——这匹养不熟的狼,太壮实了也是个变数!”

    蕙娘之前以为良国公对云管事言听计从,这个想法,如今倒被彻底打消——只看云管事的神色,便知道两人私下对话时,恐怕他还是很能听得进良国公的布置的。这么大的事,被良国公几句话一说,他便很有几分动摇了,一时左顾右盼,看看良国公,再看看蕙娘,又翻身踱到窗边,背着手望着窗外,看来,竟是真的沉吟起了个中的得失。

    蕙娘立刻也就把握了这个机会,冲良国公递了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良国公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摆了摆手,便也老僧入定,自己闭目沉思去了。

    至此,蕙娘也只好随了大流,垂下头盘算起了自己的心事,又过得片刻,权世赟方才转过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西北这条线,是被老大亲自握在手上的。当时被仲白觑破玄机,险些坏了大事,我们费了多少工夫才把老大安抚下来?当时我们口径,还是要把这条线给修复的,现在又要亲手了断?虽说也是为了永绝后患,但恐怕老大那里轻易是接受不了!”

    他显然情绪激动,已不再顾及蕙娘。一番话,竟隐隐点出了当时台面下的连番博弈。蕙娘慌忙竖起耳朵,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一家人纷争再多,也都是为了彼此考虑,”良国公道,“密云这件事,已令李晟有了警觉。现在燕云卫上下经过几番整肃,我们的人还有几个留在核心?更别说宫里,李晟生性多疑,献珠策弄巧成拙以后,他身边一切事情,又重是连太监一手遮天……我们如今也是束手束脚,消息已经没有以往那样灵通了……若是从前,他会把心力花在这上头么?他要考虑的事太多了!密云的事,若没有一个让李晟满意的答案,我怕他疑心越来越重,有些事从前会放过,如今也要查。说实话,不过是为了让婷娘受孕,何至于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要把牛家扳倒?我们大可把孙家他们推在前头,调动他们和牛家去争!你为什么不做这样的想头?归根结底,你也和我有一样的担心,你难道就不想把牛家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了?”

    这两人多年合作,对彼此自然相当了解,云管事烦躁地又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颓然道,“不错,这么现成的思路,怕连焦氏都不会错过,我就想不到么?只是你也知道,老大这几年,心里很顾忌我。这事一出,他多心起来,只怕要撺掇着老头子把我弄回去!”

    良国公一刻不停,立刻接上道,“也是,这件事,不好由你来讲……”

    他一指蕙娘,断然道,“我也不好亲自回去,此事,便由焦氏来办吧。乘着这个机会,也可让长辈们看看她的为人,若能得族长青眼,以后有些事,你也不必那样难办了。”

    蕙娘心底,顿时扑通乱跳,她屏着呼吸,不敢将紧张外露,只是做出她应有的好奇之色,随着良国公一道望向了云管事。

    云管事死死咬着牙帮,腮帮子上一条筋只是乱跳,他有些神经质地指着良国公,“你就逼我吧你,如今又哪有这个时间!你从前不提,许家七七就在跟前了再这样说?你分明就在逼我!”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责怪良国公的意思,良国公也未露出愧疚,只是嘿嘿一笑,坦然地将这个指控给认了下来。云管事又犹豫了片刻,方才一砸拳头,断然道,“好,这事我代族里做了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这么定了!焦氏你在许家见机行事,且按这条思路来走,你男人惹出来的事,便由你来收拾也好。待此事成了定局,你回老家一趟,也算是让你这个下代主母,认认我们宗房的门!”

    蕙娘还能有什么说道?自然只能恭声应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尽力办好了。

    乘着云管事胸怀激荡,来回踱步的当口,她又瞥了良国公一眼——这一回,千真万确,她是从老头子面上,瞅出了同刚才交换眼神时一样,都不易为人察觉的满意之色……

207、汇聚

    平国公府毕竟是京中豪门,此次平国公夫人没了,连宫中都先后有几拨太监出来代主子祭拜。过得七七,出殡往江南去前一晚,众亲朋好友,堂客男眷,都往平国公府中去行伴宿礼,许家族中亲眷,自然是前一天白日已经到齐了,至于别家有要送殡的亲眷们,则是入夜后陆续到齐,院中亦备下了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从灵堂到仪门,俱是灯明火彩,热闹到了十分。

    ∩如今亲眼一看,桂含沁虽没多少大将军的威严,看起来笑嘻嘻的极是和气,但灵动机敏,几句话就显出了活泛气儿,一听就知道,脑子转得快着呢……这样的人能没有自己的主意?宜春号这些年在广州发展得快,因海军收入丰厚,又要寄钱回家,他们和宜春号的接触是最多的,从这些人口中,宜春号的伙计们,不知听了多少桂将军的故事。说实话,在如今与会的这么些人里,蕙娘倒是看他最高,连许凤佳都要暂且靠后——桂含春她是接触过的,也是个人才,还是他们家的宗子……就是如此,他混得也还没桂含沁出息,可见这位庶子出身,如今只算是桂家旁系的桂小将军,有多能耐了。

    她在看这两人,这两人自然也在看她,因人尚未到齐,一时还无人说话,屋内气氛有些微尴尬。——孙夫人当着两位男眷,也不便多说什么——直到许家少夫人进来,众人方才都自然得多了,各各打了招呼不说,许凤佳还道,“你脸上连血色都没有了,乘姐夫没来,快先歇一歇,用一盏茶再说。”

    虽说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过分肉麻,但关切之意,还是溢于言表。

    连日操劳,的确令许少夫人有几分憔悴,唇色都有些泛白,她摆了摆手,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不疾不徐,“不碍事的,我都有用权世兄给开的方子——这是抹的白蜡。”

    许凤佳顿时一怔,还未说话时,桂含沁已打了个哈哈,道,“嫂子心思好灵巧,倒是讨了个巧宗儿,我和升鸾还要哭足一炷香时分,把他给哭晕过去,你也无须做作,往那一跪,怕便有人来劝了吧?噫,早知道,我也抹些白蜡,也省得和升鸾对着挤眼泪儿。”

    许少夫人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影子来,“你道我心思巧?我还道你太捉狭,你们两个手握着手对着哭成那样,故事都传到后头来了,我母亲触景生情,还当你们真是憋屈得厉害,又哭得凶起来,白赔了许多眼泪呢。”

    蕙娘倒不知道这两人还在外头闹腾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但她倒是看出来了:别看桂家、许家没什么交情,但这两个小家庭的关系显然相当不错,桂含沁和许少夫人说话的口吻,都是亲切熟络,显然,这已是通家之好了。

    “里头人挤人的,哪个姓许的不是忙得团团转,连侯爷都没能脱身呢,我不这么搞,哪能把升鸾带出来。”桂含沁却叹了口气,“再说,过几天他就要南下了,这一回不哭一哭,以后,怕是想哭都找不到人哭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以许家、桂家的底蕴,哪里就这么危急了?送灵南下回来了,见面机会还多得是么。蕙娘不熟悉桂含沁,没有接话,孙夫人却是神色一动,她有几分不满地道,“怎么,妹夫你还是一心就要辞官?这也太儿戏了些么!善桐她是不肯进京,不然,我、七妹,甚至还有娘,那都是要说她的。哪有这样为人妻子的,这才遇到一点风雨,便要回去老家了,日后风浪再大些,她难道还扬帆出海,躲到海外去?”

    她扫了众人一眼,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气势出来,“今日也都不是外人,我是有话直说,夫为妻纲,三堂妹不懂事,你要教她,不是顺着她一道胡闹。她想你辞官就辞,难道她想你杀人,你就去杀了?今日由着她的性子,日后你是后悔也买不着仙丹吃了!”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桂含沁闹脾气要辞官,还真不是有意拿捏皇上,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他比许凤佳大了一岁,今年才刚刚三十,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这时候辞官退隐,的确是骇人听闻。尤其听来,仿佛还是因为妻子的意愿要辞官的,也难免孙夫人对桂含沁夫妇如此不满,甚至要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正色训斥。

    不过,按孙夫人一贯的性子来看,不是自己人,她也不会这样说话。如此看来,孙家和桂家之间的纽带,倒还真是桂含沁这一房夫妻了。——倒也在情喇中,桂含春夫妻进京的时间,毕竟还是短了点儿,两家又没有姻亲关系,这样的同盟,确实是脆弱了一点。桂含沁夫妻这一退隐,说不准两家的沟通就要出问题……

    “二堂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桂含沁受了这一番数落,却仍是笑嘻嘻的,没半点脾气。“她就是叫我造反,我都去造,当官不当官这样的小事,我可还不是由着她么?”

    孙夫人气得罕见地翻了个白眼,许世子亦是摇头轻叹,世子夫人却失笑道,“明润,你真可说是五好丈夫了。三姐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了福气,今生能说到你家呢。”

    毫不在意桂含沁的怪诞不说,居然仿佛还隐隐有些欣赏之意……

    “福气那也是她自己修的,”桂含沁的一双眼睛,仿佛永远都睁不大,他自然而然,倒像是有点打趣自嘲地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她竟瞎了眼还肯嫁我,我只好多疼疼娘子了么。不比你们家老许,样样都拿得出手了,待娘子便苛刻了点。”

    许凤佳便嚷道,“喂,做什么又扯到我头上,你自己惧内也就罢了,未必要成天同我娘子说些歪理邪说的,也要把她惯成——”

    他话未说完,桂含沁和杨七娘同时看去,许将军口中那句话便说不出来,‘你们家娘子’几个字,只含混了一个你字,便移开话题,冲孙夫人道,“姐夫怕还要过一阵子,适才牛家人来了,大家总要应酬一番……”

    蕙娘同他们不熟悉,也就不去插话,她带笑坐在一边,望着许凤佳同桂含沁来回斗嘴,不知如何,又想到了皇上曾把他们两人再加个权仲白,凑成了个惧内三杰。——不过,权仲白同许凤佳加在一起,怕也实在是赶不上桂含沁的惧内了,连她都不能不承认,这个退隐山林的理由,实在是荒诞到了极点……

    但想到如今天南海北、了无音信的权仲白,心中又焉能没有半点感慨?一样是分隔两地,人家是‘明月寄相思’,自己呢?却是‘幸得明月隔天涯,隔了冤家’。桂少奶奶在西北思夫时,权仲白还不知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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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仲白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倒也在看月亮。

    依然在海上,在一艘船最上等的舱房里,他靠在板壁边沿看了看月色,便同桂皮感慨了一句,“天气越热,海船越南,这月亮真正也就越大越圆,挂得越低。想来若古人来此,也会有许多咏月诗句流传吧。”

    桂皮哭丧着脸,半点都没有精神和他风雅,他又一次央求权仲白,“少爷,您就不回去,也很该同家里打声招呼,这么不言不语地就上了船——这是要去泰西英吉利那!一来一回,不得几年的工夫?府里不得急疯了?您就是不为家里想,也得为宫里想想么!难道——难道——皇上那头,不——”

    权仲白瞪了桂皮一眼,见桂皮知趣地收敛了声量,才道,“以后再胡说八道,自己掌嘴。”

    桂皮也知道自己带出皇上字眼,在生地已属不够谨慎,他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开始央求了,“您就是不为别人想,也好歹为小的想想吧,风高浪急的,要是出什么事,石英还没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呢——”

    “谁说要去英吉利了。”权仲白哭笑不得,他轻喝了一声,敲了桂皮后脑一下。“闭嘴吧你。”

    “那——那咱们要去什么地方——”桂皮眨巴着眼睛,更迷惑不解了。

    权仲白的眼神黑幽幽的,像两潭深水,他望了桂皮一眼,却并没有回答。

208、定计

    孙侯是过了三更才进的绿天隐——这些年来,他很少在外走动,在皇后退位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应喜事都很难请到定国侯的大驾。乘着许家的丧事,不少勋贵终于找到了同孙侯接触的机会,桂含沁和许凤佳对着哭泣之余,还见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爵爷把他逼在角落里,看来,是大有逼问他太子退位真相的意思。

    的确,因为牛家过分跋扈,现在废太子在民间、朝中都还有很多同情者,声望也一直不低,更有许多好事者,已经编纂出了各色话本,开讲汉武帝年间卫太子的传奇故事。借了这个名头,隐射的便是当朝之事……废太子身为皇后嫡子,在士大夫眼中,那就是天然的皇位继承人,虽然已经被废有一两年,现在都就藩去了,但他的影响力,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得了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孙家感受到的压力特别的大,孙侯论年纪还不到四十,此时一进来,满面风霜之色,说他和许凤佳等人隔了一代,众人恐怕都深信不疑。他的神色,也要比母亲刚刚去世的许凤佳更凝重得多,一进屋便道,“时辰不多了,为免露出行迹,大家还是快商议正事吧,我们总不能一躲就是一晚上,速战速决,尤其是升鸾和七妹,太久不露面,招人闲话。”

    话音刚落,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便向蕙娘肃容道,“没时间彼此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二少夫人,虽说咱们家同仲白交情深厚,在座诸位,也度极为相信仲白的人品……但这毕竟是大事,我们顾虑也多些,总是想知道贵府的真正用意。毕竟,说难听点,有仲白在,你们那也是旱涝保收,大可稳坐钓鱼台,不必牵扯到这一摊麻烦事里来的。”

    说是没时间啊彼此试探,但孙侯还是没把话给完全说破。蕙娘知道,在场几个人,可以说都欠了权仲白的大人情,杨七娘的身子是他调养好的,桂含沁的大舅子从前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是权仲白妙手施针,至于孙家就更别说了,欠权仲白的人情,下辈子都还不完。——但这也都是欠权仲白一人的,他们和权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而这些人里又有谁是笨人呢?大家都看得出来,权仲白和家里是有矛盾的。权仲白的人品信得过,权家却未必和权仲白一样人品过硬,她虽然是权仲白的妻子,但也是权府的主母,众人对她一点初步的信任,倒完全还是看在权仲白的面子上,但能不能精诚合作,还得看权家拿出来的理由,够不够扎实了。

    “稳坐钓鱼台,又哪有这么容易……”蕙娘扫视了几人一眼,一边组织思路,一边徐徐地道,“牛家摆明了是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难听点,这些年来,仲白对她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因为牛妃打探皇上身子,仲白不肯明说,牛妃便将我们家族女接连作践了有大半年之久……让这样的人登上后位,以后还有勋戚们的立僧地么?我们也是未雨绸缪……”

    她说得再动听,眼前这些人亦都不会跟着动了情绪。孙夫人眉峰微聚,若有所思地望了丈夫一眼,许家小夫妻却是眼神深邃,倒是桂含沁插口笑道,“嫂夫人恕我交浅言深,这次贵府出面,你怕是从中出力不小吧?”

    蕙娘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桂将军说得对,我本人也看牛家十分不顺……”

    见孙夫人似要说话,蕙娘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吴兴嘉,而是……因为我们家的宜春号。”

    天家入股大商号,监管诸商号运营的政策,一两年下来推行得意外顺利。在最开始的疑虑、对抗期以后,商人们发觉,皇家入股,对他们来说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有了天家这个靠山,宜春号这几年来大展拳脚,一开始几乎把盛源号挤得毫无容僧地,要不是盛源票号使出浑身解数,也令天家入股,恐怕真要被挤得收歇关门了。对这些大商户来说,他们原本最顾虑的,便是被各级官吏盘剥,为此,甚至不惜奉献出丰厚的利润,各自投效各级官员,也就是为了求个保护伞。而如今呢?一样的价钱,买来的是天家这绝对的金字招牌,还同官员们不一样,是决不会升迁调任,罢黜倒台的。从宜春号来看,天家也就是求个分红,并不想盘剥吞并宜春号的产业……如此便宜的买卖,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争相要和天家合作,入股分红了。有些报效之心最热切的,竟不求天家银钱,情愿献出份子,只求不受往来各私卡的重税盘剥。

    对于皇室来说,多了稳定的财源,又能规范了各商家投机倒把的不良行径,如某地有灾,往年各商号自然囤积居奇,将物价炒得飞涨,致使民不聊生,各层衙门三令五申,均都无能为力。如今么,只消宗人府一纸行文下去,受了皇家入股的粮号,均只能按往年价钱上浮三成卖粮——想抵赖?平时营业账册,都是有宗人府小吏过目的,仓里有多少粮米,往年按多少价钱发售,都丝毫抵赖不了。就是想买通宗人府的人,有燕云卫这样的特务机构监管,几年间揪出几个典范来,还有谁敢异动?这样赈灾,要比从前千里迢迢地拨粮过去便宜多了,只消几个信使来回传信,跑累几匹马罢了。至于粮号,这里赚得少了,但平时官府有什么生意,都要优先同他们来做,从长远来看,依然是更赚得多。他们本来规模就大,又得如此扶持,不过几年间,规模反而纷纷扩大,大有将分号渐渐开遍全国的意思。一时间山西一省,已成为全国人民羡慕的所在,浙商、徽商等几乎要闹起事来,其中不少大海商,因现在海疆肃清,有广州海军在,走私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也情愿改邪归正,请天家入股,正经在口岸开展贸易。

    ——宜春号得了这股风气之先,这一两年间,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生意真正是已经开始做到海外去了,现在的分号,最远有开到印度去的!虽说退了有二成的股给桂家,但蕙娘的财富,却是有增无减,且在可以眼见的将来,都将稳定增长下去。话说得大一点,她一个人养权家一族人,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这份财富,又岂能不遭人觊觎?牛家本有干股,想要在宜春号里多占一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众人都有些恍然之色,孙夫人道,“也不奇怪,牛家这些年来占的地虽多,但他们好歹还要顾点面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手里浮财却没有多少,看你们权家,自然是像看一头肥羊了。想来就是因为这事儿,他们便越发视你们桂家为眼中钉了吧。”

    桂含沁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挪开了眼神,若无其事地道,“我们两家,本来也就够不和睦的了……有没有这回事,都得和乌眼鸡似的斗个没完。我叔叔给我写了信,原还让我能不能央嫂夫人出手相助,没想到嫂夫人灵敏得很,一早就已经感受到了牛家的压力——又这么能耐,竟真能令家中长辈首肯。”

    有了桂含沁的背书,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孙侯断然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大家齐心协力,非得拿出个章程来不可。否则,皇上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们这一代,也许还能保住些体面,但下一代的日子,怕却要难过得多了。”

    因事态变化得快,许家又出了丧事,孙家和许家显然还是第一次沟通,倒是孙家、桂家,许家、桂家,或是进京后有充足的见面机会,或是在广州时常来常往,彼此相当熟悉,说来他对这三家都是最熟悉的。因此众人的眼神,一时间全都望到了桂含沁身上,桂含沁也不谦让,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冲蕙娘道,“嫂夫人说得对,皇上也有皇上的忌讳……我看这件事,最终也还是要着落到忌讳这两个字上来。”

    只是这句话,便把基调定在了最最危险的‘栽赃大逆’上,盖因牛家即使真有不臣之心,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当然也不会再做蠢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捕捉牛家的破绽上,倒不如亲自给牛家制造出破绽来。四户人家里没有蠢材,面对这个局面,他们的思路,自然也都很一致。

    “这件事并不容易。”杨七娘眉间微蹙,嗓音带了一丝沁凉,“大逆不道之罪,坐实了那是要族诛的,不是铁证如山,恐怕难以把牛家一棍子打死。而这样的事情,一击不中,便很容易反而留下线索,为人顺藤摸瓜,反而摸到了我们头上……栽赃诬陷,罪不在小。这件事,风险不小啊。”

    话虽如此,但众人的神色都还很镇定——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十拿九稳,没有一点危险,作为各家族现在或者将来的掌舵者,拿命去冒险的事,他们也做过不少了。

    “风险倒还在其次了。”桂含沁道,“这件事有两个难点,一来没有思路,如何妥帖地将牛家的行为,解释为谋逆,这有难度。他们家行事,实在是太浅显了,浅显到一般都不懂得遮掩,什么都落在皇上眼里……我们要动手脚,反而为难。二来,就是即使有了思路,以我们任何一家的力量,也都难以办妥。这样的事,本也不是一个世家能轻松办成的。”

    要栽赃牛家谋逆,最老土的思路,那就是在鼓动牛家建造一些违制的建筑物,再暗地里在这些建筑中放置一些违制的衣裳,又散布一些违制的谣言。譬如牛家对皇上的身体极为关心,恨不能皇上早立太子,然后就可以去死了。届时主少国疑,贵妃垂帘听政,牛侯爷便可如何如何云云。不要小看这样的思路,这种戏码虽然在历史上上演了许多遍,但它之所以如此频繁地出现,就是因为所有的上位者,不论聪明还是昏庸,都很吃这一套。

    但这个思路,在牛家这里是走不通的,因为牛家女眷实在过分愚蠢,在座几位又都心知肚明,二皇子生母根本就不是牛贵妃,他本人甚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皇上真个下世突然,大不了死前召见二皇子说明真相,再令生母正名,牛贤嫔再浅薄,斗倒牛贵妃还是绰绰有余的,现成的夺人亲子罪名,到时候牛家还不是凄凄惨惨戚戚?挟天子以令诸侯,令身后皇权旁落的威胁,对皇上来说根本就并不存在。就算是牛家建起一万幢插云高楼,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反正他早就给牛家订好了结局,大可以秋后一并算账。

    但要另辟蹊径,需要准备的事情那就多了,里通外国?人家现在里通外国做什么。就是做出罪证来,皇上也不会相信。阴谋毒毙皇上?这倒是一条可行的办法,但非得在宫中有若干死士太监,可以在皇上身边服侍不可,但现在皇上近身服侍医药的人,和主持政事的太监压根儿就不是一拨,服侍起居的全是嫡系人马,出了名只认皇上,平时在宫中起居,无事绝不能出宫,没有任何老婆孩子……这些人几乎就是与世隔绝,连宫中后妃都很难和他们说上话,更遑论一般世家了。这条路看来,也走不通。

    至于别的罪名,就是罗织上去了,触不到皇上的逆鳞也是无用。桂含沁有条有理地分析了下来,众人也都是并无异议——这些途径,他们谁没有考虑过?要有别的看法,也早都想到了。

    蕙娘本来指望着桂含沁能自己把走私军火这条线给提出来,倒免了她一番唇舌,但见桂含沁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似乎陷入苦思,只是不经意地望了自己几眼,却看不出心绪如何,她不禁便在心底骂了几声‘小狐狸’,这才轻咳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这个局的确难破,除非如今海外有患,又或是边境罗春那里有了动静,或许还能浑水摸鱼。但奈何这两者似乎都不是我们可以左右……”

    几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都面色沉重,似乎全束手无策,只是过来对着发愁的——蕙娘几次想说话,均都强行耐住,却到底还是孙侯爽快,一口叫破,“我看咱们也很不必各怀鬼胎了,都直说了吧,要破这个局,还得顺着皇上的心思去想。要我说,最好是能把牛家同他多年来最忌讳的几个不解之谜扯上关系,我们只在幕后布线,台前绝不出面,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便让他自己去想那是最好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都有些赧然了,许凤佳先道,“姐夫你是说工部那场爆炸——”

    “孙大哥是说密云那事儿——”桂含沁却同时开了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呢,孙夫人面色古怪,徐徐道,“相公说的却是近来燕云卫全力追查的石珠案……”

    几家人面面相觑——这些事,没一件是摆上过台面的,充满了忌讳和疑云,可以说每一件都耐人寻味,很适合同牛家扯上关系。可能三户人家,心里是都有些思路了,所以才想拉些同盟进来一道完善这个计划,却没想到,三家竟是选了三个目标,倒变成了如今这啼笑皆非的局面。

    且不说他们觉得有多荒谬,蕙娘心里那份哭笑不得,却是更别提了。她强行按捺下了心头的古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三件事,说来也巧,工部爆炸,和密云爆炸,都有火器。石珠案和密云案,都有会发光的古怪石头……”

    见众人神色,俱是一动,蕙娘便不往下说了,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头,“我也赞成侯爷的看法,此计攻心,必须让皇上自己去想,自己去查才是最好。故布疑阵、多加曲折,他才会对真相深信不疑。但这样做,还有另一个风险,那便是燕云卫也许能力有限,也许有自己的考虑,只怕未必能跟着我们布置出的线索去走……若行此计,恐怕是绕不过一个人。”

    随着她的说话,屋内众人的眼神,却又都不约而同地从蕙娘身上离开,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也许是因为涂了白蜡,在灯下看来,杨七娘脸上竟没有一丝血色,她没有回避众人的眼神,徐缓而又坚定地扫了众人一圈,方轻声道,“少夫人意思,是要我拉表哥入伙了?”

    虽说半点都没有装傻,便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对燕云卫首脑封子绣,的确有非凡的影响力,但杨七娘却也并不遮掩自己的失望同反感,她的态度,可谓是一览无遗。

    蕙娘微微一笑,倒是很快把自己撇干净了,“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七娘子别误会我,就事论事而已,该怎么做,还需大家考虑。”

    而大家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一时间竟也无人表态,过了一刻,还是孙夫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看她态度,是准备把说服杨七娘的任务,揽到自己肩上了。

209、交锋

    实话实说,要把封锦拉入局中,是有点坑人。这种牵扯到夺嫡、谋逆的废立大事,和平常的小打小闹可不一样。封锦作为大秦巅峰权力圈的一员,他也需要社交,需要朋友,有时候甚至也需要一些同盟,有时给孙家、许家送点内部消息,也是人之常情。但他的立场决不能有变——封锦作为燕云卫统领,和一般的文臣武将都不一样,他没有同皇上意见相左的权力,他不能背着皇上行事,他就是皇上的鹰犬和爪牙,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若有朝一日,许家倒台,封锦自然会设法保住杨七娘一家人的性命,这自然是毋庸置疑,但把他扯进来一道对付牛家,哪怕只是求他动一根手指,在杨七娘开口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是把她的亲表哥陷于不义之地了……

    这手段并不光彩,但在座的人也没有谁是初出茅庐的花朵儿,孙夫人第一句话便道,“凤佳,这件事你不要开口。”

    许凤佳面上闪过一线尴尬,却也有些放松,有些感激:实在封锦这个身份,众人不论如何定计,都是绕不开他的。他要维护妻子,那许家还有什么诚意可言?但要说服妻子,又难免有些理亏。孙夫人这句话,是把他给解脱出来了。

    杨七娘神色木然,似乎全不明白孙夫人的言下之意,孙夫人也不理会,只道,“七妹你也不要怪妹夫,他是许家宗子,你是宗妇。有些事,明润可以任性,他媳妇可以任性,但你们没有任性的余地。身份所在,责无旁贷,我知道此事有违你的本心,可你问问在座这些人,哪一个没有为了家族,做过亏心事?肮脏事总要有人去干,有人一辈子无须去做,那是她的运气,如今事到临头,你也光棍些罢。”

    这话说得已经极为明白,也是孙夫人如此身份、如此威望,方能放胆直言,别人总没有这个立场去说。——她也是见好就收,说完了这句话,便闭口不言,显然是要给杨七娘思考的余地,屋内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虽是绿天隐密议,但横竖窗户上了板,也不怕人影泄露出去,屋内灯火是相当明亮,并无半点鬼祟猥琐之意,杨七娘的面容几乎全暴露在灯光之下,蕙娘虽细审她的神色,但显而易见,此女亦是颇有城府之辈,她心底定然有一番惊涛骇浪,可面上却始终是不露声色,只有一双眼睛,光彩连闪,不时似乎变幻过某些情绪,但也不过一闪,便已经消逝了去。

    计划至今,算是推进得颇为顺利,起码几家对付牛家的决心都很坚定,也无人想要临阵脱逃。彼此都有了完备的计划,甚至连步骤估计都大致推演出来了——有了这份心气儿,成事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蕙娘对说服杨七娘还是颇有信心的,她现在想的倒不是这回事,而是忙着琢磨桂含沁的态度:桂家受鸾台会钳制的事,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她采用了权世赟的提议,暗示众人牛家有图谋宜春号的心思,以此作为权家入局的借口,权世赟自然会为她打点,通知桂含沁给她打掩护。也就是说,现在桂含沁已经知道,权家和鸾台会,八成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为鸾台会做事,滋味是不大好的,绿松也罢,她也好,都尝过那种懵然无知,只能依照吩咐而为的滋味。会里当然也不会对桂家格外优待,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个难兄难弟,桂含沁就没有一点想法?不论是把自己和鸾台会的关系和盘托出,拉拢两家共商对付鸾台会的大计,还是欣然向权家示好,两家一道配合鸾台会发财,他总要有个态度出来吧,可这个小狐狸,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竟毫无多余的表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倒让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摸不清桂家的虚实了,原来定好的下一手棋,倒有点摆不下去……

    她在这里出神,那边杨七娘却也未沉思多久,孙侯刚掏出怀表来看时辰,她便轻轻开了口。

    “人为了求存,要做多少违背良心、违背底线的事,小七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蕙娘虽不大熟悉杨七娘,但也听得出来,此时的七娘,态度与平常迥然有异。若说平时她含笑亲切,一开口,便似春涧水满,悠然娴静,那么此刻的她,却像是一道冷咽幽泉,声音依旧沁凉,但沁凉下,却藏了一分阴冷。只是这一句话,便立刻将室内的气氛,带得又冷肃了几分。

    “小七是再清楚不过了……”杨七娘轻轻地道,她好似只是发着无谓的感慨,可看向孙夫人的眼神,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许多故事。孙夫人柳眉微蹙,却依旧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同杨七娘对视。“任何人都有底线,但任何人的底线,也都有一个价钱,小七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儿家,又哪里能够例外呢?”

    她顿了一顿,又瞅了丈夫一眼,许凤佳神色莫测,似乎有些愧疚无奈,但却也隐得很深,他冲杨七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杨七娘勾起唇角,意味难明地一笑,又转过身子轻声道,“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金尊玉贵,及至长大,更是侯府主母。你虽也有处境艰难的时候,但你的艰难,不过是为了保全你的富贵。孙家这一门富贵、百年绵延,便是你的价钱,二姐虽光风霁月,但也会为了这些,去做违心的事。小七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的价钱,却同你的并不一样。”

    “我本来一无所有,”她望了四周诸人一眼,轻声道,“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们从一开始有的那就太多,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是宝贵的,为了生存下去,我什么都会做,这,就是我的价钱。到了那一步,我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表哥求来助我。可二姐你道,眼下局势,到得了这一步么?”

    她也不待孙夫人说话,便自问自答,“我们许家是到不了的,起码,我和凤佳,和四郎、五郎、三柔、十郎到不了。大不了,许家便败落了又算什么?我杨棋能从西北土窑里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的儿女就不能么?”

    这话实际上不但是完全否决了孙夫人的观点,而且还直接提出了杨家内部对她这个庶女的亏待,从孙夫人的反应来看,杨七娘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夸大之处,她在杨家,一度连生存似乎都很成问题。

    如蕙娘这样的脑子,当然立刻就想到了杨家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尴尬局面,以及这唯独的一个儿子并非嫡出,而是和杨七娘一样出自他们府中九姨娘肚子里的事实。再想想杨家这几十年来从未回过老家,而杨七娘所说的却是自己从西北土窑走到今日,那么杨阁老太太的顾虑和盘算,岂非一目了然?她同桂含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看出对方的不自在:这种事当然家家有之,并不稀奇,但被外人听出,总是有几分尴尬的。

    孙夫人此时却顾不上计较这个了,事实上孙家和桂家在这个联盟里,对付牛家的态度应该是最积极也最迫切的,眼看杨七娘连往事都说透了,自己拿姐妹之情出来压她多半也是无用,立刻便把自己方才的话给吞进了肚子里,求助地望了许凤佳一眼。

    平时众人说到许家,都是夸赞许凤佳有本事,对这个少夫人,不过是一句‘命好’罢了。可此时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气势上竟被自己妻子压过,他还未开口,杨七娘便道,“二姐也不用让升鸾开口了,什么夫为妻纲、以夫为天……那都是屁话。”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杨七娘说的却是平静自然,她淡淡地道,“我和他一样是人,一样能干,他迫不了我,也压不服我,我不是谁的奴才,犯不着事事听谁的话,我的主意,我自己来拿。”

    纵使蕙娘,亦不由有些动容,若说从前她看杨七娘,虽有好感,但这好感来得总还有几分模糊,但这位娇怯而清秀的弱女子,今日却终令她焦清蕙,也有了几分震动:杨七娘这话,重点还不在其离经叛道,而在于她那自然而然的态度,蕙娘也说不出为何,但这态度竟令她有些难言的感触,她说不出口,只觉得心里最酸楚的一处,竟被这话刺中,若非久已惯了将感性压下,此时说不准便早走了神儿。

    但不论如何,杨七娘不愿出面央求封锦,这联手计划似乎便怎么都难再行得通,孙侯夫妇现在也不看杨七娘了,都去瞧许凤佳,许凤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苦笑着一摊手,摇头道,“都别瞧我,我们家是杨棋拿主意,我说话不大顶用的。”

    饶是孙夫人的性子,亦不禁气得一时失言,“也就是你们家不痛不痒,你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现在这个局面,确实是孙家和桂家最痛,至于许家,对付得了牛家那固然好,不然的话,他家和牛家毕竟只是意气之争,牛家如无皇上授意,也不会把他们往死里整,艰难一点就艰难一点,只要熬到孙家和桂家倒了——到时候,皇上就是再傻,也不会来动许家了。动了许家,东南海防,他指望谁去?无非是处境艰难一点罢了,日后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话说了一半,孙夫人也自知失态,她尴尬地住了口,孙侯也道,“杨氏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家这个处境,又不是平国公府作践出来的,他们有什么缘故就一定要出死力帮我们。”

    幸得他见事明白,先把道理说穿,气氛才没那样尴尬,饶是如此,许凤佳同杨七娘的脸色却也都不好看。这个刚成型的联盟,转瞬间似乎就面临解散的危险。一时间屋内亦无人说话,蕙娘想瞧瞧桂含沁的神色,眼神投去时,却见桂含沁也正望着她。竟是一点儿都不焦躁,满脸还笑嘻嘻地,仿佛很期待蕙娘的表现。

    桂家处境并不比孙家好到哪里去,但桂含沁就硬是能把性子耐住,反过来还要试探权家,这份城府,蕙娘亦有几分叹服——她不比桂含沁,她是权家宗妇,责无旁贷,不能和他一样洒脱,明知桂含沁还藏着底牌可以救场,但看气氛渐渐僵冷,却也无法和他硬耗下去,只得叹息着道,“七娘说得不错,人都是有价钱的。有时候,不仅仅是足够的威胁,能让人放下原则,足够的好处,是否也能诱惑得心动呢?”

    杨七娘眼波流转,略有些吃惊地望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自己都会说话,她像是在问:怎么连你也糊涂了?你怎会以为,富贵权势,能买动我的原则。

    蕙娘也并不解释,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郑重地放到桌上,沉声道,“这是来自新大陆的一本书册,里头记载了新式纺织机的建造方法,这是已经改进成功的。还有些思路,是改进蒸汽机的设想,我不懂行,却找了些懂行的人来看,他们都如获至宝,甚觉其中许多建议,是很可行的。”

    她天外飞来一笔,孙侯夫妇均十分茫然,连桂含沁都打了个磕巴,许凤佳却是面色丕变,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杨七娘的反应,她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惊道,“你——”

    “七娘同我说过,人在求存之时,浑浑噩噩,活在世上也无半点意趣,唯有有所追求、有所理想,才能算是真正地活着。”蕙娘牵起唇角,微微一笑,她未曾作势,但却已经自然地接过了原本由杨七娘全盘掌控的局面。“此物于你的意义,又岂是金山银海能够比拟?这蒸汽机一经改进,意义重大处甚至远胜改朝换代,蒸汽机在大秦能先普遍开来,将是数代百姓的福音——这都是七娘你告诉我的话,你对此是深信不疑。坦白说,我不大理解,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信了你。”

    她将书册推向杨七娘,缓缓道,“我等世家倾轧,孰胜孰负各看本事,其实没有对错可言。要为了这样争权夺利之事,让你用你的人情去求你表哥,你不愿意,那是人各有志,我觉得也无可厚非。不过,一门富贵这价钱买不动你,却买得动我,今日我便同你再做一盘交易,为了你的理想,你的大道,你便听我安排,求得封子绣同意稍加配合,未知七娘你意下如何?”

    杨七娘一扬眉,即使是满面白蜡,亦不能掩盖她的锋芒,她竟是分毫不让,“我又何须答应?蒸汽机和纺织机一旦改进推广,能给你带来多少利益?焦妹妹你是忘了,我要改进这东西,为的不是我自家——”

    她的话忽然断在了口边,一双眼直盯着蕙娘的双手,满面关切慌乱,那暴起的气势,顿时又萎靡了下来。

    蕙娘这才放下了作势欲撕的双手,微笑着道,“七姐,你不为钱,难道我为?我为了钱,头前也不会帮你了。你别忘了,你的理想,只是你的理想,我是不能理解的!”

    言下之意,亦是昭然若揭:杨七娘如不妥协,这本书上记载的蒸汽机也好、纺织机也罢,都将再不会有问世的一天了。她焦清蕙又不缺钱,完全可以和杨七娘置这份气。

    当然,这本书来自新大陆,杨七娘也能派人到新大陆去慢慢查访偷师,但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事,以两国关系来看,也不大有机会能办的成。话说到这里,整件事已经浓缩为一个选择:她杨棋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来牺牲自己的底线吗?

    好像怎么选都有道理,又怎么选都没道理。连杨七娘一时都被难住,她双眸紧闭,罕见地露出犹豫难决之色,好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可怜你……”

    这话却只是喃喃低语,连蕙娘都只是堪堪听了清楚,下一刻,杨七娘的双眼又睁了开来,她甚至还微微一笑,才自然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急切,我不让步,似乎很不近人情。”

    一边说,一边已将那一册书,握到了自己手里,话里竟已没有一丝火气。

    屋内气氛,顿时一松,孙侯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肩线都松弛了下来。桂含沁忽地起身嚷道,“唐突唐突,刚才水喝多了,我先告个方便。”

    这么插科打诨了一句,气氛便更松弛了,孙侯也笑道,“忙活一天,真有些饿了,屋内也没丫头,杨氏你受累,给我泡盏炒米吧。”

    许凤佳起身带孙夫人去寻热茶,两人言笑晏晏,刚才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仿佛只是幻影而已,孙侯也伸了个懒腰,起身踱到墙边去看书架。杨七娘却没有动,她伏在灯下认真地翻阅着书册,显然是在验货,蕙娘也就不便走开,她多少有几分不舍地望了书脊几眼:送了她的,随她怎么处置,焦勋应该都不会多说什么。但在她而言,若非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把这本书就这样交易出去。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眼神,杨七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才又埋头到书册之间,过了一会,她问,“这书,你本来带在身边,是想派什么用场的?”

    如说蕙娘已经预见到她会固执到这个地步,那倒是高看她了,不过是有备无患,预先留个后手而已。蕙娘如实道,“我本待想送你先看看,抄一份去再还给我的。”

    杨七娘没有抬头,所以蕙娘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仿佛是笑了一下,蕙娘道,“怎么,你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你,”杨七娘说,“你本来也就是这么大方的人。”

    她终于抬起头来,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撑着下巴斜睨着蕙娘,像是在研究着她——这姿势,倒是露出了一点俏皮,“只是你越厉害、越优秀,我就越同情你而已。”

    蕙娘微微皱起眉,却并不回话,杨七娘看在眼里,倒是笑了。“你以为我是在说气话么?我并没生你的气,你说得对,生存结束,生活开始,可生活中,也从来都不缺少困难和遗憾。我所追求的目标那样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终究少不得是要将原则一次又一次地出卖,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令它每一次,都能卖个极好的价钱罢了。至于是怎么卖的,又何须太计较?你为的,也不是你的一己私欲。”

    蕙娘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心平气和,甚至还在尽力向自己解释,“至于同情,却不是看你可怜,只是……”

    杨七娘语塞了半晌,却似乎依旧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无奈地浅浅一笑,“只是觉得孤单而已,像你我这样的人,虽然可能不会缺少同伴,但却永远都找不到朋友。”

    她站起身来,又将书册推向蕙娘,嫣然道,“推广研发这两样机器,绝非小七一人之力所能办到,少夫人大可先把书收着,日后抄录出副本,再给我送上一份。”

    这么说,是许了蕙娘依旧使用书中知识,也是信任她不会刻意隐瞒书中的信息。以蕙娘方才所为来讲,杨七娘的态度,不可谓是不宽大亲切了,说一声以德报怨,也不算过分。

    但蕙娘从她盈盈眉眼之中,却再看不到从前几次见面时的笑意,她忽然意识到,从此后杨七娘可能会是她的同盟,她的战友,但她们之间却再不会存在温情,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

    然而这一切亦是无可奈何,蕙娘回思几次,终还是情不自禁地道,“你说得对,像你我这样的人,走了这一条路,终是不可能再有什么朋友。”

    这条路,是宗妇的路,是主母的路,家族为重,利益当先,靠得住的是血亲、是姻亲、是同党,是你倒霉以后,一定会跟着你一起倒霉的人,却不是和你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的朋友。

    对于主母来说,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是她的族人,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是她的亲人,能为她分担的,也是她的家人。她虽然没有朋友,但却还不至于孤独。

    思绪及此,蕙娘终于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想起了杨七娘的话,“生活中,从来都不缺少困难和遗憾。我所追求的目标那样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

    是啊,既然走了这条路,一路上,又怎会少了荆棘,少了牺牲?——

    今晚代更君出马。

    在庶女结束的时候,可能很多人都会以为小七就这样一路平稳地生活下去了,但其实生活中又哪里少得了种种烦恼。而身为现代女性,穿越回去以后如果就被困在四方天内相夫教子,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说得上是在生活?终究只是生存而已。

    小七倒是看得透,只要生活继续下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其实就只是泡沫而已。

210、作乐

    因许夫人的吉时稍迟了些,来伴宿的男女亲朋,到了后半夜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纷纷回了下处歇息,待到第二日天明时方才各自起身,又到灵前祭奠过了。前头鼓乐声响,孝子孝女俱都披挂起来,跟着灵柩开哭了,送灵的宾客们,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便跟着在后头一路送殡。

    蕙娘前半夜也还是到灵前露了一面,又再回去开会,这样大事,要商议之处很多,一行人到天色将曙时方才散去,没休息一会,又要起来理妆祭拜,行那烦琐的礼仪,上轿以后也不论颠簸,忙打了个小盹儿,才一睁眼,那边已到了寄灵之处。众人忙又都下轿再行了礼,许凤佳、杨七娘等人均在一边陪跪磕头,辛苦到了十分,杨七娘起身时竟打了个趔趄,亏得是身边人一把扶住,才没栽倒下去。

    余下的事便也不必多说了,客人送殡,主人家按例是要招待茶饭,并增些消除晦气的物事,这也是短期内平国公府最后一次热闹了,许夫人身为宗妇,地位崇高,如今府中众房都要为他守孝,除了平国公、太夫人过了三月重孝便能随意外出以外,余下诸人起码头一年内都不可同外人往来,这一年内,平国公府内也不能有任何宴乐之事。——这还是平国公夫人上头终究还有一个婆婆,不然,只怕会办得更严重。

    因许凤佳不日便要送灵南下,有些事还要他回来了才能着手去办,倒是众人齐聚虽难,但两两间终究还能找到见面机会商议细节,这些人都是经过风浪的人物,拟定了计划,便再不会犹豫反复,此时面上也只做了无事,蕙娘都未曾同孙夫人打招呼——她也没空搭理旁人了,就是送殡这一会,杨阁老太太又伤心起来,现在正哭个不住呢。一群人又要围着苦劝,杨七娘人太难受,回去躺倒了,也还要打发两个儿子出来,在杨阁老太太膝下嫩声劝解。

    诸勋戚十年内,看的还是这一代,十年后二十年后,看的就是下一代了。定国侯府的世子蕙娘是未曾见过,权仲白说起来,倒也十分夸赞,觉得他不比父母差多少。许家第三代长孙,如今已有十七岁了,也开始进军队做事,其为人如何蕙娘没有听说,她倒是知道这对双生子在权贵圈内引起了相当的注意,多少人的眼睛都看着呢,还没提亲事,一个年纪小,长期在外地,也不知究竟资质如何,还有一个,便是两兄弟一体双生,将来谁能袭爵可能还不好说。

    她几次过来都没撞见许家六房的小辈,今日见到,自然好奇地多看几眼——却也不禁是暗自点头,这两个孩子生得都好,一个活泛些,一个沉静些,但举动谈吐也都是安详得体,虽然才十岁出头,但已很会说话,偎在杨太太身边轻声细语的,没有多久,便令她的哭声弱了下来。

    只是才刚听说杨家密事,此时再一留心,便能很轻易地发现,杨七娘就没让自己所出的儿女露面,不说幼子,她女儿今年也有四五岁了,蕙娘几次过来,都没见过她在杨太太身边承欢……

    蕙娘自己没有女儿,权家别人也不适合同许家结亲,对这种事不过是白看看热闹而已,余下诸人却多有若有所思的,阜阳侯夫人自己也有孙儿孙女,便是盘算了一顿饭时辰,一边还同蕙娘道,“没想到昨儿人到得那样早,我到时一府里都是人,要寻你,你却不在。”

    又感慨道,“真说底蕴气魄,还得看红白喜事,往年阁老家办喜事,已经觉得热闹了。如今许家这一办,倒显得是广结善缘,要压过别人一头了。”

    这压的别人,自然说的就是牛家了。牛贵妃上位以来,牛家很是大办了几次宴席,但同许家比来,确实就显出了粗糙。蕙娘笑着又同阜阳侯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和她分了手,自己回家歇息去了。

    从别家送殡回来,自家还有许多忌讳,要拿艾叶烧了拍打头尾等等,一套礼行完了,天色已经将晚,蕙娘就算打熬的一副好筋骨,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依然不能不强为支持,她还要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想来,良国公和权世赟也该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猜得不错,如此大事,这两位长辈不能不勤加关注,蕙娘到时,良国公正带着云管事同太夫人谈着今年过小生日的事,见蕙娘来了,太夫人便令人退下,她自己进去打盹,把密室留给三人密议。

    现在很多时候,蕙娘回事时,太夫人和权夫人都不再旁听,起码在权家内部,她的地位是在渐渐上升。就连权世赟,对她的能力也有了信心,他此时倒并不多么焦急,待众人都坐定了,才目注良国公,良国公道,“看你神色,事儿是办成了?”

    “倒没想到,许家少夫人不情愿请封子绣配合。”蕙娘便简洁地将对话复述了一遍,“倒是费了一番唇舌,这才把她给说服了。余下自然是顺理成章,既然从前提起过忌讳,几家心里多少都有了腹案。我再一推波助澜,很快便有了一个成形的计划。”

    她略加犹豫,还是直言不讳,“但这种事我也不能完全做主,什么事都按我们预料的去做,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下来,最后广州一带的力量,可能会损伤得比较大。”

    权世赟顿时神色一动,“你仔细说说?”

    “若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一般人定能想到,在这些举动背后,是有一个组织的。”蕙娘便把自己当年的想法分析出来。“这三件事体现出了几点,第一,这组织往西北走私军火,第二,这组织有不利于皇上之意。当然这都有很多种解释,但要诱导皇上往牛家身上猜疑,那么很自然的想法,便是私兵了。”

    历来边境将领,都有豢养私兵的习惯,一般一两百人的私兵,朝廷也不会认真去计较。但若牛家持续制造军火,又阴谋毁灭朝廷对火器的研发进度,其用意那就十分可怕了。当然,这组织也有一两年没有活跃了,说来也是巧,就在太子去位以后,他们就再也没传出过动静……这支私兵本来是想做什么的,那还用说么?

    “至于那串石珠,皇上虽然猜出了它怕是有毒,但却并没有四处张扬。”蕙娘道,“这珠子如今正被太后收在手中,届时若能运用手段,让太后再赏赐给皇上,则皇上自己心里,恐怕就要起了猜疑。燕云卫这里再跟随细碎线索往深了追查的话,大事可成矣。”

    这都是众人已经商量过一遍的思路,同预想中只有细微出入,云管事和良国公虽然听得入神,但也并不吃惊,云管事还道,“这样也好,献珠的事,纯粹是被仲白给坏了。只可惜当时那边已经运作起来,传讯出去时,已经迟了一步,那珠子却不在我们手上了。既然能用这样的办法把这事给撇清了,倒是又少了我们一个隐忧。”

    蕙娘应了一声,“因此我们便商议出了一个适合的真相故事出来,一应痕迹,只按着这个故事布置去,留下的线索,最终也能敷衍出这样的一个真相来,至于燕云卫能查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们的能耐了。杨七娘去求封子绣,也不是让他别查,而是要让他仔细地查。”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桂含沁那小子,实在是太奸猾了,他道这一整件事要全安排在西北,恐怕皇上会借机发作桂家。因此作好作歹,非得要将那串石珠的来历,安排到两广南海一带去……他的意思,是令我们各家一道暗中出钱,明面上随意指使一人,在南边寻矿,寻到合适的矿产,便顺理成章地把线索安排进去,再诱牛家人入局。”

    这要求看来也很合理,毕竟如果要把牛家人往‘图谋不轨豢养私兵’的罪名里去套,那整件事的主舞台肯定就在西北,甚至是在牛德宝将军驻守的宣德,桂家怎么说脱不了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如果石矿还是在西北挖出来的,皇上愤怒不说,桂家的声望也必将遭到很严重的打击。桂含沁作此要求,似乎也很自然。

    但云管事和良国公的面色,均都因这话变了一变,云管事慎重道,“你看他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他毕竟是在广州也呆了几年,有一定的根基,把舞台安排到南边,很难说到底是什么用意。”蕙娘也回答得很谨慎,“此子心思太深沉了,初次见面,拿不准他的腔调。”

    “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没有?”良国公忽然道,“可有动疑?”

    “时间紧,人也多,倒没多说什么。”蕙娘说,“再说,男女大防,他现在也没什么借口过来接触我。要试探我,可能还得他太太出马,可他太太又不在京里。可能过几个月,他会来和我接触接触,试探试探我们家和鸾台会的关系。但起码现在,桂含沁应该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如今局势纷杂,除了权家以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事情的一面,而就是权家,有时候也不得不揣测别人的心思。神仙难救这贴毒药,本来就够骇人听闻的了,如今还有这种毒性可能更猛烈的原石出产,这种东西对鸾台会的意义有多重大,那是不必说的了,这原材料的产地,他们也是多次故布疑阵,一开始说在南洋,后来又说在西北,云管事上次谈起来这事说法还同现在不一样,闪烁其词到如此地步,可见有多看重……到了如今,随着桂含沁的这一番话,蕙娘心里才终于有底了:看来,原石矿应该是在两广一带不会有错了。说不定,还真很靠近南洋呢。

    “西北一带的石山并不多见,”她便整理情绪,徐徐地道,“好像也没听说过有萤石矿。而桂含沁的意思,是想寻一处萤石矿,做些痕迹再行炸毁,总之时机安排得巧妙一些便好……在西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两广那就不一样了,矿山很多,只探明了有矿产,浅浅开采后,因矿石本身品质不高,便废弃的矿山也不是没有,他说,可以采选一个本来开凿到了一半,后来被废弃,位置又偏远的山头,这样也方便我们从容布置——两广,毕竟是他同许凤佳的地盘。”

    她一边说,云管事的面色一边就跟着变,良国公亦是皱眉不语,蕙娘歉然道,“他言之成理,我又不知该不该反对,这件事当成——没有大事,太夫人想必不会轻易过来打扰。

    于是匆匆出了密室时,果然见太夫人神色惶然,竟带了些罕见的焦躁,见到良国公等人出来,便忙道。“这下可不好了——仲白他跑了!”

    细说原委时,却是权仲白到广州以后,反正不过也还做些和从前一样的事,并不提出海,只是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走,一是赏玩风景,一来也是四处义诊。众人渐渐也放松了警惕,因怕过分跟紧,二少爷心中不快,故意和他们作对,因此也不敢跟得太近。没想到权仲白居然乘其不备,私下混入了一艘海船,待得众人发觉时,已经是追之不及了。

    “是去英吉利的船!头一次开出去,连船老大在内,都没走过这条线!”太夫人急得声音都变了,“就是一切平安,谁知道他在英吉利会不会逗留着不肯回来了——他、他是要气死我——”

    蕙娘三人,亦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却是谁都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良国公眉头一皱,沉声道,“走,他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只要不死,两个儿子在这里,他终究还是得回来!”

    “再说,这条线也不是没有人走过,他们是跟着船队出去的,倒也不会无故就迷航了。”云管事可能对权仲白的脾气那是深有体会,他也很快就从惊讶中平复了过来,倒不若刚才一样动情绪。“他现在正是怒火激烈的时候,离开大秦一段日子,也好。真要顺利,一两年也就回来了,不至于误了大事,至于回不来……真回不来了,也只好有回不来的办法。”

    这还是在关心鸾台会的大计,太夫人看了看良国公,又看了看蕙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蕙娘身边,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仲白这性子,该怎么说呢!”

    蕙娘的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在长辈们多少含了一丝关怀的眼神中,她还是高高地把头给抬了起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尽力苦中作乐。”她道,“我看,我们应该尽速把这件事往上报,起码,要让皇上知道。”

    太夫人不禁又有些动容:权仲白只要还在大秦,他的地位就始终还对国公府有所帮助。这样的事,当然应该是把消息压得越死越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怎么还有主动去说,主动惹皇上不快的道理?

    可良国公和云管事却都是若有所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云管事眉宇间的阴霾,终于又消散了少许,他冲蕙娘露出了赞许的一笑,沉声道,“不错,年轻人的思绪就是敏捷……我看,婷娘的机缘,终于要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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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