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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重生手记全文阅读

作者:御井烹香     豪门重生手记txt下载     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成亲

    但凡成亲,越是富贵的人家,新娘子就几乎越悠闲。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妆、她的诰命在权家激起了怎样的波澜,她自己倒是安安闲闲的,除了一大早起来,家里人便不给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里,由一左一右两个大丫环精心服侍着。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给她上妆换衣,插戴上全套的头面。

    焦家人口,毕竟是少,这一次大办喜事,越发捉襟见肘。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忙前忙后,连前院的管家都动员起来招待人,老太爷自然不必说了。该说的话,他们也早都放在前几天说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边,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着就像个大号的针插子。”

    光是这顶凤冠,那就是宝庆银加工细作,用一年的时间给精心打造出来的头面。上头镶嵌的珍珠宝石金玉花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别说凤冠下头还有各式各样的挑心、分心、金簪、宝牌,蕙娘还没戴冠呢,已经觉得头颈沉重,对文娘这一嘲笑,竟真无言以对,只好迁怒于喜娘,“是要把我画成猴屁股才罢休吗?”

    虽说喜妆有一定规格,但用惯了香花,蕙娘哪里看得惯这两个喜娘的手艺。才一上妆,便又拭去了,由鸀松、孔雀等大丫头在一边打下手,香花亲自挑了西洋来的红香膏,在两颊先薄薄地敷了一层,越发显得蕙娘面色腻白,渀佛自内而外焕发光彩。连文娘都凑上来,用指甲挑了薄薄一点胭脂,给蕙娘在唇上轻轻印了樱桃大的两点红色,又笑道,“其实你唇这么小,还点这么薄的胭脂,倒没多大意思了,要依着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儿都涂红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连鸀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发得意非凡,她更热衷于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后的,就像是个小丫头一样,热心地为香花出着主意打着下手,两人用了小一个时辰,终于将蕙娘装扮出来了——不说艳冠群芳,少说是要比那两个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儿。文娘倒退了一步,背着手左右一看,这才满意地笑了,“掀盖头时候,不至于丢了我们焦家的脸面!”

    “我还没出门呢,你就老气横秋起来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见文娘洋洋得意、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忽然自心头涌起了万般柔情。

    自己对文娘,是有些过分严苛了,都说文娘性子倔,其实她也说不上大方,越是看不过眼,就越要使劲地踩她……倒把这孩子闹得更倔了些,自从去年七月以后,她就再没向自己问过婚事,也再没有提起过她对权仲白的仰慕了。就连现在,两姐妹旦夕间就要分离,从此人生路远,谁知道合适才能再见?可她就是绷得紧紧的,连一点不舍都不流露出来,反而故意装得满不在乎……

    “过来。”她便冲文娘张开双手,又警告道,“可别哭脏了我的妆粉……倒是衣服还没换呢,眼泪鼻涕,随你蹭吧。”

    “谁要哭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进自雨堂里,我巴不得你早点出门!”文娘气得又跺了跺脚,一边叨叨,一边缓步靠近蕙娘——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怀里,软着声音叫了一声,“姐……”

    一头叫,一头就禁不住轻轻地抽噎起来,像是一头奶猫正咪咪地叫。蕙娘抚着她的发辫,想到祖父说话,一时真是万般不舍——这个钢铁一样的女儿家,鼻间竟难得地有了一点酸意。

    “以后……”她清了清嗓子。“以后,你就是家里的大女儿了,什么事都更上点心,多看少说,凡事爀争闲气,一定听祖父的话,老人家不会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难得温存,文娘哭得越发厉害了,她轻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谁不怕呢,自己待嫁时,隐隐约约想必也是有几分惧怕的。怕那潜在的、无数的对焦家虎视眈眈的贪婪的口,怕天意难测、怕命运弄人,心中难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这样,眼前再花团锦簇,底子都是虚的。外人看得到热闹,看不到热闹底下的苦。吴兴嘉对她焦清蕙,想必从来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难免有三分羡慕,可她们又何尝不羡慕吴兴嘉?谁不想做个娇娇女,谁又是天生就的精钢筋骨?

    “怕有什么用。”蕙娘又端起了从前的架子,她哼了一声,“你不是一贯爱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们俩出嫁后的日子,谁过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难,也不会比姐姐更难,权家水深,这一点她还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给老太爷衣钵传人的妹妹来说,姐姐的路,是要更难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还带了泪意。“去你的,我这不是准赢么?这有什么好比的——才不要你让我!”

    “人都还没出门呢,”蕙娘扫了她一眼,她舀起手绢,一边数落妹妹,一边给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泪痕。“永远都这么轻敌。”

    文娘的眼泪又出来了,她一把攀紧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个孩子,“要不,你就别出门了,又说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门,呜呜,你言而无信……”

    末了,还是四姨娘过来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领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换衣——吉时将至,再不将礼服上身,要来不及了。

    淑人礼服有一定规制,又是宫中赏穿,玛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点以外,并未随意改制。蕙娘穿着,只觉得倒还不如家常便服——紧跟着,喜娘带了丫头,开始在她身上披披挂挂,戴霞帔、系坠子,腰上挂荷包,裙边悬禁步,这全打扮完了以后,蕙娘再掂了掂一会儿要抱着上轿的宝瓶,不禁叹道,“我现在就差前后两块明晃晃护心镜,便好上阵杀敌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这还算是有把子力气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儿,穿戴起了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们出力夹着,才不至于软在当地的。”

    一早起来,就生噎了两个鸡蛋,连水都不让多喝,闺女儿有力气才怪。——不过这也没有办法,任谁披挂了这一身,也没法随意如厕。蕙娘在镜前来回顾盼片刻,听得前头炮响,便知道权家已经过来接亲了:只可怜这拦门酒,还都是老太爷在京里的徒子徒孙们给摆的,背她上轿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过一会,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并文娘都进了自雨堂。众人眼睛都是红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两个大桃子。四太太哑着嗓子还没说话,只听外头一声通报,老太爷也进了里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儿却正儿八经、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阁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触,终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红了,竟要紧咬牙关,才能将那不合时宜的感触给憋回心底去。

    老太爷看着她的眼神,也一样复杂,他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话没说,便从喜娘手中托盘上取了凤冠,小心地为蕙娘戴到头上。四太太、三姨娘顿时又拥上前来,为她用金针别住,并再左右调整一番。蕙娘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只觉得眼前一红,一张精工细绣的喜帕被轻轻地盖了上来,生母同嫡母又转到了她身后去为她别喜帕……一屋子人然寂然无声,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浓重地抽噎着,四姨娘小声劝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门了,哪怕天天见面呢……现在可别哭了,哭得过分了,也败了姐姐的喜兴……”

    即使隔着喜帕,她也能感觉到老太爷的手搁到了她的肩膀上,这只手虽然经过了岁月,但也还是很有力量,它紧紧地捏着那厚实的锦缎礼服,几乎要将料子捏皱了。尽管该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了,但在这一握里,老太爷传递出的情绪,又似乎一点都不比千言万语更少。

    紧接着,便是喧天的鼓乐之声,当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时候,她周身已经换了一个天地。一群兴奋的面孔围在她身边,有男有女,有生脸、有熟脸,甚至还有孩童的稚嫩笑声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来,权家仅仅是一个新房,都显出了不同来。

    蕙娘宁静地扫了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们都站着,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于被审视的地位……为她的夫家亲戚,更重要的,也是为她的夫君。

    她并未仰起头来,依然在等,却迟迟等不到下一步动作,直到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二哥,得挑脸……”

    一片笑声中,才有一柄秤杆慢吞吞地伸了过来,将她的下巴轻轻地往上一挑。

    蕙娘顺势便抬起头来,她瞅着权仲白,在一片轻轻的抽气声中,弯起眼,笑了。

    这得是缺心眼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婚礼怎么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过一次婚礼的,这都能出纰漏。‘你的脑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着她的眼能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从权仲白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绪给读出了七七八八,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眼,就像是被风吹皱了的池水,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他垂下眼去,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众人一发都哄笑起来,有人嚷道,“二堂哥见了美人二嫂,竟呆了这许久,连话都说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因是闹洞房,众人都没上没下的,还是喜娘出来笑道,“该坐帐饮交杯酒了。”

    说着,便请权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帐来,一边在床边洒些吉祥果点,一边唱着吉祥词儿。蕙娘想低声刺权仲白几句,又强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众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权仲白顿时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们则配合喜娘,开始给蕙娘卸妆。其中权家姑奶奶——杨阁老家少奶奶还笑问蕙娘,“饿了没有?先同你说,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对杨少奶奶格外气,倒未必没有同今天打个伏笔的意思,毕竟如若乾坤难扭,在权家多一个略带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个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冲她一弯眸子,也很坦诚,“就噎了两个鸡蛋,真是饿得发慌。”

    “都是这么过来的!”正踮着脚尖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妇便笑道,“明儿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哟,真是沉!这凤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众人忙又啧啧称赞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么样子了!”

    “刚才那一抬头,连我都看呆了去……”

    从这少妇的打扮、口气来看,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调,一般并不出面应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见——虽然是长嫂,娘家也算显赫,但做派却如此亲切,直令人如沐春风,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却不多看,只含笑低下头去,露出了新妇该有的羞涩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们也都出了屋子各自应酬宾,留下丫头们给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妆、换了沉重的礼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权仲白倒是回来得很早,她才刚刚梳洗出来,都还没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稳地进了里屋——竟是眉目清明,一丝酒气都无。这对新郎官来说,倒不大寻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问,权仲白倒也还不是一点点眼色都不会看,他略作解释,“我平素从不饮酒,就有,也仅以一杯为限。这个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也无人逼我。”

    “噢。”蕙娘说,她问,“你要先洗还是先吃饭?虽不喝酒,也还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烟味……”

    但凡医生,没有不好洁的,权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恶神色,他不言不语,起身就进了净房,片刻后也换了一身青衣出来——倒是同蕙娘一样,不要人跟着服侍。

    在喜娘唱词中,两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礼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只有鸀松、石英两个大丫环满面红晕,勉强在内间门口支持:不言而喻,这往下的时间,便是留给新婚夫妇行周公之礼了……

    “都出去吧。”还没等权仲白开口呢,蕙娘便冲两个丫头摆了摆手,“要叫你们,自然会敲磬的。”

    两个小姑娘都巴不得这么一声,话还没落地呢,全跑得没影儿了。权仲白过去掩了内间的门,他站在门边,一时并不就动,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问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话音刚落,蕙娘紧跟着就叹了口气——她不吃惊,真的,她只是很无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她说。“要真这样,我也就不生您的气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没等权仲白答话,她又瞥了他一眼,虽未续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经昭然若揭:要是权仲白多少还是个男人,□还堪使用的话,那么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权家还是蠢,总之一句话,那就是蠢蠢蠢蠢蠢!

    权仲白就是泥人,也总有三分的土性子,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噎了半天,才又端出风度,同蕙娘解释。“你我虽然曾有数次谋面,但终究还很陌生。初次行房,女孩儿是最疼痛不过的了,由生人来做,感觉只会更差……”

    虽然还保持了那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做派,可说到末尾,他也不禁拉长了声音,流露出睥睨的神色来:分明是好心,却被蕙娘当作了驴肝肺……

    蕙娘拧了拧眉心,她往后一靠,手里把玩着两人喝交杯酒用的甜白瓷杯子,连正眼都懒得看权仲白了。

    “新婚不圆房,知道的人,说你权二公子体贴尔雅,不知道的,不是编排你,就是编排我。更会惹得长辈不必要的关心……你以为各屋里的老嬷嬷都是吃干饭的?要没一双利眼,她们怎么瞧得出来哪个不安份的丫头,已经被偷偷地收用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但那失望之情,却流露得丝丝分明……见权仲白站在门边不动了,蕙娘只好自己先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

    “还等什么呀。”她说,“你要是还行,那就过来——把衣服脱了。”

    权仲白犹犹豫豫地,究竟还是接近了床边……又花了好一会才坐□来,似乎还不死心,“你听我说——”

    蕙娘已经耐心尽失,她握住权仲白的肩头,只一扳,便将毫无防备的权神医扳了个倒仰,脚再一勾,一双傲人的长腿也被她勾上床来,她乘势就骑在新婚夫君腰际,慢条斯理地去解他的衣纽。“算了,你不来,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就一更!

    我好放松哦噢噢噢噢,转圈圈!

    大家enjoy猜猜看洞房会发生什么事哈哈哈哈。

32大战

    权仲白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年来,他走遍大江南北,虽未身陷声色,但怎么也见识过诸多旖旎场面,可似蕙娘这样做派的大家小姐,那还真是头一次得见。怕就是女山贼也不过如此了,这么大剌剌地跨在自己腰上,简直像是把他当了一匹马在骑。全无一般姑娘在洞房之夜,自然而然便会流露出的羞涩态度:肌肤之亲、裸裎相对,就是最没有教养的乡间女儿,都肯定有几分不自在,哪和她焦清蕙似的,活像是多年的花街老手……不,说得更准确一点,活像是个急色的登徒子,他这个新郎官,反而反过来成了扭扭捏捏的女儿家。

    “你怎么从来都不让人把话给说完。”他有几分恼火地去握蕙娘的手,却为蕙娘一把拍开,这个容色上佳气质端凝的‘一等富贵女公子’高高在上地坐在他腰腹处,尽管还隔着重重衣料,可属于她那几乎有几分灼人的温度,却不可避免地伴着重量传到了权仲白腰间。他不舒服地扭动起来,不愿失了风度仪态——即使他也未必有多喜欢焦清蕙,可为人轻鄙,毕竟滋味也不大好。一点最后的架子要都端不住,谁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我同你说!你从早上到现在,几乎粒米未进……”

    权仲白不大喜欢她,这从他的反应里就能清楚地体现出来,有人投怀送抱,还是她这样的礀色,一般男人,就是口中说着不要,只怕胯.下那二两肉也早就不答应了。可他呢?扭股糖一样给清蕙解衣创造困难不说,连口气都还是那样平稳,多少不悦,依然被带了魏晋色彩的从容风度给密实遮掩……别说色迷心窍,权二公子看来连情动都还早得很呢。

    蕙娘这一辈子,对着谁都是从容淡然,在她的天地里,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逃脱了她的算计、她的掌控去。唯独眼前良人,自打说亲起,她纵有千般本事,也毫无用武之地……即使知道这也不算全是权仲白的错,可她毕竟还有血性,要不迁怒,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既然迁怒,态度自然而然,也就浮躁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她禁不住冲口而出,“我都——哎呀!”

    眼看权仲白的手又要来握她的手腕,她烦躁起来,索性将其一双手握了起来,拍到了床头,“不——许——动!”

    她用了三分力,虽一手钳制两手,很是使不上力,可料权仲白也不会同她比试力气,不然,他还能给她制造更多的阻碍。蕙娘见他俊容涌起一阵潮红,神色又添了几分恼火,薄唇一开又要说话,不禁头大如斗,好在衣纽也都开了,她便忙不迭直起腰来,往后稍退了退让出了一点空间,便从衣襟里伸进手去,一边埋怨,“也就是你,睡袍还穿连杀缀……”

    说着,就把权仲白□穿着的绸裤连同亵裤一道,一把往下扯开,将个魏晋风流佳公子剥得狼狈不堪、衣衫凌乱,打从胸前一路露白,露到了那不该露的地方……

    事已至此,要再扯什么‘先行休息’,已经完全失去意义。蕙娘手上力道放松了,见权仲白也不曾挣扎,她稍微满意了一点儿,放开他之前,还警告了一句,“不许说话!”

    虽说只见了两次面,但从权仲白的做派来看,他是惯了彬彬有礼、你揖我让的来往应对的。同他讲道理,他能讲出几千字来绕晕你,可被这当头一喝,他总是有些不知所措:听吧,似乎自己尊严扫地,可要不听甚至对着干呢,倒显得他又有几分幼稚了……只要自己能占着理,他虽然十分愤怒委屈,但始终也还是会听从这命令……修养太好,有时候也是麻烦。

    蕙娘发觉此点,不禁小小愉悦,她唇边含上了笑,态度也没那么急躁了。伸手去握那金贵又脆弱的三寸之物时,甚至还记得要放轻些力道……

    五指一触那物,两人都同时绷紧了身子,权仲白反应似乎比她更大,他弓起身来,虽及时咬住唇,可仍有一声低吟没有咬住,从现在已经格外水润红艳的唇瓣中逃了出来。

    他平时说话声线清亮,此时这一声却很低沉,好似宫弦一抹,低沉醇厚,直直就送入蕙娘心底。同那丝绒一样柔和光润的触感一样,都令她又惊奇,又有些说不出的挑动。她本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可却又忍不住问,“怎么……怎么和说得不一样啊。大了这么多……”

    一般男子那物,总有一层松皮包裹,据说绵软时还要将那层皮略微一推,才能触及柄部,可蕙娘上下摸索了一番,也没找着那所谓的薄皮究竟在哪,如非那处已经略略充盈,她几乎疑心自己是摸错了地儿……

    小姑娘有点不开心了,她咬着下唇在心底埋怨了一声,“庸师误人!”一边还不死心,伸手在顶端绕了一圈,甚至在伞处下缘还探了一根指头去寻那应当就在左近的皮肤……虽仍一无所获,但却也成功地自权仲白口中逼出了两声低沉醇厚的抗议。

    “这才哪儿同哪儿呀,大惊小怪的,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蕙娘又有些不高兴了,她抬起头白了新郎官一眼,见权仲白神色微妙,胸口起伏剧烈,忽然灵机一动——“呀……你,你……”

    一般的大户人家子弟,就算家教严格,成亲前没有通房,可在成婚之后,家里肯定也会给安排几个貌美如花、老实温顺的大丫头在身边服侍,也是免得他受了外头的引诱,出去胡搞瞎搞的意思。像权仲白这样,元配去世之后多年没有续弦的,家里有几个通房,简直再正常不过,就没有,都三十岁的人了,思来想去,怎么也不可能是‘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的身份了。可被自己这么稍微一撩,他就这么激动,再回思刚才种种动作,他的生涩和不自在,未必会比她少,倒多半是要比她多的……

    她虽说不下去,可意思倒也表达得挺明白的,手下动作也没停……洞房花烛、软玉温香,焦清蕙又是个如此出众的美人,这一番缠斗,搅得她自己也是双颊微红气喘吁吁,额际微微带了汗,眼神亮得就像着了火……权二少就是再清心寡欲神仙中人,他到底也只是个男人。

    “这又有——”权仲白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声音粗嘎,他忙咽得一咽,才续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就是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你倒是好意思说出口呀。”蕙娘噗嗤一声,笑得几乎要滑到床下去,见权仲白大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又转回来安慰他,“嗳,现在知道了也一样,我明白、我明白——”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里衣,将那修长而洁白的脖颈一点点地‘解’了出来,红烛光正正地洒在她颈间胸前,蕙娘一偏头,双手背到耳后去解亵衣,带出一阵光影颤动……权仲白是想要移开眼去,可他也不是圣人,多年来清心寡欲,一朝遇此美色,本来已经够撩拨的了。蕙娘那轻慢态度,又激起他的怒火,打碎了他的超然。自从初遇开始,他心底便念念不忘,很想狠狠回击这个傲慢自大、睥睨冷傲的大小姐一招,可那毕竟过分幼稚小气——

    “你又打断我的话!”他到底还是有了几分愤然,才脱口埋怨,便又自觉失态,只得用力将心神凝聚在脐上三寸之处,心中默念口诀:出气一口,气至涌泉……默然片刻后,才道。“我认真同你说——”

    焦清蕙又在他身上笑起来,她再度恶意地打断了权二少的解释,“放心吧,我晓得,我会很小心——”

    她已把上身衣裳褪得尽了,□裙裳半解,亵裤被推到一边,那处最私密的地方,隐约擦过了权仲白腿根。小姑娘轻轻颤抖了一下,她一边探身去拉床头小柜,一边一手又探下去,恶劣十足,轻轻地挤了挤已是一片湿滑的掌握,手指擦过侧面,又换来权仲白本能的颤动。蕙娘的声音里,也就带上了格外纡尊降贵的笑意。“很小心很小心,不会弄疼你的……真是的,怎么比娘们还娘们!”

    铮地一声,就像是有什么断了线,抽得权仲白脑中一片凌乱狼藉,他虽是性情中人,但这辈子对外人却还从未动过火气,越是不喜欢、瞧不上的,他对其也就越气、越疏远……焦清蕙能以她如此霸道专断的做派将他逼到这一步,也很可以自傲了。

    他把住蕙娘腰肢,挺身一个用力,在她轻呼声中,已仗着自己颀长的身段,将她压到了身下,咬牙切齿地道。“上嘴唇挨天、下嘴唇贴地……焦清蕙,你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焦清蕙显然几乎从未处于劣势,权仲白疑心她是否一辈子都是如此高高在上,渀佛连看俗人一眼,都将污了她那高贵的做派。更不要说被人压在身下了……虽然是洞房花烛,但这位处处奇峰突出做派强势的大小姐,只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就着刚才那礀势,把自己给办了……眼下,她究竟是有些惊慌的,可更多的却还是浓厚的不服气。唉,她有多看不起自己,权仲白难道瞧不出来吗?

    忽然间,他在被严重撩起的怒火、欲.火之外,又兴起了那极为突兀的不适感:缠绵、共赴巫山,本应是情到意到、自然而然。可现在,他没有情意,只想敬而远之,她呢?恐怕就更不甘心了……这样子,真是没有意思。

    可动作稍停,表情还没变呢,焦清蕙似乎就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想要重又翻身将他压倒。权仲白大急之下,只得将她狠狠钉住,手摁着手,头顶着头……

    嗯,胯间嘛,就只有用腰杆来压着了。

    “啊……”

    终于,在权二少被非礼了大半日之后,他终于成功地借由这一钉,自新婚娇妻口中逼出了一声婉转哀怨、?锵曼妙,琵琶般的一声响动……她姣好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极浓重的红晕,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上下扑闪,似开又还要闭:究竟还是个姑娘家,笑话他生涩,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生涩?只是这么一顶……

    权仲白咬着牙缓缓后撤,可他才一动,腰就被焦清蕙的长腿给锁住了,这个又娇贵、又美貌、又傲慢又刻薄的,叫人处处难以忍受的姑娘家责难地睁开眼,她润了润唇,声音也有点发哑,“傻子,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你怎么能——”他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用在焦清蕙身上,权仲白又吐了一口气,在心底提醒自己:善不怨人、贤不生气,自己三十岁的人了,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过分计较。“你根本就不懂!光顾着捏我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没湿透呢!”

    这话出口,他先尴尬地红了脸:全赖焦清蕙,否则如此下流猥琐的词句,怎会出自他权仲白之口?这哪里是相府千金,简直是、简直是……

    “那你就快些呀。”还没想好形容,焦清蕙已经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扭了扭腰肢,“要不会,你就放开我让我上去,我来——”

    罢,管不得这许多了!

    权仲白牙关一咬,将种种纷乱思绪全都摒到一边,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可别怪我没提!”

    当惯大夫的人,哪个没有十八般手段?尤其权仲白最善针灸,对人身穴位的理解,几乎远超同侪。角孙、中府、乳中、大巨、承扶、三阴交,一路揉捏点按,什么不该碰的地方都还没碰呢,焦清蕙已经渐渐被他按得软了,她很不服气——权仲白能看出来,对自己忽然落入弱势无法翻身,她极不服气——可他能和她一样恶劣,焦清蕙才要动,他手劲往往便大一分,两个人倒闹得同打仗一般,到末了她只能在他身下扭转腾挪,一个劲儿地磨着他不争气的玩意儿,分他的心……

    权仲白忽然又有点得意:焦清蕙越不情愿,他就越赢得爽快。似乎从头一次见面起,她给他制造出来的这许多烦恼,也随着她自己苦闷的表情渐渐消融了一些。

    哪管他自己也渐渐越发无法忍耐,可神医就是神医,在终于剑及履及时,蕙娘已经身子发麻,少说也交待了有两次了……

    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女儿家才不至于过分疼痛,纵心中有千般不甘,可毕竟她年纪还少,又不同于权仲白自然有身份上的优势,她自个还是能调适得过来的,虽说这疼痛混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可、但……一旦掌握了要领,习惯了这几乎亲密无间的亲近,自然而然,也就有快美跟着来了。

    她双眼半开半合,有几分眩晕地打量了权仲白一眼,见他俊颜潮红,双眉紧皱,那股水淋淋的□气息俨然扑面而来,搅得她丹田绷紧、呼吸又更不禁急促了几分……忽然间,她理解了世人对美色的追逐,唉,算啦,纵有千般不好,在这等时刻,至少他还是挺好看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权仲白瞅了她一眼,眉头拧得更紧,他潮湿而灼热的手指熟稔地找到了蕙娘胸前最敏感的地方,一面动作,一面时重时轻,将蕙娘要出口的玩笑又给捻得散了。

    “睚、睚眦必报!”她不禁气促着抱怨,“嗯……我……我……”

    渀佛是一道琴曲奏到了最激烈的地方,又像是一条奔涌的酒泉,带着熏人的醉意拍打着她的堤岸,这令人迷醉的感觉又上了一层,蕙娘再顾不得和权仲白斗气,她呜咽起来,缠着他的腰,又交待了一次……

    可权仲白呢?他却俨然只是慢了些速度,一点恢复的时间都不给她,好像连丝毫疲倦都不曾有,她被冲散了的神智还没聚拢呢,眼看就又要随着他的动作,被顶得散了。

    “你……你……”就算蕙娘底子好,眼下也真是要被折腾得散架了,她一天都没进食,此时连番折腾,竟真有眼前发黑浑身酸痛之感,这床笫间的战斗,她是输了个彻彻底底——可就算是这种事,焦清蕙也不喜欢输。她格外带了气急败坏,“你怎么还没——和她们说得不一样啊!我这都四、四、四……嗯……四次了——”

    “我一直就要告诉你……你又不让我说。”权仲白的气息也有几分紊乱,他微带酒气的呼吸吹拂在蕙娘耳畔,吹得她更燥热了几分,只能皱着眉尽量别过头去,远离这难耐的感觉。“我从小修行童子功,练精……还气,三十年来,一点、一点元阳未泄。本来就忙了一天了,要不休息一夜,你如何能吃得消……”

    多少年来,蕙娘第二次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瞪着权仲白——又哪里看不出此人心中的得意?这一次,是她自己过分急躁了。人家是仁至义尽,没什么地方可以挑剔……

    “你、你、你无赖!”她昏头昏脑,再不记得端那高临下的架子了,几乎恨不得一口就咬上权仲白的咽喉,“我不让你说,你不会抢着说啊!我……啊……我……你别……”

    到底还留有三分清明,见权仲白叹了口气意欲后撤,她又忙锁住了他的腰,蛮横地道,“不许出去!”

    “再下去,你真要受不住啦。”他还扮着仁义呢。蕙娘都有点想哭了——她会不知道吗?可折腾了一晚上,为的不就是留种?这时候他退出去,自己还真是白忙活了……

    忽然间,她有点明白文娘的心情了:虽然这事也不能算他权仲白的错,可她照旧是气得七窍生烟,毕竟,不赖他,她又能赖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我不会写肉的

    我会写,但是l这边写起来太不方便了,要时刻担心被和谐,所以虽然各路大神都很喜欢炖肉,可我怕麻烦……

    不过,这种事,该详的不能省,对吧,

    吃得满足吗!嘻嘻嘻

    顺便,光棍节快乐!今天双11都买啥了没有,我买了珊瑚绒睡衣

    ps谢谢水玲韵和vt的长评,牧意、半劫小仙、3418587的地雷和洒洒的手榴弹

    今晚八点半有加更,长评满15的,明天还有收藏满5000的。

    大家,不要为了看加更特意写长评啊!!!!让我歇歇55555,累得头晕脑胀……

33姐妹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烛台上红泪堆叠,犹有一丝残火未熄,天色虽已放亮,可鸀松烧红着脸,轻轻推门而入时,帐内却还全没一点动静。只隐约能见床边横出了半截玉臂,踏脚上搭了雪白的中衣。室内似有一股难言的味道,要闻又闻不真——她也不敢深想,只细声道,“少夫人、少爷,该起身梳洗,往前院问安了。”

    蕙娘从前黎明即起,这习惯多年间从未改变,她也从来都不赖床的,可今日鸀松唤了一次,床上还无人应答,眼看时辰是再拖不得了,她只好拎起金锤,在银磬上轻轻一敲,这一敲,总算是敲出了动静,伸出帐子的那只手动了,帐内也传来了少夫人极轻的低吟,被浪再起,帐内少爷似乎坐了起来,却又被少夫人抱着腰给再摁了回去。

    “再睡一会……”她从来也未曾听过少夫人这样的音色,同从前相比,这琴弦一动带出的雅正似乎并未变化,可却陡然低了几个调子,袅袅余韵,像是能钻进人心底去。就是少爷都像是听得呆了,过了一会,才从帐内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穿了衣服,你们再进来。”

    鸀松登时恭谨地退出了屋子,待得再听到磬声后,她这才带着一群丫鬟鱼贯而入——少爷和少夫人都自己穿好了衣服,只是少夫人似乎仍觉困倦,她连连揉着眼睛,眼下两弯黑影又浓又重……鸀松跟了蕙娘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没有精神。

    再一看少爷,几个丫鬟脸都红了。二少爷风度怡然,京城众人素来传诵不休,她们也都是听说过的,昨日只惊鸿一瞥,已觉得的确剑眉星目、朗然照人,可今日睡眼乜斜、发丝凌乱,不知如何,反而更令人无法逼视……

    眼下到了新房,很多规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权家没有上下水道,净房也要窄小一些,二少爷先进了净房,石英便亲自跪下来举着脸盆,鸀松拧了手巾把儿给蕙娘洗脸漱口,等两人先后从净房出来,几个大丫环又一拥而上,要服侍二少爷洗漱。却为二少爷摆手回绝,“给我一盆热水,一把手巾就得了,我自己一个人惯了,不用人服侍。”

    鸀松未敢就退下去,她舀眼去看蕙娘,见蕙娘轻轻点头,这才亲自为二少爷斟了热水。于是一行人又忙着支开屏风,玛瑙来服侍蕙娘穿了正红罗衣,梳了新婚妇人惯梳的髻子,紧跟着便同往常一样,孔雀捧首饰,香花端了梳头包袱过来,鸀松石英一左一右,一个捧了西洋花露水儿,一个端着各色名贵妆物,象牙管里填的口脂、和田玉盒里盛的胭脂、天青石笔里镶嵌的海外螺黛……五六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权仲白梳洗完了,往西洋落地大镜前一站,自己把头结成髻上了玉冠,回身望见梳妆台前这一群花花鸀鸀忙忙碌碌的妙龄少女,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因他在这院子里住了有十多年,已经住得惯了,此番新婚,也未换更大住处,只是修缮装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药圃里,多少也有点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觉得这屋子根本就已经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经素白的墙面被安了多宝格,里头供着楚窑黑瓷。本来空荡荡一张炕一张床,再一个八仙桌,也就是这屋里全部家当了。可如今,梳妆台、月桌、西洋落地镜、楠木大柜,炕上一对炕桌,床前黑檀屏风——就连这床都被换作了广式螺钿拔步床,一扫从前那张苏式床的简洁,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富贵得伤人眼……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屋子了,他这么一想,又有些烦躁起来,对蕙娘话就多了一句,“你倒是比公主都贵重,不过梳妆打扮,也要七八个人围着你打转。”

    蕙娘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笑微微地道,“咦,姑爷倒是挺明白公主是怎么打扮的么。”

    权仲白总是很容易被她闹得特别烦躁,他也算是明白了:冲焦清蕙气,那是绝不行的,你气了,她就能顺着杆儿爬到你头上来。可要对她不气,他又实在做不出,毕竟多年来养就的风度在那里,有些话焦清蕙漫不经心就能说得出来,可在他权仲白这里,是要下了决心才能出口的。

    要这样轻易就为她改了作风么,他又觉得实在不太值当……权仲白也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声,以示:我不同你计较。

    他本待要踱开几步,甚至就到院子里去等她,可焦清蕙身边那掌事儿的大丫头瞟了他一眼,又垂头在主子耳边又轻又快地说了几句什么,焦清蕙唔了一声,又说,“姑爷,要不要试试我的玉簪粉?要不然,鹿角膏也还堪用,都是我们自己制的,比外头的要干净一些。”

    她语调里含了几分笑意,虽像是示好,可听着又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权仲白皱起眉头,一时也舀不准她究竟是要修好呢,还是又突发奇想来笑话她了,才刚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却见焦清蕙从镜子里笑着点了点自个儿的脖子,他回头一看镜子,这才发觉——虽然系了领扣,可到底还是有一小片红肿咬痕,歪歪斜斜就藏在领子边上,一动弹就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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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三十年练精还气,肾精是一定极为充足壮健的,可就连权仲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鏖战那许久都未疲惫,要不是焦清蕙又抓又挠,又扭又吸,到末了干脆一口咬在他咽喉上,把他吓了一跳……只怕折腾到四更都未必能消停。他抚着脖子,不免有几分羞赧:这种事,做男人的自然要体贴妻子,毕竟女儿家是吃亏的一边,虽说焦清蕙只是看着娇滴滴的,身上可结实得很,但破瓜之痛仍然难免……

    不过,也是她自己不听良言,非得这么折腾。权仲白又辣气壮起来,他问,“粉在哪里?我自己涂。”

    几个大丫头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服侍主子,是她们的本分,可这个主子连粉都要自己涂,这是姑娘在,又是头一天,还说的清楚。要不然,主子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蕙娘业已经梳妆完毕,她忍下一个呵欠,强撑着站起身来,亲自从香花手上舀过了玉簪粉,又在鸀松手里挖了一点鹿角膏,见权仲白已经解开领口,露出一点脖颈来,却仍有些戒备之色,她真恨不得把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头上去……她又不是《西游记》里的白骨精,难道还会吃了他不成?

    “你自个儿能抹得匀吗?”她扫了几个丫头一眼,“唉,算啦,我来帮你吧。”

    权仲白默不做声,蕙娘看得出来,他是强忍着不舒服呢……她更想把粉膏糊他一脸了,可当着下人的面,到底也只能做贤惠,慢条斯理地先将鹿角膏涂匀了,再敷一层玉簪粉。只是手指触到权仲白脖颈时,多少有几分不自在……她和权仲白似乎天生就犯相,指尖一触,就觉得有轻微电流吱吱作响,烫得她浑身不舒服……

    被这么敷上两层,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别说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两人已经装扮停当,也来不及吃早饭了,只各含了一片紫姜,便携手出门,去给一众长辈奉茶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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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仲白续弦这自然是大事,两夫妻今天一天事情不少,给活人奉茶之前,还要先给死人上香,因此两人才起得这格外地早。当然嗣后权家当然还要大宴宾,不过作为新妇,倒是无须出面招呼应酬,只要回去等待各路长辈前来探看勉励也就是了。权仲白要忙一点,因蕙娘被赏穿三品淑人礼服,按惯例,他是要入宫谢恩的。

    天色刚放亮不久,正是一般人起身用早饭的时候,权家小宗祠前已有几位老仆守候,一望即知,这都是在家中地位特殊,不能以寻常下人相待的多年老人。见到两人过来,便开了祠堂大门,又放响鞭炮等等,不多时,良国公并权夫人也进了院子——这是现任族长,开祠堂,他自然是要在一边的。

    蕙娘和权仲白便成了牵线木偶,先给族长行礼,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传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长辈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后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红,这才拜到了上一代权仲白生母,元配陈夫人——也就是义宁怡顺大长公主之女,她也是权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长辈。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国公承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纪来说,上头两个哥哥只有更大的,这些年来,家里总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却全没体现在宗祠里,在上头还有太夫人的时候,这种事可并不太常见。

    再往下还有一排,孤零零的也是一个牌位——这便是权仲白元配达氏了,因是平辈,他无须行跪拜礼,只是鞠躬上香,便自己退开。蕙娘取了香正要跪,已为身边老仆止住,“少夫人请行姐妹礼。”

    大秦疆域广袤,各地风俗繁杂,礼仪也往往有所不同。蕙娘并不大清楚外地人是怎么操办这个问题的。不过在京城,高门风尚看内宫,自从百年前孝安继皇后在元皇后灵前行妃礼后,一百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续弦在元配跟前,一般都行妾礼。

    当然,权仲白的情况和一般人还不大一样,虽然礼成,但他又没有圆房,新婚三天人就去了。再说,达家现在式微,和焦家根本没得比,但不管怎么说,礼数还是礼数……

    蕙娘还有些迟疑时,良国公咳嗽了一声,“此乃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焦氏不必多心。”

    他这个族长要抬出族规,蕙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她多少也有几分明白:一般新婚,那肯定是先拜长辈,再拜宗祠,起码宗房一家人要都在宗祠前候着,也是取个热闹。今日安排如此古怪,只怕就是为了这一句‘吾家规矩’,在从前,根本就不是规矩……

    人都死了,不要说跪下来磕个头,就是礼制要她在灵前打滚,蕙娘也根本都不会在意,同一个死人,她没什么好计较的。尤其权仲白惦念亡妻,多尊重些达氏,两个人起码不至于因此龃龉,这她也不是不明白……可公爹要抬举她,难道她还能驳长辈的回,给长辈没脸?她也不去看权仲白,自然而然,给达氏的牌位福身行礼,将香插上,便完了此礼。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地,又往权家内院过去,给太夫人等族内长辈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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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家虽然地位显赫,但行事素来低调,族中一般只有主母出面应酬,似太夫人、大少夫人这样人物,不要说清蕙,就是四太太都很少能够打上照面。平素家中宴,她们是专有一处小园子,里头亭台楼阁外加戏台子,一处都不少。自己人住的反而是另外一处地方,清蕙虽然以前也随着母亲在京中行走过一段时间,但也还是今日才得进权家真正内院。

    以她眼界,就是再巧夺天工、富贵荣华,也顶多能得‘不错’两字。尤其权家屋宇都有年头了,睡的是火炕不说,连地暖都没有,就因为天气和暖,昨晚在床上睡着,连火盆都没有,被子也轻薄,这让清蕙如何睡得安稳?不知不觉,竟滚到了权仲白怀里……蕙娘心里自然先就带了不快,一路浏览时,眼光就更挑剔了一点。只觉虽然也是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一派百年富贵气象,但仅这一眼看去,是赶不上焦家多了。

    真是暮春初夏时节,园内百花开放,也不知哪里栽了一两株桃花,惹得蕙娘连着打了两个小喷嚏,权夫人便笑道,“别是昨夜着凉了吧?我瞧你们两个看着都没什么精神。”

    权仲白和蕙娘心里都是有鬼的,听权夫人这么一说,都不禁大窘——权夫人冲蕙娘挤了挤眼,还要说话,良国公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便只笑着用手扇了扇脸颊,闹得蕙娘脸若红榴,恨不能冲到镜前,再给自己补一道粉。

    “娘。”权仲白虽也羞赧,但毕竟要比女儿家好些,他语气加重了一点,倒像是在告饶了。权夫人握着嘴巴笑,又让蕙娘走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臂,“饿了没有,今早也没吃饭?我本还以为你们昨夜要用点心呢,令我院子里小厨房别歇火,你们一旦要点心了,就立刻现做送来。没想到竟没要,她们倒白熬了一夜。”

    权仲白所住的立雪院,离权夫人自己住的歇芳院并不太远,权夫人特别留意这个,也是体贴新婚夫妇的意思。只是这话落在蕙娘耳朵里,就有些别的意思了:立雪院本来人口似乎很少,她今早是一个都没有看见。可连自己吃没吃早饭,她都了如指掌,可见长辈们在立雪院里也是安排了一二眼线的。从前在娘家的时候,祖父爱安排几个眼线,她都没有二话,但现在过来婆家,处处陌生,她就不大喜欢身边还有这么一个耳报神了。

    “起得晚了,就没来得及用。”她收摄了心神,恭敬又和顺地回答权夫人,那笑中的冷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盈盈的感激给代蘀了,“多谢您惦记着,要一会回去,早饭已撤了,少不得还要到您院子里要些点心来吃。”

    权夫人的笑意便加深了一点,眼看太夫人住的拥晴院近在眼前,她再拍了拍蕙娘的手,便将她的胳膊给放开了。

    #

    正因为良国公府素来低调,虽然和权夫人那是见过的不错,但今日满屋人,蕙娘竟也就只认识权夫人一个,太夫人乔氏、大少夫人林氏都算是初次会面,此外还有两对男女,坐的还是位,以形容穿着来看,应该是良国公的兄弟辈。再有也就是良国公并权家兄弟几人,还有济济一堂的小辈们了。蕙娘只隐约知道里面应有权夫人的亲生女儿瑞雨,但在一眼间,着实难以分辨出究竟哪个是她。

    一整套行礼上茶的仪式四平八稳,无甚可说,太夫人神态威严,对她这个新妇都没有多余的笑脸,无非是勉励几句,只叮嘱权仲白,“给你娶了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以后就别老想着向外跑了,这几年,多在家里呆着。”

    她给蕙娘的见面礼,倒是的确十分名贵:一对和田玉镯子,不论是从成色还是雕工来看,也都算是宇内难得之物。权夫人的见面礼就要比太夫人减了一等,不过是一串坠了猫眼石的金项链,几乎有些不合她的身份,两位叔婶辈所赐,价值大致与她相当,蕙娘一一受了,又给大嫂行礼斟茶,大少夫人将她一把扶起来,笑盈盈地,“真是个美人儿——虽是妯娌,可年岁相差大,你就同我娘家侄女一般大小,我看了你呀,就想起她来。”

    说着,就取出一个小巧的西洋金镶五色宝石怀表来,“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娘家人给的,我已有了,就转送给你吧。”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着却还很年轻,富态的圆脸、精致秀气的轮廓,她有点像何莲娘,浑身透着的那是真和气,一望即知,是个又热情又细致的能干人,但心里却不至于缺了盘算……只是这句话到底是有点浅了。蕙娘浅浅一笑,接过怀表来,谢了大少夫人,她底下那些弟妹又过来给她行礼。

    相公岁数高点,也不是没有好处,权叔墨比蕙娘大了好几岁,权季青和她同岁呢,两人都要上前给蕙娘打鞠躬,还才是垂髫年纪的权幼金就更不必说了。搭上刚才受过她礼的权伯红,这兄弟五个长得都很相似,全是跟良国公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是气质却有极大不同。权伯红三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和妻子一样,根本就不显年纪,七情上面,对蕙娘的好奇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有种天真的善意。权仲白么,魏晋佳公子的气质也颇能骗骗不认识他的人,权叔墨就不一样了……他很有戎马世家的风范,这么喜庆的场合,也还是一脸严肃,一举一动间几乎有金铁摩擦之声,一张清秀的脸被晒做了麦色,看得出来,他是一条相当血勇的汉子。

    权季青呢,看着最冷,和长兄、次兄一样,他肤色白皙、面容秀逸,甚至还要比权仲白更英俊一些,只是气质略微青涩而已,只是权伯红热情、权仲白优雅,他却没有两位兄长周身都带着的一股热情,而是在彬彬有礼之中,附赠一段冰一样尖锐的沉静: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一举一动,却显得很沉着,很有谱儿。说起做派,和他姐姐,杨家四少奶奶权瑞云,倒有几分相似。蕙娘对他特别有印象——当时在新房里,也是他提着权仲白行礼。

    至于权幼金,年纪还小、稚气未脱,给嫂子行过礼,就奔到权夫人跟前要糖吃去了。蕙娘又见了权瑞雨同七八个堂弟、堂妹,这时鸀松也将一托盘见面礼呈上来,蕙娘亲自把自个儿的活计递给太夫人、夫人及弟妹等辈,就算是她的见面礼有了。

    这都是京城惯例,无非按部就班、虚应故事而已,蕙娘面上笑着吃茶,心底却很希望快点回去能用个早饭——她已经饿过劲了,昨晚又没睡好,现在竟有几分头晕目眩。不过,全家人得了她的礼物,怎么也都要笑着夸夸新妇的,权瑞雨就很热情,舀着她得的一个扇套翻来覆去地看着,又夸奖蕙娘,“二嫂手艺真好!这荷花怎么绣的,我就瞧不出来,这是用的什么针法呀?”

    这话一出,几个长辈都有些似笑非笑,蕙娘不动声色,心底却也叹了口气。

    没想到权家这个瑞雨,竟公然又是一个文娘。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大家enjoy

    不知道说啥好,超累,好疲倦啊!5555,求安慰。

34高手

    一般的名门世族,家族成员过百,那是随随便便的事。即使以每人送一套扇套、荷包、大小荷包凑足四喜,那也是相当庞大的工作量了。尤其蕙娘情况,众所周知,从出孝到过门,不过一年多一点儿,她又不以绣活出名,这若干套绣工精美龙纹风采的活计,有多少是亲自手制,多少是下人代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权雨娘这一问,问得是有点捉狭了。

    权夫人想到女儿曾不服气地说了一句,‘她是有多好,要这样费力巴哈地娶进门’,也有些无奈:这个鬼灵精,当时说那一句话,连自己都未曾留心,想不到一年多以后,她还心心念念,要试试新嫂子的底……

    蕙娘微微一笑,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正要说话,大少夫人已经把话口接过去了,她略带嗔怪地说了一声,“雨娘,你自己功课不好,也不多用心,反而还有理了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请教你嫂子的时候吗?”

    本来瑞雨身边那些堂少爷、堂姑娘们,已经有几分蠢蠢欲动,似乎大有接口打趣蕙娘的意思,被大少夫人这么一说,竟全都偃旗息鼓。瑞雨眼珠子一转,半是不服气,半是硬撑场子,“就是一句话嘛,大嫂尽欺负人……我眼界浅,看见了好就问一声呗。”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看她一眼,已道,“哪有你这么娇的,大嫂说你一句,你还故意装起委屈来。”

    祖母训话,一干人谁也不敢插嘴,瑞雨忙起身低头听训。“是,孙女儿知错了。”

    蕙娘这时,就是再说好话也都无用了,她索性不发一语——确实也是饿得有些晕眩了,权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儿祖母这里居然没有点心。”

    “一大清早的,谁吃这个。”太夫人对权仲白的态度显然要缓和多了,责怪里明白透了喜爱。“就数你事多。”

    说着,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奉上一盘子形形□各式点心。权仲白选了两样,又一指蕙娘,令丫头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选,他辣气壮,“昨儿折腾了一天,今早起得晚了,饭也来不及吃……”

    一屋子人都乐了,太夫人噗嗤一笑,情绪最外放。权夫人眉眼弯弯,打趣地用手点了点小夫妻,其余小辈,成了亲的捂着嘴偷笑,没成亲的红着脸暗笑,蕙娘几乎闭目呻吟出来:似权仲白这样,能如此不把场合放在眼里的人,在豪门世族里,着实也有几分少见了。

    这种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再说,以权仲白婚前如此反对续弦的态度来说,甚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一个不得丈夫欢心的女人,不论其出身如何,在深宅大院,都是很难立住脚跟的。蕙娘轻轻地拈起了一块糖糕,搭着茶吃了,只觉得茶汤入胃,仿佛一个熨斗,连心底都熨得微暖。权夫人才开口数落权仲白,“就晚一会也无妨,早饭还是要吃的——”

    良国公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也有点被逗乐了。同在祠堂里的冷淡威严相比,语气暖和了不少。“前些年你家室空虚,自己四处乱跑,天南海北,天下也没有多少你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成亲,是有小家的人了,就不能再同从前一样着三不着两的,还和个孩子似的!”

    他在这个家里,显然拥有无上威严,一旦开口,立刻全场肃静,连自己两个兄弟都挺直了腰杆。蕙娘用眼角余光去看权仲白——他倒是似乎还没觉出气氛的变化,依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周身一派慵懒,竟是连自己亲爹的面子都不给……

    “就好比去年。”良国公瞪了权仲白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他续道,“忽然就离京整整一年,你就是对得起家里人,难道对得起皇上?今番回京,两年内你别想再出去了,即使离京,也只能在去些脚程近的地方,一天之内,必须能赶得回来!”

    有个天子近人,固然是权家之幸。朝中几次风云变化,要不是权仲白的特殊身份,在蕙娘看来,权家有好几次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但当着一家人的面这样训话,背后的用意,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她就能咂摸出几重文章来。第一,良国公对这个儿子,约束力恐怕不是那样强。要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这样说他,多少也有点逼他认账的意思。第二么,只怕在权家这一代里,权仲白是自然而然,就占据了一个相当特殊的位置,在长辈跟前,他是很有特权的,就是良国公端出父亲身份来,都没法令他毕恭毕敬的话,只怕其余长辈,自然是只有顺着毛摸的道理了……

    这也给她提供了一个上好的机会,清蕙借着吃茶的机会,轻轻地往对面瞥了一眼——除去长子伯红、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权仲白上手,她不好探看之外,权叔墨、权季青正巧都在她对面落座。想要摸清这两位少爷对二哥真正的看法,此正其时也:这四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中,也就是权仲白受到的关心最多了……

    在所有人都注意长辈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把面上表情,约束得天衣无缝的。譬如权叔墨,双眼神光闪闪,虽然还不至于把不以为然放到面上,可从他眼角眉梢来看,明显是有些不服气,也有些羡慕的……倒是权季青,面色沉静逾恒,甚至还察觉到了她的眼神,蕙娘再次飞去一眼时,他对她微微一笑,态度友善中带了一丝狡黠的会意,就这一眼,蕙娘心底明白了:这个权季青,对花厅里的暗潮汹涌,心底恐怕是门儿清……

    她不再四处打量了,而是专心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初来乍到,在长辈跟前,还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良国公的训话也到了尾声,“这一阵,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带上你媳妇一块。从今以后,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为你操点心!”

    这末尾一句,终于是透出了一点沧桑:看来,良国公虽然看着严厉,但心底也并不是不疼儿子。

    权仲白看着显然有点不乐意,但他总算还知道不和父亲顶嘴,究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良国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点了点头,“就按您说的办。”

    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一眼,虽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可两个长辈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权夫人喜孜孜地打圆场,“好啦,这都闹腾了多久了,既然你们昨晚折腾得太晚,这会就快回去歇着吧。”

    她到底还是打趣了新人,权瑞雨噗嗤一声,闷笑得不可收拾。权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会中午下午亲戚们过来了,还有你们忙的呢。”

    于是众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进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责问绿松,“我那张椅子怎么没带来?”

    自雨堂的一张椅子,自然都是有来头的,不说用料名贵,就只说那弧形长搁脚,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过来,都喜欢在上头猫着,这会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记起了自己的爱椅。她也顾不得权仲白了,自己先瘫到炕上去,几个丫鬟顿时围过来了,又是换衣服,又是重匀脂粉,石英端了一个五彩小盖碗,“快先填填肚子。”

    蕙娘接过了,却不就吃,而是扫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过了早饭时分,原来那些东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厨房又只夫人那里有设,夫人在拥晴院,我们也不敢随意滋扰拥晴院里的姐妹们。这是奴婢自己炖的银耳,您先填一填,一会到了中饭时分再吃正餐,倒更妥当些。”

    听说是她自己炖的,蕙娘便下了调羹,绿松一边为她脱了绣鞋,轻轻地给她捏脚,一边细声道,“您的贵妃椅是陪来了,可这屋里地方小,还不知在哪收着呢。改日再慢慢地寻吧……”

    又见蕙娘腰肢僵硬,便说,“让萤石给您捏捏腰吧?”

    萤石在自雨堂里,就专管着陪蕙娘练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错劲儿,伤了筋骨,她是特地学过一手好松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着眼,意态慵懒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没听见绿松的说话,过了一会,才轻轻地点了点头,绿松便冲石英一点头,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这才一边给蕙娘捏脚,一边又用眼神令人给她盖了一层薄薄的漳绒毯子……

    这么一番举动,倒把权仲白比成了个外人,因为他对丫头们近身显然很有排斥,这群人精自也不会自讨没趣,除了石墨也递给他一钟银耳之外,一屋子人忙进忙出,竟没有谁搭理他的。权神医在自己屋里,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往桌边一坐,想要说话呢,绿松已经瞥来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经迷糊过去的蕙娘。

    虽说看不惯蕙娘的娇贵做派,可人家会这么累,也是因为他折腾得不是?他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会,便起身道,“我去南边炕上歇一会。”

    一边说,一边信步出门,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儿的‘南边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睁开眼,她似笑非笑,“今儿个,你都见着了吧?”

    因要送活计,绿松也去了拥晴院,到得可能还比他们夫妻更早。虽然未能在蕙娘身边服侍,但人在厅内,该看到的热闹,只怕没有少看。

    “见着了。”绿松拿起碗来,徐徐地给蕙娘调银耳羮。“都不简单那。”

    “大家大族,都是这样。还以为都是我们家,人口简单,就一个五姨娘,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蕙娘到底有几分疲倦,她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问。“你怎么看?”

    “大少夫人看不惯您,也实属常事。”绿松见几个大丫环都露出聆听神色,便冲刚进门的萤石和石英一点头,石英微微颔首,回身就掩上了门——不论几个大丫头平时怎么勾心斗角,现在既然陪嫁到了权家,主子的体面,就是立雪院的体面。陪嫁的小姐妹们,一定是齐心协力,要帮着主子尽快在府里打开局面的。“也算是有几分火候,那句话说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又细声向几个小姐妹解释:“在拥晴院里,二姑娘问少夫人,送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么针法绣的。”

    玛瑙本来还在屋角,给蕙娘理着午宴要换的一身衣服,听绿松这么一说,她忍不住插了一嘴巴,“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错金法嘛。就是现做一朵,姑娘难道还不会做了?”

    自己送了一堆活计,用的全是没有学过的针法……就不是权瑞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脸面,日后妯娌姐妹来往,随口一句话,露怯也是转眼间的事。以蕙娘为人,哪会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连一句回话都不让蕙娘开口,直接训斥权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来,以她娇骄性子,再为太夫人训了一句,要说原本只是摆弄机灵,只怕此后对蕙娘,心里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给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实了她弄虚作假,令人代做礼物的名声……只一句话,就要比五姨娘连番出招,精致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开了个头。”蕙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太夫人那句话,说得就更有讲究了,堵着我的话口呢。”

    “这也是的。”绿松轻声说。“看来,两重婆婆,更喜欢您些的,还是夫人。”

    权夫人对她,是没得说了。几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场面圆了过来,在进拥晴院之前,还更那样亲密示好,又不把亲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细密、处处考虑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无塞来的一双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咛身边几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点,初来乍到,不要贸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动。”

    众人莺声燕语,都应了是,蕙娘一边用点心,一边又让绿松,“把权仲白的说话告诉给她们听听,也让她们乐乐。”

    对这个姑爷,几个大丫环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们最懂得听人口气,蕙娘语气里的厌烦无奈,谁听不出来?连玛瑙都撂下手中活计,好奇地看向绿松。绿松才要开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弯了腰。她还是为权仲白说话的,“少爷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晕……再说,他那一说,不也就没人惦记着扇套的话口了。”

    蕙娘没好气,“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来,我当着你们的面问他,‘大嫂今天对我好不好’,他恐怕连我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要反问我,‘就那么几句话,她就是要对你好,又有什么卖好的地方?’”

    几个丫头听见绿松转述,都笑弯了腰,绿松也不禁莞尔,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个枕头,“少爷性子,是粗疏了点……那您就多劝着他些呗。”

    她打趣蕙娘,“毕竟,可是这第一天晚上,就折腾得您都起晚了……”

    屋内顿时又为银铃般的笑声给填满了,蕙娘白了绿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自己想想,也不禁摇头失笑。

    等人们都散开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绿松留下,将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诉了她。绿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着、念叨着,“吾家规矩……”

    她皱眉思忖了半晌,才轻声提醒蕙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爷夫人对您的期许这么高,卧云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说,“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这么沉不住气,那也倒还好对付。”

    她伸了个懒腰,又嫌弃地瞥了桌上那满满的五彩小盖碗一眼,思绪一时飘得远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来道,“话又说回来,争,她肯定要争一争的……且先看她怎么出招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自己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吃,面条下好,冷水一过就不容易糊了,西红柿先炒蛋,然后放水煮开加面小火三分钟,放一把葱,好看好吃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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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逼人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规矩’这句话,虽然良国公讲得并不太大声,但传得却很快,还没到中午呢,就已经传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里。

    “跟着您进门也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身边最当红的福寿嫂,看起来就和主子一样,都有一张和气的圆脸,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带有京中妇人惯有的清高味儿。“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规矩,就是前头四叔续弦,在元配跟前,听说也是行的妾礼……”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大少夫人笑了笑,“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规矩,早上祭拜的时候,娘是跟着过去的,她不说话,可见这规矩,没准还就是真的。”

    “这可就说不准了。”福寿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头出身,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顾忌。“夫人为了抬举那位,也实在是花了不少心思,连宫中都特地卖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这么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没那么容易花落权家。”大少夫人似乎还是不以为意,“其实,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气傲的份上,大家伙哄她高兴呗。再怎么样,她也还是继室。难道行个姐妹礼,前头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礼,还能管用点儿。就那么零星几个人看着,也没多大意思。”

    福寿嫂有点发急了,“您说的倒的确都是正理。”

    她直起腰,瞥了门帘一眼,见门帘处安安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便压低了声音。“可您也不能老这么不当一回事,这人还没进门呢,我们就没站脚的地儿了。嫁妆能装了两三个院子,还要送些到香山那边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带的人更多呢!她家虽没爵位,可祖父足足红了三十多年长盛不衰,宫中又给面子,直接就赏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长点心呀您,三品那是什么身份?咱们家大少爷成亲的时候,穿的都还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门贵族,等级森严,穿什么用什么,严格说来就是平时也都有讲究,只是如今谁也管不得那么多,就是个商人妇,也都能穿龙穿凤的了,豪门世族穿着违制,只要不太过分,根本就不在话下。可成亲时就不一样了,是什么身份,就用什么仪仗。大少爷娶亲的时候年纪不大,还没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惯例恩荫的六品武职给娶过门的。别说穿戴,就是那顶凤冠,都没法和二少夫人的比。这就都不多说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钱,天下谁不知道?可至要紧的:良国公年已届花甲,按说,这几年怎么都该请封世子了,可这件事就硬是搁着没办。宫中虽然没有直接封赏二少爷,但就是这样,才最耐人寻味:三品仪仗,那是国公世子的品级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也有点无奈,更多的还是感动:自己陪嫁虽多,可会这么掏心挖肺帮着考虑的,也只有小福寿,再有自己身边几个贴心的大丫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望了门帘一眼,终究是将心里话吐出了一星半点。“其实你这担心的,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这事儿坏在哪了,你是还没看明白。”

    福寿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说的这些,难道还不够坏呀……”

    大少夫人叹了口气,她拈起一枚新下来的樱桃,慢慢地放进了口中。“这都算什么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没到我跟前来——还没见着新娘子吧?”

    见福寿嫂摇了摇头,大少夫人又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一点儿,近乎耳语,“才头天成亲呢,就折腾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块红肿,勉强拿粉给遮住的。听立雪院里传出来的消息,蜡烛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说着二弟也是的!没成亲的时候闹得那么厉害,跑到广州去不说,险些还想出海。和个贞洁烈女似的,就差没有抹脖子上吊吞药跳井。这怎么搞的,第一夜就闹得这么厉害。我看她进门的时候,脚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准是被折腾了一个晚上!”

    “这……”福寿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气,“您也知道,这当新妇的事儿多,二少爷性子又别扭,没准两人是折腾了一个晚上……可……可没……”

    “我看着可不像。”大少夫人撇了撇嘴,“两个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饿的……二弟看她脸色不好,还特地要了一盘点心来。恐怕是久旷遇甘霖,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难说的事。”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见福寿嫂果然愣怔得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好歹,这心里头的事,还有人能帮着分担分担,为她着急着急。

    “算啦。”大少夫人反过来宽慰福寿嫂。“见步行步,就看她怎么出招了。咱们也无谓和她争。”

    她凄然一笑,圆脸上永远含着的喜气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是要倒,那也是咱们自己往下倒的不是?”

    福寿嫂眼圈儿立刻就红了,她再看一眼门帘,回望着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动,过了一会,才一咬牙,“主子,这话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说了,要二少爷还和从前一样,那我也不说这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摆了摆手,“可……”

    她没和福寿嫂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将她打发走了。“也快到摆宴的时辰,你到花厅里看着去,要有什么事,就立刻打发人回来喊我。”

    福寿嫂轻轻地应了一声,她撩起帘子,恭顺地退出屋去,顺带就把帘子给撩在了门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冲两边洞开的门扇中,一眼望见了西首间的大少爷。

    卧云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东厢收拾出来,给丈夫做书房的,可权伯红连西次间都不要,偏偏就选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间,这些年来,大少夫人在东里间发落家务,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见丈夫在西里间薄纱屏风后头,半露出身影来,不是伏案读书,就是挥毫作画……就是心里再烦难,只要一见着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着落,也没那么糟心了。

    可今天却不一样了,望见权伯红乌鸦鸦的头顶,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只爪子挠着一样,又痒又痛,闹腾得她坐都坐不住了。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走进西首间,站在屏风边上,“也该换衣服了,二弟不喝酒,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几钟的,穿得厚实些,免得冒了风着凉。”

    权伯红肩膀一动,UU小说的荷花瓣就画得歪了,大少夫人越过他肩膀看见,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声,她很内疚,“是我吓着你了。”

    “没有的事,”权伯红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福寿走了?”

    福寿嫂嫁人都十年了,大少爷喊她,还和喊当年那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一样,好像她也还是大少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而不是府内说得上话的管事媳妇。

    “今天家里有喜事,哪里都离不开人的。”大少夫人说。“我刚打发她先过去了,我们也该早点过去,免得娘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拔脚动弹,换下家常衣服,而是弯下腰来,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脸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哝了几声。权伯红反过手来,轻轻地拍着她腰侧。“怎么?小福寿又找你叨咕什么了?”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她眼圈儿有点发热:权伯红虽说才具并不特出,但为人也算能干,家里交办的事情,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可惜夫妻两个命都不好,摊上了这各有妖孽的三个弟弟不说,夫妻两人感情虽好,十多年来膝下犹虚,这一点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权伯红明年就三十五了,虽说良国公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长子,但那是他年轻时候南征北战,多少耽误了些。大房这个情况,哪里还用顾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权伯红忽然推了推她。大少夫人一抬头,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这个玻璃窗,虽然是亮堂多了,可也真不方便!”

    权仲白才进院子,就撞见大哥大嫂亲昵,他有点不好意思,住了脚没往里走,可不多会,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来。“难得午饭前一两个时辰的空当,你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倒四处乱逛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已经将权仲白拉进屋内,“巫山,上茶来!”

    权伯红也丢了笔,让弟弟在书案前添了一把椅子,权仲白就着大哥的手看了一眼,不禁赞道,“大哥的笔意是越来越出尘了。”

    “什么出尘不出尘,我是一身画债。”权伯红脸上放光,口气却很淡然,“你也知道,现在要寻一副唐解元的画不容易,年前我从四叔那里淘换了一副来,这几个月,他见天问我要回礼呢。偏这几个月又忙不是?有点意兴我就赶快画,没想到被你大嫂打扰,这一幅又画坏了。”

    他一边说,大丫头巫山一边就端了三杯茶来,大少夫人亲自给权仲白端了一杯,“知道你爱喝碧螺春,我和中冕说了,让他在江南物色一些。这是刚送到的明前,你尝着喜欢不喜欢?”

    “尝着是挺好。”权仲白对大哥大嫂是一点都没有架子,他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一放,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我去年一直在广州,今年回来,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还得要我想起来了,这才想起来:有一年多没给大嫂把脉了。”

    大少夫人笑了,“我本想提醒你来着,可你这一回京就藏在香山,连过年都恨不得不回来,也不好特地到香山去找你,毕竟——你不是忙嘛!”

    她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权仲白有点不好意思,他孩子一样地嚷了一句,“这可够了啊,别分我的心了。”

    说着,便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为大少夫人扶起了寸脉。

    大少夫人这十年来,真是没少被权仲白扶脉,她都已经疲了、油了,虽然含笑注视着权仲白,但心思早都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从前二弟在京里的时候,没好意思冷了他的心,让他给扶脉开药,自己也就没有再找过别的医生。也就是每回他出门的时候,回娘家时偷偷地请些知名的大夫扶脉,连脸都不敢露……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和权仲白的口径几乎完全一样:就是胎里带来一股热毒,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体质已经渐渐中正平和……就本人来说,是再没什么可以调养的了。

    就是大少爷——一开始大少夫人是多提心吊胆,连提都不敢提丈夫一句,生怕小叔子开口要给丈夫把脉,权伯红一口答应,再把出个什么毛病来,那长房可就全完了。可随着叔墨、季青一天天长大,她也看开了:这要是真有病,再不能赶快治,就没人来斗,长房真也要自己倒了……

    可不论是大少爷还是自己,脉门是摸不出一点儿毛病来,权仲白摸得别提有多仔细了,给她扶完了,又皱起眉头,专注地扶着权伯红的脉门。——大少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摸不出丝毫不对。伯红和自己的身体,都好着呢。就只是……

    一想到这里,大少夫人顿时是满心的苦涩:哪怕是怀过流了,那也足证两个人能生啊,十几年没有一点消息,叫人心里怎么想?真不怨长辈们有别的想头……

    “都挺好的。”权仲白移开了手指,拿起白布擦拭着手心,看得出来,他是花了十分心力的,天气并不炎热,可他额际却见了汗。“最近大嫂小日子都还对头吧?”

    大少夫人嫣红了脸,还是权伯红代答,“没什么不对的,日子很准。”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问,“这房事大约是几天一次呢?大哥可和我说的一样,每日早起练精还气,练含咽玉露之法?”他接连追问,竟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少夫人的存在,倒把大少夫人闹得红了脸,“二弟,说话就不能委婉点?”

    权伯红倒不在意,他一一地答了,权仲白唔了一声,沉吟了半日,才歉然道。“是我能力有限……唉,还妄称神医,连自家人的身子都调养不好……”

    大少夫人的心,直往脚底沉去,她默然片刻,才勉强露出笑来。“唉,这也是缘分,这事儿要这么容易,如今宫里的娘娘们,也就不至于见天的求神拜佛了。且随缘吧!”

    权伯红也有几分低沉,他看了妻子一眼,勉强振奋起精神来,笑着勉励弟弟,“你可要加把劲了,你奶公前回遇到我,还说咱们娘给他托梦呢,嘀咕着这都多少年了,家里还连个第三代都没有。”

    要加把劲,那就肯定要和二少夫人多亲近亲近了,权仲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要说什么,可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大少夫人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就是一动。

    “对了,”她笑着说,“刚才在拥晴院里,瑞雨不大会说话,我怕弟妹不知底细,和她冲上了……你回头也多劝着弟妹几句,能让她一步就让一步吧,没必要和小妹争这份闲气。”

    权仲白还是要比蕙娘想得敏锐一点的,不过,他看得懂局势,却并不代表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多大的事呢,她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正说着,又问,“咦,说起来,我刚才出去逛了一圈,怎么咱们家门口也没人等着求诊了?”

    “你最近大喜。”大少夫人随口说,“虽说这义诊也是积德的好事,但毕竟有些丧气了,爹娘都恐怕你媳妇儿出出入入看见了,心里不爽气。就定了规矩,这个月,不许他们进巷子里来。”

    虽说这也不关蕙娘的事,但权仲白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他要再说什么,权伯红已道,“你也该回去换衣服了,我们这就过前院去。中午亲朋好友都来了,你虽不敬酒,可也要多走动走动,卖卖殷勤。”

    他端出长兄架子,权仲白还能怎么说?当下就痛快地回立雪院去了,等他人出了院门,权伯红这才冲大少夫人皱了皱眉头。

    “你这也太过了。”他说,“才过门一天,就连着下了几个套子……这人品性都还没看出来呢,这就结了仇,以后可不好处。”

    大少夫人对权伯红的话,至少明面上一直都是很服气的,这一次,她也就是为自己轻声辩解了一句,“品性不品性的,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带着半个票号嫁过来的……我不和她结仇,恐怕她都要和我结仇。”

    见丈夫脸色不大好看,她便不多说了,而是站起身安顿丈夫,“让巫山服侍你换衣服去!”

    “你怎么自己不服侍我?”权伯红虽站起身,却不肯走,他斜睨着妻子,似笑非笑的。“小福寿又和你叨咕着那事了?”

    不说别的,但就看人脸色、精于世故,伯红真是比仲白强出不知多少,本来么,一个掌舵、一个冲锋,配合不知多么默契,可婆婆就鬼迷心窍一样,一定要给二弟说个焦清蕙……大少夫人心底好似有滚油在煎着,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人都进门了,你也看到了,生得那样美,一进门就把二弟给收服了……咱们也得动起来不是?我瞧你素日也常瞅着小巫山,索性给你了也就是了。免得人家还说我,不够贤惠……”

    权伯红站在当地,他的面色也很复杂,瞅了妻子半日,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说。“那就依你吧……不过,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大少夫人本来就有点酸涩,“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给了你,你不谢我,好像还欠我一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吧,今天见着达家人,我不会乱说话的。”

    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她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多年经营,长房在国公府里毕竟还有底子,丈夫对宗祠里的事,看来是比自己知道得还早。

    转念一想,她又没那么着慌了:二弟有多看重元配,她和丈夫都是亲眼见识过的。宗祠那一幕,自己夫妻是辗转听说,可他就在一边站着呢……

    “二弟现在,也越来越藏得住心事了。”她不禁和丈夫感慨,“按说要在从前,早就闹起来了,他倒若无其事的,至少是能把面子给敷衍过去。”

    “你这是把他往简单里想了。”权伯红淡淡地道。“新婚第一天,特地跑来给我们夫妻把脉,你当他真是忽然想起?”

    大少夫人心中一动,她登时就犯起了沉吟:看来,自己这一房,还没自己想得那样被动……

    作者有话要说:一过门就逼人纳妾,蕙娘真是罪过啊罪过

    哈哈哈,大家加更看得愉快!

    对了,一直忘记揭露小白的特权,大家难道没有发现吗,这篇文是大秦系列里……第一次有男主角视角的描写!以前写的都是以女主为主,她不在场的事很少写,但这一次写法改变,小白单人在场的事也有写。多视角,故事展开得更方便些,人物性格也更容易丰满,这真的是小白的特权了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大家喜欢这种写法吗,比如35就是这样,蕙娘戏份并不多,以小白为主,是只要故事说得好都无所谓呢,还是不希望看到任何没有蕙娘的故事?

36务实

    权家办喜事,手笔自然不同,尤其良国公府人口不多,平时也很低调,良国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张扬,权家上一次办喜酒极为仓促,一切从简,这一回似乎是要补偿回来似的,什么都往铺张了来。光是巷子里外一顶顶红棚排出去摆的流水席,足足就摆了七天。蕙娘和权仲白两个主角又岂能闲着?接连七天,蕙娘就没有睡过囫囵觉:晚上吃酒,一吃就吃到二三更,她是新妇,每天早上请安是不能落于人后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别早,往往没到辰初,人就到了拥晴院——老太太年老觉少,早上起来习惯在院子里遛弯。

    陪老太太溜过弯,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权夫人用早饭,用过早饭,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里处理家务了。她对蕙娘很殷勤,过门还没几天,就时常命人来送这送那的,还很关注蕙娘的口味,“大厨房人多,比不得你那个天下知名的小厨房。要是哪里不喜欢,你就尽管开口。”

    她送来的点心,蕙娘怎会入口?连丫头们都不大敢吃,权仲白正餐外几乎不吃点心,这几天中午、晚上都要应酬各式各样的亲戚,也就早上在院子里对付一顿,他还时常兴出花样来,让小厮儿起早了买些市井中的名吃食回来享用。蕙娘再怎么孤傲,她也得凑合姑爷的这个兴头,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该走的客人们都走了,从东北来的老亲们全都开拔上路,权四叔、权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处过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尝到了权家大厨房的手艺。

    连着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觉得自己没歇过来,好容易昨夜无事,她是疲惫得沾枕就着一夜无眠,今日按点醒来,在院子里舒活筋骨,练了一套长拳,将身子练得活泛了,回来重新梳洗,正好叫权仲白起身,两夫妻对坐着用早饭——权仲白还要比她更累,后来几日,他进宫谢恩时竟被留在宫中,两三天才被放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还要招呼亲友,他平时觉轻,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这偌大的动静,竟全没惊醒二公子。就是睡了这么一觉,他眼底也还有些青黑,下颚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着倒是比平时那不染烟尘的样子,多了三分人间气息。

    这馒头才一送进口,蕙娘那秀气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着吃了一口,便搁下了这竹节小馒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这一回,她将碗轻轻一顿,力道就有点大了。

    今早绿松没当值,是石英在身边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边,总有三分诚惶诚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脸,她就有几分畏畏缩缩的,“您尝尝这个——小薄沙铫儿熬的粥,家里带的米,这酱菜是前儿姑爷从六必居里买的——见您爱吃甘露,我们昨儿赶着又买了些预备着……”

    权仲白就是再愚钝,也看出不对来了。他有些看不惯石英的做派,也觉得蕙娘实在是霸道了点,或多或少,也因为这一阵子他连要扶脉都没地儿扶,只有在宫中打转,他的口气不很和气。“怎么,这馒头我吃着挺好的么,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贵,连这么上好的白面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爱情浓,见了面,不笑也都是笑着的。可在几个丫头眼中看来,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却一点都不像一般的夫妻,两个人见了面,当着下人的面,虽然也笑着说几句话,可那都是不咸不淡的琐事,呆在一处没有多久,不是二少爷就是二少夫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给摒出去了,这要说是脸皮薄,想要亲热,又怕当着人么,却又并非如此。现在不比从前,二少夫人沐浴净身都要人在一边服侍,几次叫人进去,屋内安静得怕人,少爷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爷就在床上……除了在一处吃喝起居之外,两个人就像是不认识对方一样,私底下好像连话都不多一句……二少爷在屋子里的时候,通常都沉默不语,总是不知走神去了哪里。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闹腾得不像话之外,每天起来,床铺都是干爽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有过那回事……

    蕙娘脾气,几个大丫头都是知道的,又因为自身还没有定亲,很多事她们根本就不敢问,虽看着不好,也只能暗地里着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着过来了,她要比谁都着急上火,这几天嘴里发了好几个燎泡。一听少爷这么一说——她心不由得又抽紧了,要不是始终还有一线清明,恨不得都要抢过主子的话头,代她答话了:主子的性子,这几个大丫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话,肯定好听不了……

    说来也真是冤孽,蕙娘虽然身份高贵,似乎脾气也大,可除了对文娘之外,在家里哪怕是对着五姨娘,她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有理不在声高,摆个高姿态,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给高高地抬起来。可对着权仲白,他就是不说话,她都有三分恼,更别说一开口还没好话了。——真要吃不出一点不妥,他至于天天打发小厮儿上外头买早饭么?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里吃饭了,恐怕他还要继续糊弄下去,而不是这么一推三六五,装得比谁都还无辜。

    “姑爷真吃不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到底还是把心头的恶气给咽了下去:权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儿,她可万万不能落到权仲白那样的层次……要那样,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来,那也就罢了。”

    权仲白又噎了一个小馒首进去,他一耸肩,“我吃着挺好的么……不过,同你比,我自然是个粗人啦。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连玉米面窝窝头儿都吃过,我这张嘴,哪里还吃得出什么好、什么坏。”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调羹慢慢地搅着那一小碗稠粘绵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爷这是寒碜我?”

    “不敢。”权仲白这话说得倒挺真心实意的,“你是一张名嘴,吃惯了京城所有大小馆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们家大厨房的手艺,也实属常事。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说了,立雪院外头搭个小厨房,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的陪房里,总不至于没有厨子吧?”

    石英几乎要龇牙咧嘴,她觉得口里的燎泡更疼了几分:姑娘心思深沉,对姑爷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她从来未对人谈起过。自己和绿松等大丫头日常说起来,其实心底都不是不忧虑的,尽管面上再淡,可喜欢不喜欢,瞒不了人的。当时几个丫头还纳闷呢,京城名门、天下神医,除了年纪大点,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头顶,怕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没想到,这新婚才过,相处的时日一多,姑爷几句话一开口……唉,莫怪姑娘一点都不高兴,这换作是谁,只要稍有一点心机,怕都高兴不起来。姑爷这个人,为人简直已不能用浅来形容,他这……这简直就是成心给姑娘添乱!

    “姑爷这就是在寒碜我了。”蕙娘倒显得很沉着,她轻轻地喝了几口粥,又捡了一块甘露放进口中,慢慢地嚼了。“一家子,除了祖母、娘有小厨房,谁不都吃的是大厨房的菜。凭什么就我特立独行呢,我虽然娇贵,可也没这么娇吧……”

    权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话想说,可又硬生生地给憋回去了。蕙娘于是对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她和和气气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我也万没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爷您说是不是?”

    这一招,她用来气吴兴嘉,那是无往而不利,几乎次次奏效。用在权仲白身上也一样管用,他那超然洒脱的魏晋风度,再度露出裂痕,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负气地拿起他手边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饮而尽,“我是没吃出来什么不一样,你要吃不惯,乘早说,一家子就这么几个人,什么话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矫情来矫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话出了口,他才觉出失态,面上几重情绪闪过,连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气,又有点懊恼。看来,二公子究竟还是有风度在的,这么随随便便,就被勾起情绪来,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我不陪你去请安了。”权仲白就交待蕙娘,“有几户人家都来人打过招呼……这些人必须应酬一番,恐怕中午也难以回来。”

    蕙娘噢了一声,眼神往桌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那晚上回来不回来?”

    权公子受不得激,有几分咬牙切齿,“一定回来——何止晚上,今日午饭,我能回来也肯定回来。”

    #

    吃过早饭,蕙娘先到歇芳院给权夫人请了早安,再陪着她一道过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她时间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里见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里发落家事去了。就这么一面,她还问蕙娘,“在家里吃得还好,睡得还好?有什么不舒服、不喜欢的地方,你就只管说,能办能改的,立刻就办,立刻就改。”

    虽说家里大事,还是权夫人处理,但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平时家务小事,大多都交待给大儿媳去办,大少夫人这一问,问得很合乎身份,态度又热诚,权夫人和良国公看起来都很满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体贴了……家里什么都挺好,我没什么不喜欢、不舒服的。”

    话虽如此说,可等大少夫人回卧云院去了,权夫人带着蕙娘往拥晴院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主动提起来,“当着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说的。可家里谁不知道,你在娘家,过的那是吃金喝银的日子。我们家虽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会让你大嫂难堪,自然而然,寻个借口,也就给你办了。”

    权夫人对她,那是真没话说,简直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些。蕙娘自然是一脸感动,“娘真疼惜我……不过,也就是才换了个环境,有些习惯要些微调整,别的再没什么了。大嫂也很关心我,时常打发人来嘘寒问暖,倒让我都有些惶恐了。”

    权夫人望着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今天是老太太的斋日,她要念百遍金刚经。众人稍坐片刻也就各自回房,蕙娘回了屋子,见几个大丫头倒都在的,她不由笑了,“干嘛聚得这么齐,你们就没有别的事要做?”

    绿松没搭理她的话茬,给蕙娘上了一钟茶,又端了几碟点心出来。“这是廖养娘给孔雀送来的藤萝饼,您先填填肚子……早上练了半日拳,一碗粥哪撑得了一上午……”

    孔雀情不自禁,就去擦眼睛,“在家时候,金尊玉贵,何等的身份地位。如今出了门子,连饭都吃不饱了……”

    这个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大丫头鼻音浓重,听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情绪——带得一屋子妙龄少女,一个个都有些泫然欲泣的,这立雪院哪还像是个新房?倒像是刑场了。

    的确,在家的时候,就别说蕙娘了,绿松石英孔雀玛瑙,这些大丫头的吃穿用度,哪个不是赛得过小姐?自雨堂享用的,乃是天下所有上等事物中最上等的那一份,能入得了自雨堂的点心饭食,哪一道不是五蕴七香百味调和。且先不说搬迁到立雪院中之后,下人住处逼仄窄小,与自雨堂相去,简直不可以里记。蕙娘也少了净房之便,重又要用起官房、浴桶来,就是这最要紧的饮食二字。喝的再不是惠泉水了——连玉泉山水都混不到,竟就是权家后院的一口井中所出的井水,泼出来的桐山茶,色香味都不能与从前相比,第二个就是吃饭,大厨房送来的餐点,用料也足够上等精致,可吃在口中,不是缺油少盐,就是咸得杀口。今早那竹节小馒首,碱还大了点,虽然是滴过白醋的,可那涩味根本就遮不去……这样的东西,连自雨堂的三等小丫头都不吃,现在却要登盘荐餐供给主子,休说孔雀,就是绿松,心里也都犯着腻味呢。

    “大少夫人这有些过分了。”她见蕙娘神色慵懒,便冲几个大丫环使了眼色,令她们都退出了屋子,自己在蕙娘身边站着,轻声细语,“按说您成亲头天拜见公婆,即使梳妆,也不能不添些点心在肚内。奴婢们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石墨领了早饭回来,瞧着就不大对劲,一样先尝了一点——竟没一样是能入口的,杏仁茶一股涩味,拌凉菜没有盐——石墨当时就着急哭了。又怕勾动了您的情绪,您拜见长辈时心绪不好……这才令您饿着肚子出门。我们在屋子里现扇了火,拿着本预备给您熬药的小铫子熬了银耳羹。这几天,您都在前头吃席面,姑爷又派人买了早饭,事儿也就压住了。可我们不开腔,她们倒越发得意了,这送来的饭食是一天比一天寡味儿,没得您的示下,又不好发作……孔雀性子最急,嘴巴也刁,这几天,瘦了有两三斤呢。”

    民以食为天,不要小看这一个竹节馒首,长期吃这样的东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气也肯定会弱下去:在焦家,锦衣玉食,连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在权家,身份尊贵,可活得还不如焦家的一只猫……尤其是跟着她在内院吃喝的这些丫头们,谁能受得了这份气?忍足七天没有告状,已经算是很体恤主子了,刚才聚在屋内,多少也都有卖委屈的意思:当主子的吃的都是这样了,下人们的吃喝该糟烂成什么样子?蕙娘就是不为自己想,都要为丫头们稍微考虑考虑不是?

    事实上,她这七八天来,根本也没有吃好,虽说权家是从春华楼点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细制,但大桌宴席,还能精致到哪儿去?无非就是对付一顿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权仲白使人买回来的民间名点,倒都有过人之处,尝鲜之余能混个饱腹。人不吃饱,哪有精气神儿?自从过门以来这一顿折腾,她明显是觉得精神头没有从前好了。

    “大嫂这个人,的确是有阅历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务实得多,你看这一招,满是烟火气息,却又还真难破解。她恐怕是从容酝酿了一段时日,第一步踏进去了,连环套一抽,我不断条腿出点血,是没那么容易从套子里出来喽。”

    绿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顾虑:初试啼声、初试啼声,新媳妇在夫家的第一句说话,自然是很重要的,要从一开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声,看大少夫人这绵密的作风,只怕手段还陆续有来,一旦落入被动,要翻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这一招之所以无赖,就是因为即使众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腾得心浮气躁。人不吃五谷,睡都睡不香呢,更别说余事了。蕙娘虽是主子,可在权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带来的庞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负累,若不能收拢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虚而入,照样还是落入被动……

    她不禁就为主子叹了口气,“十四姑娘还羡慕您呢,以她的手段,进门不到两个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尔,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绿松商量,“刚进门,什么事也都不能太着急了,这样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边,其余人分两批,轮流回家里歇着。一个月之内,待我把这事解决了,你们再一道回来上差。”

    绿松先帮着丫头们催蕙娘,现在又反过来代蕙娘担心。“这才一个月……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我看,要不缓一缓,对下头就说是两个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还要往长里说?”

    她点了点桌子,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眯,笑意竟又盈满了,“要不是还打算借题发挥,做点文章出来,三天之内,这事也就准到头了。”

    绿松心下登时一宽,她又有几分好笑:嘴上说着石英心小,对姑娘没一点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隐隐的担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惯了,一旦出嫁,就处处受气?直到听了姑娘这一番话,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又怎会一遇事就落了马?该担心的自有人在,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她绿松。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夫人务实地出招了XD

    今晚吃燕麦粥配卤鸡腿、千张结和五香豆干,

    没蔬菜吃不幸福

    昨晚想回评论回不了不幸福:(

    今晚明早一定回起!

    PS谢谢菜菜的长评和楚翘同学的手榴弹,挽棠的地雷~今晚就这一更哟~

37馋你

    以权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请他诊脉的人实在多如牛毛。前几年他在良国公府住的时候,良国公府外头一整条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从外地过来,经年累月地就租着权府邻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么不要钱?连带权家在附近办什么事都方便,街坊邻居们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对权家也从来都是只有笑脸,没有哭脸。

    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治好的疑难杂症越来越多,平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权家人只要抬出一顶轿子,就有人拦着磕头……权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骑马出门,就是权伯红,因为形容、年纪相似,也轻易都不能出门走动。也就是因为如此,最后他不胜其烦,搬迁到香山居住的时候,长辈们才没有反对。——这围在府边的病人们还算好,真正烦人的,是四九城里雪片也似往权家送的帖子。这世上但凡谁都有三亲六戚,但凡谁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着要请最好的大夫来为自己看诊。勋戚内眷、文臣武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没有谁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权仲白后来常年在香山躲着,要不然就是进宫值宿,投帖的、托人情上门的,几乎无日无之。这才新婚回府住了几天,家里已经攒了一大沓名刺、手条,全是乘着他在城内,想请他上门看病的。

    一般没交情、交情浅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铁硬,连良国公都得客气相待的豪门巨鳄,他就不能不应酬一番了。权仲白站在轿子前头,把几张帖子扇子一样地搓开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讽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孙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几张帖子,见都是熟悉的用纸、花色,他一伸舌头,也有几分发毛,忙正正经经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国侯孙家也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的娘家,家主孙立泉现在人在海外,领的是大秦百年来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队,余下几个兄弟在各地任职,虽然职务不高,却也都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为民。皇上数次称赞,孙家是‘股肱重臣’,就是这样的人家,这些年来也没少和权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变,孙家还帮了权家一把,保住了原来斗生斗死的政敌达家……也正因此,十年间虽然孙家一个月总要请他过府两三次,可权仲白也没丝毫怨言,一般来说,都是有请必到。

    “劳烦您了!”家里人口空虚,孙夫人一向是亲自出面招待神医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却显得又憔悴、又忧愁,鬓边白发丝丝,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更苍老一些。连着身边扶着她的几个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脸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闹起来,这天气还冷呢,可母亲却硬是脱得赤.条.条的,强行给灌了您开的药,才睡到刚才,就又起来了。”

    才说完,又歉然道,“家里有喜事,本来是不该打扰的,奈何这闹得实在是不像话了……”

    “病情如军情,”权仲白随口说,“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上回开的方子吃过几次了?这回除了把自己脱.光,还有什么异样的征兆没有?”

    定国侯太夫人缠绵病榻十多年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做过?孙夫人说她裸.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权仲白这么一问,脸色不禁也有些羞红。“听……听服侍的人说,还在当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亲妈,现在已经神智不清到这个地步了,权仲白也不由叹了口气,“没救了,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经全迷糊了,要醒过来,也难。”

    一边说,两人一边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院——这院子竟是用铁门闩落的锁,连墙头都树了一派铁刺,里里外外进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圆,看起来就有一把子力气。权仲白见当院果然还有一小块湿痕,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孙夫人面色羞红,双眼几乎含泪,喃喃着向权仲白道歉,“为难您了!”

    进得屋中,果然只见一位老妇半躺在床上,她只胡乱套了一件白布半臂,头发蓬乱面色涨红,见有生人进来,便嗔着眼瞪过来,眼白看着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几眼,又自望回床顶,眼珠子左右乱错,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叨咕些什么,对权仲白等人漠不关心。

    可等两人行到了近前,权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脉门时,她又一下暴跳起来,乱舞拳脚,就要去打权仲白,唬得身边人忙上来一把按住,她还挣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还在喝骂不休。

    权仲白对付病人,实在是对付出心得来了,他对孙夫人道了声得罪,在人群中一把伸进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里,不片刻,太夫人双眼一闭,人竟瘫软了下来,手脚也渐渐松劲,下人们俱都松了口气,让出空地来,权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弯下腰,自身边随手拿了个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听了听心音,再一捏脉门,便直起身来,斩钉截铁地道。“这个药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不上三个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从前是两年换一次,就在权神医下苏州前,已经要一年换一次,现在这个药方子,才吃了半年……孙夫人叹了口气,把权仲白让到前院花厅,又上了茶来,“真是苦了先生了,这些年来单是药方,就不知为婆婆斟酌了几个。”

    “我有什么苦的。”权仲白不以为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来,她就没认出过人吧?总是年轻时候乱吃金丹,现在沉积下来,人就发了疯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体面去世,还能强些。”

    可话虽如此,太子身体不好,这几年,孙家烦心事本来就够多了。掌门人又出门在外,上一次传回消息,那还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还在下南洋的路上。现在的孙家,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几个亲儿子是一定要丁忧辞官的,势力势必又将再度收缩,到时候,储位周围是否有风云暗起,那就真的谁也说不清了……

    孙夫人苦涩地叹了口气,“家里几个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决定,起码要等立泉回来,家里人都在身边团聚了,再放手让老人家西去。”她征询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就不知,这几年时间……”

    “看吧。”权仲白没把话说死,“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开个方子送来,原来那个,只能再吃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孙夫人连声道谢,话都说得尽了,却并不端茶送客,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要走,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也不曾说话。

    “按理,这话不该我问,”沉默了半天,孙夫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疲倦地望着权仲白那清贵俊雅的容颜,却根本无心欣赏就中蕴含着的无限风流,“可您前几天,才是新婚时候,忽然被叫进宫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来……”

    这些年来,常和权仲白打交道的权贵人家,也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和权仲白说话的时候,是绝不敢话里藏机、话中有话的——不是说他竟会光棍得装着听不懂,而是权神医脾气大,你和他绕弯子,他就敢站起来走人。刚才孙夫人沉默那么久,其实已经等于是把问题问出口来,权仲白居然没有不悦,而是一样沉默着等她开口,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想要他自己露出消息,那就是孙夫人皇帝嫂子的身份,怕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见权仲白清俊的面上一派漠然,孙夫人一咬牙,又把话给挑明了一点。“皇上的作风,我是明白的,身份虽尊贵,可却很能体贴臣下。如是一般妃嫔,怕也不会扰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别是东宫又犯了急病吧……”

    能问得这么明白,也实属不易了,权仲白忽发慈悲,他没有再拿架子。“您要担心的可不是东宫……这次我进去为娘娘针灸,本来小半日可以出宫,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没有合过眼了,精神极度耗弱,居然出现幻觉,觉得四周有牛头马面来拿——”

    话才说到一半,孙夫人手里一盏热茶居然没有拿住,直直地倾跌了下去,茶渍转眼间已经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觉,就连权仲白也是若无其事,他安慰孙夫人。“不过,经我针灸一番,又有皇上和东宫在边上劝着、守着,娘娘到底还是合了眼,能睡着就没有大碍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没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这几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经很香了。”

    他不喜欢别人和他弯弯绕,平常说起病情来,真是用语大胆,一点都不看场合。但一旦牵扯到宫中,权神医说出来的话,真好似醉橄榄,只一颗就足够品味许久了的。孙夫人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望了权仲白一眼,忽然就提起裙子——多么尊贵的身份,一下居然就给权仲白跪下了。“神医大恩大德,我孙氏一门没齿难忘!”

    权仲白也吓了一跳,他往外一闪,避开了孙夫人的跪拜,“您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再这样,我以后真不敢登门了!”

    孙夫人还要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门边,“您再这样,我只有先告辞了!”

    等孙夫人被身边几个丫头婆子掺起来了,他这才回来重又坐下,斟酌着放软了调子。“您就放心吧,大家都是亲戚,同气连枝的,不该说的,只要皇上不问,就要流传出去,那也不是我嘴不严实。”

    见孙夫人满腮热泪,多么清秀的一个人,哭得一脸通红,权仲白也不禁有几分恻然,他加重了语气。“可再这样下去,难保皇上一辈子不问……该怎么做,您自己拿个主意吧,我今儿已经是说多了!”

    #

    被这么一耽搁,从孙家出来,天色已经过午,权仲白连饭都没吃,在车上噎了一块点心,倒觉得味儿很好,把两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他吩咐桂皮,“第二户,去牛家吧。”

    镇远侯牛家是太后的娘家,现在也有两个女儿在宫中为妃,姐姐牛琦莹是宫中仅有的两个妃位之一,封妃时间甚至要比宁妃更早,妹妹牛琦玉现在虽然只是个美人,但圣眷不错,在宫中渐渐也有了些体面。——不必多说,如今的宫妃内眷里,也就只有牛家配和孙家争一争,孙家配和牛家争一争了。

    牛太夫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精神倒还健旺,就是老犯老寒腿。这腿病得灵,就像是宫政的晴雨表,宫中一有事,她准要犯上两次疼,这一遭也不例外,老人家很明白权仲白的作风,一边伸出手来由权仲白把脉,一边就开了口,“听说昨儿个子殷没在家陪新媳妇,就又被叫进宫里去了。我这一听就吓得睡不着觉——可别是琦莹的命根子有了什么头疼脑热的了吧?正是出痘的年纪,现在一听城里有谁得了痘,我就吓得一哆嗦!”

    “都平安着呢。”权仲白面色淡淡的,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他站起身子,“您还是吃老方子,摸脉象您最近心火旺,别怕苦,穿心莲的清热方子得喝,否则天气一热,苦夏那就麻烦了。”

    问得一句不该问的,就要吃比黄连更苦的穿心莲,这不吃吧,心里又犯嘀咕,吃吧,苦是真苦……牛太夫人顿时被吓得不敢说话了,也不顾牛夫人直给她打眼色,一叠声,“劳动您了!”

    “您客气了!”权仲白在牛家呆的时间最短。

    从牛家出来,他去了杨家——杨阁老虽然没有爵位,在朝中也还没混上首辅,但胜在有个好媳妇,他们家独苗苗九哥娶的,就是权仲白的亲妹妹,权家大姑娘权瑞云。

    这一次犯病的还真不是阁老太太,居然是杨阁老本人……权仲白刚娶了焦清蕙,杨阁老不犯病才怪了,这么一个下午又耽搁住了,等权仲白从杨家出来时,已是和风徐来、晚霞满天,到了‘牛羊下来’的栖埘之时。权仲白觉得今天一天辰光,几乎全都白白消磨,行的全是无益之事,在车上越坐就越是气闷,等车行到豹房胡同近处,他便命车夫,“慢慢地走,把窗户支起来。”

    知道他最近回到国公府,有些消息灵通的病人也早已经随了过来,只前阵子权家办喜事,他们也不敢聚在门口,都在附近居住。见车行放缓,窗中露出权神医的俊脸,顿时就有几个眼快的闲人回去招呼,权仲白也不管认识不认识,见谁扶出了一个病人,便要下车——又为桂皮止住(“少爷,咱们人少,这样下车容易出事”),只得从窗子里伸出手去,握住那病人的手一捏脉门,又翻着看了看他的眼皮,便道,“气血离守,脖子又大,你这个是瘿气啊,多年没治了,已成顽疾。当地大夫是不是让你多吃海物——你是哪里人?”

    那病人忙答了一地,权仲白唔了一声,“海边人,这治错了,从今以后,一生都不能再吃海味,连海盐也不能再吃了。一辈子就吃井盐吧,再有我开个方子,你回去吃上三个月,如若脖子软了,那就减量再吃。若拿不准,便去江南找欧阳家,任何一个大夫,带了我的方子,他自然会斟酌给你减量。”

    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报了一个方子出来,自然有人记下了给权仲白过目。那病人还要再问什么,权仲白一挥手,早有下头等得不耐烦的病人将他挤开了,上来垫高了脚给权仲白扶脉。

    他才看完了两三个病人,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桂皮有点慌了,一敲车壁,车夫顿时大声驱赶人群,道,“都去香山排号,少爷有闲了,自然一个个地传!”

    说着,便将车子强行驶开,权仲白瞪了桂皮一眼,桂皮低声道,“少爷您一时兴起,也就刚才得了方子的人有了便宜,这事要传到老爷耳朵里,他一个不高兴,谁知道以后这附近还能不能站人呢。”

    二公子便不说话了,想一想,也不禁自嘲地笑道,“算了,这一天我到底没有白费,还是看了三个人。”

    正说着,车已进了立雪院外头的小院子——因为权仲白身份的特殊,立雪院前有一个小院子,专门就是给他看诊用的,自然有角门通着巷子,平时出出入入,权仲白都走此门。

    要再往常,他一下车进门,不管这一天怎么疲倦烦累,心情总是很松弛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虽说已经是一身的疲倦,可二公子一下车,反而还要更紧绷起来。桂皮看见,不禁偷偷地笑,权仲白横了他一眼,自己穿过黑漆漆的院子,从小门进了内院。

    才一开门,顿时就又觉得,那个往常灯火凄清人丁寥落的立雪院,其实早已经被人拆了,在原址上建起来的这个院子,处处莺声燕语、灯火通明,虽然还叫立雪院,但却实在已经并不是他的住处了。它已经有了一个新主人,一位将立雪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令它无法承受的庞然大物,这人的名字,自然就叫焦清蕙了。

    出乎他的意料,进得门来,女主人居然未曾横眉冷对,这个傲气内蕴的大小姐,中午只怕是又独自吃了一顿口味并不高明、咸淡不均的午饭,可居然也未曾抱怨,而是笑盈盈地迎上前为权仲白解披风。“在外忙了一天了,快坐下喝口茶。”

    权仲白对住她,总觉得像是对住一头披了美人皮的野兽,饶他也见过无数世面,在任何一个军政大佬跟前,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风,可在焦清蕙跟前,他肩膀总要绷得紧紧的,生怕她会忽然咬自己一口,她要是横眉冷对、不屑外露,他还懂得应付,这样笑吟吟的,他倒一下更紧张起来,可人家分明也没做什么……他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焦清蕙给他脱披风,他就由得焦清蕙去脱,焦清蕙引他在桌边坐,他就坐,等晚饭上来了,他就吃。吃得还尽量镇定,不露出一点破绽,免得给了焦清蕙话柄,坐实了大嫂玩弄手段苛待弟媳的罪名:在这种时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后院起火,宫事乱也就罢了,家事再乱,岂不更烦透了?

    不想焦清蕙似乎居然也不介意,她搬着碗,小口小口地往口中填饭,姣好的容颜上一片甜洽,好似能吃到这样材料上好的食物,不论味道如何,已经是一种福分。过了一会,丫头们又把一碗菜放到桌上,她甚至还给权仲白搛了一筷子。“尝尝口味如何。”

    权仲白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见是一片煨春笋,便稍稍咬了一口,他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了:烧笋最重材料,这笋尖不但新鲜细嫩,并且火候得当,稍微一嚼,就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混着春笋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泛开来……

    唉,也难怪焦清蕙食不下咽,她是吃着这样的美食长大的,又怎么能吃得下稍微粗劣一点儿的饭菜?权仲白忽然心平气静,他和和气气,带了同情与体谅地问,“你这到底还是向娘告状了?”

    焦清蕙冲他弯着眼一笑……刚尝过**滋味的姑娘家,笑起来是不一样了,她那玉一样洁白的脸颊上、星辰一样亮的眼眸里,似乎都多了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望进眼底去,望得出了神……

    然后她就端起这盘炒笋尖,放到自己跟前去了,竟似乎连这一句话都懒得答,而是自顾自不疾不徐地冲这盘珍馐美味落起了筷子。——焦清蕙居然就硬生生地,就着这一份炒笋尖,吃完了两碗米饭。

    权仲白无话可说了,他也不是气……其实,他是有点生气,可又为自己动气而更气:动了情绪,那就是遂了焦清蕙的心意了。按他对她的粗浅了解来看,一旦知道自己会因此动怒,焦清蕙还不知道要怎样拿捏他呢。她那一张嘴,可吐不出好话来。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气得饱了,他想要说:“我怎么觉得和你过日子,不像是在过日子,反而像是在打仗。”可一想到轻易挑衅,焦清蕙必定会予以还击,又是打从心底一阵疲累。只好强打精神,继续维持着风度,对住这一桌子卖相不错的菜色细嚼慢咽。

    这顿饭,两夫妻吃得都很沉默,可在焦清蕙这里,是愉快的沉默、满足的沉默,在权仲白这里,这沉默滋味如何,可就甘苦自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点,沉迷于吃核桃了,一吃就是一个小时……

    8点半有评论3000的二更,

    开V满一周咯!从今天起我会经常算算均订,有全文均订+200也有加更~

    enjoy!

38憋你8

    最近这段日子,蕙娘过得还算挺愉快的撇开每日必须同权仲白相处一段时间这一点撇开她那杂乱无章还没有完全收纳清楚的嫁妆撇开她散居府外各处没能妥善安置的陪房们,撇开府内尚算陌生彼此交流稀少的家人至少这朵娇贵的牡丹花儿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在新的土壤里安顿了下来

    这几天是她的小日子蕙娘每日里还是黎明即起但只是在院中闲步一会儿,便不再练拳了回来吃过早饭就着精心烹饪的一两道佳肴,喝上两碗小火薄铫翻滚上两个来时辰的明火白粥去歇芳院陪权夫人一道给太夫人请安……作为无须理事自己的嫁妆都还没有动手收拢的新妇她的事也就这么多了顶多在两位长辈跟前度时闲话一会要在歇芳院遇见大少夫人就同她笑来笑往地说几句琐事除此以外竟再没有余事需要操心——几个男丁们都有事忙权仲白不说了他要愿意每天能从睁眼忙到闭眼权伯红也要打理家中生意随时承办良国公交待下来的琐事权叔墨平日多半泡在武厅摔打身子学习兵法很少往后院过来至于权季青虽然年纪尚小但因为权家人不从科举出身他现在除了读书之外也渐渐开始涉□际、生意就有过来给长辈请安蕙娘也撞不见他

    至于权瑞雨她快说亲的人了每天也就是在拥晴院里和蕙娘打上一个照面余下的时间里多半都关在自己的问梅院绣嫁妆大家大族即使富贵无极平日里各子女也都有学业功课没有谁无所事事成日里四处串门子说嘴、无事生非的

    从长辈院子里回来也就过了半上午了在家读读书做做针线到了中午如果权仲白是在立雪院前院看诊他是会回来用午饭的——此人性子不能说不倔就每天守着清蕙和她的那盘加餐足足也吃了有快十天的寡味饭下午睡个午觉起来同丫头们闲话片刻到了晚饭时分到拥晴院露个面意思意思为老太太摆摆碗碟她就可以回屋子自己吃饭了有权仲白日趋哀怨的表情下饭蕙娘的三餐吃得都是很香的

    要说她有什么差事的话这段时间理嫁妆就成了她的差事虽说当时已经尽量精简但焦清蕙是什么人随手一收拾大箱子那是数以百计立雪院地方本来不大实在是塞得放不下了可要新开辟一个院子来看似乎又没这个道理只好把一大部分放到香山权仲白的园子里去到现在蕙娘看见东西厢房里满满当当的箱子就头疼她和权仲白打商量这样你连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都没有了不如把我平时用不上的那些放到香山院子里也好看一点别和个货栈似的进来就都是箱子

    大家要一起生活不可能和敌人一样从不互相理睬——那也实在是极幼稚的人才会做的事正常的交流是肯定要有的权仲白无可无不可只小小刺了蕙娘一句我还以为你离了这些箱子就没法活呢这阵子也没看你开箱子取什么东西出来

    这句话很公平蕙娘欣然受之我是比姑爷要娇贵些儿谁叫我姑爷见识广博、走南闯北之余连玉米面窝窝头都吃过呢

    权仲白在她跟前只要还想保持风度那就从来都落不着好他又是惯于七情上面的人在立雪院里还要保持淡然对他来说是难了点蕙娘次次噎他都很有成就感尤其他这个人‘翩翩风度、谦谦君子’一般是不会和女儿家太计较的一句话:气了也是白气

    这一回也是这样虽然咬了一会牙但第二天蕙娘问他要人搬箱子的时候权二少还是很慷慨地把自己的贴身小厮儿桂皮给派过来帮忙

    桂皮进屋给蕙娘请安头次拜见主母他当然恭敬得很小的给少夫人请安

    起来吧蕙娘对他倒是很客气这也不是咱们头回打交道了你这么客气干嘛

    的确从前焦子乔急病那一次焦家派人到香山寻权仲白就是桂皮出来挡的驾要不是焦家人带了阁老平时进宫面圣的专用令牌深更半夜的恐怕还真难请动他回去禀报二公子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中权贵没有谁不知道桂皮的名声的这个干瘦矮小的小厮儿人如其名又辣又甜对着真正的重量级人物那是甜而且软可要是分量不那么足够又想说情加塞请权神医看诊呢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分明还有礼貌可出口的话却让人脸上发辣……比起脾气古怪的权神医不知多少病者更怵的是他桂皮

    当然对着蕙娘桂皮肯定是又甜又香头回打交道不知少夫人将成少夫人这就不那么客气了这会子特别客气一点也算是赔了罪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遭儿吧

    蕙娘听得直发笑贫嘴本来不生气的现在被你这么一说倒要你自打嘴巴了

    见桂皮提起巴掌来就作势要自抽嘴巴她冲石英一抬下巴石英登时就笑了少夫人和你说嘴玩儿呢你还真打还不起来

    桂皮一撩眼皮见是石英上前说话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失望却也就顺着石英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垂手等着蕙娘吩咐蕙娘便问石英厢房里那些箱子那些装了是易碎的家什那些是我暂时还用不着的布料呀什么的第一批先运过去吧

    她环视室内一周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围屏上用的画纱也都运过去吧这屋里哪还有地儿摆屏风呀……你再问问你爹看这府里还有什么搁不下的大件家具横竖立雪院也没法摆那就运到香山去吧

    石英不动声色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领着桂皮出了院子桂皮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又眉开眼笑起来还在院子里呢就已经攒头攒脑凑上去同石英搭讪了蕙娘隔着窗子望见不禁微微一笑

    今儿是轮到孔雀、玛瑙两个大丫头在她身边伺候玛瑙还好老实憨厚手里一拿起针线来就放不下孔雀就要张扬一些了她嘟着嘴多少有些哀怨地瞟了蕙娘一眼低声抱怨还是姑爷身边最得意的小厮呢言行举止那么轻浮真看不出好在哪儿了

    蕙娘被她逗得直笑想一想也有几分感慨:孔雀和她同岁虽然丫鬟嫁人晚可今年也到说人家的时候了

    要说细心谨慎蕙娘身边这些丫头里石英要认了第二那第一也就只能是绿松了她忙了一天到晚上敲过一更鼓了才回来向蕙娘复命都给安置到香山园子里了

    因权仲白坐在一边正皱着眉头吃饭她便怯生生地瞄了姑爷一眼这才续道听桂皮说姑爷有好几个院子是空着不用的我们就先把家什都撂在那儿了省得堆在一起不通气白霉烂了糟践了好东西

    蕙娘看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乎并不在意便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今晚我也要早些睡明儿还起床练拳呢

    见权仲白充耳不闻继续吃他的芙蓉鸡片蕙娘有点发急了几个丫鬟互相使了使眼色也都退了下去:要练拳那肯定是身上干净了……在蕙娘身边做事听话不听音那可不行

    蕙娘毕竟也还是要些脸皮的她等丫头们都退出去了这才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喂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你才懂啊

    权仲白瞟了她一眼倒也没死撑着继续装糊涂——那就实在是太光棍了我笨得很你不说明白我怎么会懂

    他平时说话本来的确已经够不注重风度了一旦有感而发什么话都可以出口几乎很少顾忌面子好比现在做妻子的开口要行周公之礼真正的谦谦君子只怕早就面红耳赤兼更自责了:这种事居然还要女人开口……可他反咬清蕙这一口倒反咬得辣气壮换作是个一般人家的姑娘怕不早就红透了脸恨不得把下巴戳进胸口了……

    但这直率要和清蕙比实在又还差了一点她嫣然一笑嗳你懂得自己不聪明倒也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权仲白气得想摔筷子可他也是明知道自己摔了筷子焦清蕙只会更加得意……这个焦清蕙脸皮又厚手段又无赖要和她斗他还真有点左支右绌的仿佛老鼠拉龟使不上劲要和她较真么又放不下这个脸可不和她较真自己心里又实在是过不去

    也就是因为如此等夫妻两个都梳洗过了吹灯拔蜡双双上床——把床幕放下了不说蕙娘甚至还贴心地将床门给关了起来——之后他虽然没有阻止蕙娘爬上腰际跨坐可却始终并不主动而是沉着一张脸消极抵抗心想:这样一头热你总是个女儿家起码心底也该自觉无趣吧

    可蕙娘岂是常人他这样不动她反而更是兴高采烈——她几乎是抱着复仇的心态一开始就直奔重点略有些咬牙切齿地同权仲白发誓你等着上回你是怎么折腾我的今日我一点不剩也要全还给你

    睚眦必报到这份上……权仲白有几分哭笑不得他要说话可蕙娘哪里还让他说她蛮横地轻斥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扫兴儿……

    正说着已经是一把将这个魏晋佳公子的罗绔给拉到了腿边裙下长腿一阵乱蹬……这一回她终于是先把权仲白脱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蕙娘不禁大为得意她笑嘻嘻地调戏权仲白刚才我要上来你也不说不也不动……一会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动

    权仲白似乎是终于被她惹火了他默不做声只是来搂蕙娘的腰眼蕙娘这一次早有防备哪里会被他得逞她一闪腰就躲了过去不是说好了不许动吗

    正说着五指一拢擘托抹挑勾轮锁撮滚拂竟是把那处当作一品好箫、一张名琴从容弹奏权仲白就是定力再强也不禁被她闹得镇定全失他有点不耐烦你要捏到什么时候……再捏下去要被你捏肿了

    蕙娘正是刚将学问付诸实践的时候热情最高随着手指每一处摩擦听着身下权仲白抽紧了的呼吸、绷直了的身体……她觉得有趣极了——焦清蕙心高气傲虽然口中不说但心里也是有几分较劲的意思:虽说男女有别让权仲白先**四次似乎是强人所难可怎么也得让他丢盔卸甲讨饶上一次她心里才能稍稍服气呀

    捏到你求饶为止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答探身出去——这一次终于是成功地拉开了床边的小抽屉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小瓶子片刻后床笫间顿时就乍起了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唔……是这样

    帐内又响起了权仲白低低哑哑的抗议行了你别……啊

    他带了些低哑的嗓音猛地噎在了嗓子里蕙娘得意的娇笑声随之就传了出来你看有了油滑溜溜的你就舒服得多了吧

    一时间屋内竟哑然无声只有权仲白粗而沉带了不耐、带了压抑的细碎呻吟时不时爆出一声还有蕙娘不时的低叱不许动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过了一会床门后头似乎又爆发了小小的争执这沉重结实的紫檀木大床虽不至于晃动可床柱子也被踹得梆梆响有人很不耐烦这老半天了都还没一点动静没那手艺就别揽活——

    啊不要有人很着急我要在上面

    紧跟着便是一声低沉、一声轻盈的惊呼两人都重重地叹息了起来焦清蕙的声音像是被塞在喉咙里被人一点点颠着顶出来的你不让我练我又怎么会……

    床帐子也不知被谁握住了被揪得一阵阵抖动帐外一盏孤灯影儿都被映得碎了这帐子颤一阵、紧一阵、松一阵再过一阵有人不行了我……你……

    她委屈得简直是有气没出撒你怎么还不——我……我腰酸……

    床帐子被松开了权仲白多少带了些得意的笑声传了出来该怎么说你好焦清蕙你怎么这么矫情啊

    谁矫情了蕙娘的声音一下拔尖了她不可置信地问我、我、我还……嗯……还矫情

    你还不矫情权仲白的声音也有点乱了帐子又颤了起来哎——你别又咬我

    理所当然第二天早上曾经的十三姑娘现在的权二少奶奶又一次抱着二少爷的肩膀眼睛都睁不开再睡一会儿……

    权仲白也挺体贴她的他自己下了床去给父母并祖母请安了回来带给蕙娘一个好消息祖母说从前在家你怕是不习惯这么早起这几个月你早上就别过去问安了

    蕙娘听得都住了——她也是累得慌反应没平时敏捷等权仲白去外院开始问诊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几乎要抓起茶碗往地上丢还是绿松和石英拦腰抱住才给劝了回来她咬着牙和两个大丫头发火我这哪里是要和别人争我还争什么争我自己这里还有个人争着抢着要给我拖后腿呢

    作者有话要说:啊大家不要误会那个均订和自动订阅其实没有啥关系啦就是我算的一个数据而已……主要是为加更巧立名目|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目标吧因为这个数据还满重要的据说大家要支持我就订阅正版就行了这个真的是最大的支持了谢谢大家

    好了二更送上第二次蕙娘还是没能做主到底唉不是我军不强大是敌军太狡猾这句话对蕙娘和小权都适用啊

39驯你

    绿松也有点犯腻味,现在她看姑爷,没从前看得那么高大全了。可劝慰姑娘的话,那也不能不说,“姑爷这也是心疼您么,您不也说了,他什么都不懂,怕就是想着,您以后常常要这样折腾着起来,也是心疼您……”

    这说得也许还有点道理,蕙娘把权仲白的行动左右想了想,一时也难以下个定论:她一直觉得权仲白实在是真的很傻,若非一身超卓医术,早就死无葬僧地。可话又说回来,出入宫禁这么多年,他也没惹过什么麻烦。在那一群人精中进退自如,要真是傻,那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吧……

    “他要真傻,固然是傻得该死。”她扶着腰,想到昨晚还是没能成功地‘在上头’,真是罕见地把火气都露在了面上,“可要是假傻,那就更是罪该万死了!”

    说完这话,也算是把郁气给发泄完了,蕙娘瞟了石英一眼,没好气地抬起了半边眉毛,却并不说话。

    石英此时,倒是比绿松要从容一些了,她讨好地为蕙娘掖了掖鬓角——刚才一通发作,金钗都给顿到了地下,碎了一地的珍珠,孔雀正蹲□捡呢。“昨儿同桂皮一路走,倒是听他说了些姑爷的事……您别动气,姑爷这也是在山野间行走惯了,心直嘛……”

    蕙娘神色稍霁,她瞥了绿松一眼,绿松顿时会意地合拢了东里间的门扉。石英就在蕙娘脚边坐了,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来。“您也知道,姑爷走到哪里,都被当作天神一样对待,从苏杭到西安,只要一亮身份,当地豪门巨富争相宴请不说,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都极乐于结交的。这些年来虽然走南闯北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其实要讲究起来,比谁都能讲究——毕竟是真的吃过见过……”

    她瞥了蕙娘一眼,轻轻一咬牙,“要比咱们只是在京城打转,是要强上一些的。”

    她抬举权仲白,那就是压低了蕙娘,可蕙娘没有不悦,她欣然一笑,“人家比我们强,我们也不至于没有心胸去认,如不然,不成了又一个文娘了?”

    石英和绿松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偷偷地笑了,石英继续说。“据他冷眼看着,少爷嘴巴刁。虽说淡口也爱,可最中意还是浓口,甚么羊肉炖大乌、三丝鱼翅、浓炖山鸡锅子,凡是浓香馥郁咸辣可口、入口即化的菜色,少爷虽然嘴上不夸,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饭……他还说了许多少爷日常起居的讲究,我再慢慢说给您听……”

    蕙娘半合上眼,那张动人的俏脸上,焦躁、挫败已经了然无痕,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风度,唇角似翘非翘,随着石英的讲述,终于渐渐往上,绽开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

    #

    权仲白中午一坐下来就觉得不对劲。

    立雪院没有小厨房,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就得在院子里先支了小炉子小锅另做,这种红泥小火炉,火力控制得不像大灶那么便当,也就能随意炒几个家常菜罢了,真的要做功夫菜,一来场地不方便,二来动静太大,同直接告状,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有好几次,立雪院里的这个厨娘,怕都是随意取了大厨房送来的一道菜,再行加工而已。味儿虽然想来一定很不错,但权仲白可也还能抵御就中的诱惑。

    可今天就不一样了,八仙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药罐子,虽然还盖着砂盖,但已有一缕浓香传出,好像一只小手,一把就握紧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拧动。权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时更甚了几倍的饥饿,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就为了和焦清蕙斗气,他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能吃一顿好饭了。平时一出门,经常忙得饭都忘记吃,在宫中吃廊下食,那个味道还不如立雪院里的伙食。一个人饮食不安,精神就不能安定,如在外地,将就也就将就了,可偏偏这是在家,焦清蕙顿顿又都吃得那样香……

    焦清蕙见他坐了下来,便自己拿着一块白布垫了手,将砂盖打开,刹时间,整个西里间都要为这一股几乎有形有质的香气给充满了,权仲白就是闭着气都不行,这馥郁浓烈的味儿实在是太霸道了,它简直就是把自己挤进他的怀里,霸道地用海参那略带海腥气的鲜香,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配着海椒、花椒,还有一点子八角所散发出的呛香所组合成的一股独一无二的味儿,侵占了权仲白的全副心神。——不夸张地说,这几年来吃过的羊肉炖海参多了,可还没有哪一道能像今天这一罐子一样,令他实实在在、垂涎欲滴……

    他猛地回过神来,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这个死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天肯定是卖了自己,指不定,该说不该说的,他全给说了……焦清蕙也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难道就不知道服输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墙角!

    可他又却还不甘心认输:第一次较量,谁输谁赢,实在有一锤定音的作用,这就不说了,就和这无关,他瞧见焦清蕙那顾盼自得的样子,心里还真就有一阵火气,要发发不出来,要咽又咽不下去……

    “真香。”蕙娘又感到一阵愉快,她笑得春风拂面,“姑爷也跟着尝尝?”

    权仲白喉头一阵滚动,他一扭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这么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样,就没个松弛的时候,连一口饭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点吧。”他到底还是没有轻易让步。

    蕙娘点了点头,她亲手给自己盛了满当当一碗海参,细吹细打,先吹了吹那丝丝缕缕的白烟,这才一口咬下去,洁白的牙齿一陷进大乌参中,顿时就带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着发出了细细的、满意的叹息……

    权神医一个下午都不大高兴,看病开方的速度也特别快:这么几天下来,能有资格钻沙到前头插队的病号,多半都给看完了。他开始给那些没权有钱,可以常在权家附近居住,随他的行踪迁移的病者扶脉,这一天竟给上百人号了脉,饶是他自幼练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阳西下从诊室里出来时,也是累得头晕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来给他捶背,权仲白肩膀一抖,却把他给抖下去了。

    “少爷您这又是怎么了……”桂皮一点都不怕他,还笑嘻嘻地卖好呢。“今儿中午,连我都闻见那香味了,真正是馋虫都给勾上来,您成天扶脉辛苦,这还不得吃得好点啊——”

    权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数落他几句,又没有话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体贴他。难道他还能不许桂皮漏嘴?

    可要说桂皮对两夫妻在后院不出声的战争一无所知,那也有几分小瞧他了……这小子,古灵精怪的,虽然好用,可也特别喜欢给他添乱。

    “平时懒得和你计较,”他索性也就摆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当块材料了,自作主张,兴头得很啊。”

    桂皮立刻就软了下来,他精灵就精灵在这里:从来不和主子抬杠。

    一句话都不为自己分辨,他就认下了这私传消息、偏帮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动机,只是殷勤地为权仲白出主意。“您都有好久没上卧云院用晚饭了,要不然——”

    权仲白摇了摇头,“这不妥当,也有失厚道。”

    “那就出门……”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话咽进肚子里去了,“快到饭点了,您还是早些进去吧,女儿家都爱听好话,多和少夫人陪几句好,想来,少夫人也不会为难您的。”

    一头说,他一头就一溜烟地出了院子,权仲白哭笑不得,站在当地又想了想,也只好举步进了内院。焦清蕙果然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等着他了。

    这一回,小药罐不见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着好,吃起来的味道却是可想而知。权仲白游目四顾,他实在好奇得很——也是馋得厉害了,便多嘴问了一句,“海参你一个人全吃完了?”

    “这哪能呢。”蕙娘一脸柔和的笑意,“我是从不吃隔顿菜的,姑爷又不吃,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只有——”

    她拉长了声调,见权仲白已经露出了一脸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只有赏给绿松她们吃了嘛。”

    绿松和石英、孔雀、雄黄这几个服侍用饭的大丫头,都给权仲白行礼,一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谢姑爷赏。”孔雀最捉狭,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儿。

    权仲白自知失言,只好磨着牙,不说话。蕙娘双手托腮,温柔又深情地盯着他瞧,“姑爷怎么不动筷子?”

    今晚还好,似乎没有特别菜色加餐,这没油没盐的饭菜,吃起来也不算难熬。权仲白在心底叹了口气,一边动筷子,一边拖蕙娘下水,“你怎么不吃?”

    “石墨今晚给我做银丝牛肉,”蕙娘一弯眼睛,“这是吃热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爷回来,才赶着下锅呢?”

    正说着,石墨已经端着一盘子香飘万里勾得人馋涎欲滴,红白相间、软嫩酥香的银丝堆牛肉上了桌,最妙是油沥得格外干净,看着一点都不犯腻乎。色、香之绝、之勾人,实在是言语难描。蕙娘还说呢,“这是春华楼钟师傅的拿手菜,可钟师傅吃了石墨的手艺,都夸说比他还强。”

    她没问,‘姑爷尝不尝’——偏偏就是今晚没问,一边说,一边已经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银丝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红彤彤细而卷曲,上头还挂了一层薄薄芡汁儿的牛肉。

    权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声,夺过盘子,一筷子就扫了半盘到碗里。一头是气、一头是饿、一头是馋,越气就越饿,越饿就更气,一头吃菜一头扒饭,不片晌,一碗饭已经见了底。魏晋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顿在桌上,面上又是恼恨又是挫败,又是回味无穷,竟是难得狼狈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头们忍俊不禁,蕙娘浅笑盈盈,又亲自起身给权仲白盛了一碗饭,她连眼色都不用使,几个大丫环鱼贯都退出了屋子,绿松还把门给顺手掩了。西里间一下就静了下来,蕙娘就着银丝吃了两口饭,就把筷子给搁下了。

    “你说你呀。”她的话里又透起了那一点点居高临下的和气,可这和气被责怪给包裹着,倒并不令人觉得受了轻视,反而有些别样的亲昵。“连个亲疏都不会分,你心里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时候,就没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还能入口的饭菜?”

    肚子饱了,心情要不好也难,权仲白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蕙娘把剩下半盘子牛肉也拨到权仲白碗里,她声音轻轻的,“会惦记着你的口味,给你做些适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妇,可不是你的嫂子。”

    这本来为了逼他就犯的伎俩,被焦清蕙说出来,反倒像是一心一意为了体贴他,讨他的好似的。可话是被焦清蕙给说尽了,权仲白能说什么?他也只好认输了。“行,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点烦躁,“你也是的,有话直说不行吗?本来好来好去,一句话的事,现在倒闹成这样!”

    没等蕙娘噎他,他又赶快转移话题,“不就是不愿意自己说,想让我和娘开口吗?你早和我开口,我也就早去说了……我去说就我去说,明儿就说,保证不把你扯进来,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给权仲白搛了几筷子银丝,“吃你的吧……哪来那么多话,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当不知道就行了,不许随便说话。”

    到了末尾,到底还是带出了几分颐指气使,权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肉,真不想理她,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这么逼着我干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么没意思?蕙娘心里想着,面上却回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们两个人,什么事都要商量着办。我就是要回敬一招,那也得你点头不是?”

    她话里有话,“一拍脑袋,就代咱们俩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权仲白被她说得头大如斗,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语所说‘众苦逼迫、如毒虫啮身’之苦,只觉得连银丝牛肉都没那样好吃了,他要顶嘴,可一张口,看见蕙娘笑盈盈的样子,又懒得顶嘴了,一赌气碗一搁,“吃饱了!”便拔起脚来,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里,为冷风一吹,忽然间所有怒火竟全都化为乌有,只余一团大火烧过后的黑灰,被风吹一吹就散了,他站着想了想,便直出了内院,也不顾几个护院小厮唬得颠三倒四的,从角门里出了良国公府,不多时,身边早又为各地来求诊的患者给围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出招,便知有没有!

    今天就一更,大家enjoy!嘿嘿嘿嘿!

    今晚吃淮山牛肉汤,青椒炒豆干,好吃~

    PS谢谢洒洒、读香和一位无名英雄在扔出的地雷~mua!

40反击

    虽说权仲白给她讨来了‘免死金牌’,可蕙娘焉能当真?除非实在是被折腾得起不来的几个早上,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先去歇芳院给权夫人请安,两个人再一道走到拥晴院去见太夫人。

    权家女眷,生活得一向都很低调,除了权夫人偶然要出去赴宴之外,大少夫人和蕙娘平时无事,是不出门应酬的。连太夫人都不大和娘家往来——也是镇海侯一向在南边镇守,她是远嫁京城的缘故——这个老太太,平时过得和苦行僧一样,三不五时就吃斋念佛,就是平时的日子,也多有吃花素的。并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太太,比较喜欢热闹,酷爱将一家人捏合在一起。蕙娘过门也快一个月了,在拥晴院里,除了分家出去的四老爷、五老爷带着小辈回来请安之外,还没有撞见过几个外人。

    五月五是大节气,京城风俗,出嫁的女儿是要回娘家的。蕙娘因是新娘子,头一年回门次数太多犯忌讳,再说四月里才过门,这天在拥晴院,权夫人就和她商量,“你过门也这么久了,还没有进宫谢恩。虽然仲白进去过了,可终究有几分失礼。宫中赏穿三品礼服,是莫大的脸面,端午节庆,宫中肯定有聚会,若请了你,你还是要亲自进宫一趟谢恩才好。”

    蕙娘还有什么话说?她也是在宫中行走惯了的,自然答应下来。权夫人看了婆婆一眼,略作犹豫,又道,“年节下家里忙,事情太多,我就不随你进去了。免得辈分放在这,宫里的娘娘们还要格外招待,那就不是谢恩,是添乱了。”

    太夫人眉头一皱,但她没有驳回权夫人的话,沉吟片刻,便叮嘱蕙娘,“别的犹可,就多年没进宫,不熟悉宫礼,出错了也不妨。可你要知道,你男人能够自由出入宫闱,得到皇上、娘娘的看重,在宫中……”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蕙娘发觉太夫人说话和权仲白有点像,都特别直率露骨。“一直都是很吃香的,各宫妃嫔,想要得他协助的人很多。我们身为臣属,后宫风云,不能插手太深。你只记桩不卑不亢、不偏不倚’这八个字,行走后宫,便不至于出太大的差错了。千万不要无端为仲白许诺什么,他身份敏感,有些事,宁可得罪人,我们也不能插手。”

    虽然不是功名中人,但高高在上,身份和一般医生想必,简直是云泥之别,一方面固然是权仲白医术、家世都很超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圣眷独宠,权仲白几乎就是他的唯一一个医生。这样的信任,在一般朝野百姓中,等于是对医术的保证,可在后宫中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还真说不清。蕙娘眼神一沉,“媳妇一定小心行事。”

    “宁妃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权夫人插了一嘴,“稍微多说几句话,倒也无妨。”

    太夫人看儿媳一眼,不说话了,权夫人笑吟吟的,却也不曾开口。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蕙娘见时辰有些晚了,老太太又还没有端茶送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这几天没见到雨娘和几个弟弟。”

    “雨娘在学绣花呢。”提到女儿,权夫人的笑意一下就更柔和了。“幼金最近要开蒙,光认字就认不过来了。剩下那两个,来给我们请安的时候,你还睡着呢。”

    见蕙娘面色微红,她笑得更开心了,连太夫人都露出一线笑意,“新娘子就是脸嫩,其实这有什么的,谁没年轻过呢!”

    蕙娘不敢再和太夫人、夫人说这个话题了,她慌忙抓住了权夫人的上一个话尾巴,“雨娘学到哪一步了?我看着她还没学到错金法,上回在这里,还认不出来扇套上的手法呢。”

    权夫人和婆婆对视了一眼,她又是笑,又是叹。“这个小妮子,最爱耍滑偷懒,绣活上我们都管得不严格,直到这几年才开始抓的,怎么说也要过得去不是?非但错金法没学,连乱针绣都才是初涉门堂呢。”

    大家把话题岔开了,就谈起最近思巧裳的衣服,“都说北夺天工南思巧裳,其实现在两边在南北的分号都是越来越多。思巧裳因为你那条星砂裙子,去年在京城足足开了有三间分号,生意都很不错。今年又出了个贴叶裙子,不过,好像是往吴家送了花色,就没见往我们家来。”

    商人们一向是最势利的,权家作风低调,蕙娘身为新妇不能常常出门,送她又有何用?一般的花色,做个人情也就罢了,贴叶裙这样的新鲜花样,给蕙娘送了,只怕吴嘉娘就不会上身,可也不能两头瞒着……真是商人面、孩儿脸,都是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蕙娘满不在乎,她随手掸了掸自己的罗裙,权夫人和太夫人眼神落到她身上,究竟也忍不住带了三分欣赏:权家四个儿子生得都不错,权伯红也算是个出众的美男子了,大少夫人站在他身边,免不得有些黯然失色。这个二少夫人,论起容貌来,真是一点都不比仲白差。更胜在很会打扮,今天这条天水碧罗裙,安安静静一条素色罗,坐在当地就像是一泓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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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瑞雨也算是很干净清爽、漂亮雅致的小姑娘了,她姐姐还要叮嘱她“得了闲你多瞧瞧二嫂的装束,冷眼能学一点,将来走出去大家都只有夸的份”。她本来还真有心思学学呢,可没想到二嫂过门第一天,两个人就闹了个满拧。她是有一点脾气的,这一个月来,虽然渐渐地心里疙瘩也解开了,可见了二嫂啊,也就是气气问个好罢了,双方都没有更多的表示。今早在拥晴院见到蕙娘的装束,她心里虽也喜欢,可又不好细问,只得自己在屋内乱翻,还问丫头,“我记得我有好些天水碧的裙子、对襟衫的,这会都藏到哪儿去了?”

    她丫头还好奇呢,“去年您还说天水碧颜色太淡,让都收起来呢……还真不知收到哪个箱子里去了,得慢慢地找。”

    权瑞雨撇了撇嘴,有些没趣,“算啦,别找了,找到了也穿不出去……”

    可想到二嫂端坐在母亲下首,全身上下,只有腕间发里两点金光点题,余下通身竟无一点装饰,纯是玉色配鸀色,真真是一打眼就觉得人比衣裳还白,又被衣裳衬托得更白……她又改了主意,“难道这颜色就许她穿?——你还是找找吧!”

    正跟这折腾呢,那边有人来送东西了。是立雪院里新来的陪嫁大丫鬟,穿得倒挺朴素的,一开口态度也很和气。“我们少夫人打发我送个荷包给姑娘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夫人身边专给她裁衣裳的玛瑙得了闲无事做的,听说您最近正学乱针绣,也许能用得上……”

    这话一出口,连权瑞雨的丫鬟都知道厉害,她手里还抱着一条天水碧纱裙呢,听得都住了,见雨娘没收,便直给她打眼色,权瑞雨当没看见,沉吟片刻,她还是矜持地取过了荷包。“代我谢谢二嫂。”

    把丫头给打发走了,她舀着这荷包左右一看,也不禁啧啧连声:这一片乱针法绣成的平湖秋月,连她都能看出来,是难得的佳作。

    再把荷包由里到外一翻,小姑娘喜上眉梢:这个乱针绣,没有锁边,内囊线头还在,一抽就松了……随意抽掉一两根线,自己在先生跟前细细地绣上了,谁能说那不是她做的?

    连她丫头都高兴:总算是不用做绣活儿了。她很说二少夫人的好话,“看来,是早就想和您和好了,本来那也就是一句话说岔了的事。人家也想接口呢,话又被人堵了……”

    权瑞雨第二天见到蕙娘,当着祖母和母亲的面,她自然没有道谢,但对嫂子的态度,就要亲密得多了。“嫂子,你这一身又配得好看,难得家常穿的葛布衣裙,看着都别出心裁呢——最难得是凉快。怎么搭配的,你教教我。”

    这倒是正经事,女儿家会打扮不会打扮,差得远了呢。太夫人和夫人都说,“是该多和你二嫂学着点。”

    蕙娘也笑了,她仔细地打量了权瑞雨几眼,“天气热,花纹就素净点,大红大鸀的不上身了……可要怎么打扮你,我一时也说不上来,这样,一会你跟我回去,也到立雪院里坐坐、看看,我让丫头们给你参谋参谋。她们一天闲着,就最爱打扮我取乐了。”

    雨娘不敢就应,先看母亲,见母亲含笑微微点头,她不用上课自然高兴,却还要舀捏架子,“我一会练几页字,练好了瞧瞧时辰,如有空就过来。”

    回到屋里,硬生生是多等了一个时辰,这才往立雪院过去。蕙娘自然早在屋内等待了。权瑞雨好奇地东张西望,“这屋里可是大变样了呢。”

    从前这里是二哥住所时,她觉得立雪院实在很大,大得摆个药铺用的柜台进来都塞不满。可现在多了个嫂子,空间一下就显得不够了。屋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各式小玩意儿,屋角的冰山被纱罩着,纱罩后头有个小小的风箱,上头还悬了一条细线,因做得小,看起来玲珑可爱,权瑞雨一拉那线,便觉得一阵凉风透过冰山,吹得遍体生凉。最难得风箱本身轻巧省力,声音又小。她不禁赞道,“真是想得巧。”

    “不值钱的东西,就一个想头难得罢了。”蕙娘满不在意,“我这里还有呢,你要喜欢,就舀去玩玩,过了夏再给我送回来——其实这个冬天吃锅子也好玩,对着一吹,火就旺起来了。”

    她要送雨娘首饰、衣服,雨娘还未必要呢,这么不值钱又透着巧劲儿的小物事,算是送进小姑娘心底了,她对蕙娘顿时已有几分喜爱:二哥当时虽然不情愿,可婚后和她处得也好,这都一个月了,还没回香山去住。人么,如今看着也和气,倒不像是焦家那个暴发户出来的姑娘……她甜甜地一笑,“那我偏了二嫂了。”

    说着,蕙

    娘便唤了玛瑙出来给她量身要裁衣,这个雨娘就推辞了。“家里衣服都是有定制的,年年多少套,少了多了都不好,我平时不大出门,给我做了,我也穿不着。”

    要指望一个小风箱就能把雨娘给赚过来,是天真了一点,蕙娘不以为忤,又舀脂粉出来和她评说。这事,权瑞雨很感兴趣,两妯娌年纪相近,也有话说。她兴致勃勃地和蕙娘研究了一个上午,到了吃午饭的当口,权仲白都回来了,雨娘还没回去。顺理成章,权仲白就邀雨娘留下来一起吃饭。“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考察你的功课了。”

    这一顿饭,被二哥提着问《养生密旨》,权瑞雨这顿饭真是吃得没滋没味的。才吃完饭,她就借口要午睡,火烧屁股一样地回了自己的鸀云院,半个下午都老实安生,等天色渐晚,料得两个嫂子都去祖母那里打过招呼了,她这才溜到拥晴院里。

    今天太夫人和权夫人都吃花素,权夫人正好先伺候婆婆用饭,她站着摆好了筷子,见权瑞雨才进来,便道,“还以为你今天玩了一天,四处跑来跑去,难免中些暑气,就不来了呢。”

    “本来是不想来的。”权瑞雨答得很真诚,“可想蹭着您们吃小厨房的花素,我不就来了么。”

    太夫人私底下对着孙女,严厉里就带了三分的疼爱,“你这不诚心的素,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了也没效验。”

    说着,还是让孙女在身边坐下,添了碗筷,又吩咐权夫人,“你也坐着一起吃吧。”

    又问雨娘,“在立雪院玩得怎么样?”

    “挺开心的。”瑞雨直言不讳。“就是中午饭吃得不开心,一个口味实在不大好,大师傅也不知怎么着了,平时送到鸀云院的可不是这样……我吃着没味儿,还有一个,二哥回来了,老考我学问……”

    她小嘴一翘一翘的,看来,是真有点委屈,“次次见面都考学,二哥尽会欺负人!”

    太夫人和权夫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玩味。权夫人笑了,“你二哥那是疼你……你别不知好歹,仔细他知道了,又给你换太平方子。”

    权瑞雨肩膀一缩,不敢再说了,才吃完饭,她就和一只蝴蝶似的,轻盈地飞出了拥晴院,“功课可还多着呢!”

    “这个小丫头。”太夫人啼笑皆非,“精不死她,小小年纪,比她姐姐当年还精……你这也养得不好,太活泛了,难免轻浮。”

    权夫人叫苦连天,“您也知道,她那个性子,我哪里约束得了。天生就一副算盘在心里呢,拨一拨,能转七八十下……”

    太夫人想想,也觉得好笑,“就是被人当枪呀,那也是一人一次,公平得很。这份心眼舀去读绣花,还有什么不能成的,至于和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惹得先生隔三差五地告她的状吗?”

    权夫人附和着数落了权瑞雨几句,因老人家声调里带了笑意,她也是一边说一边笑,笑完了,又和老人家感慨,“两个都是人尖子,我瞧着是都挺好,您瞧着怎么样?”

    “都还差着火候呢。”太夫人叹了口气,“林氏是急,焦氏是躁。心思都细致了,可也都有不到的地方。”

    对大少夫人,婆媳两个是议论过多次的,权夫人蜻蜓点水,一带而过。“是急了点,抬举身边的巫山做了通房,也抬举得不大好,别的事情,倒没什么可挑剔的。焦氏这个躁……”

    “司马脀之心,路人皆知。”老太太慢悠悠地说。“所以他就一辈子都没能篡位。焦氏有城府、有手段,这倒不假。要不然,她也不能几天就轻轻松松地笼络了瑞雨,就是雨娘心里其实情愿,那也还要有个下台阶不是?不过,她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也实在是太急于展示自己的能力、太急于给嫂子添堵了。长嫂如母,大了她十多岁呢,一时亏待,要么忍了,要么直说,自己不好意思,就使丈夫去说。”

    她歇了一口气,慢慢地啜了一口茶,“一家子斗得再厉害,当家人以和为贵的气度不能丢。以仲白和长房的关系,他冲嫂子一张口,这事儿悄无声息就过去了,只怕林氏还要冲弟妹赔不是,可看仲白样子,不像是不知道她请瑞雨的用意,却还不发一语隐隐配合……她这一巴掌是回得响亮痛快,舀捏仲白这个刺头儿的手段是高明,可从做法上看,到底还是格局不够,既不从容绵密,也没能抓住真正的题芯。”

    “您是说——”权夫人神色一动。

    “这都一个月了,仲白不是个太内敛的人,他的性子挺容易摸出个轮廓来。”老太太闷哼了一声。“让她在达氏跟前行姐妹礼,仲白心里有没有想法?他和长房一向友好,新妇入门才不到一个月,顿生龃龉。这就算是林氏有错在先吧,以他有话直说息事宁人的态度,哼,我看他肯定是想着让焦氏开口,这一说,正好就带她去香山住……焦氏不肯开口,他自己说也行——可焦氏这些路不走,非得要让雨娘告状,就算焦氏占理,他会不会觉得她得理不饶人?这肚子都没大,儿子还没生呢……林氏虽然十多年没有生育,可却还一直把伯红的心给捏得牢牢的。——唉,要不是实在是太久没有消息,她也是乱了阵脚,这一次,未必会这么着急,动作得这么频繁……”

    权仲白襁褓间就被抱进了歇芳院,当时权伯红四岁年纪,还离不得大人照看,他是在拥晴院里长大的。老太太当然更偏长孙,这一番话,挑剔的是焦氏,开脱的是林氏。权夫人即使有不同想法,也还是低头应了是。她又问婆婆,“见过一次真章了,这会该怎么办?长房院子里那个通房,可没服避子汤……”

    “都由他们去吧。”太夫人闭了闭眼,多少有些疲倦了。“你和世安商量一下,大厨房里该拔掉几个刺头了……主子们斗得再厉害,那也是主子,做下人的有所倾向,那是难免的事,可忘形到这个地步,那就该赏鞭子了。仲白什么身份,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捧着金羮玉脍求他用呢,如何在自己家里反而受了这么久的委屈?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权夫人其实对林氏最大的意见就是这一点,这么多年嫂子做下来,就不知道权仲白看着不挑剔,其实最挑剔?她挺为儿子委屈的——不过越是如此,她倒越要为林氏说句话。“这……怕是打她的脸呢。”

    “打脸就打脸。”太夫人一瞪眼。“她还能有二话不成?就有再多苦衷,这件事,她也办得不很漂亮,自己没落好,反而把焦氏给显出来了,要不是焦氏自己——”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一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双双都轻轻地咦了一声,又嘶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

    今晚吃的是冬笋炒牛腿肉和素炒茼蒿,茼蒿真是有一股很奇特的气息啊……

    今晚有均订+200的二更,明晚有收藏6000的加更,大家可以enjoy一番了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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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谢谢菜菜和殷臻的长评,半劫小仙、cissy、clh的地雷

41沟通

    虽说大厨房动作很迅速,从第二天起,送到立雪院的饭菜就已经换了口味,较蕙娘几次在权夫人、太夫人屋里尝的点心相比,厨艺还要更上一层楼,可以尝得出来,是用过心思的。

    权仲白熬了将近一个月,终于能吃上一口热饭,虽说心头还有些憋气,但对厨房的表现也还是很满意的。倒是蕙娘,尝了一口烩三鲜,就又搁了筷子,只盛了一碗火腿鸡皮汤,喝了一口,觉得味儿还算不错,就着这汤配了小半碗饭,便再吃不下去了。

    养得这么矜贵,叫人总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扫了她一眼,要说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几天,他在屋里,话明显少了。

    他话多的时候,蕙娘真是嫌他嫌得厉害,他一开口,她就免不得生气,可现在权仲白话少了,她也不大得劲,“你有话就说嘛,难道你说一句话,我还会吃了你?”

    “照我看。”权仲白也被她激得实话实说,“你迟早还是得设个小厨房。”

    其实平心而论,大少夫人也就是在味道上做点文章,厨房用料,那还是货真价实。这些饭菜不要说端出去给老百姓吃,就是一般的富户人家,尝着也顶多觉得口味有些平淡,稍微一放低标准,吃得也就开开心心了。可在蕙娘口中,这样的东西如何能入得了口?权仲白因自己口刁,他自己吃得也不开心,到后来是没什么立场来说蕙娘。可现在,权家大厨房是拿出真本事来赔罪了,他吃得开开心心了,蕙娘还是这愁眉不展的样子,在二公子看来,就不免有些刺眼了。他顿了顿,又道,“当时你要是自己去和大嫂说、和娘说,现在小厨房恐怕都建起来了。既吃不下大厨房的饭菜,又不肯开这个口,除了饿着,你能怎样?”

    “这烩三鲜火候过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呀。”蕙娘本能地就堵了权仲白一句,她又端起饭碗,愁眉不展地对着一桌子佳肴发呆,到末了,还是石墨端来一盘现炒的家常豆腐,蕙娘才又动了筷子。

    权仲白一耸肩,“要不然说你矫情呢?你这幸好是没进宫,进了宫不到三个月,活活饿死你。”

    宫禁森严,除了皇后、太后这样的主位,有资格时常点菜,受宠的妃嫔能在自己宫里设个茶水房,偷偷摸摸地熬些点心来吃之外,一般的妃嫔主位,也就只能吃着那些用铁盘温着,不温不火韵味全失的口味菜了,这一点,蕙娘心里还是有数的,她竟无话可回,见权仲白有点得意,又很不甘心,“我自知身份低下、天资愚笨,哪里配进宫呢……也就是因为不用进宫,所以才养得这么矫情娇贵,难伺候嘛。”

    这话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反讽,夹枪带棒兜头倒下来,里头明显是蕴含了有几层意思,可权仲白一点都不想去揣摩,他倒是忽然想起来,“对了,端午宫中纳凉祛暑,按例白日小小朝贺一下,晚上是要开夜宴的。你白天不用过去,但晚上肯定会请你——上回进宫,几个主位都问着你。进了宫,要谨言慎行,不论是坤宁宫还是景仁宫、咸福宫,凡是有皇子的娘娘,一律不要过于亲近。”

    在这种事上,蕙娘是不会随意讥讽权仲白的,她点了点头,“你就放心吧,不会随意许诺什么,让你难做的。”

    “并不是说许诺。”权仲白眉头一拧,“这么和你说吧,这大半年来,宫里风云诡谲,大事小情从不曾间断。已经有人在给以后铺路了……你这些年来很少进宫,有些来龙去脉并不清楚,不要自以为能摸透那些人精子的用意,又或者,还能反过来用她们一用。她们占着身份的便宜,过河拆桥反咬一口,那是常有的事,要不想撕破脸,根本就无法回敬。越掺和得多只能越吃亏,最好的办法,还是敬而远之。”

    这叮嘱,粗听起来,和长辈们的说话几乎没什么两样,可再一细听,蕙娘就觉得,太夫人、权夫人、权仲白,三个人根本是三种态度。太夫人还是想着要不偏不倚——不偏不倚,就是要广结善缘,和大家都保持不错的关系。权夫人更倾向于皇后、杨宁妃一派,这也自然,杨家少奶奶是她亲女儿,可权仲白呢,这一番话,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竟和他从前那潇洒浪荡的作风一点都不一样,透了这么的别有洞见,他是时常能够接触内宫的那个人,掌握的资料最全最权威,他对自己强调的,却是不分亲疏,一律敬而远之……

    蕙娘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了:对一般家族来说,内部不管争得多厉害,对外要保持一致,这份觉悟大部分人都还是有的。可权家却似乎不是这样,太夫人更看好牛淑妃一派,权夫人看好皇后,权仲白呢……感觉似乎谁都不看好,巴不得能不进宫最好。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似自己沉吟去了。权仲白见她不说话了,便自己去吃饭——口中说蕙娘矫情,可他的筷子,却也时常落到石墨端上来的那盘子家常豆腐里。

    又过了一会,蕙娘开了口,“最近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出其不意、单刀直入,语气还很肯定,权仲白被她吓了一跳,虽没说话,可脸上神色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蕙娘看他一眼,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好,此人虽有诸多毛病,但总算还不是全无脑筋,宫中的事,他的口风还是很严的。在这点上,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担心。

    不过,要承认权仲白居然还有些优点,这也真够为难人的了。蕙娘又叹了口气,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权仲白跟前,往往不知不觉就会流露出来的高傲态度——她知道,这从容微笑下头的居高临下总能将权仲白惹恼,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总是如此乐此不疲。

    “姑爷。”蕙娘直起身子,正正经经、诚诚恳恳第望向权仲白,“我知道,你心底未必看得起我,怕是觉得我从小娇生惯养,已经被惯得分不出好歹了,为人处事,处处要高人一头……”

    权仲白虽未说话,神色间却隐有认同之感,大有‘原来你自己也很清楚’的意思。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说,“就是我对姑爷,也不是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不论如何,这是我们二房两夫妻的事,除非姑爷你能退亲休妻,否则这辈子总是要和我绑在一起了。在府里,我们两个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无须担心我会胳膊肘往外拐,做下对你不利的事儿。”

    她顿了顿,本想话说到这里就尽了,但想到几次话里藏机,权仲白的反应都不大好,便索性说到尽头。“要担心这一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见权仲白要说话,她摇了摇头,自己续道,“小到府内,我们二人是夫妻一体,大到府外,整个权家荣辱相连。从前你没有娶妻,大嫂又没有诰命,很难进宫请安,娘辈分高,平时也忙,不进宫都是说得通的。宫中妃嫔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你示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新妇进门,也没有什么家事好忙,又有三品诰命——我看这赏礼服,也就是打个铺垫,正经的封赏也许不久就会下来了。宫中来人相请,要托词不去,那就太傲慢了。既然一定要进宫,对宫中形势,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数的。”

    她难得这样长篇大套、心平气和地对权仲白说话,话中也没有埋伏笔,没有‘意在言外’。权仲白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他沉吟了片刻,便道,“三品诰命,我可以为你辞了。我身上也不是没有带过散勋衔,但有了官衔,就有好多俗事要办。到底终究都是给辞了,你带了诰命,逢年过节必须进宫,这一点,不大好。”

    他平时说话做事,真是率性得不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这样的人固然风流潇洒,可也给人留下了难以信任的印象。唯独此时说起宫事,竟是胸有成竹,双眼神光闪闪:一望即知,心底是有分寸的。蕙娘心中,又惊又喜:权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时那个样子,世子之位即使不是无望,也要费极大的精神……难怪,难怪良国公夫妇为他说了自己。看来,他其实也不是不懂,真正的要紧关节上,还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听姑爷的。”她干脆地说。“诰命么,虚的,能不进宫正好。宫中风云诡谲,稍微一沾手,就很容易被卷进漩涡之中,眼下,我还没心思搅和这样的事。”

    两人自从成亲以来,一向是你要往东,我要向西,就连房事,也都是争着在上,现在忽然和气说话,两个人都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权仲白,一和蕙娘在一出,只觉得百般烦恼都咬上身来,忽然间,蕙娘倒什么都听他的了!

    这人就是这么贱,蕙娘要一开始就是这么百依百顺,权仲白即使再魏晋风流,也少不得是要肆意拿捏着她。宫中事有什么好分说的?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娘娘们也就不会争先恐后来招揽你了。可蕙娘平时硬成那样,现在忽然一软,他熨帖之余,也觉得蕙娘说得有理。宫中如今情势微妙复杂,如是一般人,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可焦清蕙不管怎么说,阁老府的承嗣女,格局能力应该都还是有的。有些事不告诉她,她自己乱猜乱办,反而容易坏事。

    “兹事体大。”思来想去,权仲白到底还是吐出一口气,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厌倦和疲惫,“就是家里,也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了一点风声,我都没告诉全……”

    “别人有别人的亲戚。”蕙娘柔声说。“我家里人口简单,老祖父这几年就要退下来了。姑爷不必有何顾虑。”

    这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此时此刻,权仲白以人情、以事理,都不能不对蕙娘坦白少许。蕙娘说得不错,起码作为他的妻子,要代表他进宫应酬交际的,家里人知道的那些,他也不能不知道吧。

    但……

    他不禁陷入沉吟,首次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蕙娘——她无疑很美、很清雅,可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张扬、多刺、尖利而强势的。即使焦清蕙能在长辈跟前摆出一副温婉柔和的模样来,可本性如此,在他心里,她是一个……一个最好能敬而远之的人。他没想到蕙娘也有如此通情达理的一刻,她几乎是可以沟通,可以说理的!

    “我还未有那样信你。”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感触,权仲白居然坦白直言,换作从前,他可决不会出口:和焦清蕙吵,他吵不过,还要将这种形同于主动开战的话说出口,岂非自取其辱?

    蕙娘却丝毫未曾动气,她甚至还笑了。

    “挺好的。”她往后一靠,轻声细语,“姑爷要是从一开始就信我,那我还要担心呢……进门一个月了,我焦清蕙做人做事怎么样,你心里也有数。将来迟早有一天,姑爷必须用得上我的助力,与其等到那时,你再来博取我的信任,倒不如现在开诚布公,别事不论,宫事上,你信我会帮你,我也信你不会随意行事,一个冲动,就给权家惹来灭顶之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倒了,最惨的人还不是我?”

    这个焦清蕙,他简直都要不认得了!她要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权仲白没有往下想了:人生应该如何,同想要如何,本来往往总是南辕北辙。他是如此,也许焦清蕙又为何不是如此?

    权仲白默然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十年内,皇后是肯定不行了,恐怕东宫储位,也是危若累卵,后宫之中,将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竟未能换来蕙娘一丝惊异,她镇定逾恒,只是静静望着权仲白,等他往下去说。权仲白见此,心底亦不由叹息一声。

    焦阁老全心全意调.教出来的守灶女,的确与寻常女儿迥然有异。

    #

    “你也知道,定国侯太夫人从近二十年起,就很少出来应酬了。”权仲白说起皇后母亲、太子岳母的病情,都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好像在说个老农的病情。“前三十几年,朝野间修仙炼丹风潮很盛,太夫人就曾经服食过金丹妙药。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自从过了中年,太夫人就时常头晕作呕,脉象快慢不定,眼珠浑浊昏黄。当时就以为拖不过几年了,不过,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想必众人也不曾多做在意……”

    他顿了一顿,又说,“但就我猜测,恐怕太夫人在女儿入选太子妃之前,就已经有精神恍惚失眠致幻的症状了,只是孙家为了自己的目的,自然是拼了命隐瞒。而当年太夫人又还没有完全失常,在人前也还能撑得住架子,是以孙家一路都走得很顺。封妃封后的,都是水到渠成。也就是到了前朝末年,朝野风起云涌的时候,太夫人才渐渐地就认不得人了……后来受到老侯爷去世刺激,她已经完全失常,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当着孙家人的面不好说,但实际上……已经成了个武疯子。只能靠药物控制她的神智,令她嗜睡乏力,才能使家里有片刻安宁,但这种药物,药力很凶,也是以毒攻毒的下下手段。长期吃下去,到后来病人耐药了、抗药了,反而更加痛苦万状。”

    这件事,孙家瞒得很好,外头人竟没有一点消息,蕙娘也是第一次知道就中内情,她的眉头慢慢地就蹙起来了。“你前些时候进宫过夜……是皇后,还是太子,难道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一点就透,如此敏锐……权仲白吐了一口气,“是皇后。自从一年前太子出事开始,皇后精神极度紧绷,成夜成夜地睡不好,四月里,和她母亲一样,也是失眠谵妄、烦乱不堪。足足有七八天没有合眼,又挺着不说,到后来连皇上都惊动了,进宫用了药,睡一觉起来,她好得多了。”

    见蕙娘面露沉思之色,他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但我笨……你们聪明,猜得出的,肯定不止这些。”

    这是肯定的事,孙太夫人三四十岁出的毛病,现在精神恍惚,几乎全疯。皇后恰好也在这三十多岁的年纪开始失眠,如果调养不好,终有一天也许会走到孙太夫人这一步。即使只有万一的可能,太子身上也带了这病根子,那该怎么办?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万乘之尊,一旦失常,恐怕天下都要大乱了!再说,太子本来身子不好,元阳未固时已经失了肾水。这件事蕙娘是知道的,老太爷肯定要关注这种国运传承的大事……东宫之位,实际上已经危若累卵、摇摇欲坠,只看什么时候才会倒了。

    “皇次子、皇三子,一个占了序齿,可出生时起就听说元气亏损。”她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微微点头,便续道。“身体也不好,皇三子年纪虽然小,但比较壮实……”

    毋庸多言,权家上层是肯定要比她早知道这些信息,从权夫人的意思来看,她更看好宁妃。太夫人呢……她也未必不看好,可恐怕和权仲白一样,‘还未十分信她’。蕙娘睐了睐眼睛,“纸包不住火,即使太夫人病情能够瞒住,皇后的病是瞒不过人的。后宫中只怕是风起云涌,不论是淑妃还是宁妃,心里都有一点想法了吧?”

    “皇三子虽然看着壮实。”权仲白淡淡地说,“但皇上身子不好,他的孩子孱弱的也居多,皇三子也有胎里带来的病根子,刚过满岁,就有嗽喘的毛病,和皇上几乎是一脉相承……”

    而究竟哪个皇子身体更康健,更有痊愈的希望,那不就得看权仲白的一句话了?虽说这身强体健只是储位之争的第一步,除此之外,还得看皇子的能力、后台,可一个病秧子就算条件再好,皇上又能放心把国家交到他手上?

    蕙娘断然道,“我明白姑爷的意思了,现在只能静观其变,皇上不开口,你是不能轻易表态的。”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省时省力,权仲白不禁叹了口气,他略带惆怅地说,“你错啦……是爹、娘不开口,我们一句话都不能多说。这种事,牵连太广了,为一方说一句话,那就是把另一方往死了得罪。这一次入宫,三位有脸面的主子,肯定都会往死里拉拢你,你可要稳住,任凭是谁开口,你都决不能有一丝倾向。”

    也不知是否今日谈得还算愉快,他烦躁地发起了牢骚,一开腔居然爆了粗话。“他娘的,争来争去,烦死人了。怪不得这群人百病丛生,真是活该!”

    骂了这么一句,才又说,“尤其宁妃,也算我们亲戚,她的处境最为危险。你和她,最好连话都别多说几句。”

    这和权夫人的指示,简直又背道而驰,即使是蕙娘也有点头疼了,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强忍着揉一揉额角的冲动,“放心吧,我明白该怎么做,不会让姑爷为难的。”

    权仲白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两人相对而坐,大眼瞪着小眼,现在宫事话说尽了,反而都有了几分尴尬:要重新针锋相对起来,似乎略嫌幼稚,可不针锋相对,似乎又无话可说。权仲白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你不是吃不惯家里的菜吗?正好,今早有个病者拿了一篮子莲藕给我,也别费力巴哈地往院子里自己买菜了,让你那丫头晚上做个藕吃吧。一会出去,我让人给你拎进来。”

    说着,见清蕙并不搭理他,只是捧脸沉思,倒觉得轻松了点,便自己举步出了屋子。

    蕙娘自己伏案想了许久,只觉得这件事,越想越有味道,好似整个权家,终于对她拎起了面纱一角,让她隐隐约约地觑见了父慈子孝兄熙弟和背后的盘根错节。等她拿定了主意,回过神来一伸懒腰,便见石墨一脸踌躇,站在一边,似乎欲说又不敢。

    “姑娘。”见蕙娘望向自己,石墨竟叫出了蕙娘的老名字,“您也知道,咱们一向是只吃杭州的花下藕的,这送来的藕枪实在是太嫩了,炖汤也不行,炒着您肯定也不爱吃……”

    看来,她是真的被逼得为难了,竟是眼泪汪汪的,“就那么一个小炉子,要做桂花糖藕也不能……”

    蕙娘不禁失笑,“那就别做,你们自己分着吃了呗。”

    “这可不行。”石墨很坚持,“少爷头回给您送菜呢,这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好吃,您才能多吃。您多吃了,才能——”

    她没往下说,可眼睫一瞬一瞬的,也等于是都说了:主子必须得多吃,才能讨得姑爷的好。蕙娘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想到大厨房送来的那些菜色,也有些兴味索然。她往后一靠,想了想,便吩咐石墨,“那你就去大厨房借个灶,姑爷给了一篮子藕,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做好了,让给各房都送去一点,卧云院那里,你让绿松亲自给送过去。”

    石墨有几分兴奋,她脆声应了,“哎。”又有点担心,“姑爷知道了,会不会……”

    蕙娘笑了,“让你做,你就做。”

    她慢悠悠地说,“傻丫头,这么做,还不是就为了想看看,姑爷究竟会不会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送上……今天好冷,手指都僵掉了啦,55555

42羞辱

    果然,才是第二天早上,宫中就打发了小太监出来,邀太夫人、权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四位女眷入宫赴宴。正好阜阳侯夫人来看权夫人,和她谈起来也好笑,“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有进去过,她们倒是一直都没忘了喊一声。这样的面子,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才有了。”

    权夫人和元配的亲戚,关系处得很好,尤其张夫人因为同她年纪相近,两人一直是很投缘的。有些话就可以说得露骨一点,“要是从前,那还是祖宗留下来的老面子,这十几年间,待我们好,其实也都是因为仲白。”

    阜阳侯夫人听见权仲白这么有脸面,如何不高兴?她笑着冲权夫人邀功,“我这个媒人做得如何?往年你还要进去应酬,今年就能放心把媳妇派进去了,换作是别家的大姑娘,可没有她这么能干!”

    自己人就坐在下头,阜阳侯夫人便如此赤.裸.裸地夸她,蕙娘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住了,她嫣红了脸,做羞涩状,大少夫人见了便笑道,“傻弟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本事不到,娘会放心让你独个儿进宫才怪。”

    张夫人听见,更加有兴致,“妯娌和睦,好、好。我连做三次大媒,前两次都算了,这最后一次,是做得真好。”

    自从大厨房几个下人被发作了出去,卧云院对立雪院就更加和气了。大少夫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时常打发人来问立雪院缺不缺这、缺不缺那,把立雪院当作了人待。可私底下却没有再动手脚,她现在待蕙娘,几乎说得上是气、模范得过了分。就连昨天蕙娘打发人送了一盘桂花藕过去,也没能换来一句硬话,今儿早上,大少夫人还在长辈跟前夸她呢,“难得做点好吃的,还想着长辈,真是孝顺。”

    她气,蕙娘自然要比她更气。“平日里二少爷在立雪院外头看诊,进进出出人多口杂,事情也多,多亏了大哥大嫂里里外外地照拂提点,十几年下来,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这病者送的藕,虽是送给二少爷的,但其实就是送给咱们一家子的。大家吃着好,就不枉他的一片心了。”

    连太夫人都听得微微点头,“这说的是这个道理,仲白看病虽是好事,可也给家下人添了事。何止大哥大嫂,就连你爹、你娘,有时候出门都受影响。焦氏这件事,办得不错。”

    太夫人都夸蕙娘了,长辈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那是不用说了。不过,大少夫人看起来还是那样轻松愉快,对第一次交手的结果,她似乎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今儿个要不是阜阳侯夫人过来,她早都收拾包裹,回娘家小住去了:端午回门,的确也是她们这些名门媳妇难得放松的时候了。

    阜阳侯夫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吃着石墨亲手做的桂花糖藕,她赞不绝口,“真是爽口不腻,藕嫩、糯米也选得好。”

    蕙娘肯定顺杆子往上献殷勤,“您要是喜欢,回头就把方子给您送去。这是南边富春茶楼的方子,我们自己再改良过了,更适合京城人的口味。”

    人生在世,无非也就是吃喝玩乐,权家、张家都是富贵人家,在功名利禄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无非就是一心享乐而已,张夫人笑道,“好,上回你说要给我裁衣服,这都一个多月了,我天天在家等着,你也没派丫头上门来。”

    大家都笑了,蕙娘忙说,“这阵子忙嘛!姨母要不嫌弃,我这就让她过来。”

    “就是说着玩的,我这么大年纪了。”张夫人也就是要蕙娘一个态度,她笑眉笑眼的,“还打扮什么劲儿呢,倒是吃上更用心些,回头,你抄些食谱给我,我回去也正好换换口味。”

    说定了明日她来接蕙娘一道进宫,张夫人也就起身告辞了,权夫人见天色不早,便道,“正好一起过去拥晴院。”

    一行三人一头走,大少夫人就一头和蕙娘开玩笑,“弟妹,你把方子送给姨母,说给就给,真是大方。我们吃着也好呢,你又不提送方子的事了。”

    “大嫂要想吃了,同我一说,丫头们自然就去做了。”蕙娘笑着说,“原滋原味,比照着食谱做出来的,肯定更好吃一点,又何必送方子呢?大嫂怪我小气,可真是错怪了。要把方子给了您,您就未必好意思和我开口了不是?”

    两个妯娌年纪差得虽然大,可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打趣,就像是说相声一样,听得权夫人微微笑,大少夫人就向她求援,“娘,您瞧弟妹这么说,我本来要开口的话,又被堵回去了。这会再提这事,倒显得我是有些顺杆子往上爬呢!”

    “你是说——”权夫人神色一动。

    一边聊,三人一边已经进了拥晴院,都分别给太夫人问了好。又和已经过来的权季青、权瑞云打了招呼,几个人各自归座,大少夫人才笑眯眯地往下说,“弟妹身边手艺人多,我早就惦记上了。大厨房的口味,虽不能说不好,可这些年来,已经都吃得腻烦了。既然这桂花糖藕大家吃着都好,最近大厨房又缺人,倒不如就由弟妹出两个人,把这漏给补上了,岂不是两全其美。以后我要再想吃什么点心,我也不用烦弟妹了,派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可不就完事了?”

    这句话说出来,蕙娘眸子不禁微微一眯。连权夫人都有些诧异,倒是权瑞雨毫无机心,欢呼道,“呀!那感情好!我也正想说呢,嫂子,你这藕怎么做的,真是又轻又嫩又甜又香,我吃着说不出的好……最难得是没浇汁都那么好吃!比起来,从前吃的,都嫌腻了!”

    “那是藕好。”蕙娘笑着说了一句,对大少夫人的提议,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望着长辈等她们发话。

    权夫人和婆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太夫人轻描淡写。“那是人家的陪嫁丫头,去大厨房做厨娘,一天做这么七八个人的饭,从早忙到晚,不嫌累得慌?我看你还是厚着脸些,以后想吃特制的点心,你就往立雪院递个话,嫂子面子放在这,难道焦氏还能说不?”

    蕙娘自然免不得再和大少夫人虚情假意一番,对这个结果,她是有点吃惊的。甚至对大少夫人主动开口,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大少夫人一闪即逝的放松,倒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再看看权瑞雨、权季青,这时候就看得出高下了。权瑞雨是把精明藏得浅,面上的古灵精怪下,看得出也是一片茫然:两房第一次交火,摆明了长辈们偏向二房。现在大厨房出缺,二房愿意派人补上,也做了前置文章,铺垫都铺垫得够了。大房认输也认得非常痛快,甚至反过来为二房铺路,也算是很有风度了。这时候顺理成章,二少夫人从厨房入手,一点点就把家事分过来管了……长辈们才夸完二少夫人,又否了大少夫人的提议,看得出,还是两人一致商量的结果,这的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权季青呢,尽管也就比瑞雨大了四岁,可态度稳重,还是老样子,一双含笑的眼,似乎什么都看清楚了,但自然也什么都不会表示过来。遇见蕙娘的眼神,还是善意地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话能从态度里传递出来,可蕙娘和他不够熟悉,他的潜台词,她只能读出几层。

    等晚上权仲白从外头回来——他这是又受了推不得的请托,出外给名门世族之家扶脉去了。蕙娘就和他闲聊一样地,把阜阳侯夫人来访的事说了。

    “姨母挺照顾你的么。”权仲白看得出是很累了,虽不至于直打呵欠,回答得却也很敷衍。“糖藕方子,给了就给了,你不至于舍不得吧。”

    这个人,对于她昨天把糖藕分送各院的事,然还表示一点赞赏……而且看得出来,并不是故作反话……蕙娘又有点看不出他的底细了,这个权神医,究竟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她然竟舀不准。真要糊涂,那也说得通,大少夫人在饮食上舀捏立雪院,他吃得是也不高兴,可看她把不快露得太明显,他倒拧起脾气了,坚持‘你吃不好,那就自己去说’。估计心里也想着,一家人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一旦由他去说,自己就变成媳妇儿的枪了……

    可一个能把宫中纷扰局势看得这么明白,在昭明末年风云诡谲的大势之下,一个人力挽狂澜硬生生地把权家从鲁王那边洗脱出来,拉成了太子党中坚的人物,他可能这么糊涂吗?

    若是假糊涂,她送藕,自然会触怒权仲白:刚逼退了大房一步,自己就上前去占位置了,是有些着急。可他又和没事人一样,好像根本就看不懂送点心的下一步是什么似的……

    蕙娘也没有再往下说了,她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一时想想两重婆婆,一时又想到大少夫人反常的热情,再想想权季青丝毫都不意外的神情,权仲白的态度……

    她觉得,这个良国公府,恐怕比她想得还要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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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进宫了,打从昭明二十五年年初选秀起,为了避嫌,她就再也没进过宫廷一步。当时朝中纷争不少,皇上身体也不好,哪还有心思打焦家的主意?自然也就不爱听琴了。要说起来,如今后宫中的主位们,她真正熟悉的,也就是那位即将倒台的皇后了。蕙娘对她的作风,倒是很熟悉的:昔年皇上舀不定主意,还想把她许配给鲁王为藩王嫔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孙氏就多次向皇后进言,把蕙娘从长相到家世,都夸得和一朵花一样,更是时常请她进宫献艺,夸奖她的琴艺‘为吾辈第一’。那时候,她过门还没有几年,年纪尚轻,可那精致细腻的妆容、沉稳亲切的风度,已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也就是因为如此,这次进宫见到皇后,她的确是吃惊的。虽然知道皇后这几年来心里苦得很,可蕙娘是真没想到,后宫之主的位置然这么不好坐,才短短六年时间,皇后然已经苍老成这个样子了……

    端午是大节气,宫中女眷没有不出席的,连两个还在襁褓中的皇子都被带了出来,做了两个锦绣堆出的五毒艾虎大包袱在养娘手中抱着,东宫倒没在内宫,他跟着皇上,在前廷和大臣们饮宴。内宫则席开数桌,有众妃嫔娘家诰命,也有近年来当红的官宦夫人。只今年焦家没人过来:毕竟是寡妇了,大节下的,一般不出门给人添堵。

    蕙娘因权仲白没有官职,本该在最下首坐着,可阜阳侯夫人疼她,便令她坐在自己身边,因向太后、皇后笑道,“就让她服侍我用饭,您们就别给派宫女啦。”

    要寻常说这话,众人也都还会保持矜持,可张夫人打趣的是权二少夫人,众人都给面子,都笑了。太后一边笑,一边把蕙娘叫到身边,慈爱地道,“也有这些年没见你了……倒是生得更美啦。怪道你才出孝呢,你婆婆就进宫说情请大媒了。真是有眼光,再晚一步,你还不知被谁家求了去呢。”

    连太妃,平时最淡泊的人,都拉着蕙娘的手,“成了亲更漂亮!上回你相公进宫给我扶脉,我还说呢,自从有了媳妇,人看着气色更好了……”

    两位长辈虽然和气,可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诰命,都能像这样被当作自家晚辈对待的——就是自家晚辈,那也是恩威并施,一边敲打一边勉励。似蕙娘这样,虽然在宫中赴宴,可为一群妃嫔明着夸、暗着夸,好话都要听出耳油来的,也的确是少见,的确是出风头……

    太妃夸完了,就轮到皇后来拉关系了,她才说了几句话,那边宫人就引了吴太太来见:身为尚太太,她肯定也是受邀进宫的。

    不过,为了等选秀,硬生生把女儿拖到这个年纪,最后还被宫中涮了一把:吴兴嘉没说亲,宫里就不提选秀,吴兴嘉一定亲,宫中就忙起了选秀的事儿,日子就定在她婚期后头……吴太太还肯进宫赴宴,脾气也算是极好的了。

    在诸位娘娘跟前,她当然没有了平时的矜持冷艳,给太后、太妃都下跪磕了头,便要来给皇后行礼,却正好,皇后拉着蕙娘,刚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说话呢。因吴太太进来,这话头自然被耽搁住了,可她却一直握着蕙娘的手,不令她起身离开。

    这,双方就都有点尴尬了,皇后是神思恍惚、漫不经心——手还没松呢。吴太太呢,总不能等蕙娘把皇后给挣脱了,自行走开之后再来行礼吧。可在蕙娘,受一个长辈的礼,按老辈儿的话来说,那是要折福折笀的……虽说她未必就信,可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谁会就这么大剌剌地受了吴太太的礼。

    蕙娘便将无措尴尬给摆在了面上,她先看了吴太太一眼,又求助一样地看了看太后和太妃——这两位长辈笑眯眯地,太后去逗皇次子,太妃去看皇三子,竟似乎谁都没注意到这里……就连牛淑妃、杨宁妃等有品级,可以出言提醒皇后的红人,也似乎都忽然间忙了起来。

    蕙娘只好又抱歉似地看了看吴太太,一边轻轻地往外抽着手,可皇后又攥得紧……等吴太太咬着牙,插烛一样地往下拜时,她终于将手退了出来,起身退到一边:却到底还是迟了那么半步,终究算是受过了吴太太的半个礼……

    等吴太太行完礼站起身来了,皇后这才忽然间回过神来,她歉然对吴太太笑道,“这阵子都睡得不好,刚才有些头晕,就走神儿了,您说了什么,能再说一遍?”

    一国之母要装糊涂,吴太太还能怎么样?可即使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太太,按说城府应该已经极深,她的神色还是眼见着就阴沉了下来,只是勉强说了一句,“臣妾祝娘娘福笀安康。”

    连皇后笑着回了几句勉励的话,她都只是简短答应,便向牛淑妃走了过去……连宴席都还没有开始呢,她就头晕目眩,忽感不适,只好自己告辞了。

    焦、吴不和,天下皆知,有蕙娘在这里,除非是压根无求于权仲白的,谁还会对吴太太特别热情?就连吴兴嘉的夫家姑母太后娘娘,都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吴太太也太较真儿啦。”

    便不提此事,只欣然合掌道,“人都到齐了,也好开席了吧——是了,怎么不见琦玉?今年端午宴,不是她举办的?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别是又预备了什么节目吧?”

    牛琦玉是宫中新封的美人,此女也算是出身名门,可册封美人之前,却是无声无息的,很多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把她纳入后宫。她的作风也相当低调,四太太几次进宫,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只知道‘据说是极美貌的,和宁妃比,也丝毫都不逊色’。

    蕙娘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宁妃——这个江南美人,一进京就把‘这姑娘真是美,几乎能和焦家蕙娘比肩’,变作了‘焦家蕙娘真是美,恐怕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也就只有杨宁妃和她一比了’。就连四太太

    ,也是多番夸奖过她的美貌的。如今一见面,果然觉得名不虚传,这个杨宁妃,真是美得很。有她坐在屋里,皇后就不必说了,就连牛淑妃,看着都格外显出了憔悴和蠢笨……

    一个人生得美,路走得往往就会更顺,杨宁妃的父亲就是杨阁老,她虽是庶女出身,可一进宫就是太子嫔。进宫没几个月改朝换代,得封宁嫔,在整个后宫长达六年的空白之后,牛淑妃打响了继位后的头炮,可宁嫔也没有落后,紧随着淑妃诞育了皇子,为东宫添了两个兄弟。可牛淑妃除了提拔起来一个娘家妹妹做美人之外,本身地位,几乎毫无寸进。宁妃就不一样了,皇三子的满月宴上,她被晋封了一级,现在也算是货真价实的宫中主位了。才止六年时间,她已经从父亲为靠山,变成了父亲的靠山……

    这位红得发紫的新晋妃嫔,却一点都没有架子,听见太后这一问,便嬉笑着说,“嗳,前头开宴更晚,她被皇上叫出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虽然皇上叫走的是牛美人而不是她,可宁妃却是笑语嫣然,似乎一点都不妒忌。

    太后闻言,也是欣然一笑,“那就算了,我们不等她了!”

    就连牛淑妃、皇后,都没有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就更别提其余的妃嫔了。只有太妃神色微微一暗,看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为了固宠,连自己的差事都不顾了……作为长辈,也的确有不满的理由。不过,她身边的安王和她说了几句话,太妃一听就又笑了,显然也没有和牛美人计较的意思。

    蕙娘跟在姨母身边,座位不错,她很轻松地就将众人反应,全都尽收眼底,再结合皇次子身世的一些传闻,她对这个牛美人就更有几分好奇了。以当今皇上的性子,能在承平朝后宫立足的女人,都不会太简单的,牛美人以其低微的出身,非但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而且看局势,似乎和哪一方的关系也都并不差。有才有貌,有运气有手腕……

    再看了两个锦绣大包袱一眼,蕙娘不禁又轻轻地笑了。

    看来,承平朝后宫的斗争,可以说是方兴未艾,才开了个头儿呢。两个正主儿,都还在梳理羽毛积攒精力,为即将到来的连番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这对于权仲白,对她焦清蕙来说,已可算是再好也不过的消息了。

    不过……

    想到权夫人的叮嘱,蕙娘忽然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亦不得不佩服权夫人的高瞻远瞩,只是心头又涌起了一波新的疑云:权夫人这么帮二儿子,甚至比良国公还尽心尽力,难道她就没有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过一点打算?

    “是了,还未请问娘娘。”她就主动问杨宁妃,“怎么今儿没见瑞云进宫——”

    权瑞云是她的大姑子,也是杨阁老的儿媳妇,不管焦、杨关系多尴尬,蕙娘关心她一句,那也是做嫂子的本分。

    “九哥没有功名。”杨宁妃微微一怔,便笑着说。“她进了宫,也没坐的地方,今儿人多呢,就不让她进来了。”

    蕙娘点头一笑,便不再说话了,她给阜阳侯夫人斟茶,“这茶水都冷了,我给您换一杯……”

    纵观一席,虽说她也和众位主位谈笑风生,可要说自己主动搭腔,也就是和杨宁妃搭了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吃饭吃得晚,更新迟了点,见谅哟。

    晚上炒了一种不知名蔬菜吃,真是又老又苦,不知道有啥常见的蔬菜可以做得好吃的:(,我不擅长炒蔬菜。

    还有青椒豆干配燕麦粥这个蛮好吃的

    ps谢谢冰冰一位地下党同志的地雷,和天天向上同志的手榴弹这位无名英雄的火箭炮!

    还有,今晚8点半有收藏6000的加更,enjoy!xdd

43明白

    端午节当天,权家众人各有各的忙,虽说权夫人、太夫人不回娘家,可大少夫人不在,良国公要进宫朝贺,蕙娘下午又要入宫,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顿饭之外,便没有大事庆祝。等到五月初六,大少夫人也回来了,众人也都得空了,权夫人这才在后院香洲中安排酒宴,正好两进敞轩,以碧纱厨相隔分了男女,女眷们以权夫人为首,四夫人、五夫人为次,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张方桌,其余小辈们以回娘家探亲的瑞云为首,瑞雨居次,还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围坐一张大圆桌,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纱厨边上有一张小桌,两人也都不大坐,只站着服侍长辈们用饭。隔着水又有一班家养的小戏,扭扭捏捏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吴侬软语,真是一点不比京里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一家子女眷们听得都很入神,太夫人笑着说了一句,“这套步步娇,次次听都唱得好,老四也真是费了心思调.教这班小蹄子们。”

    一边说,一边权夫人就想起来问大少夫人,“我昨儿恍惚听说,伯红近日也是给她们写了新曲,可学得了没有?若学得了,唱一段也是好的。”

    大少夫人正站着亲自给四夫人斟酒呢,听婆婆这么一问,她忙笑着说,“这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您也知道,端午柜上事多……随常出门,都是天擦黑就出去,天黑了再回来。您要听,就叫他进来问问?”

    说着,便有人出去把权伯红叫进来了,权伯红听见母亲要听昆曲,他哎呀一声,很抱歉,“那都是年节前后,家中无事时钻研着解闷的,自从三月忙起来,好几个月没沾边了,曲子都还没送过去呢。”

    说着,就亲自执壶,给太夫人、四夫人等敬酒,四夫人笑道,“不要紧,我们家那位倒是又折腾了好些新唱段,您要听,一会递话出去,她们准唱。”

    又让大少夫人和蕙娘,“你们也都坐下来安生吃着吧,有底下人在,耽误不了我们取乐的。”

    大少夫人莞尔一笑,和四夫人开玩笑,“一年能服侍您几回呢,您连殷勤都不让我献,可见,心底是嫌弃我的。”

    四夫人哎呀一声,笑得眼睛一眯一眯的,“中颐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林中颐是大少夫人的闺名——仅从四夫人的语气来看,她和大少夫人的关系,显然不错。

    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务,在场面上显得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的大少夫人,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她虽也不曾入座,可发话的时间不多,主要还是看顾着小一辈弟妹,权瑞雨倒是很乐于和她说话,“二嫂,我记得你们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戏的,听着我们家这一出,唱得怎么样?”

    这个小妮子,拿了立雪院的东西,得了机会,还是要挑着她出头,真和文娘一样,是巴不得见她出乖露丑了。蕙娘啼笑皆非,一推三六五,“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无事消闲时用的。我除了节庆,也很少听戏。”

    瑞雨眉眼弯弯,“我听说吴家的兴嘉姐姐,就很懂得这唱词啊、唱腔什么的,时常点拨春合班,都说,春合班的昆曲唱得未必比吉庆班差,我倒没听过,也就只能请教二嫂了。”

    她一撇嘴,带了些娇嗔,“没想到二嫂在这件事上,倒没有吴家姐姐风雅。”

    一桌人都笑了,唯独大姑奶奶瑞云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蕙娘也微微地笑,“我和她不一样,她身份尊贵,这些事是一定要学的,我学的东西,可俗了呢,不配拿来说嘴的。”

    话说到这一步,瑞雨也不会再往下逗她了,她噗嗤一声,把场面圆了回来,“我和您开玩笑呢!我瞧着您呀,那是样样都比人强,没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倒觉得您比平时都更可亲了呢。”

    围绕一个戏字,都能做出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对嫂子这么说话,蕙娘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不过,当人儿媳妇的,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犯不着事事都要压小姑子一头,蕙娘只是笑,不做声。倒是权瑞云哼了一声,轻声道,“咦,你倒挺会说话的,一句话,又贬了吴姑娘,又贬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会学识满腹,会编戏、会写诗呢,还是同你二嫂一样,能弹琴,会管家?倒有一样拿的出手,你再来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她随常不大开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没想到回了娘家,说话这么不客气,一桌子小姑娘,本来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地笑呢,权瑞云这么一开腔,全都静下来了。四夫人隔着桌子笑道,“说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

    蕙娘忙道,“大姑娘让二姑娘专心听戏……这一段‘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一唱三叹,头腹尾俱全,归韵干净——确实唱得好。”

    权家这班小戏,平时应该是由四老爷教着,四夫人也是懂行的,蕙娘一开口,她就笑了,“哟,是个行家!这一段,是我们家那位新教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抠得死紧呢,你倒是听出来了。一会你四叔知道,怕不要乐得多喝几杯酒。”

    对于戏曲诗词,权贵人家的态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汉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平日里沉溺于锦绣文章里,固然也是桩清雅的事,可太过沉迷,那就有无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们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则俗,太懂则浮,雨娘这问得,蕙娘怎么答都是错,屋内气氛本来有少许尴尬,被四夫人这一席话才打过圆场。

    众人安静下来,等小唱们唱完了一段,权夫人拎着酒壶站起身来,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个执壶一个捧杯,众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是坐吧。”

    “往年都是林氏执壶,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个捧杯的,怎么都要敬您一杯。”权夫人很坚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权夫人就命正好也进来敬酒的权季青,“代我给两位婶子、姐姐妹妹们都敬一杯。”

    权季青应了一声,他笑着要从大少夫人接酒壶,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课,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罚三杯,我是不给你酒壶的。”

    她的年纪,几乎是权季青的两倍,权季青同她说话,就像是同母亲说话一样自然而亲昵,“我哪里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问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还有二话,这不是等着挨板子么!今晚我就上你们院子里去!”

    “明晚再来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会就出去了。”

    两人正说着,良国公进来了,一时众人纷纷离席,老太太就把他赶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时权家几兄弟都进来敬过酒,小唱们曲儿也唱完了几折,下去补妆换戏服了,太夫人带着瑞雨、瑞云与几个小孙女在桥上闲步,一群小姑娘四散开来,不是同丫头们说笑,就是寻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说话,蕙娘这才和大少夫人正经坐下来吃饭,两个人都站着好一会儿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着陪站。两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还和蕙娘感慨,“这是今年有弟妹帮忙,不然,往年最怕开家宴,能从四更忙到四更,脚打后脑勺……以后两个人一起管着,我也就能闲下来了。”

    蕙娘真觉得权家人行事很特别,似乎总有一条暗涌,是她所没能涉入的。几乎人人的行动,都无法用她眼中的常理来衡量,她和权瑞雨本来没有一点冲突,顶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惯她的派头,可以她精灵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得罪一个有可能上位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今儿个忽然就和吃了枪药一样,一开口就冲着她。而最该冲着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进门,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两招,一句话、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虽实用,却少了从容气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后,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态度骤变,一下就又从恶嫂子,变作了好嫂子,非但为她铺路,而且话里话外、处处示好,就连现在两个人头对头吃饭的时候,没个外人在呢,她也还是如此热诚……

    一时看不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蕙娘对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气的,“我懂得什么呢?自小娇生惯养的,也就是帮些闲篇儿,正经大事,还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嗳,什么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强支应!”

    她就像是对权季青一样,和气中又透着亲热,仿佛隔了辈儿似的关切蕙娘,“其实我早想说了,你这一个月,真瘦了不少。虽然长辈们在前,给你设个小厨房终究是打眼了,但往厨房里安排几个人手,真就是一句话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开开口?这么小一件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里还留着两个缺呢,到时候,各房吃着了好东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将养回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蕙娘从来都不否认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为什么要屈居第二等?从大厨房入手,一则是顺着大少夫人的步调,把抽她的这一巴掌力道再调整得大一点,二来也是一拍两响,多少改善自己的饮食,免得长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饭菜:在家吃金喝银的,到了婆家却要饿着肚子……这话传回娘家,休说老太爷,就连文娘都会笑话她。

    可大少夫人这么热衷,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蕙娘笑了笑,“是瘦了点,却也不是吃不惯,吃得挺习惯的,是太忙了……从前在家的时候,没这么忙。”

    大少夫人很有涵义地笑了笑,“嗯,新婚嘛,以后惯了就没那么辛苦了。”

    蕙娘红了脸,“嫂子您取笑我——”

    两个人一头吃一头说,倒是说得很投机,一时吃过了,大少夫人走去陪四夫人说话,蕙娘站在当地游目四顾,她想找雨娘说几句话——刚才下了小姑娘的面子,甭管权瑞雨是不是自找的,可就看在太夫人、夫人对她的宠爱上,她也得给个甜枣,哄哄小姑娘。

    环视一圈,却见瑞雨和瑞云两姐妹在花阴下喁喁低语,权瑞雨脸上有几点晶莹,眼睛也是肿的,看着似乎是哭过——这也就罢了,连权瑞云的神色都很阴沉伤感,蕙娘顿时就更纳闷了:小姑娘被姐姐说几句,说哭了也是常事。可权瑞云的作风,她是见识过的,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喜怒形于色吧。

    她转到石舫侧面,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倒觉得午后清风徐徐,暑意为之一解,要比屋内扇出来那带着潮气的凉风舒服得多。檐外骄阳似火、金波粼粼,越显得檐下一片阴凉,倒是将大半天站着伺候人的闷气为之一消。蕙娘的心绪,也几乎要随着这凉风飞了起来:焦家的端午,过得可比权家的端午逍遥多了,一家人团聚着,也不分男女桌,十二三岁娉娉婷婷的小戏子,就在桌前,也不梳头画脸,穿着一身青衣,袅袅挪挪,一口苏州腔软得能酥了骨头,唱起袅晴丝来,不知比权家家班高明多少,老太爷和父亲,一人一张罗汉床,爱歪着歪着,爱坐着坐着,自己就坐在祖父、父亲中间,懒洋洋地摩挲着怀中的猫儿,一个音唱得不好,连文娘都听得出来……

    “二嫂。”忽然有人从身后招呼她,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轩内近了廊上,蕙娘猛然回过神来,一回头,却见是权季青站在月洞门边上,含笑同她招呼,她也点头笑了笑,眼神越过他的肩头,还未说话,权季青就说,“二哥吃过饭就回立雪院了。”

    权仲白要是不进宫,一般一天总要号上几个脉的,今天能陪家里人吃这么一顿无味的酒,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蕙娘笑着点了点头,打趣权季青,“四弟还不回去读书?明晚要考察功课呢。”

    “二嫂也来打趣我。”权季青的眼神就像是一泓水,被笑意吹得微微地皱起了波纹,他和权仲白轮廓相似,可同风流横溢的二哥比,要内敛得多,也更沉稳一些。“刚才吃饭,雨娘说了几句不合适的话,您别和她计较。”

    没等蕙娘开口,他就将眼神调向了一水之隔,花阴下的两姐妹,语调也有几分沉重,“她快定亲了,小姑娘家,心里装着事多,情绪就容易上头……”

    蕙娘心中,不禁轻轻一动:权季青这个人,挺耐人寻味么。权叔墨是不着家,一门心思在武事上使劲,他倒是好,两头示好,两头都不得罪……这哪里是给雨娘解释来的,倒是明知道权仲白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儿,她一个新媳妇局面还没打开,给她送消息来的。

    “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她不动声色,“难道家里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嗳,总是小姑娘心思,阴晴不定罢。”

    “倒也不好这样说。”权季青叹了口气,“谁让宫里局势,变得太快……”

    蕙娘不禁有几分愕然,权季青微微一笑,他没有再往下谈论这个话题,而是浅笑着道,“是啦,二嫂那天送来的桂花糖藕,真是好吃,我虽然年纪小、辈分低,可偏巧就贪嘴得很,您要是还瞧得起我,我倒要托个脸面,问您要个方子。”

    “那我还就不给了。”蕙娘心中再动,她同权季青开了一句玩笑,“想吃就过来我院子里,同你二哥多亲近亲近,免得他一天到头都是扶脉,也无聊得很!我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点心倒多得很,平时舍不得拿给你二哥吃,有客人来,才舍得拿出来。你二哥托赖你的面子,也能多享些口福。”

    权季青不禁失笑,他冲轩内一个丫鬟招了招手,拿着一钟茶来,在自己手上转来转去的,却并不喝。“二嫂口齿灵便,真是比二哥机灵得多了……不过嘛,我这个人务实得很——二哥平时又不大在家里住,我来了也是扑空,还是要个方子,想吃了随时就能做,岂不是好?”

    两人说的是点心,可又都知道这谈的明明不是点心。蕙娘觉得自己要比片刻前明白得多了,只是现在也不方便细想,她正要说话,见权夫人含笑遥遥向自己招手,便忙冲权季青点头一笑,抛下他走到权夫人身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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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怕是身子疲乏,已经回院子里午睡去了,权夫人却还是有兴致的,她在水阴面站着喂鸳鸯,见到蕙娘过来,才拍了拍手,把一手的小米都拍给水禽吃了。自己冲蕙娘笑道,“今天累着了吧?其实你们也是的,实在太谨慎了,就坐下吃着又何妨呢,都是老亲戚了,谁还在乎这点面子上的事。”

    话虽如此,可见蕙娘跟在大少夫人身后,低眉顺眼做小伏低,显然也令她很欣慰:相府千金,从小享福惯了。在长辈跟前,能立得住一时的规矩不算什么,能立得住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的规矩,那才是本事。蕙娘过门一个多月,晨昏定省有疏忽,虽然情有可原,但终究是个缺憾,她今日加意表现,多少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从权夫人的眉眼来看那,她还是满意的。

    “我也是跟着大嫂。”蕙娘笑着说,“没有大嫂站着,我反而坐着的道理。大嫂不累,我自然也就不累。”

    “你大嫂也累。”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里事多,她一个人又要管家,又要管她的小家,恐怕就是这样,才……”

    她没下说,但蕙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接话砢碜大少夫人,只是含蓄地笑。权夫人看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又换了个话题,“没让你的陪房进大厨房呢,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些纳闷的。其实,这的确不是多大的事儿,你从小养得娇贵,家里人心里都是明白的,也都能理解,难道娘家能宠你,夫家就不能宠了?娶你进门,又不是让你吃苦的。”

    她顿了顿,疼爱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可你也看到了,你男人在京城,实在是蜡烛两头烧……一来,城里百姓都知道他心慈,他在城里,有病的都往我们这里涌,就不是大病,因我们这里是不收钱,还送药呢,他们就是拖几天也愿让仲白瞧。二来,有些身份的人家,谁没有个老太太、老太爷的,今天这里犯不舒服,明天那里犯个疼,怎么体现孝心呢?一般医生可显不出来,找仲白的人就更多了。更别说还有宫中的那些主位,亲朋好友介绍过来的病号……他就浑身是铁,能支持几天?也所以,虽然家就在京城,我们也还是让他常年住在香山,那里地方大,他办事方便,离城远,一些可找可不找的病号就不找他了,他也能清静一点。这次喜事,在府里住了有一个来月,我看他已经累着了。过完端午,家里就打算把他放回香山去。”

    有过权季青的提示,蕙娘已经多少有点数了,即使这一切都在算中,她也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老爷子真是真知灼见,即使有这样多特别的伏笔,即使为了给她更硬气的背景,连拜见牌位,公婆都特别安排。但上位之路,哪有那么简单?终究,也还是要拼个子嗣。在诞育麟儿之前,别说是权力核心了,她距离府里的主流势力,都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过,”权夫人又说,“香山园子,是仲白自己的产业,我们也不能随意插手,迫他带你过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笑了,“该怎么让他自己愿意把你带过去,那就得你来做点工夫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瞧了婆婆一眼,见权夫人虽然嘴巴在笑,可眼睛却是一片宁静,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大嫂林氏、权瑞雨、权季青,甚至是权仲白的种种反应,倒都有合理的解释。

    同她当时想的,倒也差不离么……嗳,也好,她要是真和表现出来的一样粗浅,她还要失望呢。

    “哎。”蕙娘这一笑,倒是笑到了眼睛里,“媳妇儿明白该怎么做的,夫唱妇随嘛,相公要去香山,我这个做媳妇的,当然也要跟着过去啦。”

    看得出来,权夫人有点诧异,可对她的诧异,蕙娘暗地里是不屑一顾的:不就是摆布权仲白吗?活像这竟是桩难事似的……那也就是两句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来了。

    嗯,看来今晚评论不多啊……(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是咋回事

44香山

    蕙娘还真只用了两句话,就让权神医恨不得把她当下就打到包袱里往香山丢。——第二天中午,等权仲白回来吃午饭,石墨把一碟子快炒响螺片放到桌上之后,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儿娘同我说,预备把你打发到香山去住,说是你在家里,平时病人过来问诊的太多,实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权仲白不大在意,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贵病的贵人,又懒又馋又怕死,次次扶脉都像是开茶话会,每句话都要打机锋……”

    蕙娘并不说话,只是搬起碗来数米粒,数着数着,权仲白也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了蕙娘一眼,一边眉毛抬起来,天然生就的风流态度,使这满是疑虑的一瞄,变作了极有风情的凝睇。

    “怎么?”二公子问,他忽然明白过来了——唇边顿时跃上了愉悦的笑,倒是将这俊朗的容颜点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为阳光一照,那几乎凝固的轻郁化开了,鲜活了,这分明是个极自由的单身汉才会有的笑。“哎,我虽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时还是要回府的!”

    看来,他还真没打算把自己带回香山去……想来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里里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够脱身去香山,权仲白哪会那么高风亮节,把她这个大敌,给带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了,唇边也亮开了一朵笑,“噢,我还当我要同你过去呢……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虽说眉头还是不免轻蹙一下,但相较从前反应来说,今天的焦清蕙,已经算是心情极好的了,看得出来,她是收敛了自己那处处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脸来,和自己大吵大闹,一定要随到香山去,权仲白说不准还不会那么吃惊。他虽然不爱管事,但不代表他觉不出好歹。焦清蕙摆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时而会放下架子冲他娇声软语,无非是因为她新妇过门,肯定想要尽快生育,才能立稳脚跟——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说去了香山之后,还会时常回府,虽说是真话,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往实里去信。权仲白的眉头不禁悄悄地拧了起来:她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这处处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里,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纵,拿准了自己不愿让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过去,就越是装着不愿意过去。可权仲白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从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眦必报,有一点缝儿她就要挤进去占一脚,虽说他忙,可桂皮还是和他说了几嘴巴,就是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头来了,险些顺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厨房里去。留她在府里,只怕自己再回来的时候,管事的人就已经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还能是她的大伯子吗……

    “我说了不带你去吗?”他毫无障碍地就把自己的态度给翻了一页,见焦清蕙眉峰一挑,便抢着堵了一句,“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就插嘴!我说,三不五时,我还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里的东西,你别搬空了,起码四季衣物要留两套在这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过去吃苦,可谁叫你就嫁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气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声叫绿松,“死哪去了……听到没有,少爷叫咱们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把角落里的大立柜开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顿时激起一阵粉尘,权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这还怎么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风度,是不会和蕙娘计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声,也和蕙娘赌气,“是要赶快收拾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还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说着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脉——只是半下午时时,居然罕见地命桂皮到大厨房去要了点心。

    #

    立雪院就是千好万好,第一不好:要时常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在这里住着,她就是权家的二媳妇,什么事都轮不到她出头做主,第二不好:这里离大少夫人实在是有点近,卧云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个假山,两边下人又都很多,后罩房干脆就连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难。大少夫人毕竟占据了多年的主场,容易传话,方便的暂时还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码地方大一点,不必住得这么憋屈,蕙娘的心情还是满不错的。她把东里间让给丫头们整顿行李,“大家具肯定是不带过去的,四季衣服给姑爷留出几套,我们礼服留几套,常服留几套,意思意思也就够了。首饰么,全都带过去吧,这一去起码是一年多,在院子里放着,进进出出还要多了一重小心。”

    这样说,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迁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边地方大、天高皇帝远,起码这些陪嫁丫头的日子,会比在府中好过一点,打从孔雀开始,一个个丫头们都是容光焕发,就连石英,面上都带了微微的笑。只有绿松还是同以前一样,沉静温文……这也是因为她正陪着蕙娘在权家花园里散步。

    国公府占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动辄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来说,权家主子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口多一点儿,又都各有各忙,虽说下人如云,但平时园中静谧无人,哪个丫鬟闲来无事,也不会随意出门走动。蕙娘和绿松绕了假山一周,就在端午那天开席的石舫里坐了,绿松给蕙娘将四面窗户打开,虽是酷暑,可凉风徐徐,透着那么的明亮敞净,蕙娘手里拿了一片荷叶,慢慢地撕着往栏杆下丢,引得游鱼上来接喋,绿松见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绪倒是越来越轻松了。”

    “大家都过了一招,现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时候。”蕙娘懒洋洋地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肯定是轻松的。倒是你,要忙起来了,我预备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绿松眉头顿时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着微微快了起来:姑娘做事,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没准眼下埋的伏笔,要到两三年后才应出来……

    极为难得的,她有一丝惶惑——这究竟是姑娘对她的试探,还是她真已经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对姑娘的了解,说真的,这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着姑娘去香山。”绿松难得地倔强,她瞅着自己的脚尖儿,肩膀绷得紧紧的。“自打我进府,就没离开过姑娘身边,您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做错事了……”

    “别人心里怕是羡慕你都来不及呢。”蕙娘轻轻地说。“从孔雀起,但凡有几分姿色,谁不想留下来?也就是你这个傻丫头,要留你,你还不愿意——不成,我说让你留,你就得留。”

    她的语气带了几分霸道,可绿松听着,心头却是一松: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里去,没让姑娘失望。

    “孔雀也是到年纪了。”她轻声说,“您还没让她家里给说亲,心里有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说,孔雀、绿松、香花、方解,也都的确长得很漂亮。

    “这些细枝末节,先不说了。”蕙娘漫无目的地撕扯着荷叶,“本以为祖父瞧走了眼,那一位竟是个粗人,头一次出招就处处都落了下乘,顶上两个精细人,是忍无可忍,把我找来救场的……现在看来,她倒也的确精细得很,竟是示敌以弱,把我给对比得粗疏了。”

    “您也的确是过火了一点。”绿松轻声细语,“按老爷子的意思,您也没必要在妯娌斗争上用太多心思……”

    “你毕竟少在府中走动,这就不懂了,”蕙娘说,“她那样行事,其实根本就是故意营造出种种氛围:大房已经尽失欢心,我一进来,就有人给铺了青云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兴致盎然,换了个姿势,玉指从容剥出一粒粒青莲子,也不拔莲心,就这样往口中放。绿松叹了口气,“又染得一手都是绿绿的……”

    “照我看。”蕙娘不理她。“她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出招的,还是那天参拜宗祠时的那句话,让她坐不住了。这一招因势利导,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滥的招数都用出来了。顺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现得越强硬越好,越快树立起威严,也就越快接过家务,为长辈们分忧。”

    “可在长辈们眼中,她一向行事得体谨慎,出这一招,虽然有点自跌身份,可也不至于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现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穷追不舍的坏人了。长辈们的心意恐怕还是摇摆不定,所虑者两个,一:长房不能生育,二:权仲白不中用,府内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来,我的手段不对长辈们的口味,所以,才没把人给安排进大厨房去。因势利导、投石问路……她到底是给自己挣出一点腾挪的时间、一个最后一搏的机会。”蕙娘轻声说,“短短几天内,这几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确是个人才。”

    “这么说。”绿松不禁一挑眉头,“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个小亏——”

    “谁说我吃亏了。”蕙娘有点不高兴,她横了绿松一眼,“就算心里有别的期望,可我们去香山,那终究是迟早的事。你看权仲白那个性子,在府里能住得了多久。没有儿子,我肯定要跟他过去……这道题,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谦冲和气,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里管家了?——在外头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让府里的人都尝尝我的巴掌,以后回来,难道还要从头做起?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黄盖,她巴望我打得狠一点,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脸给打肿了。她开心,我也开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这个人,是挺不简单的。”

    绿松实在也是个精细人,她是吃亏在没有蕙娘身份高,暂时都只能守在立雪院里。现在蕙娘成婚了,当着权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说。现在蕙娘稍微点拨两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势。“那位也是怕,她怕长辈们是真的已经对她绝望,娶你进来,稍加考察之后,就要扶您上位了。难怪,这手段来得这么急……她这是绝境一博,也难为了还能安排得如此细密——这侧面不是又证实了自己的实力可圈可点,的确有资格做个权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轻心了,若那通房能生个子嗣出来……这个局,胜负还真难说清楚。”

    “权仲白虽然本事是有的。”蕙娘淡淡地说,“可那个猪一样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软肋。要我是长辈们,长房能生,早就让长房担正了。大哥虽然声名不显,但看着人起码比权仲白精明一点,大嫂吗,娶得也不错。”

    她问,“你猜,要是他们把这位置给争去了,大嫂会怎么对付我?”

    “这就说不清了。”绿松轻声说。“您就吃亏在这个嫁妆,实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妆赶得上一族的家产,不分出去,难处,分出去了,以姑爷的性子,只怕就不会再在京里呆着了吧。到时候,大少爷拿什么身份来节制她……”

    “要是我,先拼着,就是偷人借种,也生一个儿子出来,再把这么个刺头二弟媳给……”蕙娘做了个手势,似笑非笑,“这么一来,什么难题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个子嗣,嫁妆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辈子做梦都要笑醒了……”

    绿松呼吸一窒,她几乎是恐惧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是瞒不过你的。”蕙娘闲话家常一般地说。“五姨娘的事,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过那么巧妙的局,她那头脑,是安排不出来的。”

    五姨娘小户出身,手段粗浅,也就是仗着肚皮争气,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时而已。说到手腕,连绿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大户人家出身,说靠山有靠山、说家世有家世、说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点拨分析,连绿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计心路,如此缜密的思维、无赖的手段,哪里是个姨娘可比的?就说动机,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长房的杀人动机最强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动静,“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卧云院……这件事让别人来做,我也的确不放心!”

    蕙娘满意地一笑,她给绿松分析府里局势,“最近宫中风起云涌,眼看就要有大变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选秀,因为我进了门,家里势力膨胀,说不准是存了把瑞雨送进宫里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点消息,她似乎不大情愿,对我很有些迁怒,平时和问梅院来往的时候,你要小心一点。”

    “这是您——”绿松问。

    “四少爷暗示了我几句,”蕙娘有些好笑,“线索这么明显:我没得罪她,她忽然冲我、婚事、定国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来了。这个四少爷,也是个妙人,两头都示好,我看着比三少爷还有出息一点。以后你在府里,有什么事想要打听,稍微露一两句话,看看他的反应。”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绿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双方过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细了,现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里,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来!”

    “所以说,老人家会安排。”蕙娘也露出钦服之色,“真是一点都没有痕迹,只一句话,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试了她、又试了我。现在第一科考完,该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论是谁高中状元,还不都得冲着她们磕头?”

    她嘴唇微翘,“的确是内宅里浸淫了多少年……绿松,我们两个这些年来,学的都是对外,这家里的学问,还得多上点心,冲行家取取经啊。”

    “我觉得您应付得就不错。”绿松合上窗页,引着蕙娘出了香洲,“老爷子说得对,现在没必要太花心思在这个上头。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会点头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闭了闭眼,也叹了口气,“免得在这个地方,连说个私房话,都要跑这大老远……”

    #

    虽说新婚第一年,不好没事常回娘家,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讳,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绿松猜的没错,知道蕙娘要跟着姑爷去香山住,老爷子还是有办法传达自己的态度。

    因权仲白的园子设了没有几年,在京中人俱以‘药圃’呼之,蕙娘当时已经不能随意出门,她虽然到过香山,却并未见识过这院子的面貌,一路闷在车里,恍惚听说进了山门,却又走了许久,才停车要换轿子。她正打算让石英过来给她讲讲香山园子的布局呢——过来得急,她没顾得上问石英这个,之前事情也多,也觉得是小事,竟忘了这茬。

    可才一下车,她便罕见地微微露出了惊容:在这车马院里,整整齐齐地停了一溜马车,从形制装潢来看,都极为眼熟……马厩里嘶鸣声声,看来也是几乎满员了——她踮着脚往院门外看了一眼:这马车队竟长得院子里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车马院外头,还有老长几排呢……

    “这是怎么搞的。”权仲白的马也进了敞院,他看起来也很吃惊,“我不记得最近有这么多药材要进来啊?”

    自然早有几个管事迎了过来,其中一位看着最年长的主事者扫了蕙娘一眼,显得有几分怯懦——又透着那么一二分讨好。“回禀少爷少夫人,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阁老大人给少夫人送节礼来了。一庄子小厮带过来的车先生们,都正往里搬呢……桂皮和张奶公就是去忙活这个了,才没过来迎接……”

    这‘节礼’一开始竟会被权仲白误认为是一批大宗药材……其规模究竟有多巨大,那还用说吗?权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了,“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实也有点没回过神来,可听见这个你字,她眉毛顿时一蹙,权仲白顿了顿,自己识趣改口,“咱爷爷,这也有点太宠你了吧……”

    “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蕙娘肯定不能给老太爷坍台,“不宠我,祖父宠谁呢?”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换了轿,蕙娘一路浏览风光,又走了许久,才到权仲白日常起居的一处院子,桂皮、焦梅和权仲白的奶公张管事都迎上来请安,还有从焦家押车过来的几个管事也过来和蕙娘问好,蕙娘也问了家里人好,就拿了礼单在手里看着,听权仲白问焦家人,“这都什么东西啊,我看一库房还未必都装得下!”

    “听说姑爷爱吃些海货。”焦家管事便笑道,“我们姑娘陪嫁里没有陪吃食,这原是家里给想漏了,老太爷索性多预备些干海货,您们小夫妻吃个一二十年都是管够。还有些时鲜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杂物,当时没带过来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马桶陶土管道,也顺带着就带过来了,老太爷说,您们这里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没有人家,您什么时候方便了,就只管说一声,不到半个月,包保就给铺好了——”

    他给权仲白行了一礼,又说,“老太爷还说,回门那天他忘记同您说了:‘咱们家姑娘,从小看得金贵些,请姑爷多包涵则个,她要花钱,就让她花吧。反正她有钱,这铺水管的银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还有,开个口就行了……’”

    连蕙娘都不禁又叹又笑:这个老爷子!口口声声动心忍性,却见不得孙女受那么一点委屈……这节礼不必送国公府,他老人家没了顾忌,倒顽皮起来了!

    刚要开口岔开,不令管事再代老爷子发威敲打姑爷,权仲白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也是因为老太爷说得有点不像话,又不是亲身在这里,才能打断长辈的传话。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别的东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们之类就有,应当还比你们那好些,那几车就拉回去吧,免得放着也是浪费!”

    这一句话说得好,焦家管事有点被噎着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惊又喜,她轻轻地摆了摆手,令他不再说话。便拉着权仲白,“人家头回过来,你还不带我到处看看。”

    在管事跟前,权仲白要给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声,便带着蕙娘进了里屋。才一进去,蕙娘就甩开他,快步进了净房——片刻后,她又旋风般地转了出来,难得地笑靥如花,一点儿心机不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话都没提!”

    竟是三句话后头都带了叹号,衬着棋盘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来竟是难得的稚气,倒有了些少女该有的,在她身上却极为罕见的娇憨……

    “我可不比——”权仲白有点吃惊,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经直把他往外推。“人家用官房呢,就你没眼色!扶你的脉去吧,下午都用不着你了!免得啊,你人在这里,心却早飘到了外头的扶脉房去!”

    女儿家专用的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时是不轻易动用的,可一经施展,居然也这么熟练老道,权仲白要为自己辩驳,可又觉得太较真,要不辩驳吧,又气闷。正踌躇间,蕙娘已经又卷进净房去,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合了门扉,便算是盖棺论定,为权仲白的‘罪行’给下了钉脚。他要不出去扶脉,似乎还真辜负了这个罪名……

    权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后脑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摇头失笑,转身出门,扶脉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捏小权,真是轻松愉快XD

    啊,今天出去吃了个午饭,干锅虾真的蛮好吃的,送不送外卖啊!就是没吃主食略饿……

    今晚有长评20的加更,大家8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45正轨

    在立雪院,连蕙娘的东西都没能铺陈开一半,要说住得顺心顺意,就连权仲白都不会相信。在香山别院,地方就要阔大得多了。因为过来得急,权仲白也没给蕙娘划出院子来,蕙娘顺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里。

    她先洗去一身疲惫尘埃:蕙娘素性好洁,在良国公府用木桶洗浴,心里总是带了些疑虑的,就是洗头都不舒坦。等从净房里出来,几个大丫头,也就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和从前一样,孔雀捧首饰,香花给梳头,天青拿衣服,石英拿着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点儿,手指慢慢地在脸上打着转,一边听石英说。“上回过来,只是开了几间仓库放东西,并且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并不知道屋内还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连一句也都不提,他这是成心向着他家少爷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为桂皮说了几句话,“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着自己主子……权仲白能够镇住我的次数,可也就只有这么几回了。他还能胡乱露了底?再说,恐怕权仲白也不让他说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缠着他到香山来。你觉得我过来香山,他很高兴么?”

    纸包不住火,虽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两个都尽量为对方留点面子,但是这些大丫头,哪个不是鬼灵鬼精的,有些事,瞒得过阎王,瞒不过小鬼。蕙娘和姑爷关系究竟怎么样,几个大丫头也是渐渐有数,都知道该怎么说话。

    石英一撇嘴,“高兴不高兴,那不也由不得姑爷吗……”

    她和绿松不一样,绿松常逆着蕙娘的脾气,可石英却总是顺着毛拍马屁,蕙娘笑了,“哎呀,这怎么说话呢!”

    她摆了摆手,见屋内已经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铺陈开了,连蕙用的几件家具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进来,那张贵妃椅就安安稳稳摆在窗下,打从石板地下,还能隐约觉出冷水流过的叮咚之声,窗外是玛瑙看着几个婆子往东西厢摆她的衣箱、妆奁……就是蕙娘,一时都也觉得:要能在这里安安稳稳住上一辈子,就是回不回良国公府,又有什么要紧呢?

    梳洗过了,又有人进来摆了午饭,石墨亲自捧了一个食盒进来,“今儿有大灶了,给您下工夫做了几道菜……”

    蕙娘实在并不小气,尽管这不是姑爷的本意,可权仲白让她高兴了,她也让他高兴,“你去问问姑爷进不进来吃饭,他要不进来,你也给他做两道菜送去,捏着他的口味,上心一点儿。”

    好来好往,权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没有回屋吃午饭,可等蕙娘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起身时,桂皮已经在外屋等着了。他给蕙娘带了一筒纸,“这是咱们这冲粹园的图纸安排,当时就是按照这张图给照样建起来的——请少夫人过目。”

    “这就把老底兜给我瞧了?”蕙娘问桂皮,“带这张图纸,是你自己的意思呀,还是你们少爷的意思?”

    “少爷哪管那么多啊。”桂皮立刻邀功卖好。“少爷才回咱们自个儿的地方,满心都是他的那些药、那些个病号。这是谁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遥遥点了点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来正站在蕙娘身边,和她一道看图纸呢,听见主子这么一说,她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桂皮,转身就掀帘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冲蕙娘伸了伸舌头,样子捉狭,惹人发笑。

    蕙娘却不再搭理他了,她细细地看了半日——虽说面上若无其事,但心底是够吃惊的了:这个冲粹园,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财万亿,可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在,也不是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焦家钱够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买下一半来,可阁老府也就是那么点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还未必够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侧山麓则遍布名寺古刹,照蕙娘想来,给权仲白剩的地应当是不多了,可看这总图上的几个数字,这冲粹园单单是山脚下的一片建筑园林,那就有七八顷了……更别说后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几乎把禁苑都划了一半给他,单单只是这个园子,就几乎可以说是独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钱有身份,可为免犯忌讳,谁家在京郊的园子,那也没有过三顷地的……

    “这是当时先帝赏给我们家少爷的。”她虽然没说话,可桂皮怎么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动为蕙娘解释,“当时先帝要赏少爷爵位,少爷没要,赏官位,少爷也没要,赏了文散勋,少爷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兴。先安皇帝就说,赏钱少爷肯定也不稀罕,就赏少爷一块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里给少爷划了一块出来,给少爷‘培育新药、钻研杏林之术,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积德……’”

    皇家特赏,难怪权家人虽然个顶个的精明,但对这园子,也是口口声声,一口一个‘二少爷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这块肉也不是他们能吞进嗓子里去的,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桂皮又为她解说,“从前这里没有家眷,便也不分内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经山门,其实从这里进来,那就是我们专用的一条路了。今儿少夫人是从正门进来的,车马厅换了轿子,顺着这条青石板路进来,就是少爷住的院子了。少爷刚才还说,这里离外头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来人往的乱,里头还有十多处亭台楼阁,都是空锁着的,那里是花园,风景好,少夫人爱住哪一处,就住哪一处……”

    蕙娘当没听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园子东南面,见那处屋舍井然排列密实,便道,“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爷平时都在哪里扶脉?”

    “从大路这里再拐个弯,走上一段路,这些年来渐渐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号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绍,“少爷说,其实真没钱,根本就到不了香山,这些人都是家境殷实见闻广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爷,知道有香山这一处地方。所以我们平时是不随便让人进园子的。少爷有了空闲,一天喊些号进来扶脉,开了药他们就不能在园子里呆着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须动刀子、下凿子的,在这一处居住。”

    他指给蕙娘看了,又说,“其余就都是少爷藏药、研习医理的地方了,没有少爷点头,一般人也不能进去。”

    见蕙娘沉思不语,桂皮很有含义地看了她一眼,他献殷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你就贫嘴吧。”蕙娘又指了一处,“那这里就是药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凉房,”桂皮看了忙说,“种的是一些不适合京里随常气候的药材,少爷要研究药性用的。真正药园其实还在后山呢,那里周围都有高墙围着,羽林军把守,不然,这些年来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渐渐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点,“怎么这图上竟连一处名字都没写,这园子叫冲粹园,还有呢?这院子叫什么?药圃又叫什么?”

    “少爷不耐烦起名字……也不耐烦请人来起,说做作。”桂皮嗫嚅着说,“给编了号,这院子,在编号里是甲一号……那仓库是乙一、乙二……”

    连丫头们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边看图纸呢,她都笑了,“少夫人,这姑爷也是的……”

    蕙娘还能说什么?她叹了口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图吧,明天我再逛了,虽然我也没才,可到底还能想出些比甲一号好听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问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平时下人们都住在何处,如何开饭等等。因就得知此处占地阔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冲粹园西面都有住处,就这样一排屋舍还没有住满呢——那边往城郊村子里过去方便,平时园中吃用的菜肉也从那里送来,又有多少个厨娘,怎么开餐等等,都说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夸了他一句,“难怪就你在你少爷身边最得意,确实也就数你能干。”

    想桂皮,首先京里权贵的来龙去脉亲戚关系,他必须能记得一清二楚,谁是能回绝的,谁是能婉拒的,谁是不能得罪可以通传进去惊动权仲白的,这心里都必须要有数,才不至于捅出漏子来,这一闯祸,不说挨骂了,说不准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须很会说话,才能应付各种形形□的求诊人:一个人家里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话说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从焦家和他接触的那一次来看,桂皮的确是挺会说话的,就是蕙娘,事后听家下人说起来,也都无法生出怨言。

    就这两件事,已经能让一个能力一般的管事焦头烂额了,可桂皮不但办得清楚利索,连蕙娘要过问园中布置他都料到了,准备得□妥当,有问必答不说,数字都是明白的,缘由都是清楚的,准备都是做好的……一个人可以藏拙,却决不能硬冲精明,能干还是平庸,真是几件事就看出来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也糊涂着,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还指着少夫人给我做主呢!”

    这话有点过露了,石英悄无声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话茬,而是吩咐他,“现在我过来,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记得这里原有一个厨房,就是给内院做饭的,只是你们多年没用……”

    于是让桂皮找了权仲白的奶公,冲粹园大管事过来,和他商量着分派了一番,首先将她身边带来的几十个陪嫁丫头全找了下处:这些姑娘家必须住在内院,不能到园外居住,在园外住着的是她的若干户陪嫁。因在府内没有差事,除了给她管陪嫁庄子、铺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带到了香山来。这些人就在园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还有立刻将内院大厨房打开清扫,在内院附近开出了一个库房,专放各色干货等等,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经匆忙预备好了,有的还要蕙娘定夺。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来回事、领事的管事。

    石英不顾面红,也时常进来回话:“几个掌厨的师傅都安顿下来了,只要柴米油盐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经给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连首饰箱子给卸在东厢,连孔雀妹妹的铺盖都给铺好了。她正开封点数呢……”正说着,隔着窗子就能望见,孔雀关门落锁,已经把东厢房的窗户给上了板。“还有玛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顿,今晚就让她们来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开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这事。还有我让萤石去给您选练拳的屋子,怕是一会就能得回话……”

    有这么一群能人里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阳西斜时候,蕙娘居然已经大体安顿了下来,新厨房里,也已经铺排开了阵势。蕙娘慰问了张奶公几句——这位中年管事,见她如此清爽利落,随口发落安排,都妥当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没有‘纳头便拜、口称大王’了——亲自将他送到屋门口,又折回来,笑着冲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却还不放你闲。我娘家过来送东西的人多,现在都还没回城呢,张奶公要忙我们自己的吃饭,我就把这些人交给你了……该怎么陪,你心里是有数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还很知道体贴蕙娘,“少爷心里不装这些事,还要少夫人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轻轻一扬,“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贵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给她递上刚泡好的茶,“这是后山取来的野泉水,倒也觉得清冽,您尝尝,要觉得好,咱们就不用问老太爷要水了……”

    蕙娘把脚放上榻,轻轻地吹了吹茶面,眯着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错,胜在新鲜,以后就先用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钟茶,偶然一抬眼,见桂皮居然还未离去,而是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么还不走?”

    桂皮噗通一声,给蕙娘跪下了,他哭丧着脸,竭力做出可怜相来,“少夫人,小的这年纪也耽搁不得了。少爷又是不上心的性子,这亲事还得您来做主……”

    他还要给蕙娘磕头——蕙娘也是被桂皮给逗乐了,“这件事,不是你和我说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进来,也该托个媒人来说。不然,我的人就这么不值钱?你随口问上一句,我就给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顿时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谢少夫人成全,小的这就回去托人!”

    说着,这才一溜烟出了屋子,石英满面殷红,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只让玛瑙、香花过来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挥她们挪了几处家具,等太阳西斜,便令人去请权仲白回来吃晚饭。

    #

    因为他在京里住了有一个多月,香山这里的病患陆续已经迁移过去,只有少许消息灵通的才提前回来等候,今天权仲白倒没有扶脉,而是自己在忙些别事。折腾一天,他也有几分疲倦了,听蕙娘来叫,便回去用饭,一路上心里也有了准备:自己这个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给盘踞消化,变作了她的巢穴了。

    他没有想错,甲一号的变化的确不小,首先,屋里处处都亮了灯火,就连东西厢房里都隐隐有灯光、人声传出,院子里已经在天棚底下摆出了一桌冷盘来,隔着玻璃窗看进去,从东稍间到西稍间,屋里都一下满当起来。尤其是他的卧室,里头现在是摆了好些焦清蕙的爱物,就连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爱盖的白夏布被子……

    这样的变化再来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却的确要淡些。权仲白在院子里站住脚,望着掀帘子出来,面上盈盈带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焦清蕙身穿一件对襟团花玉色短衫,肤色却要比衣裳还白,虽然还有些讨厌的盛气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国公府立雪院里那气人的、冰冷的笑鲜明活泼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他想要掉头就走,从这甚至是烫人的热闹里逃出去——可这又实在是有几分懦弱了——

    “洗过手没有呀?”焦清蕙已经半是嫌弃、半是玩笑地问,“可不要摸过了脏东西,就坐上桌吃饭了。”

    她的态度从来都没有今日这么轻松积极,甚至还摁着权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边上,“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手艺。”

    虽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权仲白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不自在……虽然时值盛夏,按说不会再有摩擦致电的事发生,可焦清蕙的纤纤玉指,好像还是带了刺,刺得他从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痒又痛……这感觉微妙难言,虽并不会太不舒服,可却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说话,焦清蕙已经在他对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凉拌三丝送到权仲白碗里,见他并不动手,只是望着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得鼻尖都起皱了。

    “傻子。”她说,“发什么呆,动筷子呀。”

    权仲白还能说什么?

    他本来也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乌木镶银筷,将新婚妻子好意为他预备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修文占点点字数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在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高兴,

    她一高兴,某个人心情就复杂了,吃饱饭,会做什么呢~~~~~~~~~~~

    PS抱歉更新晚了,我刚才出门,本来以为回来得会晚点,已经打出预算了,没想到还是又耽搁了半小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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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死一次,很难知道自己贱在哪 豪门中的豪门,贵女中的贵女,焦清蕙这一辈子没尝过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过,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么用?这辈子她也就输这一次,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许多事从前不计较,算她犯贱,再来一次,这些事,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豪门重生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豪门重生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豪门重生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