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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州风云志全文阅读

作者:知秋     十州风云志txt下载     十州风云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州风云志全文阅读

第一章 迷途(一)

    半圆的月亮挂夜空中,朦朦胧胧的白光穿过雾气再落下来,给下面的树林镀上一层好像死人皮肤般的颜色。不远处的篝火有气无力地抽搐着,偶尔发出临死前的噼啪,还有周围草丛间传出虫鸣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夜中也泛不起丝毫的生机,让小夏听在耳里只觉得烦躁。

    “喂,我想喝水。”旁边躺在岩石上的少女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在周围这一片死人似的安静中显得很好听。

    小夏偏过头去看了看她。少女单薄的白衣和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婀娜有致的身躯上,手脚像睡着的猫一样卷曲着,和纤弱的身体一起紧紧贴在岩石上,朦胧的月光下柔美典雅中隐约还有着一丝惑人媚意。这是个好看到了极点的少女,让人看上一眼之后就会不忍心再挪开眼睛。而且也是一个很诱人的少女,她这样娇弱无依的姿势,连声音都柔和得仿佛能融进人的心里,心正的人看了恨不得将她纳入怀中好好保护疼爱一辈子,心不正的人则能感觉到自己的每分欲望都在嘶号怒吼,要在她身上去纵横驰骋。

    小夏不知道自己的心算不算正。他见过很多女人,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都见过很多,但是每次看见这少女,依然会隐约感觉到有些莫名的涌动从小腹下发起,朝脑上直冲。

    “喂,你喂我喝点水吧。”少女又轻轻地说,那声音好像裹着月光一起,不知不觉中浸进人的耳朵深处,软绵清凉。

    月光下,这样一个美丽诱人的少女的轻声要求,能拒绝的男人似乎并不多。不过小夏也记得很清楚,两天前,洛水帮的白少帮主就是因为拒绝不了这位美丽的少女,半夜偷偷跑了出去,然后当他们第二天中午才跟着踪迹找到的时候,少帮主已经满身是血,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一样在阳光下一边蹦跳一边惨嚎。

    是真的被剥了皮。少帮主全身上下都是鲜红鲜红粉嫩粉嫩的筋肉,也偶见些白色的脂肪,全部活灵灵地随着少帮主的动作也在一抖一颤,从肉里浸出来的血滴得到处都是。而这位好看又诱人的少女正坐在一颗大树上,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嘶号蹦跳着的少帮主,她晃荡在树枝下的赤脚洁白光润,美玉般的脚尖上挑着一副白生生的,仿佛衣衫模样的东西,那是一整张剥下来的人皮。少帮主的。

    直到现在,少帮主的叫声和模样都还在小夏耳边眼前晃来荡去,足够浇熄任何地方冒出来的涌动。更何况小夏很清楚眼前的少女可能并不是个真正的少女。

    “喂,我很口渴。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喝水了。难道你想渴死我么?”少女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她眼睛就一直看着小夏腰间系着的水囊,却只是趴在那岩石上,一动也不动。

    当然不是她不想动,而是她根本动不了。透过那层薄薄的白衣,在她的背上隐约可见一道金色的符箓,似乎是烙进了血肉中去一样,那据说乃是龙虎山张天师亲手所绘的乾天锁妖符。她现在还能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不过她说得好像也没错,她确实也已经一整天没喝水了。小夏想了想,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拿出腰间的水壶,递到少女的嘴边。少女轻轻张开口,接住了壶嘴慢慢地开始吮吸。

    “无知小子,还不住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声低喝,青州大侠李玉堂从不远处的矮树后面绕了出来。

    这位青州大侠三十多岁,一身宝蓝色的绸缎劲装,腰挎长剑,含胸昂首,双眉紧皱。即便在这荒郊野外呆了有段不短的时间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整齐,很有气势,保持着一个大侠该有的样子。

    不过小夏不大喜欢这种自以为是大侠的大侠,特别是这位李大侠似乎已经在那里暗中监视了他很久了。所以小夏只是皱了皱眉头,淡淡回答:“当然知道。”

    “知道还做?如今我们在这树林里迷了方向,手里的粮食和清水吃一口便少一口,你还要分给这妖孽?”李玉堂的眉头往中间嗒的一交,两道剑眉好像两把刀剑相撞,只是这几天疏于打理,旁边有一层青色的毛桩,看得出这一双很有气势的剑眉是专门修剪成这样的。

    看着少女喝了两口,小夏把水壶收了回来,塞回木塞淡淡说:“我给她喝的是我的水。”

    “不知所谓!”李玉堂眼中有寒光一闪,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若是被我看出你有被这妖孽蛊惑的迹象......我李某人认得你是人,这手中的斩妖剑可认不得。”

    小夏突然觉得很好笑,所以就笑了:“连你的眼力都不如,这废铁也该扔了。”

    “无知小辈,你说什么?”李玉堂上前一步,握住剑柄的手上有青筋绽了出来。

    一位大侠,特别是一位自以为是大侠的大侠,被一个无名小卒嘲笑,这感觉就好像被人在脸上抹了一把屎,足够让大侠愤怒到极点。

    “你们两人是不是疯了?这时候还有心思内讧?”

    另外一边的树后又转出来一个身影。这是个全身都包裹在青色的古怪甲胄中的身形,深藏在头盔中的双眼迎着篝火的颜色闪烁跳动,动作有些被那身盔甲牵扯得有些僵硬,像一具机关傀儡,不过从声音上能分辨出这确实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原来胡香主也在。”李玉堂闷闷地哼了一声,手松开了剑柄,朝这满身盔甲的女人拱了拱手。

    这穿着盔甲的女人叫胡茜,是神机堂青州分舵的一名香主。近几年神机堂在青州的势头一日高过一日,和洛水帮的结盟是脱不了关系的,洛水帮出了事,青州分舵自然要派人来帮忙。这位胡香主据说乃是分舵中最能干,最得力的香主,还随身带上了两只神机堂秘制的机关傀儡兽来,只是最后还是没能保住白少帮主的命。

    “原来无心睡眠的还不止李大侠一个,胡香主你也睡不着啊?”

    小夏又笑了,这位胡香主也是早就在一旁躲着窥伺了许久的了。神机堂的人一般只喜欢机关傀儡之类的玩意,身手都不怎么样,还加上穿着那一身盔甲的原因,这女人之前走过来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比李玉堂的更大,小夏自然也早就发现了。

    胡茜默然了一下,也不否认,点了点头,头盔和胸甲连接处碰撞得踏踏有声,说:“我和李大侠只是担心你罢了,这妖孽法力既深,又善于迷惑人,万一你有个闪失......”

    “既然大家都不放心,那何必还单独要我来守夜?大家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不是更好么?”小夏笑着摊了摊手。

    胡茜皱了皱眉,李玉堂冷哼了一声,对这个似乎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回答。

    “是啊,大家都在一起睡不好么。”

    倒卧在火堆旁边的巨大身影转了过来,那个姓黄的云州大汉醒了,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这个懒腰让男子胸口上包扎着的伤口又浸出血来。这是只有大汉他的巨大身体才承受得下来的巨大伤口,从他左肩一直拉到右腰,流出的血早在绷带和毛发间凝成一大片红黑的壳,现在一动,又有新鲜的红色从下面欢快地涌动上来,但他一点也没在意,只对着李玉堂勾了勾手指头。“口渴了,给我水。”

    李玉堂脸上的表情僵了僵,闷哼了一声,还是解下了自己腰间的水囊,扔向了云州大汉,还特意说了句:“我敬你是条好汉。”

    云州大汉接过水囊大口喝了几口,把水囊直接就扔在了自己脚边,然后朝李玉堂裂开嘴,露出巨大的犬齿一笑:“我不是好汉。你以前也说过,我是蛮子。我听见了。我记得。嘿嘿。”

    “懒得和你计较,明天还要赶路,且去休息了。”李玉堂的脸色有些难看,闷声说了一句之后转身走入树林,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李大侠说得没错,大家还是休息吧。”胡茜看了云州大汉一眼,视线再在小夏和白衣少女身上晃了几圈,也转身走进树林的阴影中去了。

    这两人休息去了,云州男子却好像没什么要休息的意思,他转过头来,又看着小夏和他旁边的白衣少女,那双本来已经变成黄色的眸子现在又在绿莹莹地发光。看了看,他忽然咕哝了一句:“喝了水,肚子就有些饿了。”

    “我这里还有些干粮。”小夏从怀中拿出一小包干粮,扔了过去。

    云州大汉伸手一捞接过,连拆封也不用,直接就丢在自己的嘴里咀嚼着,油纸屑和干粮残渣从他裂开的嘴边悉悉地往下落,他一边吃着,眼睛还是盯着躺在岩石上的白衣少女。吃完了,他咂咂嘴,伸出鲜红的长舌舔了舔嘴,说了句:“这个不好吃。”

    “总比没得吃好,是么。”小夏说。

    大汉没答话,一双绿幽幽的眸子转而看着小夏,又裂开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变形而让人无从分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转身继续对着篝火躺了下去,隐隐约约地能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不会没的吃的,总会有吃的.....”

    小夏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盘膝坐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周围又重新恢复到之前死气沉沉的寂静中去。

    在这有些静得不自然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岩石上的少女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他已经快不是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刚好让小夏能听得到。话似乎没头没尾,但小夏刚好能听得懂。

    “最多两天,你们再找不到法子,等他再饿了的时候,就不会想吃干粮,而是想吃人了。”

    小夏冷笑了一下,说:“我保证,他第一个想吃的一定是你。”

    少女一笑:“但你们一定会拼命护着我,对么?”

    小夏也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对,至少我不会。你虽然很值钱,我也很喜欢钱,却从不会为钱拼命。”

    “不,你会的。我知道你会。就算其他人不会,你也一定会。”白衣少女的声音还是轻轻地,很好听,笑得也很迷人。能迷死人。

    小夏费了些力气才把眼光从少女的脸上挪开,抬头看向那死人脸色一般的半轮圆月,有些笑不出来了。

第二章 迷途(二)

    天亮的时候,灭怒和尚终于回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半口气。

    松气,是因为灭怒和尚还能找到路回来,只松了半口,是因为灭怒和尚还是没有找到路出去。

    一天前,当他们站在兰林寺废墟之上远眺时,远处绵延挺拔的巫启山脉还隐约可见,似乎不过大半天就能走到。只是在他们走了几乎整整一天,当发觉不对的时候,攀上树顶再看,无论是巫启山还是兰林寺都消失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弥漫起来的轻雾里。透过这层雾气,他们身后落日的余晖也还能隐约看见,说明他们的方向并没有错,但本该出现在前面的山却一直没看见,眼之所见除了树,还是树。

    兰林寺这一带本来盘踞着一只千年树妖,在二十年前被道门和佛宗的修士联手除了。这本是青州江湖上人所共知的掌故,但是谁也没想到,那树妖还留了个迷阵下来,而他们现在无疑就是陷在这迷阵当中。

    “.....二十年前,昆仑派白云烟道长和我赤霞师伯两人联手与这千年树妖足足鏖战了三天三夜,才灭了那老妖的元神,却想不到那老妖用以自保的迷阵却还是遗留了下来....幸好那树妖本体早亡,这迷阵大概也只剩个残骸。贫僧昨夜每行一段,皆以观世音慧眼大法查看,整个树林虽然都有淡薄之极的妖气,却无运转波动的迹象。我们行走了这一整天,也不见丝毫的危险。看来这迷阵残骸看来也只是将我们困住而已,伤人却是不会。”

    和猪八戒需要戒才取名叫八戒一样,灭怒和尚看起来就很怒。一对火烧一样的浓眉,紧皱得好像一辈子就从来没展开过,满是血丝的一双大环眼,额头上不时跳动着的青筋,好像随时都准备暴怒而起把眼前的人给撕烂咬碎捏成肉泥。声音也是沙哑得憋着不知道多少怨气。只是看模样,这就是一只花了五百年才从十八层地狱里一把一把地爬出来站在仇人面前的恶鬼。

    但没有人敢因为这副模样就怀疑灭怒和尚的修为。身为净土禅院八大护法金刚之一,这幅模样正是他大威德金刚忿怒法相已然修到极高深境界的证明。如果不是净土禅院恰好在青州刚举办了一场大法会,灭怒和尚刚好路过洛水城,听说了洛水城附近有妖孽出没而主动出面,洛水帮就算出再多的钱也请不动他。

    李玉堂,胡茜,姓黄的云州男子,还有小夏,现在都围坐在灭怒和尚旁边。白少帮主没有救回来,一同而来的洛水帮的三大护法和一干香主们也早都变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地碎块,众人自然隐隐以修为最高,名声也最响亮的灭怒和尚为首。

    “这迷阵虽然并不危险,只可惜贫僧对于阵法一道颇为生疏,如何破阵而出是毫无头绪,不知诸位可有高见?”佛宗也有诸多阵法结界之道,可惜灭怒和尚似乎并不怎么精通,这迷阵该如何去破,他也不知道。

    李玉堂忽然开口说:“这迷阵该是有人刻意为之,想困住我们。”

    “哦?李大侠此言怎讲?”灭怒和尚眉头一展,火焰似的眉毛好像轰一声的朝上烧了烧。

    “三十年前所遗的无主残阵能留到今日,偏偏被我们碰到,哪有如此巧的事?且不说白云烟道长和赤霞两位前辈必定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祸根,这里又不是人烟绝迹之地,偶尔也有商旅和江湖中人路过,若是有这迷阵害人,三十年间又怎么会没有丝毫消息?”

    “李大侠此言也有道理。”灭怒和尚点头。他的样子很怒,声音也很怒,但言语间其实却是很客气的。“但...若真是如此,究竟又会是何人所为,又是所欲为何呢?”

    “自然是妄图行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宵小之辈。”李玉堂似乎是很有把握,朝远处岩石上躺着的白衣少女一指。“所为的,自然是那妖孽了。”

    远处,白衣少女还是和昨晚一样的趴在那岩石上,姿势都没变过,只是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即便如此,这里几人也很小心,不愿意让她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刻意离开她有一段距离,但是好像又不放心,不敢离得太远,几人的眼光也都没有完全从她身上挪开过。

    “虽然没救回少帮主,但活捉了这妖孽,白老帮主那里也勉强能交代得过去。而那妖孽就算是宰了之后将神魂肉身拿去卖作制作法器和机关的材料,也至少值个几百两黄金,这活的,若是碰到识货的,至少也值两三千两黄金了。而两三千两黄金......在青州江湖上愿意提着自己脑袋来抢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青州江湖上的情况,李玉堂这位青州大侠无疑是非常清楚的,对这两三千两黄金的诱惑力更是非常的肯定。

    “而且还有桩比这两三千两黄金更大的好处.......”朝远处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李玉堂的喉结耸动了动,慢慢地用力说:“......便是我们今番成功活捉那妖孽的功劳了。以那妖孽的修为,做下那等伤天害理惨绝人寰之事,结果却被我们活捉,今年的除妖灭魔令上怎么也要记上一笔。只要我们的名字一上了除妖灭魔令,便是受天下正道所公认的大侠客,大英雄!这可是十个两千两黄金也买不来的好处!”

    所谓除妖灭魔令,几大门派每年一度评出天下十州中最当诛杀的十大妖邪魔头,最为耀眼的十大正道轶事,雕刻在一面令牌的正反两面上,再送上龙虎山,请天下道门之首的张天师过目定夺之后,便称为除妖灭魔令,然后四处传告天下。

    令牌正面那十大妖邪的名字受人瞩目,是因为几大门派联手颁下的赏格,而眼红背面那十大正道轶事上的名字的一样的大有人在。

    在那令牌上留下名字,不但入得道门领袖张天师的法眼,还随着这令牌而闻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天下无数侠少视作榜样偶像.....有些人会觉得这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不来吃,也换不来穿,身上更不会多块肉,但有些人就会觉得这比吃什么穿什么都还要更过瘾。比如李玉堂就是。在这位青州大侠看来,能将名字留在那一块木牌上才是最大的好处,最值钱的好处,比那两三千两黄金更值钱十倍。

    值钱十倍的好处,自然会有十倍以上的人愿意提着脑袋来冒险。所以说到这里,这位青州大侠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忽而一边是激动,一边是担忧,忽而上边是憧憬,下边又是焦躁。

    看到他的这个样子,小夏忍不住又笑了:“李大侠原来早就胸有定数,洞若观火。果然好见识。”

    李玉堂瞪了他一眼,手上的青筋又在跳。虽然他并不是太明白这小子在笑什么,却很清楚绝对不会是在恭维,还能感觉出来其中有一股别样的异味。好像屎一样的臭味。

    “李大侠所言,怕是不大可能。”

    胡茜说话了。声音从她那有些略大的头盔里晃荡出来,带着些嗡嗡的回响,却非常清楚冷静:“能一路跟着我们不被发觉,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引入迷阵中来,放眼青州江湖,能做得到的不过三四人而已,而这三四人俱都是名声赫赫的宗师名宿之辈,断不会亲身试险来做这等下作之事。”

    李玉堂冷哼了一声:“宗师名宿又如何?人为财死,如此大的好处,他们难免不会心动。”

    “我的意思不是他们不会心动,而是说,他们即便是心动,也不会亲自来动手。这不是他们做事的方法。就像醉仙居的大老板,就算想赚钱也用不着亲自去门口拉客。”胡茜笑了,即便五官都在那头盔的遮挡下看不大清楚,但也能感觉到她笑得很尖锐。

    这一句好像又确实在理。李玉堂狠狠地皱着眉毛,皱了半晌,才闷声问:“那胡香主以为,这迷阵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胡茜默然了一会,眼神在那头盔的遮挡下若隐若现,似乎用心想了想,才开口说:“......说不定只是凑巧罢了。”

    “凑巧?”

    “白云烟和赤霞两位前辈大战之后既伤且疲,只是随手毁去这树妖迷阵,没来得及细细查看,这也不出奇。而如今或许是天时恰巧所致,或许是我们不小心触动了这迷阵的某处阵眼禁制,也可能是其他缘由,凑巧让这残阵重新运转起来了。”

    “哈哈哈哈,可笑之极!”这次轮到李玉堂大笑了起来。“久闻神机堂精研器械机关,讲究的就是一个丝丝入扣,精细入微,来不得半点含糊。如今这树林分明透着古怪,胡香主不抽丝剥茧细细分析,却来一句凑巧就了事了?”

    胡茜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冷然一笑后淡淡说:“世事远非机括那么简单明了,我等也不是圣人佛祖,自然不可能一切皆明察秋毫,只能根据已有情况来揣测猜度。现在一切头绪皆无,能分析出个什么名堂来了?机缘所致,看似巧合偶然之事本就不少,如今我们碰上这又有什么稀奇了?”

    “阿弥陀佛。胡香主所言虽也有理,一切自有缘法。但我们困将在此也是眼下实情,也该努力寻求出路。”灭怒和尚宣了一句佛号,向胡茜点了点头,忽然转头又看向云州大汉,问:“那黄施主可有什么话要说么?”

    虽然一直和小夏他们一起坐在这里,云州大汉却好像并没在意周围的其他人,他自己忽而看着远处的白衣少女呆呆发愣,忽而左右张望着,喉咙里不时传出咕哝声,有时看着要站起来,自己又努力地坐着不动,像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癔症病人。

    “说?说什么?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大汉裂开嘴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胸口,碰碰作响,绷带下又渗出些血水来,他丝毫不在意,还是在笑,只是那表情中没有一丁点轻松和善意,好像只是抽搐的筋肉恰巧把五官拼凑成了一个看似笑的形状。

    “快走吧。要快些走出去才行,你们坐在这里干什么?”好像被灭怒和尚这一问他才醒悟过来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那一双铜铃大眼的眼白中已全是血丝。

    李玉堂冷哼了一声,好像很是不屑,但身子不禁地还是往旁边挪了挪。胡茜冷冷地看了一眼,而灭怒和尚则笑了。他倒是真的在笑,只是这个表情出现在他本已经被愤怒占满了的脸上显得分外别扭,好像非要把一炉铁水熬成一锅糖浆。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既然弄不明白这迷阵的虚实,坐在这里也是无用,还不如继续走下去。”一直没说话的小夏这时候突然开口了。

    李玉堂瞪了他一眼,咬着牙闷声说:“无知小子,你也跟着疯了么?如今连个头绪都没有,朝哪里走?”

    小夏笑了笑,说:“恰巧我这里有个笨法子,就专门是没头绪的时候用的。”

    “哦?”众人都看向他,神色各异,李玉堂是不信,胡茜有些讶异,灭怒和尚则是一如既往的怒。

    “其实很简单,我们只要在所进过之处都留下记号,标明位置,就算一时走错了,多走些多标记些也总能慢慢摸清方向。”

    李玉堂很不屑冷笑一下,说:“如今我们乃是困在妖阵之中,又不是普通的迷路,你这等只要是个人便会用的笨法子能有什么用?”

    小夏也不生气,继续说:“这树林本身并不算太大,却还是一直走不出去,我觉得可能就是这妖阵中的迷雾不只遮挡了巫歧山兰林寺这些高大之物,还扭曲变幻了天上日月的位置,才令我们一直搞错了真正的方向在原地打转。自然,这迷阵既是妖物所留,也可能还有其他古怪变化,比如这些树木也会变化挪动,诱引我们走错路。但灭怒大师也说了,这妖阵不过是个残骸,变化有限,只要沿途作下记号,也很容易便能看清这阵法的变化。”

    灭怒和尚嗯了一声,很怒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夏小施主所言甚是。”

    “确实是个笨法子。”胡茜的声音冷冷的,但头盔下的表情似乎是笑了笑。“但笨得有用就好。”

    “好吧,便算你终于有了些用处。”李玉堂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举手一挥,一指。“那这一路之上的记号就由你这小子来作。”

    于是众人又上路了。昏睡的白衣少女由胡茜的机关兽驮着跟在她的后面。而小夏则负责实行他的笨法子,沿途一直做上记号。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件很无聊的事。一整天的路程中眼之所见除了树还是树,既不高也不矮,既不粗也不细,耳边那两只机关兽关节上的吱呀声也是一成不变,用相同的节奏响足了一整天。要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环境下去干足一天一成不变的事,小夏觉得不干成疯子也得干成傻子。

    好在无论是再无聊,再倒霉的事,他总能找出点不那么无聊不那么倒霉的东西来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树上划上一痕,然后他就发现不如随手写上个字,然后他又发现写字不如写诗,比如先是五棵树上分别一个字,加起来正是‘床前明月光’,然后几十步外就是另外五棵树‘有人尿裤裆’,最后干脆画起了画,忽而画一个猪头,忽而又画一只肥狗。

    “剑乃百兵之君。我练剑之人视为血肉魂灵之寄托,故有剑在人在剑失人亡之理。你这无知小子一路走来如此胡闹,你作记号便作记号罢了,如此糟蹋这把虹影宝剑,简直是对全天下习剑之人的侮辱!”

    当小夏开始画乌龟的时候,李玉堂终于看不过去了,沙着声音对着小夏怒吼。

    这大半天的一路走来,感觉到无聊的肯定不会只是小夏,李玉堂一样的很无聊,只是大侠不能提着剑到处乱画,也不能做些其他大侠不能做的事,所以他就只有说话,从他十二岁的时候历尽艰辛排除万难终于拜得神秘高人为师开始,到前几个月如何干冒奇险深入虎穴,联合十三连环坞的好汉们一起铲除盘踞乌云荡里为非作歹数十年的积年水匪的精彩故事,早就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如果不是这一只乌龟有着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剑眉,他是绝对懒得开口的。

    小夏手腕一抖,手中的长剑一阵嗡鸣,精光吞吐如虹,对着刚刚完成的一只乌龟很满意,很满足地叹了口气,笑笑说:“听说这把虹影本是百器楼准备献给州牧大人的寿礼,乃是曾老护法花了五千两银子,还搭上了怡红楼的两个清倌人,这才从百器楼孟大掌柜手里换来的。我这辈子真是还没用过这么贵的好剑,拿在手里就忍不住想比划比划。”

    李玉堂的一双剑眉皱得好像要从额头上跳起来刺出去。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灭怒和尚突然举了举手,停了下来,说:“好吧,今日行到这里大概便差不多了。”

    “大师,我们还可以继续行上一段的。”其实李玉堂早就想停下休息了,但他是大侠,旁人没有说累他就不能说累,旁人说了,他更要表示不累。

    “不,今日也只能走到此处了。”灭怒和尚摇了摇头。“那便请黄施主,胡香主,李大侠,夏小施主你们四位在此歇息稍等。贫僧转回去看看那些标记,这树妖迷阵有无变化。”

    说完这句,灭怒和尚掉头朝来路上走了回去。他走得似乎并不快,但只在几眨眼的时间里就消失在了树林中。他的神足通虽然还远没有修到传说中的缩地成寸,用来赶路也远比一般轻身功夫好用得多。

    胡茜打了个响指,跟在她身后的两只机关兽就停了下来,斜着躯体,把上面昏睡着的白衣少女放了下来。小夏也伸了个懒腰,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准备就在此休息了。

    “你们停下来干什么?快走~!我们要快点回去!”

    云州大汉的声音传来,原来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在继续往前走。

    “不要停!走啊!”云州大汉快步走了回来,一双满是血丝的大眼瞪着停下来的三人。

    李玉堂和胡茜都默然没有做声,连看都没有向云州大汉看上一眼,也不知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还是小夏开口对他解释说:“灭怒大师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等,他先回去看我们这一路做下的标记,看看这迷阵到底是如何......”

    “看什么看,看不出什么来的,不走如何能出去?快走,快走!”云州大汉显得很焦躁,脸上的表情因为筋肉在不断抽搐,已经不大能分辨出来了,硕大的鼻翼鼓动着呼哧呼哧地喘气,眼里的血丝已经多得几乎看不见一点眼白,好像就是两个有着一点黑的血球,在眼眶里乱转。

    今早出发的时候,他还是和其他人一样的走着,而走到了现在,他的脚已经开始半弯着,腰也佝偻了下来,两手好像比早上的时候更长了些,不时地在地面上撑上一撑,刨上两刨。若只从外表上来看,他已经越来越像一只野兽,而不再像一个人。而他还能说出话来,还能听懂别人的话,已算是不错了。

    李玉堂皱了皱眉,忍不住低声说:“你要走便一个人走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滚开~!我没问你~!”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陡然从云州大汉的嘴里炸了出来。巨大的声浪和唾沫星子夹杂在一起迎头撞在李玉堂头脸上,撞得他脸色发白,连退几步,几乎都站不稳。

    噌的一声,重新站稳了的青州大侠已经拔剑在手。但尽管脸色已经红得几乎要滴血,手上的青筋暴起,恨不得要把手中握着那沉香古檀木精心打造的剑柄给握碎,他始终还是只站在原地,没敢冲上去。

    刚才那一声怒吼,云州大汉的一张大嘴张得几乎裂到了耳朵边上,口中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浓得好像刚刚生嚼了十个人吃下去。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红得刺眼的口中很显眼,尤其是四颗犬齿非常的粗,非常的尖利,像四只牛角尖刀。

    无论怎样看,这都已经不是一张人的嘴。

    胡茜站着没动,这一声大吼好像并没有把她给吓到,只是停在不远处的两只机关兽却吱嘎吱嘎地转了过来。

    看着拔剑的李玉堂和那两只转过来的机关兽,云州大汉笑了。也许是笑,也许是其他表情,总之他的嘴是咧了咧,鲜红的舌头伸出来,从左边脸舔过了鼻梁,几乎舔到了自己的眼睑,再扫过大半个右脸颊,最后才从下颚下收了回去。

    “好了,黄兄弟,走了这半天,难道你都不饿的的么。”小夏突然问。

    “饿?”云州大汉一怔,好像这被提醒到了才突然想起一样,恍然大悟地大叫起来。“对啊。我饿了!我好饿!”

    “刚好我这里还有块肉干,请你吃吧。”小夏从怀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油纸包来,递给云州大汉。云州大汉一把抓过,看也不看就直接丢在嘴里,一面大嚼一面连连点头说还是肉好还是肉好。

    从云州大汉的嘴边飘出的几缕腌肉的香味,让李玉堂感觉自己的腮帮子在抽筋。没想到那小子居然现在身上还留着这样的东西,却拿给这怪物吃了,不过也算让这怪物暂时安稳了下来……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呵斥这小子一顿,让李大侠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奇怪,只能瞪了小夏一眼。

    再接过小夏的两包干粮一起扔在嘴里嚼着吞下,然后再灌下一皮囊水,云州大汉看起来有些满足了,拍了拍肚皮,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这些食物虽然看起来不多,却都是很紧致的干货,下肚和水一起发胀之后很能涨出些分量,总算能把他勉强喂饱。至于旁边的青州大侠和神机堂香主他好像全都忘了,连看都没有再去看一眼。

    李玉堂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重新找回了一点大侠该有的风度,把剑插回了剑鞘,转身走到远处一颗大树下坐下闭眼休息起来。

    胡茜也到另一颗树下坐了下来。她这一坐更像是拿好了姿势一下瘫下去的,身上的盔甲哐的一声闷响,然后才是她一声长长的叹气和喘息。这一身盔甲可能并不重,但绝不会轻,当然这盔甲也可以脱下来用机关兽驮着走,但胡茜并没有。实际上从认识开始,小夏就从来没有看到她脱下这身盔甲,连那个头盔都没有取下过,这套神机堂的盔甲好像就长在了她身上。

    “你预备的干粮好像不少啊。”胡茜突然问。

    “以前在雍州北荒那边的草海里走了一个多月,吃虫子,吃草根,吃鞋......从此以后,身上不带点备用的吃的,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看了看那边刚打了个饱嗝的云州大汉,小夏从怀里摸出一包干粮,苦笑了一下。“....可惜现在就只剩这一点了。”

    很小心地打开这最后一小包干粮,小夏扳下半截扔进嘴里慢慢咀嚼,嚼得很细心,也很享受,好像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一样。慢慢吞下去之后,他又再喝了一口清水漱口,确保嘴里最后一丁点残渣也没有浪费,再拿着剩下的半截对胡茜做了个手势:“胡香主要吃么?”

    “你自己留着吧。”胡茜冷哼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个小瓶,倒出一粒行军丹吞下肚去。这种用药精炼的小玩意虽然吃不饱,倒也能让人一直饿不死。看了一眼远处已经躺下了的云州大汉,她忽然问:“为什么要把干粮分给他吃?”

    “如果不给他吃,他说不定就要吃人了。”小夏叹了口气,回答。

    “我一直就在等他吃人。”胡茜的声音冰凉。“你看不出来么?”

    小夏默然了半晌,他缓缓开口说:“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

    “对,没有他,我们也许全都早就死了。但是他变成这样,不是为了我们。”胡茜的话很有条理,也很清楚,一如她这身盔甲上的机关,很有效率,也很冷硬。“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没用的事才是。”

    小夏想了想,说:“如果我说是因为他以前请我吃过一次饭,所以我现在还给他,你信不信?”

    “不信。”

    小夏叹了口气:“但真的就是这样。”

    胡茜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埋下头去了,似乎是闭眼开始休息。

    小夏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看胡茜,再转过头去看了看远处睡着了的云州大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有时候,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第三章 聪明人

    在之前,小夏是有些佩服这个姓黄的云州大汉的,因为这是个聪明人。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小夏刚来洛水城几天,被乌鸦道人从寄宿的道观里撵了出来,正找了一家供那些脚夫苦力吃饭打尖的客栈吃饭。云州大汉就坐在他旁边的一桌,高大的块头很显眼,满头的乱发随便束在脑后,满脸的胡渣子,身上即便没有穿着兽皮,耳朵脖子上却挂着兽牙和兽骨,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云州土著。

    刚坐下,就碰上洛水帮的人来张贴告示榜文,悬赏今日间轰动一时的剥皮凶犯的线索,还有礼聘各路擅长对付妖魔鬼魅的江湖异士为洛水帮客卿。

    这段时间洛水城出了几起莫名其妙的凶案,几名富家公子先后被人抓去活生生地剥了皮折磨至死。原本这缉凶之事也轮不到洛水帮来出面,偏偏今年年初,洛水帮的白少帮主碰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一时心血来潮非得要瞎子给他算算,瞎子先不肯,后来拗不过才开了口,说白少帮主下半年恐有血光之灾,死得惨不堪言。

    对于这种胡言乱语少帮主自然是一笑置之,那瞎子也被扔进了洛江喂鱼。过了半年这事几乎已经没人能记得了,但是这剥皮凶手突然在这洛水城出现,死者居然又都是少帮主的几个好友,几名富家公子请的护卫和僧道更是死得莫名其妙,少帮主这才慌了起来,才有这榜文贴出来。

    功夫高强之士洛水帮并不缺,青州数一数二的大帮地位乃是一刀一拳地打下来杀出来的的,帮中三大护法都是青州江湖上数的着的一流高手,麾下香主们也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寻常的妖怪自然不怕,只是这次死的几个僧道和护卫也都不是泛泛之辈,还偏偏没留下一点凶手的痕迹,洛水帮这才一面派人去请道门佛宗的高人,一面来张榜邀请各路擅长对付妖怪鬼魅的奇人异士为帮中客卿,以策万全。

    “他奶奶的,可惜了,洛水帮的客卿呢。”云州大汉嘟囔了一句,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坐在旁边的小夏刚好听到了,愣了愣,然后也忍不住笑了,因为刚才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的也是这句。洛水帮掌控着洛水城方圆百里之内的水路商道,不说富可敌国,钱是不缺的,白老帮主为保下少帮主,悬赏下的重金那可着实有些重。就算不去说那捉住凶手后的赏金,就只要混进去当个客卿吃口闲饭,对很多人来说那也是足够了。在江湖上,能吃上一口不错也能吃得下的闲饭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是小夏也明白自己的斤两,连乌鸦道人都比自己强上不少,这一口闲饭怎么也是轮不到自己头上来的。但是这云州大汉坐姿歪歪扭扭,眼神浑浊,精神散乱,既不像身手高强功夫了得,也不像修炼过法术神通,最多也就一身蛮力粗通拳脚,去码头抗抗东西,帮会火并的时候凑凑人数什么的倒是一把好手,至于那洛水帮客卿的一碗闲饭小夏还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资格叹这一声可惜。

    一时间客栈里的人或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或是闷头吃饭,说的想的大都是有关这悬赏的事。忽然间这云州大汉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朝一个方向看去,似乎是有所发现。

    小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角落里,一个少女正独自坐着一张小桌静静地埋头吃饭。这少女也是挂着兽牙兽骨的饰品,还穿着云州女子特有的彩色羽衣,模样并不算漂亮,但透着那种山里姑娘特有的腼腆清新。很明显,这少女也是云州人。

    云州青州之间足有千里,也是这洛水城通着水路海路,才能偶尔见着一两个来这边做生意的云州土著。这小小客栈里就有两个,也只能说是很碰巧了。云州大汉愣愣地看着那少女,发了会怔,突然站起走了过去用云州土话打了个招呼,少女看到同乡,也面露喜色邀请大汉坐了下来。过了一会,这云州大汉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的众人高声说:“诸位兄弟朋友。黄某刚来洛水城没几天,想不到在这千里之外的青州还能碰见云州老乡,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晚上的酒饭我就请了,大家请随便吃!”

    云州大汉的声音很洪亮,笑得也很豪爽,旁边的云州少女看到到客栈里的人都看向这里,胆怯地头低下去,眼角瞅着一旁的大汉有些责怪之色,但是也有些的喜意。爱受人瞩目这是女人的天性,就算因为腼腆脸皮薄而有些惶恐,但毕竟也还是个女孩子。

    这客栈多半是行脚商人和脚夫苦力在打尖吃饭,酒食也只能算是粗糙。但无论如何,有人请客肯定是让人高兴的,众人也都送上恭喜祝贺之类的言语,有几个年轻的行脚商还半开玩笑地叫出佳偶天成之类的话,让少女的头埋得更深,脸上更红了。

    有人要摆阔气,小夏自然很不客气地再要了一瓶淡酒和一大堆菜,坐在一角狠狠地吃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想到,就在吃完这顿饭之后他的运气也来了。

    运气是从乌鸦道人那里来的。之前几次凶案中,这洛水城周围有名的道士和尚就被受害的富家公子们重金礼聘了,也一起死在了那神秘的凶手手中,原本只有一手二流符法的乌鸦道人反而成了这一带符箓咒法的第一高人。洛水帮在去请的道门高人赶来之前,也就只能靠他来在符箓咒法上撑撑门面了。

    接到洛水帮邀请的乌鸦道人也是喜出望外,发愤图强,把小夏撵走后一人在道观内打坐调气,立志要集中精神绘制几张上品灵符来除妖扬名。哪知道这道人眼高手低,强行绘制高阶灵符中出了点岔子,一张炎火腾龙咒眼看就要完成,一口真气没接得上来,符力真气一起失控反噬,把自己和半边道观一起炸上了天。等小夏吃饱饭走回道观去收拾东西,就只看见乌鸦道人衣不遮体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堆废墟上呻吟。

    命虽然没丢,也去了半条,洛水帮那里是万万去不了的了,但乌鸦道人又舍不得已经收下了的定金,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和小夏商量,让他去顶替自己。于是在示范了几手符法之后,顶着几位护法和供奉那捏着鼻子的眼神,小夏也摇身一变,从连吃饭都没钱的落魄江湖客变成了这青州第一大帮的临时客卿,暂住洛水帮总舵之中和其他一众高手们一起保护少帮主。

    在考核过他之后,还有另外一个被推荐来的人,居然就是客栈里那个云州大汉。

    这大汉还是那样很憨厚的样子,很大声地说:“在下姓黄,云州来的。听说白帮主这里正要找人帮忙捉妖,朋友便介绍我来试试。今日在下便取个名字叫黄得胜,祝洛水帮旗开得胜!”

    云州土著本来的名字一般都很拗口,出来跑江湖的大都自己取个中州名字,这云州大汉更是个会凑趣的,不过坐在太师椅上的曾老护法对此却没什么兴趣,只抬了抬眼皮,淡淡说:“不知道黄朋友有何对付妖魔鬼魅的独门绝技呢?”

    云州大汉摸摸一头乱发,哈哈笑了笑,两手一交,戴在手腕上的两只骨头镯子碰在一起,两只半虚半实的野兽身影就浮现在大汉身边,是一只白色巨狼和一只足有人大小的猿猴。

    哦了一声,曾老护法的眼睛睁了睁,点了点头,朝旁边的胡茜说:“还请胡香主评鉴一下。”

    神机堂按照他们摆弄机关器械的习惯,总喜欢把任何东西都分门排号,无论是妖怪鬼魅还是药物材料乃至于江湖中人的身手高低,都像货物一样地打上一二三四等的标签。虽然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但在见识和品鉴事物上神机堂确实还是有旁人不及的地方。胡茜从腰间盔甲处翻出来一小块水晶,对着那两只野兽的虚影仔细看了看,就点头说:“大概算是中四品的妖魂,该是云州土著山寨中供奉的灵兽精魂,是颇为难得的东西了。”

    云州大山中的土著不少会供养一些山中的灵兽来守护山寨,如果是忠心的灵兽战死,对主人和山寨的执念不消,寨中的巫医长老就会作法,将他们的精魂收入器具之中。驱使这些灵兽精魂和一般术士驱使的妖魂阴鬼区别也不大,但是和主人心灵相通,运转起来更加灵活,还有些妖魂所没有的神奇功用。

    “但只是中四品的妖魂.....”曾老护法皱眉。这中四品说低不低,但是说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之前捏着鼻子认下的那一个会施道门符法的三脚猫是实在没的选择,这一个再是这样....钱倒是无所谓,说出去就不大好听了。

    好在这时候胡茜补充了一句:“据我堂中资料所记载,此物和寻常妖魂阴鬼不同的是还保有自身的灵性,若能与主人合力更有其他妙用。”

    曾老护法拂须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黄朋友了,老夫这就派人给你安排住处。如白老帮主之前所说,只要是保得我们少帮主的平安,再协力将那近日间祸害我洛水城的剥皮妖邪给除了,就有黄金百两送上。”

    改名叫黄得胜的云州大汉笑了笑,拱了拱手道了声谢,眼中忍不住的得意之色。

    小夏站在一旁没说什么,只是抽了抽鼻子。那唤出两只灵兽精魂的镯子他之前也看到过,原本应该是戴在那云州少女的手上的。

    “黄兄弟你这镯子打磨得这么精巧细致,怎么像是给女孩子用的?”

    都成了混洛水帮一口闲饭的临时客卿,小夏就随便找了个机会,像是偶然注意到一样的随口一问。

    大汉愣了愣,便拍手大笑起来:“夏兄弟好眼力。这镯子本是我妹子用来防身的,她说我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太危险,便死活都要送给我。”

    小夏哦了一声:“原来黄兄弟在云州老家还有个妹妹?”

    “哪里。是前几日才结拜的义妹。说来也真巧,在这离我们云州千里之外的洛水城也能碰到老乡。我们聊得投契,便结拜了兄妹。现在我那妹子先一步坐海船回云州了,我听说白老帮主正在请人对付那剥皮妖孽,便想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据说聪明人说谎都是说九分真话一分谎话的,还有种更聪明的人连一分谎话都用不着去说,只要把事情做得不需要去靠谎话来遮掩就是了。相比起自己这全靠运气才混进来,人家这手段就着实透着聪明劲了,小夏不得不有些佩服。

    只是有些时候聪明不见得是好事,就像运气来了,没到最后也很难说到底是好运还是霉运。就在小夏和云州大汉刚来后的第二天,白少帮主就失踪了。

    不是周围的人保护戒备不力,是少帮主自己喝退了几个贴身保护的高手之后偷偷跑出去的,在严加追问下,少帮主的贴身长随才支支吾吾地说少帮主是应了一红颜知己之约,半夜出去月下赏花的。问题是少帮主什么都可能有,就是绝对不可能有红颜知己。少帮主是对红颜很有兴趣没错,但那兴趣是和红颜一起睡觉,赏脸赏胸赏屁股少帮主都很在行,偏偏这一辈子就没赏过什么花。

    幸好洛水帮重金招来的各方好手里有长于追踪的,立刻寻着少帮主的踪迹追了出去。帮中三大护法带领着一干好手追了一整天,终于在第二天的中午,在兰林寺下那片树林里找到了已经被剥去了整张皮的少帮主,当然也看到了正用脚挑着少帮主的皮,高高坐在树枝上的白衣少女。

第四章 少女(一)

    “小杰~~~!”

    虽然已经被完全地剥去了皮,曾老护法还是一眼就把白少帮主认了出来。曾老护法四十年前就和白老帮主一起打天下,看着白少帮主长大,自己一直无子,这喊声凄惨得像被剥了皮是他自己。

    “曾叔~~~!救我!救我~!”白少帮主也看见了他们。似乎是想冲过来,但是刚一迈步走出树荫,马上被头顶的太阳晒得跳了回去,只能在那里原地惨嚎,眼眶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立刻和脸上筋肉里浸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脸一路流到下巴变成一串串的血珠子滴下去。

    “妖孽受死~~!”

    曾老护法的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人箭一般地射了出去。身在半空,手中的虹影剑已经炸出一片绿色的剑气,和他身周激起的罡气浑然一体,整个人和这剑已彼此不分,变作一把更巨大的青色长剑朝树上的白衣少女激射而去。

    眨眼之间这人剑合一的一剑就已经劈出十几丈外,站在旁边的小夏几人才反应过来,才听到剑气破空的轰隆声,才感觉到扑面而来让人窒息的气劲。

    剑气交融,人剑合一。这浸淫了剑术数十年的老剑客就凭着怒到了极处的一剑突破了数十年没能突破的屏藩。白衣少女似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这轰然而至的巨剑刺中了胸口,磅礴的剑罡瞬间宣泄而出,将面前这一具小小的白色躯体穿刺斩杀砍破得粉碎。

    轰的一声,只是这一剑剑气的余波,就把白衣少女所站立的那株大树的树冠彻底抹去,漫天的树叶树枝的碎末如雨一样飘飞向后面的树林。少女已经消失在这漫天碎片中,而挑在脚上的那一件人皮却没有伤到分毫,随风飘落而下。

    满腔的怒火和精神全部随着这一剑发了出去,半空中的曾老护法一阵微微的恍惚,然后他忽然觉得肩头一紧,转头看去,一只很娇嫩,很纤细,春葱般的素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他的腰间,另外一边的肩膀和腰上也都搭上了这样一只小手。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少女在他的两边,和刚才被他一剑绞成碎末的白衣少女一模一样。这两个少女分别抓搭住了他的两边肩膀和腰间,然后好像抖衣服似地轻轻的一扯,一展,他整个人就散了,像一具朽烂了几十年布娃娃被人猛抖了下一样,碎成了漫天的碎片。

    纷纷洒洒的血肉散落而下,那颗头颅似乎还有些知觉,还能做出惊愕和愤怒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血肉,肢体,心,肝,脾,肠子等等一一从眼前飞过。

    “曾叔~~~!”白少帮主几乎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那漫天洒落的血雨不少都滴洒在他身上,没了皮,赤裸裸的肉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血的滚烫,他的叫声已没有一丝人声的模样。

    呕的一声,姓黄的云州大汉吐了。活人被剥皮,在眼前被活生生地撕开这些确实不大常见,尤其是习惯用些聪明劲来闯江湖的人就更见得少了。

    其他人没吐,但脸色比他好看不到哪里去。追来之时他们大都能猜到厮杀死伤在所难免,但谁也没猜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诡异,而且死的还是功夫修为最高深的曾老护法。

    半空中的两个白衣少女轻轻地落了下来,漫天的血雨偏偏没有一滴能落到她们身上,那一身白衣还是白得连一丝烟火气都沾染不上。

    “我都走了这么远了,为什么你们要跟过来呢?”左边的少女问。她脸上的表情很好奇,就像一个懵懂小孩看到了一群从来没看到过的小动物。

    “好好的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跟着来送死呢?”右边的少女是有些嗔怒,这丝薄薄的怒意在这一张美艳无方的脸上更显得这美生机勃勃。

    “对啊。我都躲着你们了,为什么还要赶着过来送死呢?”第三个少女出现在了旁边,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只是一两句话间,这周围已经多出了几十个白衣少女,都是相同的模样,一样的俏丽无双,只是有的满脸不屑,有的清雅慵懒,有的轻嗔薄怒,有的俏皮可爱,谁都没注意她们是怎样多出来的,多得很自然,好像她们本来就一直在那里一样。

    这数十个一模一样,倾国倾城的白衣少女在四周轻言细语,或嗔或喜,本来是一幅好看到了极点的画面,如果没有地上满地的尸块血肉,不远处少帮主那已经不像是人声的惨嚎。

    “吽!”

    一声低喝从灭怒和尚的嘴里传了出来。这声音并不大,但好像整个树林都随着这一喝猛然抖动了一下,那数十个莫名其妙地多出来的白衣少女也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只剩下唯一的那一个俏生生地站在满地的血泊中,像朵血里面开出来的白莲花。

    灭怒和尚本来就很怒的模样越发的怒,看着前方的白衣少女,眼中的怒火好像要直接烧出来,咬着牙将喉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这妖孽道行极深,诸位千万小心,齐心协力方有胜机!”

    青州大侠李玉堂也是一振手中长剑,中气十足地大喝:“自古邪不胜正,我们还有这么多人,这妖孽就一个,难道还怕了不成?有灭怒大师在此破这妖孽的妖法,就算救不了少帮主,只要杀了这妖孽给少帮主和曾护法报仇,白老帮主许下的赏金一样的少不了!”

    最先从这震惊失神中醒过来的是身高体壮的胡护法,当灭怒和尚一喝,白衣少女的其他身影一消失的时候他就怒吼一声,率先像一只熊一样的冲了出去。

    白衣少女皱了皱眉,轻轻地哼了一声,原地转了个身,身周就马上又多出了数十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全都转身跳起朝树林深处跃去。

    “妖孽休走,大家快跟我一起追~!”青州大侠李玉堂大喝一声,挺剑飞身就跟着胡护法冲了出去。

    后面的灭怒和尚皱了皱眉。白衣少女的身影四下分散了,有些几乎已经冲入树林中看不见。他闭眼口唇微张,先轻声念出一声:“唵。”

    这一声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仿佛脑中最深处有一根弦被拨动,但并没使人感觉到丝毫的不适,反而是一阵莫名的清新,生机勃发之意。

    “啊。”灭怒和尚再开口,依然是轻轻的一声,清脆纯净,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满脸怒容,恶鬼凶煞般的和尚能发出这种婴儿初啼般的声音。

    “吽~!”

    和之前两声的清风拂面润物无声不一样,这一声清脆如银瓶乍破,又威严如山如狱,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这天地宇宙自然而然地震动散发出这一声,所有听到的人都是全身一震,无论是那些正在追白衣少女的,正在举手挥舞刀剑暗器的,全都是脚下一缓,手上一停,连心神都有了短暂的空白。

    不过喝出这一声却不是灭怒和尚,而是白衣少女。就在灭怒和尚那一声‘啊’刚结束之时,数十个四散逃开的白衣少女全部转过身来,素手虚指向他,口中同时喝出了这一声:“吽~!”

    正在提气凝神,将那一声含到了喉咙口的灭怒和尚陡然也是一震,不过和其他人只是愣了一眨眼就马上恢复过来不一样,他的脸色陡然涨得通红,嘴一张,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好妖孽......”这三个字裹着一阵阵的血沫一起朝外涌,灭怒和尚脸上的筋肉都在抽,拉扯着被愤怒充斥了的五官,看不出到底是个个什么表情,好像是在哭又好像在笑。

    所有的白衣少女都真正的笑了。看着这个萎顿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的和尚,她们有的抿嘴浅笑,有的兮然巧笑,有的掩嘴偷笑,都很开心很得意。格格嘻嘻的笑声此起彼伏,像几十只成功偷吃到了鸡肉的小狐狸。

    原本要施法破除妖术的大师却反被妖术给破了,以李大侠为首的那些追出去的人连忙抽身急退,只有冲在最前面的胡护法没有。他冲在最前面,没看到后面的灭怒和尚吐血,而且就算看到了他也不一定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更不会停下来。身为洛水帮最能打的一位护法,胡护法的脑袋其实并不大好用,连字也不识一个,除了杀人练功喝酒干女人外他能明白的东西并不多。但从十三岁为了半本掌法秘籍格杀了自己师傅开始,论杀过的人,格斗厮杀的时间,次数,不只洛水帮,在整个青州大概也没人能比得上他。就在在刚才那数十个白衣少女身影分散开去的时候,只有他看出了看清了最初原本的那个,借着这个白衣少女转身低吒的机会,一双肉掌鼓起了全身功力拍了过去。

    他看得没错,这一个白衣少女再也没有莫名其妙地消失,反倒是其他数十个白衣少女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然后这唯一一个举起了双手,迎向那一双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小的手掌。

    咚的一声巨响。胡护法这一双肉掌曾经把纵横青州二十四年一身金钟罩已到六重境界的兔大奋给拍成了兔肉渣子,也曾把躲在一百八十斤冷火钢盾后的虎山帮帮主给震成了白痴,但拍在少女这一双看似纤细柔弱的小手上,除了这一声响之外却没丝毫的动静,任凭胡护法如何的鼓劲,用力,满脸的青筋乱跳,看起来像是一只在和兔子拼命角力的狗熊,手掌再也没办法压下分毫。

    少女冷哼了一声,那数十个刚刚消失的身影就又出现了。这一次出现的身影全都在了她身边,然后数十个少女朝中间一挤,夹带着半声听不出是怒吼还是惨叫的声音,胡护法那硕大壮实的躯体就像被人猛击了一棍的血豆腐一样飞迸开来,将方圆数丈溅成一片黏糊糊的猩红。

    空气中本来已经很浓的血腥味更浓了,树枝上地上的尸块和血肉好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一样,拼命地把自己的味道和气息朝人的鼻子里灌,朝胸腔里涌。白衣少女们从那一片血污中慢慢散开,走了过来,她们的白衣还是那样的白,不染一丁点的血迹和污渍,身姿也还都是那么的飘逸,那么的轻柔,她们脸上的笑还是那样的生动,好看,她们还是那么的美,美得人想吐。

    云州大汉这时候只能躬着身打着干呕,全身都被胃带动着一抽一抽的痉挛,偏偏眼睛还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白衣少女,好像看着毒蛇的青蛙,恐惧得连挪开视线都忘了。

    掉在队伍最后的两个人转身开始朝来路跑,然后像是传染一样,再有四五个人也跟着朝来路跑去。有几个是洛水帮重金招揽来的帮手,也有两个洛水帮的香主,不管是重金还是帮规,总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别跑,快回来~!如今自乱阵脚只是自寻死路~!”灭怒和尚似乎已经回过了气,抹去了嘴边的血沫,转身瞪着那几个逃跑的怒吼。可惜佛门大师的威严同样也不管用。

    大师的威严没用,大师的话确实是对的。前面白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一些,然后分别出现在了那逃跑的人身边。

    逃跑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庸手废物,眼见白衣少女的身影在身边浮现,他们有的躲闪有的招架,有的还想着还击,其中一个女子手中长剑舞成一片耀眼白光护住全身,赫然是号称泼水不进的七七四十九路回风舞柳剑,一个老道士边逃边拨开腰间葫芦,几个若隐若现的骷髅头裹着黑烟就从里面冲了出来,还有一个身形瘦小的汉子双手连甩,几颗漆黑弹丸上下左右转圈旋转着朝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女飞去。但这些都没用,少女身影眨眼间再多了几个,每个的手都抓住了一颗弹丸,其中一个反手就将弹丸拍在了瘦小汉子的脸上。轰然一声瘦小汉子的鼻子耳朵眼睛都在火光升腾中飞了出去,这黑色弹丸居然是火药精炼的霹雳子。其他少女手一挥,剩下的霹雳子都飞出撞在了舞剑女子的剑光上。回风舞柳剑号称水泼不进,但没说霹雳子也炸不进,轰轰轰的连环几声巨响后舞剑的女子和剑一起碎得掉了一地。只有那个老道士跑得最远,不过不是他最厉害,是少女根本都没对他动手,只是对着他放的黑烟骷髅呵斥了一声,这些明显是邪法熬炼的阴魂就转而扑向了老道士。老道士跑出几十丈后还是被骷髅扑到了身上,像只被开水淋到了的鸡一样嚎叫一声跳了起来一头飞撞在一颗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已成了一具漆黑的干尸。

    其他逃跑的人更不堪,不管是重金礼聘来的高手,还是身经百战的香主,在翩翩起舞宛如蝴蝶的白衣少女们手下脆弱得好像草纸一样,被一扯一抓一撕就破碎开来,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一一变成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

第五章 少女(二)

    “这妖孽做下诸多惨案却不为人知,显是手下从无活口。而且这妖孽所用的乃是摩利支天大幻轮转神通,心念一动之下便能生出幻象,真身在幻象之间替换由心,运使法力之下幻象也可和真身一样杀人,厉害无比。大家千万再莫有侥幸逃离之心,结成圆阵肩背相抵,方有一线胜机!”

    这些逃跑的人也给留下的人争取到了时间,趁着这个机会,剩下的人在灭怒和尚指挥下围成一圈。几乎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还有几个喉结耸动着,好像也想跟着中间那云州大汉一起大吐特吐。江湖好汉们并不是太怕死,但那是热血拼杀后技不如人的战死,和这像虫子一样地被揉碎扯烂是完全不一样的。能支撑着他们站在这里结出阵型来的早已不是斗志。

    “自古正邪不两立,今日我等就算丧命于此,也是为了维护天理正义~!天下正道也将永远有我们一笔~!”李玉堂仗剑高声呐喊,声音破锣一样的干涩嘶哑。这位青州大侠脸上的筋肉抽搐着,双眼通红,全不见了平日间的威风严肃,嘶吼时口角溢出大泡大泡的唾沫自己也没察觉,看上去更像个竭斯底里的癫痫病人。

    这时洛水帮三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裴护法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来,高声大叫:“诸位莫要惊慌~!我这里还有灵符一道,乃龙虎山张天师亲手所绘~!诸位好好护住中间,只要施法用出这道灵符定能降服这妖孽~!”

    这话多少让众人精神一振。龙虎山执掌天下道门数百年,张天师也隐为天下第一人,亲手所制灵符自然可破尽天下妖法,镇压世间万魔。半月前白老帮主花了足足五千两黄金,还欠出去一个好大的人情才将这样一张灵符弄到手。只可惜曾老护法和胡护法出手太快,死得也太快,直到这时候裴护法才来得及想起拿出这压箱底的灵符。

    灵符取出,立刻就交到了小夏的手里。也就是因为有了这张符,洛水帮才想办法也要招揽一位会用符的道家高手,才有他混进来的机会。只是严格来说小夏并不是高手。这道上品灵符实在太上品,以神机堂的分级法,至少也是上六七品,而他自己最多不过下二三品的法术修为,所以他用得很吃力,满头大汗,全副的精神元气都集中在手上去激发这道灵符中的法术,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灵光慢慢地从符纸上闪现。

    这仓促间结成的圆阵,这阵中间的符咒,四周的白衣少女们也都看见了,似乎也能感觉出小夏手上那道灵符的不凡,她们的眉头都皱了皱,然后有的原地消失,有的身形骤起朝这里飞扑而来。

    “千万护住那道灵符~!互相肩背相抵,缝隙别留太大,那妖孽便无法借幻象挪移在身后~!”灭怒和尚声嘶力竭的吼声难听得像是杀猪,一头愤怒到极点的猪。

    或是飞来,或是凭空变出来白衣少女们瞬间就把这圆阵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手上的武器,暗器,拳脚,所有能用出来的绝招,杀招,救命招全都对着这满空而来的少女们发了出去。

    碰碰碰碰,虽然大多数的招数和兵器都落了空,只是把少女身影如同水泡般的戳破消失,却还是有少数落在了实处,确实碰到了些东西。灭怒和尚的话似乎是有道理的,这一轮白衣少女的扑击下来居然没有人死,只有一个洛水帮香主的手臂被扯了下来,一个请来的刀客被一抓抓碎了半边脸。

    剩下的少女身影又都飞开跳了开来,落在离众人十多丈远的地方,只是稍微地顿了顿,似乎是调息了一下,少女们齐齐的再一顿足,身影再度又多出十几个来,重新又朝众人的圆阵扑了过来。

    这一次终于有人死了。断臂的香主和碎脸的刀客无法再战,圆阵之间有了间隙,一个少女的身影悄然间在一个洛水帮香主的身侧浮现,竖掌一切,这香主就被拦腰分成了两段,惨叫声中灭怒和尚一式金刚伏魔拳赶到,也只是把这少女身影击溃。

    再有一声惨叫响起,这次是一个使三节棍的高手被两个白衣少女抓住了手中的棍子,直接扯离了圆阵,拉进了少女们的圈子中,不过一息之间,这高手就在数十个飞速舞动的白衣身影中被扯得支离破碎,脱手飞出的三节棍在少女的一扔下回头飞向了圆阵,撞开了三把长剑之后再把两个人的脑袋砸得稀烂。

    圆阵的缺口和破绽越发的大了。这仓促间凑合在一起的阵型开始随着人手的折损逐渐崩溃。白衣少女们的身影越来越快,移动转换之间也越来越诡异莫测,偏偏又好像浑然一体,数十个一模一样的纤细身影裹成了一道旋风,不断地朝里面试探,挤压,扯动,偶尔的一声惨叫声后,就有一阵血肉和肢体在这白色身影的旋风中炸开,旋即消散,落下,化作地上血肉残肢的一部分。

    “姓夏的小子,还没好么?”裴护法瞪着小夏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剁碎撕烂吞下去,偏偏手上的长剑还要舞出一片剑光将他护周全。

    “好….了。”小夏满头的大汗,所有的精神力气都用在手掌上,那一道黄色的符箓上已经隐隐有一龙一虎的虚影旋转腾挪。“…只要找机会找出这妖孽的真身,便只是一眨眼都行。”

    原来这道天师灵符并不是一经祭出,就能漫天神光破尽妖法的么?裴护法一惊,连忙转头向灭怒和尚急声问。“灭怒大师,可能再破去这妖孽的妖法让她显露真身?”

    “……贫僧方才一时大意,被那妖孽以音破音乱了灵台心念,一时之间难以运用法力,如今只有试试看用拳脚武艺将这妖孽真身逼出!”灭怒和尚这时候已经褪去袈裟,赤着上身挥出漫天拳影,拳风凛冽罡气外显,独独守住了白衣少女的四成扑击,这位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即便只轮拳脚武艺,也不弱于江湖中一流高手。只是他现在也只剩下这一身拳脚武艺可用。

    “什么?”听到这句话,再看这看也看不清,满天飞舞宛如数十只穿花蝴蝶的身影,裴护法几乎要发疯。

    “快点……我撑不了多久….”小夏全身都在抖,满身的汗水已经将全身的衣服浸湿,那一张薄薄的纸符好像有几百斤重。

    “地上装死的那个云州蛮子!快用你的灵兽精魂!借用兽魂的灵性和直觉说不定能看穿这妖孽的真身!”

    突然一个女声响起,居然是一直不声不响的神机堂女香主胡茜。她至始至终都没开过口,只是舞动着盔甲上弹出的一双短刀,指挥着两只机关兽不时地射出暗器和弩箭,像个机关人一样默不作声地守在圆阵一角,谁也没注意到她。而她现在这一声喝也让人注意到了那个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的云州大汉。

    云州大汉其实是一直都在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吐,吐得翻肠倒肚,吐无可吐,最后干脆缩在地上不动了,好像直接就吐死了一样。战况激烈,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结成圆阵的时候甚至有几个人从他身上踩过也没在意,恰好也将他一起护在了圆阵之内。直等到胡茜这一声众人才想起,这云州大汉身上的灵兽精魂居然还能有如斯作用。

    云州大汉也听到了,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他不是在装死,他根本是在等死,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等死还能干些什么。那两只灵兽精魂对付些普通的江湖中人,阴鬼妖兽什么的还能有些作用,对上曾老护法胡护法这类高手就已经捉襟见肘。更何况这两只兽魂本来也并不是他的。他虽然在吐,也看得很清楚那个畜养阴魂的老道士是怎么死的。

    “那蛮子有什么手段还不快用出来~!你当我们死了之后你还能活么?”裴护法的江湖很老,一眼就看出这云州大汉是个什么情况,也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他明白。

    云州大汉确实明白了。就算他实在是很怕,吐得连头都晕了,但他还是明白的,至少他还是个聪明人。他抽筋似的笑了笑,举起手把那对骨镯取了下来,送到了嘴边一口咬了下去,嘎嘣嘎嘣声中几口就将这对并不坚硬的骨镯咬碎吞下了肚。

    已经没有人注意云州大汉在干什么了。随着最后两位香主的惨叫,这防护的圆阵已经彻底溃散,最外围的白衣少女们突然消失,然后瞬间出现在了圆阵中,朝着中间持着灵符的小夏扑去。

    裴护法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嗥叫,双手剑舞成了两团旋风,却并没有顾着自己,还是斩向了扑向小夏的白衣少女。虽然他自己也恨不得能把这个三脚猫碎尸万段,但也知道绝不是现在。

    扑向小夏的白衣少女们在剑光下都消失了,但是裴护法自己却被一只从背后的小手洞穿了胸腹。热乎乎的鲜血溅得小夏一脸都是。

    那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就在面前,软玉无瑕,活灵活现,真实得只要再多伸过来半尺,也能把他的胸口一起戳个大洞。但小夏依然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手中已蓄势待发的灵符放出去,他比谁都清楚这机会只有唯一的一次。

    “小心了!全都让开!”胡茜的尖叫声中,她身边的两只机关兽突然动了起来。之前这两只金铁和木头拼凑出来的机关傀儡除了发射些暗器,和胡茜进退配合有度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多大的作用,但是直到这时候,在神机堂女香主的指挥之下才发挥出了神机堂机关的真正威力。其中一只狗头的从嘴里吐出了三根铁管,熊熊的火焰激射而出,另外一只鸟首的则收起了四肢,后背上弹出一对刀刃般的翅膀飞速旋转起来,顷刻间就成了一团在空中四处飞舞的金铁旋风。

    这骤然而出的机关威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就算有了胡茜的出声提醒,狗头机关兽的火焰也烧到了那名受伤断手的香主和另一个高手。全身淹没在火焰中的断手香主只惨嚎了一声半,噗的一下脑袋和肚子就一起在火焰的高温下爆了开来,另一个高手闪避中只烧到了一只小腿,但是无论他如何的拍打翻滚那腿上的火就是不熄,衣裤一瞬间就化灰不见,筋肉肌肤像是火炉上的菜叶一样迅速地干枯下去,连绑在小腿上的几只飞镖都蜡般的瘫软融化。这火赫然是用五行道法和秘药一起作用燃烧,高温更比铁水。而那鸟首机关兽化作的金铁旋风更是乱斩一通,连还没完全死透的裴护法和最后一名洛水帮的香主都被卷了进去,只是眨眼间就成了漫天飞舞的肉片,居然比白衣少女们的速度还快。

    如此大威力的机关术,只是波及就几乎将剩余的自己人也给杀了个干净,白衣少女们的身影也在火焰和金铁旋风中消失大半,剩下的六七个飞快的朝四周退开。而就在她们退开的同时,一个巨大的身影也飞扑跟上。

    那是云州大汉。能在那金铁烈焰中全身而退的只有他和灭怒和尚两个,之前吐得几乎死掉的萎靡模样已完全不见,他现在的动作矫健有力,没有什么步法,轻功,只凭借着宛如动物一样简单直接的动作就足够的快,足够的准。就在跳出火焰的同时,他已经跟上了一个白衣少女后退的身影,手掌一抓,少女那纤细的足踝就落入到了他的掌中。

    和胡护法那时候一样,其他的白衣少女身影都突然间消失了,只剩下这个被云州大汉抓着少女。少女的另一只脚一划,一个舞蹈般的姿势踢向了云州大汉,云州大汉几乎是以比冲过来更快速度放手丢开了少女朝旁急躲,那只白生生的小脚还是从他胸腹间划过,云州大汉发出一声狼一样的惨嚎,带着飞迸出来的血光滚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龙一虎的巨大虚影骤然出现少女的头顶,少女飞纵中的身形顿时停在半空。远处,小夏手中的符箓已经燃烧起来,他单手持符,另一只手并指虚点,遥遥地指向这凝在了半空的龙虎幻象,还有被幻象一同凝在空中的白衣少女。靠着胡茜两只机关兽的陡然发力,靠着云州大汉突如其来的神奇表现,他终于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少女的眉头紧皱,脸上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些许惊慌,看似娇嫩纤细的手脚在半空中踢腾了几下,却丝毫没用,那一龙一虎的灵光幻象宛如活过来了一样,散发出无穷的威严煞气,围绕着她缓缓旋转。她身边似乎不断地有白色身影想要浮现出来,但在龙虎灵光的围绕之下只是若有若无的一闪就立刻消失无踪。

    小夏手中烧出的火焰越来越旺盛,越来越亮,亮得已经不是火的颜色,而是如太阳一样的耀眼金黄,他那端持着这团金火的左手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灼人,嘴一张,一口咬破舌尖的鲜血喷洒在这手上,那金黄色的火焰冲天而起,成为一道几乎没有尽头的通天火柱,和天空中的太阳连接为一体。这时候小夏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喝:“天师封魔,乾天锁妖!敕!”

    随着这一声大喝,那金色火焰的光柱陡然熄灭,而白衣少女身边的龙虎虚像则光芒大盛,带着两声似真似幻的龙吟虎啸,这一龙一虎陡然朝少女猛扑而去,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之后,全都没入少女的身体中。少女全身一震,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戛然而止,好像被抽掉了线的木偶,从半空跌下摔在草地上动也不动,在她的背心处,一道金色的符箓隐约可见。

    用出这道符箓的小夏也全身一软摔在草地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喘气喘得像刚背了五百斤的重物跑完五百里地。

    噌的一声,另外那边飞舞中的鸟型机关兽用完了力量,半边翅膀歪歪斜斜地插入地面。狗头机关兽也早已不动弹了,残火静静地在地面的尸体残肢上烧得噼啪作响,发出浓重的焦臭,和满天满地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呕…”不知道是用力过度后的虚脱,还是直到这时候才有空有心情去紧张,小夏吐了出来。

第六章 少女(三)

    “那两只机关兽有如此威力,胡香主怎么不早些施用出来?”

    灭怒和尚半裸上身,一身如铁似钢的筋肉上有数道伤痕,却并不深,连血都没渗出多少来,也不知道是白衣少女留下的还是没完全躲开刚才机关兽的金铁旋风。有大威德金刚法相的护持,即便是不能主动运用法力,这位护法金刚的一身功力依然高深莫测。现在他怒瞪着双眼看着胡茜,轰轰隆隆的声音中依然好像满是怒意怒火,和平时间一样,很难让人判断他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发怒。

    “金翼旋风斩对机括负载太大,用过一次之后那只鸟行兽差不多等于废了,阴火犬的熔金炙焰也只能喷上一次,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当然不能轻易使用。”胡茜冷淡平静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来,好像也很有道理。“何况机关术只是机关术,威力大则大矣,比不得千锤百炼的法术拳脚能收控由心,那妖孽法术诡异难测,不见得能伤得了她,反而定会波及友人同僚。若是尚有回旋余地,我也是万万不愿使用。”

    “原来如此。”灭怒和尚点了点头,依然还是一脸的怒容,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事实好像真的也就是如此,剩下的几人几乎全死在了那两只机关兽的突然爆发之下,就连那个只被火焰烧到腿的高手也没了生气,那火似乎不只是温度奇高,而且还有毒。现在除了灭怒和尚和胡茜,还坐在地上的小夏之外,就只有那边正挣扎着站起来的苗疆大汉还能动弹。

    苗疆大汉没有死。白衣少女那一脚划过,在他身上拉出了一条从左肩一直右腰的巨大伤口,伤口很深,再深上一点就足够把他胸腹里的内脏全都稀里哗啦地倒出来,他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扯下衣服撕成长条把自己捆扎起来。

    “我们要快点走,快点回去……”云州男子很害怕,但不是害怕自己身上这几乎把身体分成两片的伤,他捆扎伤口的动作慌乱随便,眼神四散,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地抽搐。

    “你强引兽灵附体了?”胡茜冷冷地问。她并没看见刚才云州大汉吞吃骨镯,但能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也能猜得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两只兽灵的主人不是你?”

    “是我妹妹,我妹妹给我的兽灵……不是我的,不快点找到她的话就糟糕了…”云州大汉好像是在回答,好像又是在自言自语。

    “你妹妹还在洛水城?”胡茜突然问。

    “她可能先回云州去了。糟糕了,糟糕了。”云州大汉抽筋一样的自言自语,如果仔细看,能看出他连模样似乎都和之前有了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又好像不大看得出来。

    胡茜哦了一声,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好像那头盔中某个机括不经意弹出来的响动,冷静得有些渗人。

    “怎么…终于降服那妖孽了?”一个满头鲜血的人从地上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是青州大侠李玉堂,原来他也没死。之前从少女手中扔回来的三节棍砸在了靠在一起的三个剑手头上,他就是其中一个,但也不知是他的身手要好上一点还是运气要好上一点,另外两个的脑袋都被砸得像烂西瓜一样,他就只是被砸晕了过去。

    加上他,这一共活下来的就有五个了。确实只有五个,再不会有漏过的了,这地上的尸体连大体完整的都没有两具。

    “少帮主呢?!”李玉堂一声急问,才让其他几个人想起他们来这里的根本目的。

    少帮主已经死了。死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株大树后,像屠夫案板上的狗一样,被一根树枝穿过了脖子钉死在了离地一尺的树身上。

    大概是看见了这些救兵似乎不是白衣少女的对手,少帮主想趁乱自己逃跑,但是白衣少女也没忘记他,随便分了一个身影过来将他钉在了这里。那张被剥下来的皮少帮主居然还捡了回来想重新套在了自己身上,只是因为剧痛和那皮有些变形,只套上了一半,歪曲鼓胀的皮囊胡乱裹着筋肉凸显的肢体吊在半空,诡异得有些滑稽。

    “和我等周旋中也不忘杀害少帮主!那妖孽毒辣若此,简直天理不容!这叫我们如何回去向白老帮主交代?”看着半空中的尸体,李玉堂这位青州大侠怒不可遏,几乎忍不住要去把地上的白衣少女一剑斩死。

    按道理来说,即便只是具尸体也该把少帮主带回洛水帮总舵,但李玉堂却认为这样一具被活剥了皮的尸体直接出现在盼子心切的老帮主面前未免刺激太大,说不定大恩成仇,反而还要迁怒于他们,不如先将白少帮主葬在此处,只将死讯带回去,让白老帮主有个缓劲,不至于忘了他们舍生忘死和这妖孽搏斗的功劳,之后白老帮主再想给儿子重新葬个风水宝地,那也由得他了。

    李大侠的这个主意其他人并不反对,或者说根本不在意,相比起一个死人,活着的无疑更重要得多,即便那不是人也好。

    ###

    白衣少女卷曲着身子闭着眼,只是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上。她原本一尘不染的一身白衣现在才开始渐渐被地面的鲜血染上殷红,美得好似精灵一样出尘的容颜上是一脸的恬静,无论怎样看都和周围四处散落的血肉残肢格格不入,但偏偏这幅地狱般的景色都是她刚才亲手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这妖孽……怎的还不显出原形?”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白衣少女,李玉堂并没有走得太近。脸色也有些难看。“难道连张天师亲手所绘的灵符也不能完全镇住这妖孽?”

    无论妖魔鬼魅,被镇压收复之后不能运使法力神通,那变幻出的外形相貌自然就会消失,但这白衣少女的模样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可能。张天师亲手所制的锁妖符至少也有上六品,这妖孽虽难对付,不过是法术诡异而已,顶多只算上一二品之间的结丹大妖,灵符之下应该绝无半点反抗之力。”胡茜摇了摇头。神机堂的分级法也许不是百无一漏的精准,但在多数情况下确实也是很能说明问题。

    “那这……”李玉堂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难道这本来就是白衣少女的本来面目?难道这刚将一群江湖好汉零碎分尸,将少帮主活活剥皮的少女真的就只是个少女?

    这时候坐在地上的小夏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说:“说不定是因为这道天师灵符并不是真的由张天师所制。”

    “无知小子,你知道什么?这可是白老帮主花了五千两黄金买来的。五千两黄金!凭白老帮主的眼光还有江湖上的威望名声,难道还会买来一张假货不成?”李玉堂怒瞪了小夏一眼。对于这个小子他一直看不顺眼,仗了点机会运气就混进了洛水帮当客卿,和他这一等江湖闻名的大侠平起平坐,简直是岂有此理。

    小夏只是淡淡说:“我不知道白老帮主的眼光有多好,名声有多大,我只知道张天师绝不会为了五千两黄金去画符,就算是五万两黄金也不会。”

    李玉堂一愣。确实如此,倒不是五千两或者五万两黄金不够多,而是这种东西再多,也不会放在天下道门第一人的眼中。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他不大习惯去想这些离他太远的东西。

    小夏又叹了口气,说:“而我在绘制些符箓卖给旁人的时候,也经常会说是出自名门大派高徒之手,自己机缘巧合才弄到手的,如此也便能多卖些银子。当然,卖不了五千两黄金这么高罢了。”

    李玉堂一晒,露出看见一坨屎一样的表情,冷哼:“原来是个没门没派的野道士。还夸夸其谈,简直不知羞耻。小心私贩符箓被我碰到,必当抓你送去府衙浸粪坑!”

    胡茜这时候冷冷地插了一句:“张天师确实不会为了五千两黄金去画符,但他的徒子徒孙却有可能为五千两黄金把他赐下的灵符卖了。这符也不见得便是假的。”

    “对,不见得是假的。”小夏还是点了点头。“但也不见得是真的。胡香主和李大侠不是也在奇怪这妖孽怎么不显出原形么?”

    灭怒和尚忽然沉声问:“夏施主可是发觉这道灵符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小夏摇摇头:“这倒也不是。在下道行浅薄,这上品灵符运用起来已经很勉强,哪里还分得清其中的精细微妙之处。只是这道灵符能引动乾天刚阳之气,于这正午时分正是威能最盛之时,时间一长,抑或入夜之后符力可能便要减弱。而万一这符确实并非出自张天师之手......所以为防万一,在下觉得最好趁现在将这妖孽给除了。”

    这好像应该是个很简单也很自然而然的事,但灭怒和尚先摇头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非必要还是少造杀孽。这乾天锁妖符既能封镇这妖孽,可见无论是否张天师亲手所制,也是出自道门高人之手,便是之后威能稍减,但贫僧养好伤势便能渐渐恢复法力,便是有些意外相信也能应付了。”

    李玉堂也冷哼了一声:“如今少帮主已死,洛水帮上下都死了个精光,只有将这妖孽生擒回去方能有个交代。只拿一具尸体回去,难免有宵小之辈胡乱臆测有损名声。虽然我等侠义之士坦荡磊落,但这些能做好的也该做好才是。你这些乡愿小贼的顾忌就不用说出来献丑了。”

    胡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对谁的话嗯,嗯的什么意思。

    “既然大师大侠都无此意,在下也只好从善如流了。”小夏点点头,看了远处缩在那里发抖的云州大汉一眼,叹了口气。“那我们就快点收拾收拾后回洛水城吧。”

    “没大没小!做好你自己的事便好,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这无名小辈来发话?”李玉堂怒斥了一声,只觉得这小子越来越看不顺眼。

    这里需要收拾的,其实也就只有满地散落的尸体碎块,小夏算来还是洛水帮的临时客卿,胡茜也是洛水帮盟友,灭怒和尚是大师,李玉堂是大侠,都不能弃之不顾暴尸荒野。只是这些尸体也实在难以分辨谁是谁了,最终只能挖一个大坑将之埋在一起,只有少帮主单独埋在一处,李玉堂还削下断树枝弄了个木牌。

    胡茜的那两只机关兽都还能用,只是那具鸟首的动作间关节吱嘎吱嘎地作响,狗首的嘴部已经被自己喷的火融了一半,像在火炉旁烤了一下蜡像,看来再也不能喷火了,不过行走却没问题,就驼起了白衣少女和一些收拾起来的遗物。

    收拾完了尸体,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云州大汉了。他早已经把自己包扎好了,那一道斜跨过整个身体的伤口虽然恐怖,但看起来暂时还不会要命,只是他整个人却只缩在一边哆嗦一边自言自语地呢喃什么,小夏招呼了他两次也完全没反应,其他人则根本没有理会他。

    灭怒和尚已经穿好了袈裟法袍,走到云州大汉的面前竖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位黄施主似乎是强引别人的本命灵兽妖魂入体,如今神智恐有被兽魂同化之虞。”

    “大师救我,大师救我。那两只山灵是她的,我不该去骗她的。我错了,我不该来......”云州大汉一下跪倒在灭怒和尚脚边。他明明是在看着灭怒和尚,但两只眼睛居然一只朝上翻,另一只满眼眶乱转。

    “说起来也多亏了黄施主借灵兽直觉才找出了那妖孽的真身。贫僧现在也恢复了一些法力,只是这云州巫法独具一格,你又是自引妖灵入体,贫僧也没法子替你祛除,只能暂时以大威德金刚法咒镇压,若你意志坚定,说不定也能一直将这两只兽魂压制得住,保住灵台清明不失,撑到找到这两只兽魂的本命主人。”

    当灭怒和尚念完一段法咒,挪开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掌之后,云州大汉的神情果然已经安定了下来,甚至略略有些呆滞,只有那双眼睛反而更亮了。原本一双颇有些浑浊的眸子,现在却如同深潭一般的宁静清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时小夏看着云州大汉重新平静下来的眼神,总觉的那最深处有着些什么不似人的味道,这个聪明人恐怕是永远也没机会再去聪明了。

第七章 妖魔(一)

    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灭怒和尚终于赶回来了。他全身白气蒸腾,汗水几乎将僧袍浸透,好像刚刚在蒸笼里蒸了一整天一样。用一个时辰的时间把今天一天的路走了个来回,即便是有佛门神足通在身也是个极为吃力的事。

    “今日我们走过的路并无变化。”说完这一句,灭怒和尚就跌坐下开始闭目盘膝运气调息。

    “并无变化?这是什么意思?”李玉堂的脸色很难看,说明他其实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树林迷阵并没有什么运转变化,或者说有了变化我们也看不出来。”胡茜还是那样冷冷的声音,无喜无忧,好像漠不关心又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那.....怎么办?”李玉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胡茜沉吟着没有回答,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夏当然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吭声,默然了一会后开始转身在一截枯枝上刻画生火符。远处的云州大汉鼾声还是那么响,一点都没变。

    “这....这.....对了,说不定这妖孽能知道!”李大侠的脸色难看到一个极限之后,猛然一声大喝,通红的双眼瞪着不远处地上的白衣少女。“我们之前来时这树林也无甚异样,抓到这妖孽之后便出了古怪,说不定便是和这妖孽有关!要向白老帮主交代留她一命便可了,如此小心翼翼地做什么?将她那四肢都斩下来再慢慢逼问~!”

    拔剑在手的青州大侠气势汹汹,两步就走到了少女身边,举起手中长剑就朝白衣少女的手臂上砍去。

    胡茜依然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好像已经缩在那身盔甲里睡着了一样。雕刻着枯枝的小夏转过身来看了看,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声,李玉堂的一剑就已经斩落了下去。

    铛的一声响,剑锋斩进了旁边一颗树干足有半尺深。当然并不是李玉堂的眼花没看清哪里是少女哪里是树,而是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把斩下的长剑撞得飞了开去。

    弹出这颗小石子的是灭怒和尚。他已经睁开了眼,周身升腾的白气也收敛进了身体毛孔中,声音依然的怒气滔滔,也中气十足:“李大侠稍安勿躁,并无变化并不一定就是看不出来变化所在,也有可能是这妖阵根本停下了变化。毕竟只是三十年前的残阵,无人主持之下也不可能一直运转下去。”

    “原来如此~!大师果然高见~!”李玉堂又惊又喜,连那被震得打抖的手腕也不顾了。

    “明日清晨待太阳初升的时候贫僧将全力运使观世音慧眼,即便这妖阵真能遮掩日月,凭此佛门大法也能看清那一丝太阳真火的方向,说不定便能有望走出这树林。今夜大家便好好休息,恢复好精神气力,明日好做打算。”灭怒和尚微微一笑,在那满脸怒容中居然也仿佛有了丝庄严慈和的味道。

    呼啦一声,手中篆刻了生火符的树枝燃了起来,熊熊的火焰带着暖意将周围开始弥漫上来的黑暗全部驱走。小夏将树枝丢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柴堆中,转过身来。大概是因为光影的缘故,摇曳的火光下,灭怒和尚那一脸的怒容比白天看起来更扭曲,更可怖。

    ###

    月亮升起来了,小夏还是没有睡着。

    不是他不想睡,实际上他累得很,也困得很,但就是睡不着。一个人在担心焦躁的时候是很不容易睡着的。

    今天他证实了一件事,一件很不好的事,但却不能和其他人说。他不敢肯定别人是不是也发现了这些,也不敢肯定别人发现了之后会怎么样想,会怎么样做,能肯定的只有照这样下去这树林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至少在他们死光之前走不出去。

    小夏眼光落在身边的白衣少女身上,她还是看起来宛如睡着一样,还睡得很安详,清秀妩媚的脸上是一种只有在婴儿身上才能看见的安静,细长的颈脖靠着手肘,柔柔的月光落在那里的肌肤上,轻软柔美得让人觉得就算死在那里面也是种无比的享受。

    现在只要抽剑一斩,这修长的脖子就会像纸折的一样轻飘飘的断成两截,那细腻柔软的肌肤在虹影剑下不会比豆腐更难切。小夏眯了眯眼。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现在之所以被困在这树林中就是因为她。那位李大侠虽然脑子不大好用,但有些话确实也是没说错的。

    但是真的那样抽剑一斩会怎么样?就真的能走出去了么?还是死得更快?小夏不知道,他不敢赌,因为他清楚他自己是这里所有人里最输不起的。

    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似乎感觉到了小夏的眼光,醒了过来,看着小夏笑了笑,笑得好像这漫天的月光都一起可爱了起来。

    小夏没有笑。

    “我口渴了,你喂我喝点水吧。还有我肚子也有些饿,你还剩着一点干粮吧,也分一半给我好了。”少女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不过比起昨天晚上似乎多了一点精神,语气也自然得多了,好像在和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说话。

    小夏也没有动。

    少女叹了口气,像看见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的口气轻轻说:“既然你不敢动手,那就喂我喝点水吃点东西吧。只坐在那里闹别扭也没用啊。”

    小夏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没动,少女也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白天她是完全昏死过去的,到了这夜间才好些活过来一样,虽然依然不能动,但即便是不看那清丽无双的容貌,只是言语和表情之间散发出的灵动轻柔的气息,也足够的动人。

    半晌,小夏终于认输似的长叹一口气,从腰间拿出水囊送到少女的嘴里。等少女喝了几小口水,小夏再拿出了所剩的那半包干粮分出一半放在掌心碾碎,递到少女唇边。

    这次再没有李大侠跳出来指责小夏了,胡茜也没有,他们都分散地睡在远处,为了明天的路程而养精蓄锐。乾天锁妖符在夜间借不到天地乾阳之气,封镇之力难免要减弱,说不定万一就会有什么变故,睡得远一些,至少在有变故的时候也能有点反应的时间。

    但另一方面,也必须有人守在少女身边,在变故的时候也能第一时间发现,示警。小夏无疑就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乾天锁妖符是他施用的,有什么变化他最清楚,而且按照李大侠的话来说,这些本来也正该是他这等无名小辈的分内之事。胡茜也贴了一个报讯的符箓焰火放在他身上,即便是那变故来得太快太猛让他连警讯也来不及发出,这焰火也能自动爆开给他们远处的人知晓。

    对于这种安排小夏并没有不满,他也觉得就算独自守着这白衣少女,也比和其他人一起更自在,从某个角度来说,说不定也更安全。

    柔软温热的舌尖在小夏掌心划过,一阵甜软酥麻的感觉从每块骨髓最深处泛出一直泛滥到每根汗毛尖,让他差点没站稳。收回手掌,拍掉上面粘着的干粮末,小夏恶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

    少女舔了舔嘴唇上的碎末,对他笑了笑,依然动人到了极点,也是个单纯的开心,带着点谢意的笑。如果不是确定即便是夜间有所削弱,乾天锁妖符下依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法力波动,小夏绝对会以为自己已经中了魅惑迷幻之类的法术。

    “你......你到底是什么妖魔?”小夏忍不住问。其实他老早也就想这么问。这个白衣少女身上让人弄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

    “为什么说我是妖魔?”少女扬起弯弯的眉毛,问。

    “......难道你还会是人么?”

    这其实也正是看起来唯一的可能。乾天锁妖符位列上清仙符之一,引动天地间至纯至正的先天阳罡,一切后天修炼得来的妖气,真元,神念,无论是境界再高法力再强都无法动用分毫。两年前,纵横天下数十年的魔教纵世吞天宗宗主都在张天师这一道灵符之下被废去了近百年的修为,一身已入先天之境的夺天造化大法全失,半天之间就由精壮雄伟的高大青年变回了佝偻萎缩的百岁老人,几乎不用旁人再动手,只是一声咳嗽就被自己身上的玄铁战甲压断了四五根骨头。

    也许这道灵符确实不是张天师亲手所制,但确确实实也是一道最正宗的道门上清仙符,而且面前这少女也绝不能和魔教宗主相比。也就是说,这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就是她真正的模样。

    但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又怎么能活活剥去十几人的皮?又怎么能像杀鸡,甚至于是杀虫子一样将一群江湖高手们给杀个精光?小夏自诩头脑还是比较够用的,见过的世面也足够广,但也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妖魔,以前我也听人这么说过,但是不明白什么是妖魔。”少女突然说。

    小夏想了想,说:“物有反常即为妖。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精灵,受日月天地的滋养日久,灵智渐开,修炼出了力量,与其他同类不同了,那就是成了妖。但是克服不了心中欲念,将那生出智慧和力量用于满足一己私欲而违逆天地生灵的纯然本性,就是入了魔。两者经常并称,就称之为妖魔。”

    少女听得很仔细,但是听完了却是一笑:“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妖魔。”忽然她又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妖魔来了。”

    说完这一句,少女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像之前一样的完全昏睡过去了。

第八章 妖魔(二)

    没过多久,盔甲之间轻轻的碰撞和摩擦声就在身后响起,来的不是妖魔,是胡茜。

    这些声音是从身后某个距离突然开始响起来的,也就是说她的身手其实比想象中要好很多,这些响动也不过是她在主动示意她来了。小夏扭过身转过头去,就看见了神机堂女香主那全身都罩在机关盔甲下宛如木偶般的身影。

    “胡香主?有何指教?”小夏拱了拱手。

    “方便说话么?”胡茜指了指地上的白衣少女,声音放得很轻。

    少女应该是醒的,只是看样子胡茜并不知道而已。不过小夏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你也已经看出来我们困在这树林的原因了。”胡茜的声音幽幽地从头盔下飘出来。

    小夏大概也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不过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没看出来。胡香主请明示。”

    胡茜的头盔里轻轻哧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她继续说:“今天路上的记号一共有三百九十五处,一共六千零五十三画,代表了我们走过了八十七里多路。也真是幸苦你了。”

    “不敢当。这也本是我这无名小辈分内该做之事。”小夏笑笑。“倒是胡香主你也记得这么清楚,才是真幸苦呢。”

    “嗯,我记得都很清楚。你一共有二十五处地方画错了。”

    “哦?额......可能是画得太多,一时间画错了吧。真是对不起。”

    “但是其中有五处地方连方向都标记反了,都是一个‘一’字。然后还有五个‘的’字标示的方向都偏右,连续的十幅画像的最后一划全部偏左。你是不是想说这是因为你写字画画的习惯不好?”

    “......胡香主果然兰心慧质,绝顶聪明,连在下这点小毛病都猜中了。”小夏苦笑。

    “我也真有些佩服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说这些废话。”胡茜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头盔下眼睛反射出的火光却冷得像是冰浇筑的。“但你该知道,我特意过来可不是和你废话的。”

    小夏点了点头,淡淡反问:“难道胡香主还会是来和我商量怎么对付灭怒大师的么?”

    对于这个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的问题,胡茜丝毫没有表现出意外,依然冷冷地说:“既然你在主动试探他,也知道了是他在搞鬼,那就该明白我们除了联手对付他,破了这局这迷阵之外已经无路可走。”

    小夏叹了口气,这也正是他今天所证实的。那一路留下的路标他确实是故意做错了几处,胡茜还有可能有所留意,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灭怒却没可能知道,但灭怒和尚转回去查看后却偏偏说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树妖遗阵本就是他净土禅院当年剿灭树妖留下的,他自然不用回去看什么阵法变化,因为这树林的一切变化早在他掌握之中。他不过是找个机会将我们一网打尽,埋在这妖阵中罢了。每次借口去探查这妖阵,多半也是去操控阵法运转将我们一起困住。”

    小夏静静地听着胡茜的话,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忽然问:“那胡香主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大概和你一样,从这妖孽破了他的法术开始。”胡茜的眼光扫了一扫地上的白衣少女,即便是有头盔的遮掩,那眼神也尖利得像刀子,恨不得能将她细细剖开来看个清楚明白。“佛门大法本就慈和祥正,这妖孽却能以法破法震伤灭怒,而且还是用的相同的普贤如来三字根本咒,那只能说明她的佛法境界比灭怒高过太多。而灭怒自己情急之下喝破这妖孽所用的法术名字,那也分明是佛门神通。这妖孽最后在乾天锁妖符下不现原形,说不定也是和佛法有关。”

    小夏点点头。胡茜说的没错,至少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妖孽身上分明有一个和他佛门有关的大秘密。灭怒无论是想保住这秘密,还是保住他佛门的脸面,都有足够的理由将我们灭口。”

    “那胡香主认为他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小夏问。以灭怒和尚表现出来的法力,武功,他们剩下的所有人就算联手也远远不是对手。

    “很简单,他没十成的把握。”胡茜冷笑了一下。“我们有三个人,只要走脱了一个将这消息泄露出去,他净土禅院的名声就算再做一千场法会也挽回不了。他必须先用其他委婉一点的办法先削弱我们,比如说用这妖阵残骸,比如用那已经快妖化的云州蛮子。”

    胡茜口中的三人,自然指的是她自己,小夏,还有李玉堂。云州大汉从一开始在她的眼中就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那蛮子借用别人的本命妖魂来滥竽充数,大概只是想混进洛水帮当个客卿混饭吃吧。这等江湖小人物不自量力,玩弄小聪明小手段,结果却是自作自受,最后连疯了也要被人当做工具来利用。他自己主动强引妖魂入体,神智不能承受也就算了,灭怒却强行以佛门法力将妖魂镇压于他神魂深处。那偷奸耍滑的蛮子哪里有什么心志毅力去对抗兽魂,短时间内倒是还能保有些神智,时间略微一长,神魂深处的兽魂反而会和神魂彻底融合。他又确实是云州血脉,彻底被同化成半人半兽的妖物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也该注意到了,那蛮子两次几乎失控的时候灭怒都不在用意如何,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胡茜的眼光一闪。“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你将食物给那蛮子,一方面固然是没信心对付他,一方面也是想将之稳住待等到灭怒回来,那时他再发作,灭怒无论如何不可能置身事外,便能看出更多的破绽,说不定还能有机可乘。”

    “额......胡香主果然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小夏听得一愣,不得不叹了口气。这位神机堂香主果然是很聪明,但也许也太过于聪明了。

    头盔下的表情动了动,胡茜似乎是笑了笑:“只有聪明人才能明白聪明人。所以我才悄悄来找你。”

    小夏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了,低声说:“承蒙胡香主看得起。也许在下也有些小聪明,但武艺低微,一手符箓也难登大雅之堂,一旦动起手恐怕是帮不了什么忙。胡香主若需要帮手,怎么不去找李大侠呢?”

    “我只和聪明人合作,没兴趣和蠢货浪费时间。”胡茜冷笑了一下。

    小夏点点头。这确实没错,如果他要对付这位青州大侠,也不需要去浪费什么时间。

    “人比野兽高级的地方就在于因为人会用脑子。不是什么都需要动手打打杀杀才能有个结果的。所以身手什么的并不那么重要。”头盔下的隐约笑容越发的明显了,这位神机堂香主这时候才终于显露出些人的生动味道,不是那种机关器械一样的冰冷准确。“这次出发追寻少帮主事出突然,大概除了你习惯性的带着干粮,我有备用的行军丸之外,其他人都没什么准备。既没随身带着吃的,水也只是随便在兰林寺那里补充了一点。”

    “我也快没吃的了。”小夏苦笑了一下。

    “没吃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见得会饿死人。你之前将食物都给了那蛮子其实也不是坏事,你也知道自己身手最差,就算留着也轮不到自己吃。是么?”

    “在这些方面,人和野兽还是没什么分别的。”小夏还是苦笑。“好在吃吃树皮草根什么的,一个月也能勉强应付。”

    胡茜继续说:“不过没水喝的话,人可能连五六天都挨不过。”

    小夏点了点头。这滋味他也尝过。实际上不用五六天,只要三四天的功夫滴水不沾,人就连自己的尿都能喝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知道我们不会缺水喝的。因为你一定会凝水咒。这不过是下八品的五行符咒,以你连干粮食物都随身带着的谨慎心性,这种低级符法一定会。”

    “胡香主果然高明。”小夏继续点头。胡茜确实没说错,这符咒不过是五行宗的入门法咒,能汇聚空中零散水汽为水珠,一般倒少以有人专门去学这种几乎没什么用处的低级符法,但他确实会。这树林间水汽充沛,他吃力一点,供三四个人饮用是没问题的。

    胡茜伸出了手,戴着软甲手套的掌中是一颗小小的药丸,月光和篝火的交映下呈现出尸斑一样的暗红。

    “那时找机会悄悄将这药丸混进灭怒的水里就行了。简单得很,不用费力,也没有打打杀杀的危险,这就是聪明人的作法。”

    神机堂女香主的声音虽小,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就好像她身上的那些机关零件一样非此即彼,不可能有半丝误差。

    ###

    胡茜走了。

    和来时一样,那身看似臃肿的机关盔甲再没有丝毫平时间行动时的摩擦声音,好像猫一样轻灵地慢慢融进远处的树荫中。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永远也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究竟会有多聪明,才能做出别人永远也想不到的聪明事来。

    小夏拿起手中的那颗小药丸闻了闻,没有丝毫的异味,想必融进水里也让人察觉不出任何的异样。神机堂精通的不只是机关器械,实际上只要是能用的,有用的,能比蛮干更有效率的任何东西他们都很有兴趣,都很精通。

    看着这聪明人的小东西发了会怔,小夏笑了笑,轻声说:“原来聪明人就是这么做的么?”

    “老和尚说,妖魔就是这么做的。”地上的白衣少女睁开了眼睛,也笑了笑,轻声说。

    “老和尚?是谁?”

    “不认识。就是个老和尚。”

    小夏想了想,问:“你那些佛门法术就是这个老和尚教给你的么?”

    少女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教的。就算他教,我也学不会。那些法术本来就是他的。”

    “什么意思?”

    “老和尚把他的法术都给我了,他说他快死了,留着也没用。”

    小夏虽没全听懂,但也有些明白。胡茜说得确实没错,佛门法术本来都是慈和祥正,少女却能用完全相同的咒法把灭怒和尚震得吐血内伤,这已不是功力深厚与否的差距,而是境界的差距,还是宛如成人小孩一样的差距。

    “难道你剥少帮主和那些人的皮,杀这么多的人,也是老和尚让你做的么?”小夏突然对这位佛门大师很好奇。

    “没有。老和尚说让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你为什么想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也都那么做。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被他们这样剥了皮然后在太阳下晒死的。”

    少女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柔,那么的好听,连眼神都是那么的轻灵恬静,小夏可以肯定其中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歹毒,但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从颈后朝下浸,浸透进了五脏六腑。他又有些想吐了。

    闷了半晌,小夏又问了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废话的问题:“那我们这些只是来助拳的江湖好汉们死在你手上又算是什么?”

    果然,少女露出听到废话一样的表情,说:“你们不都是为钱卖命的么?他们给了你们钱,你们就把命卖给了他们,这不是很公平么?”

    “你说得也没错,确实很公平。”

    涩声说完这句,小夏闭上了眼,没来由地觉得很累。不知不觉中他终于睡着了。

第九章 妖魔(三)

    天边掀起一线朦胧的白色,清晨终于来了。

    草地上,早已准备好的灭怒和尚正盘膝闭眼而坐,周围站着胡茜,李玉堂,小夏三人,白衣少女也被移到不远处的地方。

    灭怒和尚双手在胸前结印,低声诵念了一段经文之后再骤然睁眼。恍惚中,似乎有一座观音的影像在他的眸子中一闪而过,那双怒意腾腾的眼睛也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光。

    起身站定,灭怒和尚四周环视了一圈之后,再注视着渐渐亮起的方向,指着那里说:“确然无错,太阳真火正从那个方位渐渐升腾而上,这是任何妖术阵法也无法变化出的。那里确实就是东方。”

    “方位没有错!难道这妖阵果真是停下来了!那我们还不快快出发更待何时?”李玉堂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这位青州大侠被困了这几天,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大侠该有的风范和模样,一身上等绸缎的劲装满是血迹和皱纹,胡子拉碴,一双剑眉也因为没有打理而成了两把秃头扫帚,

    不过他现在如果能走出去的话第一件事绝不是打扮梳理,他肚子里发出的动静几乎比他说话的声音还响。

    “姓夏的小子,你那里不是还有不少干粮么?且卖两块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足够你到洛水城最好的酒楼里吃上一个月了。”

    李玉堂手上拿着一锭十足十的纹银,脸上好像颇为不屑,眼睛中的饥火却旺得几乎能烧出来。

    “没有了。”小夏双手一摊。如果不是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现在看着这位青州大侠的模样他真的会笑出来。

    一听之下,李玉堂紧绷的脸上顿时一垮,随之马上以一个杀气四溢的方式重新组合起来,怒吼:“胡说八道~!昨日你还有那么多送给那云州蛮...汉子吃,怎的到了今日我向你买就没有了?难道你敢戏弄于我不成?”

    “没有了。最后半块刚才也吃了。”小夏一脸淡然。倒不是觉得李大侠脸上的杀气是装出来的,那分明是肚里的饥火给熬出来杀气,假不了,只是知道无论胡茜还是灭怒和尚都不会在这时候让他动手。

    “李大侠何必和这等无名小辈计较。”果然,那边胡茜开口了。

    这句话提醒了李玉堂这种举动确实有些有损他大侠身份,只得闷哼了一声说:“只是这小辈一路之上胡作非为,着实可恶。如今同舟共济也就罢了,以后若让我在青州江湖上见到你这种宵小之辈为非作歹,定杀不饶~!”

    胡茜取出瓷瓶,倒出一粒丹丸扔了过去:“我这里还有我神机堂秘制的行军丸,虽不能充饥,但也能给人增加些力气精神,李大侠若不嫌弃可吃上一粒。”

    李玉堂一把接过,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吞下,朝胡茜一拱手:“还是胡香主慷慨豪爽,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待得今日出去之后在下必将向江湖同道好好宣扬宣扬。”

    小夏忽然觉得其实人蠢有时候也是种难得的福气,比如这位青州大侠,至少他不会,也没能力去想那么多,反而会少很多烦恼。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和周围这几个剑拔弩张的几人相比,这个懒腰简直是安逸随意到了极点。

    那是云州大汉,吃饱了东西,他绝对是昨天晚上睡得最舒服休息得最好的一个,现在看起来精神十足,容光焕发,连脸上手臂上新长出来的毛都那么挺那么亮那么黑。他用几乎已经有簸箕大的手掌挠了挠头,匕首一样的指甲从乱蓬蓬的头发里扫出一阵阵的皮屑,朝看着他的小夏笑了笑,一张嘴一直裂到了耳边。

    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他现在走路的姿势都已经呈现出一种只有动物才有的起伏,不过原本弥漫在脸上的狂躁已经不见了,眼中的血丝也都消失,只是眼眸的颜色好像有些古怪,他现在反而是所有人中看起来最平静的一个,如果他现在还能算是人的话。

    “饿了,吃的。”云州大汉看着小夏,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小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确实再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不过云州大汉的注意力也并没有继续留在他这里,那双黄色的眸子一亮,就已经看到了不远处地上的白衣少女,然后云州大汉就笑了,笑得很开心。

    就算这张脸上已经黑毛丛生,五官的形状都已经扭曲得更像猿猴或者狼之类的野兽,但小夏还是能分辨得出来这个笑容确实是很真心,很开心的。那是个早上起床用一个懒腰驱散了睡意,振奋了下精神,刚才觉得有些肚饿,又马上看到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肉馒头的笑。在这笑中舔了舔嘴,云州大汉绕过了小夏,径直朝白衣少女那里走了去。

    小夏叹了口气,朝远处退开了。这一幕终究躲不过,至于那似乎昏睡着的白衣少女他并不担心,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从灭怒和尚替他镇压妖魂,带他上路开始,死在其他人手中就成了这云州大汉注定的结局,剩下的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和死在谁的手上的问题罢了。如果按胡茜所说,这本是灭怒和尚对付他们所安排下的暗棋,不过因为小夏的所为,这部棋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反而成了灭怒和尚自己也需要面对的一步棋。尤其是当这步棋现在是对着地上的白衣少女去的时候。

    只用一步,灭怒和尚就从十丈开外迈到了云州大汉的面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黄施主请留步。看来你本性已经完全被附体妖魂掩盖。贫僧分明已经给了你机会,但你自己心志不坚,保不住灵台神智,如今彻底堕入畜生道了。”

    就在灭怒挡过来的同时,云州大汉就以和那个巨大躯体不符的动作骤然往后一跳,嘴咧开露出巨大的犬齿,喉间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他多半已经听不懂灭怒和尚在说什么了,不过他似乎很清楚灭怒和尚要做什么。

    “我佛慈悲。原本该把黄施主你带回净土禅院封入十方净世舍利塔中镇压,但贫僧分身乏术,如今唯一之计也只有助你早日解脱,免受这无穷无尽的畜生之苦。”和预想中没什么两样的话语后,灭怒和尚一掌就带着凛冽的罡风轰在了云州大汉的胸口上。

    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之所以能名动江湖,靠的自然不会是佛法,而是拳头。这一掌拍去的劲道,势头,威力,就算是洛水帮的胡护法现在还活着,能看见,也只能甘拜下风。一声闷响,云州大汉那足比灭怒和尚还高大一圈的身躯被击得朝后飞去,一直飞出数丈之外,才翻翻滚滚地落地。

    “阿弥陀佛...”灭怒和尚收掌合什,为这一个掌毙的妖魔低头喧出一声佛号,但这一声佛号还没有完,就被一个巨大的怒吼掩盖了。

    怒吼的是从地上翻滚起来的云州大汉,他的嘴张得一直裂开到了耳边,大口中的腥红好像刚刚嚼碎了十个人吃下去一样的刺眼。那一张更像是狼的脸上现在全是比灭怒和尚更怒的怒,一双黄色的瞳孔带着疯狂的敌意和怒意看着前面那刚刚把他击飞出去的和尚。

    “咦...?”灭怒和尚猛然抬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把怒容也压下去的惊讶之色,这惊讶之色还来不及褪去,那合什的双掌还刚刚收回,云州大汉那巨大的身躯就比刚才更快十倍的速度飞了回来。

    不远处旁观的三人几乎只能看到云州大汉的身影一闪,就已经出现在了原本的位置上,只是巨大的爪子高高扬起,而本来还站在那里合什念佛的灭怒和尚则已经飞了出去,一直撞到了后面的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

    “这孽畜......”分辨不出灭怒和尚此刻的表情是怒得很惊还是惊得很怒,他胸口直至颈脖中是一道深深的爪痕,皮肉高高翻起,鲜血像泉水一样的往外冒,这一道抓痕就赫然比之前白衣少女给他留下的所有伤痕加起来更深更重。

    旁观的三人也是完全呆住了。这云州大汉原本不过是粗通拳脚罢了,虽然看模样也有些蛮力,但总体来说就和洛水帮的寻常帮众打手差不多,那两只妖魂也不过是中品,灭怒和尚的一声法咒就能让它们经受不起,但是现在融合了两只妖魂的他却能一抓就把灭怒和尚给拍飞。

    云州大汉揉了揉胸口。灭怒和尚刚才那一掌似乎也打得他很不舒服,而他手爪上的三只指甲也在灭怒和尚的身上崩得翻了起来。他看着远处倒在树下的灭怒和尚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也只是低声怒吼了一声,朝他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来,并没有追过去,而是转身一跳就跳到了白衣少女的身边,巨抓一捞,就已经把白衣少女从地上捞了起来,张开大口就先朝少女的脖子上咬了下去。

    也许是明白了那和尚是要阻止自己吃东西,所以云州大汉决定先吃了再说,

    云州大汉的动作实在太快,其他人几乎都来不及反应。灭怒和尚依然还重伤未起,小夏也只能张大着嘴,连出声制止都来不及。而落入大汉一双巨掌中的白衣少女依然是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还是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好像那一张马上就要咬下来的大嘴根本就和她无关。

第十章 妖魔(四)

    轰隆一声巨响,宛如一道春雷在这清晨的树林中陡然炸开。

    日光渐起,依稀可看得见万里无云,那自然不会是雷。这炸开的是胡茜身边的那只狗头机关兽。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就一直按在了那只狗兽机关兽的身上,就在这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只机关兽的狗头就炸出一声巨响,带着一丛火光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激射了出去正撞在云州大汉的腰间,直直地也将他撞飞了出去,连即将咬在嘴里的手中的白衣少女也丢了下来。

    准确地说炸出的声响是两声,这狗头在撞中云州大汉的同时也炸了开来,只是这炸声不大,淹没在了第一声的巨响中,而炸出的火焰却把云州大汉的小半边身躯裹了进去。

    被撞倒在地的云州大汉马上发出一声几乎能比拟那巨响的嚎叫。那是之前这狗头机关兽曾经喷出过的火。只是刚刚沾染上,云州大汉身上的衣衫和毛发马上就化作了灰烬,火下的壮硕肌肉也眼看着焦枯干萎下去。就算现在只是烧着了他小半的身躯,但最多也只需要几息的时间也能把他另一边的身体一起给烤熟。

    但毕竟还有几息的时间。云州大汉虽然惨嚎着,却没有和之前烧着的人一样满地打滚,他猛的扭过了头,脸上的筋肉因为剧痛和近乎疯狂的暴怒再没有了丝毫的人样,那双眼中的火焰比烧在他身上的火焰更亮更热更灼人,双手在地上猛的一撑,只凭着这双手之力就朝胡茜飞扑了过去。半空中,他的下半身用一个比较古怪的角度弯曲着,刚才那狗头的一撞似乎已经把他的腰给撞断了。

    胡茜在飞退,从狗头机关兽射出狗头的时候她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云州大汉的反扑。但即便如此,只用双手的云州大汉也比一身笼罩在盔甲里的她要快得多,只是两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追上了她,这时她也已经退到了另外一只机关兽的身边。这是那只鸟首机关兽,那一对金铁铸就的利刃翅膀早已在背上竖立了起来,体内也隐约传出机括弓弦绷紧时的吱嘎声,随着胡茜的嘴里的一声低鸣,这对金铁翅膀立刻呼啸旋转着砍劈了出去。

    夸啦一声,飞出翅膀的机关兽直接散了架,似乎是内部的机括负载超过了极限。而这用全部机括之力发出的两只翅刃也快到了不可思议,直接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拉成了两道白色的光带。半空中的云州大汉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光带拦腰斩断,另外一道则斩去了右手和小半个脑袋。

    云州大汉断成了两截的身体余势未衰,越过了胡茜之后依然一直朝前飞去,沿途洒下大蓬大蓬的鲜血和内脏,直到数丈之外才跌落在地。而那两道化作白光的金铁翅膀也直到砍断了数颗碗口粗细的树之后才嵌进树干中。

    “妖孽休得猖狂,受死~!”好像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李玉堂抽剑赶来,对着地上的已经几乎是半具尸体的云州大汉疾刺。

    可惜这还只是几乎,暂时还不是真的尸体,云州大汉那半截身体上仅存的左臂居然还能猛的一挥,飞扑过来的李玉堂连人带剑就倒栽了出去。

    满地的内脏血泊中,云州大汉那还烧着火焰的残躯还在死命的挣扎,喉咙里还能发出几下低沉的吼叫,但这样的伤势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伤,只能是逝。终于,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才渐渐地完全不动了,变成了一堆散发着焦臭的残缺尸块。

    “神机堂的机关之术果然天下无双,威力惊人!这次也要多亏了胡香主了。”刚从地爬起来的李玉堂捂着鼻子,鼻血从手指缝中不断流下,也要忍不住的叫好。幸亏云州大汉垂死之际还只有一只手臂,要不然这位青州大侠断掉的绝不会只是鼻梁。

    胡茜并没出声,站在原地默然了半晌,这才从头盔下传出一声叹气声:“可惜了,这两只机关兽也只是试作品,这下便是再也不能用了。”

    不只是鸟首机关兽散了架,那只狗头机关兽也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四肢折断,显然也是承受不起那狗头射出时的反冲之力,无头的颈脖处只剩一个空洞,烟囱一样在朝外冒出青烟,看起来确实都是不可能再用了。

    “但......这蛮子怎可能变得如此厉害?”李玉堂看了看地上还烧着的尸体,焦臭之中也交杂了点烤肉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

    “怕是那妖魂激发出了这人血脉中的兽性。”远处的灭怒和尚终于勉强坐了起来。

    “云州人历代信奉山川鸟兽为神灵,传闻上古时也曾人妖共居,一些云州人血脉中可能隐藏得有妖兽之血。这两只妖魂兽灵同是以云州巫法祭炼,虽非这人的本命妖兽,但贫僧又替他将兽魂镇压在神魂深处,兽魂才得以逐渐激发他体内血脉,再融为一体,让其变作半妖之身之后力大无穷行动如风。其实前几日他容貌体型日渐有异的时候我等就该警醒,今日要不是胡香主这两只机关兽在,只怕就不可收拾了......”

    灭怒和尚的声音像是扯着一个快破的风箱。只差一点点,云州大汉那一抓就能把他的脖子整个撕烂,他一边说话一边取出金疮药抹上,血已经他全身的僧袍浸透,合着他那一脸狰狞的怒容看起来好像刚刚从血池地狱中捞起来的恶鬼。

    “大师这伤势怕是已经不能行走了吧,那......该怎么办?”

    “无妨。这伤势虽重,却还不至于丧命,贫僧就在此处休息养伤几日罢了。”灭怒和尚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但也努力地在怒容中挤出一个笑容,只是加上满脸的血让他这个笑有些惊悚。“幸好贫僧已用法术辨别出了方向,这妖阵的运转今日似乎也停了,你们应该能趁机走出去,就暂且不用管贫僧了。”

    “大师高义~!但我等这几日和大师一起出生入死,同舟共济,于这为难之际怎么说也不能丢下大师不管......”李玉堂先是振奋了一下,但马上又露出为难之色,无论这出阵的诱惑有多大,但这绝不能弃同伴于不顾的侠义道精神却也是一定不能忘的,至少不能忘表露出来。

    “无妨。大师佛法深湛,这树林中也没有什么野兽妖物,不会有性命之虞。我们出阵之后速速去洛水城找人来救大师不就行了。”胡茜一直默然不语地看着那两具机关兽的残骸,这时候突然开口接下了李玉堂的话头。

    胡茜的话让李玉堂顿时眼睛一亮,一击掌叫道:“正是如此~!我们正是该快快出发,快回去找人来救出大师!”

    胡茜又指了指远处地上的白衣少女,用她那特有的机括似的冷冷的强调说:“但可惜我那两具机关兽也都毁了,我们若是带着那妖孽行走起来也快不了,只有将她放在这里,由大师看管,待得我们带了人手回来再押送回去。”

    李玉堂一惊,连忙说:“咦?胡香主,那妖孽干系重大......”

    “放心,大师虽受了点伤,但那妖孽也在乾天锁妖符的镇压之下,我们快去快回,当无大碍。难道你还想背着那妖孽连夜赶路么?”

    “这.......也是。”李玉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个寒战。

    “贫僧这只是外伤而已,法力还在,这妖孽被符法封镇,你们快去快回,想来也是没有太大问题。”灭怒和尚也点点头,盘膝闭眼,似乎准备打坐运功疗伤。

    “夏兄弟,你那里还有水么?若是没有就用凝水咒弄些清水出来给大师预备着,大师要在这里等我们几日。”

    从还没开始动手,小夏就站得远远的去了,但这场兔起鹘落的战斗实在来的太快,转折得也太快太出人意料,好像把他给看得愣了,直到现在为止他还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地上云州大汉的尸体。听到胡茜这句话,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了水囊,拔掉塞子拿在左手,然后右手在空中虚画出一道符箓,口中喃喃念了两声,右手的指尖再对准水囊口子,指尖上就不断有水珠凝聚出来,汇聚成一股细细的水流滴落进水囊中。这一道凝水咒只是五行宗的基本符箓,他也只有用这样在虚空中以神念的方式划出,看起来有些高人的影子,其实每天大概也就只能用上一次而已。

    “嘿,这野道士小子功力浅薄,符法倒颇见精深。”李玉堂冷哼了一声,咂了咂嘴。

    小夏转头看了看李玉堂那干得几乎要流血的嘴唇,突然问:“李大侠可要点水么?在下功力浅薄,却也还能再装上一些。”

    “咦?”李玉堂有些惊喜地一怔。他的水被云州大汉之前拿过去喝了不少,也早没了,现在虽然是饿得发慌,但也渴得厉害,只是和这小子一直以来都极不对付,不好开口罢了。

    “这一道凝水符大概还能装半袋水,只要五十两银子,想必也够李大侠回洛水城了。”

    “你~!你这小子胆敢讹诈于我?”

    小夏反而一副看到怪物的模样说:“我这等修为浅薄的野道士行走江湖,平日就以绘制符箓贩卖赚几个饭钱,如今形势险恶机会难得,自然要坐地起价。明码实价,又不是强买强卖以次充好,李大侠何来讹诈一说?不要便算了。”

    “你......”李玉堂一双变了形的剑眉抖了又抖,明明已经止住了的鼻血又开始在流。终于他还是从怀里掏摸出几张银票,抽出一张来,和干瘪的水囊一起交给了小夏。

    于是给灭怒和尚灌满了一袋水放到他面前之后,小夏又再给李玉堂装了半袋,手指间就再没有清水流出了。把水囊丢还给李玉堂,小夏又从腰间抽出虹影剑,砍下了一根粗枝削尖,然后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戳了起来。

    “你是要准备把这云州蛮子埋了么?”胡茜忽然问。

    小夏点点头:“大家毕竟相识一场,怎么也不能看着他暴尸荒野。”

    “那你是不打算走了?”

    用这样一个树枝来撬出个能埋下云州大汉的坑,那怎么也不会是一小会的事情。很明显胡茜和李玉堂都没有要帮忙或者要等他的意思。小夏想了想,叹了口气:“那胡香主李大侠你们先走吧,我将黄兄弟埋了后再离开。”

    胡茜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夏在那里用树枝戳着地面,头盔下的眼光有些奇怪的味道。

    “胡香主我们走吧,这小子若是误了时机走不出去也是自己找死,何必理他。”李玉堂喝了几口水,感觉舒服多了,但想到这每一口水都值得好几两银子,又心痛得厉害,对于这种无知小辈的自寻死路很是乐见其成。

    “没错。走吧。”胡茜再看了看小夏的背影,头盔下的嘴动了动,似乎是笑了笑,再转身朝那边已经大亮的东方走去。

第十一章 真相(一)

    坑里,云州大汉半截半截的尸体上一半烧得焦黑,没焦黑的一半也已经烤熟了,他脸上黑毛已经烧掉,虽然模样也还是像猴子和狼更甚于像人,但看起来却好像是这几天以来最安详平静的。

    小夏用脚把坑边的土都蹬了下去,踩实之后再把那给他撬坑的树干立在坟头前,本想当做墓碑,却不知道云州大汉的本名,那所谓的姓黄名得胜是临时想出来的,而且这也根本没得胜,反而得了死,最后想了想,持剑在上面写了一句“聪明易夭”。

    “阿弥陀佛,这等凶险困境之中夏施主也不忘同僚之情,果然宅心仁厚。”身后传来灭怒和尚的声音,小夏转过身去。不远处的树荫下,一直闭目调息着的灭怒和尚已经睁开了双眼,声音还是沙哑中透着虚弱,眼神也是黯淡无光,连那满脸的怒容现在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怒了,反而带点凄苦相。他一身的僧袍被棕色的血痂凝成了一块,微微一动,外面的血痂硬壳就开始碎裂剥落。刚才云州大汉给他的一抓实在是不轻,也许再重上一丝,他就永远没醒来的机会了。

    小夏抹了抹额上的细汗,朝灭怒和尚走了过去。他就知道只要他留了下来,灭怒和尚就一定会主动找他说话,刚好,他也对灭怒和尚会对他说些什么非常的好奇。

    “大师,此间事了,我也要上路了,可还有什么吩咐么?”上前先施了一礼。小夏问。

    灭怒和尚的怒容皱了皱,好像是想了想,才叹了一口气,说:“贫僧确有一事嘱托夏施主。此事干系重大,也十分危险,本不欲将施主牵连其中,但贫僧如今也实在无从选择。好在施主宅心仁厚,聪慧过人,也确堪托付。”

    “哦?大师有事但说无妨。”

    “嗯。夏施主既然精通符箓之术,不知可会绘制神行符?”

    神行符能在一两个时辰之间让人行路跑步的速度大大加快。因为人身反应协调并不能随之提升,不用说厮杀战斗中了,连崎岖难行的山路之类的地方都用不上,事后腿脚筋肉还要酸痛疲劳,只能用于急迫时候的赶路之用,倒也不算多高级的符箓,神机堂将之评为中三品而已,小夏勉强也能绘制,而且他符囊里就存有两张,于是点了点头。

    灭怒和尚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了一份度牒,再伸指在自己伤口深处蘸了点血,在上面写了几个血字之后递给小夏,说:“便请夏施主朝南而行,速速出阵之后以神行符前去南边东陵县小普陀寺,将贫僧这度牒交予寺中主持普济大师,将此处情况告知于他,请他速速前来营救贫僧。”

    “咦?”小夏有些错愕。“胡香主他们不是朝东去了么?难道是要朝南才能出这妖阵?”

    灭怒和尚又叹了口气,朝旁边不远处地上依然昏睡着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能出阵的,都能出阵。只要远离那妖孽,朝东朝南都能出阵。”

    “咦?”小夏这下是大大的错愕。“大师早就知道这出阵之法?”

    灭怒和尚点点头:“其实前天昨天离去探路之时,贫僧就以神足通分别朝两个方向而行,后来都已出阵而去,返回之时也并无异样。之前我们追踪这妖孽时路过这树林也不见古怪,直到后来带着这妖孽才被困其中,偏偏独自行去就不见阻碍,可见这树林妖阵其实乃是围绕着这妖孽运行的。说不定是这妖孽之前作下了什么手脚,所幸这妖阵只是残骸,出阵之法其实也不甚难。”

    小夏皱眉看了看白衣少女,想了想,又问:“那也就是说大师其实并没有转回去看我所标注的标记了?还有大师既然查明了出阵之法,又何不早说?否则何至于落得如此身受重伤的地步?”

    灭怒和尚摇摇头,一脸的怒容朝中间用力挤了挤,似乎是要想表达出一个苦笑来,说:“若是早说,恐怕就不是重伤如此简单了,说不定还要连累夏施主你啊。”

    “大师何出此言?”小夏的眼睛已经瞪得几乎比灭怒和尚的还要大。

    “那夏施主可知贫僧为何要你朝南而行?为何不要你和那两人一起朝东?”

    “难道是因为胡茜和李玉堂那两人......”

    “不错。原因便是那两人。夏施主你当那两人真的会带帮忙的人回来么?”灭怒和尚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带着怒意从受伤的喉咙间挤出来,像一个垂死之际竭斯底里的喘息。

    “那李玉堂自命大侠,其实乃是沽名钓誉之辈。你之前也听他说过,这妖孽不止价值千金,更可助他登上那除妖灭魔令而名满天下。这种人好名利之心已是深入骨髓,纵然满口仁义说得天花乱坠,但为了这大好机会,那便是什么也都干得出来的。”

    小夏点点头。灭怒和尚说得不错,不过却并不是重点。那位青州大侠好名好利瞎子也看得出来,当然那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也是一样,而自命不凡通常都是蠢货的特征,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蠢货永远都不可能是重点。

    果然,灭怒和尚顿了顿又说:“最为可怕的还是那神机堂的胡茜。她那两具机关兽明明有如斯厉害的手段,却一直隐忍不用,后来所用之时还害得洛水帮一众高手死伤殆尽,连我和那云州施主也险些丧命。之前她还说托辞顾忌机关控制不好,但刚才对付那妖化的云州施主时又如臂使指,哪里控制得不好了?还有,夏施主你也看到了,刚才我被那云州施主击伤之后,她是为何要出手的?”

    “是为了这妖孽......”小夏看向不远处的地上,白衣少女依然还是睡得那么甜那么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纯真美丽得好像和这世上的一切纷争丑陋都无关。但小夏知道自己之前猜的没有错,现在灭怒和尚也没说错,这一切确实都是因为她。

    “不错。便也是为了这妖孽。”灭怒和尚点点头。“贫僧不知那胡茜是否也和那李玉堂一般为了这妖孽带来的虚名实利。但若论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无疑更远远超出之上。困在这妖阵之中她可能还有顾忌,而一旦能够安然出阵,恐怕我们就有如同洛水帮那些江湖同道一般有性命之虞。贫僧原想暂借这妖阵拖延时间,慢慢找出她的破绽再借机将之制服,所以才在之前说夏施主你所做标记并无变化,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而已。哪料得到那云州施主妖化之后如此棘手,虽然也逼出了那胡茜隐伏的手段,贫僧却也身受重伤......”

    “而那两人离阵出去之后,无论是自以为找到了出路而立刻返回,抑或是前去洛水城找到了帮手再回来,都不会再留任何知情人的性命。好在还有夏施主你宅心仁厚,贫僧便只有将这唯一生机寄托在夏施主身上了。那小普陀寺乃是我净土禅院门下,普济师兄得你报信之后必定前来救援。即便来不及,也能将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还请夏施主快快动身,贫僧伤势太重,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灭怒和尚的声音又衰弱了下去,似乎这番话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神都用光,连眼睛都重新闭上,气息也渐渐细微,好像真的如他所说,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大师放心,小子这就马上动身。”小夏一边取出一张神行符,一边朝灭怒和尚所指的南方走去,但是当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过来,看着灭怒和尚说:“不过小子还有一事未明,望大师解答。”

    “夏施主请说。”灭怒和尚只是微微出声,好像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那胡茜和李玉堂想必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想独占这妖孽。大师乃空门中人,又何故想要独占这妖孽呢?”

    灭怒和尚的双眼陡然睁开了,眸子深处似乎有光一闪,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怒容像浇了油的火一样轰的一下又燃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朝外猛涨了一涨,一直看着他的小夏突然有了忍不住想要遮眼退开的感觉。

    不过小夏并没有真的动。他现在离灭怒和尚已有二三十丈,手上的神行符一触即发。虽然不过是中三品的符箓,但若只是用来跑路,这道符箓也确实是非常好用的。更何况灭怒和尚的样子看起来也不需要跑路。

    果然,灭怒和尚并没有真的怎么样。那双眼中的精光只是一闪,随即又黯淡下去了,那怒容也重新熄灭陷入萎顿中。好像是受了这一惊,灭怒和尚猛然咳嗽起来,喉咙处和口中都渗出了血。

    小夏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

    “......果然...还是瞒不过有心人吗......”咳了一阵,灭怒和尚终于缓过气来,喘息了一下,重新安静了下来,还是闭上了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虚弱地缓缓说:“算了,事到如今贫僧也不瞒你了。没错,这妖孽确实干系重大,不过却不是贫僧想要独占,而是这妖孽本该就归我净土禅院所有。”

    “愿闻其详。”小夏淡淡说。

    “夏施主你不是一直奇怪这妖孽为何能在乾天锁妖符下还能维持人身么?那是因为这妖孽本就是人。或者说,她那一身皮肉骨血俱都是天生,只不过那魂魄灵智却不是,那该是得了我赤霞师伯的舍利子护持,不入轮回,直接以生魂投胎成人。”

    小夏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少女当然不是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从一开始,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从本能上就清楚到了这一点。活生生地剥皮,杀人,这些当然也有‘人’能做,会做,却不会做得那样天真自然,没有丝毫的癫狂之意和戾气杀气。就像纯真的孩童肢解爬虫取乐,慈祥的老婆婆杀鱼杀鸡给孙儿熬汤一样,要从内心最深处认为那根本不是‘杀’,不是剥取一个和自己有相同之处的生命。

    但是乾天锁妖符之下的少女依然还是少女,这又确实让所有人无法理解,包括小夏在内。而现在灭怒和尚所说的正是唯一的解释。至少这一点上可以肯定他没有说谎。

    “当年我赤霞师伯于这青州剿灭树妖之后返回净土禅院,却不与任何一人交谈,只是在大雄宝殿中正对佛祖塑像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三声,随即坐化圆寂,无人知是何缘由。而火化师伯遗骸之后居然并无一粒舍利子留下。赤霞师伯一生降魔卫道,为我净土禅院广播佛法立下无数功德,一身佛法修为更是已近金身罗汉之境,怎可能圆寂之后并无舍利子?方丈与各院长老商讨之后才得出定论,这只能是师伯自己已将毕生修为凝成一粒金刚舍利子渡与他人。这二十年来我们在这青州境内四处探访寻找,也没发现师伯的传承所在,直到今日遇见了这妖孽,方才得知赤霞师伯的金刚舍利子不知怎的竟然落到这妖孽身上......所以贫僧必定要将这妖孽带回净土禅院,请方丈师叔和诸位长老查明其中缘由,再将这妖孽封入十方净世舍利塔中永世镇压。”

    “原来如此......”小夏长叹一口气。这和之前少女所说的,他猜的都基本能对的上。灭怒和尚这些也应该没有说谎。那接下来的很多都解释得通了。“这妖孽此番犯下的杀孽实在太重,更虐杀了洛水帮少帮主,若是带回洛水城去,白老帮主盛怒之下定不会饶她性命。再说此事也有损净土禅院之名,所以大师才不欲我们插手其中,也不愿我们知晓其中缘由了?”

    “结果夏施主还是知道了......”灭怒和尚挤出一个很虚弱的苦笑。

    小夏也笑笑,摇头说:“大师放心,小子只是对于此事有许多不解,想弄个明白罢了。净土禅院赫赫数十载威名不只于江湖之上,据说甚至上达天听,小子绝不会不自量力胡乱去散播什么谣言。”

    灭怒和尚也再笑笑,笑得好像也没那么苦,那么怒了:“夏施主宅心仁厚,聪明过人,自然不会如此。所以贫僧才说将给夏施主听。还请夏施主莫要再耽搁了,快快启程前去南边东陵县吧。”

    “不用去了,他哪里也去不了了~!”一声怒吼遥遥传来。中气十足中隐然还有几分刻意拔高出来的凛然正气。赫然是早该出阵去了的那位青州大侠李玉堂的声音。

第十二章 真相(二)

    听见这声音,小夏和灭怒和尚两人都是一脸的愕然。

    这一声大喝听起来至少离他们还在百丈开外,以李大侠这样刻意地一声大喝,他们这里也只是勉强能听清楚而已,而他们只是在这里的以平常声交谈,周围也不是溶洞之类的密闭空间,声音无论如何传不出二十丈之外去,那位李大侠是如何听得见他们的话语?难道说这位李大侠也修成了佛门天耳通的神通?抑或这怒吼根本是在对别人发出的?

    但是以李大侠的资质,慧根,恐怕就算释迦牟尼佛亲自教诲,也多半是修炼不出什么佛法神通来的。至于那是不是对别人怒吼的,也肯定不会是了,因为小夏和灭怒和尚脸上的惊愕还没褪去,就看见李大侠从那边远处的树林中隐隐现身,正飞奔而来。

    飞奔到两人十多丈开外的地方,李玉堂这才停步,呼哧呼哧地大喘起气来。他怎么说也是有一身内功,这百丈距离就能跑得喘气,可见确实是用了全力。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噌的一声拔剑在手,李玉堂怒目瞪视着两人。

    很怒,确实很怒,甚至比灭怒和尚的那张已经被固化了的怒脸还要更怒,李大侠脸上的怒容,眼中的怒火都已经达到了人的五官所能表达出来的怒意的极限。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用莫大的意志力控制住,李大侠随时都会扑上来活生生把他们给咬死嚼碎吞下肚去消化成大便再拉出来跺上几脚。

    终于喘得缓过了气,理顺了点心气,李大侠才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好秃驴~~~~!!”

    原来他一直瞪视的不是两人,而是灭怒和尚。这个时候小夏和灭怒和尚两人才发现这一点。但是他们两人脸上的惊愕却没有稍减,甚至更甚,还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以茫然回应。灭怒和尚到底对他做过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小夏想不明白,灭怒和尚自己看起来也不知道。

    “好秃驴~!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莫名其妙!亏我还敬你们净土禅院乃名门大派才尊称你一声大师,却如此的胡言乱语,毁我清誉侠名~!狗屁大师~!”李大侠怒吼连连,虚指向灭怒和尚的剑尖也是抖了又抖。“居然说我沽名钓誉~!?好名好利~!?你知不知道青州江湖说起我李玉堂人人都要称一声大侠?人人都知我坦荡磊落,行侠仗义,义之所致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每年都要捐数百两银子给义仓流民~!连你们净土禅院这次青州法会我也捐了五十两~!早知如此,便是拿去喂狗也不便宜了你这些是非不分的秃驴~!”

    原来这位大侠是恼怒之前灭怒和尚对他的评论定语。小夏和灭怒和尚脸上的愕然稍减,不过面色却更显的古怪,小夏甚至有些想笑,如果现在实在不是适合笑的时候的话。

    还有一个身影也从李玉堂飞奔来的方向缓缓而来。棱角分明的外形,行走间略显僵硬的动作,看起来好像一个巨大的牵线木偶。是胡茜。

    对于胡茜的出现小夏没有怎么吃惊,李大侠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在那边,他顺便瞥了一眼灭怒和尚,灭怒和尚似乎也没有怎么吃惊,至少远没有比听到李大侠的怒吼的时候吃惊。

    和李大侠的飞奔而来相比,胡茜走得很慢,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她一边走着一边好像手里还摆弄着什么东西。慢慢地走进了,才能看清她一只手里裹着一团闪闪发光的细线,细线的一端上系着一个喇叭状的金属薄片,另一端一直拖到地上,她一边走一边把那地上的细线收起裹拢,一直到了离这里不过十丈的地方,她才从一棵树的背后拖起一个碗状的金铁薄片来,那细线的另外一端就连接在背后。

    虽然第一次见,小夏想了想还是明白了那东西是传声用的。他在蜀边的矿山矿坑里看到过里面的矿工用连接起来的竹竿传声,一些高级的青楼里也在妓女床边装着铜管用以偷听一些恩客的私密事。这东西应该也是同一类的,只不过做得更为精巧罢了,那碗状的金铁片上隐约还能看见篆刻得有符箓。他们两人大概就是借用着这个东西在百丈之外偷听他和灭怒和尚的对话。

    将收拢来的两片金铁薄片折叠了一下,和那团细线一起往身上那套机关铠甲的左肩处一按,这套偷听用的小玩意就全被收入到盔甲中去了。然后胡茜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连正午的阳光似乎也穿不透她那头盔下的阴影,让她的模样表情都依然的朦胧难见,看上去宛如一只寄生在这盔甲阴影里的鬼魂。

    小夏手中的神行符化作一团青光渗入自己的双腿之中,然后缓缓朝后退去。他敢确定如果要动手,自己大概不是他们这任何一人的对手,就算是看起来似乎重伤的灭怒和尚都一样,而李大侠似乎脑子有些不大够用,但既然能够被洛水帮花重金邀请来,那手上的功夫应该是很够用的。

    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出阵的方法,灭怒和尚已经重伤,胡茜的机关兽已经废了,有这神行符在身,全身而退应该没问题。只是小夏心里还是隐约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妙。

    “阿弥陀佛。想不到两位施主居然设计来偷听我们说话。那你们如今已经知晓了出阵的方法,难道折返回来就是要取贫僧性命么?”灭怒和尚叹一口气,摇摇头,用力地咳嗽两声,嘴边和喉间一起震得渗出血来,更显得凄惨。

    “住嘴!秃驴!休得要假惺惺地装好人~!”李玉堂一声大喝,怒容已经逐渐被满脸正气掩盖下去。“你当我不知道你搞的什么鬼么?你先是故意将那云州蛮子的妖魂镇压在体内,又带着我们在这树妖阵中乱转,借口出去探查,其实就是想用那逐渐妖化的蛮子来借刀杀人。幸好胡香主机智过人,看穿了你的阴谋诡计,令你和那蛮子自相残杀,最后再以机关术将那蛮子除掉。你落得如此下场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如今还颠倒是非,意图污蔑我和胡香主。还想着靠那臭小子去给你找救兵?妄想!”

    李玉堂义正词严地说得正痛快,眼角看到了小夏正在朝后退去,立刻把长剑虚指向他,厉声高喝:“臭小子给我站住!”

    小夏当然没有站住。虽然也没扭头就跑,还是在慢慢地朝后退去。至于李玉堂他看都没有看,他一直留意的是那边站着没动的胡茜。

    眼看小夏没理会他,李玉堂的眼睛一眯,顿时杀气四溢。他迈步走了过去,却不是走向小夏,而是走到了白衣少女是身边,手中长剑放到了白衣少女的身上,再对小夏阴阴一笑,说:“小子。若是你敢跑了,我就将这妖孽的手脚一只只全部剁下来,然后将脸也全割花掉。”

    “嗯?”小夏一愣,还真的就站住了。这位青州大侠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高深莫测,让人全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哈哈哈...”李玉堂昂头一阵大笑,低头再看小夏的时候双眼精光四射,语气中也满是一切尽在把握中的自信味道。“早在前天夜间监视到你给这妖孽喝水,我便疑心你这小子肯定被这妖孽迷惑住了。妖孽化人通常都变化得妖艳俊美,就正是为了方便迷惑如你这等心性浅薄的无知之徒。可怜你这些淫心大动的无耻败类,连人是人妖是妖都分不清楚,大概还在想着戏台上那些以身相许,双宿双栖的把戏吧?你借口给那蛮子收拾尸体而留下,也定是舍不得这妖孽吧?这一切怎瞒得过本大侠的眼睛!?”

    “这......”小夏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这位李大侠确实天资聪颖,神机妙算。

    不过小夏他也没继续朝后退去,这距离也足够了,而且现在看来,他可能还真的不能转身就走。

    “好了,李大侠,先把正事办妥之后再说其他吧。”胡茜终于开口了,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声调。她一直对着树下盘膝坐着的灭怒和尚,而对小夏她则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好像那真的不过就只是可以稍后再慢慢处理的‘其他’。

    “灭怒大师,事到如今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都不必再遮遮掩掩了。既然我那两只机关兽压箱底的机关都被你逼出来了,你也差不多该把你压箱底的手段亮出来了。如果还要藏着的话,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没机会了。”

    胡茜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双臂抖了抖,两把雪亮的短刀就从手肘处的盔甲中弹了出来。李玉堂也挺了挺手中长剑,一脸的肃然。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无论放在任何时候任何人的眼中都是不能轻易对待的对象,即便是这样受了重伤也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灭怒和尚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今天他叹的气实在太多,小夏觉得说不定他以后连法号都要改成莫愁才行。“若不是万不得已,贫僧实在不愿如此再造杀孽。但人心险恶,江湖多难,也不知要等到何时,用何种手段才能令众生安乐,一心向佛......对了,将你们这种只为一己私立就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都一起杀光便可以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灭怒和尚萎顿半垂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弯着的腰也一下挺直了。

    其他三人同时都是一怔,倒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也不是他的抬头挺胸,而是他脸上的怒容突然不见了。那一直盘踞在他脸上,固定得好像天生模样就长成那样的怒容现在一下就完全消失了,那被扭曲挤压着的五官全部平复了下去,浮现出的是一张平实憨厚,好似一个淳朴乡农一样人畜无伤的脸。

    “你们三位可知道,我是为何去净土禅院出家的么?”

    一点都不怒的灭怒和尚再开口,连声音都不怒了,憨厚中带点腼腆,连说的话都是这么亲切祥和。

第十三章 真相(三)

    “大概还是二十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蜀州境内小村子里的寻常农家少年,父母俱在,加上奶奶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六口以种地为生。蜀州气候潮润温暖,粮食也容易种,加之我们离唐家堡不太远,倒也没什么山贼盗匪,家里还养着一栏猪,不时杀一口拿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日子倒也过得滋润悠闲......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和我二哥一起去集市贩猪回来,看见了我家那口养了十来年的老母猪在堂屋里打盹。奇怪的是家里却没有其他人的响动,父母不是说过要把留下的猪肉用来熏腊肉么?还有该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奶奶呢?”

    这无疑并不是个适合回忆的时候,更不是地方,但灭怒和尚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没去看剑拔弩张的胡茜和李玉堂,也没理会不远处的小夏,只是盯着地上,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回忆当中。自言自语地说到家人哪里去了的时候,他还一脸的疑惑之色,皱皱眉,摇摇头。

    而周围的三个人却也没有打搅他。明明四周的杀气和恶意明显得能让最迟钝的人起出鸡皮疙瘩,一片寂静中却是一个平淡温和的声音在追述童年,似乎连穿过树叶落下的正午阳光都诡异起来。

    小夏没有。他好像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退开了足够的距离,激发了神行符,他随时可以全身而退,他现在留在这里似乎就只是想看看热闹而已。

    李玉堂也没有。虽然他额头上已经见汗,握着长剑的手上青筋暴露,脸上的神色也是狰狞一片,却还是没有敢上前动手。因为胡茜还是静静地站着没动。而她没有动,李玉堂也就不知道怎么去动,或者说不敢动。

    “...厨房里没有人,我在堂屋口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只是里屋好像有股很古怪的味道,像是猪肉发臭了一样。我和二哥走进里屋一看,满地都是血和内脏,还有一些零碎的骨头,父亲母亲,还有奶奶和大哥的头都滚在墙角。原来他们都被吃了,被那头母猪吃了。我二哥像疯了一样大叫着拿起杀猪刀冲出去,但是老母猪只看了他一眼,他就马上动弹不得,然后老母猪上前把他拱倒,一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原来那母猪已然成了妖。”

    灭怒和尚还是一点都不怒,声音也平静温和,好像说的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周有了一圈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光影在抖动。

    李玉堂先忍不住了,手中长剑一抖怒吼道:“无耻秃驴!谁有空来听你什么养猪喂狗的?死到临头还妄想编造些故事来博取同情,果真无耻~!看打~!”

    口中喊着看打,李大侠还是没冲上前去,手在腰间一摸取了一只钢镖,运劲朝灭怒和尚的胸口扔去。

    大侠的暗器自然不能带毒,但这钢镖有小半个巴掌大,两三斤重,灌注上劲力打中人要害就算没毒也一样的要命。灭怒和尚依然坐着没有动,他那伤势确实也并不是假的,只是那只钢镖都还没来得及刺中他的身体,就先一步撞在他身周那层光影上,像打中石头一样发出托的一声跌落在地。

    “咦?胡香主...这是?”李玉堂一惊,退了一步,看向胡茜。

    胡茜当然也看到了,却还是不动也不开口,好像听灭怒和尚的故事已经听得入了迷。

    “也许是那母猪已经吃饱,也许是我平日间喂它的缘故,它没有吃我便走掉了。我在满是血肉的屋里呆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村上的里正二爷爷带人来查看才把我带了出去。原来那只猪妖从我家出去之后还咬死吃掉了几个人,村里人连忙去镇上道观里请来道士,带领着一群壮丁才将那猪妖给除了。二爷爷带我回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设宴款待那道士,我本来也是浑浑噩噩的,但看见那道士的时候却突然清醒了过来,因为我认得那道士。半年前我去割猪草的时候曾经碰见过那道士,那道士似乎在附近采药,还用五文钱向我买了些猪草,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那道士曾经问我是不是一直用这猪草喂猪,还跟着我去猪圈里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大叫起来是那道士害死了我一家,却被众人说是失心疯了,还有人说我是被猪妖的鬼魂给上了身,将我拉走捆了起来。那道士自然说没法救我,最后才由村里卖了我家的田地,出钱将我送到了净土禅院当了一个小沙弥。”

    灭怒和尚身周的那层光也越来越明显,那分明是一个人影,一个大了一圈,将灭怒和尚包裹在内的人影。小夏可以认出,之前那几乎把他吓得要退开的就是这个,不过当时那只是骤然一闪的幻影,现在却是随着灭怒和尚的故事慢慢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显。

    “...过了些年头后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割猪草时一直爱去村外山谷中玩耍,那里人迹罕至,我割的那些五叶草大多有十年份以上的,那母猪经年累月地吃下来多少也有了些灵性,而我们一家将它每所生的每一只小猪都养大杀掉,它怨气岂能不重?多年积累下来成妖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这些门道那道士自然也是早已看出,但他若是事先开口提醒,那老母猪肉又卖不出价钱,每年的一窝小猪却是我大哥念书的学费,我家里人多半是不肯信的,而且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及得上让妖孽现身为害一方之后再出手除去来得名利双收?果然,后来听说那道人病逝之时已是号称护佑一方平安万家生佛的名道士。”

    “其实也不能说那道士刻意害我一家。世人大都如此,即便是换了其他人大概十有九个会是和他一样罢。连那成了妖的母猪其实也没什么错,若无我家人杀它数十上百儿女的因,又何来它吃我一家五口的果?不过是因果业报,宿债朝偿而已。只是...只是......”

    灭怒和尚皱着眉,闭着眼,满脸愁苦之色地自言自语,身周的那层光影也抖动得越来越剧烈。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猛的一睁,那平复了半晌的怒容再次山呼海啸一样地在他脸上涌现,一张口,雷鸣一般的怒吼从胸腹间炸出:“只是这世间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震耳欲聋的每一声怒吼中,他身周的光影都一闪,一亮,朝外一涨然后再向里一缩。当这三声怒吼过后,那光影已经不见了,灭怒和尚也终于站了起来,被怒火煎熬得发亮的通红眼睛俯视着周围三人。

    那是真的在发亮,亮得还有些耀眼,好似两颗烧红了的火炭镶嵌在眼眶里。那已经是一双不可能是人能有的眼,而灭怒和尚现在看起来确实也已经不再是个人,因为没有人能有六只手,六张脸,靛青色的皮肤,近丈高。那层光影在灭怒和尚的怒吼中全部收敛,凝固,实体化,和他合而为一,将他变作了这个样子。

    “怪...怪物......”李玉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不再是灭怒和尚的灭怒和尚,双脚已经在打颤。

    不是李大侠的胆子小,比这形状模样恐怖上十倍的妖魔鬼怪也不是没有,只是这靛青色六臂巨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威压,气势,更远远超出了这模样给人的印象,仿佛那是与天地世间都同存同有的一尊万古巨像,翻手之间,一切邪魔都只能被碾压粉碎,只需看上一眼,任何阴邪鬼祟都只能被红莲业火化为灰烬。

    不止是李玉堂被震住,躲得老远的小夏,还有一直纹丝不动的胡茜也都在不自禁的后退,这青色巨人所散发的气息已直达人的灵魂深处,令人呼吸都顺畅不起来。

    “这是...大威德金刚?”小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当然比李玉堂更有眼光,这尊六臂,六面,全身青色的巨人的正是释门五大护法明王之一,文殊师利菩萨忿怒相,号称能荡平一切邪魔外道,护佑超度众生的大威德金刚。

    江湖上虽然很多人知道这位净土禅院护法金刚精修的便是这大威德金刚法,但大都以为只是这一法相所衍生出来的法术,禅唱,拳脚之类的神通,谁都没想到他真正精修的居然是这大威德金刚法相本身。

    “正因为有诸多外道邪魔,人心迷乱,欲望沟壑难填,这娑婆世界方才如此丑陋不堪,众生凄苦,不得解脱。贫僧面壁三年,才悟通此理。于是在我佛金身前发下大宏愿,要扫尽一切妖魔,杀尽一切恶人,广弘我佛大法,普渡众生,让世间人人都信奉我佛,还这天地一片清净祥和。”

    灭怒和尚的声音也恢复了,又是仿佛能随时烧起来的怒气弥漫其间,话语本身却是大慈大悲,条理分明,合着这身法相的威严气势,真的恍如神佛临凡。

    “虽然以舍利子传功之事想必乃是赤霞师伯自愿,但他一身修为佛法都乃出自我寺,岂有不落叶归根之理?多一颗舍利子放入十方净世舍利塔中,宝塔威能神通就会更大一分,便能慑服更多更大的邪魔外道,直至除尽世间妖魔,让天下人都知晓我佛的大慈悲大神通,从而心向佛法。所以这妖孽定然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何况这妖孽得了我师伯的舍利子之事也有损我佛门清誉,更不能任其宣扬出去。好在你们这等利欲熏心之辈要独占这妖孽,居然妄图加害贫僧,贫僧也只有以佛门慈悲渡你等速去投胎,重新做人罢。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灭怒和尚出拳了。

    他的上下两对手臂互相结出手印,出拳的只是中间一对手臂的右拳,他也没走动,而是原地朝外一击,一个比人头还大的拳影就呼啸而出,几乎是眨眼即至,击到了他要打的人的面前。

    他这一拳没对着阴沉莫测的胡茜,也没理会心神不定的李玉堂,居然是击向了已经站到数十丈开外,看似最没威胁的小夏。

    “咦?”小夏大惊失色,他好像也没有想到灭怒和尚居然会先对他出手。好在他一直都全神贯注,还有神行符在身,朝旁边猛的一跳堪堪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拳。

    “大韦陀伏魔杵。”怒气腾腾,也可能实际只是阴沉沉的声音从灭怒和尚口中吐出。看着小夏躲开,他脸上的怒容一丝都没有变动,只是上面一对结出手印的双手骤然捏成双拳,然后朝下虚虚一锤。

    轰隆一声巨响,地面猛的抖动了一下,刚刚还跳在半空中的小夏消失了,而那个位置,方圆足足两丈地面也像被人狠打了一拳的面团一样深深凹了下去,尘土飞扬。

第十四章 真相(四)

    地面当然不是面团,当然不会被人轻轻一碰就凹下去,更何况灭怒和尚根本就连碰都还没碰。这虚空一击的威能神通早已不是人力所能。

    没有人去关心应该在坑底的小夏怎么样。能将方圆两丈的地面击陷数尺,这一击至少也有数十万斤的力道,就算是神机堂最结实的玄铁机关兽也能给锤得散架,血肉之躯能留下一两块完整的骨头就算运气不错了,更何况现在也没有人再有什么心思去关心别人。

    “胡香主,这...要如何是好?”李玉堂的脸色惨白,似乎连手中的长剑也拿不稳。灭怒和尚那一击打踏的不只是地面,还有这位李大侠的信心。

    而且灭怒和尚这首先的一击是对看似最没威胁,却是随时都准备着逃跑的小夏去,那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绝不会让今日这里任何一人生还。

    “冷静。”胡茜的声音还是冰冷冷的,只是好像沙哑了些。“这已是他压箱底的手段,而且该不能持久。别忘了他本身早有重伤,我们只要将他法力耗尽便是赢了。”

    “不愧是以机关算计闻名天下的神机堂,胡香主果然聪颖过人,料事如神。不瞒胡香主,贫僧这大威德金刚法相乃是汇集了所有法力,念力,借着对这娑婆世界的一口不平之气和普渡众生的大愿力才能聚成,确是压箱底的手段,确也不能持久,不过超度两位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怒气滔滔的声音在树林中弥漫回荡,虽然能看着灭怒和尚的嘴在动,但是这声音却仿佛是从虚空中滚滚而出,宛如真正的神佛天音。合着他那靛青色的丈高身躯,六只手臂,还有隐约浮现在他头旁的六张脸,好像一尊真正的明王怒相。

    灭怒和尚并没继续出手,那轰杀了小夏的一对手臂收了回来,依然结出手印,好整以暇地看着胡茜,说:“只是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既然胡香主既已撕破脸皮准备动手了,又为何要等贫僧慢慢汇聚心念法力,将这大威德金刚法相发挥出十层威力呢?”

    胡茜默然了一会,回答:“自然是想看看你的压箱底的手段究竟是什么了。最危险的手段便是根本不清楚到底是如何的手段。只要让你将手段亮出来,那无论是如何的高明,总也有应对之法。”

    “那胡香主现在可看清楚了?可想出了什么应对之法么?”灭怒和尚怒容朝两边微微一展,一松,从弥漫的怒意中间升腾了点笑意出来,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笑。

    “只能说大师佛法高深,这手段确实远超在下所料...”胡茜的嗓音已经有些发干。“只是在下也有一事不明。大师这金刚法相既然有如此大威力大神通,之前随便寻个机会施展出来,即便我那两只机关兽还在,再加上那云州蛮子也绝不是大师对手。大师何不干脆直接将我们一网打尽,尽数诛杀,又何必要等到这身受重伤之时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灭怒和尚中间的双掌合十,口喧佛号,连连摇头。“虽然早料诸位施主居心险恶,但并无证据之下,贫僧出家之人岂能随意妄造杀孽?若是诸位施主心存良善,能压得住心中邪魔,贫僧自然不敢妄动无明,但你们居然要为独占那妖孽而加害贫僧,说不得贫僧也只有自保,将诸位施主超度了。”

    “...大师故意伤在那云州蛮子手上,其实就只是为了示敌以弱,诱我们出手?”胡茜的声音第一次显得很古怪。

    “阿弥陀佛,那也是不得已之举,再加上之前贫僧还隐瞒出阵之法,实则早犯了诳语之戒。将这妖孽送还净土禅院之后,贫僧也自将去戒律堂领受一百法杖,再自割口舌,永不再犯。”

    雷鸣般地叹了口气,灭怒和尚合十的双手放下,握拳:“好了,已解了胡香主心头之惑,也该将两位送上路了。还望两位施主在业火炼狱中洗去罪孽,来世再去领受佛法大义。”

    “秃驴!休得妄动!”

    李玉堂的大喝声忽然响起。和刚才那有些发抖的声音相比,现在这一声大喝的中气无疑足了许多。可能是因为他手里的长剑又架在了白衣少女的脖子上的缘故。

    多亏有了胡茜和灭怒和尚对话这一段的时间,李大侠在这绝境之中,急中生智,居然也想通了某些关节,发现了某些手段,好像也找回了一些自信来。看来这一来就将这白衣少女掌控住确实是英明非凡之举,不光之前令那姓夏的无名小辈不能逃跑,现在还能依仗为保命翻身之本。

    “若是你稍有妄动这妖孽便立刻性命不保。难道你千里迢迢地送具腐尸回去还能弄出你师伯的那什么舍利子么?速速将那什么怪物法身的法术给卸了......”李大侠的剑锋就贴在少女的脖子上,所以他很有信心。灭怒和尚离他还有十多丈的距离,那离体拳风无论如何也没有他心念一动手一动来的快,那击杀小夏的虚空一击固然不可捉摸,神威难测,但他就站在白衣少女身边,灭怒和尚也只能投鼠忌器。

    “阿弥陀佛。”灭怒和尚忍不住又叹了声气,又摇了摇头,那都握成了拳的双手也不得不举起来再合十。“这世间正是因为多有李大侠你这等不可救药之辈,方才如此不堪......”

    “秃驴!你说什么!”李玉堂勃然大怒,手上一抖,手中的长剑就朝下一刺。当然这一刺用的力度并不大,只是要见点血,让这口不择言的秃驴见见他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李玉堂料得其实没错,灭怒和尚确实没有拳风离体,也不敢用那能击出数丈大坑的伏魔杵,只是下面那只右手中指屈指,像弹苍蝇一样地朝他弹了一下,口中轻念:“明王无相色空指。”

    咚的一声轻响,李玉堂的胸口整个地凹了下去。明明他那手上的筋肉都已经在鼓起,正在朝下用力,手中的剑尖却还是连在少女身上刺出道血口都来不及,就和他整个人一起飞了出去。飞出去的李大侠以几乎和胡茜那机关兽轰出的火焰兽头一样的速度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再轰然撞到一棵树上,人身粗细的树干应声而断。

    啪嗒,李大侠的尸体和他吐出的第一口鲜血同时落地,相隔却在十丈开外。

    也就趁着这个几乎一眨眼的时机,胡茜也动手了。

    说是动手好像并不恰当,因为她动的不止是手,实际上她全身上下每处地方都在动。她和她那一身盔甲一转眼之间就从毫无动静毫无生气的死物变成了一堆繁复忙碌的工坊。她左肩隆起处的盔甲骤然打开,一排细细的蓝色弩箭激射而出,右手一抬,手肘上的刀刃也破空飞去在空中绕出一个弧线劈向灭怒和尚的头。胡茜手臂再朝内一曲,臂端一个凸起处也有一颗弹丸跟着飞出,甚至她膝盖一顶,也有一团事物碰的一声被机括弹上半空,在灭怒和尚的上方炸开成一片银色的丝网落下,最后她本人再一侧身,从背后取下了一只手臂粗细的铁筒对准灭怒和尚,轰隆一声火光炸起,居然是一门火炮。

    灭怒和尚伸了伸手,他面前三尺之处就轰然炸起一阵火光,那火炮中五行道术烧出的烈焰只能四下飞溅,沾不了一滴在他身上。至于其他飞来的各式各样的暗器他理都没理,弯刀和弩箭射在他身上只能发出叮当声后跌落于地,那颗弹丸在他面前爆开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他啜唇一吹就将之完全吹散,至于那落在他身上丝网,他好像连动都没动,那丝网就是用纸扎的一样寸寸断裂。而就在做出这些的同时,他的一只手也轻轻地屈指,就像刚才对李玉堂一样,遥遥对着胡茜轻轻一弹:“明王无相色空指。”

    格拉一声,盔甲碎片四射中胡茜也飞了出去。不过没像李玉堂飞得那么远那么快,她只是飞出了一丈外就落了地,而且一翻身就还自己站了起来,只是从胸腹到左腰的盔甲全部都碎掉,露出下面一片血肉模糊。

    灭怒和尚看了看地上的弩箭,被他吹走的红烟,再转过头来看着胡茜,摇头叹气:“阿弥陀佛。弩箭上淬了毒,那毒烟该是红烟青雨楼的‘蚀心梦’吧?而且居然连火器都用上了。如此不择手段,看来一些江湖中人戏称你们神机堂乃是‘下十流’也是言之有理。”

    “能办得了事,能杀得了人,达到得了目的的手段就是好手段。”胡茜在喘气。有了李玉堂的前车之鉴,再加上早有防范,即时地侧身闪了一闪,还有了盔甲的保护,她没像李大侠那样被一击致命。

    “阿弥陀佛。此等外道邪说正是祸乱世间的根本,看来胡香主你果然已入了魔道,待贫僧速速超度你吧。”

    “能超度得了再说。大师如此多的废话,该不是因为这些神通威能过大,还不能运用自如,还需要回气吧?最初的乃是伏魔杵,现在的已经是色空指了,不知大师是不是感觉灵台有些不稳,气脉运转也有些不对?不知大师还能支持得了多久呢?”

    胡茜的声音虽然急促沙哑,好像狼狈不堪,但其中好像又隐隐有了丝炙热。说完这句,她猛的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纷乱的短发被汗水沾在额头上,双眼也已经满是血丝,丝毫没有平日间声音表现出的那种冷静。她丢下了头盔,再张口的时候已经是那种只有女人才会有的那种尖利声音:“姓夏的小子,我知道你没死。但你已早中了我的红线蛊,若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还不快来帮忙!这秃驴早中了毒,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第一次,灭怒和尚脸上的惊讶完全压过了愤怒,不知是因为胡茜前面所说的,还是这后面一句。

    一声梵文从嘴里诵出,灭怒和尚头上原本模糊的其他五张脸突然变得清楚了起来,六对十二只眼睛朝四处看去,随即马上又把视线集中到了一处,那是小夏最初站立的地方,一块看似普通的岩石上。

    这块岩石似乎也知道自己被注视了,一下跳了起来,半空中就重新变成了原本应该已经是在那边土坑里一团肉酱的小夏。

    ps:这封面.......不是我贴上去的。

第十五章 真相(五)

    “你这死女人好卑鄙的手段~!”

    小夏很少骂人,也很少生气,但他现在跳在半空中就忍不住的高声大骂,因为他真的是非常非常恼火。

    他恼火的原因并不是胡茜将他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假象揭穿,至少不全是,而是胡茜终于说出了她一直对他有恃无恐的真相。

    小夏能隐约感觉得出这话不是无的放矢,他的小命可能真的早在这女人的掌握中。

    从胡茜和李玉堂一起离开,完全无视他独自留下的时候,小夏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一个聪明人,特别是爱用些手段的聪明人,是绝不会对另外一个已经对她起了疑心的聪明人放任不理的。除非她早就暗中有所安排,有所把握。而当胡茜带着李玉堂再折返之后也对小夏不闻不问,小夏就知道大概确实是不妙了。

    只是小夏还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妙,所以他才后退,退得足够远的时候悄悄摸出了一张‘分身幻形符’和一张‘遁石隐身咒’。按神机堂的分级法这两张符都是中七八品之上,**上价格至少也是上百两银子一张,小夏自己是绘制不了的,都是以前想办法搞到手之后收藏在手准备关键时刻之用。

    灭怒和尚的骤然出手有些出乎小夏的意料,不过也正是个难得的机会,被那一记伏魔杵打得粉碎的不过是那张分身幻形符,小夏自己则已经化作了一块毫不起眼的岩石。原本还以为自己就此能脱险,怎么也想不到连灭怒和尚都看不出的幻像,那根本就没朝他瞧过一眼的胡茜却能一口喊破。

    恼火归恼火,小夏还是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半空中落下的时候,他手中已经有了一张符箓,土黄色的戊土之气从其中滚滚而出,落地的同时,他也将这张符箓拍在了地上。

    “戊土之精,听我号令!起!”小夏站起,扬手一扯,这一片地面就随着他的手势被扯了起来。

    “哼。戊土甲兵咒,上一品灵符。哈哈哈哈...”胡茜笑了,笑声很尖,很得意。“小子,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小夏的眼睛眯了眯,没说话,只是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这张上品灵符也是他这么恼火的原因之一。能够入得了上品的符箓,即便只是上一品,也和寻常的符箓全然不同,那都是只有入得了先天之境的道门宗师才能绘制,而且也不是举手之劳。这些一派宗主或者隐修高人通常也极少出手绘制,更极少在外人手中出现,以李玉堂大侠习惯的标准来判定也就是说至少也是上千两黄金的价钱。他这一张全是凭了极大的运气才得来,连卖都舍不得卖,真正留着保命的符箓。

    当然,这就是保命的时候。被胡茜这样一口喊破,就算她没有威胁小夏出手,小夏也非出手不可,出手保命。

    地面在微微颤动,被小夏手中的灵符吸引,四周和地底下的泥土都在朝他那里聚集,然后像涌起的喷泉一样朝上不断地积累起来,连小夏的身影一起掩盖在其中,只是转眼之间就聚集成了一尊比现在的灭怒和尚更高大的土人。

    “明王无相色空指。”

    小夏的突然现身确实让灭怒和尚的表情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只是转眼之间就被愤怒重新掩盖了过去,他依然是屈指弹出,而且这一次不再是一指,而是上中下三对共六只手臂一起弹出了六指。

    轰然的闷响声中,六个足有脸盆大小,可供一个人穿过去的空洞猛然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在土人身上炸出,飞溅四方的泥土给这方圆数十丈内下了一场土雨。土人的身体一歪,那刚刚才凝聚出的形体在这六个巨大的空洞下几乎马上就散了架,但是不断从地面涌上来的泥土又很快填回了残缺的部位。

    “咦?”灭怒和尚又是一惊。今天这个姓夏的小子让他吃了太多太大的惊了,刚才那六指击出的方向互相交错,几乎覆盖了那土人七成以上的躯体,但炸出的全是土,没见到一丝的血迹,那明明融入了土人里去的小夏好像根本就没在其中一样。不只如此,那土人不只没有散架,还能继续凝聚泥土成型,说明连那张灵符都没有伤到。

    这一个惊讶还没有过去,灭怒和尚马上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惊讶,刚刚他咦这一声的时候,嘴里有一蓬火苗跟着冲了出来。

    他没有感觉到火焰烧灼的痛感,大威德金刚法相乃是他全部念力佛法还有执愿所化,与他完全心神合一,无论再强的痛,苦,惧,怕,悲,衰,对现在的他都不过是微风拂面,但他知道这是真的火,从他全身的经脉,元气中烧出来的火。

    就在他第一次轰出那记韦陀伏魔杵的时候,灭怒和尚其实就在经脉中感觉到了些许莫名其妙的灼热感,刚开始还是若有若无细不可察,但随着每次的运使法力神通这灼热就重了一分,甚至连灵台心神也在微微躁动中有些失控。

    即便是如此,即便是听见了胡茜刚才的话,灭怒和尚依然不以为意,直到现在这一次六指齐出,那越来越重的灼热随着法力的运转终于像被浇上了一大桶油一样轰的一下在他身体血脉中燃烧起来。

    “那是唐门的‘心火’。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师你早就中毒了。”胡茜在笑,声音尖利得好像润滑不良的机括在拼命地摩擦,她也看到了灭怒和尚嘴里喷出的这团火苗。

    “这毒以人心念中的怒火,欲火,情火为引,一旦发作就会从四肢百骸中生出真火将人烧成焦炭,无药可解。大师居然能撑到这时候才发作,这佛门大法果然高深莫测。”

    灭怒和尚转过头来看着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在朝后退的胡茜,怒火已经从那双通红的眸子中烧了出来。

    真的是烧了出来,现在他的五官七窍都在朝外冒着火,这一尊威猛庄严的大威德金刚法相上居然出现了这江湖杂耍一样的一幕,看起来简直怪异得不可思议。

    “绝无可能!这大威德金刚法相乃是真正的明王之力,万法不侵!”灭怒和尚张口怒吼,喷出的火焰几乎已经成了一条火柱。

    “连‘蚀心梦’大师都可以用嘴去吹散,大概这金刚法相确实万法难侵。不过大师没听清楚么?是‘早就’中了毒。大师当真以为我真的很喜欢听你讲小时候的故事么?当真以为我只是想要看看大师的手段么?其实大师无论什么样的手段我也不担心,因为我早就知道大师你要死了。”

    胡茜现在很高兴,很得意,很开心。她知道她已经赢了。从生死边缘走了一趟回来,巨大的恐惧和绝处逢生的激动让她扔掉的不只是头盔,还有一直以来的隐忍和阴沉。现在她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条肌肉都在肆无忌惮地表露出她现在的激动,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因为兴奋而开始泛起一阵阵高潮般的艳红。

    刚才灭怒和尚的这声怒吼中喷出来的不只是火,她还闻到了其中的焦臭,烤肉烤得太过的味道和燃烧头发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焦臭。她很清楚,这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不会熄灭了,也许灭怒和尚的精神意念感觉不到痛,但他的内脏骨骼肌肉皮肤很快就会变成一团再也分不出彼此辩不出模样的焦炭。

    隆。那只巨大的土人修补完毕了身体,开始迈出了脚步,挪动着上万斤的躯体朝前移动。这一步似乎迈向灭怒和尚,只是好像又有些朝胡茜的方向偏了一点。

    “姓夏的小子,你是想尝尝几百条小虫子从身体里慢慢钻出来的味道?”胡茜马上就转过了头来,脸上的大笑和潮红依然还在,声音却已经重新冷了下去。她手上握着一块小小的透明水晶,水晶里是一条暗红色的线虫在慢慢蠕动。“去把灭怒给我宰了。今天我心情特别好,不想杀人。而且正好我今后缺个手下,这只红线蛊不比你的上品灵符便宜,我也不想只用今天一次。”

    巨大土人并没有耳朵之类的五官,只有大概的手脚和头颅的形状,好像一个小孩捏出来的玩具,也不知道躲在里面的小夏是怎么能听见的,不过看起来他确实也是听见了,土人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就径直地继续朝灭怒和尚大步走去,同时高举起了那足有水缸粗细,只是一个巨大的土疙瘩的手。

    灭怒和尚用那一双喷火的眼睛瞪视着冲过来的土人,还有退得远远的胡茜。在这短短的几息时间里,他已经尝试着祛除在体内燃烧的熊熊烈火,但无论是调息,运气,佛法,还是这大威德金刚的其他法力神通,连稍微压制这火都办不到,反而有火上浇油的趋势。好像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蜡像,每一处肌体都在踊跃地将自己奉献出来,变作光和热再鼓动着周围的同胞们一起冲出这躯壳的限制。他五官中喷出的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旺盛,甚至开始在他的脑袋周围连成一片,看起来宛如这尊明王法相的神威光焰,更显威猛。当然,如果没有那同样也越来越浓的焦臭味的话。

    就在小夏的土人已经离他只有数丈的时候,灭怒和尚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不过威压宏大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沮丧和不甘,只是好像一个行路的旅者走得有些累了,准备休息一下:“罢了罢了。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此番魔劫贫僧是难以过得了了。这也是因为贫僧心中执念未净,一点业火未消的报应。只盼来世还能皈依我佛,为净化这娑婆世界再尽绵力。”

    “两位施主心机深重,手段狠毒,留在这世间也是祸害,贫僧就带两位施主连同那妖孽一起再入轮回去洗清罪孽吧。”

    说完这句话,灭怒和尚五官中的火焰猛的旺盛到了极点,整个人好像成了一把巨大的牛油火炬。啪啪两声轻响从他的眼眶中炸起,他自己的眼珠先在这火焰中被烧得爆开了,但是他并没丝毫的反应,只是将三对手臂展开,交错,接出了三个手印,然后一个巨大的虚像就在他身后浮现出来。

    这是个全身靛青,六头,六臂,六脚的虚像,和灭怒和尚变化出的样子仿佛,但是却更细致。那右第一手持剑,右第二手持如意宝棒,左手三叉戟,左第二手持轮,二手结根本印,以髑髅为璎珞,虎皮为裙,骑水牛。

    随着这巨大法相的出现,灭怒和尚的声音也在虚空中浮现出来,模糊不清,却又好像无边无际——“佛法无边,明王净世。”

    ps:昨天断网了,今天刚刚充值。书中佛门和现实中有出入,小说虚构而已,无须细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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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州风云志介绍:
自寻道,向前找,自有人间道,水和山走了多少数不着。
天不老,保我家乡永远的好。
看尽尽是青山,青山处处是雨箭风刀,故园路,怎么是走不尽长路。
道人道,道神道,自求人间道,妖与魔都说自己好,风疾雷暴,天地鬼哭神号,旧日江山为什么变成了血海滔滔。故园路,怎么是不归路。
问人间,到底道在那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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