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工(十一)
方圆数十丈的宽阔大厅中,连透过顶棚上的透明琉璃瓦投下来的灿烂阳光都不能阻止这厅中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
走进来之时还意气飞扬,自信无比的正道盟一行少侠们的脸色现在都是一片阴沉凝重,不少人已是满头的冷汗。而另一边,神机堂的一群匠师,香主等人,却也不见得都因为占据了上风而得意,有的人面上确实已经开始有了狰狞之色,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而另一些却依然是惶惶然,居然好像比那些被火器指着的少侠们更紧张。
那些面露凶相的,是这些时日被逼迫得紧了,胸中怨气怒气早积累得很了的年轻人。现在场面已经撕破了脸,他们便想着的是干脆便将这些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们给杀了干净,以绝后患。而那些惶惶然紧张的,则是年纪大些,能更多想深一步,知道一旦真的将这些人给杀了,不但不能一干二净,反而是后患无穷的灭顶之灾。
但无论是存了哪种心思的,也只能存着这心思在一旁看着,因为决定如何做的并不是他们。
握住那块水晶令牌的曾九文堂主在这时候好像成了这厅中的神祗,所有人的眼光和注意力,甚至生死性命和希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猜测他会怎样做。
“堂主,要杀要抓都最好快快动手,我怕迟则有些小小变数,那边的事还要去看看才行...”
魏总匠师是少数几个有权也有资格对曾九文建议的人,一些本应该早已发生的事到现在也没有响动传过来,让他感觉到有些稍稍不安。
不过也只是稍稍不安而已,有这周围十多只天工级的机关兽,他自信没有对付不了的变数。即使还没有安装出新研发成功的融火核心,对这些机关兽的精密强悍之处,作为总匠师的他依然是很清楚,很有信心的。而再想到以后这些机关兽将会更多,更强。数十数百数千地生产出来,他的信心也禁不住地百倍千倍地强大,坚定起来。
“嗯,说得是,迟则生变。”曾九文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开始迈步朝南宫同走去。
咔哒,咔哒,咔哒,曾九文那一身神机盔甲踏在地上的声音在这厅中回荡,好似踩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一样。这盔甲在曾九文那过度枯瘦的身躯上已有些不合身。这一走动起来就像衣架子挂着一样左右晃荡。看起来颇有几分古怪滑稽。只是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几步之间,曾九文已经走出了神机堂中人的圈子,走到了正道盟诸人的面前。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那一双满是血丝的眼中也开始泛出了精光。一种说不出的嘲弄之色正酝酿其中。
南宫同身后的诸人中,已经有人捏紧了拳头,有的已经悄悄摸向了自己的兵刃,但那不过是羞愤中的自然反应。他们都很清楚,也许他们的手,他们的招式会很快,却绝快不过由火行秘药炸出的弹丸,他们的刀剑不一定能破开曾九文身上那一层盔甲,但是那火器炸出的威力却绝对能轻轻松松将他们的血肉之躯炸撕得粉碎。
幸好站在最前方的南宫同没有表现出惊慌。只是一脸的冷峻漠然,还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给身后的人。这领头之人该有的风范也确实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就算曾九文几乎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这些压力之下的少侠们也没有轻举妄动。
反而是神机堂诸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不明白堂主何必还要亲自走过去。若是特意为了羞辱这些人,对于讲求效率的人来说,这种举动好像有些大可不必。不过他们也并不担心,那数十只机关兽上黑洞洞的炮管便是无比硬实的保障。
这时候曾九文已经和南宫同擦身而过,然后就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然后又转过了身。咔哒一声,那神机堂盔甲的头盔上扣下了一个面罩,加上头盔和下方的盔甲连接在一起,将曾九文的头脸全部遮挡住。
“堂主,你这是......?”魏总匠师忍不住出声询问。曾九文的举止看起来大异常理,简直是有些莫名其妙。周围的神机堂诸人也是面面相觑,一脸的不解。
“你们都不要动。”曾九文的声音从面具后响起,显得异常的沉闷。这面具和盔甲头盔连接得入丝入扣,不露丝毫缝隙,嘴鼻处也只是留有几条透气孔,孔后还是塞有过滤毒气烟瘴的药物,连眼睛处都只是两片厚厚的透明水晶,加上这身上的神机盔甲,曾九文就几乎包在了个密封的容器中。
唯一暴露在外的就只有那只握着水晶令牌的手,那令牌似乎必须亲手拿在手中,还要无遮挡地露出来才能使用,所以曾九文另外一只手带着盔甲延伸下来的手套,而那只拿着令牌的手却是光着的。但是这个时候他还将这唯一裸露在外的肢体也收在了身后挡住,好像生怕被前面的人看见了一样。
轻微的吱吱声从四周机关兽身上响起,那些粗黑的火器炮管正在微微挪动,原本对准了正道盟一行人的角度,现在却全部对准了神机堂的诸人。
直到这个时候,神机堂的有些人才有些猜到了曾九文刚才那句话是对着他们说的,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堂主...你怎么了?你是...”一个和曾九文私交甚好的副堂主迈步朝曾九文走去。
腾腾腾。一只机关兽背上的火器突然响起了连环数声,火光就在这堂主的身上和脚下炸开。为了要对付修为不俗的世家大派弟子,这些精心准备的机关兽所搭载的火器自然都是威力最大的,发射出的不是实心弹丸,而是内中有火行秘药的炸裂弹。轰轰声中,这堂主的身体就随着炸开几朵火光一起分成了好几段,飞溅开的血肉和火花一起四散,有些站得近的人立时沾了一身。
血肉淋漓的残尸和震耳巨响终于将神机堂众人惊醒,惊叫声怒吼声中不少人惊怒万分地看着站在南宫同背后,已被盔甲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曾九文,有的年轻些的匠师不知所措地发出女人般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告诉你们都不要动!”面具后的曾九文再次怒吼。不过在神机堂众人的惊叫声中并没多少人注意。
“诸位神机堂的朋友,莫要乱动便不会有事。”一声满含中气和内力的声音终于盖过了众人的慌乱骚动,清清楚楚地传到各人的耳朵里。
是南宫同开口了,现在在场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有丝毫惊乱的人,脸上正泛起了一丝微笑,用警示邻家小儿般的口吻淡淡对那些之前还得意番茄的香主匠师们说道。他身后的那些大派子弟和名门少侠们看他的眼光都是又敬又佩,想不到这原本惊险无比的场面却原来都是早在他的预料掌握之中。
只有李士石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南宫同背影的眼神中只有惊疑和诧愕,没有一丁点和旁人相同的惊喜。不过这异样稍瞬之间就消失了,谁也没有注意到。
“也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曾九文的面罩中传出。说不出的疲累。好像他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几十辈子了一样。同时也还透着说不出的庆幸和喜悦。
“曾堂主辛苦了。”南宫同对他一拱手。“这么长的时间里虚与委蛇,演一出好戏,真是难为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一两个月不怎么敢吃东西。全靠之前积累下的行军丹撑着,这有些受不了。”从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可以看出曾九文在笑。“早闻南宫家的厨师乃是天下数得着的,今日事毕,说不得要去南宫家搅扰几日。”
“那是自然的。曾堂主明辨是非,忍辱负重,心怀大义,立下此大功,当为我南宫家的上宾。而且曾堂主如此人才,异日朝廷明令之下。想必更是是执掌神机堂的不二人选。”
曾九文没再说话,但是从水晶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放出的光看来,南宫同的话让他很高兴,很开心。
“让诸位虚惊一场,却是在下的不是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敢事先走漏丝毫风声,在此便向诸位赔罪了。”南宫同转过身来,对着十来个刚从惊怒转为惊喜的大派少侠拱了拱手,言语有礼,风姿卓然,让乍惊乍喜的其他人感觉谈笑指掌间便可定乾坤的古之名士也莫过于此。
“不敢,不敢,南宫兄胸有惊天动地的韬略,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南宫公子运筹帷幄,不愧是我正道盟之首!”
一片惊叹赞叹中,南宫同面上的微笑依然是云淡风轻,不见丝毫得意,不过他顺带一瞥看见明月的时候却是微微一滞,然后这微笑就带了些苦笑在其中。因为明月姑娘好像根本都没有注意过他,只是看着曾九文反拿在背后的那块玉牌显得有几分好奇。
反观神机堂那边,早已经乱作了一团,惊叫怒骂哭号声交织在一起,有人看着地上的残尸呕吐不止,有人胯下一片水渍瘫坐在地,总算地上还有着血淋淋的榜样,还有刚才南宫同的提醒,没有人乱跑乱动。但时至此时,他们也终于明白了,这位之前看起来勇毅果决,似乎要为了捍卫神机堂不惜一死的堂主大人,其实是已经将他们给卖了。这原本看起来是要和那些正道盟之人鱼死网破的安排,其实是将这荆州分舵一网打尽的陷阱。
“堂主!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
“堂主!堂主!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那些人用道法操控了心神?谁有办法?”
“对了,会不会是迷药?去年新定的奇药榜上不是有那个什么可迷惑人心的......”
“......”
怎么叫的都有,猜测什么的都有,曾九文也不为所动,只是抬了抬手,让喧闹声稍微安静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朝廷不日便将有令颁下,天下间的机关火器全都收归官办,方芷芳却为一己私欲而倒行逆施,和蜀州唐家勾。诸位同僚,你们也莫要怪我行此手段。我也只是不想受制于人,这才借正道盟诸位少侠来设下此局。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们中到底谁人会是唐家派来暗中潜伏,监视这荆州分舵的暗子。诸位也无需惊慌,只要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从安排,便性命无忧。”
“曾九文!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一声嘶哑的咆哮从魏总匠师那里吼出,这老人直到这时候才完全明白过来,一张老脸和双眼都因为充血而通红一片,迈出人群就朝前冲去。
轰的一声火光暴起。众人都以为魏总匠师也会和之前那副堂主一样被炸个支离破碎的时候,却看见只是他面前几步的地面被炸得碎石纷飞。爆炸余波将他震倒在地。
曾九文森然大喝:“我说了不要妄动!有神光兵符在手这些机关兽我全都能如臂使指。老魏。我这下没将你的头给轰掉,是因为知道你不可能是那唐门的细作。其他人我便不清楚了,我再说一次,再有谁妄动就是死路一条!”
“曾九文!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魏总匠师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没有再朝前冲去,却也丝毫不客气,站在原地高声大骂。“便是条狗,丢块肉骨头也知道摇尾巴了!神机堂这么多年来待你如何?这些年发给你的银子还少了?只是这城周围的宅院便有五座还是七座了?去年纳的那是第九房还是第十房小妾?神机堂待你如此,你却在这最关键之时行这等事,简直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你不止卑鄙,还蠢!我堂天工计划即将开始,转眼间机关之道便能遍行天下,正是前途无量之时。那正道盟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居然让你放弃这等大好前途,甘愿去做他们的狗?”
“蠢货!你才是鼠目寸光,只知盯着你那些机括木石的老蠢物!”
魏总匠师的大骂并没让曾九文的眼中表示出多少怒意,面具后传出的声音中全是不屑的味道,像是听到一只老鼠讥嘲后的嗤笑。“你还真信了方芷芳那女人的鬼话。以为那天工计划了不起到天上去了,真能改天换地,化腐朽为神奇?居然还敢说以天为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井蛙之见!方芷芳去和唐家堡合作你知不知道这什么意思?唐家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和神机堂合作你以为又是为什么?朝廷下令火器机关收归官办,你们以为这单单便是针对神机堂?这朝令为何又迟迟未下?这正道盟又是个什么意思?你们又知道个什么?一群摆弄机关的匠人,做的机关再巧妙也只是工具,也只能被人当做工具利用!天下大势的动荡起伏,江山社稷的人心聚散,又岂是那一介机关木石所能左右的?”
“你...你......”魏总匠师戳指虚点曾九文,全身哆嗦得筛糠一样,一张脸色全是血红,好像马上就要充血太过而炸开。“我只知...我只知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你...你自要去投靠朝廷自去便是,又为何要来连累我神机堂这一众兄弟,还最后利用职务之便取得我天工计划的成果?难道这数十年来你从神机堂这里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么?难道你便不念一点情分么?”
“我得到的多,也是因为我为神机堂所做的值这么多。方芷芳不是唯才是举么?若我没有才,她可还愿意给我那么多的好处?她用钱来买我的才,不过是买卖关系,有人情是人情,没有人情也是正理。这整个神机堂都只是别人的一个工具,我又为何不能拿来用了?”曾九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和你这老机虫浪费口舌倒是耽误了我和正道盟诸位少侠的正事。你且滚到一边去吧,不过是个短视的鼠虫之辈,留你一条老命又何妨。”
一只宛如放大了千倍的蚂蚁似的六足机关兽以飞快的速度吭哧吭哧地爬了过来,嗖的一声从背上弹出张大网来将魏总匠师包裹住了。那网上显然也是另有玄机,分明还想挣扎叫骂的魏总匠师一被捆住,稍微d动弹两下便昏迷了过去,然后被那机关兽拖去了角落。
“好了。时至此刻,便也该好好谈谈正事了。”曾九文咳嗽一声,整了整站姿,握紧了手中的那块水晶令牌,冰凉的手感和上面繁复的云纹给他无比的信心,让他的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看向不远处神机堂的众人,那些惊慌失措,惊怒交集的面孔没令他有半点的放松,他很认真,很郑重地说道:“哪位,或者说哪几位是蜀州唐门的人?我费了这许多心思,忍耐了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能请你们现身。如今正道盟诸位少侠在此,随时挨个细查就能将你搜出来,那可否干脆主动现身一见?”
〖
第十六章 天工(十二)
“这位......清风道长,你是说唐门应该还备得有其他后手要将我们给一网打尽?”
纵然是身边还有着张老头这等和龙虎山有莫大瓜葛的先天高手,但一想到唐门的手段,三山道士等野道士们也是不禁背心冒汗。唐家堡数百年经营出来的威名已深入到每个江湖人的骨髓里,只看那个被制住的匠师,只是个负责打杂干脏活的外围弟子,如果不是有张老头和小夏,也早将这里的所有人炸个尸骨无存,也不知那些真正核心弟子会是如何恐怖的手段。
“咳...这个么,我也不清楚...我只觉得现在这状况似乎有些奇怪。”小夏也不敢肯定,他对唐家的认识并不多,只是从唐公正唐轻笑两兄弟那里听说的只言片语,结合江湖上的一些传言,可以想象唐家堡行事必定都是谋定而后动,极为周密,一旦出手便绝不留情。至于那两兄弟却都是唐家子弟中的异数,行事风格不足以为参考。
若是唐家堡真的已将这神机堂划作自己的地盘,确实不会留下这么疏忽的漏洞,连留在这里负责灭口的弟子被抓也毫无反应。那是不是有其他状况?小夏忽然间想起了之前魏总匠师被通知有贵客来访的一幕。有什么样的贵客需要一个只负责机关制作,而且正在处理机密要务的总匠师也必须一同去会见的?难道会是正道盟的那群人来有什么大动作?
这头绪一起,之前埋下的相关的各种疑虑就接连而来。现在看南宫同应该是早就对这神机堂中的情况了然于胸。这要自己潜伏进来偷取什么图纸的账本分明就是绝不可能的事,凭自己这一身半桶水的本事糊弄些神机堂的匠人们还行,招惹原本就精擅潜伏暗算的唐门子弟却是纯粹找死。难道南宫同这是在借刀杀人?好像又有些不大像...不论动机有否。就算是借刀,南宫同也还没那个魄力胆量来害死自己。
那他让自己来这里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千头万绪一起袭来,小夏一时间只感觉思绪纷乱,皱眉苦思。虽然暂时还没想明白,但一股浓浓的不安已经在他心头油然而生。
这时候一边的张老头正在摇头叹口气:“唐家数百年来雄踞蜀州,可说是天下第一等的地方豪族,虽然行事历来阴狠毒辣。但也并非那种野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只是谨守蜀云二州的自家地盘。从不擅自将手伸向别处,和朝廷官府以及各大世家门派之间也还颇为和睦......想不到这风云变幻之时,也为这天工计划和神机堂搅合在一起...”
西宁子在一旁接口大声说道:“张老前辈所言极是!这些地方豪族行事从来便没有什么大义公理,是非对错。眼中无非利益两字罢了......”
被这聒噪声打断了思绪。小夏不禁皱了皱眉,心中略感烦躁。自从张老头表明身份之后这西宁子便一直显得很是激动,也许在他这种善于钻营也喜欢钻营的人眼中,能结识到张御宏真人的兄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莫大馅饼,不全力以赴去结交一番,给对方留下点好印象那就是罪该万死一样。
“...应该是前面有什么变动,导致他们暂时还无暇顾及这里,正是大好时机。我们趁此机会先离开再说。”小夏沉声说道,率先便朝外走去。这升起的不安感和之前一直有的奇怪直觉糅合在一起。居然让他有些心惊肉跳起来,好像必须要快点离开此处才好。
他刚刚才一迈步,西宁子就伸手拉住了他:“哎哎哎,清风道友稍等,我们是不是先请张老前辈指点我们一番,需知老前辈的道法境界如此高明......”
小夏心中大为不耐,就要开口呵斥这不知轻重缓急的家伙,但是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来,一股奇妙的酥麻感从西宁子拉住他的手臂那里飞快地蔓延到了他全身上下,身体一软就朝地上倒了下去。
“咦?清风道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西宁子手上加力将他给拉住缓缓放倒,凑到他面前大声问,那张年轻冒失的脸上全是紧张的汗水,应该说他原本就一直很紧张,很兴奋,这时候那眼中冒出来的光更是亮得快要耀眼。
“怎么了?清风道友怎么了?”周围的野道士有的一脸紧张地走过来询问,有的拿出符箓来左右张望如临大敌。这深陷敌阵,说不定哪里就有歹毒无比的唐门暗器射出来,让人不得不紧张万分。
张老头也是一愣,双眼微微一闭,旋即又张开,满脸的疑惑。显然是用拘神气禁法查看了周围的情况,却并没发现异状。
他当然不会发现任何异状,因为异状并没在其他地方,就在西宁子的手上,那是一根细比牛毛,却比眼睫毛还短的细针,就像一根长错了位置的汗毛一样夹在西宁子的指缝之间,就算真用眼睛去看也不见得能看出来。
周围的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西宁子也很紧张,只是他紧张的原因和别人完全不同。其他人还在四处留意那不知会从在哪里飞来的唐门暗器,他却丢下小夏跳了起来,伸手拉向住了张老头:“张老前辈,请你你快看看清风道友......”
西宁子伸过去的手正在发抖,一位道法修为到了先天境界的高人,动念之间法术便可立至,比任何武功高手还要更快,但到了这一步,他这手也必须这样抓过去。
而且若是他所料的不错,这一抓不会有失。
果然,张老头没有丝毫的留意和戒备,反而向前迎上了一步埋头去看地上的小夏。西宁子的手毫无阻碍地拉到了他的手腕,手中的那只牛毛细针也扎了进去。和小夏一样的,张老头也顷刻间就身体一软就倒了下去。
狂喜之色在西宁子的眼中一抹而过。只是同时他却也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像是中毒之后的依然断腕一般一刀就斩去了自己的一截手指,血光乍现中厉声高喝:“不好,有毒!大家快聚拢过来保护张老前辈!我这里有一张灵符可以解毒!”
周围原本已是惊弓之鸟的野道士慌忙朝西宁子这里聚集而来,这时候西宁子手上已经有了一张符,用那只刚斩去手指的手捏住朝空中一扔。符箓化作一道清光裹挟着他手上的血色朝上升。清光和血色糅合在一起在半空中炸开成一片,散射出的光似乎能将人照得通透一般,将这下方的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
光散。下方噗通噗通一阵响,刚刚围拢过来的野道士们就像镰刀下的麦子一样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还站着的只有三个人,西宁子,飞龙道人。三山道人。三人相互看了看。各自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
大厅中重新又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好像是今天受过的刺激太多,太大,神机堂诸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仿佛都麻木了一样,只是互相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便罢。
天工计划启动之后,神机堂随之而来的各种机构变化,人员调动都很大,这荆州分舵中有不少是其他地方借调过来的。相互之间并不都是非常熟悉,却至少都是认识。而且既然能站在这里。就是都在神机堂中有一定的地位,有一定的资历,曾九文却说这里一定有唐门的人,不少人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南宫同身后的正道盟诸人面色都是凝重之中带着兴奋,他们终于明白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谁了。那是江湖中最危险的敌人,最让人不愿意去惹的人,但同时也是可以让人最快成名的敌人。他们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世家大派弟子所该有的自信,尤其是之前让他们感到挫折的不过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误会,那些危险的火器和机关兽原来是自己手中的筹码的时候,重拾起来的自信正需要一场胜利来自我验证。
曾九文堂主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怪行径,现在大家也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不需要谁来提醒,不少人已经开始取出随身的药瓶,倒出丹丸来放入口鼻中,唐家的暗器和毒药虽然厉害,但其他世家名门可以给子弟们防身的灵药也不是摆设。
南宫同没有什么举措,不过这并不是他不怕,只能说明他早在之前便有了充足的准备,这个时候才能看起来好整以暇,从容不迫,风度气势都拿到了足够。他等着身后的诸人基本上都作好了准备,这才开口缓缓道:“唐家的朋友,事情弄到如此的场面,那便还请现身站出来一叙如何?”
短短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一个声音从神机堂诸人中响起:“南宫公子,你做这些事,你家里的两位大人知道吗?”
随着这个话语同时响起的是一片人体倒地的声音。就在这个人说话的同时,周围的人就全部都晕倒了,只剩他自己孤零零一人站在那里,淡然面对着不远处的正道盟诸人,还有四周那些驮着火器的机关兽。
“怎么...会是你?”曾九文难以置信的声音从面具后发出。
“堂主你不是将我也瞒得好苦么?怎么居然没想到是我?”这人淡淡说着。一副敦厚老实的面孔,居然是这荆州分舵外务执事张执事。
曾九文叹气道:“我不是瞒你,我是瞒所有人。我只知道天工计划如此重要关键的东西,唐家堡一定派得有暗子分散在各处执行分舵之中,那派来替我们处理野道士的两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外围弟子罢了。既然我猜不出是谁,那么干脆便无论是谁我都当作是唐家的奸细来好好演戏。”
张执事点点头:“原来如此,便是我唐门弟子去执行任务也少见有如此苦心做戏的。曾堂主这些时日来当真是辛苦了。”
“但...怎么会是你?”曾九文的声音中还是有浓浓的难以置信。“你就算不是老魏那种从巧金宗带来的堂中元老,也是在神机堂中有了十多年的资历。便是我们两人共事也有**年了......我还以为会是那些刚刚抽调过来的人......”
“...那是我在十多年前便开始在神机堂卧底了。”张执事,不,应该是姓唐的张执事回答。
曾九文默然半晌。才是一声充满了后怕和庆幸的叹息:“居然从十多年前便开始了安排......唐家...果然思绪周密,眼光长远。幸好我足够小心。”
唐执事淡淡说:“像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多。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眼光确实够好,从十多年前神机堂刚刚起步之时便能看出,神机堂必定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必定会是一场风波中的枢纽所在,这才布下我几个暗子而已。倒是你,曾堂主。谁也没料到你居然能做出今日这种事来,这等眼光,魄力才着实让人惊叹。之前你曾在我面前说何妨提起勇气再英勇一回。原来便是这个意思么?”
“哈哈哈哈,这位唐家世兄隐没其中的时候沉默不言,这一现身之后却说个不停。”南宫同一声长笑。“不知这位唐兄如何称呼?是唐家堡哪一房中的弟子?我南宫家也和唐门几位家主有过交情,说不定算起来大家还算是熟人。”
“唐剑雨。”这位面目敦厚的执事瞥了一眼南宫同就收回了眼光。好像并不值得多看一眼。声音也是一样的淡然平实,不以为意。“不用故意说些话来提醒旁人你才是此间领头人。我要和曾堂主说说话,是因为等会之后便没机会再说了。若是你非要来插嘴,我还是刚才那一句话,你在荆州做这些事,你家里的大人知道吗?”
南宫同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之极。之前无论是哪种场合,有何种变故,他那已经浸透入骨髓里的风度和气质都还能保持得住。但被这句话重重一击,却是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稍微理顺了一些呼吸,还没等他开口,这个叫唐剑雨的执事又说了:“想来也应该是不知道的。无论是南宫无畏还是南宫无忌两位大人,还是家主南宫无极,都不会做这种毛躁妄进的事。你真知道你在做什么么?你可能以为这位曾九文堂主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之辈,懂得趋利避害找准了时机来投靠你,但你可知道,你其实才是他手中最大的一枚棋子?与其说是他来投靠你,不如说他是来拉你下水,借着你这个不知道水有多深,不知道这水底情势深浅的家伙来过河。用之前曾堂主说过的话来说,你真明白朝廷为何下令将机关火器收归官办?为何这朝令又迟迟未下?你又知道为何我唐门要和这神机堂结盟?你又知道南宫无畏南宫无忌他们在想什么?”
“至于南宫公子背后那些少侠们,想来你们也不是真正明白这其中深浅的,胡乱跟着这南宫公子冒冒失失地来胡闹,真是辜负了你们长辈让你们出来历练的一番苦心。也许你们中也有人其实明白,不过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也没什么差别了...也只能算你们倒霉。”
南宫同的脸色还没完全缓过劲来,背后的人却都按耐不住了。之前曾发过话的那锦衣公子一阵大笑:“久闻唐门中人阴沉毒辣,想不到却是如此狂妄无状。阁下难道没看清如今这状况么?难道唐门暗器真有如此厉害,能对付得了我们这边这许多人,还有四周这些机关兽?”
“正是。也不知这位唐门老兄何来的这许多自信。”
“不过我们也不会以多欺少,唐兄不妨划下道来,我们接着便是。”
“洪兄此言差矣。我们如今可不是为一己恩怨而起的江湖私斗,也不需讲什么江湖规矩了。依我看便任由那位曾九文堂主自己去解决便可......”
一众七嘴八舌的争吵聒噪声中,这一行人的最末端,明月转身过去对身后不远处的罗圆圈淡淡说:“胖子,你要想活命的话最好现在就快逃吧。或者等下缩在角落里装死也可以。”
罗圆圈听得完全呆住了。这些时日里明月这位他心中的女神几乎就没主动和他说过话,现在居然关心起他的安危来了,看着那张清丽无双的绝美容颜,只感觉到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一双眼睛中马上就满溢出了激动的泪花,强忍着不大哭出来闷声说:“明月仙子你放心,纵然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保护仙子!”
明月却对这份炽烈勇猛的护卫心视若无睹,只说了那一句便转过头去了。
同一时间,队伍的最前方,一直闷着不吭声的李士石也上前一步,在南宫同的耳边悄悄激声说道:“南宫世兄,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如你暂且退一退,这里便交给我们和那曾堂主便行了。”
“何须如此。”南宫同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狰狞。“我便正要见识见识闻名天下的唐门子弟是如何的手段,来这般情状之下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唐剑雨没理会那些少侠们的声音,重新看向了曾九文,缓缓说:“我现在唯一不大能想明白的是,你就这么肯定南宫家一定能赢?一定能给你最多的好处?你应该清楚,天工计划这筹码在我唐家的掌握中分量会重得多,你能力不错,定会得到重用,一个分舵堂主绝不是头。而朝廷拿到手了,最终落到实处的时候南宫家还要和其他势力分薄好处,相互博弈,安置亲信之后,没人脉根基的你绝不会有什么出头机会,你总不会以为这些屁事不懂的公子哥真有权力能许给你总堂主的位置吧?”
“无论如何,总比在你唐家堡手中做事,连生死都不由己的强。总堂那两位反对和唐门结盟的总管一个中了风,一个被莫名其妙炸开的机关割破了喉咙,还有几个有意悄悄向正道盟和南宫家靠拢的也都......”曾九文嘶哑着声音缓缓说。那双水晶镜片后的眼睛满是血丝,却闪着和之前不一样的光。“从十八年前我就明白了,不管是如何的环境下,只有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的人才会有翻身的机会。”
“原来如此,这倒是我们疏忽了...还以为自己能权衡得清楚利害关系的聪明人便不会轻举妄动...”唐剑雨点点头,轻叹一声。“...果然这天下间最难把握的东西还是人心。我想起我家老太爷听说过神机堂的天工计划之后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些机关器械再精巧,和人心一比也还是蠢拙的死物,这天下一切变数,大到江山社稷,小到鸡毛蒜皮,看似繁复难解,其实也都是围绕着人心来运转。只有人心才是真正的天下之工。”
“...没能将你的心情也考虑进去,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能引堂主进我唐家共事,实在是遗憾。这些年来多承蒙关照,去年我年年中我略有小恙,嫂夫人还熬粥送给我喝,实是感激于心。我唐家行事虽然果决,但从不祸及家人妻儿,堂主你大可放心...”
唐剑雨的声音平实中带着柔和,越说着其中的感慨的味道便越来越浓,但是这话的内容却越来越曾九文不安。他骤然断声怒喝:“你莫要妄动!这所有机关兽的火器可都对准着你!我心念一动便可令你粉身碎骨!”
这一声喝之下,唐剑雨那敦厚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曾九文身边的南宫同一惊:“怎么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堂主你虽然从这两三个月前便开始万般防护,费尽心机安排,但我唐家既然从十多年前便开始了布置,又怎是你这点功夫就能起作用的?”唐剑雨深深一叹息,拱了拱手,用清晰和蔼,但是只有曾九文能听见的声音说。“堂主,一路走好。”(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天工(十三)
“快离那个人远些!”
一个清脆声音陡然而发,让刚刚惊疑不定的南宫同更是一呆,这话居然是向来不吭声的明月对他说的,声音急切,好像颇有几分关切之意,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嘭的一声,曾九文,或者说裹着曾九文堂主的那一身密不透风的神机盔甲被炸开了。
说是炸开有些不贴切,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撑开的,被无数飞舞跳动活灵活现的粉红色小虫从内部给撑开了,只是这撑开的势头太猛烈,所以让人看起来有种炸开的感觉。随着数不清的粉红色小虫如潮水般的涌出,那一套神机堂盔甲也散落下去,好像被抽取了支架一样,至于原本在其中的曾九文的身躯则好像消失了一样没看见半点痕迹。
这以炸出的威势四处向外蹦跶的红色小虫如无数暗器一样向外飞溅,虽然正道盟的少侠们身手都不弱,都飞身四散躲闪,也还有两个人身上被沾到了。这红色小虫一沾到皮肉就朝里猛钻,细针大小的身体有着完全与之不相称的速度和力量,沾到皮肤之后一眨眼就能钻入皮肉里,然后便可以看见皮肤下开始有细细的隆起在飞快游走。
被沾到的其中一个也是有果断有见识的,几乎就在发现的同时就已经抽出腰间长剑一抹,那粘到小虫的一大片皮肉就飞了出去。
还有一个的运气就不大好了,因为他沾到小虫的地方是脸。微微一犹豫之后,就捂着那被沾到的地方疯了一样地惨叫起来,双手拼命撕扯着那被沾到的地方。不几下就已经血肉模糊。
站得离曾九文最近的南宫同却没有沾到,因为就在那些红色小虫爆开的同时,两个明月的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抓住他的后颈像扔东西一样地扔了出去。总算他身手也还不错,跌跌撞撞地站稳了,回过头来一看,脸色已吓得一片惨白。
那个正在拼命抓着自己脸的正是之前发过话的锦袍公子。这人原本也是模样俊秀,风度翩翩的世家子模样,这时候却已经宛如鬼魅一样。已经将自己一侧的脸抓挠得稀烂,连眼珠子都抠了出来,却还是不停手,一边撕抓一边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这幅惨状让南宫同差点脚下一软给跪了下来。
“洪兄~!”
“大家小心!”
“啊~~~。小心...”
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让南宫同回过神来。扭头看去,正好看到正道盟的诸人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好几个,只是被曾九文身上爆发出的异象转移了注意力的短短眨眼时间,数十根细针就扎到了他们的身上。
还剩下好几个没有倒下的,是之前专门服下了能抗毒解痹的灵药,暂时还能扛得住那些细针上的毒药。但是下一刻十来道黑影刮起一阵刺耳的尖啸声重重地打在他们身上,这些都是比刚才的细针更粗重上十倍的细小铁锥,上面有没有涂上毒药并不清楚。只是这些造型怪异的铁锥刺入**之后造成的伤害却异常惊人,明明从前面射入只是筷子大小的一个小孔。后面穿出去的时候就带出了拳头大的一块肉,那些没透出去的也在体内乱钻,将里面的血管经络绞得一团糟,每个伤口都像是戳破了口子的血口袋一样往外狂涌鲜血。
这些暗器若单纯论对事物的破坏威力,也许还比不过火器炸出来的弹丸,但对肢体上的杀伤力却不见得小多少,惨叫声中这几个也倒了下去。
转眼之间,这硕大的大厅之中还能站着的就只剩下了五个人。除了唐剑雨,就只剩下南宫同,明月,李士石,还有缩在墙角的罗圆圈。
唐剑雨还是站在原地,周围全是被他用不知什么手段弄昏迷过去的神机堂诸人,他那张敦厚的面孔上无惊无喜,眼光平平淡淡地从其他四人身上扫过,好像刚刚这狂风骤雨般的一切都和他完全无关一样。
南宫同还是站着的,虽然两脚已经有些发软。刚才无论是无声无息的牛毛细针还是尖啸如暴雨狂风的铁锥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是这些暗器射到他身上之前,就被一层突然拔地而起的土墙给挡住,虽然这土墙也不过维持了短短两息就随即散落在地,那些暗器却也全都被挡住了。
这些土墙都是出自李士石之手,就在刚刚明月出声,再出手将南宫同丢出去之时,他就握起双拳朝地猛击,南宫同脚下的砖石顿时粉碎,下面的泥土如喷泉一般激涌而出形成一圈小小的泥土围墙。而他自己的全身上也忽然无中生有似的飞速变出了一层泥土状的盔甲,现在他除了小半张露在外面的脸之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泥土人偶。
明月好奇地看了看李士石,好像对这人忽然这样的变化和举措都有些意外,然后转而看向唐剑雨的时候,那一双细细长长而又浓密漆黑的柳叶眉皱了起来,罕有地露出凝重的神色。
她身后不远处的墙角边,罗圆圈满脸大汗地缩在那里,右手中提着一把宽大的杀猪刀,左手却被一只铁锥给钉在了墙上。好像也感觉到这个跟班仆役似的人根本无足轻重一样,那些暗器只舍得分出一只飞向他,被他侥幸用杀猪刀挡住了细针,闪过了要害,却还是被铁锥给钉在了墙壁上。他也没有妄动,没有尝试去挣扎着摆脱那铁锥。他虽然不缺为心中女神粉身碎骨的决心,但也有自知自明,知道凭自己的身手可能任何的动作都是取死之举。而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是时候。
“明月仙子么...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唐剑雨先看着明月点了点头,带着点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微笑。然后看着李士石,眼色中微微露出赞赏之意。“原来李家也有这么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居然投入厚土门学了五行道法。自身锤炼的功夫也算到家,跟着南宫家的小子这么胡来却是可惜了。”
被夸赞的李士石没有一点得意高兴的意思,满脸焦急地抱拳沉声说:“十一少,请住手!此番是我们错了!”
“哦?”唐剑雨又再微微意外了一下。“只是李家的小子,还有厚土门的弟子,可不能知道我是唐家老十一。你在南宫无畏还是南宫无忌手下做事?”
李士石用那已经像个泥人般笨拙可笑的手朝腰间上一摸,居然取出一个黑色的令牌来。覆盖在他身周的那层泥土盔甲在面对暗器的时候显得坚硬无比。但是他自己的手去触摸的时候却如流水一般可以自由流动。他双手举着这枚令牌遥遥向唐剑雨展示:“影衫卫南宫副指挥使大人麾下直属校尉李士石,还请唐十一少看在南宫大人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
饭厅中,满地晕倒的人堆中。三个静立的人相互瞪视着。
西宁子撕下了一截衣服来绑扎住自己断掉的手指,他脸色苍白得好像死人一样,而且说不出的萎顿无力。看着还站着的三山道人飞龙道人两人,他神色一阵变幻。有狠辣。有庆幸,有惊疑,最后还是一片冷厉漠然。
“你...你...你难道...就是唐家的人?”三山道人看着西宁子,浑身都在打哆嗦。他现在还能站着是因为之前那唐门匠师射出暗器之时,他就匆匆忙忙慌乱不堪地用出了符箓来护身,不是和其他几个野道士那用出的是五行法术,他是在胸口处贴上了两张符箓,激发出一片淡淡的莹莹光辉在他身周流转。刚刚那半空中散出的光辉和他身周这护身的光相互一照。虽然胸口处的两张符箓顿时化作灰烬落下,他却也没像其他人一样栽倒昏过去。
西宁子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阴着脸包扎手指,旁边的飞龙道人倒是冷哼了一声:“怎么可能。这位西宁子道长刚才的元灵血祭之法可确实是茅山嫡传,刚才那道大名鼎鼎的上清摄魂咒,若不是自幼便修习上清道法的道门弟子是决计用不出的。”
三山道人脸上的惊恐之色却没褪去多少,哆嗦着问:“不是说...不是说...这个唐门弟子经常潜伏于各大门派中...”
飞龙道人继续重重一声冷哼:“若真有个潜伏得这样深的,将上清法都学得登堂入室的这样年轻的唐门弟子,也绝不可能这样贸贸然地就出手暴露身份。还特意留着我们两个看戏么?”
“那...那...”三山道人虽然已经不再打哆嗦,满脸的惊恐彷徨依然不减。
西宁子这时候已经将手指包扎完了,抬头看向飞龙道人冷冷问:“阁下何人?到此来意欲为何?”
“这话恐怕该是我们问你吧?”飞龙道人瞪眼看向西宁子。“你既然身为茅山弟子,何故在这等危急时刻暗算同门道友,还有那位龙虎山的张老前辈?”
“有时候人知道得少一些可以活得久一点。”西宁子冷冷道。“这位飞龙道友,你能顶得住这摄魂咒没昏过去不是因为你道行有多高,只是因为我这道上品灵符要笼罩这么多人,威能分散之故。你有信心再接我一道么?”
三山道人眼中的惊恐之色又开始弥漫。一般来说能说出这种话的,都是占据了上风,至少是背后有所依仗的狠辣角色。刚才他也看得清楚,那道血色清光之下飞龙道人是晃了好几下,几乎跌倒在地,最后好不容易才站稳了的。
飞龙道人却是冷笑中呸的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地上:“你倒有能耐再发一道来试试?你当道爷不知道血祭之法最伤元气么?就算你是玄门正宗的大派弟子又如何了?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炼,又能有多深厚的修为?真有信心对付我两人还用得着站在那里耍嘴皮子么?”
西宁子不说话了,脸色更为阴沉冷厉了。
三山道人听了这话之后恍然大悟,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一点,但是眼光在飞龙道人和西宁子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还是惊慌不定地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飞龙道人沉声训斥道:“你傻看着干什么?手中持着符注意了,只要这人稍有妄动就将法术丢过去。只要救下张老前辈,你还怕什么?”
还没等三山道人有所反应,西宁子先狞笑起来:“原来你是没办法用符箓了,我还说你多深厚的修为,居然硬抗得住我血祭出的摄魂咒光。现在怕是强撑着站着也不容易吧?”
“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了?真要能动手还站在那里不动?”飞龙道人气势丝毫不弱,看了一眼旁边脸上惊恐之色又开始重起来的三山道人,鼓励他道。“别怕,这人现在元气大伤,不止道法用不出,拳脚功夫也没多少力气去使,最多就是比寻常江湖蟊贼强上一些而已。就算你不敢动手杀人,用符箓将之轰成重伤便行了。等我这稍稍回过气来,想办法将清风道长和张老前辈救醒便能从这里脱身了。你有之前的那种符箓护身,他就算勉强用些茅山派的下品符箓也伤你不得。”
三山道人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两张金刚持身咒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别人那里换来的......本想寻个好机会卖个好价钱,刚才慌忙之间用掉了,现在已经没有了......”
飞龙道人一瞪眼,怒道:“你...!!”
“哈哈哈哈...”西宁子大笑中,手中抽出一张符箓就是一抖。但这一抖之后手中的符箓却没丝毫的变化,反而他自己的脸色从苍白中泛出些铁青色,低头哇地一下吐出一滩清水。
“呵呵呵呵......”这次换做是飞龙道人大笑了,不过他笑了笑也是身体一晃,好像有些站不稳的样子,转而对三山道人说:“你先去寻个绳索来将他捆上,或者直接用两道符箓给他打得动弹不得再说。”看了一眼旁边放着黄金的桌台。“记得莫要用火行符箓,随便用土行水行的,打断两只手脚什么的便行。”
眼看着三山道人抽出符箓在手,直起身来的西宁子急忙道:“住手!我乃是朝廷影卫!你一介江湖野道士也胆敢向我动手?”
“影卫?”这一下三山道人和飞龙道人都是一惊。飞龙道人还好些,三山道人则是差点脚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未完待续。。)
ps: 虽说早说过不用打赏什么的,但还是要感谢不吝打赏的几个朋友,真大方啊
第十八章 天工(十四)
大乾朝廷向来极少直接插手江湖中事,相对于根深蒂固的各种门派帮会和世家势力,不管是官府的明令还是驻军的威慑都不是那么地管用,但这并不是说朝廷便放任不管,不直接插手自然就还有别的方式。
影衫卫,就是大乾朝在创立之初成立来用于监管江湖情况的一个特务机构。从成立之初这机构就极为低调神秘,直接向天子一人负责,但又有极大的自主性,和太监这种纯粹的天子家奴有本质上的区别。朝堂之上知晓这机构虚实的人也并不多,江湖中就更少了,有人说这影卫不过就是一帮鹰犬耳目,只是供天家打探些江湖消息监视世家动向而已,有人又说这影卫其实势力极大,大乾江湖上的风波起伏几乎都是被其在暗中一手操控在手,无论怎么样,数十年间大大小小虚虚实实各式各样的传闻口耳相传中,已经在普通江湖人心中给这个名字打上了一层崇高神秘而又可怕的光环。
作为一个在江湖最低层游荡的野道士,面对这样一个神秘莫测又高高在上的阴影,三山道人一时间只感觉到头脑间一片空白,好像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蠢猪,他说他是他就真是了?你脑子里都是豆渣么?”旁边的飞龙道人眼看他的模样连忙一声大喝臭骂。“影卫算得上是天子亲兵,无论哪一个都是千挑万选中的人中之杰,就这小子这般鬼祟卑鄙的手段哪里像了?这种明面上有名门身份作掩护。背地里却行事诡秘大异常理的通常都是魔教余孽!”
被这一提醒,三山道人才猛地一惊醒,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这西宁子自称茅山弟子。而且看来这身份还不是假的,但行事却完全背道而驰,暗算同门和龙虎山前辈,还真有传说中那些魔门余孽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看你倒像魔门中人!我影卫行事自有道理,你这等江湖人知道什么?”西宁子冷哼一声,上前一掌就朝飞龙道人的面上拍去。
三山道人仓促间连忙举手格挡,但是西宁子这一拍只是虚招。引动对手之后后手立刻跟上,进步侧身就是一肘击去,但他自己的脚步也虚浮得厉害。这精妙招数只作出了一半就变了形,成了侧身撞在飞龙道人身上。飞龙道人脚下不稳被撞得向后倒去,同时也伸手一把将西宁子扭住,两人在地上滚做一团。像那些完全不会功夫的地痞流氓一样扭打起来。
“住手!住手!否则我将你们两个都一起打废了!”三山道人手里捏着一张符箓晃了又晃。上前用脚又踢又踩将两人分开。往日里他都是被人呵斥的份,这时候只有他能用手中符箓,反而成了掌控局面的那一个。
飞龙道人眼睛已经青紫了一只,鼻血也被打了出来,看起来狼狈不堪,爬起来就对三山道人吼道:“你他妈的傻了?到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该做什么?还不快将这人给废了再说!难道要等唐家的其他人赶来么?”
西宁子的发髻被拉散了,嘴上也吃了一记重拳,嘴皮翻肿起老高。但是心中的焦虑更胜这外表的狼狈百倍。刚才扭打间,他夹在手指间的那枚短针已经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他原本是想用那个去刺飞龙道人,或者见机刺过来阻拦的三山道人。这两人无论再倒下哪一个他都是胜券在握,哪知道飞龙道人居然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企图,死死握住他的那只手不放,扭打之间就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他的准备其实并不充分,至少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的情形,那只专门暗算用的短针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如今再没有什么可依仗的手段。他听见飞龙道人的怒吼之后,也明白当前这形势下三山道人成了最为关键的一点,连忙说道:“三山道长,只要你今日助我影卫一臂之力,事后必有重谢。凭我们的势力,银钱什么的不在话下,就算是让你谋个名门大派的出身也是易如反掌!到时候像这等粗俗蠢笨的野道士见了你哪里还敢高声说话?”
这话一听,三山道人的眼睛不禁下意识地就是一亮,银子和门派出身对于一般的野道士来说永远都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但听到这些东西确实在本能上就会眼前一亮。
飞龙道人却是根本不怕三山道人的临阵反戈似的,反而哈哈一笑:“这魔教崽子把你当猴耍呢。空口白话画个大饼就要让你跟着他发疯。”
三山道人想了想却是一咬牙,对西宁子说:“你说你是影卫,可有什么凭证么?也不用说那些什么重谢了,贫道也是大乾之人,若你真是朝廷官差,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是分内之事。”
“这...”西宁子一呆,这他真的还没有。“我...我其实还不算正式影卫,如今只是帮影卫做事,并无身份铭牌。但只此事成了立下大功说不定便可以跻身成为真正的影卫...”
飞龙道人闻言立刻对三山道人大叫起来:“你他妈的疯了么?还真听这魔教崽子的疯话,影卫的人怎可能专门潜伏进来暗算张老前辈?!张老前辈可是伏魔真人张御宏的兄长!张真人乃是天子御赐真人名号,影卫不过天子鹰犬,怎么还能去损天子的脸面?那正道盟背后是南宫家,南宫家有人是影卫头子江湖上人所共知!这正道盟分明就是影卫给弄出来的。我们今日抓到了神机堂滥杀无辜的证据,正道盟高兴还来不及,若他是影卫的人又怎会暗算我们?反而要想要将我们全都弄死在此杀人灭口?”
“这...这...这是...”三山道人只听得头昏脑涨。这飞龙道人这一番话包含的内容既多,又说的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将他给听昏了。
“无知之徒,你又知道什么了?”西宁子也是听得心里焦躁发昏,现在的情况是多拖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险。“我来只是为了抓捕这清风道人!是南宫大人下令要活捉此人。只是之前碍于些原因不好动手才安排让他来这里伺机抓捕。遇见这张老头也只是意外罢了。这张老头身份特殊,于此时正有用处,若是能将之暗杀之后再嫁祸在神机堂和唐门上,对影卫以后的计划有莫大帮助。我这才忍不住顺便出手暗算。三山道长,影卫向来对鼎力相助之人不乏重谢,你莫要再犹豫了!”
“我...我...”三山道人彻底地头昏脑涨,左右四顾。满面惊慌失措,这两人口中接二连三暴出来的东西全都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世界。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扭头就走。根本不管这里的事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就算你真的帮了这位西宁子道友,他也会悄悄地将你灭口,一是你自身毫无根基,度过这难关之后对这位西宁子道友就全无用处了。反而有走漏风声之险。二则他既然为了要进影卫立功心切。自然不会允许有你这个有可能分薄他功劳的帮手的存在。行走江湖虽然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很重要,但也不是一味地趋炎附势以强者为尊,而是首先要清楚自己该放在哪个位置。”
“...有理,说得对!”这一番话听得三山道人连连点头,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感。然后他才发现说话的并不是飞龙道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正好看到地上的小夏坐了起来。
“咦??咦??怎么可能??”西宁子也听到了,也看到了。那一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现在白得几乎透明起来。
“还要多谢飞龙道友帮我套话,否则我要这位同门道友说出真话来大概还没那么容易。”小夏先对飞龙道人拱了拱手。然后看着西宁子长叹了一口气。“西宁子道友,我还真的低估你了。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想着去凑正道盟诸位少侠的热闹,不料你却是找上了影卫的门路。也对,那些公子少侠们又怎么会有影卫有分量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过这是唐门的秘制麻药,便是先天高手也可手到擒来......”西宁子的全身都已经在筛糠。
小夏点点头,叹口气说:“没错,这针上的药确实够霸道,连道法境界已至先天的张老前辈都抵受不住,我肯定更没戏。只可惜的是,也不知是那给你这针的人是想掩人耳目还是只图个方便,用了唐家的毒药,而之前我们要面对的那个匠师也是唐家的,很不巧的是,我有个唐家的朋友,曾经给过我一些能解唐门大多数毒的解药,我来这里的时候便先吃了些...虽然不能让那针上的麻药完全无效,但这慢慢地褪去毒性倒还是可以的......”
小夏看着已经呆滞毫无生气如死人一样的西宁子,很是诚恳地说:“...我已经有些年头没被人暗算过了,想不到今天还能经历一次。说到此处,西宁子道兄我还得感谢你,你这一番手脚倒是提醒了我,刚才这一番话也是让我明白不少东西,只是我还有一些不解,不知可否赐教?”
###
“...你...原来你是我二叔的人?”
看着李士石手中的黑色令牌,南宫同张口结舌。他当然知道这个令牌所代表的分量,就算是身为南宫无忌的属下,也并不代表这就是南宫家可以指使的人。每一个影卫都代表了影衫卫乃至大乾朝廷在江湖中的一份力量,每一个影卫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才,有资格面见天子的皇家亲卫,在某个程度上说比作为南宫家子弟的他力量更大,地位更高。
而每一个影卫的身份对外人来说都是绝对的秘密,所以即便是南宫同也从来不知道任何一个影卫的身份,甚至没有想到过自己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
不远处的唐剑雨看着那代表了身份的黑色令牌,却并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重视,只是淡淡说:“既然你已经亮明了身份。那便该说影卫的话,少来些江湖人的口吻。唐家从不看别人的面子。我想南宫无忌也不会以为就靠着面子就能让我们让步。”
李士石收回腰牌,涩声地说:“无忌大人让我照看正道盟这一路中大小事务。还有务必保护南宫世兄的安危......这一次是我任务失败,居然没有察觉到曾九文堂主想办法越过了所有中间环节直接和南宫世兄联系,也有可能是他猜到了我们中间会有影卫,因此这一次冲突的责任全在我们。”李士石看了一眼满地倒下着的正道盟诸位少侠,眼中微微黯然。“这些江湖同道都是因为我们正道盟的计划失误,在和神机堂火拼之中被火器所杀,不关唐家的事。”
“什...什么意思...?”南宫同愕然。这些人只是倒地不起。只有一两个被那铁锥射中要害而丧命,其他都是重伤,那些中了细针倒地的也似乎只是昏迷过去而已。但李士石却好像认定这些人已经死了。
“这还不够。”唐剑雨冷冷一笑。“曾堂主起心叛逃,固然是我唐家自己没看好人,但将此事闹得如此大,却是这南宫同一手造成的。换言之。是他先动的手。我唐家从来不轻易招惹别人。但是别人胆敢招惹到我们头上那就绝不能轻易算了。要我住手的条件,只凭你是无权决定的。”
李士石面露难色说:“但...但是无忌大人如今并不在荆州......”
“我知道。只要你说出南宫无忌的意思这就已经够了,至于为此影卫该付出什么具体的让步,我们会等着他来和我们谈。”唐剑雨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轻轻一抖,小指头大小的药丸就缓缓飞到了李士石的面前。“你们那弄出来的正道盟总要有个面子,我也懒得扣留人了。我知道南宫无忌不会赖账,但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让那小子吃下这颗青王蛊就可以走了。让南宫无忌来唐家堡拿解药吧。”
李士石接过这颗药丸拿到南宫同面前,南宫同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这拿到近前他才看清。这根本不是什么药,而是一只蜷缩起来的青色小虫,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透明蜡层。
“等...等一下。”南宫同后退几步,满头的冷汗。并不全是因为被这小虫给吓到,更多的是他还没有从之前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刚刚在之前他还是胜券在握,掌控局势的主宰者,这不过几个呼吸之后便成了身不由己只能靠着旁人帮忙求情才能活下来的可怜虫。自以为瞒天过海足可一劳永逸地立下大功劳的内应已经变成了一堆爬满了虫子的残骸,借正道盟之势聚拢来的同道全都躺在那里生死由人,一向在身边引为臂助的友人原来另有一个远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身份......这些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他完全接受不了。
“南宫世兄,事已至此,暂且还请委屈一下吧。”李士石抬起手,将那粒小虫子递到他的面前。被那身泥土盔甲遮盖住了大半个脸,看不出他现在的表情,只有声音说不出的疲惫。“我也是太过大意,未能察觉你什么时候和曾九文私下有了联系。来这里才发现之后,又不想暴露身份,抱着侥幸之心期望着这里没有唐家核心之人坐镇,能让你和曾九文真的成功,事后再行慢慢补救......”
“怎能是他说怎样就怎样了?”南宫同终于找出自己该有的情绪,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他唐家怎能视我南宫家,还有这些少侠背后的各派各家如无物?难道影卫,难道朝廷,难道这天下江湖都拿他们唐家没办法么?明月姑娘,你快走!将这里的事告诉其他人!我南宫同今日就算身死也不会丢我南宫家的脸!我便不信唐家堡便真能一手遮天!”
“你最好还是听他们的话。”一直不主动开口表态的明月居然说话了,但冷冰冰的言语直接就将南宫同刚刚鼓舞起来的斗志和心气给打得粉碎。“这人很厉害,刚才我救你只是因为夏道士曾说过,让我在你有危险的时候能帮你则帮一把,但是如果这个人真要抓你或者杀你的话,我是不会管的。”
“我...我是...”南宫同张口结舌,如果不是世家子弟的风范早已经融入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差点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他做这一切的根本目的其实都是为了能和明月姑娘拉近距离,可以借机表现临危不乱,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风采,甚至曾九文失手他都预想过,那么接下来的危难之中并肩作战,共同进退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但是现在这样却完全和预想的不一样了啊。
“你没想到会是这样个结果么?南宫公子。”看着手足无措的南宫同,唐剑雨面上有忍不住的厌恶恼怒之色,就像被胡乱冲进来的邻家小孩搅乱了手头正专心致志的活计一样,就算已经抓住了人,父母马上就要来赔偿道歉,但心情还是很坏。“你以为江湖争斗就如你今日这般玩弄些小手段,勾结对面几个内应,找一些人壮壮气势,实在不行便硬比双方谁的拳头大这样就行了?没错,江湖是这样,不过是那些什么猛虎堂血魂帮什么的乡下帮派的江湖,不是我们的江湖,不是雄踞百年的世家,和代表了大乾朝廷的影卫的江湖。之前曾九文骂那些机关匠师的话也可以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你不过也是只井底之蛙罢了。我们唐家向来保守,如今却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和神机堂合作,你以为又是为什么?朝廷下令火器机关收归官办,这朝令却迟迟未下,你以为这又是为什么?你以为你们这正道盟又是个什么意思?你敢这样胡来,你可知道这样胡来的后果么?”
“南宫无极护着你们这些后辈子弟,你们也就乖乖地在酒池肉林里做你们的纨绔,混混沌沌地过一辈子也就罢了,却要不知深浅地跑出来抛头露面,统领这正道盟出风头。这正道盟本来也就只是南宫无忌用来试探各方态度的一个工具,在他的大计中只能算一个开头的序幕,后面诸多安排,博弈,暗手都还远远未到位,你就敢这样来直接撕破脸皮动手,你当我唐家真的不敢动手么?你当我唐家在江湖上的百年威名是吹出来的?只要我们想,就算是你们南宫家,就算是龙虎山,除了那几个领头的之外,我们都能让你们死得鸡犬不留你信不信?”
说到这个时候,唐剑雨的声音中已经带着说不出的阴寒狠厉,那张原本看起来敦厚的脸上筋肉抽动,和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随后他又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像这口憋在胸中的怒气终于发泄完了,声音和表情都慢慢平淡了下来:“当然,真要完全撕破脸皮动起手来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愿意,南宫无忌不愿意,也根本没人愿意,将这大乾天下弄得一团糟最后只能便宜了西狄蛮子。所以无论他想要什么,我们唐家想要什么,都只能按照大家默认的规矩一步一步地来相互试探,博弈,交换,就如高手对弈,这才是以天下为工。而你,还以为胜负便是拿棋子互砸。这样一通乱来,能保住性命也只是因为你有两个好叔父罢了,不过他们要帮你付出的代价绝不便宜就是了。”
南宫同傻站在那里,也不知听没有听进去,听没有听懂,好像木偶一样,任凭李士石将手中的那颗小虫子喂到了他的嘴里。
“好了,你可以带着他走了,善后我自己处理便行,滚吧。”唐剑雨对着李士石偏偏头,然后将目光转到了明月的身上,微微犹豫了一下。
没等唐剑雨开口,明月先说话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从一开始看到我,你就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吧。”
“没错。明月姑娘果然如传闻般的心如明镜,灵慧通达。”唐剑雨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家老太爷说了,若有机会,务必请明月姑娘去我唐家堡一行,有一位故人想要见你。”(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故人(一)
“故人?什么故人?”
“这位故人也许明月姑娘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却是记得明月姑娘的。”
“她记得我又关我什么事?”
“哦?难道明月姑娘不想知道你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么?若是我听说得不错,明月姑娘你应该是不大能记得以前的事了吧?若是去见见这位故人,说不定便会知道呢”
“我是谁?我当然就是我。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大厅中依然是躺着一地的人,神机堂的众人还好些,那些正道盟的少侠们都是躺在血泊之中,有的忍不住呻吟,有的还在对着李士石和南宫同呼救,曾九文留下的那一套盔甲上,那些粉红色的虫子还是在精神十足地蠕动着,虽然透明的屋顶上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这厅中的气氛依然是一片诡异阴沉恐怖凄厉。
但就在这诡异恐怖的环境中,站在最中间,也是这场中当之无愧的胜利者和主宰的唐剑雨,却用很和蔼很亲切,简直就像是哄邻家小女孩一样的口气在和明月说话,明月也是一脸自然地回答着。
门口,李士石拉着南宫同朝外一步一步地走去,好像根本看不见地上那些挣扎着对他们呼救的同道少侠。南宫同已是满面的泪水,根本都不敢去看那些人一眼,以前飞扬的气度和信心再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他害死的,他的心也还远没有一个影卫那样的刚硬。但他已经不敢开口,没有丝毫的信心再开口说什么。他现在只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蚂蚁,甚至比蚂蚁还不如。纯粹只是一个拖累人的累赘。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他还是分出了些心思听着背后唐剑雨和明月的话。
虽然唐剑雨态度很亲切,说出的理由很多,好像也很充分,至少其他一般人是绝不会拒绝的,但最后明月还是很淡然地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夏道士没说去。我就不去。”
“哦,是那位清风道长么?那我们便请他一起去好了。正好我家小老四是他好朋友。”唐剑雨微微一笑。唐家堡的消息比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都要灵通,他转而看了那边正在拉着南宫同朝外走去的李士石一眼。“那位清风道长呢?你们将他支使到哪里去了?我这些日子没太在意外面的消息。居然不知道。”
李士石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来摇了摇头:“前些时日何姒儿姑娘送信来说有她那边出了大事,清风道长便”
“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身为一个影卫该怎么说话。”对着李士石,唐剑雨的微笑和声音中就都带着一丝阴冷的尖锐。“面对层次高过你。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的时候。胡乱撒谎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能将你自己的问题更加暴露出来。而且就算你要撒谎,也不能在拖着一个知道真相而且还不回撒谎的同伴的时候撒。那位南宫公子的呼吸心跳早就全乱了,还是两次。第一次是听到我劝明月姑娘去唐家堡,我可以看做是他是心中早已钦慕这位貌如天仙的姑娘,舍不得她去,但是第二次却是听到那位清风道长的时候,难道他也还同时喜欢这位道长么?”
“夏道士怎么了?”明月扭过头去皱眉看着南宫同和李士石。她不见得能明白那些言辞本身的意思。但是内中代表的那些东西却能感受到。
南宫同的身体震了一下,却没有回过头来。
李士石放开了南宫同的。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双手抱拳对着唐剑雨一拱手:“多谢十一少赐教。确实如此,我不该对十一少隐瞒什么那我便站在南宫大人吩咐的角度上来向你说吧。”
“哦,看来这事并没我想象中那名简单”唐剑雨的眉头一挑,看了一眼明月,再看向李士石。“你说吧,总不会南宫无忌也舍不得这位明月姑娘吧。”
李士石斟酌了一下,开口慢慢说:“原本无忌大人也是希望明月姑娘去他那里做客的,如果十一少非得要请明月姑娘去唐家堡,那如今的情况下,无忌大人也不会勉强了。不过那位清风道长无忌大人却是一定要请去的。”
“哦?”唐剑雨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之色,然后自嘲似的一笑。“看来我唐家堡的消息还是做得不够好啊。那位清风道长居然有如此分量么?居然比这位明月姑娘还重要”
“你们把夏道士骗到哪里去了?”明月怒目瞪视着李士石和南宫同。
李士石却并不理会明月,只是对着唐剑雨说:“这也可以视作是无忌大人的让步之一。清风道长虽然一定要在我们这里,但是唐家要请明月姑娘去,那便请便。只是如今看来明月姑娘大概是不会去的了,如果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帮忙。”
明月那一双细长的柳叶眉已经皱得几乎拧在了一起,就在她身形在原地一晃,似乎马上就要朝李士石而去的时候忽然又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而看向了唐剑雨,脸上露出惊愕戒备之色。
“这说得也不对。你也不是帮我,只是帮你自己。不过算了,看来只用言语也确实请不动明月姑娘,今日这样的机会也算是难得,错过可惜了”唐剑雨脸上还是笑着的,只是其中的那份亲切已经没有了,他瞥了一眼南宫同那似乎在发抖的背影,出言训斥讥讽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让他有种难得的轻松感,所以他有些戏谑地说:“那位南宫公子,现在你便看到了吧。这才是江湖。”
不远处,一个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墙角边。罗圆圈慢慢地趴到了地上,悄悄地朝着一个方向爬了过去。刚才那一番对话的时候形势看起来没那么凶险,他也就将自己的手从墙壁上拔了下来包扎好了。其实处在他那个位置无论是大厅中所占的实际位置还是在众人心目中所占的位置。顺势悄悄溜走也绝对没有人会在乎,但是他没有那样,因为他心目中的仙子还在那里,而现在好像正陷入在一个巨大的危机中。
当小夏发现西宁子的情况不大妙的时候已经迟了,白沫从他半张着的口中缓缓涌出,眼神也开始涣散。
并不是他看见形势不对就毅然服毒。喜好四处钻营,到处找大腿投靠的人心思会很活络。却不大会有什么决心和勇气,更毋庸说是慷慨赴死。小夏搭了搭他的脉,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中毒的迹象。再看了看西宁子那开始散乱崩溃的眼神,就知道这位同门大概是神智崩溃,不是疯就是傻了。
血祭秘法强用上品灵符本来就对神魂心志都大有损伤,西宁子身体上没什么损害。心神上却是早就透支了。若是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修养还没事,还要强撑着和人斗智斗勇,最后发现自己所谋失败,早绷紧到极限的神智再也经受不住,居然就这样疯傻掉了。
小夏只能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任凭西宁子自己一人躺在那里傻痴痴地瞪着屋顶吐着白沫。其实这说不定还是西宁子最好的结局,以今天他的所作所为来讲。送回茅山就只有一个被清理门户的下场,影卫也绝不会放过一个泄露了他们机密。还有可能泄露更多机密的失败者的存在。
至于他想问的那个问题,看来暂时是得不到答案了。
小夏拿出唐轻笑给他的唐门解药给张老头服下,所幸西宁子那针上确实只是麻药,不是要人命的毒药。这位张老前辈的修为确实足够高深,只可惜几乎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西宁子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大胆偷袭,要是换做其他的道门先天高人,甚至不用他动手,只是他心中存了这样的鬼祟念头就瞒不过人。
解药的药力还要一些时候才能发生作用,如今也只有在这里等着。小夏去饭堂门口朝外仔细查看了一下,外面依然没有丝毫的动静,这时候已经接近吃饭的时间了,但却还是没有任何人在附近走动,明显是之前安排过的。虽然这看起来似乎是脱身的好机会,但小夏想了想,还是转身回来继续等着张老头转醒。
张老头的经验虽少,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如果外面还有什么埋伏或者变数,多半是要靠着他来解决,最关键的是其他满地躺倒的符箓道士是中了西宁子那一道摄魂咒,至少要昏迷个一两天,上清摄魂咒可是上品法术,小夏就算是看过何晋芝赠送的道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本身的修为是远远不够去解咒的,只有等张老头醒来才有办法。
“原来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连累诸位道友,实在是不好意思,在此向两位赔罪了。”小夏对着飞龙道人和三山道人躬身一礼。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若是没你,说不定早就被那唐门的兔崽子暗算了,大家都是行走江湖混口饭吃,何须多礼。”
三山道人唯唯诺诺,面带羞愧和惶恐之色,也不知道是怕这牵扯到影卫的事祸及自身还是为自己刚才的摇摆不定而惭愧。飞龙道人则是毫不为意地哈哈一笑,依然是豪爽大气,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了眼三山道人的神情,小夏也不忘出言宽慰他几句说:“三山道友也无须自责,这些尔虞我诈背后伤人的场面你可能没怎么经历过,不知如何应对也是正常的。至于此事涉及影卫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今日过后谨记莫要向旁人说起就好。我和飞龙道友不会随意向旁人乱说,这人也不过是替影卫跑腿的边缘角色,影卫想来也不会追究。”
听了小夏这一番话,三山道人的脸色这才好过了许多。
“对了,敢问飞龙道友师承何处?刚才也要多亏飞龙道友能撑得过那摄魂咒光,要不是有飞龙道友撑住场面。恐怕我们今日就要真的被我这位同门一网打尽地暗算了。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是连累了诸位道友和张老前辈那才是叫人愧疚终生。”小夏不掩饰也不客气,直接询问飞龙道人的师承。能在上清上品道法中撑住不晕倒。那绝不是寻常野路子的符箓道士能办到的,至少也是要以玄门正宗的修行法子锤炼神魂十多年。
飞龙道人摇头苦笑说:“本来不想提的,不过若是不说或者胡乱编造个由来的话又怕你多心。其实我是真不是如你们这般潜进来行什么机密大事的,也确实不是没法箓职牒的野道士,贫道乃是五岳盟东华山纯阳观二代弟子,来这里却是冲着神机堂悬赏的那些金银的,只可惜我纯阳观对五行符箓的造诣实在不怎么样。还是靠着清风道友才将那什么机关符箓给完成了。想不到最后却又碰见唐门的人来灭口,连张御宏真人的兄长也混了进来,居然还有影卫他奶奶地。这滩水居然浑成这样,居然这样凶险,早知道道爷可是死也不来这里了。”
“五岳盟?”小夏听了一呆。这名字他当然不陌生,不用说石道人和他之间的瓜葛。在天火山下之时。他也没少和五岳盟中的其他弟子打交道,认识的都不在少数,想不到这里却还能遇着一个。看起来这飞龙道人是当日没跟着石道人去天火山的。
“不然还能是哪里?”飞龙道人长叹一口气,没好气地回答。“要不你以为还有哪个正经道士会真为了那几十百多两金子来这神机堂听那些匠师的训斥么?自己受得了那股鸟气,难道还不怕给自家山门丢脸?只有我们这五岳盟如今已是丢无可丢的破罐子了,再丢脸还能有天火山的事丢脸?”
不止是小夏听了恍然大悟,连旁边的三山道人听了都忍不住投过来有些古怪的眼光。这话说得不错,要是那除妖灭魔令上也有江湖丢脸排行榜。这五岳盟绝对是毋庸置疑的雄霸榜首。盟主石道人裹挟着一大帮江湖二三流帮会前去天火山想要图谋那朱雀火,却连朱雀火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被西狄人和白虎军杀了个精光,连向来素有威名,依仗着一对飞剑罕逢敌手的石道人都落得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事恐怕已经成了近年江湖中最大的笑柄和不自量力的典型教材,也难怪飞龙道人不愿意说。
“如今我们五岳盟也是名存实亡了,盟主将近半的精锐人手都带去了天火山折在那些西狄蛮子手里,如今便是自保已是十分困难。其他什么小鱼小虾的都还好对付,偏偏那龙虎山又派人来想要接手五岳盟,将五岳山弄得一团糟,我也懒得去应付那些自诩大派弟子的臭脸,干脆便下山四处游荡。法箓被龙虎山那些人掐在手里,每月的俸银也领不到,来这荆州遇见神机堂在悬赏,也就想进来碰碰运气了”
飞龙道人说起来唉声叹气,五岳盟之前多少也算是一方势力,现在落拓得派中道士也要学野道士一样来混饭吃,确实丢人。小夏在旁也听得不禁有些黯然,他是想起来上官闻仲地窖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石道人,一代高手落得如此下场,也着实让人感叹。
三山道人在旁听着,忽然问:“为何龙虎山会想要去接手五岳盟?天师教乃天下道门正宗,没必要行此卑鄙之事吧”
“我怎知那些人在想什么?道门正宗又怎么了?难道便不用吃饭,不用拉屎,不会干坏事么?”飞龙道人吐了口口水,随后又悻悻然说:“不过这事从道理上来说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我们五岳盟的道观本来就挂在他们龙虎山名下,这些年从他们那里拿的奉银也不少了,又没给他们出过什么力,这时候他们派人来接手也没什么可说的,至少总比落入其他宵小之辈手中的好,只是那些人却又四处翻箱倒柜,明察暗访,将五岳山都弄得鸡飞狗跳,好像在找什么要紧事物。有人说是冲着我们盟主那对飞剑来的,但是那飞剑一直就被盟主随身带着,如今盟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些人却来五岳盟找什么晦气。”
飞龙道人不过随口发发牢骚,小夏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走到门边去留意外面的动静,忽然间一抹亮光从思绪中一闪而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一道淡淡的剑状烙印,一层冷汗不知不觉地从背心中冒了出来。
“咦,张老前辈好像要醒了,清风道友快来。”一直守着张老头的三山道人忽然出声叫他。小夏连忙收拢了一下心思,快步走去。
〖
第二十章 故人(二)
“你们想抓我?原来你们都是坏人!”
大厅中,明月侧身怒目看着分立两边的李士石和唐剑雨。这两个之前还分属敌对的两人,现在都将虎视眈眈的眼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兄...能不能不要如此......”南宫同终于转过身来,他全身都在发抖,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对李士石说。连他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用这种声音对谁说过话。
李士石并不为所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尊敬和客气,只有冷冰冰的漠然:“南宫世兄,此事用不着你插手,这是无忌大人的吩咐。你站远些,等会动起手来我也顾不了你。而且你也不用太担心,唐家请明月姑娘去应该不会害她性命。”
“李家小子,你先动手吧,我帮你掠阵。”唐剑雨站在原地没动,一双手背到了身后好像在微微动作,没人能看清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空气中好像有了无数微不可闻,好似幻觉一般的丝丝声。
李士石那张被泥土遮盖住大部分的脸好像抽动了一下,回答说:“还是请十一少动手,我在旁辅助的好。明月姑娘的大幻轮转神通我没信心对付得了。”
唐剑雨冷冷说:“我让你动手你动手便是,她这神通并非自己修来的,其中大有破绽,我自然会帮你对付。我说了这本是你自己的事,你那一身玄武土甲难道只是用来好看的么?”
“...好。”微微迟疑了一下。李士石还是冷着声答应了,开始迈步朝明月走去。随着他的走动,他身上那层泥土居然也在逐渐增厚。让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慢慢长胖的泥土娃娃一样有点可笑。
明月的戒备之色更浓了,不过并不是对着正走来的李士石,她只是用余光瞥着他而已,主要的视线和注意力全都放在一直站在远处的唐剑雨身上。明月的小脸上不只是戒备,同样的越来越浓的还有焦虑,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和这两个坏人打还是该先走。
咚的一声闷响,一直慢慢走着的李士石猛然加速。双足在地上一顿朝明月冲去,尽管带着那一身看似有些累赘的泥土盔甲,他的动作也足够轻灵矫健。那比砂锅还大的泥土拳头带着呼呼的风声砸向明月。
这个时候明月好像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脚一顿,数十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周围十多丈之外纷纷朝着门外窗口外冲去。但是这些身影只是闪烁了半眨眼的时间,几乎就在刚刚出现的同时就忽然又消失了。明月也是满脸的惊讶错愕。几乎来不及遮挡那已经砸到她面前的泥土拳头。
仓促间明月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接住了那比她的脑袋更大一圈,比她的小手大上十倍的拳头,泥土纷飞中她和李士石各自后退了一步。刚刚站稳,明月身形一晃,又是十多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出现在了李士石的身周,各自伸手踢腿就朝他的身上抓去打去。但又和之前一样,这些身影只是刚刚出现就消失了,除了闪烁一下之外没起到任何的作用。
与此同时。空气中那种丝丝细响忽然响亮了一下,好像无数细小的呼啸声重合在了一起。明月满脸惊讶地左右上下地看了看。最后还是看向了站在远处的唐剑雨。
唐剑雨对着明月微微笑了笑,再对李士石说:“如何?我便说可以的吧。剩下的便交给你了。也算是给你锻炼身手的机会。”
呼的一声刺耳的尖啸在空气中炸开,唐剑雨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就像避让一片飘落的树叶一样的轻松自如,只是他身后的地板和墙壁却在一个更大的卡拉声中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一条长长的抓痕。看了看收回手爪的明月一眼,唐剑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对了,记得别让她拉开距离蓄力,否则你的玄武土甲不一定硬顶得住这大威天龙爪。”
李士石没有说话,只是闷声挥舞起拳头朝着明月扑去。他也看不见周围有任何的异样,不过身上那一件玄武土甲感觉到了,这可是厚土门上三品的法术,他师傅给他保命用的最后手段,不止是一层看起来笨重的泥巴那么简单,还有诸如御水防火等等诸多妙用,就算短暂地潜入岩浆中也可顶受得住,也可感受到周围最细微的变动然后反馈给穿着的人,只用在江湖械斗上那是大材小用了。通过土甲传来的感觉,李士石可以察觉到这空气中已经有了无数极为细小的东西正在飞速穿行。这些比灰尘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打在人的皮肤上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小东西将明月所有刚刚幻化出的身影全部给击溃。这让人头痛之极,甚至是无计可施的大幻轮转神通居然就这样被生生地废了。
咚的一声,泥土飞溅中明月又硬接了李士石一拳,这次她却被震得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再没有其他顾忌,李士石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明月这里,自幼便有名师指点加上自身苦修,他拳脚上的功夫根基扎实浑厚远不是寻常江湖高手能比的,看似笨拙可笑的动作,却每一拳都能让明月闪躲招教得颇为吃力,而且他每一拳上都用上了暗劲,随着每一次的接触不断朝明月震去。只是通过刚才的第一次接触,他就发现了明月那看似纤纤弱质的身体中其实力量极大,比之外门横练高手也不差,但却根本没有丝毫用劲的技巧和经验,不知道如何化解他拳上的暗劲,每一次都被震得后退。
数招一过,明月的局面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虽然她每次的招架,还有抽空还击的爪击都能从李士石的拳头上和身上抠挖下大片泥土。但这些泥土无论是落在脚下,还是被劲力飞溅到远处,都能像活过来一样缓缓朝李士石那里蠕动。然后又粘附在他的身上,融入那身看似可笑的泥土盔甲中去。不止如此,随着两人打斗,从踏碎击破的地面下也有泥土升起不断粘附到李士石身上去,所以他那一身泥土盔甲非但没有减损,反而越来越厚,身体也越来越庞大。看起来已经是一个身高近丈的泥土巨人挥舞着巨大拳头不断追击压迫地捶打一个娇小女子。
噗的一下,明月好不容易积蓄了一点力的一道破空爪劲终于抓到了李士石的面门上,足足有数十斤的泥土在爪劲下漫天飞散开去。但是其中没有丝毫的血迹。就在爪劲将到之前,李士石身上的泥土如流水一般飞快地朝上涌去,转眼间就将他的头颅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土球,让他在那一瞬间看起来成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大头娃娃。也在土碎石崩之间挡住了这一爪。
而就在下一瞬间。李士石的拳头也重重击在了明月的肩膀上,明月那娇小纤细的身躯就打斜着横飞出三四丈之远撞上了旁边的一根立柱才停下,可见这一拳之重。虽然落下之后马上踉踉跄跄地站稳,但明月脸上已经有了痛楚之色,一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膀,看来是伤了。
土甲缝隙中,李士石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稍稍收拢了一下有些溃散的土甲立刻又朝明月冲去。若单论拳脚功夫他比明月高出不知多少倍。只是明月的动作身手虽没有什么章法,反应却是异常敏锐。动作也轻灵跳脱,更有种仿似预知般的直觉,这才能和他缠斗这么久。但只依靠本能和直觉终究不能和千锤百炼出的拳法相比,这一击已可以说胜负已分。
“住手!”一声大喝传来。李士石能听出这是那个叫罗圆圈的胖子的声音,心中微微一晒,这不过是个垃圾般的小角色,没有丝毫理会的必要。但是当他的眼光下意识地扫过去一眼的时候全身却是一震,脚下的脚步,举起的手都硬生生给停下了。
罗圆圈现在的位置已经不是无人注意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悄悄地爬到了大厅中间,地上到处是倒卧着的人,有些重伤垂死的还一直在挣扎,他的动作也缓慢而隐蔽,居然没人去留意。而这一站起来出声,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而且完全震慑住了李士石。因为他手上高高举着一块玉牌,正是之前握在曾九文手中的那一块。
曾九文的盔甲残骸就在他脚边不远处,无数粉红色的小虫还缠绕在上面翻滚,地面上也还有不少,沾染到那些小虫的下场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但罗圆圈居然是悄悄地爬到了那里,再悄悄地用他那把杀猪刀将埋没在虫海中的这块玉牌给挑了出来。
“姓李的,不准动!还有那个姓唐的!不想试试被火器轰成肉片的味道就别动!”罗圆圈的身体在发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歇斯底里的声音也变形了,看向明月的眼神中有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明月仙子,你快过来!他们不敢动的。”
李士石还真的不敢动。这玄武土甲虽然神妙,但周围的火器足有数十只,就算是座小山也轰得稀烂了,僵直中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唐剑雨。
唐剑雨却是在笑,好像看着一出小丑的滑稽剧一样:“原来你悄悄地爬过去就是想做这个?倒也算得上是有胆有识了,那些噬髓蛊可是连我都不敢去沾上身的......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枚神光兵符是怎么用的?那才是神机堂天工计划中最为核心的秘密,若是你能告诉我,我便放了明月姑娘又如何?”
罗圆圈一下就僵硬了,一张圆脸之前还因为声嘶力竭而涨得通红,现在一下就变得苍白。但是下一瞬间这褪下去的血色又重新席卷了回来,他猛地将玉牌交到受伤的手上然后摆放到地上,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那把杀猪刀高高举起。厉声高喝:“那你们敢动,我便一刀砍碎这东西!”
“那神光兵符一共十枚,不是只有那一块的。”唐剑雨淡淡说,不过也看着罗圆圈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再是那种看垃圾般的眼光,带点赞许之意。“马上就能想到这个办法,也算是颇有急智的了。”
罗圆圈还要说什么,但是一股从背后突然而至的大力和剧痛就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没有偷袭者,那是一只在他背后突然出现的黑色铁锥,好像无中生有一样在他的背后凝聚出来,带着旋转着的飞速一下扎进了他的后背,然后从他握着杀猪刀的肩膀前穿出。这铁锥上带着的力度根本不像只暗器,更像被人手持着猛击出的,被上面绞碎的血肉和骨头碎渣旋转着飞溅出老远,罗圆圈的人也在余势之下飞出几步,惨叫一声跌落在地,那肩膀被绞碎得像是一团不大均匀的豆渣,只是靠着些筋肉碎络和血的粘稠勉强地粘在一起。
击飞罗圆圈之后,那无中生有的铁锥在空中便开始崩溃,好像一堆捏合得并不紧凑的面粉一样,随着余势朝前一边飞一边散落成大小不一的碎块,那些碎块也不停地崩溃粉碎逐渐成一片灰色的灰尘,然后那片灰尘又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最终变作肉眼看不见的无数细小砂尘,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丝丝声音。
李士石眼中闪过一抹惊惧之色,他能看出这铁锥并不真的是无中生有,而是由那些一直在空中飞速穿行地细小微粒凝聚出来的,但他却完全看不出唐剑雨到底是用什么手法,什么办法去做到的这一点。这样的‘暗器’几乎超越了一般人的常识和想象,李士石根本想不出自己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抵挡这样的攻击,就算他身上的玄武土甲再神妙,在这样的暗器下也如漏风的窗户纸一样。
随着罗圆圈的倒地,这一场骤起骤落的插曲就算是彻底终结。大厅中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明月依然是搂着肩膀,靠着柱子喘息,一头缎子般的黑发已经有些散乱,一些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让她显得从未有过地狼狈。她没有趁着罗圆圈搅局的时候有什么动作,可能是来不及反应,也可能也是知道这根本没什么用,罗圆圈这豁出性命的举动她当然都看在眼里,看着那有些痴肥的圆滚滚的身体带着狂飙的血肉飞出落地,她的脸上露出一层古怪之色。
正当李士石要迈步朝明月走去的时候,又是一声响起:“住手!”
这次不用看,只听声音,李士石就知道是南宫同。(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故人(三)
这二十年中,南宫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这样无助,这样绝望过。
作为南宫家的子弟,他就算不敢认为自己是人中之龙,但至少比天下间的九成九九九九的人高明,高贵,不凡,那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这二十年中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就在刚才的一炷香时间里,这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又被击了个粉碎。
满地半死半活的那些正道盟少侠,变成了一堆蠕动的肉虫的曾九文,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之前的自付自信有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怜。再当李士石和唐剑雨开始向明月动手的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根本就是一只路边的蚂蚁,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还要站开些以免被人踩到。
如果说这样都还只能让他浑浑噩噩地堕入绝望的深渊,那刚才罗圆圈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这深渊中再挖了个粪坑把他踢下去。那一个在他眼里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垃圾的胖子居然也能勇敢无畏地站出来,就算最后没有成功,但确确实实站出来了,而且做出了自己绝没有勇气和判断做出的事来。在李士石和唐剑雨的眼中,还有在明月的眼中,那个胖子都比他这个只能在旁边发抖的蚂蚁强上千百倍。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南宫同全身发着抖,捏着的双拳中指甲都掐入到肉中去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涕泪纵横,所谓的世家风范早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绝望,羞耻,自我价值粉碎后巨大的空虚恐怖融合在一起,居然莫名地从心底最深处生出一股力量来,他猛地拔剑开口怒喝道:“住手!”
李士石还是站住了,对这位南宫公子至少表面上的尊敬是一定要做到的。而且他也隐约从这个声音中感觉到了点和之前不同的东西,所以扭头看向南宫同。
南宫同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还挂着,看起来和一个刚刚大哭完的小孩有些像,握住剑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多少是平静了下来,还带着股之前没有的力气:“让明月姑娘走。今日的所有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连累了这诸多同道少侠,搞砸了二叔三叔的布置,得罪了唐门,没道理还要连累明月姑娘。”
“南宫世兄。这事已经和你无关了。现在是影卫和唐门的事。”李士石冷冷地提醒他。
南宫同也不说话。反手一刺。手中的长剑就直接刺进了自己的胸口,血顿时就浸了出来。
李士石一惊,却反而更不敢动了。远处的唐剑雨也是面露惊讶之色。
南宫同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剑刺入肉的感觉真的很痛。这辈子他也没这样痛过。但他还是强忍着痛开口说:“我再说一次,让明月姑娘走。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你还是唐家都没好果子吃。这就有关系了吧?”
李士石惊呆了,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唐剑雨。他当然也看出南宫同是认真的,那长剑已经有一截刺入了他胸口中,剑尖说不定就抵着心脏。现在南宫同离他还有相当一截距离,关键是南宫同自身也并非庸手,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将他手中的这剑给抢下来的。所以他才看向唐剑雨。想看看他能不能出手。
不过唐剑雨还没有开口,南宫同却先一步开口了:“那位唐十一少,今日确实是我冒失,得罪了。不过我若是死在这里,想必对唐家堡更是不利吧?”
“嗯。”唐剑雨点点头。眼光中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蔑视和戏谑。多了种玩味。
“之前十一少说,唐家老太爷也只是说有机会的话请明月姑娘去,十一少开始的时候邀请之意也没有那么强烈,所以唐家堡对明月姑娘应该只是有兴趣,而不是志在必得吧。”
每说一个字,每呼一口气,南宫同都能感觉到剑尖和自己胸口血肉的摩擦,甚至还有心脏搏动带来的撞击,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相反,感觉到从李士石,唐剑雨和明月看过来的眼光,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样有力量过,头脑也从没有如此的清晰。
“嗯。”唐剑雨还是点头。
“所以今日就算让明月姑娘走,对唐家堡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损失。但如果我死在这里,我二叔三叔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大伯却一定不会甘休。”
“嗯。南宫无极护短是大家都知道的,好像每个姓南宫的都是他亲生的一样。”
“所以你们没必要冒险来强行抓明月姑娘去。以十一少的眼光应该看得出来我是认真的。刚才十一少的那暗器实在是让人心惊,但就算那样,我敢说十一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打掉我手中的剑而不伤我。我这十多年功夫虽然是花架子,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我也劝十一少你莫要来冒险。”
“嗯,你说的没错。”唐剑雨继续点头。他忽然变成了南宫同的忠实支持者。
事实上好像确实如南宫同所说的一样,这样的情况下唐剑雨确实没有冒险的必要。一旦那剑尖刺破心脏,何晋芝张天师那等道门绝顶高人在场说不定还能保他一命,李士石和唐剑雨两人那是毫无办法的。而南宫同一旦死在了这里,无论实际上是死在谁手里的,唐门是绝脱不了干系,不只那些影卫方面预定的让步全打了水漂,还要面对南宫家的怒火。
明月也看着南宫同,脸上全是迷惑,今天这些人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对她来说确实有些过于复杂了。
南宫同将视线转向明月,眼光中的温柔也和平日间的造作完全不同,他缓缓说:“明月姑娘,实在是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身陷险地。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直仰慕你,想法子来在你面前显威风,想着和你更亲近些。只可惜我是个自以为是的蠢材,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是李士石暗示我将清风道长从你身边支使开的,他现在应该就在这神机堂中的机关作坊中潜伏着,不过我也不知道李士石是不是又安排了其他手段去对付他......”
终于听到了小夏的消息。明月的眼睛一亮,立刻说:“夏道士一定没事的。”看着南宫同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对他点点头:“你原来是个好人。”
说完这一句,明月转身就朝大厅外走去,往日间轻灵的身姿现在看起来居然显得有些蹒跚。
南宫同看着明月离开的背影,眼中又滑下眼泪来。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风姿卓越高贵不凡的贵公子还会哭,但今天他却哭了很多,像现在这样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而就在这个时候,手肘上突然出现了一点酥麻感。然后在他察觉到的同时就飞快地扩散到了整个手臂。一直绷紧的肌肉和力量全都僵直凝固成了一团死物。
当的一声。好像从虚空凝聚出来的铁锥击在了剑柄上,已经僵直的手腕根本握不住,长剑就脱手飞出。随着长剑离体伤口处的血朝外一涌,不过旋即又平息了下来。这铁锥撞击的角度拿得非常精准,让刺入他身体中的剑刃没有再多刺伤一丁点肌体就倒飞了出去。
“你说得没错。你这十几年的功夫只是个花架子罢了。”
随着这个冷冷的声音,一直静立不动的唐剑雨终于动了。他的身形好似一道难以看清捉摸不定的鬼影飞扑而来,只是眨眼间就来到了南宫同的身前。南宫同还在刚才的惊愕之中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就看见唐剑雨的手掌印在了自己胸口上,掌上渗透过来的劲力瞬间封闭了他胸口伤口周围的几个穴道,然后再将他像个稻草人一样地扔了出去。等他落在地面上痛得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落在了李士石脚边,而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李士石的手指又点在了他的穴道上。他就只有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唐剑雨的身影只是在南宫同的位置上一沾即退,转而朝着明月那边急驰。那刚刚撞开南宫同长剑的铁锥也崩溃粉碎还原成无数的细微颗粒,无数细微的尖啸汇合成一股轰轰烈烈的怒潮般的飓风被唐剑雨携带着一起朝明月裹去。
就在唐剑雨刚刚一动的时候明月就察觉到了,她好像直接就感觉到了那股冲着她而来的恶意。她转过了身,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双手虚握成爪用力挥下。随着这一挥下,两道若隐若现的巨大抓痕在半空中浮现迎着飞驰来的唐剑雨划去,被这抓痕掠过的地面上坚硬的青石板像馒头屑一样粉碎四溅,一根两人合抱粗细的立柱也咔嚓一下断为数节。这两爪已经是明月的全力施为,就算是一头机关兽来也能劈成碎片。但是唐剑雨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减速,他就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一样,只是一个晃动就从两个抓痕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扑到了明月的面前。
数十个明月的身影一下浮现在周围,但是丝毫没用,唐剑雨身周那无数细微沙粒裹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巨大漩涡,这些身影和之前的一样只是闪现了一下就消失掉,只剩下明月一个孤单单的身影。而刚才和李士石搏斗的时候还能进退有度的灵活身手在唐剑雨的面前变得好像蹒跚学步的小孩一样可笑,只是在头上轻轻一拍,明月的身躯就无力地瘫软倒下了。
轰隆。这个时候明月全力挥出的两道抓痕抓碎了沿途的立柱之后击到了大厅的墙面上,将一边的墙壁全部撕扯成粉碎,砂石尘土四散飞溅。如果不是这大厅修建得很是结实,结构也精巧稳固,说不定就要被这两爪给击得倒塌下来。
唐剑雨也眉头微微一跳,略有些吃惊。这大威天龙爪的威力之强让他也有些惊讶,只不过在明月手中使出来和真正精修此法的佛门大师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在他这样的高手眼中就如三岁小儿挥舞神兵利器一样,固然有威胁,小心些也就是手到擒来。
墙壁垮塌,露出远处的作坊和公舍来。这边的动静闹得如此大也不见有人赶来,这也是曾九文和魏总匠师等人早就事先吩咐过的,不希望今天将要发生在这里事的被其他人知晓,只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任何一个的预料发展下去,最后还站在这里的也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看着一地的狼藉和残骸,唐剑雨在头痛该如何善后之余也不由得微微有一丝得意。今天的这一场风波看来是波涛激荡。起伏汹涌,但从头到尾就没有超出过他的掌握。唐门,还有唐门弟子再一次证实了只有他们才是这波涛诡谲吃与被吃的江湖中水性最好,潜得更深,游得更远的人。而且今天这场风波从某些方面来说实在很有趣,让他感觉这十年潜伏中有些微微憋闷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当然实际上的好处也不少,不止能从影卫那里得到相当的优势,而且完成了老太爷最近发下的任务,只是那个清风道士身上似乎有着什么连自己唐门都没有察觉到的秘密。看来在对影卫的情报方面还必须要......
轰的一声巨响将唐剑雨的思绪打断。准确地说是被比这巨响还要先发生四分之一瞬间的撞击所打断。唐门弟子千锤百炼出来到身体反应甚至比思想更快,感觉到那股莫名的推力的同时身体就借势朝旁边激射而出,直跳到五丈开外才落地。
但是这一落地并没有落得稳当,唐剑雨一屁股坐倒在地还顺势滑了几步出去。然后他自己就傻了。不止是因为他居然会做出这种最低级的失误,还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腿了,而且这坐倒在地的感觉也完全不对,好像少了些什么。
用了半眨眼唐剑雨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他的右腿和右边半个屁股已经没有了。
在他原本站着的那个位置上,一蓬刚刚消散的火光合着漫天的碎肉刚刚落地,半截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东西垃圾一样抛落在旁边不远处,那就是他刚才还好好长在身上的右腿。
再用了半眨眼,唐剑雨才找到了这一切的原因。远处的墙角边上,一具机关兽上的炮筒正在冒着青烟。
不用再用半眨眼唐剑雨就对这个偷袭做出了反应。他一挥手之间,那神鬼难测的铁锥就出现在了李士石的下巴处,沿着一个他视线的死角钻进了他脸上那玄武土甲的缝隙,然后将他那张惊愕莫名的脸和整个脑袋一起搅得稀烂。
但是在那玄武土甲和那张脸一起被搅烂的最后一瞬间。唐剑雨也看清了那土甲下的表情确实不是一个偷袭者的表情,于是他又呆了,这已是这大厅中唯一一个还有行动能力的对手,不是他还能是谁?
轻微的吱嘎吱嘎声音从周围所有机关兽的身上响起,那些布置在墙边四周的机关兽全都在缓缓挪动着身上的火器炮管对准了地上的唐剑雨。这下唐剑雨才猛然将目光转向了一个瘫倒在远处,他一直以为早就死了的那个胖子。
罗圆圈还没有死,虽然现在看起来离死也没差多少,过度的失血已经让他的意识模糊,那一双大大的圆眼中神色已经开始涣散,能凝聚出来的最后一丝灵光和精神则带着无比的愤怒锁定在唐剑雨的身上,而他那只仅存的血肉模糊的手掌中,那张神光兵符正发出朦朦胧胧的光幕,和在曾九文手中时候一样。
“怎么可能......”就算是以唐门弟子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江湖中第一等的神经和意志力,唐剑雨也歇斯底里失声大叫出来。但是下一瞬间,火器爆炸的怒吼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周围数十台机关兽火器的集中射击,一片密密麻麻混成一片的爆炸中,这位唐家十一少的身躯像一张纸片一样地被撕扯成了碎末再被焚成灰烬。
ps:这两更的两章是答谢那些打赏的朋友。真是多谢了。
不过再打也没有了,其实主要是这两天小孩回乡下去了时间充裕。
第二十二章 故人(四)
小夏和其他符箓道士们是顺着火器的爆炸声和房屋的倒塌声赶来的。
也不知道之前神机堂的首领们是怎么事先吩咐的,无论是他们在那边饭堂中的搏斗暗算,还是这前厅中闹得几乎天翻地覆,硕大的荆州分舵中却都没有什么反应,所有的匠师们都集中精神在作坊那边继续工作,连个过来打听动静的人都没有。
这原本是逃跑的好机会,绝大多数符箓道士也都这样认为,不过小夏却执意要大家一起朝这里来看看。他的道理是这原本就是神机堂和唐门理亏在先,没有道理被他们陷害的人却还要抱头鼠窜的说法,听说正道盟的诸位少侠正在这里,而且他们还有张老前辈替他们撑腰,正是要回这场公道的大好机会,自然要堂堂正正地来找神机堂的堂主执事们说个明白。
只是他的话当然很难说动其他人,但有了张老头支持却就完全不一样了。张御宏真人之兄这个身份对野道士们来说实在是太耀眼,之前展现出的太上先天正一龙虎拘神气禁法简直神妙如仙法一般,就算后来稍有不甚被宵小暗算,也马上拿出了先天高人的实力,拨乱反正一记法术将那被唐门收买的西宁子道人给打成了白痴,将众人救出。毫不过分地说,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修为通神的张老前辈带领,这些符箓道士也真的敢去闯。
不过当这一行十来个野道士赶到那里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却将他们全都看呆了。这曾经曾经宽大气派的大厅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数十人躺倒在其中,有的只是昏迷有的已经是肢体不全死无全尸,野道士们认识其中就有这荆州分舵的几位副堂主和执事。
在其他人还在初见的震惊中的时候,小夏直接飞奔冲向了那个蜷缩在地上不动的白衣身影,探了探脉搏和呼吸。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之抱起。
“清风道长,是你么......”不远处的声音传来。小夏才发现南宫同躺在那里。他看起来已经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个,虽然心窝处一个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边身躯全部染红。至少他还活着,还能说话。就在他旁边,一具没头的身躯横在那里,从衣着和体型小夏认得出那是南宫同的忠实副手李士石。
“...这是怎么回事?”小夏抱着明月走过去,问。虽然是南宫同指使他潜伏进来的,但小夏并不认为南宫同会是影卫的人,至少不会是一名影卫。他根本没那个资格,也许是被人利用,也许只是帮忙。
南宫同没回答,只是问:“明月姑娘没事么?”
小夏看了看怀中的明月。说:“只是昏过去了。”
“那就好。”南宫同看起来松了口气。
“是谁打昏她的?”小夏看了看周围的地面上的几道爪痕,他当然能看出这是出自明月之手,还是一番相当激烈的搏斗。
“唐剑雨,唐家的十一少。”
明知这人应该已经不在这里,小夏依然是身体一紧。他猜到这里肯定有另外的唐门弟子坐镇,却没料到会是一个内门弟子。唐家堡一共十三房,每一房只能有一个人成为内门弟子,也就是说整个唐家堡只能有十三个内门弟子,任何一个都是恐怖之极的人物。明月只是昏过去。那只能说明对方没下死手。
“死了。连尸体都没留下。”南宫同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小夏的意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夏再问。
南宫同长还是不回答,很虚弱地叹了口气问:“我躺着看不见,请你帮我看看,现在正道盟还有多少人活着?”
小夏皱皱眉,有些不想理会这家伙转身走开,但又隐约感觉到他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已经在抢救那些垂死的正道盟少侠的野道士们,说:“不知道,看起来没几个。”
“是我害死了他们...”南宫同喃喃说,又看着小夏。“我差点连你也害了,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明月姑娘不会原谅我......”
“我最后一次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小夏感觉到怀中微微一动,然后明月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夏,明月没有欣喜如狂,只是嫣然一笑,伸手抱住了小夏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间:“夏道士,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这些天我很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啊。”小夏也是由衷地一笑,脸颊旁的青丝让他感觉这满地的残骸都没那么血腥了。轻轻拍了拍明月的肩膀,小夏将她放下地来,问:“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位南宫公子和人争斗把你害成这样的?”
“是,不过没关系的,这位南宫公子原来是个好人啊。”明月看着地上的南宫同一笑。
地上的南宫同也是跟着一笑,一半平淡一半苦涩。
正道盟最后活下来的人连一半都不到,而且都是那些最开始就中了唐剑雨细针而晕过去的那几个,服下抗毒灵药的反而全死了,唐剑雨第二次射来的铁锥无疑是下了重手,那无疑是特制的铁锥对肢体的伤害远比看起来的更要大得多,一中躯干必定是扎入体内绞碎内脏,就算是四肢上被撕裂的伤口也无法自行止血,再在地上挨了这么一会儿,就算这后来赶来的野道士们再抢救也是无济于事。
反倒是罗圆圈活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这家伙皮糙肉厚生命力比那些少侠们要顽强,还是唐剑雨那一锥主要是为救下那一块神光兵符冲着他的肩膀而去,虽然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但命居然是保住了。包扎上之后也和其他正道盟少侠一样,被两个野道士用衣服和固形符做了个简易担架抬上就走了。也是多亏有了这些随着小夏一起赶来的野道士,要不然就凭小夏和明月是绝没办法将这些昏迷着的少侠们运走,连南宫同也是被两个野道士抬出了神机堂。
至于神机堂那些昏迷过的香主执事们,除了一两个实在倒霉。躺倒的位置刚好在明月那全力一爪的前方,被凌厉爪劲扯成了尸块,其他的都昏睡着一点损伤都没有。这些都是用得上的人才。唐剑雨大概只是用了迷香之类的手段将他们迷晕过去。小夏他们也就只有任他们躺在那里,临走之时让一个野道士去通知那些后面作坊中的工匠就行了。神机堂中各式药物各式匠人都有。他们自会慢慢救治,至于这个烂摊子该如何收场,已经不是他们现在所能考虑的了。
###
荆阳城中的南宫宅院中,那些幸存下来的正道盟少侠被灌着服下南宫家的解毒灵药没多久,也就一个个都慢慢转醒了。当听说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后,有的惊怒交加破口大骂神机堂和唐家堡,有的心丧欲死面如土色。他们昏得都早。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这不得不说是种难得的运气,让他们不止保住了命,还保住了心情和精神去愤怒。
南宫同的伤不重。但也不轻,只能是还能行动而已。看着他脸色苍白地拖着身体来给诸人赔礼,说今日的一切都归咎于他策划错误。诸位少侠自然也都是连说不敢当,这只怪唐门手段毒辣卑鄙,不顾脸面在自己人身上下蛊控制。还直接撕破脸皮动手,若不是南宫公子和明月仙子李士石公子等奋勇抗争,说不定自己这些人也只能丧命于斯。今后南宫公子依然是这一路正道盟当之无愧的领袖,他们都唯南宫公子马首是瞻。
南宫同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请他们在这里稍稍静养。等候正道盟的其他各路的援军。
至于那些野道士,南宫同专门设宴款待答谢了他们。这些江湖中最低层的野道士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居然有一天能踏入南宫家的宅院,能受到南宫家的感谢,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行。当然,换在今天之前,南宫同自己也做梦都不会想到。
不过,这群野道士中有张老头的存在这也是很关键的一个原因。一位道法先天高人,伏魔真人张御宏的兄长,即便是对南宫家来说也确实是一位不能忽视的贵宾。只是这位高人却对南宫同情他在此盘桓数日等等邀请全数拒绝,还请诸位尽量不要在人前提及他,今日之事过了便算,就当他只是一个偶然过路的乡间老头罢了。言语神情依然还是那种三代老农的过分客气和微微怯懦,就像受不了这南宫宅院的富贵大气一样,一定要和其他野道士们一起离开。
临走之时,南宫同对每位野道士送上两百两黄金,说是代神机堂赔偿给他们的,若是以后需要指证神机堂的时候还请他们站出来。这些野道士自然更是感激得涕泪横流,说南宫世家不愧是天下正道之首,一定要将南宫家的大义在江湖上好好宣扬宣扬。
在单独送别张老头的时候,南宫同送上的就是一双由神机堂总堂精心打造的小号义肢,据说还是机关堂首座魏瑟大师尚在的时候亲手所做,用了最精细有力的灵动木和几种珍稀材料,使用起来几乎和真的双腿没有什么两样。这是南宫同听到小夏说的之后专门派人去荆州分舵要的,虽然那边早已经乱作了一锅粥,但这种小事也还不是问题。
张老头自然是笑得连脸都烂了,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将这双义肢抱在怀里,亲热得好像抱着他孙儿一样。只是在千恩万谢地告辞之时也他又再向南宫同和小夏说了,希望他们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其他人,特别是龙虎山的。
“将这样一位道法先天的高人放在乡间种田,这确实是龙虎山之耻,也难怪他害怕此事传出去了。”小夏看着张老头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叹。这样一位道门高人,不用说动手做什么的话,就只是亮明了身份地站在那里,很多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就像今天这样。但他偏偏就自甘在乡间田陌上劳作一生,说是无欲无求的道家心境吧,但看他只为了自己孙儿那双义肢的事就能高兴成那样。总让人看了有些觉得不大舒服。
南宫同摇了摇头,说:“不是龙虎山之耻,是张天师之耻。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这样做。一个伏魔真人张御宏便够了。若是兄弟同心,就算别人没那心思。他那天师之位自己坐着也不安心。”
“哦?不都反正是张家的人么?”小夏对这些家族内中倾轧暗斗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南宫同却是很清楚的样子,说:“张家传承了这么多年,传得这般大,这般广,历代天师又只能有一位,内中的各种倾轧权衡不见得就比朝堂的简单了。否则又怎么会有茅山,真武两宗先后崛起来分薄道门宗师的地位?相比之下唐家那种严密冷酷的做派才真是世家传承之风。只是对唐家自己人来说就未免有些太痛苦了。”8555
小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那你们南宫家呢?”
“我们南宫家有个好家主,有两个好叔伯,偏偏他们又都还没有子嗣。所以我们各房的其他小辈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可以过得很好。这是我们的运气。”南宫同一笑,也带着苦涩。“只可惜这也容易养出些废物来。”
“也还好吧。”小夏一笑。从神机堂出来之后南宫同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之前的浮华漂亮不见了,倒让他身上那种世家浸淫出的迷人风度显得自然得多,而且终究是大族世家的子弟。基本的头脑见识也是有的,这两天的安抚人心善后等做起来也确实是一副世家子弟该有的大气。
南宫同意兴索然地长叹一口气:“刚才神机堂那边送了消息过来,他们那边也差不多暂时稳定下来,只等唐门和总堂的人过来接手。将这里我能做的都做了,该善后的都善后之后。就等着别人来收拾这一大摊烂摊子吧。我还是回南宫家去的好,这江湖真的不是我这种人该呆的地方。”
小夏真的有些好奇当时在那大厅中发生了些什么,居然能将南宫同改变如此之多,就算不能说历经风雨之后就改头换面如宝剑出鞘,至少也不再是个有些引人反感的绣花枕头了。至于这留下的摊子有多大多烂,就算小夏没亲眼看见过程,也从结果上能很清楚地感觉到。
“现在最后剩下来的,就只剩下清风道长你和明月姑娘两人的问题了。”南宫同把视线转到小夏身上:“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清风道长你对我的信任,留在这里没有一走了之。”
“明月姑娘不是也说了,你是个好人么。相信好人总不会有错的。”小夏笑笑。“而且我就算想走,也不一定能走掉...”
“说得是...”这里是荆阳城的城门外,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南宫同却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说:“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
###
南宫宅后院的小湖中央,一座别有风趣的竹木小亭矗立在周围的碧波荡漾中,几位侍女准备好了香茶果脯之后就匆匆退去,只剩小夏和南宫同对坐在其中。
南宫同端起面前的香茶轻喝一口,说:“我南宫家的宅院中通常都会备得有这样的小湖水池,周围上下全都一览无遗,所以可以放心地说话。”
小夏也轻轻嘬了一口面前的茶水,只感觉一股透人心脾的的清香在口齿间回旋不绝,绝对是他这辈子所尝过的最好的茶,刚才沏茶的那个侍女的容貌身姿就算不如明月,也是一等一的美女,沏茶的动作优美流畅,显然是苦练而就的,好像是无意间看向南宫同的眼光中有种掩饰得很好,却又能让人一眼就感觉到的媚意,只可惜南宫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再看看周围这人工开凿出的一大片湖水,上下都有活水出入,微风扑面,碧浪翻涌。如果说这种享受只能培养出废物纨绔来,那大概天下间九成九九九九九九的男人都要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废物。
就算小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很想在这培养废物的环境中多呆一会。
“明月姑娘的伤势怎么样?”南宫同问。
小夏没想到他不想别人偷听而特意来到这里之后,第一句问的居然是这个,微微一愣之后回答:“还好,她这两日都在打坐疗伤。你不去看看她么?”
“不去了。还是不看的好。”南宫同长叹一口气,淡淡回答。这两天他去看过所有的人,连还昏迷着的罗圆圈都看过了,但就是没去看过明月。沉吟了片刻,他才开口说:“其实我想说的便是......请清风道长你暂时先悄悄离开明月姑娘吧。”
第二十三章 故人(五)
“我大概猜到你会这么说。”
对南宫同的这句话,小夏并不觉得意外。
南宫同看着小夏说:“清风道长,之前我支使你去潜伏神机堂,却让你身陷险境,实在是万分抱歉。我也不知道影卫要找你做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小事,对么?”
“是。”小夏点头。他相信南宫同确实没有要暗害自己的心思,不只是相信明月的判断,也相信自己的判断,能眼神没有丝毫闪烁地这样开诚布公地撒谎,不是南宫同这种世家子能做到的。
“他们要的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离这些东西越远越好。”南宫同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全是心灰意冷后的淡然。“但是我知道若是明月姑娘和你在一起,肯定会被你连累的。”
“对。”小夏也叹一口气。
“你也应该明白逃跑是没用的。如果之前你告诉我你要走,我随时都可以替你安排。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行,都是最快的马,最快的船。或者你担心我会暗害你,你自己悄悄地走掉,只要不带走明月姑娘,我也不会有一点关心。因为根本无处可逃。因为要抓你的人是我二叔,是影卫。”南宫同的声音很轻,也很肯定。他的表情也很认真很严肃。“你大概不知道影卫的力量,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看见一个影卫,但是他很有可能已经和一个或者很多个属于影卫的人。帮影卫做事的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包括我在内。所以我才选这个地方和你说话。”
“我明白。”小夏点点头。也许真正的影卫人数不是很多,但是属于这个势力的力量绝对很多很大。只是看连江湖中最大的情报集散处紅烟青雨楼也是影卫的直属机构之一,就能明白这个机构的力量有多庞大。这是大乾朝本身扎根在江湖中的根系,所有明里暗中的力量他们都可以调动,内中高手能人更是无数。这和当时洛水帮通缉他两人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小夏知道影卫要抓他的时候,也并没有慌着离开,在没有明确目标之前。如无头苍蝇一样乱钻乱跑那是没用的。
“当然,影卫的力量也不是说真正就无所不能。至少在雍州,云州。蜀州三州他们就最多只能安插些眼线,还远不到掌控的地步。只是现在你现在是在荆州,北上朝雍州走是千里迢迢,云州蜀州倒是相对较近。但你应该知道。那是唐家的地盘,唐家在那两州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他们虽然是找明月姑娘,但是现在肯定知道了影卫要抓你。我听他们说过,神机堂中还潜伏得有一个唐家的人,却至始至终没有露面,我想因为他要把消息传递回去。”
“嗯。”小夏点点头。确实也应该是还有一个的,只是不知道是那些匠师香主中的哪一个,或者是那些野道士中的哪一个。
“既然他们知道影卫对你志在必得。就算他们不知道内中的原因,他们也同样不会放过你。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手上多一枚对方想要的筹码,那就可以在博弈中交换到更多的东西,就算你和那位唐四少是至交好友也没用。在这种大局面中个人感情没有丝毫价值。”
虽然也是刚刚学到这些概念,南宫同用起来也没有丝毫生涩,他本身并不蠢,眼光也是有的,这两天中显然已经将这些考虑得很明白了。
“所以......只要你们在一起,明月姑娘一定会被你连累。”
小夏缓缓点了点头。之所以他早料到南宫同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他也是同样考虑过的。南宫同说得并没有错。旋即他又苦笑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悄悄独自去找你二叔自投罗网?”
“我可没有这样说。”南宫同摇摇头。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说:“实际上,我可以将我所知的我二叔,三叔,还有影卫的情况全部告诉你,多少会对你有些帮助。而且你一个人解决不了面对不了的问题,也可以请师门长辈帮忙。听表妹说,何晋芝掌教不是颇为看重你么?还有你师傅不是和徐正洲老爷子是旧友么?徐正洲老爷子辈分高,修为更深,就算我二叔也不能不卖他几分面子。你修书去将此间情况告诉他们两位,就算你被抓了,事情便也还有周旋的余地。但此前明月姑娘若是和你在一起,以她的性子绝对会和来抓你的人动手。我怕到时候......”
“我明白。”小夏点点头。不过说到向什么师门长辈的求救这事,他还真的从没想过。从十来岁就习惯了自己解决一切难题,就算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下,也真的不愿去向这两位修书求救。“我的事暂且不论,那么明月姑娘呢?你说让我悄悄离开,那么可是替她另有安排么?”
“那是自然的。”南宫同点头。“不过还有一事我想问你。当日在神机堂中,那唐剑雨说,唐家的老爷子要请明月姑娘过去。说是有一位故人想要见她,还能给明月姑娘讲解她之前忘掉的往事......”南宫同看着小夏。“你和明月姑娘要熟悉得多,你知道这些话中是什么意思么?”
小夏缓缓摇头。正因为他对明月太熟悉,才越觉得这些话中的意思很有些匪夷所思。明月姑娘会有什么故人?会有什么忘记的往事?明月告诉他的那些过往没理由会是编造的,但唐家的人好像也没必要编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出来。这些天里思考这个问题他废了不少力气,也问过明月几次,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头绪。
南宫同沉吟了片刻。也摇摇头:“算了,我只是觉得其中好似有些诡异罢了,到底如何也不是我该关心的......反正我已第一时间修书传信去净土禅院。说明了明月姑娘在此间遇到麻烦,请他们派几位高僧来接明月姑娘去净土禅院暂避。”
“你说什么?”小夏大惊。“你写信去净土禅院了?”
南宫同看了小夏的模样反而微微诧异:“怎么了?我修书向明月姑娘的师门求援,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了?唐家虽然势大,行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应该也不会想到贸然惹到净土禅院头上去的。而且其中似乎牵涉到明月姑娘的身世问题,如此重要之事难道不和他师门商量么?”
“这......”小夏无言以对。照道理来说确实也是如此,只是这一番好心却让小夏不禁地冒冷汗。这个捏造出来的师门对明月来说危险性绝不小于那个强要邀请她的唐家堡。甚至犹有过之,灭怒和尚当日的作为就足够说明问题。听闻净土禅院中的那一座十方舍利琉璃塔是天下佛门至宝,送入其中的高僧舍利越多。舍利塔的威能越大,净土禅院为了脸面不方便公然说破明月身上那颗赤霞和尚的金刚舍利子的事,但自己送上门去的话那就好像是另一回事了。
正在这时候,一个侍女匆匆从架设在湖面上的竹编小道上走来。对南宫同禀报说:“公子。外面有一位净土禅院的大师正在客厅候着,说是明月姑娘的故人。”
“来的正好。清风道长,我们便一起去见见这位大师再说吧。”南宫同一击掌站起,不过旋即又是一皱眉。“但怎会来得这样快?”
###
大厅中,一位满面尘土,满身泥泞,简直就好像是刚刚在泥浆里赶了一天一夜路的和尚正在那里坐着,直接就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喝着南宫家那足可贵比黄金的茶水。看来如果不是南宫同早有吩咐要细心候着净土禅院来的大师。这和尚的模样可能连门都没办法进来。
这和尚不过二十出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虽然并不英俊,看着却甚是讨喜可爱,而看在小夏眼睛里,简直差不多可说是天下间最可爱的和尚,忍不住率先就出声招呼:“原来是十方神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净土禅院的十方神僧...久仰久仰。”南宫同也是大喜过望。近年来这位年轻神僧声名日盛,佛法修为都是远超同辈,连皇上都听闻他的大名而召见过几次。再加上和明月有旧,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还不等南宫同和小夏先开口说什么其他的,十方对正要和他说话的南宫同先一步说:“南宫施主,久闻南宫家的厨师不输皇家御厨,贫僧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喝了,能否速速整治桌素席来尝尝?”
南宫同立刻回答:“大师有求,自无不允。”
十方看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贫僧一收到南宫公子的信,见上面说有人要对明月姑娘不利,这才飞快赶来,连饭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沿途也没去化缘的心思,看见你们两位的神态便知明月姑娘无事,这才有心思吃饭了。”
南宫家的厨师不只水平高,速度也很快,吩咐下去之后很快就有流水般的素席摆上来,十方还不忘先诵经一段,这才摆开碗筷大吃起来。他吃相并不粗鲁,速度看起来好像也不快,但每盘菜端上来不过三四息的时间就汤水都不剩下。一边吃一边他还能对这些菜肴赞不绝口:“好吃好吃,不错不错,这道素炒水晶虾入口鲜嫩爽滑,贫僧虽然没吃过真的虾是什么味道,想来也差不多吧。还有这道八宝珍珠,贫僧还记得上一次吃是陪着师伯一起在宫中吃的,也是这个味道,南宫家的厨子果然足以和御厨比肩。”
南宫同一笑:“那是因为我大伯告老还乡之时,皇上怕我大伯吃惯了宫中的味道换不了口味,因此御赐给我大伯几位御厨。所以现在所有我南宫家的厨子都是这几位御厨的徒子徒孙。”
“哦?难怪如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能有今日的口福看来定是佛祖的指引。”对着已经一扫而空的桌子,十方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声佛号。又睁眼对南宫同说:“为了不辜负佛恩深重,不知可否请南宫公子再将这素席照原样整治一桌出来?”
“厄?”南宫同的微笑忍不住一僵。当然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这一桌素席原本就已经是八个人的分量了。不过既然十方神僧开了口,那就算是再来十桌一百桌也是不在话下,立刻笑道:“大师言重了,些许饭菜而已,算不得什么。”
没过多久,一桌刚上的素席又完全空了。十方合十又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南宫施主,贫僧受你这两桌素席。无以回报,只能竭力替施主清除化解些业债魔障了。你信中对此事只提了个大概,只说有人想要强行掳了明月姑娘去见什么故人,不知道详细实情到底是如何呢?”
南宫同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十方那毫无变化的身形一眼。这两桌素席的分量累加起来足和他身体差不多了。这样全吃下去之后也不知道装到哪里去了,难道这佛门神通还有此用于饮食之道的神效不成?不过这都是和主旨无关的旁枝末节,不明白也不用去理会,便将当日在神机堂中唐剑雨对明月所说的话都转述了。
“......明月姑娘自己对的过往从来避而不谈,似乎她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以那唐剑雨的身份来说,应该也不会胡编乱造来骗人,所以我才请明月姑娘的师门来人解决此事。”
十方听了立刻便是连连摇头:“那唐家堡行事好生霸道。就算那确实是明月姑娘的什么故人。但既然明月姑娘已经记不得了,也不愿意去见他。那便是缘分已尽,从此便是天涯陌路人,哪里还能这样强行带人去的道理?南宫公子你大可放心,只要有贫僧在,必然不让那些宵小鬼祟之辈惊扰于她。”
“有大师此言,我心中最大一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南宫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软到在座椅中。既然唐门对明月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那也就不会贸然去招惹净土禅院,净土禅院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争斗,但分量也绝不会比任何一股势力轻,更有皇家天子的脸面,就算是影卫也要让步。
十方拍拍手:“那么事不宜迟,夏道长就请去带上明月姑娘,我们就准备上路吧。”
“去哪里?”小夏和南宫同都是一呆。
“不瞒两位说,贫僧在南边也还有些要紧事,只是见信上所说不放心明月姑娘才急急赶来,如今正要赶回去处理那些事。而且那些事若是贫僧自己一个人的话却是有些棘手,有了夏道长和明月姑娘两人帮忙,这完成的把握也就大了许多。”
小夏想了想,还是摇头:“只需要明月姑娘和大师一起去就行了。我现在有大麻烦缠身,若是和你们在一起怕连累了你们。”
十方一摊手:“但是若夏道长不去的话,明月姑娘怎么愿意去?”
“...这个...十方大师难道没有办法劝说明月姑娘根着你一起去么?”对这位小神僧小夏一直是很有些期待的,不是说他功力多深法术多强,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十方一笑:“贫僧哪里有什么办法。夏道长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在天火山之时那般说法,还是夏道长开了口明月姑娘才跟我一起离开的,但是后来当感觉到夏道长有难之时他又马上飞奔回来。”
“嗯...这个...”小夏挠头,好像确实也是。
“其实夏道长何须烦恼。难道你现在的什么麻烦,还能比得上当日天火山下的麻烦大么?难道你要面对的人比天火派宗主,比那元顺一,比那红叶大将军还恐怖不成?当日那般情况下明月姑娘都没有弃你而去,你现在又何必要离开明月姑娘呢?夏道长和明月姑娘之间乃是佛祖所定下的大机缘,这些区区俗事不过是凡尘微波,你又何须在意?若是为此便动了你自己的本心,岂不是因小失大?”7802
小夏皱眉苦脸,十方的这些话听起来似通非通,他也听得似懂非懂,仔细想了想,忽然一笑点头:“好,便听十方神僧的话了。”
“啊?”南宫同却是一呆。“但是...清风道长,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这样有可能连累明月姑娘么?”
十方听了立刻呵呵一笑:“南宫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夏道长和明月姑娘可以分开,却在一起给明月姑娘带来麻烦,那便叫连累。但现在是明月姑娘就算知道了其中利害关系和有可能的危险也不愿意离开夏道长,那却叫作同舟共济了。南宫公子便请安心吧,贫僧吃了你的这两桌素席,就必定要尽全力帮你保明月姑娘的安全,难道你以为贫僧会白吃你这两桌素席么?”
“这...这...”南宫同哭笑不得地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只有苦笑着对十方一拱手。“那也只有多谢大师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故人(六)
“什么?明月仙子和清风道长已经走了?她的伤没事么?她到哪里去了?”
听到南宫同的话,罗圆圈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不过又马上重重地跌了下去,肩头包扎好的伤口处顿时渗出血色来。
“你最好还是卧床休息的好。你这模样就算真能追过去,也是给明月姑娘添麻烦。”嘴上的语气淡然,南宫同心中也是暗暗惊叹。这胖子身上的伤势之重,现在能醒过来已算是难得,听见明月离开之后居然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来,简直可说是不可思议。
喘息了几口气之后,罗圆圈还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没有动弹,勉力对南宫同拱了拱手:“...那就多谢南宫公子收留照顾了。”
这倒不是客气话。既然明月姑娘已经离开,那他这个随从的身份在南宫同看来就应该毫无价值。但从伤口上裹着的伤药,服的汤药那些来看,罗圆圈还是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丝毫没有水分的上好灵药。要知道南宫家的上好灵药,以原本万虎帮三当家的身份来说,就算是祖宗十八代一起积德都是没福气来享用的。
“无妨,我也是敬你是一条汉子。”南宫同点点头。这胖子既不侨情做作也不卑躬屈膝,没有那种江湖低层小人物特有的自卑自大,不由得让他再看高一眼。
对于眼前这个叫罗圆圈的家伙,南宫同的感官颇为复杂。之前只是觉得这是只围绕在明月身边的恼人苍蝇,连拍打一下都怕脏了自己的手。但在神机堂中那一场风波中,这本该是蚂蚁般的小人物却大放异彩,表现出相当的机智勇毅,不只远胜过那些正道盟的世家大派弟子们,连唐剑雨都点头认可。这让南宫同羞愤欲死之余,也成为他最后能爆发出那般举动的导火索。虽然南宫同的作为终究没起到什么实质上的作用,但在他自己内心中已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带着的。对这原本瞧不起之极的胖子已是有了隐隐的认同感。
而罗圆圈那一切奋不顾身的所为,无疑都是出自对明月姑娘的一番痴心爱慕,但偏偏明月姑娘似乎对他却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连离开之时也没来看看他,只是对南宫同说了两句请让他在这里养伤,让南宫同恻然之余也有同病相怜之感。
当然,留他下来细心照看的最主要原因却并不是这个。南宫公子现在已经很清楚站在自己这个位置,这个角度该做些什么了。
微微斟酌了下语句,南宫同开口:“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当日在神机堂荆州分舵中的一切,罗当家你可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罗圆圈微微一愣。“不过后来被那唐十一用暗器击伤之后却不怎么记得清楚了,只记得他和明月仙子打斗。最后居然好像将明月仙子击伤了。那时候我心中那怒火简直是不能自己。恨不得扑过去咬下他一块肉来,只可惜实在是动弹不得,伤重之下激怒攻心,居然便晕了过去......南宫公子你谢我做什么?”
“...若不是受你当日的奋勇激励,我也万万提不起心中的勇气去反抗唐十一......难道你就真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么?”南宫同静静地看着罗圆圈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
罗圆圈眯眼寻思了一下。好像努力在回忆角落中搜罗出当日的痕迹,然后才说:“我好像隐约间听到了哪里又有火器炸开的响动,只是当时眼睛也看不清了,意识也迷糊了,现在实在是不大记得起来了...最后是清风道长率领那些野道士们来救下明月姑娘的么?可将唐十一那狗贼杀了?我真是恨不得将那狗贼碎尸万段!”
没有从那张胖脸上看出一丁点的不自然。南宫同微微有些失望,又微微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是,正是清风道长带人来将明月姑娘救下的。”
罗圆圈长吁一口气:“果然,果然只有清风道长才能保护明月姑娘。虽然那唐家势力庞大,手段阴狠,但只要有清风道长陪着明月姑娘,就算我不能时刻护卫在明月姑娘身边,我也是放心许多了。”
看着这胖子脸上那真正如释重负,没有一点作伪的表情,南宫同真的在微微感动之余也很是纳闷,禁不住问:“你是真的爱慕明月姑娘么?”
“那是当然。”罗圆圈用一种天上当然有太阳的表情和语气回答。
“那你为何对清风道长和明月姑娘如此亲近就能没有丝毫的嫉妒之心?”
“清风道长对明月姑娘好,明月姑娘又喜欢和清风道长在一起,这对明月姑娘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还要去嫉妒?”罗圆圈的表情还是那般像是听到了什么理所当然的废话一样。随即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知道南宫公子你是什么意思。我罗圆圈也不是小孩子,更不是第一天出来走江湖的,男女之事就算经历得不多,难道见得听得还少么?只是我对明月仙子确实是只有敬仰倾慕之心,绝无半点亵渎亲近之意。说得冒犯一点,她便是我心中的佛祖,菩萨。我只求能跪得近些多看看她,多为她做些事,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这...”南宫同觉得简直是难以理解。若说是十来岁的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有这样的心思还有几分道理,这罗圆圈看起来也有二十好几了,见过的世面应该不少,头脑更不是那种痴傻愚笨之辈,这些话说给旁人听了实在是觉得难以置信,但偏偏罗圆圈又说得声情并茂,那声音中蕴含的感情,眼神中满溢出来的色彩,确实就是那种最虔诚的教徒对自己膜拜的神祗的无限虔诚。
罗圆圈好像也明白南宫同听了这番话后的感受。又叹了口气说:“我也明白南宫公子也是喜欢她的,但我对明月仙子的感情确实不是寻常的男女爱欲。我也不知如何说是好,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觉得可笑也罢。总之便是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便能感觉到自己心中最深处有什么从未有过的东西在搏动起来,在此之前那些年生简直都是白过的,从今往后,便是只有看着明月仙子。为明月仙子活着,我这辈子才有意思。”
南宫同愕然半晌,终于像是被打败了,自惭不如似的长出一口气说:“罗当家的这一番痴心苦心,若是明月姑娘知道了也必定感动。这些日子就请罗当家的在这里好好休养,将伤势养好再说吧。”
“若是明月仙子知道了为此心烦,我倒宁愿她不要知道的好。”罗圆圈也长出一口气,这一阵子的谈话已经让他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那就多多打搅南宫公子了。”
南宫同也不再多说,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走出房间。
屋外。是一片独立出来的小小庭院,这安置罗圆圈的居然是南宫宅中一座专门的独立院落,这原本应该是有相当分量的贵客才能享受到的礼遇。两个在院门口久候的下人看见南宫同一出来。立刻上来躬身行礼。
南宫同看也不看这两人。只是随口吩咐道:“从今日开始,护卫这里的人力再加强一倍,务必要保护里面这位罗当家的安全,没有经过我的肯首,不许任何人进去见他。明白么?”
“明白。”下人也并不问为什么。南宫家的下人素质都极高,知道主人的意愿再奇怪也无须多问。当然。高的不止是这些,这两个虽然只是一身下人的打扮,也只是这宅院中上百负责守卫的下人中的两个,但若是出去放在荆州江湖上,已可以是小有薄名的高手。这样数十名高手昼夜不分尽心尽责地守护在周围。就算是只苍蝇想要飞进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顿了顿,虽然明知道那多半是没什么可能的。但南宫同还是小心为上地加了一句:“当然,也要防止那位罗当家自己悄悄地跑出来,明白么?”
“明白。少主请放心。”
吩咐布置完一切,南宫同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安置在这里养伤的罗圆圈,其实才是这场风波的善后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因为他就是杀掉唐家十一少的人。当时昏过去的明月和正道盟诸少侠都不知道,后来赶过来的小夏等也不知道,现在确定连罗圆圈本人也不知道了。
必须要有人为唐剑雨的死负责。唐家十一少的命,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理由就能糊弄过去的,就算所有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交换达到了平衡圆满,也必须要一个形式上的人来偿命。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这个凶手也是一枚很重要的筹码。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命能暂缓唐家对明月姑娘的追逼,给明月姑娘多一些机会脱离这个漩涡,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慷慨赴死吧。想到罗圆圈的那种痴心,南宫同叹了口气,这个胖子让他自叹不如的地方原来如此之多。只可惜到了这时候,也只能是一枚筹码罢了。
独自转回到自己的院子中,南宫同没要任何下人和侍女跟在身边伺候,打算独自一个人沏上一壶茶静静地想上些事情。这是他现在有意无意地养成的新习惯,尽量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来做。
只是当他刚刚坐下,里屋就传来脚步声,居然已经有人在里面等着他,而且并没有下人事先禀报过,显然也没有其他人知晓。
南宫同先是微微一惊,但马上就是一喜,然后一沉,立刻站了起来。他明白他一直等着的人终于来了。
随着脚步声,里屋中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左右,身量并不高大,满面的风霜沧桑之色,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布鞋,头上还戴着顶斗笠,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江湖路人。但是当这个人一站出来,一走动的时候,包括南宫同本人,还有这满屋精心挑选的奢华精美的装饰就忽然失去了光彩。变得好像纸扎一样的单薄。
因为这个人的气势和存在感实在太强了。那一身粗布衣衫也许在他刻意掩饰收敛的情形下还能起到伪装的作用,但当他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身的气势和气息的时候,就算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得出这个人的非凡和巨大。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乃至每个呼吸都好像在扯动着周围的人的心神。
“二叔。”南宫同躬身行礼。面前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影衫卫的副指挥使,南宫家的中流砥柱,南宫无忌。
“你应该知道那清风道人是我想要的人吧?怎的还让他又和十方和尚走到一起去了?”
南宫无忌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乍听之下并不响亮。但是内中隐含的力量很足,让南宫同生不出丝毫抵抗或者撒谎的念头。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侄儿已经尽力了,只是十方神僧却强要请他和明月姑娘一起离开,我也不好阻拦。而且以影卫之能,他去到哪里不也是一样的么?”
“牵扯到净土禅院那帮和尚,总有些碍手碍脚。”南宫无忌的眼光在南宫同的脸上淡淡扫了一下便收了回来,在桌前坐下。身材欣长的南宫同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他这坐下之后高矮差距更是明显,但南宫同却感觉自己是在跪着接受一个巨人的俯视。而且这巨人的眼光已将他从里到外都看得通透。“...从今以后,无论是发生什么事,那叫明月的女子的事你也不许再去过问。不许插手。那女子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她身上带着的风波潜流也绝不是你可以涉足其中的,你明白么?”
“...侄儿明白。”南宫同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次你闯下的祸不小。你知道么?”南宫无忌淡淡问。
“侄儿知道错了。从今以后侄儿再不会枉自涉足这些江湖事,老老实实回老宅去陪着父母大伯。”南宫同的头埋得更低了。唐家的十一少也殒命于此,这一场错误当然不小。
“不,你还是帮着姒儿做事吧。”南宫无忌的声音中却没有什么责怪之意。“人做错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道自己错了,还能在错里找出对的机会来。我能看得出你这次醒悟了不少。大哥总是舍不得让你们这些小辈出来历练,但南宫家的下一代里迟早需要人来担当,这次闯祸对你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你这两天善后做的都很好。我都知道了。”
“二叔,我......”南宫同又是震惊又是感动。闯下这样的大祸却没有什么责罚错怪,让他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不过同时还有更多的不知所措,他真的再没有什么心思和信心放在这江湖事上。
南宫无忌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意味,直接给他安排下了该做的事:“人做错了的事便要自己学着承担责任。我们影卫和唐家的博弈你暂时不用管,但是李家,还有那些丧命在这风波中的人的背后各大门派家族,你都要一一亲自去登门赔罪。不要觉得这让我们南宫家丢脸,连认错都不敢的南宫家那才是真正的丢脸。你知道么?”
“是。”
南宫无忌点点头:“好,接下来便带我去见见那位罗当家吧。”
“啊?”南宫同愣了一愣。罗圆圈眼下虽然算得上是个要紧的筹码,但终究不过只是个筹码罢了,好像轮不到南宫无忌去亲自过问什么。“二叔不用先处理其他事么?那人我已经保护得很好,该问的也都问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唐剑雨是死在他手上的,应该只是误打误撞才驱使动了那兵符...”
“误打误撞?原来你是这么以为的么?”南宫无忌微微一笑。他的笑也只是嘴边的两条法令纹朝外一展,看不出什么和善,依然是充满着威严和权势。“你信中将过程说得那般清楚。那么我来问你,一个之前连机关术都没有接触过的人,要如何误打误撞才能将数十具蕴含了神机堂最高机密的机关兽指挥得如臂使指?”
“......那人对明月姑娘极为痴心。我觉得是看见唐剑雨将明月姑娘击伤之后,激怒攻心。又在重伤垂死之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才能...这也是侄儿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理由了。”说着说着,南宫同也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总不能这人其实是神机堂派来正道盟身边的卧底吧?”
南宫无忌忽然问:“阿同,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天做的最正确的事是什么?”
“...请二叔提点。”
“你做的最正确的,便是在弄不清楚其中真相的情况下没有自以为是地轻举妄动,没有将任何只有你知道的东西透露给其他人。只是做好所有你能做好的善后细节,好好守住秘密。等着我来。”南宫无忌站了起来,迈步朝门外走去。“你当我这么急地从京城赶来是为了什么?带路吧。”
南宫同傻站在原地足足呆了好一会,才快步追上去带路。
###
罗圆圈睡在床上,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矮小的中年人。虽然这个中年人只是一身寻常之极的打扮,但是那种散发出来的威势和威严却很明显地表示出这是个手中常年掌握着巨大权势的人。
“罗当家,这是我二叔,南宫无忌。”
尤其是听说这个名字之后,罗圆圈更有些惶恐。这些日子混迹在正道盟诸位少侠左右,多少也听到了些万虎帮三当家原本不该知道的消息。所以才能明白面前这个小个子中年人的分量,那可说是站在江湖上最顶峰的几人之一。
“万虎帮的罗三当家,是么?久仰了。”南宫无忌先开口道。
“不敢。不敢。小人罗圆圈见过南宫大人。小人有伤在身不能见礼。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罗圆圈并不是如何在意权势地位的市井小人,但现在也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即便是从纯粹的江湖地位上来说,区区万虎帮三当家和影卫副指挥使之间的地位区别简直比大象和蚂蚁之间的区别还要大,更何况这影卫指挥使还是位置极高的高官重臣,和他这等草莽之徒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他也难免紧张起来。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眼花还是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大人除了弥漫身周的威严气势之外,眼神中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来此之前我便已经着人去查过罗当家的资料,只是结果却有些残缺不全...所以我便来此有些事想要当面问问罗当家。”南宫无忌伸手微微一招,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便无声无息地挪了过来,他就这样坐在了罗圆圈的床头前。像对着一个老朋友一样的说话。“不知道罗当家今年贵庚?”
“啊?这个...”罗圆圈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一旁站着的南宫同的表情也是差不多。呆然了一会后。罗圆圈的舌头和脑筋才转了过来:“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真的,南宫大人,我真的不知道...”
南宫无忌点点头:“据我的人查回来的消息,罗当家是二十年前被阳明城城郊的罗屠夫所收养的,而罗屠夫夫妻两人显然也不知道你当时的确切年龄...那难道之前的事你就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么?”
罗圆圈连连点头:“确实是记不得了。据我爹娘说,他们刚刚捡到我之后的一两年中我都是懵懵懂懂的,后来才逐渐清醒过来。”
南宫无忌想了想,又问:“那你身上可有什么旧伤么?”
“这个确实是有的。”罗圆圈拉开自己头上的头发,那圆圆的额头上确实有一个拇指大小的伤疤,然后罗圆圈又埋头拨开后脑上的头发,下面也有一个大小仿佛的伤痕。按照这伤痕看,这赫然是一个将脑子都贯穿了的致命伤势,也不知当时他是怎么样才活过来的。“我娘说,我是被一只钗子给扎透了脑子,靠着菩萨保佑才侥幸没死,但可能便是伤到了脑子的缘故,之前的事便是完全都想不起来了。”
“好狠心的女人。”南宫无忌看着那伤痕淡淡说一了句,好像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伤是出自女人之手一样。“那只钗子呢?你可还留着么?”
“厄...我娘说早就卖掉了。”说到这里,罗圆圈也有些激动,原本以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居然又强浮现出一丝红晕。“南宫大人你可是知道我身世么?”
南宫无忌并没回答,只是站了起来说:“罗当家你这几日就在这好好养伤吧。等你伤势好些了我便带你去见一位故人。到时候你自己便知道了。”
跟着南宫无忌一起走出这隔离的小院,南宫同脸上的震惊之色也才慢慢缓和下来,忍不住问:“难道这罗圆圈还有什么非凡来历不成?”
“这些事你不用去关心。”南宫无忌淡淡说。
“是。”南宫同立刻答应。不过这便已经可以确定,这罗圆圈应该会比一个只用作谈判的筹码更重要得多。“那我便着人严加看护这里,让他能好好养伤。”
南宫无忌却摇头:“不用了,这些日子我会亲自留在这里。”
“啊?”南宫同闻言又是一惊,他今天吃的惊实在是太多了。“那...其他的事...”
“其他事暂且放一放也无妨。”南宫无忌一笑。这一次南宫同可以肯定,他这位二叔确实是在笑,在表达一个高兴开心的心情,而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头一次。
第二十五章 佛道(一)
若从大乾地图上来看,荆州和云州是紧邻而比的,荆州在东,云州在西南,但实际上要从荆州到云州,却是非得要先从北边去蜀州,然后再从蜀州南下才能进入云州境内。在荆州西境边上,连绵雄壮的宏云山脉就开始逐渐拔地而起,和与之相伴仿佛无穷无尽的原始密林一起阻隔了所有人的脚步。那是毒蛇猛兽丛生,瘴气密布,妖物横行的秘境,就连土生土长的云州蛮人都只能在少数已经熟悉掌控的地区活动,所以想要在荆云两州之间穿行那是近乎绝不可能的事。
不过在每年夏季雨量最为充沛的时候,倒是可以接着雨季洪水开辟出来的几条临时河道从云州南下直接入海,然后东行数百里就可以到达荆州南端,接下来无论是走陆路,还是借着南风在荆州桑谷河口北上逆流进入龙江,过徐州至青州,都是大好坦途。这看起来虽然麻烦,但却已经比在云蜀二州的崎岖山路间跋涉要方便不少,尤其对于某些深入云州内部的山民部落来说,这几乎可算是唯一到达外界的路径。
其实荆州南端在以前也是密林丛生的蛮荒之地,只是有了这样一条商道,而云州中的特产从来都在大乾其他地方不乏销路,于是这数十年之间才逐渐兴盛起来,巫溪城便是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处。
“说起来,这荆州南边倒和青州那边有些类似,也都是因为水路商道才这样逐渐兴盛起来。不过这边的秩序却好像比那边更好些。这一路行来也不见什么帮会势力的争斗厮杀,看起来这荆州州牧比青州的刘俊峰大人好似要能干许多的样子。”
看着河边上一排排的货棚,停泊的大小船只。过往穿插的贩夫走卒,和洛水城那边的情形差不多,小夏忍不住也发一番感叹。不过十方听了却是摇摇头:“并非如此,青州刘大人乃是天子钦点的能臣,是儒门近十年来修为最深的一位大家宗师,不只学问精深,更重要的是一身才干都是实打实地从县令做起累积而来。可算是几位州牧中最为能干的一位。只是青州的状况和这荆州大为不同,青州原本就素来贫瘠,又临近冀州。早年间兵祸横行,甚至曾沦落为西狄蛮族的猎场,只是随着狼主沉睡,西狄内乱收缩。大乾国力日盛才重新夺回。运河开通之后这才渐渐有了生机。这些可都是多亏了刘俊峰大人的治理有方。只是商路开通民生兴盛之初,自然都要有一番利益划分,迁徙去青州的本多是流民和走投无路的江湖浪人,拉帮结派互相争斗那是在所难免,那些人又去四处投靠,拉扯进来的大派世家也不少,区区官府之力哪能管得过来?刘大人能在其中斡旋周转,让他们不能闹得太过分。保得住民生不凋那就已是难能可贵了。这也是我大乾朝对江湖之事的一贯对策。”
“想不到十方大师对这些凡事俗务都这样了解。”小夏还真是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位整日间满嘴佛理禅机。看似不通事务的小神僧居然对这些都如此清楚。
“阿弥陀佛。世间何事不是菩提?何人不是佛子?心中尚有凡俗之见,那便是还未堪破俗境。”十方合十,诚心诚意地诵了一声佛号,不够马上又是很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过贫僧也只是说说罢了,其实心中也认为这些都是俗事,可见还是俗僧一个。而这些话也都只是从几位师叔口中听来的,可不是贫僧自己的见解。”
“哈哈哈哈....”小夏也禁不住一阵大笑。“大师还真是洒脱。那你说这荆州南部又怎能是这样一番和平景象?”
十方一笑:“此事却是夏施主一叶障目了,难道凭你的江湖经验还看不出么?你说这荆州以南是谁最大?”
“哦!原来如此,确实是我糊涂了。”小夏恍然大悟。
荆州以南谁最大?这话问十个江湖人,便有十个一模一样的答复,因为这简直是不用去想的事,就好似问天上是什么最亮一样。这荆州以南的天上最亮的不是皇帝天子不是朝廷,他们的光芒在江湖人眼中并不怎么耀眼,而且无论天子还是大乾都不过才近百年的光辉,这里矗立的那一座山,那一只教派却已屹立天下数百年未衰。
那便是龙虎山,天师教。
至数百年前张道陵于这荆州南端的龙虎山开山立教,除妖降魔,救死扶伤开始,天师教数十年间遍传天下,从未衰微过。即便是后来并称为三山符箓的上清,灵宝两派,也是从天师教中逐渐分化出来,前朝天子更颁下圣旨,封龙虎山正一道为天下道门之首,统领三山符箓。时至今日,就算前朝覆灭,中间魔教大兴,都没有能影响到天师教在天下道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后来大乾立国,也不敢妄动天师教的地位,律法也延续前朝旧例,天下间所有道士的法箓职牒都要从龙虎山而出。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不用说上清灵宝两派,就后起的真武宗也从朝廷手中先后取得了封职授箓之权,但龙虎山天师教统领天下道门的大势却依然还在的。
要维持道门魁首的地位,排场,当然不能只是靠烧香拜神,修神画符,除了朝廷每年发下的禄银之外龙虎山依然也要有产业,有营生。特别是在这荆南之地,数百年的经营之下,说是天师教的一教之地也差不多了,哪里又还有不开眼的敢来在这里分一口饭吃?便是那些恶名昭彰的独行大盗之类的黑道人物,若非必要也绝不会在这里闹事,因此显得一片安稳祥和那是自然的。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小和尚。你让我们跟着你一路跑到这里来到底要做什么?我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这时候三人刚好一同策马走进巫溪城,周围的行人商贾便多了起来,不时有人对他们三人投来好奇的眼光。更有不少看着明月姑娘的容貌看傻了眼的。明月便有些不耐烦地了,忍不住开口问。
从荆阳城离开已经有四天了,都是快马疾行,一路餐风露宿,颇有些辛苦。不过这其实也是迁就小夏,若是只有明月和十方在,那是绝用不着骑马而行。现在要说劳累明月不见得有。但无聊却是一定的。对于什么影卫什么蜀州唐家,明月姑娘是一点都不操心,她现在只是和之前一样很单纯地跟着小夏走而已。
“还是明月姑娘心如明镜。玲珑剔透。听不懂的其实也都是些废话罢了,明月姑娘不用挂怀,反倒是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让明月姑娘一眼就看穿了。”十方合十呵呵一笑。“我不是早就说过么,我是有些麻烦事在此。一人却是有些难以完成。便想请夏道长和明月姑娘来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帮你?”明月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江湖同道之间相互帮忙也是常事嘛。我们有难十方大师会帮我们,十方大师这有为难之处我们当然也该加以援手。”小夏苦笑着挠挠头说。抛开那些好像插科打诨般的禅机佛理不论,对于十方肯带着自己和明月这两个大麻烦,小夏也是颇有些感动的,毕竟天下间敢无视影卫和唐家这两大势力的人实在不多,现在顺便帮帮十方的忙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好吧。再怎么说小和尚也是好人,帮帮也好。”明月也点点头。虽然因为曾经放走那个神秘轿中人的缘故,明月对十方一直都似乎有些芥蒂。不再如刚开始那样亲热,但对他的好感总是大大要胜过正道盟的诸位少侠。也对小夏终于不再去和那些人走在一起很是高兴。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要多谢明月姑娘了。”十方一张圆脸笑得如同弥勒佛一样。
说话间,三人策马又从另一边的城门穿了出去,再行一段路之后便到了城外一间寺庙门口,十方率先下马说:“这便是我净土禅院在这里的寺庙,我们便先在这普济寺中落脚,然后我再将此事慢慢说与两位听吧。”
小夏打量了这寺庙一番,越看越是奇怪。这庙门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普济寺’的牌匾,门窗屋檐还有周围地面上全都满是灰尘,加上位于这城外的偏僻之地,简直好像荒废了许多年似的,但是仔细一看那些砖墙柱石又都没有风化剥落的痕迹,分明是建造之后没多久的。
十方看了小夏四处打量的奇怪神色,便解释说:“夏道长莫要奇怪,这荆州南部的佛寺大都是这般模样。其实这都算好的了,至少还能有个屋舍壳子在,若是那些原本修建在城中的,却早就被推平了建作商铺住宅或者直接改做道观了。”
小夏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说:“也是由于天师派的缘故么?”
十方也苦笑点头:“正是。”
这时候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三人看去,只见六匹快马正朝这里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都是一身的杏黄道袍,居然全都是道士。片刻之间这六名道士就来到庙门口,这些道士中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士,其他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中年道士还在皱眉对着三人尤其是小夏和明月细细打量,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三十来岁的道士就对着十方怒喝起来:“果然又是你这秃驴!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不许再来此处么?此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自然都该由我天师教处理,你佛门秃驴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阿弥陀佛,这位道长的言语好生霸道。”十方合十摇头叹气。“不说天下人管得天下事,便只是我大乾律令也规定了每处县城必有佛寺道观,你们处处逼压我们佛寺也就罢了,连人也不许我们来,可是有些太过分了吧?”
那年轻些的道人还要张嘴叱喝,中年道人却伸手示意他暂缓,然后对着小夏和明月一拱手问道:“敢问那两位的师门来历。可是和这和尚一路的么?”
这几个道士来得如此之快,分明是得了消息,看来是十方进城之后就被人看在了眼里。而且这些道士好像还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小夏隐约感觉到这事情大概不简单,现在当然也不是自报家门的时候,所以只是抱拳说:“我和这位姑娘都是十方大师的朋友,听闻十方大师在此处有些难事,我们便来助其一臂之力。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有何......”
那年轻道人一听,顿时阵阵冷笑起来:“好啊,果然是请来的帮手。不过就凭你两人成得了什么事?难道还敢和我们龙虎山来硬的么?”
这样的三人当然不可能敢和龙虎山来硬的。这根本就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但这年轻道人却还是问出来了,小夏只能是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头。同时将龙虎山子弟在心中的印象下调了一筹。
那年轻道人对着领头的中年道人冷冷道:“师叔,我们可是早就提醒过这些秃驴,他们还要明知故犯,如今可就怪不得我们了。干脆就趁此将之拿下。绑起来送还净土禅院去好生搅搅他们的面皮。让他们还要来多管闲事。”
“且慢。”好在这时候那为首的中年道人挥手制止了,然后他的眼光在小夏明月身上缓缓再转了两圈,忽然沉声问:“两位可是影衫卫的人么?”
小夏被这问题惊得目瞪口呆,他几乎就要忍不住马上找面镜子出来看看,自己凭什么能让人一眼错以为会是影卫的人。
但是小夏这惊愕神色落到那中年道人的眼中,不知道又和什么心思重叠在了一起变了味道,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好吧,看在皇家的面子上今日我们也不便失礼了。只是请两位谨记这里是荆南。是我天师教的地方,就算偏袒这些和尚也该有个限度。若真是过分了,就算将事情闹到金銮殿上去也不见得是我们吃亏,可莫要小看了我中原道门!”
说完这一句,中年道人留下个冷冷的警示眼神之后,扭转马头就朝来路疾驰而去,其他几名年轻道人也都是用不善的眼光看了看他们,跟着一同而去了。不过一会之后这些道人就又如出现之前一样不见踪影了,只留下一地飞扬的尘土。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明月很是不解。
“十方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小夏也同样地不解,不过他多少能感觉些异样出来。
“阿弥陀佛。还不就是那些庸俗之极的门户之见。”十方很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这巫溪城附近一带最近似乎有妖孽出没,只是那些龙虎山的道士们却是想尽办法也查询不到,贫僧得知此事,便想来将此妖孽擒了送回净土禅院去,镇压在十方净世琉璃舍利塔下,也免得伤了他性命。结果这些道长们得知之后便是百般阻扰......”
“...这...”小夏的震惊不亚于刚才被那道人指认成影卫。刚刚之前还说这十方和尚精通凡俗事务,现在却马上就来了这样一个简直是胡闹的事情。说起来这也确实算是门户之见,只是这可就是天下间最大的门户之见,被一个和尚在龙虎山下收了妖,这道门祖庭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别说那些天师教的道士们,就是小夏自己心里也仿佛有些不大痛快了。
###
这时候,刚刚在十方三人面前的几名道士已经飞驰进了巫溪县城,在城中的天师观中一间静室中商量对策。
静室宽大敞亮,上好的熏香早在其中烧了不少时候,香茗也早已由仆役预备妥当,这些享受固然比不上南宫家的那种华贵精致,在江湖上也算是难得的了。那六名道人还是按照之前在马上的顺序,由那带头的中年道人坐在首席。
一个年轻道人问:“不通师叔,那两名年轻男女当真是影卫之人?听说这每个影卫的身份都是绝密中的绝密,虽然也有挑选些年少有为的,但毕竟应该是少数,其他多是在江湖中有一定地位权势的人。你何以一眼就能看出那一对年轻男女是影卫?”
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就算不是影卫,也该是影卫的人。要不然你当那十方和尚有多大的胆子,没有点依仗就敢再来么?”
又有一个年轻道人有些犹豫地说:“但是我看师叔询问的时候那人神色惊愕,好像不似作伪。”
立刻便有另一个年轻道人说:“就算能帮影卫作狗腿子的,也都是奸猾似鬼般的人物,正是那般不似作伪的神情才说明有问题!”
中年道人手抚长须,淡淡一笑说:“这些细枝末节其实都不算什么,我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断定那两人必定是影卫之人。”
“哦?不通师叔果然高明。”几名年轻道士相顾点头,都是一片钦佩之意。
“其实说来简单,这些都是大势所趋。你们也可要留心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看更深一层的本质所在。譬如这次,我便事先料定那些秃驴不会死心,必定会再来,就安排下人手在城中一直观望打探,这次那秃驴一入城我们便知道了。所以耗费精神在那些细节考究上都是白费功夫,只要心中抓住了大势便可。”
“大势?”其他五名年轻道士脸上的钦佩之色更甚。
“对,大势。我先说低一层的大势,既然此番那十方和尚回来了,那必定是有所依仗。但这同来的却不是他同门,而是俗家打扮的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轻轻,那修为也不见得有多高,必定就有其他可依仗的东西。而净土禅院那些秃驴足可依仗的是什么呢?这又要看更上一层的大势了。我问你们,净土禅院这些年好生兴旺,究其原因是什么?”
一个年轻道士想了想,回答:“还不就是太后和皇后都崇信佛门,连带着连皇上也有几分偏爱了。”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那不过是表面的原因罢了。你以为皇家那几位崇佛,便真的是那些秃驴的本事高过我道门了么?还不是看我道门势大,凝聚天下民众人心,便要借这些秃驴来蛊惑人心,来加以制衡?儒家经前朝一劫之后逐渐衰微,难以大用,连科举也不大看重儒门经义了,现在也只有这帮秃驴糊弄人心有几手,这才加以扶持。影卫便是皇家的一条狗,明里暗中地帮着那些秃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明白了么?”
“原来如此!”几个年轻道人恍然大悟。“不通师叔果然高明!”
“不过...若是影卫这般明显地偏袒那些秃驴,难道我们就纵容那秃驴在这荆南自由来去么?万一他真的......”
“无妨。”不通道人淡淡一笑。“既然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那应对之法自然也是早有准备,就算不能真个要了那秃驴的性命,也要叫他灰头土脸,这一辈子不敢再踏足荆南之地。”(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佛道(二)
这里是云州最深处的密林中,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林海,间中偶尔从地面拔起几座高低不同的山峰,白色的云雾如同衣衫腰带一样环绕其间,将之渲染出几分朦胧的出尘仙意。
“想不到这渺无人烟的林海之中,景色居然还有几分仙家气象。看起来虽然没有我们龙虎山的华贵威严,但宏大出尘之处却也不凡。”
站在树端的几名道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只有十**岁的模样,看见眼前的景便忍不住感叹。不过旋即旁边的一个年岁大些的道士则嗤声说:“蛮荒野地罢了,如何能和我道门祖庭相提并论?你也别看那几座环绕云雾的山岭好看,说不定哪一座上就盘踞着有结丹大妖,随意丢到其他哪个地方都是动荡一方,食人无数的天灾大祸。”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让我们天师教的除妖灭魔令上多几位英雄罢了。”那年轻小道士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不过也还是有些心悸地点头承认。“不过也只有来了这云州深处才可见这蛮荒之地的凶野,妖物的强横,如此也才能明白历代英雄,各派祖师们如何地了不起,正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地斩妖除魔,才将天下十州开辟成如今这样可供万民生活的模样。”
另外的道士马上接嘴道:“可不是?若不是当年我张道陵祖师于龙虎山开宗立派,降妖伏魔,哪里来得荆州之地?也正是有了这等大功德,有荆州万民以及天下信众的人心凝聚,才有我天师教数百年不衰的气运!”
“呵呵,正是如此。”中间年岁最大的一个年过半百道人呵呵一笑,随即又叹气。“只可惜在历经数百年之后,如今天下道法,衰微人心涣散啊。那帮儒生自取其辱。连带着前朝一起灭于魔教之手也就罢了,如今的朝廷却又扶持佛门秃驴来和我们道门争夺人心,当真是短视之极。那些上古道门的传承也逐渐衰微,昆仑派避世不出已有数百年,最近数十年才创立一个什么下三院,派些杂役佣人之流的来行走江湖。五行宗更不用说了,一分为五之后各行其是。巧金门转弄个什么神机堂去贻笑大方,去年连天火山给人灭了个满门也不见其他任何一门前去援手......”
那年轻道士听了却摇头:“刘师叔此言差矣,我看那些什么五行宗不过都是头脑不清的糊涂蛋,不尊祖师,不奉神灵,却正日间摆弄那什么木石水火。最后将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怎能算我道门一脉?”
那刘师叔一笑说:“你小子可知道在我道门老祖传下《道德真经》之前,那五行宗就已然在世么?说到底上都是追寻这超越俗世的无极大道,不过路子显得质朴粗野了许多,怎能说不是我道门一脉?而且你也别小看了这五行宗,就算如今衰微了,一些历代留下来的遗迹只是看看也知道不简单。别的不说。你是没看过神水宫的玄天水界,厚土门的承天井,难道你还看不见你脚下这株‘建木’么?”
年轻道士听了不自觉地视线下转,看向了脚下踩着的枝叶,脸色微微一变,吞了口唾沫。
其实他这样是真看不见这株建木的,就像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低头只能看见泥土,却看不见整座山一样。但是他却绝对忘不了刚刚来此的时候,从远处看见这株建木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座山,巍峨,厚实,同样的云雾缭绕,相较之下周围的山峰都算是小的,直到接近。进入之后他才知道这居然是一株大得无与伦比的巨树。如今他们这几人站在其枝叶顶端之上,就好像寻常的参天大树上的几只蚂蚁一般。
“这是如今五行宗硕果仅存的一株,听说上古之时还有其他,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这等寻常人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巨树。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长成这般模样......也是不知五行宗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异种巨树历经万年积累出如此浓厚的生机活力,却又没有化而为妖。”
年轻道士看看脚下那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枝叶,其下又好似无穷无尽地蔓延出去的枝干,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也幸好如此,否则以这等体魄,精气,还有其中无穷无尽的木元之力的树木有了灵智,化为妖物的话,说不定都快赶得上西狄那只妖狼......”
“你又怎知这树是没有灵智的?”
忽然间,站在最前端,负手而立的那个道士开口了。这是个身量颇高的道士,晃眼看去只有三十岁左右,目若朗星,鼻如悬胆,一双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就算那身道袍也遮盖不住这面目上夺目的俊逸风采,让人一眼看到他脑中想到的首先是好一个俊朗好看的美男子,然后才会注意到他的道士身份。他一双剑眉极浓极长,向上挑起,给人一种似乎要破面而出剑指长空的感觉,下颚和唇上的微须也是浓黑如墨,不给人丝毫沧桑之感,只有说不出的稳重凝练,同时又有锋锐明快之意。
总之,这是个一眼就能让人不凡之处,极为好看,也极有魅力的男子,他的声音也浑厚爽朗,中气十足,带着勃勃的生机和节奏,同时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自信和魄力。
“师...师叔你莫要吓唬我...”听了这话,那正看着这巨树的年轻小道士脚下一软,差点便坐倒在地。
“怎么,御宏,可是看出些什么端倪了么?”老道士问。这位看似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俊逸道士,赫然就是天下闻名,以降服万千妖魔鬼怪而著称的伏魔真人张御宏。
“呵呵,纵然是看出了又能怎样。”张御宏微微一笑,带了几分苦涩之意。“五行宗数千年积累终究不是说笑的,这株建木乃是神木林之根本,可算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强大生灵,除却西狄那一位,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法子来打这里的主意。而且这神木林一宗走的是木行之路,重生机循环的自然之道,绝不会如天火山那一派一样为求至纯至粹而孤注一掷。给人有机可乘。”
刘姓老道士听了也点点头,好像早有预料:“果然,想要来强的是不可能的。”
张御宏也点点头:“我从一开始也就没这样想过。”
这时候,他们不远处的一片枝叶发出沙沙响动,然后朝周围散开,露出下面一个枝叶交缠的甬道出来,一个人从中走了上来。这是个身上没穿任何衣物。却全是藤蔓枝叶环绕着的中年人,看起来简直有些如同一堆会活动的树枝一样。这中年人走上来之后对着几名天师教的道士说:“宗主与两位长老已经醒了,请几位随我来。”
“有劳道友通传了。”张御宏点点头,和刘姓老道一起率领着众人朝露出的甬道中走去。
“便是醒个觉也要醒十天之久...当真是和妖怪也差不多了......”走在末端的小道士看起来很是不满,嘴里轻声嘟哝着。声音本是极轻的,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含糊不清。偏偏走在十多丈前方的刘姓老道却转身过来瞪了他一眼,小道士连忙噤声再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这树木间的甬道下来,便是粗大得根本看不出是树木的枝干,宽大得可以足够让数驾马车在上面尽情奔跑。阳光从上面的枝叶缝隙中零零散散地洒落下来,到处是悬挂垂吊着的藤蔓,一些鸟类和松鼠在其中蹦跳穿梭,偶尔还能听到猿猴的啼叫。倒也算得上是别有景致。
但是这景致看上整整半个时辰,却也足够折磨人了。尤其是在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随着不断地下行,走入枝干的深处,上面能透进来的阳光也愈来愈少,四周越来越漆黑,走在最末端的小道士几乎只能凭着声音来跟着前面的人,还踩在湿滑的青苔地衣上跌了好几跤。好在这下面的枝干也是越来越粗大,简直如同山梁一般,倒不怕滑落下去。
正当小道士要忍不住开口求救的时候,忽然之间有朦朦胧胧的光亮起,将周围的情况映照出来,小道士连忙爬起来小跑着跟上。仔细一看,却根本看不出这光源出自哪里。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觉是跟着他们一起移动,好像是随着他们的前行,周围的空气和景物就自然而然地自动发出光亮来一般。
“在下的弟子晚辈对这环境有些不适,所以在这建木之中擅用法术。还请道友恕罪。”走在前方的张御宏对那带路的树叶怪人说道。原来是这些光亮都是出自他之手,只是却看不出他到底是用的什么法术。
那树叶怪人点头说:“无妨。请张真人自便。这也是我们疏忽了,主要是极少有外人到这建木中来,我们自己却是用不着光亮的。”
果真是比妖怪还要妖怪了。小道士再不敢将丝毫声音显露出来,只能暗暗在心中腹诽。
又这样行走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那树叶怪人终于带领他们走到了地方。如果不知道这周围其实只是树木枝干,那这眼前看起来的景象就是他们正站在一面巨大无比的绝壁面前,而这绝壁之上,正浮现着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另外还有两个很难形容,也不知该说是树枝状的人还是人状的树枝凸起在旁。
“张真人,久候了。张天师,要你带的话,此番,我已经知晓,知道了。”那一张老脸开口说话了,声音古怪得好像是用木头敲击而成的,不过总算还能听得清楚,只是这老脸似乎太久没说过话,言辞组合之间也不大灵便。“你,回去告诉他,我们,没有半丝兴趣,意思。云州,该如何,便如何,天地自然生发之道,不求人心。你们。也不用再来了。”
那老脸旁的人形树枝也发出吱呀吱呀的话语声:“那些离开这里的弟子,不管他们之前是否是这里的人,既然离开了,那便不是了。他们自称神木林中人,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云州诸民如何看我们,也和我们无关,要奉我们为神灵,还是要和唐家的人走在一起都全是他们的自由,我们不会干涉。你们请回吧。也不用再来了。”
张御宏默然站在那里,那一双浓烈修长的剑眉微皱,好像思索着什么,而木头绝壁上那一张脸并没理会他,说完那些话之后便自顾自地平复了下去,消失不见了。旁边那两堆人状的枝桠也不再发出声音。
半晌之后,张御宏重重叹出一口气。转身朝来路走去:“我们走吧。”旁边的诸道士也只有跟着他走去,那满身枝叶的带路怪人却并不跟着他们,转身投入黑暗中再也不见了。
这一路走上,张御宏再没说过一句话,旁边的道士们也没开口,只是行走之间比刚才下来之时更快了许多。这次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重新走到了树顶上,那些枝叶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一样,自动地在他们前面挪开让出原来的那条通道来。
终于看见了头上的天空和阳光,只是没有人的脸上有一丝喜色,道士尽都默然不语,一时间只有落在最后面那小道士因为小跑赶路而累的气喘吁吁的喘气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喘足了气的小道士忽然爆发出一声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倒是让其他人微微一惊。转过去看他,却看见他满脸通红,一副悲愤之极,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的表情,连眼眶中都隐隐含着泪珠子。
“我们乃是来自道门祖庭,龙虎山天师教的!天下间哪一门哪一派胆敢如此轻视我们?就算是皇宫大内也断然不敢如此!我们路上走了足足一个月,又在这树顶风餐露宿等了五天,还走了那么久。那木头怪物居然只是几句话便将我们打发了,还说要我们不用再来!哪里有这等事?哪里有这等事?若然传出去要我龙虎山的脸面放在哪里?这些妖孽当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小道士发泄般地怒吼起来,说着说着那眼中的眼泪居然就忍不住地掉落了下来,合着之前他摔倒几此之后粘在身上脸上的青苔湿泥,看起来简直就像个跌了一跤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的狼狈。看来他这满腔的怨气是早已经憋在心中了的,到了这时候才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不过这番话好像也确实不错,其他几个年轻些的道士也是都有愤慨之色。倒没人对小道士那狼狈模样取笑。
“呵呵呵呵......”那刘姓老道却是忍不住笑了,虽然之前他也是一脸的郁闷,但看到这情形还是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他觉得小道士那模样可笑还是心态可笑。他随口开解道:“那神木林的宗主若算年岁说不定足有上千岁了。可算是我们龙虎山祖师张道陵天师那一辈的人物,就算是持晚辈之礼,受点委屈又如何了?”
这话却让其他几个道士听得一惊:“怎么可能?上千岁?便是我道门玄门正宗最能延年益寿的功法,也最多不过让人有两三百岁罢了。若是这木行道法真能有如此神奇,古往今来那些求长生的帝王将相还不将这五行宗捧上天去了?”
刘老道士听了只是微微一晒:“那你们又觉得有多少帝王将相宁愿弃了那荣华富贵,最后将自己变成刚才那宗主和长老般的模样?而且要到他们那样的地步,其难度也不比任何一门道法轻松了。”
“这倒也是。就算是要我们变作刚才那三人那般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算能活千年我们也不愿意,而且还真难说那几人还是不是活着,还是不是算作人。以那般模样换取千年之寿也忒不值了。”
刘老道又微微摇头:“也不是他们刻意要变作如此,而是五行道法精修到了一定深度之后,自然便会去想办法身化五行,以进一步以身合道。倒是依稀听说上古之时仿佛有五行合一之法,只是好像连五行宗自己也没办到。”
那年轻小道士犹自愤愤不平,这种宽慰无疑并不能开解他心中的委屈,继续发着牢骚:“我便说这些人都已经成了妖孽之流!不只是外形模样和妖怪无异,连心思也完全不似人类了!不止毫无同门之谊,毫无道统传承之念,连最基本的人心也无!丝毫不顾天下黎民生灵之苦,只要他们微微出手,这云州数十万山民的生活便要好过无数倍,也不用受那唐家荼毒操控,他们却不管不问,枉那些山民部落还敬奉他们为神灵!这等完全没有人心人性的怪物又怎能算是我道门一脉?”
刘老道听了不禁有些皱眉。言语中也带上了严厉之意,说道:“张恒亮你怎得有如此心思?当真以为天师教便是古往今来的道门第一,凡是不合我龙虎山之意,不合我心中之想的便是邪魔外道了?有这等妄自尊大的心思,看来龙虎山这么多年的地位,对门中弟子的心性修为来说还真不是件好事!这次让你们跟着我和你御宏师叔来这云州,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天高地厚!”
那叫张恒亮的小道士立刻埋头闭嘴不言。但神色之间好像并不服气的样子,只是偷偷看着张御宏,似乎对这位刘师叔的话颇不以为然,还想着听张真人的话。
张御宏站在不远处的枝叶之巅上负手遥望着远处的云雾山峰,连瞅都没有瞅过这边一眼,但他好像却能感觉到小道士的眼神。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张恒亮你莫要不服,你刘洪德师叔说得没错。修为心性到了高深境界之后眼光自然和凡俗再不相同,你强要用你那眼光见识去妄言别人,和南华真经上那讥嘲大鹏的燕雀有和区别?”
“但...但是......”小道士的脸涨得通红,好像用尽了力气也在脑子里转不过这个弯来。其他几个年轻些的道士脸上或是纳闷或是不解,似乎也都不大能完全明白。“那难道这次我们便白来了么?”
“看来我们这次还真是白来了。”刘老道走上前去,站在张御宏旁边叹了口气说。
张御宏默然了一会。然后说:“至少是将掌门师兄交代的话带到了。至于结果如何,我从一开始便没有奢求过什么。”
“...你说掌门师兄会不会是也根本就没有奢求过什么?”刘老道忽然说。
张御宏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身为当代天师,他所求的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过我们又何必在意,总之将我们该做的,能做的做好便是了。”
“...好吧。那我们收拾收拾也就准备启程回荆州吧......”
这时候,天边高远处忽然有一阵尖锐的鸣叫响起,一道黄光从极高的高空从天而降直落而来。
“咦?是传讯符鹤?是门中有什么急事么?”张御宏和刘老道两人都是眉头一皱。张御宏伸手一招,那道黄光便直接落在了他的手中。原来那是一道折成了纸鹤状的符箓。
符鹤落在张御宏手中之后便燃烧起来,化作一片黄光的文字浮现在他面前。刘老道见状后退两步转过了身子,也不去看上一眼。这是天师教中特有的用以千里传讯的手段,虽然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已是上二品的符箓法术,制作极为不易,花费不菲。整个天师教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使用这传讯的手段,因此上面必然也是很重要的消息。刘老道虽然不是外人,却也先暂避一步。
“嗯?有这等事?”那黄光凝聚的文字一闪而过,看完之后的张御宏脸色却是颇为古怪。想了想,转身对刘老道说:“门中有些急事,可能要让我先一步赶回去。就只有劳烦刘师兄一路慢慢带领他们回去了。”
刘老道连忙点头挥手:“你自去你的,我慢慢带着他们沿路返回就好。”
“你们几人听好了。我有急事要先回荆州去,你们跟着刘师叔一路慢慢小心行走。”张御宏对着那几个年轻道士嘱咐,有意无意间多看了那最年轻的小道士张恒亮一眼。“这云州的状况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无论是山水地理还是人文风情,你们最好将你们是龙虎山张姓弟子的事忘掉,好好听刘师叔的吩咐,明白么?”
“是。”小道士张恒亮和其他几个年轻道士一起点头。
“刘师兄,那我便先走一步了。”张御宏对刘老道拱了拱手,然后纵身就朝树枝外跳了下去。他原本站的就已经是枝叶的边缘,以这建木不输于寻常山峰的高度,这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但无论是刘老道还是那几个年轻道士都没有一点惊慌,那小道士张恒亮的脸上更露出羡慕激动之色。
刚刚下落之时张御宏身周便开始流转出一层金光,不过落下数丈之后那金光就化作一柄半虚半实的巨大金剑将他托住,然后轰然一声巨大的炸响,他和这柄金剑一起化作一片金光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朝远方飞去,激起的罡风将那些年轻道士脚下的枝叶都吹得一阵摇摆。不过几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就只在众人视线中留下一个小小的金点。
远处一声古怪的尖啸,却是刚刚张御宏经过的一座山峰上腾飞起一阵黑色的长长烟气,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这急速飞驰过的身影给激怒了。但在天空飞舞一阵后,好像又觉得追不上那道金光,又转身沉入那山峰中的云雾中去了。
被这景象刺激得满脸通红的张恒亮走到枝叶边缘前,手中拿出两张符箓来对着其余人说:“我这里还有两道灵官神将符,虽然没办法如师叔那般御空而行,将我们几个护住跳下去却还是不成问题。”
“不行。难道这两张上品灵符就是为了让你跳上一跳么?还有你师叔是急着赶路没办法,在这建木之上滥用道法可是有些犯神木林的忌讳,就算他们大概不会计较,但也不能因为这等小事就胡来。”刘老道指了指远处,那里有一圈枝桠树干拼凑而成的台阶。“我们还是走那边,大家脚程都快些,最好赶在天黑前下到地面,否则便只有又捆在树上睡觉了。”
〖
第二十七章 佛道(三)
对小夏来说,这几天是让他怀旧的时光。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很有些时候没有真正像一个野道士那样的餐风露宿,饥寒交迫了。自从跟着正道盟那群少侠开始,吃的喝的都是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好东西,每到一处睡的都是最好的客栈,连之前让他挠破了头皮的问题:符箓的本钱这个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有了茅山弟子的身份,每月都有朝廷的例银发下来,再有了何姒儿和南宫同的交代,到了任何一处茅山派麾下的道观中都能有不少材料随意使用。小夏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他没有改弦易辙,从此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何仙子和南宫公子当个正经道士的想法,这日子过起来也确实太舒坦了。
而这几天跟着十方一起的日子则是完全回到了以前,只要不是留在那破败寺庙中,每天都要在野外生火煮食取暖,想办法找岩洞甚至是挖地洞避雨。他现在总算是明白十方为什么能在南宫同那里吃下那么多了,原来在这荆南之地,一个和尚想要吃口饭那都是绝对的奢望。
以十方神僧的名气,就算是对南宫家来说都是难得的贵客,换作是在其他地方那是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的。现在搞成这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荆南之地是天师教的根本地盘。
自从千年之前白马西来,佛门传入中原之后,佛道两教便开始在香火信徒的争夺上有了矛盾。虽然总体表面上一团和气,佛道两家的高人宗师还常常在学问道法上相互借鉴学习。互补长短,但落在实际利益上的各种摩擦千年之间便从没消停过,尤其是在前朝朝廷召开的紫霄法会上。佛道两教的大德真人在金銮殿上辩论经典,再下场印证法术,更是将两教之争推到了顶峰。只不过随着后来的魔教兴起,前朝覆灭,西狄南侵,佛道两教也都在动荡之间皆受重创,才没心思再去争斗什么。
大乾成立之后。在朝廷的斡旋之下两教基本上恢复了明面上的平和,但那只是在其他地方而已,在荆南之地。或者说在天师教的眼中,这些佛门秃驴依然是毋庸置疑的生死大敌。荆南之地,人人崇道,也差不多可以说人人都视和尚为仇人。在这里别说是小小的十方神僧。就算是净土禅院的主持长老们一起来也别想化到一个铜钱的缘。别想吃到一口的饭,就算拿出真金白银来走进饭馆客栈,也能被老板伙计一盆洗碗水给泼出来。
“原来你还真需要我们帮忙才行啊。”小夏很没好气地对十方说道。这时候十方正在拿着他买回来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当然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说了要请夏施主与明月姑娘帮忙,那便一定会请夏施主和明月姑娘帮忙。”十方将馒头吃完,很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这些天倒是辛苦夏施主,若不是有夏施主周旋帮忙,贫僧又只有去刨野菜吃野果了。”
他们现在并没留在巫溪县城中那所破庙中。而是正在巫溪城附近的野外。十方说要出来找寻那妖怪的踪迹,这几天都是在城外四处游走打听。十方化不了缘。饮食什么的就只能小夏来负责。也不知是南宫同觉得以十方神僧这样的身份地位再送上什么金银之类的就太俗了,还是觉得十方大师这样层次的人物根本就不可能为钱而发愁,他们离开南宫宅之时居然一点路费都没有送上。小夏身上倒是留存得有些备用的银钱,不过买那三匹马来代步就用光了,这几天来的饭钱都是小夏去将备用的符箓卖掉几张之后才换来的。而明月还对小夏带来的馒头炊饼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自己跑到不远处的树林中去摘果子吃去了。
“既然知道这荆南之地排斥你们佛门,那你又何苦来这里受罪?”小夏伸手在空中虚点几下,一道下品火行法术就应手而生,顺着他的手再一指,地上的干柴就开始燃烧起来。这时候天色已晚,只能在这野外休息了,好在是天气晴朗,看起来不用找山洞了。
十方听了连连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乃是前来接引一位妖施主脱离苦海,前往净土禅院受戒的,有少许些微磨难何足道哉,又如何是受罪?”
“妖施主?之前你不是说妖孽么?”
“深陷因果冤孽中作恶造业的那便是妖孽,若是有了一颗向善解脱之心的那便是妖施主,在贫僧见到这位妖施主之前他是妖孽,见到之后便是妖施主了。说起来此举必定是佛祖的指引,之前贫僧若不是要来此接引这位妖施主,也不会在这荆州偶遇南宫公子的飞鸽传书,也不会知晓明月姑娘居然被宵小所困,于是贫僧才急急赶去南宫公子处,将两位接来这里,一则可护住明月姑娘免受宵小之扰,二则也请两位来助贫僧一臂之力,共同完成这场功德。”
小夏却是听得一怔:“原来是这样?你是在这荆州接到南宫同的信的?他的信没送到净土禅院去么?”
“若是从净土禅院出发,贫僧怎能那么快就抵达荆阳城?贫僧是偶尔在一只鹰隼抓下救下一只信鸽,上面便有南宫公子送去我师门的信。”
小夏往火堆中扔了几块木头,问:“...那你师门现在知道明月姑娘的事么?”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明月姑娘多少也和正道盟那帮少侠一起行走,又顶的是我净土禅院的名号,我师门就算不如唐家和影卫一般精于消息情报,但也不聋不哑。”
“...那...你师门对明月姑娘之事怎么看?”小夏问。这个已算是他现在心中最大的一个疙瘩,反而是他自己身上的麻烦虽然大得多。也许是太过大了反而有些麻木了,远没有明月这件事让他烦心。之前净土禅院对明月不管不问可说是碍于脸面,怕一些事情传扬出去。但若是自家送上门去那又完全不同了。任何一个老江湖都知道,最能保守秘密的那就是死人。
虽然小夏说得很含糊,但十方无疑很清楚其中的意思,回答说:“夏道长你放心,无论我师门怎么看,贫僧便是拼了性命也一定护住明月姑娘的周全。”
只是小夏听了却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回答听起来并不怎么让人放心。十方好像看出来了他的顾虑,又补充了一句:“而贫僧的性命。在我师门眼中却还是有些分量的,至少远比些虚名更为重要得多。”
小夏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夏道长还是不放心?”十方皱眉。那一双眉毛也皱做两团圆圆的黑球,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那贫僧如果说,明月姑娘活蹦乱跳,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这是对我净土禅院有莫大好处的。那夏道长你便放心了吧?”
“真的?”这话听了小夏不只是放心,简直就是喜出望外了。
十方却长叹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枉我还一直认为夏施主乃是深具慧根,眼光脱俗之人。原来看世事也是如此的重利轻义么?”
小夏听了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要看这世事如何,这江湖这世道本来便是如此的好不好?个人之间还有情谊道义可言,涉及到门派势力的那自然要用利益来说话。”
“难道我佛门就不能以慈悲心怀来普度众生么?譬如贫僧这番来荆州接引那位妖施主前去禅院...”
“若是你自己要来,我便还有几分相信,若是你师门要你来的。我就觉得你们是在找个机会扫龙虎山的面子。要能在这荆南之地捉一只为害一方的妖怪回净土禅院去,张天师明年那除妖灭魔令我看是不用写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十方连连摇头。脸上好像终于有几分气恼之色,随即终于又长叹一口气,涩然说:“好吧。这一点确实是夏施主说对了,方丈让我来接引这位妖施主确实是有几分这个意思。但这原本确实也是功德一件。否则不管是放任他在此作恶还是让他落入天师教手中都是枉自害了人命。”
小夏对这些却不是怎么关心,问:“那你之前说的那个可是真的?出家人乱打诳语可是要入拔舌地狱的!”
“贫僧只是说‘如果说’,假设而已,又如何是打诳语了?”十方分辩道,随即又是面容一整。“不过贫僧之前所说的却确实是半分不假,贫僧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明月姑娘的周全。夏道长你不信么?”
小夏看了看十方那一张就算是非常严肃认真,依然还是显得有些喜感可爱的脸,想了想,叹口气点头:“信。大师不是说过,乃是佛祖的指引让你遇见明月姑娘么?”
“阿弥陀佛,正是如此。”十方点头。“从第一眼看见明月姑娘开始,贫僧便有了这种感觉,是佛祖的指引贫僧才能在这浊世中遇见明月姑娘。其实不止如此,夏道长你能和明月姑娘相遇相识,能有一段如此的缘分,这也是佛祖指引呢。”
“那是当然的。”小夏一晒。“大师不是说过么?世间何事不是菩提?何人不是佛子?那又有何事不是佛祖指引?”
“阿弥陀佛,正是正是。”十方合十颂了一声佛号。“夏道长能有这番见解,果然还是深具慧根的啊。那夏道长有没有考虑过,说不定我佛门**更合夏道长的心性......”
“免了。”小夏一摆手,说道这些口头禅正是他擅长的地方。“我道门真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大道衍化而成。可见大道佛祖乃是殊途同归,学佛便是修道修道便是学佛,大师还是莫要太执于门户之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夏道长此言有大智慧,贫僧佩服,贫僧佩服......”
“夏道士,小和尚。你们在说什么呢。你们快来尝尝,这边的果子很好吃啊。”这时候白影一闪,却是明月回来了。她手中抱着一大堆野果。嘴里还吃着一个,显得兴致不错。这些天在荒郊野外四处搜寻,对其他人说有些苦,她却显得自在无比,加上身边没有了正道盟那些让她看不惯的少侠们,这让明月姑娘好像是来郊游一样开心。
将手中的野果分给十方和小夏,明月也坐在了火堆旁。一边吃着果子一边问:“对了,小和尚,这几天找来找去。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的妖怪啊。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也想看看,你们说的妖怪到底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个,十方也是皱眉:“这个么,贫僧也是觉得奇怪。贫僧慧光师叔的观世音漏尽十方慧眼神通已有极深境界。甚至已可观察到因果轮转之机。有一对施主夫妇的儿子在这巫溪县城附近莫名失踪,便央求我慧光师叔一探究竟,我师叔施展神通之下便有察觉到这里应该有一只妖施主正隐匿作恶,急需我佛门度化。但是贫僧上次前来一无所获不用说,这些天来四处走动查访,也询问不到任何消息,连妖气也感觉不到一丝,着实有些奇怪。”
“......会不会是在巫溪县城内?”
小夏随口问了一句。但是旋即自己也哑然一笑。这里是龙虎山的根本之地,城中不只道观足足有四五座。道士也是满地乱走多如狗,还不是那种只会几手五行符箓便出来混饭吃的野道士,乃是正宗的天师教弟子,无论怎么样的妖怪想来也是不可能隐匿在其中的。
###
当王无为从张寡妇家偷偷摸出来的时候刚好是子时三刻,这时候巫溪县城里已经是一片漆黑和寂静,这两天阴雨不散,天空看不见半点的月光星光,不过偶尔打更人的声音和大家宅院门口的灯笼还是给这夜色添加些生机。
王无为深一脚浅一脚地歪歪扭扭走了两步,脚下一滑险些在泥水中跌倒,站稳之后想了想,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东摸西摸地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来迎空一晃,一团黄色的光晕就在他手上亮了起来。虽然符纸在缓缓化灰而去,这光却并不是火光,其实也并没有多亮,不过在这漆黑中用来照亮也勉强够了,王无为也就趁着这光摇摇晃晃地朝道观中走去。
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哼着个老掉牙的老调,王无为的心思还挂在张寡妇那一身雪白细腻的皮肉上,在榻上出了身大汗之后,之前那一壶黄酒的后劲也上来了,微微的眩晕感和着事后的爽利劲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大概神仙也就只能这样快活了。街角一个打更的老汉看见他手里的光亮立刻便站住了,等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的时候马上送上一脸讨好的笑容,一躬身说声:“道长好,可要老汉送你一程?”
“走你的,道爷还没醉呢...对了,别对旁人说起今日见过道爷啊。”王无为挥挥手,打发走打更老汉,自己转身摇摇摆摆朝另一边的巷子里走去。这一声道长叫得王无为满身毛孔又是一松,心里又开始寻思起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真地能拜进龙虎山门,当个天师教道长?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帮清心观打杂采购的罢了,但这他手里用的这两张符箓,这一手符法,却都是正统天师教的法术,谁叫他老爹乃是清心观观主的幼时好友呢?只是当真当了一位龙虎山的道爷之后,虽然不似那些秃驴一般的清规戒律,依然可以有酒有肉娶妻生子,但这寡妇家却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走着走着,王无为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一下亮堂了起来。看看手里已经快要完全化尽了的符纸,他肯定这并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光亮,再定了定神,才发现这光却是来自前面巷角。
王无为微微诧异之后立刻便是大步上前,这光和他手中的光一般无二,他一看便知是正宗天师道法才能散发出的纯正符光。这巫溪城中正规的天师教道士起码上百,能如他一般能用两手肤浅法术的更起码上千去了,不过这等符光的亮度来看,不大会像是他这样的三脚猫的功夫,也不知是哪位道长这半夜来此作法。
刚拐过巷角,王无为便看到一尊金光笼罩的人形。这尊人形有形无质,好似根本就是由浓烈无比的金光凝聚而成的,在这黑夜中看起来简直有些耀眼,这人形五官虽然一片模糊,但身躯四肢上却能看得清楚,乃是一套威武无比的武将战甲。
“不知是哪位真人在此?小人王无为,清风观外务杂役,在此有礼了。”王无为虽然只是学了点皮毛道法,但是眼力却还是有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乃是天师符法中相当深奥上品的金甲神将,而且从这金甲神将身上的金光来看,用出这法术的道长修为绝对不俗。王无为的酒劲马上就醒了一大半,立刻躬身拱手见礼。
不过同时他心中也是暗暗觉得有些奇怪,这半夜三更的,在这巷尾角落里施法也就罢了,而且他好像刚刚转过来的时候还隐隐看见那尊金甲神将是刚刚从墙下的水沟里冒出来的。南方之地多雨水,荆南之地偶尔还会遇见台风裹挟巨量的雨水海水一起登陆,所以城中的下水道都修建得极为广阔宽大,这巫溪县城自然也不例外,随便找个入口人不用弯腰就能走进去。不过再宽大的水沟依然还是水沟,垃圾污秽什么的那是绝对免不了,这金甲神将并不能离开施法之人很远,这周围又没看见有人,好像这施法的道长也是钻进那水沟中去了。
没有人搭话,只有那金甲神将一迈步走到了王无为的面前来。
“真人有何差遣?”就算这深夜之中,这场面看似有些诡异,但王无为心中还是没有半丝害怕,依然躬身问话。倒不是头上的那点酒劲的原因,在这荆南之地生长了三十多年培养出来的心气,还有这天师符法的金光,都给他无比的安全感。就像小孩女子遇见恶狗会觉得怕,屠夫好汉们看了却只会胃口大开一样,无论是妖怪还是恶鬼的概念在荆南之地的人心中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恐惧。
所以王无为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有其他任何的可能,就算看着那金甲神将的手伸过来,他都还只是在思考这位真人道长是不是有什么机密用比较隐秘的方式来告诉他。
嘎巴一声轻响,王无为的脖子在金甲神将的手中像是根干透了的稻草一样,轻轻地就被捏断了,他的身体一下也就像只空布口袋一样地软了下来。不过他的身体也没有落地,而是被金甲神将提在了半空,刚刚捏断了他脖子的金甲神将并没有停下动作,双手不断地拉扯折叠,随着骨头断裂的清脆闷响,王无为的身体很快地就被揉捏成了一团,像是一个古怪的包裹。金甲神将的动作很快也很流畅,好像早就做这个做得很熟练了一样,而且就算王无为的身体一眼看去几乎已经没个人形了,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一手抓着这个几个呼吸之前还是个人的肉包裹,金甲神将转身又走进了下水道中,他的动作看似生硬,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息。随着走进下水道的深处,金甲神将身上所散发的金光也在这巷尾角落消失了,这里又彻底恢复了一片寂静平和,只有远处打更老人的声音还在单调地重复着。(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佛道(四)
龙虎山,千年的道门祖庭。二十四岩,九十九峰,一百零八景,四十九座大小道观纵横相连,将之化作了一片灵山雾霭中庄严的道门国土。
今天这片国土分外显得庄严隆重,从山脚下的山门之处就沿途都摆上了香案仪仗,丝竹锣鼓,一直到太清殿前的广场,因为从上面忽然传来的消息说,去五阴山巡视下属道观,看望故人旧属,安抚人心的张天师要在今日回山,下面的人这才慌慌忙忙地布置起来。虽然有些仓促,但对于当今天下道教第一人来说,就算只是返回自家山门,这种出迎规格也是必须要的。
但是和事先安排有些不一样,这些香案仪仗都刚刚摆好,人都还没有准备得好,张天师的车驾便出现了。
负责仪仗的道人刚刚有些慌张,旋即又马上愣住了,因为这车驾并不是从地面而来,而是在天空之上带着一抹耀眼的金光和巨大的风雷之声朝龙虎山顶的太清大殿疾驰而去。就算是在白昼,这一抹金色的巨大流星也是闪亮无比,沿途更仿佛有隐隐的雷鸣环绕周围,当真是当今道门天下第一人的风采。
沿途的百姓有不少看见的同时便跪下磕头,不过这景象落在明白人的眼中便能推测出龙虎山上大概是有些其他什么事情,否则以张天师的习惯,绝不会抛下其他随从仪仗用金光雷遁这样独自赶路,这样连带着马车一起急速飞遁看起来固然惊世骇俗,宛如仙人一般,但那差不多也是相当于用无数张中品符箓一路烧着才能达到的效果,龙虎山家大业大不错,也绝不敢用这样的手段来当做日常用度。
更何况以张天师的身份地位。还有他个人的习惯来说,这样孤身飞遁的排场确实也不如沿途接收着路人跪拜,香案迎接来得隆重气派。
龙虎山,太清大殿前的广场上。数百道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看着那一团金光的马车破开半空中的云海飞驰而来,连忙上前拱手躬身引接:“恭迎天师法驾!”
马车带着隐隐的雷鸣声放缓速度降落在广场之上。这是一架极其宽大,奢华,气派而庄严的马车,说不定就连天子的御驾也不见得能有如此威严。而且这马车通体都是由极好的法术材料如雷击木,冰蚕丝,万年温玉等等精心打造,上面或明或暗地篆刻了无数符箓,如今在雷光和金光旋绕下看起来简直不似人间能有的器物。
而端坐在马车正中的是一位看似只有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士,头顶芙蓉冠,身披天师袍。脚踏登霄云履,相貌端正,肤色如玉,一双眼睛闪烁着震人心脾的亮光。在周围金光和雷光中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呼吸都透露出无比的庄重和威严,仿佛一座降临人间的神祗。他就是天下道门第一人,龙虎山当代天师张元龄。
随着张元龄缓缓迈步走下马车,围绕马车的金光雷光才慢慢消散,拉车的四匹骏马也化作雷光收入至车上的符箓中,这样飞天疾驰的法器自然不会是真的马在拉。周围立刻便有早候着的力士上前将这马车抬起,送回天师府中去施法维护保养。
虽然似乎回来得很急,但张元龄并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急迫,只是在几位观主和掌院的陪伴簇拥下缓步天师府走去,后面尾随的道士们只能用匍匐在地仰望神祗似的眼光瞻仰着他的背影。这位掌教天师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气度森严,都能让人一见之下就生出敬畏,就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伟大的存在。
将张元龄送入天师府中之后,寻常的天师教弟子只能守候在门外,只有和张元龄最为亲近,身份也最高的几位观主掌院陪着他一起来到了早准备好了的静室中。
这个时候,张元龄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些表情来,好像终于从一尊只能受人膜拜的神像变回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这个人脸上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怎么好,他那一双修饰得很好的长眉已经紧紧地皱在一起,问:“是何时出的事?地灵师是何时出走的?”
“...是二十三日之前...”一位掌院的额头上已经有些微微的汗水。“我们本不欲惊扰天师,在发现之日开始便着人下山去四处搜寻,只是一直遍寻无果。而且此事不知为何却被净土禅院那些和尚知晓了,前些时日居然派遣了那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小神僧十方到我荆南之地来四处寻访......虽然看起来也没查出什么来,但是此事万一被净土禅院知晓,那些和尚必定会大肆宣扬,对我道门声誉大大不利,我们这不得已才发出传讯符鹤,请天师回来主持大局。”
微微思量了一下,张天师开口先问:“...你们通知御宏没有?”
“有的。此事事关重大,所以同样也发了符鹤去通知御宏真人。”
这个回答让张天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又朝中间皱了一皱,好在这位掌院马上又说道:“不过是前日晚间才发的符鹤,御宏真人若是在云州深处,那该是昨日才收到。而他就算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怎么样也要两三日之后去了,毕竟人比不得符鹤可以一路不休息地飞遁。”
张天师的眉头这才又松了些下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要御宏去云州深处和那些五行宗道人打交道确实是有些委屈他了。只是此事若成,对我天下道门有莫大好处,也只有他的道法修为精深,足够能镇得住那些五行宗的怪物,不止让那些人小觑了我龙虎山,所以这才不得不让他去那种蛮荒野地。”
这掌院立刻躬身道:“天师心系我中原道门兴衰,用心良苦之处御宏真人也定能领会,何况还有恒亮师侄也随同他一路在那蛮荒中跋涉,想来他也绝不会有半丝怨言。”
张元龄摆了摆手:“还是说地灵师之事。当日是何人看守地灵殿的?如何会让地灵师走脱了的?从祖师立教之时便有话留下,绝不许放地灵师离开龙虎山。虽然这么多年来地灵师从无异动,但教中规矩从未放松。地灵殿的镇守法阵一直都小心翼翼,负责看守地灵殿的也是千挑万选的派中精英弟子,又如何会在这时候出现这等事来的?”
说到后来,张元龄话语中的震怒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伴随着他的声音。周围空间中好像还有阵阵的雷鸣和金光在若隐若现地闪烁,整间静室都在微微摇晃。正仿佛有圣人动怒天地色变的味道。周围的几个观主掌院都默然不语,不过也没有圣人之威下的噤若寒蝉,他们也都算是张元龄的亲近之人,这位张天师在他们的眼中只是掌教。首领,带头人,不是其他中下层道士眼中的那般如神祗一样的崇高无上。
但即便如此,那掌院的额头上的汗水也是越来越大颗,继续说道:“...当日是虚树师侄负责看守地灵殿。当日也正是每年一次地给地灵师送上血食祭品之日。我们事后才发现,那地灵师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有了预谋,居然从每次的血食中节下一小部分精血以秘法保存。长久以来都以精血慢慢腐化地灵殿中的阵法,那日便一举破开阵法遁地而逃。”
“祖师亲设的符阵哪里有那么容易便轻松破去?就算能破去,那看守的弟子难道是死人么?就算不能阻止那孽障离去,难道连发讯告警也不会么?”
“...当日虚树师侄中了地灵师的法术昏睡过去了。”
“地灵师被祖师拘禁至此已有近千年。供给他的血食也都极其有限,他截留下一部分用以破阵也就罢了,又怎可能让他恢复元气施用法术?而且那孽障若是真能出手,又怎能只是将人昏睡过去这样简单?”
“...地灵师的元气确实远未恢复,所以他也只能是用‘回梦令’将虚树师侄迷昏过去...”
“回梦令?”张天师好像听了个荒谬之极的笑话一样。“区区下品法术也能将我天师教精心挑选出来的精英弟子迷昏过去?那弟子难道是喝醉了才去地灵殿值守的么?”
“这...虚树师侄因为年纪尚轻,根骨天赋也不甚佳,道法修为一直不甚高深,这才中了那地灵师的法术而没有来得及示警,一直等到两天后前去换班的弟子才发现他昏睡在地灵殿中......”
“既然修为不够,年纪尚幼,又如何能去地灵殿那般重要的地方当值的?”张元龄的声音越来越震怒。“立即将此弟子废去修为,逐出天师教,终生不得再上龙虎山一步!元通你用人不当,身为掌院也难辞其咎,罚你免去掌院之职,去后山面壁一年思过!”
这位叫做元通的掌院额头上微微见汗,但却并不是太过惊慌,只是俯首说道:“元通失职,甘领责罚。只是......虚树师侄乃是元虚师兄的独子,元虚师兄乃是对我龙虎山有大功之人,当年身陨之后天师也曾着令要多加看护他的后人,所以在前年虚树师侄年满二十之后,元通才将他安排入地灵殿去值守。地灵师这数百年间并无异动,地灵殿的值守向来就是清闲优渥之处,原本是想着优待虚树师侄的,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故来......还请天师看在元虚师兄的份上对虚树师侄从轻发落。”
“哦?原来是元虚师弟的儿子?”听了元通的这话,张元龄脸上的震怒也大大缓和了下来。周围的几个老道神色不变,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这位元虚道人是张天师的师弟,在张元龄还远未曾是天师的时候就和这位元虚道人颇为交好,时常一起行走江湖斩妖除魔。而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张天师远赴皇城接受天子封赏的时候,一只千年大妖从云州深山中争夺地盘失败被逼出深山,逃入荆州,前去降妖的天师教弟子非但不是对手,反而被这大妖接连吞食,不止让大妖元气尽复还凶危更甚,一时间荆南之地一片恐慌。张元龄召集起教中精英弟子围攻这大妖,居然也堪堪不敌。随去之人全都重伤垂死,只有他和这元虚道人还能勉力支撑。就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元虚道人不顾自身性命发出搏命一击,身亡的同时也将那大妖重创。张元龄才得以将那大妖斩杀。借此奠定了他后来继承天师之位的基础。可说没有这元虚道人,也就没有如今的张天师。
震怒之色渐渐淡去。为难之色又浮现在张天师的脸上,颇有些不符合他那张兼有威严和宝相庄严的脸,他在静室中缓缓踱起步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但是...走脱地灵师之责非同小可。纵然是元虚师弟之子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周围的几个掌院观主或是眉头微皱,或是默然不语,身为张天师的亲信之人,这种为难之处他们自然也都是早就心中有数。地灵师的走脱无论如何都要有人来负责,但功臣之后好像也不能真的如寻常弟子一样一视同仁,不管张天师自己是不是真的记得,真的在乎那位元虚师弟的功劳。这个姿态却是一定要做出来的,否则天师仁慈亲厚的形象如何深入人心?如何能让一心为天师做事的弟子和道长们安心?不说远了,大家也都是天师亲近之人,谁也不希望自己劳心劳力地万一有了个意外。身后之人却得不到天师看顾优待。这种默契虽然不好说在明处,但无论是张天师自己还是手下的这些道人大家都是心中雪亮,这是一个团体得以结成凝聚的核心所在,单论重要性,说不定还要在那地灵师走脱的责任之上。
于是就有一个观主上前说:“...但此事也不一定便全是虚树师侄和元通师兄的错。”
“哦?”张元龄的眼中微微一亮。“这又是如何说?”
“那地灵师既然一直在缓缓腐蚀法阵,那之前值守地灵殿的那些人又为何没有发现?还有一年之前负责地灵殿修整的那些人也都有责任。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几人曾经仔细查看那地灵师破坏的法阵,发现除了他自身的精血秘法之外,应该还需要几张符箓才可成事,这些符箓又是如何到他手中的?这些都需要细细筛查,说不定幕后还有别样玄机。”
这一番话听得张元龄也缓缓点头,沉声说道:“如此说来,此事还需细查才是。洪庆,此事便交给你了,速速派人去将其中细节调查清楚,固然不能胡乱推卸责任,但也万万不可草草了事,让无辜之人担罪。”
“领天师法旨。”一个道人立刻越众上前拱手。其他人脸上的神色都是微微松了口气,这番话其中大有深意,这位洪庆道人乃是天师最贴心的几人之一,自然会去细细体会,切实执行。
定下了内部问题的解决方向,接下来的便是问题本身了,有道人便上前请示:“那...要如何寻回地灵师,还请天师定夺。若是需要广撒人手,属下已经将所有准备安排妥当,只需天师令下,正一教十万弟子齐齐出动,便是只苍蝇也能找出来。”
张元龄摇头:“此事不宜声张。地灵师之事在我龙虎山也算是一件秘辛,虽然此事说来也是祖师功德之一,但庸碌百姓却不见得能理解祖师苦衷,还容易被别有居心之辈误解,有损我天师教之名,就算是教中弟子也要严令不得私下讨论此事,若有传谣者必须重罚。”
“尊天师法旨。”道人拱手领命。“但...那地灵师原本就精于藏匿之术,又曾随祖师修道,还在我龙虎山呆了数百年,对本派道法熟悉无比,若不能以众人之力的话,那探寻起来就困难了无数倍,也不知该从何入手...”
“无妨。”张元龄想了想,抬手摆了摆淡淡说。“地灵师虽非人类,机灵诡诈之处也非寻常人所及。他必定也清楚知若是暴露行踪身份便有无穷的麻烦,所以就算任由他去,也不大可能会泄露此事。”
“但是净土禅院那和尚不知从何得知了地灵师的消息,正在四处找寻,是否需要想办法将他赶出去?那十方和尚近年来声名显赫,据说乃是高僧转世之身,虽然年纪轻轻却很有几分手段,万一真被他找到了地灵师的踪迹......”
“就算被他找到了又如何?他能将地灵师找出来,还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我们龙虎山也该有道门千年祖庭的气度。莫要为了些莫须有的东西便去为难这些禅院高僧而落人口舌,难道别人来我荆南之地也不行了么?毕竟有朝廷法令,天下僧道一视同仁,连我龙虎山下也须得有几间小庙才行......”
最重要的问题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这些外务小事不过是疥癣之疾。张元龄的样子看起来又恢复到了那宛如神祗一样的从容淡然,仿佛世间一切尽在掌握:“至于一些有碍我龙虎山脸面的谣言么。那倒是难免会有的...但也不过是谣言罢了,并不是那些和尚说什么就真是什么,这荆南毕竟还是我天师教的根本之地。具体如何应对,等御宏回来之后我自有安排。”
###
“小和尚。原来你长头发的样子很难看啊。你看那边的那个小孩都在笑你。”
“明月姑娘,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叫小和尚,你要叫石兄弟,你忘记了么?”
“夏道长,当真需要如此么?这个,这个模样,贫僧......”
“大师你也忘记了。从现在开始也不要自称贫僧,也不要叫我夏道长,叫夏兄弟,自称也要改改。这也是为了方便打探消息。你也就不用再拘泥于一时的外表模样了。何况你也该知这些不过只是一时皮相罢了,何必在意。”
这个时候,小夏和明月十方三人正在巫溪县城中结伴而行。不过和之前一进城来就遭路人侧目的情况不同,现在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几乎没有人注意,因为十方再也不是和尚的模样,明月也不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美貌少女。经过小夏的打扮易容,十方现在戴上了假发,换上了从巫溪县城周围村民手中买来的衣衫,挑上几只小夏捉来的野鸡野鸭,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寻常山民。只是那假发是小夏自己随便剪下的头发调和药物粘起来的,看起来东一蓬西一束长短不均像是瘌痢头,加上十方这改装之后有些手足无措,言语失调,看起来有几分痴傻滑稽。
“十方大师你前些日子在城外查询不出丝毫线索来,也就和你的身份有关。不用说是去化缘,你就算去问人打听消息,十个人里能有一两个对你和颜悦色地说话就不错了。而且荒郊野外人口分散,就算真有消息也流通不畅,真想要问出事情来还是得来这县城中来......你不知道怎么说话便不要说话,一切交给我来就行。”
小夏此时的打扮则是一身脏兮兮的绸缎短衫,他穿得也不大端正,胸口敞开一大截,头发胡乱扎个发髻,腰间一把长剑,一个酒葫芦,加上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很有几分江湖豪侠的感觉。他走路也是摇摇晃晃大摇大摆,眼神肆无忌惮地左看右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努力想要做出自己不好惹,其实却没多少斤两的江湖客。而这种人江湖上向来是最多的。
明月的脸上则有了不少雀斑,肤色在药物的染色下变得焦黄,鼻子塌了些,下颚宽了些,眉毛也粗了不少,除了一双眼睛细看之下还能察觉极为漂亮之外,换上身买来的衣服也和寻常的村姑女子差不多了。她手里提着一篮野果,和十方手里的鸡鸭很是配对,一左一右地走在小夏身后。
“想不到夏道...夏兄弟还有一手如此精妙的易容术。既然夏...兄弟如此说,这些江湖俗事也比贫僧...这个比我熟悉,那贫僧...那这个,那这个我在这巫溪县城中就一切听夏兄弟的安排吧。”十方木木讷讷,结结巴巴地将话说完,不能合十口诵阿弥陀佛,不能自称贫僧,他这一下就好像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一样。原本小夏让他挑着的那几只鸡鸭他也觉得吊着太过可怜,便收过来小心翼翼地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中。
“嗯,夏道士是很会骗人的,小和尚你就放心地跟着他吧。”相比十方,明月就显得自如许多了,提着一篮水果边走边吃。
“嗯嗯...那个...那个我们要如何去打听消息呢?”
“那自然是去问人了。”小夏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客栈道。
第二十九章 佛道(五)
“哦,原来夏老哥你是从豫青那边过来的啊。不过你可能来早了些,这现在还刚刚是三月初,要等到初夏的时候云州蛮子才会从海路将货物送来。现在你来这里可没什么机会。这荆南也不像其他地方有江湖帮派打死打活,天师爷坐镇着呢。我们先一步来这里也只是有些关节需要预先打点。”
“哈哈哈哈,无妨。便是当来走亲戚的,先玩玩好了。我这两个表兄妹一直都在这荆南山里,这次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来来来,几位兄弟不用客气,喝酒喝酒......小二,他妈的我们叫的猪头肉怎的还没来?”
不用一个时辰,小夏就已经在客栈的大堂中和几个人搭上了话,接上了交情,这几个有的是外地来投宿的客商,还有一个是闲逛喝酒的本地人,几壶烧酒喝下来,话题便天南海北地多了。这些客商四处奔走,本来也喜欢找人打听各方消息,那个巫溪本地人则是个破落户,仗着和掌柜有些亲戚关系便要来赊酒喝,和伙计争吵了几句被小夏听到,小夏马上请他过来喝酒吃肉,那人自然也乐得吃白食,马上过来坐下一边吃喝一边聊了起来。
至于十方和明月就只能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一个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果,一个傻呆呆地小心翼翼地抱着几只鸡鸭,当真是两个从来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傻蛋,完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了,这位王兄弟,最近这荆南之地和这巫溪城一带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么?”都不用小夏开口,那几个行商便主动开口向那姓王的破落户打听消息了。
“那当然是有的了。”那姓王的破落户嘴里吃着酒肉,感受着其他几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心中也难免得意。“首先便是两日前,天师爷他老人家御空飞行回龙虎山去。那场面你们几位可曾亲眼看见了么?飞行绝迹,风雷相伴。当真是神仙中人啊!也只有我荆南之地的百姓能有眼福看见如此景象了。”
“这个虽没亲眼见到,可也是听人说过了。张天师统领天下道门,也当有这等神仙气派和天人修为。”几个客商也是连连点头。“不过这也没什么吧?张天师施展法力又关我们什么事了?”
姓王的破落户一笑:“这便是你们几位不知道的吧。须知天师出行,从来仪仗随从什么的上下不少于数百人。沿途接受百姓香火跪拜,这才是道门第一人的气派。但当日天师忽然施展法力丢下随从独自赶路,那必是有什么急事了。”
“那会有什么急事?”
“这...我又怎能知道?大概龙虎山上有什么事吧?虽然我亲家的侄子也是在龙虎山弟子,但也没听他说过什么...”姓王的破落户支支吾吾起来,好像是又有些不甘心就此没话说,再不被其他人关注,想了想,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不过依我猜...说不定是因为这里出了什么大妖怪所以张天师才急着赶回来......”
“妖怪?”那几个客商一听之下,和小夏一起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荆南之地。龙虎山下。哪里会有什么能惊动天师的妖怪,王兄弟你莫不是喝醉了么?”
无论动物还是草木,只要积年累月吸取天地之气,沐浴日月星辰之灵光,都能灵智渐开。能力见长,从普通动物草木化成了妖物精灵。大多数妖怪都是对人有相当的敌意,加上还有随时可能从死人上生成的冤魂恶鬼等阴物,所以普天之下,就算是人迹最为鼎盛最为繁荣的中原三州都不能说完全没有妖魔鬼怪之厄。这也是所有的县城中都必定会有佛寺道观的原因,修炼武艺捶打身体的江湖好汉们倒不至于对付不了那些成精的妖物,只是若没修炼到先天之境。就很不易察觉那些动物身上的精气变化,对付起那些有形无质的冤魂恶鬼也是有力难施展。无论是察觉还是对付那些妖魔鬼怪,终究还是要道门的法术或者佛门神通才是最为有效的。
而天师教能在荆南之地有如此地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荆南根本就是依靠着龙虎山才能有如今的繁华。张道陵立教于此之后,不只帮忙设城立寨,祛除瘴气。修建水渠疏通河道,最重要的还是驱逐消灭了原本出没于此的无数妖魔,这才有荆南之地今日的繁华安定。而天师教自此兴盛之后,荆南之地的道士无数,一旦有任何的妖怪生成就给发觉消灭了。二十多年前那从云州转来的大妖已是数百年才一见特例。而且也闹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知,现在这人却说这荆南又出了大妖怪,其他人自然都要大笑。
那几个商户在笑,小夏也是在大笑,只有坐在小夏身后抱着鸡鸭的十方却是眼睛一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顾忌了一下又吞了回去,好在从头到尾都没人注意到他,加上他的样子呆傻,就算看到了也不大会在意。
姓王的破落户满脸通红尴尬无比,左右看了看,好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这一桌,连忙压低声音说:“几位莫笑,且听我说,且听我说...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不过这也绝不是胡猜乱掐,我可是有些证据的。而且这事说起来还确实有些古怪。”
小夏这时候也摆了摆手,对几位客商说:“几位老兄也莫要取笑,也听听王老兄怎么说吧。”
姓王的破落户想了想,说:“其实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是有一个我熟识的朋友忽然间不见了。头一天晚上我们才约好要一起去县城外去办点事,但次日我去找他却找不着人了。他独居一处,家中看起来毫无异状,连桌上都还有半碗饭没有吃完,询问之下周围邻居也说当晚回去之后便没见他再出来过。若只是这事也就罢了,但这一月之间,我却又听说了有两宗和这一般莫要的怪事,全都是独居一处的人莫名其妙的消失。这等怪事在我巫溪城从未有过,加上张天师他老人家急匆匆地赶回来......这几件加在一起。难道不会是出了什么妖怪么?”
“当真有这事?”几个商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脸色都有些难看。“这巫溪城中当真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当然是真的。”姓王的破落户左右小心张望了一下,又好像有些后悔不敢如此说。“不过此时几位可千万莫要声张,若是被龙虎山的道长们听到了。万一查到我头上说我造谣有妖怪我可担当不起。”
但几个商人的想法却并没落到妖怪之上,只是相互看了看,面色不善地说:“不会是有什么黑道上的朋友谋财害命,劫了人口去打算索要赎金吧?没有报官么?看来这巫溪也不大太平的样子。”
“自然是报了的。不过那些官府捕快有什么用,平日间查查蟊贼维持下场面什么的也就罢了,遇见这等怪事根本找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有失踪这几人家中也都没损失什么银钱,尤其是我那朋友根本就家徒四壁,怎么可能有人去劫他的财?”
“也说不定是魔教余孽所为呢。”
一直只是听着的小夏忽然沉声开口。这一句话立刻就将几个商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有两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也对也对,若事情当真如此诡异。确有可能是魔教妖人所为。那些魔头行事诡秘,残忍好杀,听闻专门喜欢用人的精血魂魄来祭炼法术邪功,这么说张天师着急赶回来说不定也是有所察觉。”
那姓王的破落户听了也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对。说起来也有可能是那些魔教妖人。”
说起魔教,这几个商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其实普通百姓和一般江湖人并不真的清楚魔教是什么,只知道是导致前朝崩灭的元凶,一帮穷凶极恶拿人血肉魂魄练功的妖人,凡是行事诡秘害人的都归之魔教便大概不错。而且对于行走江湖的商旅而言,相较之下土匪强盗求财,妖怪也只是求个饱腹。却还是可以接受可以理解的,反而没有这些不可杜测的疯子来得恐怖。
再喝了几杯,这几个被吓到的商人就匆匆起身离开,看起来似乎是要去商量对策抑或找本地的合作商家询问细节。小夏继续和这姓王的破落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全没理会十方在他身后咳嗽连连如坐针毡,直到将这人给灌得半醉之后。小夏才好像随口说起一般的问道:“对了,王兄弟可否再说说那些莫名失踪的人的详细情况?”
###
龙虎山上,一道金光划破天上的云海直飞而来,在太清大殿前降落下。
相对于张天师御空飞行的风雷之声和宏大气象,这一到金光无疑就低调了许多。而广场之上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有几个道士抬头看到之后也只是站在原地。
金光散去,露出一脸疲惫之色的伏魔真人张御宏。从云州深处的神木林到龙虎山有千里之遥,他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几乎已是将法力修为发挥到了极致。而他站定落下之后连气也没喘一口,就快步朝大殿旁的天师府走去,沿途几个道士对他拱手施礼,他只是点头示意。
天师府门口的道童看到他的时候早就飞跑进去通报了,张御宏也只能等在原地通传。就算他是御赐名号的伏魔真人,在天师府门口该有的规矩也一样要有。好在没过多久道童就跑了出来,他这才跟着道童走了进去。
大厅中,张天师神态端庄自如,气度恢弘地端坐在那里等着,两名随侍的道童手持拂尘静立身后,四周还有几位老道。看见张御宏一进来,张天师便点点头微笑道:“御宏终于回来了,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御宏见过天师。”张御宏端端正正地上前躬身行礼。“云州之行无功而返,那些神木林的道人对天师的提议全无兴趣。御宏办事不力,还请天师发落。”
张天师微微一叹气,摇头道:“神木林那些道人食古不化,却是不关你的事。只可惜了本天师的一番好意。这一路要你千里跋涉而去云州却是辛苦了。如今有了事还要急招你回来,只因御宏你才是我龙虎山最为得力的栋梁啊。”
“天师谬赞了。这些都是御宏分内之事。符鹤上所说的地灵师走脱之事具体如何,还请天师示下。”
张天师微微一摆手:“本天师其实也刚从五阴山回来不久,此事具体如何还是元通来说吧。”
张天师身后的元通道人走上前来说:“地灵师走脱是在二十五日之前......具体情况便是如此了。”
张御宏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地灵师事关我天师教名声和祖师颜面,居然会在这等重要之事上出了差错,究竟是谁玩忽职守?”
“...是刘洪德师兄。”元通道人说。
张御宏一听之下却是一惊,满脸的难以置信:“怎可能是刘洪德师兄?刘洪德师兄月余之前便和我一同前去云州神木林,如今还正在回来的路上......这地灵师走脱怎能和他扯上关联?”
元通道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道:“地灵师走脱之后我们便对所有情况都细细勘查了,便发现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一年之前修整地灵殿之时出了差错,所用的符箓有不少都是残缺不全,以次充好的废符,于是导致符阵损坏,地灵师才能有机可乘...当时负责指挥修整地灵殿的便正是刘洪德师兄。”
默然了半晌,张御宏开口说:“刘师兄做事向来稳重,天师也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被天师委以重任,和我一起去神木林。地灵师的守护符阵如此重要的事,他怎可能疏忽大意到用废符去布阵?”
“...也不一定是疏忽,也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毕竟地灵师这数百年来都是安安分分的,那些灵符又都价值不菲...”元通道人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像是背书一样地念道。“当时的账本,设置符阵的道士的口供都已经核实过了,却是是如此。”
“刘师兄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的。”张御宏的脸上已经有了微微的怒色,对着张天师一抱拳。“此事还请天师明察。”
张天师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也知洪德师弟行事素来稳重,我也不愿这些事是因他而起。”看见张御宏似乎还要说话,张天师摆了摆手。“到底有没有错怪他暂且不说,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回地灵师。地灵师法力深厚兼之狡诈无比,放他在外一天便会多伤一天的人命。而且净土禅院也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地灵师的踪迹,居然派出了那十方和尚来我荆南之地,若是被他将地灵师降服了,无论他是否将其中秘辛传扬出去,我龙虎山从此在净土禅院面前便抬不起头来。偏偏此事不宜让教中寻常弟子知道,所以你必须独自行事,尽快将此事给控制住。天师教千年威名能否不坠,就看御宏你了。”
“这......”张御宏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一躬身。“领天师法旨。”
更新快无弹窗纯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