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佛道(五)
“哦,原来夏老哥你是从豫青那边过来的啊。不过你可能来早了些,这现在还刚刚是三月初,要等到初夏的时候云州蛮子才会从海路将货物送来。现在你来这里可没什么机会。这荆南也不像其他地方有江湖帮派打死打活,天师爷坐镇着呢。我们先一步来这里也只是有些关节需要预先打点。”
“哈哈哈哈,无妨。便是当来走亲戚的,先玩玩好了。我这两个表兄妹一直都在这荆南山里,这次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来来来,几位兄弟不用客气,喝酒喝酒小二,他妈的我们叫的猪头肉怎的还没来?”
不用一个时辰,小夏就已经在客栈的大堂中和几个人搭上了话,接上了交情,这几个有的是外地来投宿的客商,还有一个是闲逛喝酒的本地人,几壶烧酒喝下来,话题便天南海北地多了。这些客商四处奔走,本来也喜欢找人打听各方消息,那个巫溪本地人则是个破落户,仗着和掌柜有些亲戚关系便要来赊酒喝,和伙计争吵了几句被小夏听到,小夏马上请他过来喝酒吃肉,那人自然也乐得吃白食,马上过来坐下一边吃喝一边聊了起来。
至于十方和明月就只能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一个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果,一个傻呆呆地小心翼翼地抱着几只鸡鸭,当真是两个从来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傻蛋,完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了。这位王兄弟,最近这荆南之地和这巫溪城一带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么?”都不用小夏开口,那几个行商便主动开口向那姓王的破落户打听消息了。
“那当然是有的了。”那姓王的破落户嘴里吃着酒肉。感受着其他几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心中也难免得意。“首先便是两日前,天师爷他老人家御空飞行回龙虎山去。那场面你们几位可曾亲眼看见了么?飞行绝迹,风雷相伴,当真是神仙中人啊!也只有我荆南之地的百姓能有眼福看见如此景象了。”
“这个虽没亲眼见到,可也是听人说过了。张天师统领天下道门,也当有这等神仙气派和天人修为。”几个客商也是连连点头。“不过这也没什么吧?张天师施展法力又关我们什么事了?”
姓王的破落户一笑:“这便是你们几位不知道的吧。须知天师出行。从来仪仗随从什么的上下不少于数百人,沿途接受百姓香火跪拜,这才是道门第一人的气派。但当日天师忽然施展法力丢下随从独自赶路。那必是有什么急事了。”
“那会有什么急事?”
“这我又怎能知道?大概龙虎山上有什么事吧?虽然我亲家的侄子也是在龙虎山弟子,但也没听他说过什么”姓王的破落户支支吾吾起来,好像是又有些不甘心就此没话说,再不被其他人关注。想了想。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不过依我猜说不定是因为这里出了什么大妖怪所以张天师才急着赶回来”
“妖怪?”那几个客商一听之下,和小夏一起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荆南之地,龙虎山下。哪里会有什么能惊动天师的妖怪,王兄弟你莫不是喝醉了么?”
无论动物还是草木,只要积年累月吸取天地之气,沐浴日月星辰之灵光,都能灵智渐开。能力见长,从普通动物草木化成了妖物精灵。大多数妖怪都是对人有相当的敌意。加上还有随时可能从死人上生成的冤魂恶鬼等阴物,所以普天之下,就算是人迹最为鼎盛最为繁荣的中原三州都不能说完全没有妖魔鬼怪之厄。这也是所有的县城中都必定会有佛寺道观的原因,修炼武艺捶打身体的江湖好汉们倒不至于对付不了那些成精的妖物,只是若没修炼到先天之境,就很不易察觉那些动物身上的精气变化,对付起那些有形无质的冤魂恶鬼也是有力难施展。无论是察觉还是对付那些妖魔鬼怪,终究还是要道门的法术或者佛门神通才是最为有效的。
而天师教能在荆南之地有如此地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荆南根本就是依靠着龙虎山才能有如今的繁华。张道陵立教于此之后,不只帮忙设城立寨,祛除瘴气,修建水渠疏通河道,最重要的还是驱逐消灭了原本出没于此的无数妖魔,这才有荆南之地今日的繁华安定。而天师教自此兴盛之后,荆南之地的道士无数,一旦有任何的妖怪生成就给发觉消灭了。二十多年前那从云州转来的大妖已是数百年才一见特例,而且也闹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知,现在这人却说这荆南又出了大妖怪,其他人自然都要大笑。
那几个商户在笑,小夏也是在大笑,只有坐在小夏身后抱着鸡鸭的十方却是眼睛一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顾忌了一下又吞了回去,好在从头到尾都没人注意到他,加上他的样子呆傻,就算看到了也不大会在意。
姓王的破落户满脸通红尴尬无比,左右看了看,好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这一桌,连忙压低声音说:“几位莫笑,且听我说,且听我说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不过这也绝不是胡猜乱掐,我可是有些证据的。而且这事说起来还确实有些古怪。”
小夏这时候也摆了摆手,对几位客商说:“几位老兄也莫要取笑,也听听王老兄怎么说吧。”
姓王的破落户想了想,说:“其实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是有一个我熟识的朋友忽然间不见了。头一天晚上我们才约好要一起去县城外去办点事,但次日我去找他却找不着人了。他独居一处。家中看起来毫无异状,连桌上都还有半碗饭没有吃完,询问之下周围邻居也说当晚回去之后便没见他再出来过。若只是这事也就罢了。但这一月之间,我却又听说了有两宗和这一般莫要的怪事,全都是独居一处的人莫名其妙的消失。这等怪事在我巫溪城从未有过,加上张天师他老人家急匆匆地赶回来这几件加在一起,难道不会是出了什么妖怪么?”
“当真有这事?”几个商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脸色都有些难看。“这巫溪城中当真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当然是真的。”姓王的破落户左右小心张望了一下,又好像有些后悔不敢如此说。“不过此时几位可千万莫要声张。若是被龙虎山的道长们听到了,万一查到我头上说我造谣有妖怪我可担当不起。”
但几个商人的想法却并没落到妖怪之上,只是相互看了看。面色不善地说:“不会是有什么黑道上的朋友谋财害命,劫了人口去打算索要赎金吧?没有报官么?看来这巫溪也不大太平的样子。”
“自然是报了的。不过那些官府捕快有什么用,平日间查查蟊贼维持下场面什么的也就罢了,遇见这等怪事根本找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有失踪这几人家中也都没损失什么银钱。尤其是我那朋友根本就家徒四壁。怎么可能有人去劫他的财?”
“也说不定是魔教余孽所为呢。”
一直只是听着的小夏忽然沉声开口。这一句话立刻就将几个商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有两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也对也对,若事情当真如此诡异,确有可能是魔教妖人所为。那些魔头行事诡秘,残忍好杀,听闻专门喜欢用人的精血魂魄来祭炼法术邪功,这么说张天师着急赶回来说不定也是有所察觉。”
那姓王的破落户听了也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对。说起来也有可能是那些魔教妖人。”
说起魔教,这几个商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其实普通百姓和一般江湖人并不真的清楚魔教是什么。只知道是导致前朝崩灭的元凶,一帮穷凶极恶拿人血肉魂魄练功的妖人,凡是行事诡秘害人的都归之魔教便大概不错。而且对于行走江湖的商旅而言,相较之下土匪强盗求财,妖怪也只是求个饱腹,却还是可以接受可以理解的,反而没有这些不可杜测的疯子来得恐怖。
再喝了几杯,这几个被吓到的商人就匆匆起身离开,看起来似乎是要去商量对策抑或找本地的合作商家询问细节。小夏继续和这姓王的破落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全没理会十方在他身后咳嗽连连如坐针毡,直到将这人给灌得半醉之后,小夏才好像随口说起一般的问道:“对了,王兄弟可否再说说那些莫名失踪的人的详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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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山上,一道金光划破天上的云海直飞而来,在太清大殿前降落下。
相对于张天师御空飞行的风雷之声和宏大气象,这一到金光无疑就低调了许多。而广场之上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有几个道士抬头看到之后也只是站在原地。
金光散去,露出一脸疲惫之色的伏魔真人张御宏。从云州深处的神木林到龙虎山有千里之遥,他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几乎已是将法力修为发挥到了极致。而他站定落下之后连气也没喘一口,就快步朝大殿旁的天师府走去,沿途几个道士对他拱手施礼,他只是点头示意。
天师府门口的道童看到他的时候早就飞跑进去通报了,张御宏也只能等在原地通传。就算他是御赐名号的伏魔真人,在天师府门口该有的规矩也一样要有。好在没过多久道童就跑了出来,他这才跟着道童走了进去。
大厅中,张天师神态端庄自如,气度恢弘地端坐在那里等着,两名随侍的道童手持拂尘静立身后,四周还有几位老道。看见张御宏一进来,张天师便点点头微笑道:“御宏终于回来了,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御宏见过天师。”张御宏端端正正地上前躬身行礼。“云州之行无功而返,那些神木林的道人对天师的提议全无兴趣。御宏办事不力,还请天师发落。”
张天师微微一叹气,摇头道:“神木林那些道人食古不化,却是不关你的事。只可惜了本天师的一番好意。这一路要你千里跋涉而去云州却是辛苦了。如今有了事还要急招你回来,只因御宏你才是我龙虎山最为得力的栋梁啊。”
“天师谬赞了。这些都是御宏分内之事。符鹤上所说的地灵师走脱之事具体如何,还请天师示下。”
张天师微微一摆手:“本天师其实也刚从五阴山回来不久,此事具体如何还是元通来说吧。”
张天师身后的元通道人走上前来说:“地灵师走脱是在二十五日之前具体情况便是如此了。”
张御宏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地灵师事关我天师教名声和祖师颜面,居然会在这等重要之事上出了差错,究竟是谁玩忽职守?”
“是刘洪德师兄。”元通道人说。
张御宏一听之下却是一惊,满脸的难以置信:“怎可能是刘洪德师兄?刘洪德师兄月余之前便和我一同前去云州神木林,如今还正在回来的路上这地灵师走脱怎能和他扯上关联?”
元通道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道:“地灵师走脱之后我们便对所有情况都细细勘查了,便发现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一年之前修整地灵殿之时出了差错,所用的符箓有不少都是残缺不全,以次充好的废符,于是导致符阵损坏,地灵师才能有机可乘当时负责指挥修整地灵殿的便正是刘洪德师兄。”
默然了半晌,张御宏开口说:“刘师兄做事向来稳重,天师也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被天师委以重任,和我一起去神木林。地灵师的守护符阵如此重要的事,他怎可能疏忽大意到用废符去布阵?”
“也不一定是疏忽,也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毕竟地灵师这数百年来都是安安分分的,那些灵符又都价值不菲”元通道人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像是背书一样地念道。“当时的账本,设置符阵的道士的口供都已经核实过了,却是是如此。”
“刘师兄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的。”张御宏的脸上已经有了微微的怒色,对着张天师一抱拳。“此事还请天师明察。”
张天师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也知洪德师弟行事素来稳重,我也不愿这些事是因他而起。”看见张御宏似乎还要说话,张天师摆了摆手。“到底有没有错怪他暂且不说,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回地灵师。地灵师法力深厚兼之狡诈无比,放他在外一天便会多伤一天的人命。而且净土禅院也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地灵师的踪迹,居然派出了那十方和尚来我荆南之地,若是被他将地灵师降服了,无论他是否将其中秘辛传扬出去,我龙虎山从此在净土禅院面前便抬不起头来。偏偏此事不宜让教中寻常弟子知道,所以你必须独自行事,尽快将此事给控制住。天师教千年威名能否不坠,就看御宏你了。”
“这”张御宏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一躬身。“领天师法旨。”
第三十章 佛道(六)
入夜之后的巫溪县城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的打更声带出丝丝生气,和王无为失踪当晚看起来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小夏,明月,还有十方现在正站在城边的一处下水道口处,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叫姓王的破落户。
“这巫溪县城不大,这下水道却颇有些气势。”看着下面那能开进一辆马车的洞口,小夏也忍不住点头赞叹。虽然有些污水和臭气正从里面流出,周围也有杂草丛生,但也能看出这洞口周围用青石加固,分明是修建得极为认真,至少比城中许多住宅看起来更花费功夫。
“荆南之地因为临海,雨水丰沛,偶尔还有台风带来的暴雨,因此这水渠修建远比城墙住宅更为重要。而且南方湿热,若是人聚集之地污水垃圾不能及时排除,稍有积累便会引发瘟疫瘴气。说起来若没有当初张天师率教众帮助修城挖渠,这荆南之地也绝不能成为人居之地。正是有了这等大功德,龙虎山得享数百年的百姓朝拜信奉才是实至名归。”
十方虽然现在还是那副满头乱发的模样,但总算在这几天里找到了正常说话的感觉,也不再那样不言不语显得傻呆呆的了。对这荆南之地的情况他显然是早做过功课的。
“这位石兄弟说得一点不错,这巫溪城当年也是天师爷亲手所筑的城池之一。这地下的水渠同道自然是不同凡响,任随再大的雨。这城中也不见半点积水。”那姓王的破落户也不禁对十方多看几眼,好像有些纳闷这貌不惊人的乡村少年居然也是这样见识不凡。
“也就是说这里面也确实容易用以藏匿。”看着那宽大深幽的入口,小夏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两天经过这姓王的破落户带着他们寻访那几个莫名失踪的人。虽然找不到明面上的任何线索,却都发现在人失踪的附近,都有这种宽大的阴沟水渠入口。其他较小的入口不算,这种能够跑入马车的主入水口整个巫溪县城也只有十来个,并不算多,失踪的人却都在这水渠入口附近,仔细一想也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那破落户也点头:“这倒也是。听说里面水渠交汇之处有些地方宽敞得很,若不是有些毒虫蛇鼠在里面,还有大雨时的雨水汇集。就算住进百十个人也是没问题的。若是真有什么妖怪或者魔教妖人,确实有可能潜伏在里面。”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进去探个究竟。”小夏一拍手。“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魔教妖人在里面作怪。”
“这会不会太冒风险了?若是真碰到什么妖怪妖人的怎么办?”姓王的破落户听了却是一脸的犹豫为难。“要不然还是去禀报天师教的道长们,让他们来看看吧。”
小夏哈哈一笑。配合他粘在脸上的满脸胡须很有几分豪迈。大声说道:“夏某对自己的一身武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在五阴山也曾和几位道长一起捉过妖,也见过一些魔教崽子的害人手段,自信还能对付。还有我这两位表兄妹虽然看着有些呆傻不起眼,其实也着实有几分功夫。若是能帮天师教的道长们找出这妖人和妖孽来,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说不定入得张天师耳里,明年的除妖灭魔令上也会记上一笔呢。”
“但但是”
“放心。不会让王兄弟你陪我们下去涉险的,你只要在这里等着我们就是了。等我们去探个究竟上来。若是真能捉到妖怪什么的,定有酬谢。”
小夏将姓王的破落户手中灯笼拿过一只,跳下去迈步涉水走进了水沟口里去。他身后的十方和明月自然也跟上。随着三人的脚步声在水沟里渐渐远去,灯笼的火光也逐渐看不到了,显然是真的走进了这水渠深处去了。
姓王的破落户站在上面静静地看着,等到确实完全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了,这才悄悄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来迎风一抖,符纸化作一阵火光消失。
半晌之后,随着一阵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了巷尾的黑暗中,姓王的破落户立刻满脸媚笑地躬身:“不通道长,他们果然如你所说的都进去了。”
这中年道人正是小夏他们初来这巫溪城之时遇见过的不通道人,他看了看漆黑而无声息的地下水渠入口,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果然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那姓王的破落户连连点头笑道:“不通道长料事如神,这些人果真是在打听最近发生的失踪怪事。我每日都去四处酒店客栈讨酒吃,他们就自动找上我来询问。而我言语上稍有引导,他们便自己找到这些水渠入口里来了。”
“三个稚儿罢了,既然知晓他们为何而来,略施小计就能请君入瓮。”又将眼光放这破落户身上扫了扫,问:“他们可曾问对你起过疑心么?可问过你其他什么古怪的问题?”
“没有,没有。”那姓王的破落户连连摇头。“小人便按照道长之前所说的,便真的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需要刻意去骗他们什么,将平日间的行径气度自然做好就是。那三人也就真的全无疑心。”
“自然而然,方乃大道。那些说要骗人便要九句真话一句假话,却不知全是真话也可以,只需要讲究一下说的方式便行。”不通道人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手中取出了一张符纸,凝神一点之后抖手扔出,符纸化作一道黄光落在水渠入口上,那里的土石便开始缓缓抖动,几息之后忽然轰然一声垮塌了下来,居然将那入口完全封闭住了。
垮塌的轰然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去老远。激起阵阵狗叫。姓王的破落户有些吃惊也有些紧张,左右四顾问道:“不通道长,这这不是将他们埋在里面了么?万一那里面真的是有什么妖怪或者魔教妖人的”
“他们不是想找妖怪么。便让他们去和妖怪好好见上一见。”不通道人笑得像是只抓住了黄鼠狼的老母鸡。“若是他们能有幸不死,再能万幸传出信来,贫道便救他们一救也无妨。”
“道长高见,道长高见。”姓王的破落户还是连连点头,满脸的媚态就差跪下去磕头了。“那么小人能否入得了观中用事呢?小人不求入得龙虎山门下,就算只是杂役也是好的。道长之前答应过小人,只要能将来查询此事的人引入这水渠中就可以其实小人还有些修道天赋。只是一直没有名师指点不得门墙而入而且这巫溪城的地头小人踩了半辈子,早就熟透了,下次再有什么事小人也好帮道长效命”
不通道人含笑的眼神看着这破落户。说:“哪里,杂役岂不是委屈你了?就请你当个金甲力士如何?”
“啊?真的?”姓王的破落户一听之下惊喜得几乎要跪倒,满脸的涕泪横流,又有些难以置信和忐忑。“但是我听说这力士不是需要最为诚心。修为也要有一定功底的人才行么?小人。小人只怕”
“修为不够可以慢慢以符箓修补。诚心不诚心嘛其实也没关系。”谈笑中,不通道人的手指按着一道符箓一起点到了姓王的破落户的额头上,符箓化作一道黄光闪过没入眉心中。姓王的破落户的神色随之一呆,那满脸讨好的媚笑和感激涕零慢慢的消失了,眼中也剩下的只有一片漠然和空洞,好像傻了一样。
“嗯,师叔所说的果然不错。以这一品封神咒强行打入灵台,还真能将这些偷学本门法术的人的神智抹去。变成只听道法指挥的呆子。与其放任你在这巫溪城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不如这样既遂了你的心愿又给这城中少一个害虫。”不通道人看了看面前的傻子。很满意地点点头,今夜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夜晚。“好了,快快随我来吧,若是刚才的响动被人听到,赶来看见我们便有些不好了。”
不通道人转身朝着来路走去,他的身形既快步伐又轻,好似一只猫一样,分明是武功修为也相当不弱。而那痴傻了的姓王破落户就只能小跑着紧跟其后。
但就在这两人刚刚动脚几步的功夫,一道金色光芒从远处一闪而至,一个面如冠玉,双眉飞扬的道士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御宏师兄?”不通道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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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果然开始动手脚了。”
入口坍塌的声音在这水渠中听起来很大很沉闷,好似一连串的怒雷,小夏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连脚步都没停,继续打着灯笼踩着脚下的污水朝前走去。
“夏道长果然目光如炬,江湖经验丰富。贫僧便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位王施主有哪里不对,他确然是一位城中混日子的破落户,就算稍微有些道法修为在身,也是不入门墙私下偷学的野路子,这两日和我们相处也并无刻意欺骗之举。”在这确定没有人的地方,十方终于可以说回原来的口吻了,虽然头顶上还沾着小夏给他剪下来的碎发,但双手合十,言语有度之后,一点高僧的气质还是慢慢重新浮现了出来。
小夏点点头:“这你倒没看错,那姓王的家伙确实是个破落户,那些话大概也并没有骗我们。只不过那些真话也都是受人指使来告诉我们的罢了。什么人不用说,自然是那些准备针对你的龙虎山道士了。说起来策划此事的人也有些小聪明,知道找个真的市井小人来引诱我们,说的也都是真话,只可惜那人蠢了些,第一天就自己露了马脚还不知道。”
“那为何要如此呢?”十方眉头紧皱,问。
“看来那些道人还真将我们两人当做是影卫手下的人了,否则根本用不着这样别扭隐晦的法子。”小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难不成你们净土禅院还真和影卫有什么关联不成?”
十方也是面露尴尬之色:“这个也并不是影卫和我们有什么关联。只是陛下待我佛门亲厚,因此在佛道两门有所争执的时候,影卫确实也在不少地方明里暗中地帮过我们。不过那些都是小地方上。如贫僧这般来荆南之地捉妖之举,便是我师门都有人觉得有些太过伤了龙虎山的面子,影卫当然也不会相帮,毕竟他们乃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行事,就算有所偏颇也不能太过明显。”
小夏点点头:“看来是那领头的道士有些自作聪明。或者龙虎山这些年被打压得过多,有些疑神疑鬼了。错以为我和明月姑娘是影卫的人,所以才对我们三人不敢用太明显的手段。便借用些半真半假的谣言将我们引到这水渠中来,还断去出路”想了想,小夏一笑:“那恭喜十方大师了。看来这巫溪县城内还真有妖怪,这妖怪还真的便在这地下水渠中。”
十方闻言一喜但是又是满脸疑惑:“真的?但是我就算现在也察觉不到丝毫的妖气”
“这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小夏一摊手。“不过那些龙虎山道士既然封住后路,就分明是想借这妖怪来个借刀杀人至少是狠狠教训你这位净土禅院的小神僧一下。也就是说,他们是知晓这妖怪的底细的。很肯定你不是这妖怪的对手嘿。这样说来便还真有些意思了。”
就算明知被封死了那水渠入口,小夏也没有丝毫的慌张。他符囊中的符箓不少,就算要强行将那入口炸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上还有明月,三人联手战力极强,就算是那些足够登上除妖灭魔令的大妖怪都自信能对付得了。
而十方听了却是眉头一皱。“但是无论草木精灵还是禽兽成妖,凝练天地元气磨练自身,气息越是强大便越不容易掩盖若这位妖施主真是法力高深。为何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妖气”
“什么是妖气?”一直没开口的明月突然问。
“便是自身精血元气外溢混杂着本身特质的污浊之气。因此妖怪越厉害,精元气血越浓厚。妖气就越明显,若是熟悉了,只凭妖气就能判断出妖怪的种类,特性。”小夏解释。降妖捉鬼是道士的正经行当,那些偏远地方的乡间小村偶尔出现了一些小妖小怪,就正是野道士们挣钱的大好机会。对那些鸟兽开启了灵智的妖怪他也是自小就算是很熟了,西狄人的妖虫也算是妖怪的一种,反而是在领受了职牒成了正经道士之后忙于的全是江湖势力之间的勾心斗角,再没遇见过什么真正的妖怪。
明月却似乎不大明白:“那人身上不也有这妖气吗?有些人厉害,这种气就很浓,像比如唐四哥,使飞剑的石道人那种人,就算不是污浊难闻,但也带着自己身上的独特味道。唐四哥的气也和他的刀一样,我远远一感觉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厄”小夏忍不住挠头。明月这话其实也没说错。其实人的气息也是和妖气有些相似,武功高深的人血气浓厚,也带着自身性格武道的特质。当然人自己感觉起来就没有妖气那种令人恐惧戒备的感觉,就好像旁人的体臭和自己身上味道的区别。
“然后专门学法术符箓的道士身上的妖气又不一样了,就算不浓,但是但是很深的那种感觉。和小和尚这种的也有些相似。不过像那种特别厉害的,比如茅山的何道长反而没有一点点的妖气,但亲眼看到的话又会觉得他很厉害”
“阿弥陀佛。连最为注重人伦之道的儒家圣人也曾云: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还要唯大人方能保之。而在我佛眼中,人与禽兽俱都是有情众生,并无二致。所以才言普度众生。所以明月姑娘所说也是不错,从本质上言妖气人气并无区别,俱都是血肉精气和神魂心念自然外放之势,只是人类天生聪颖,传承精妙久远,和禽兽草木开启灵智之后只能凭本能修炼不同,修道重感悟天地锤炼神魂,武道重打磨筋骨气血,因此气息才又有不同。不过无论哪一道,到了极深境界之后返照先天,最后都求得是触摸这天地宇宙的根源。于此之道走得越深越远,便越与天地合一。茅山何掌教乃是道门宗师之境,因此明月姑娘你有那般感觉也是正常的”
“嗯?”小夏持着灯笼走在最前面,一边仔细看着前方的道路,一边也小心提放着周围,一边听着十方和明月的对话,只是忽然之间心头忽然有什么模糊的感觉一闪而过,好像是有件重要的事明白了一点,但回过神来之后再要去回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第三十一章 佛道(七)
“不知御宏师兄大驾光临这巫溪县城,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面对着忽然从天而降的张御宏,不通道人只是短暂的慌乱之后就恢复了镇静,躬身施礼。
“刚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张御宏并没有一点还礼的意思,有如实质的眼神在不通道人的身后一晃,落在了紧跟他后面的那个痴傻了的破落户身上。“还有,这人是怎么回事?”
不通道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此人偷学我龙虎山法术,被我察觉,遂以封神咒打入此人灵台,以示惩戒。”
张御宏冷哼一声,叱喝道:“这是以前针对那些心存不良,抑或是魔教中人才用的手段!多少年不用的老规矩了?如今这荆南之地不入我天师教门墙,也能学得一两手法术的人何止上万?这人分明只是县城中一寻常百姓,所偷学的也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哪里用得着如此重罚?”他再看了一眼不通道人背后,那水渠坍塌的方向,声音渐渐冷下去。“可是和地灵师有关?这人窥见地灵师的踪迹,你要封他口舌?”
“这...”不通道人有些犹豫,并不回答,而是问:“不知御宏师兄过问地灵师之事,可是奉了天师法旨?”
张御宏的眼中终于忍不住闪过一丝怒意。无论是按照天师教中的师门排位,还是有天子御赐的真人之名,他在龙虎山的地位都应该只在张元龄一人之下,但实际上若没有天师法旨,他却几乎调动不了丝毫的派中力量,这不通道人只是负责镇守一座小小巫溪县城,最多便是辈分不低,能借之知道些教中秘辛。职位其实并不高,但在这地灵师如此重要的事情上没有张元龄的意思也绝对不对他开口。
不过这就是张天师的手段和处事之道。在他那种位置上的人总会有些超乎寻常的警惕和防备,特别是张天师是几乎花了半辈子的功夫才换来的这个位置,而一个天子御赐名号的伏魔真人。对他来说也许有些过于碍眼了。张御宏也是明白这点的。所以他并没多说什么,还是回答:“自然是奉了天师法旨。我也是刚刚从龙虎山下来。之前你派人送上山的信我也看过,这才飞速赶来。”
不通道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点头说:“既然师兄奉了天师之命,我也就不隐瞒了。如我信中所说,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地灵师如今极有可能正潜伏在我巫溪城的地下水渠之中。这人知晓了一些端倪,我也只能如此将他神智抹去,免得泄露风声。”
张御宏的眼光在那破落户木然的脸上扫了扫,微微叹了口气,问:“那还有多少人知晓地灵师之事?”
不通道人摇头:“地灵师事关祖师颜面。我哪敢轻易让人知晓?就算手下弟子也没有向他们泄露过半点风声。地灵师本身也是机警狡猾之极,就算出手也不留半点痕迹,绝不会让寻常人察觉到踪迹。而这人也只是因为我安排他去办些小事才让他知晓了一点。”
“你让他做了什么?”
“我让他将净土禅院的十方和尚引进了地下水渠......刚才那一声响动是我将入口给震塌的声音。”
“什么?我也听天师说过,净土禅院的小神僧十方得了消息来此调查。净土禅院与我天师教确实一直有些不和。但你又怎能将他故意引到地灵师那里去?”张御宏的声音逐渐凌厉起来,一双极长的剑眉紧皱得似乎就要马上在额头上炸出火花。
“为何不能了?”不通道人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师兄还怕那十方和尚真能降服得了地灵师不成?就算那小和尚近年来有些名头,收了些妖鬼,但不过是仰仗了净土禅院的那佛门至宝罢了,如今那宝贝已放回琉璃塔中静养,他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和尚能有多大的法力神通?”
“那你便不怕他死在地灵师手中么?”
“死了不是正好?那些秃驴居然胆敢来我龙虎山下胡乱插手我道门中事,让他们受点教训才是正理!而且动手的又不是我们龙虎山,是他自己自不量力送羊入虎口,就算净土禅院知晓了也无话可说。御宏师兄你尽可放心,此事我做得没有丝毫破绽,无论结果如何都决计不会有损我天师教!”
远处,先后有几个听到了刚才的动静的人朝这里张望了几下,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张御宏和不通道人周围一丈之内都泛出一阵淡淡的光芒,将一切声音和光线都遮挡住。而且这些什么都看不见都听不见的寻常人却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都只是匆匆随便朝这里张望了几下便转身了。
张御宏盯着不通道人,眼神深处虽然有了怒火,表情却还是很平静。因为他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天下道门祖庭的光辉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已经逐渐凝固成了一团耀眼的死物,除了成为自我夸耀和彰显的资本之外再没有丝毫的作用。从中诞生的绝大多数道人其实已经不再是道人,而是顶着道冠披着道袍的江湖中人,纯粹的帮派弟子。
张御宏不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是在猪圈里长大的猪只会以食槽为世界中心一样,这样的人已经不屑于去理解任何是非对错,甚至是长远一点的利益,背后那一身道门祖庭的光辉已经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和优越感。所以张御宏只是挥挥手:“那接下来便一切交由我了。你只要小心不要将寻常百姓扯进来便是。”
“厄...”不通道人皱眉看了背后不远处那垮塌的地道口一眼。“御宏师兄莫不是想要去救那和尚吧?那和尚可还带着两个影卫的人在身边,你行事可要小心一些,莫要被那些鹰犬抓住把柄有了口舌...”
“既然天师法旨着我负责,你就莫要多管。只需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便行了。”张御宏冷冷道。
“是。那便有劳师兄了。”不通道人闻言也只能点头。转身带着身后痴傻了的破落户逐渐远去。
等周围一切都重新归于寂静,张御宏迈步走到那垮塌了的水渠入口处,他并没有如不通道人担心的那样直接破开入口追进去。而是站在那里低头皱眉苦苦思索。如今这样的情况自然不是不通道人想当然耳那般的简单,净土禅院和龙虎山的争执,地灵师的走脱的真相,十方和尚来此的意图。每一件背后必定都牵扯着无数复杂庞大的暗线。张御宏甚至隐隐有些感觉。这不大可能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是既然天师已经发过话了,那可不可能也只能这样去做。张御宏长叹一声。身体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随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浮现,他整个人离地而起朝天升去。
几息之后,张御宏就已经升到了百丈高空。朝下俯瞰,夜幕中的巫溪城尽收眼底,除了偶尔的灯火之外只是一片漆黑。他就这样在半空中盘膝坐下,闭上双眼,身周的淡淡金光朝四周的夜色中散去。
片刻之后,他下方的巫溪县城中也有几处地方开始散发出和他身上一样的金色光芒。这种光芒极淡,即便是在这一片漆黑的夜幕中也不显眼。甚至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光,因为就算离这些光最近的东西都没有办法被照亮,只是如果有人能在这时候从巫溪城中抬头上望,而且能看见这团小小的金色光芒的话。就能感觉到这整个巫溪县城,这所有正在巫溪县城中熟睡的人,都好像已经在这片金色光芒中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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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荆南之地的地下水渠果然规模宏大,如果不是今日有幸能得一见的话,当真是难以想象!只是这一道水渠,其中的功夫恐怕就已经远远超出地面上那屋舍城墙了吧。”
小夏赞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空间中回荡,不但没有因为回声而加大,反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一处各方水渠交汇的一个节点上,果然如之前那破落户所说的,这里宽大得实在是让人吃惊,简直宛如一个地下宫殿一般,还需要几处几人合抱的石柱来支撑上面的顶部。
小夏手里的灯笼早就丢了,这般巨大的空间中,那一点小小的烛火微光根本照不到什么东西,现在靠着照亮的是他头顶上悬浮的一团白色火焰,火焰中央隐约可见一道符箓正在如蜡烛一般缓缓化去。但在这还没完全化去的时候,这团白火照出的光亮甚至比一团不小的篝火还要明亮,将这地下的所有地方都照得清清楚楚,不少阴暗中的蛇虫鼠蚁一被这光照到就慌乱地朝远处逃跑。
可惜那用计引他们进来的不通道人没有能看见这团白火,否则绝不会对自己的计划洋洋得意,把握十足。这是一道中四品的火行符箓和茅山下二品的上清祛邪咒的混合使用,那白色火光不止明亮,还有驱散普通阴鬼邪祟的能力,这也不过是小夏临时起意,花了一小会苦思和尝试之后就做了出来。无论茅山还是天师教的道士,抑或是五行宗的人,只要有足够眼光和道法常识看清这个符箓法术都会震惊不已,能够组合不同种类符箓法术,就算本身修为不够,但纯凭符箓之道上绝对已是大师境界。
这道符箓火球能制作成功,小夏自己也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何晋芝送他的那本符箓心得对他的提升之大,简直可以说有些匪夷所思,其中记录最多的正是有正统传承的符箓手法和心得,刚好能补充他最为缺失的短板,在这短短一两月的时间,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于自己的长进。这也是他能有恃无恐地直接面对那破落户的引诱,直接走进来的原因之一。
只可惜明月和十方两人是看不懂其中的奥妙之处的,十方还感谢赞叹了一声,明月却埋怨小夏为什么不早些把这个更亮的灯笼点上。让小夏挠头叹气之余,很有些满腹心怀向谁述的感叹。
“确实如此。天师教之前,荆州之地不过只有如今的三分之一。全靠着天师教帮忙做成这般浩大的工程,这被雨水瘴气笼罩的南蛮之地才能成为人间乐土,这荆南之地的城镇可说没有一处不是得了天师教之力才能修筑出来。也正是有了这般大功德,上合天意,下统民心,天师教才能统领道门数百年。”
十方对这些却是早就知之甚详,言语之间的钦佩赞叹之意也是毫不作伪,让人完全看不出近百年来佛道两门之间越演越烈的明争暗斗。
“嘿,只听你的言语,还会以为你是这荆南之地崇信天师教的百姓呢。”小夏忽然一怔,重新打量起四下这巨大空旷如宫殿般的空洞来。“对了,你是说这些水渠都是天师教亲自帮忙修建的么?”
“据典籍记载,正是当时的张天师以莫大法力才能成就这般工程。否则以人力哪能在地下开辟出如此庞大的水渠来?这地下水渠还要支撑地面,可不仅仅是挖个洞这般简单。”
“五行宗那帮人也行的吧?虽然我没去亲眼见过厚土门的承天井有如何神奇,也知道开辟地洞对那些人来说还不是小事一件?只要请上几位土行道法的先天高人,这样的工程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师教的正一盟威之道主要在于凝聚人心信念,无论是拘神斗法还是除妖降魔都有极大威力,但摆弄土木工程却不是强项。张天师何必要亲自花费如此大的力气?”
“呵呵...夏道长对道法的见解精辟,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天师开创荆南之地的时候五行宗还远未分裂。而五行宗崇尚的便是天地自然中的无上大道,这些世俗人道之事在他们看来不值一提,绝不会无端插手。就算百年前分裂之后,你看天火派和神木林那些人,就算法力再高也不大理会江湖俗世,玄水宫和厚土门虽然稍有变通也极为有限,而且根本还是只是道法心境使然才入世历练。当时天下割据,张道陵在这荆南蛮荒之地自号师君,以神道设教设祭酒分治荆南二十四路,在五行宗眼中还是当时的诸侯眼中,恐怕就只是个以术法蛊惑人心割据一方的巫师之流,不值一提,又怎会将他放在眼里......”
这些话倒是听得小夏有些意外:“...原来天师教创教之时也如此艰辛?之前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其中细节却不曾听人说起。”
“这世间之事都有个起伏缘由,就算我佛释迦摩尼开演佛法之时也有诸多磨难,哪里有什么天生便尊贵无比的......”
“对了,现在我们该朝何处走呢?”两人一边随口聊着,一边已经将这汇合处的巨大空间转了一周,看着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十多二十个的分支口,十方忍不住问小夏。这些水渠不输于他们走进来的那个,都是宽大得足可以供马车在其中随便乱跑,经过他们刚才走来的经验,这些水渠其中肯定又有不少分支,不少相互之间还是通的,整个地下渠道的分布就如蛛网一般复杂,简直可说是个迷宫。虽然就算蒙头在里面乱走一通,肯定也能找到其他出口出去,但是他们进来一趟却并不是要就这么出去的。
对此小夏也有些奇怪,挠头说:“这个...确实有些古怪了。那些龙虎山的道人将我们引进来,应该是有相当的把握我们会遇见那妖怪...要不我们便在这里席地而坐,等等你说的这位妖施主?”
第三十二章 佛道 (八)
“...不用去说云州了,其实就算是蜀州的僧庙道观,也是由不得我净土禅院和龙虎山来统辖。我师门禅院倒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但听说龙虎山张天师倒是在花心思,想将云州的神木林拉拢过来...这消息一出,我有两位师叔便有些紧张了。神木林虽然便是在五行宗当中也是最为出世的一派,比天火派更为极端,根本不理世事,但相对来说实力也极大,道法俱在先天之上的三位长老和宗主不用说,单单是那一株建木神树,若是以身化妖的话普天之下说不定就无人能制......”
“...这却有些杞人忧天了吧?神木林遁世百年不问世事,听说就算在被云州人崇为神灵的云州本地,无论是云州蛮人还是蜀州人怎么闹腾,也不见他们有任何动静......”
“此言甚是。但我那几位师叔却是顾忌那张天师有什么秘密手段,结果又是上疏朝廷,又是暗中沟通影卫,却不知这才是自乱之道......”
“.......”
“...却说那青州州牧刘大人虽然身为儒门,但却全没有寻常儒生那般食古不化的迂腐,不但邀我净土禅院去青州开水陆法会,还积极和茅山联络,勤修道观请道人过去入驻镇守,祛除妖魔是一方面,关键是借两教之力安顿民心。这才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让人着实钦佩...”
“......”
“...而时世尊说: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以见如来...”
“嘿,十方大师,这话就古怪了。这满天下的佛寺所立的金身佛像。受供奉的香火跪拜,那些难道不就是以色相相见,以音声相求么?你净土禅院不也是如此么?难道你净土禅院也是这人行邪道?”
“...厄,这个么。只能说是一时的方便法门。毕竟正法玄妙难以言说。即便是佛经所载也不一定便能表达完全世尊本意,何况痴迷于红尘浊世的芸芸众生。于此便先立个法相。让他们心中能有所寄托,所谓先以欲勾牵,后以令佛智,先令他们能一心向佛。再徐徐导引传授佛法......”
“但那确实便是以外相见佛,以音声求佛。那确实便是佛祖所言的人行邪道,是也不是?”
“......是。阿弥陀佛,夏道长果然慧根深种,佩服佩服。”
“哦?呵呵,我还以为你会说我诡词巧辩呢。”
“夏道长所言乃是事实,我何以要行那文过饰非之举?这些方便法门也是因为顺应世事。迁就亿万俗人而不得已而为之,世尊那一句‘人行邪道’正是说尽了此一方便法门的由来过往。正所谓慈悲起祸害,方便出下流。正法难言,佛曰:不可说不可说。道德真经开头便言:道可道非常道。结果为了点化众生还是言了。道了,此一开方便之门,便逐渐有了方便方便再方便,年积月久之后便是下流下流再下流。佛祖曾言他涅槃之后五百年之世为像法时代,正是说此刻我天下佛门之状,也不知千年之后的末法之世又会是如何一片颠倒景象......”
“嘿,居然这样谈论自家师门,十方大师还当真是心怀坦荡...”
“哪里,贫僧也是见了夏道长这等心有慧根之人才敢如此直言,否则这般言语,就算是被我几位师叔听到了少不得都是一顿训斥,说不定还要挨受法杖之苦。”
就在水渠汇合的空洞之处,各方流淌来的污水汇聚成小河在下面流淌,一方拔地而起的土台上,小夏和十方当真是就那样席地而坐,口无遮拦地随口聊天。也不知怎么的就从江湖琐事一直聊到了道文佛经上,一样地聊得兴高采烈。明月也难得地没有四处乱跑或者是不耐烦,而是乖乖坐子一旁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
“对了,明月姑娘我也听过你念经文,现在你又听得这样仔细,那你对这佛法可是有什么见解么?”
“什么佛法?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其实你们两个说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只是看你两个的神情很好玩罢了。”明月还是那样像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样的懵懂表情。“你说我以前念过的那些话啊?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记得老和尚那样念过。遇见一些不好的事情的时候,那样一念就好了。”
“...要不是亲眼见过你念的经文确实有神效,只听你这般说来,别人还以为是什么小孩子念的牙痛咒呢...”
“哈哈,夏道长此言差矣。经文祷言皆是以心为本,明月姑娘只是言辞朴实不善说明罢了,心中不知其所然而然,正是所谓心咒,神印,灵光符的上佳境界。”
“......”
“对了,这是什么时候了?算起来好像该已经是天亮了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地下水渠之中也看不见日光,小夏只知道自己头上的那团白光火焰已经换过三次符箓了,现在也微微有了些疲倦之感。
这疲倦之感倒不是因为使用那符箓,而是因为他瞌睡来了。
原本只是用来落脚休息的土台上现在已经多出了一张后来又凝聚出来的石桌,上面摆上了三只用固形符折叠成的临时茶杯,里面装上了用凝水咒凝出的清水,几只吃剩下的果核旁边明月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如果不是看这周围的古怪环境,这活脱脱就是一场兴致不错的秉烛夜话,而且持续了至少已有五六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到各自回房,洗漱休息的时候了。
但他们现在是在捉妖的,是在将计就计被人诱入这水渠中的!小夏简直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不至于完全忘记这个。现在看来这情况不只是绝对出乎那将他们诱入这里的人的预料,连他们小夏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厄......难道那位妖施主其实不在这里?是夏道长你料错了吧?”原本一直都对小夏的判断极有信心的十方这个时候也不免有些迷茫起来。
左想右想之下,小夏还是只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嘎巴嘎巴一阵乱响,然后长叹一口气说:“算了。我看我们还是随便找个出口上去,洗洗睡吧。”
“怎么,不继续聊了么?我已经很久没听人聊天了,其实听你们这样聊聊也满有趣的。”
“聊了至少有五个时辰。口水也聊干了肚子也聊饿了。还有什么......”正好有些意兴索然,之前一直强撑着的戒备也逐渐丢下去了。有些倦意上头的小夏对这句忽然响起的话也没什么特别感觉,随口回答了一句,但下一刻马上冷汗直冒,全身紧绷起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符囊上,低声喝道:“何方高人?”
如果这句话真的是有人说出来的,就算这声音是出自他背后,他也绝不至于吃惊成这样,但是刚才这话却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耳朵中却没有听见一丁点的声音。不通道法的普通学武之人面对这情况也许只是单单吃惊,而小夏心中除了吃惊之外还有浓重的戒备。被旁人的神念无声无息地侵入脑海这不是什么小事,就像别人可以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你身上轻拍一下,当然也能一掌直接将人打成重伤乃至直接送命一样。
“阿弥陀佛,施主终于肯现身了么?”十方这时候也站立而起。双手合十长颂一声佛号。
“不,好像是龙虎山的哪位高人......”小夏摇头。能用出这种手段,需要的不是神念上的强弱,关键还是道法上的境界。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不说一派宗师,至少也该是入了先天境界,比如张老头那样的道门高手才是。
趴在石台上的明月也被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刚才是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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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溪县城上空的百丈高处,一直盘膝静坐着的张御宏也终于张开了眼睛。
在他脚下的巫溪城中,这时候已是一片繁忙景象。艳阳高照之下人人都和往日一般地做着往日该做的事,谁也没有发现半空中的伏魔真人,实际上他们即便是抬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只是今日不知为什么,前往城中道观上香的人似乎特别多,还在道观门口排起了长龙,一些本来心中没有这打算的百姓,一看见往日早不知看过多少遍的道观庙宇,心中忽然又生出一种夹杂了敬畏和亲近的感觉来,忍不住就想进去跪拜一番,许些心愿,捐些香油钱。
而城中最大的道观中,不通道人正在后院来回踱着步子。他丝毫没兴趣去理会前院中排着长龙的香客百姓,连让几个手下道人去帮忙招呼一下都没有,几个手下道人也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微微的焦躁和不安,只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们也都清楚不通道人喜欢装出一切尽在把握的性子,并不冒冒失失地询问这到底是什么脱了掌控。
不通道人踱步中偶尔还抬头看看天上,那几个手下的道人也面露疑惑地抬头看去,但却基本上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有两个目力最好的在第一眼的时候似乎能察觉有一片若有若无的金光笼罩在巫溪县城之上,但再要用力去分辨,马上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根据每人的修为高低,所有人也都能感觉自身的神念都在隐隐和什么莫可名状的东西一起共鸣。
最后看了一眼那好像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不通道人站住了脚步,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招过两名心腹道人小声吩咐了一些事之后,立刻出院骑上一匹好马疾驰出城,向着龙虎山的方向奔去。
半空中,张御宏也看到了这出城远去的不通道人,不过他完全没去在意。现在他的眼中已经没有黑白眼仁,只有一片淡淡的金光和这周围的金光联成一片,再和巫溪城中所有道观上发出的淡薄金光一起,以一种旁人无法查知的方式共鸣着。他就如一具九天之上的神祗,将这巫溪城中所有的一切,包括每个路人百姓口袋中的物事,每间屋舍中的最微小的角落都收入眼中。但是他的注意力并没在地面的任何东西上,他那好像已经和天地都融为一体的目光穿透了数十丈的地下,搜寻着刚刚露出一丝动向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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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淡淡的金光在虚空中浮现出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凝固,变形成一具金甲神将的模样。
“敢问是龙虎山哪位道长?晚辈上清茅山派清风道人,在此有礼了。”小夏再次拱手问道。他也能认出这具金甲神将正是天师教中特有的拘神之术,以香火念力凝聚出的法身,而且从这金甲神将凝聚出的金光的凝练程度来看,用出这法术的人修为绝对能在天师教中排得上号。
“茅山...上清派...是魏华存那一派的人么?”这声音还是直接在头脑中响起,听得小夏眉头大皱。也不全是因为这位隐藏高人的说话方式,就是这话本身听着也别扭之极,魏华存乃是上清派的开派祖师,就是茅山开山祖师三茅真君的祖师,从辈分上来算可说是包括掌教何晋芝在内所有茅山弟子的祖师的祖师,在这人口中却是直呼其名。也就是小夏并不是真正的茅山弟子,否则可能就要忍不住出口喝骂了。
还有些古怪的是小夏已经很注意了,但却还是不能察觉用出这法术的人到底在哪里,那人好像也完全没有现身的意思,居然就用这道法凝聚出的金甲神代替自己面对他们。
“...你们可以叫我地灵师...你们不是特意进来找我的么,怎么问我是谁...”
那金甲神将就那样漂浮在半空,肢体躯干都已经凝聚得如实体一般,但面目却是一片模糊,不过这次的声音不再是直接在人的脑海中响起,而是从这金甲神将的法身中发出,非男非女非老非幼,听起来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夏道长,不用问了,这位就正是贫僧此番前来苦寻不着的那位妖施主。”一旁的十方却没有小夏的猜测,直接很肯定地就一口叫出了答案。随着这一声答案,小夏背心上刚刚收拢的冷汗顿时又全都下来,他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十三章 佛道(九)
从一听到声音开始,小夏就完全没想到过这会是只妖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能说话的妖怪实在是太少了。
词话小说和乡野传闻中经常可见妖怪成精之后就能口吐人言,变化人身,其实那些都只是读书人站在自身角度上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人性贪婪,掠夺万物滋养自身,除了驯养的家畜之外几乎没有鸟兽会亲近世俗人类,因此动物禽鸟成妖之后就算灵智渐开,也绝不会花上多余的心思去学什么人说话,更别说变化人身之类要花上莫大力气却又没有丝毫好处的事。就算一些妖类要哄骗人来吃,法术手段也永远是更有效的选择,比如虎妖的伥鬼,狐狸精和猫妖的迷魂法术。
但那并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愿去学着说罢了。通灵开智的妖怪甚至远比寻常人聪明,所以十方那很肯定的话让小夏立刻就醒悟了过来。醒悟过来的还不止这一点,他同时还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之前感觉不到丝毫的妖气,因为这位自称地灵师的妖怪那一身天师道法修为很明显已经有了先天境界。
所谓先天之境,便是将借自外物的一口浊气,诸多执念彻底净化,将自身的气血,精神都进一步彻底熔炼,熔炼成真正的‘自身’的东西,如胎儿体中的那一股精纯之气一般,循环不息,演化万物。到了这一步,武者无论是自身血肉精气和外放的罡气都能带上了自身的精神意志,自身对天地大道的理解,武艺,武技逐渐朝‘武道’迈进,所以到了这地步之后,先天武者的武技逐渐带上了几分道法的玄妙。曾经的天下第一人,以武入道的真武宗祖师玄玄子就曾言:武道武道,本就是以武修道,武到了头其实便是道人。
而到了先天之境的修道者。法术神念就更运用得和武技大师手中的武技一样挥洒自如。逐渐脱离法术本身的桎梏,精微巧妙之处便有些像武功高手临时起意所用的技巧。比如完全收敛本身气血神念自然也是能做到了。
如果说达到了先天之境的修道之人还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那达到了先天之境的妖怪简直就是超越了人的想象。妖怪开启灵智之后都是根据各自本性本能磨练自身,所用法术也都是自身本能延展而来,而连话都不愿去学,更何况是历代传承累积出的修行之法?所以妖怪学习道法简直就好像猪圈中的猪去学四书五经一样的不可思议。若说还要修炼到先天之境,那就是猪不只念书,还念成了状元,简直是可笑了。就算是小夏自付眼界已是远超过九成九的人,心思活泛也绝对是上上之选,也从来没想到过这种笑话一般的事。
而小夏现在看到这漂浮在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这妖怪身上这一身天师教道法无疑也是绝大的秘密,龙虎山似乎没有道理会任凭这秘密流传出去。那将他们引进来的天师教道士无疑是知道这一点。那用心如何就不用多说了。
“...小和尚,之前听你说,你是从那净土禅院来的。你来找我做什么?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凝聚出形象之后便没有异动,只是悬浮在那里。如同一个真的有形体之人一样看向十方问。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不错,贫僧正是从净土禅院而来。”十方合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贫僧元空师叔以观世音慧眼无漏神通算到施主在此为害,也算到施主该与我佛有缘,便让贫僧来接引施主前往禅院共修佛法。”
“呵呵呵呵......”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发出一阵古怪之极的笑声,说不上是冷笑还是什么,总之在其中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一如他的声音,好像只是机关撞击出来的一样,带着说不出的阴冷和诡异。“你也不用骗我,净土禅院还只是净土宗的时候我就已经和那群和尚打过交道,那时他们还刚从域外密教南天铁塔中接来净世舍利,禅宗天台宗的和尚也闻讯而来,商议围绕此借此舍利三宗合一,将舍利打造成一座空前绝后的佛门至宝。只是此事是个水磨工夫,算下来差不多也就是前几十年才算初具规模。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也知道那便是你净土禅院的十方琉璃净世舍利塔,而此宝可将一切人于非人镇压其中,强行以佛法度化,而度化之后的法力神通也尽数转为佛法。你们是想抓我进去当做那舍利塔中的佛灵吧?说什么共修佛法这样好听?”
这一番话只听得小夏胸中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他也知道净土禅院之前,佛门分作净土天台等数宗,后来才渐渐整合为一,不过这至少也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再加上刚才这声音还直呼上清派祖师之名,如果这些都不是故作高深,那这自称地灵师的妖怪至少也有好几百岁。妖类寿命悠长到几百岁其实并不少,但能有几百岁,还能将龙虎山道法修炼到先天之境的妖怪,那简直就不可想象了。
十方面上却不见丝毫的慌乱,依然是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如今施主心中满是执念魔障,自然视那解脱大道为奴役之法,就如自幼流失野外挣扎求生的孤儿,初见自家房舍炊烟也会觉得恐怖而心生戒备。却不知那其实才是心安解脱之所。”
那金甲神将又笑道:“呵呵呵呵......你们和尚果然不愧是有舌灿莲花之能。不过久闻那漏尽通能观尽天下一切因果,你那师叔能算到我在这里,可能算得到我的底细来历么?可又能算得出我到底会不会听你的蛊惑,去试那琉璃净世舍利塔的佛法么?”
十方回答:“施主当知天机渺茫,道德真经也有言:前知者道之华,愚之始。我师叔也不是摆脱因果的金身罗汉,能得窥施主和我佛门之缘分就已难能可贵,又怎敢再胡乱窥视施主的由来?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成佛成魔其实都在施主心中,否则就算佛祖当面来亲自点化也是枉然。”
金甲神将忽然沉默起来,就那样漂浮在半空中好像一尊幻象死物。再没有了丝毫动静。
“夏道士。这人怎么了?我感觉他很奇怪...”
明月凑到小夏耳边悄悄说。就在这位地灵师现形之时,明月也惊醒了过来。小夏震惊之余也不忘握住了明月的手。示意她不要妄动。这位地灵师几百年的修为绝对非同小可,已入先天之境的境界更是高深,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大敌,这时候能不动手当然不动手为好。
明月好像也明白小夏的意思。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十方和那金甲神将的对话,这时候看见那神将忽然不说话了,才悄悄对小夏说。
小夏也只能用尽量小的声音对明月悄悄说:“这是天师教的法术凝聚出的法身。这人...这地灵师境界极高,真要动起手来我们可能不是对手,你千万莫要妄动。”
“是吗?”明月皱着眉头看着半空中的金甲神将。“...但是我觉得...这人好像不会和我们动手...”
“那就最好。”小夏听了心中也松了一大口气。虽然他对着十方可以口沫横飞地辩论胡吹,但这时候却不敢乱说,不明对方的底细和态度就信口开河只是取死之道。
“算了。你们这些和尚口舌灵便,我也懒得和你多费唇舌...”这时候半空的金甲神将终于出声了,还是那样的古怪而不带生气,让人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刚才我听了你和那小子聊了半天。觉得也颇有意思。我久不入世,很多消息也知道得不多,现在只是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你答得好,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东西。”
十方合十道:“那施主请问。”
“你们说张天师御空飞回龙虎山,是几时的事?”
“应该是四日之前。”
“之前你说张天师遣人去云州,意图联合那五行宗的神木林,是么?”
“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派了谁去?”
“大约是月余之前的事,贫僧也只是从师门处得知的消息,具体情况却不清楚...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只说云州深处层出不穷的妖怪便是极大的危险,而且所遣之人若是身份低了也说不过去,贫僧以为去的大概会是伏魔真人张御宏。”
“...嗯,那五行宗如今的状况如何了?”
“五行宗百年之前和魔教火并,虽然魔教湮灭,但五行宗也一分为五。二十余年前最为式微的巧金宗内乱,一部分人叛出巧金宗创立神机堂,在江湖上制作机关买卖,如今与蜀州唐家堡联合研发机关之术......天火派于去年得朱雀灵火,欲借此踏入火之极道,但最后功败垂成,全派上下皆投入灵火之中,最后却反而让雍州红叶大将军借机祭炼成魔教神器血光天神戟。玄水宫和厚土门还有神木林都是谨守的五派分裂前遗留下的驻地,玄水宫和厚土门还派门下行走江湖磨练心境,神木林则是彻底不问世事...”
“原来如此,终究是日渐衰落了么...那魔教又是何物?”
“魔教只是后来人们所称,其真正的名字乃是顺天神教。此教是从前朝末年崛起,因前朝独尊儒门理学,太过桎梏人性,于是便有此教应运而生。此教信奉人心欲念便是天下间的至道,人人皆可自身封神,行事毫无忌惮,为求自身欲念不惜毁天灭地,结果不止让前朝覆灭,更和天下间几乎所有宗门起了冲突,其中以五行宗最甚,只因五行宗传承千年的宝物和资源最为丰富。互起冲突之下便是两败俱伤,五行宗固然分裂,顺天神教元气大伤之余也是在各大宗门派别的绞杀之下彻底覆灭。”
“...当真是彻底覆灭了么?”
“...明面上来说确实如此。只是此教以人心欲念为起点,人心不平,欲念难填,自然是春风吹又生...关键的是魔教立教之初引天下数十最顶尖的聪明才智之士所创立的天魔五策俱是以人心人欲为本的无上秘典,奥妙莫测威能极大,丝毫不输于我佛道两宗的大法,衍生出的各种术法武功修习起来同样诡秘莫测,见效更比寻常功夫快上十倍,不知引得多少人暗中修炼。此外魔教各宗也留有秘传,就算当今朝廷和各大宗派全力缉拿追杀也是难以根绝......”
金甲神将又默然了一会,稍微转了转头,似乎是看了小夏一眼,说:“那个小子,之前听你说了半天,也算是有见识的。那你也来说说,这魔教到底是什么,这魔教大法可算是正法么?”
“我?”小夏一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全没想到这地灵师居然会问他,还是个这样有分量的问题,问一派宗师或者名宿高手什么的还差不多,他不过就一游走江湖的野道士,何德何能来回答魔教到底是什么这样高深的问题。
“无妨,你就仔细想想再回答。就算回答得不好,也不见得我便吃了你。”半空中的地灵师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但是听在小夏耳朵里总有些发冷的感觉。
“这...”小夏看了看十方,十方一脸的平静淡然,好像十分相信他的口才见识一样,旁边的明月就更不用说了。小夏第一次对自己以前的口无遮拦有些暗暗后悔。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是无用,只能皱眉苦思片刻之后,刚才和十方胡扯了四五个时辰的话全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忽然有了些感觉,于是便开口说:“这魔教的由来么...我觉得乃是天下人道大势演变出的一个自然结果,可说是人道自身的劫数。十方大师刚才所说的,方便出下流,佛法流传五百年之后也会方便为像法,相较之下道门,儒家也莫不如此。这些原本都是上古圣贤传下的大道,只是逐渐便在传承中变了味,以神道设教教化万民,凝聚人心,结果教派有别之后便有了纷争,佛道两门莫不如此,甚至还伪造经书相互攻击,楼观派率先编造老子化胡经,言释迦摩尼是老子西去点化而成,结果激得有些和尚也说孔子老子都是菩萨变化。儒门则更是偏得厉害,依附帝王权势自以为天下正统至道,排斥异己,一帮腐儒还非要以各种条框桎梏人欲,根本就和孔子的中庸本意背道而驰。这三教逐渐自我凋零,人心散乱,百姓不知何去何从,自然就有奉人欲本能为上的顺天神教应运而生。只是人欲本能本就是下流之道,贪婪无节相噬相杀,怎能长久?至于魔教大法......就算再为玄妙,威力再大,起源只是人欲本能,求不得解脱自在,那也自然不是正法。前辈境界高明,自然该明白这一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夏道长果然慧根深种,辩才无碍。”那地灵师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十方倒是先忍不住欢喜赞叹了一番,满脸的佩服。
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又再默然了片刻,缓缓说道:“好,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和见识...那么作为奖励,我便将我的来历告诉给你们听吧。”
第三十四章 佛道(十)
“我本妖类,这你们也是都知道的。妖类本无所谓名字,那地灵师之名也只是旁人给起的。他们要那样叫,我也就是这个名字了。”
“你们必定奇怪,我身为妖类,却有这一身龙虎山天师教的道法。我也不妨告诉你们,那是因为我在数百年前就跟随张道陵了。开创这龙虎山的硕大基业,将这荆南蛮荒之地化作人居之所,全都有我一份功劳在内。当然,这也并非我本意。我身为妖类,天性便不喜人类,做下这些也只不过是被张道陵降服,答应替他奔走效劳罢了。”
十方突然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这荆南之地城池下的水渠都是施主帮忙所建,这大概也是施主地灵师之名的来由。这荆南城池能有如此繁华,全靠着这些庞大的地下水渠疏通洪水暴雨,免生瘴气疫病,可说施主此举真是造福百姓,活人无数,果然是无边功德。”
小夏听了也恍然大悟。之前他和十方便奇怪这等庞大的地下水渠到底是如何建立,如果是借助有土行妖法的妖类,那就自然比纯用人力容易万倍了。妖类由自身天赋本能演化出来的法术虽然没有道法的精微变化,却是如呼吸一般的运用自如,威力绝大,用来开掘地道之类的笨重活计正是合适。
“无边功德么呵呵”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发出那种阴冷冷的笑声。“我倒没想过什么功德,只是张道陵答应了我。替他开凿出一城的水渠,便送我吃两个人。要不谁替他做这等苦力?他就算降服我,但要驱使我。却也不能不拿出些好处来。”
小夏和十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色上看到了古怪之色。供养血食驱策妖类,这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人的精血比家禽野兽都要浓郁纯正,神元气足,这也是不少妖怪爱吃人的原因之一,当年魔教只是蓄养妖类。每年至少就要用去上千条人命。只是这事是被人供作神明的张天师做出来的,那就显得有些不大和谐了。
“开凿这荆南八十九城,他送我吃了一百七十八人。只是其他时候却不许我乱伤人命了。张道陵对此事遮遮掩掩。生怕传了出去损了他的名声,而后来他在这荆南以神道教民,设二十四祭酒统领教民,俨然成了一方之主。受万人供奉。真当是人间神仙了。只是原本说好的在他死后便还我自由,那老儿最后却反悔了,在他临死之前封了我全身修为,在龙虎山后山上开了个洞穴,设下符阵,将我困在其中,还令世代天师教弟子好好看守,令我永世不得脱逃。我曾问他为何不心狠手辣些。直接将我杀了,他却说我毕竟于天师教于荆南都有大功。无论如何不该身死。但他又说我本性难移,若然放我出来必定为害天下,便让我在那地洞中终老。他却没想过那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我够耐心,在那地洞中困了数百年,一直勤修天师教法术静待时机。而就在几百年后的今日,我终于等到一个好机会脱出了符阵,逃到了这里来。”
小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这地灵师所说的可算是天师教秘辛中的秘辛,听了固然是开了眼界,觉得新鲜有趣,但也是绝大的麻烦。若是让天师教的人知道自己几人知道了这些,说不定便是杀人灭口的下场。
十方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这些日子中,这巫溪县城中走失的人口果然都是施主所为了么?天师教既然知晓施主走脱,为何还要任由施主吞食人类?”
“知晓我存在的只有天师教中高层少数而已,而真正知晓我底细的只能是历代天师,和有资格坐那天师位置的长老。论辈分他们只算是我徒子徒孙,论修为他们有谁能有信心稳胜静修数百年天师道法术的我?他们又有何德何能来捉我?而且这荆南八十九城所有的水渠都是我亲手修筑,就如我巢穴一般,他们又有谁有法子来将我找出来?”从金甲神将身上发出的声音不冷不热,不急不缓,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只是让人会感觉有种莫名的寒意。“何况我胃口也并不大,大概也就两三日吃一个人。而且我自然会将事情做得隐蔽不让人知晓。那些小道士就算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帮我遮掩。”
小夏和十方尽皆默然,这话确实是不错的。天师教也许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算是他们如今面对这高深莫测的地灵师,就算是能否全身而退都不知有几分把握,更不用说抓捕了。
“如何?小和尚,我便将我的底细告知你了。我这样恶贯满盈,食人无数的妖怪,如能收复得进净世舍利塔中去,岂不是好大的一份功德?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法子来请我去呢?”
十方闻言不由得默然,虽然就算口上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但想要凭这个去扭转旁人的心思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大辩不言,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永远不会是纯粹凭嘴上的功夫。
小夏在旁一直也不言语,反而是明月忽然出声问:“为何这人会说自己是恶贯满盈?刚才小和尚不是说他活人无数,是大有功德么?”
“咳,大概是因为这位地灵师吃过不少人吧。”小夏有些尴尬地解释。
明月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吃人又怎么了?人吃猪吃牛吃羊吃鱼什么都吃,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偶尔被其他吃掉些又有怎么了?为何是恶贯满盈?既然是活人无数了,那吃掉几百个不是也还活了很多么?不一样是功德么?”
这话听得小夏和十方都是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去回答,反倒是半空中的金甲神将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变得如破锣一般的难听,但终能让人听出于是带上了些情绪在里面:“不错不错,还是这个小姑娘有眼光。和尚。佛经上说众生平等,你心中可还没绕得过这个弯来。那小道士,上天无道视万物为刍狗,人相忘于道术。你可明白了?”
两人都是一愣,心中正在细细思量,那金甲神将却动了起来,声音不再是冰冷平淡。而是变得宏大莫测,如同天雷滚滚般在这水渠下的空间中回荡:“我数百年来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有趣的小姑娘,这等聪慧无比的小姑娘还生得如此一身浓厚的精元气血。实在是令我食指大动,将她留下,你两人可以给我滚了。”
如雷的巨大声音中,金甲神将原本和常人一般的身高急速长大。顷刻间就已经有了十丈高下。头顶已经顶到了这地底的空间的最顶端,伸出的手足有马车大小,就径直朝明月抓来。
小夏和十方都同时大惊。都想不到这地灵师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出手,而且是对着明月而来。十方一声佛号,一座隐约的白光凝聚成的佛像就出现在了身后,双手合并将明月牢牢护在中间,小夏双手一动,两道早准备好了的灵符就分别在左右两手上炸开。一道化作一团凛冽无比的寒气,一道化作炽烈的暗红色火光。这两道符箓所化的冰火之气聚而不散。小夏双手一合,就汇合旋转成一道螺旋状的激流迎着金甲神将抓来的巨掌而去。
小夏和十方这一出手都是全力以赴。十方凝聚出的那一座佛像身躯虽然不够金甲神将的凝实,但护住明月的那一双手掌却晶莹如玉,显然已将法力神通都运转到了极致。而小夏这两道冰火符箓的合流,更是不久前才试验出的招数,两道都是中一品的符箓,冰火属性却全然相反,混合激发出的杀伤力绝不弱于寻常的上品法术,只是这种用法危险性极大,稍有不慎就是失控自爆,若不是危机关头小夏也绝不敢乱用。
而两人要这样奋不顾身地全力出手,不只是因为那金甲神将巨掌压下的气势太过惊人,还因为就在那神将身躯变大之时,这一片如宫殿般巨大的地底空间墙壁,穹顶,还有几根巨大石柱上都亮起了无数的云纹符箓,和那身周金光隐约共鸣起来。原来也不知是何时,这方空间早已被这地灵师暗中布置好了法阵,随着金甲神将这一出手,仿佛整个地底空间都被带动起来一起朝三人压下。
反而是被十方的佛像护在掌间,被金甲神将巨掌对准了的明月没有一点的紧张,好像只是被这忽然而来的大场面吓了一跳,满脸疑惑地看着迎头压下的巨掌,全没有平日间的灵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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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溪城上空百丈处,盘膝虚坐空中的伏魔真人张御宏这时候终于站了起来,他那满是金芒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在了一处,他伸手,并指如剑,虚指而出。
这时候,地上巫溪城中的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心中忽然一动,露天之中的人都不禁抬头看去,于是他们就都看到了一副从来没见过的奇景。一柄金色的巨大长剑忽然出现在了离地百丈的高空之上,那柄剑长有数丈,端重威严,剑上有龙虎虚影流转,正是传说中张天师持之以斩妖除魔的紫阳斩妖剑。
这柄剑刚一现身,所有看到的人就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似乎隐隐和这剑连接到了一起,一些百姓脚下一软就跪下磕头,而所有正在道观中进香跪拜的信徒虽然看不见,也能感觉心中忽然一阵激动,那神台上的天师塑像竟然发出了隐隐的金光,透露出和平日间全然不同的威严和气势。
下一刻,那忽然出现的紫阳斩妖剑陡然带着天河倒卷崩碎乾坤的气势化作一道肉眼难见的金光朝地面直刺而下,轰的一声巨响在地面上刺出一个深不可见的深洞,然后就此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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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水渠之中,那巨大化的金甲神将忽然收回了抓向明月的手掌,也根本不理会小夏所发出的冰火符箓,只是转头看向了上方。
这金甲神将已经顶到了这水渠顶端,上方就只有岩壁。好像并没什么好看的,但也就在他转过头去的一瞬间,一把数丈长的金光长剑就刺破岩壁而下。正正地插入了他的心坎上。
隆的一声响,只是岩壁破碎的声音而已,这金色长剑刺入金甲神将的身体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如烧热的铁条插入黄油,又好像只是两个虚像重叠到了一起,金光融入金光之中,只剩下剑柄留在体外。
也就在这同一时间。周围岩壁,穹顶上的无数云纹符箓法阵也光芒大盛,好似活过来一样地运转起来。整个这水渠中的空间一时变得恢弘威严无比,宛如一片只有金光的神域。
“御宏小子,我等你这一剑等了好久了。”一个声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不是金甲神将那古怪的话语声。而是最开始之时的那种没有声音的纯粹意念。
轰然巨响中。旋转着的冰火法力终于撞击在一起爆炸开来,两道中一品符箓中蕴含的法力以远超本身的方式全数炸裂开来,化作爆裂无比的气流冲击向四面八方。
小夏发出的那两道冰火符箓在金甲神将的腰间炸开了,堪比上品法术的破坏力将金甲神将的腰间一片全部炸碎,化作一片混沌不明的金色。十方凝聚出的佛像双手朝外推出,将外溢过来的气流全数挡在外面,一根数人才能合抱的石柱也被爆炸余力炸得粉碎。
不过这些景象在这时候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陪衬而已,小夏三人根本看都没去看。因为他们刚刚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陪衬。
金甲神将根本没理会被炸碎的腰间,因为他整个身体都正在慢慢崩碎。连同刺入他心坎上的那柄金色长剑一起,都逐渐崩碎涣散成了宛如雾气一样的金光。与此同时,周围好像布满天地的金色符箓云纹都在飞快地运转,之前还好像依附在岩壁石柱之上,但现在已经全部漂浮在了半空中,那被炸碎掉的石柱也没有影响到这无数符箓运转。
一个人影从上方跌落而下掉在水中,正是张御宏,他面色苍白如纸,刚刚站定便吐出一口鲜血。看着满空运转的符箓,还有那些崩碎之后却不散去的金光,满脸都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你尽然在这里布置下正一敕令凝神筑躯大阵?”
“没什么,我只是已经等不起了,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也要多谢这三个小辈,多谢他们告诉我你和那张元龄小子刚刚赶回来,我便知道一定会是你来,你赶路功力损耗之后也一定会用正一拘神法来出手,这才将这大阵移来等着你,多亏你这一剑,否则我成功的机会还真没多少。”那个在所有人脑中响起的意念悠悠说道。
虚空中无数金光符箓的运转速度骤然加快,好像符箓的河流一样,以那破碎的金甲神将和金色长剑为核心飞快汇聚而去,那些金光也不断朝中心缩小凝聚。
一道白影忽然冲一个角落中飞出,朝那金光中心冲去。虽然那白影速度极快,但是眼力好的人还是可以看见这是一只大如小狗的白老鼠。这白老鼠模样极丑,全身的毛发掉得东少一簇西少一团,稀稀拉拉的像是用得快烂透了的羊毛毡,那些裸露出来的皮也皱着,身上还有不少地方开始溃烂。这番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感到恶心。
这恶心无比的白老鼠转眼间就撞到了那正在朝内收缩的金光上,然后那具丑陋的躯体就像猛撞在石头上的豆腐一样碎得稀烂,皮肉骨血全数溅到了那金光上,而金光被这些血肉一沾,收缩运转的速度更加快了数倍,随着隆隆声中,最外层的金色符箓依次爆碎,化作金光一起汇入这最中央的金光之中。
这时候,地上巫溪城中所有道观中正接受跪拜的天师雕像也突然炸碎,飞溅开的碎片将附件的香客炸得惨叫,更有正在诚心跪拜的香客晕倒过去。
地下水渠中,浓缩到一小团的金光不断扭曲着,像是被人不断揉捏着想要成型的一团面团,但很快地形状就稳定了下来,最后成为了一只金光闪烁,如猫般大小的老鼠。那老鼠成型之后便低头看了下方的众人一眼,那眼神中好像满是奸猾庆幸,又好像满是沧桑的淡然,这已经完全脱离了法力凝聚的法相所能表达的东西,而是真正血肉之躯才能有的神情。
“地灵师休走!”回过神,也回过气来的张御宏怒喝一声,纵身而起朝半空中的金色老鼠扑去,人未到双手已经鼓起阵阵雷霆之声,紫色的电光在他手掌间凝聚成球朝老鼠飞去。
那金色老鼠挥舞了一下爪子,两道虚空中生出的电光就炸在了张御宏发出的雷球之上将之击碎,然后老鼠转身就扑到了不远处的岩壁上,身躯如水一样地没入其中不见了,同时一道意念又传出:“别耗心思来追我了,我已将我的底细全部告知那三个小辈,若你不想你祖师与我之事传得天下皆知,那就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封他们的嘴吧。”
“好孽障!”张御宏一掌击在金色老鼠没入的地方,一大块岩壁无声无息地粉碎着崩塌下来,居然是极为高深的内家掌力。
落下之后喘息了几口气,张御宏转身看向刚才小夏三人站着的地方却是一愣,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三十五章 大人物(一)
“快跑,快跑!”
借着头顶上的一点亮光,小夏跑得连吃奶的劲都用了出来,加持了神行符的他现在速度已经不比奔马慢上多少,但他还是嫌不够快。至少相比起旁边的明月和十方来他还是最慢的一个。
“夏道士,为什么要跑啊?那个道士又不是坏人。”明月当然能轻松跟上小夏的脚步,还能有闲暇开口问这问那。
“对啊。错并不在我们,为何要如此狼狈逃走?那位道长便是鼎鼎有名的伏魔真人张御宏,乃是刚直君子,我想只要和他好好说清楚他也不见得会为难我们。”十方看起来并没在跑,只是和平日间走路一样,但还是稳稳跟在小夏旁边。这神足通用来赶路远比什么轻功都要好用。
“那十方大师你不妨留下和那位伏魔真人慢慢谈,我和明月姑娘先走一步。”小夏也懒得解释,只能这样说。
“那好。夏道长你就先带明月姑娘先走。贫僧先去找张道长。就算他要动手也能阻他一阻。”十方还真的就原地站住了,反而转身朝来路走去。
小夏也懒得理会,只是抓着明月只管朝前跑去。刚刚跑出没多远便听到后面隐约传来一声:“十方大师,贫道得罪了。”
“来得这样快?”小夏一分神差点绊了一跤,站稳之后连忙继续朝前跑。“只能希望十方能多拖住他一会吧。”
“夏道士你不是有那些能变出假东西来骗人的符么?为什么不用?”明月问。
想不到明月居然还能想到这一点,小夏也有些意外。不过却只能苦笑回答:“那些障眼法最多只能骗骗修为不够的江湖人罢了,那位伏魔真人道法修为就算比不上何晋芝掌教,也相差不远。我用符法只能是班门弄斧跑出去用易容术想办法混进人群里去还有几分指望”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也根本不能指望了。这水渠中分支岔道无数,他又不识得路,只能按着感觉瞎跑一通,居然跑到一处死胡同中去。
而当他再转身的时候,那位伏魔真人已经静静站在了前方的水道岔口,拦在了他和明月的面前。没看见十方,多半可能是被制住之后放在那里等着他们。
“张真人。晚辈茅山宗清风道人这里有礼了。”不等张御宏开口,小夏就先施了一礼,报上茅山派的名号。毕竟名义上茅山派也是分属正一道。可算是同门,这时候这身份说不定还能有些作用。
“你是茅山宗弟子?那又为何会和净土禅院的十方大师走到一路的?”张御宏皱眉看着小夏。
小夏这个时候才有空暇来仔细打量这位名满天下的伏魔真人。只见他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岁上下,一见之下给人印象最深的当属那一双直要突出额角的长眉,如剑如风。兼具锋锐的英气和出尘的飘逸。和他丰神俊朗的相貌神态一合当真是如仙如神,还有他身上那种将凝重和出尘结合在一起的非凡气质,就算是在这污浊的地下水渠中也显出真正的仙家气象。不说别的,只凭这副相貌就给人一种心悦诚服的感觉。
虽然之前小夏看他曾在地灵师的手下吐血受伤,但现在看来却是没有丝毫的衰弱之像,依然是神完气足,加上刚才那最多半盏茶功夫就将十方制住,看来他要么是他的伤并不怎么重。或者是他能暂时将伤势压制得住。
而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对小夏来说都是同样的不妙。所以他只能说:“我和这位姑娘和十方大师是旧识。这次受十方大师之邀陪他前来荆南除妖。不料那妖怪居然使得那一手好幻术,连天师教法术都变出来吓人,多亏张真人出手将之赶走,否则说不定我们便要身死在此。我们现在立刻便要赶回茅山去,张真人也请放心,我们也是知晓轻重之人,对于此间妖怪一事绝不会信口胡说”
“不用多说了。”张御宏一摆手。“此事事关我龙虎山千年基业,在将那妖孽捉回之前,还请两位和十方大师一起随贫道去龙虎山一趟,听张天师安排。”
小夏长叹一口气,看来动手果然还是免不了的,只是面对这位隐隐被称作龙虎山第一实战第一的伏魔真人,想要取胜的机会是一点都没有。
“你想做什么?我们都说了我们要回去了。”没想到的是明月却似乎从张御宏身上感觉出来了一丝不妙的气氛,就算知道面前这并不是个坏人,也一下紧张了起来。
张御宏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迈步朝两人走来。已经很警惕地盯着他的明月身形一动,数十个身影顿时将这水渠中的空间全部塞满了,争先恐后地朝着张御宏扑去。
“大幻轮转神通?”看着几乎是铺天盖地扑过来的明月身影,张御宏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也有些吃惊,不过吃惊归吃惊,他连步子都没有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那漫天的明月身影就骤然间消失了。
真身依然还是站在小夏身边的明月满脸的震惊,小夏也是一惊,这时候他手中已经捏上了两张符箓,虽然他同样的还是没什么信心取胜,但明月出手他也不能只站在旁边看着,只是下意识地就从符囊从抽了两张中品符箓在手。
“大威天龙~~!”明月眼见分身被破,双手就高高举起,显然已经用上了全力。
“这位姑娘也是净土禅院门下?可是受过哪位高僧的灌顶么?虽有神通使用却颇为生涩”张御宏眉头还是微微一皱。也许明月的全力出手对于一般江湖好汉来说是极其要命,但看在他眼里却和小孩子胡闹差不多。居然这样慢慢蓄势。他抬了抬手正要随手破去,但忽然间觉得脚下莫名一阵寒意,低头一看。脚下所踩的污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全结成了冰,将他双脚冻在了里面。
这自然是小夏动的手脚。他知道直接施用符箓去攻击不大可能有效果,就悄悄地将符箓用在了脚下的污水中,这一道中品寒冰符将这一大片污水全数冻成了一块寒冰,居然真的将张御宏冻住了。而小夏在用出符箓的同时向上微微一跳,恰好躲开了冰冻的瞬间,落下来的时候已经踩在了坚硬的冰面上。另外一张符也化作一道清光朝张御宏卷去:“张真人得罪了!明月姑娘,将他打出去!”
区区一层冰当然不可能真的困住张御宏,微微一用劲。只是凭着本身的内家真劲他就将脚下的寒冰全数震得粉碎,但是这一道扑面而来的清光又让他心神微微迷糊了一眨眼的时间,清醒过来之时,那两道交错而来的巨大爪劲已经到了他面前。
金光一闪中。一道半虚半实的金甲浮现在张御宏面前。随即一声轻响在爪劲下粉碎,张御宏也如一颗被狠击的石头一样朝后飞了出去。
“趁现在快走!”小夏拉着明月就越过之前被张御宏站住的位置朝另一边的岔口飞奔而去。没错,两人联手想要取胜几乎不可能,但要争取出一线逃脱之机还是有可能的。这位伏魔真人果然是方正君子,上来并没有使出真实修为来碾压两个小辈,才有了这难得的局面。
刚刚转入另一边的岔道,小夏就转身朝甩出一到地牛翻身咒,符箓化作一道黄光没入岔道口上方的岩壁中。随后马上一大块岩壁就猛烈地抖动起来。只要将这里全部给震塌,就算张御宏法力再高也没那么容易追上来。
用出符箓之后看也不看转身就跑。但那震动的响声和振动并没如他希望的那样化作垮塌的声音,反而是很快地就平息了下来,随后就是张御宏的一声怒喝:“这上面是巫溪县城,你难道想将上面的百姓民居全毁了么?”
小夏暗自长叹,这一招既然没起到作用那就是再跑也是枉然了,他刚刚站住转身想要说几句软话投降,就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麻痹刺痛将自己从头到尾贯穿,耳中听到的全是噼啪声,而眼之所见整条水渠通道中全部都是跳动着的紫色雷光,而张御宏的身影正在如雨的雷光中飞驰而来。
原来这就是龙虎山闻名天下的太上紫薇破邪神雷,只听说诛灭厉鬼妖怪威力无穷,原来用在人身上也有这样的威能巨大的麻痹和刺痛中小夏勉强挤出这个念头,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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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溪城中现在已经乱作了一团。
之前临空出现的巨大金剑也就罢了,突然间所有道观中的天师神像全部炸裂,众多香客昏迷不醒,这顿时令所有人都陷入空前的恐慌之中。荆南之地人人崇道,这等怪事对百姓的冲击非同小可,偏偏这时候负责统领巫溪城的不通道人又不知哪里去了,他手下的那些道人也并不现身,只是任凭百姓慌乱。四处奔逃的人流相互踩踏,特别是挤在道观门口的不少人被踩倒在地,哭喊惊叫四处可闻。
县衙的虽派了人出来勉力维持秩序,但官府的威信约束力都本就远不如天师教,平日时间处理下小事还行,这等场面也是有心无力。被人流冲散后大叫着寻找亲人的,受伤后惨叫呻吟的,一时间街上到处都是乱象,甚至有些地痞无赖趁机偷抢店铺,更增慌乱。
而巫溪城集市的边上,一个几乎深不见底的深坑旁已是围满了人,刚才从天而降的那把巨大金剑就是落在这里,将一处水果摊贩的竹棚击得粉碎,周围十丈之内的人也全被巨大的震动和罡气吹得飞了出去,所幸只是有几人轻伤。而那柄剑的模样,几乎看到的人都能认出正是传说中天师爷的佩剑,因此围观的百姓心中也不至于太过惊恐,只是交头接耳中也免不了不安,都在说难道是这地下出了妖魔不成,否则天师爷的佩剑如何会显灵。
“有东西上来了!”忽然间深坑周围的人一阵惊呼,连连后退。好在他们没退上多远,就看清是一个身着杏黄天师道袍的道人从深坑中浮现出来。
“原来是龙虎山的道长!”周围平民这才松上一大口气。
“这位这位乃是伏魔真人张御宏真人!”周围人中也有有眼力有见识的,能认出这飞出来的是谁,顿时又是一阵惊讶和鼓噪。
随着张御宏之后,一座巨大的金甲神将也跟着从那深坑中升起。这座金甲神将大约一丈多高,身体半虚半实,让人隐约可以看见被禁锢在其中的三个身影。
“这三人乃是魔教余孽,潜入巫溪城中潜伏,欲以邪法害人。之前贫道和这三人斗法才有诸多异象,倒是惊扰城中百姓了。如今妖人已被拿下,大家也都可放心了。”张御宏飞在半空中,这巫溪城中的乱状一览无遗,不禁让他眉头大皱。不过他也早有所料,所以才从原路返回从他刺出的这个深坑中穿回地面。这特意飞到半空中让尽量多的人看见,含着深厚内力的声音浑厚绵绵,无远弗届传遍了整个巫溪城,并不震耳,只是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一样,顿时就将一片骚乱的情况平静了下来。
说完话之后他和身后的金甲神将缓缓落回地面,周围的百姓早就散开一大片的空地,还有不少人跪下磕头的。张御宏也不理会,只是迈开大步朝成中最大的道观走去,那禁锢着三人的金甲神将也紧随他身后,他的步伐虽大,却不急不缓,宛如踱步一般的充满了闲暇和出尘之意,但那丈许高的金甲神将却需要跑动着才能跟在他后面。
很快地,张御宏就来到了巫溪城的天师观,在众多百姓仰慕的目光中随着一个道童的引领来到了道观后院中,在这里,几个原本跟随着不通道人的道士正在满脸彷徨不知所措地干等着。
一进入这再没有外人的后院,张御宏的脸色就苍白了下来,再也不是之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嘴角也浸出了血丝,连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金甲神将的身形也是一阵抖动模糊,几乎就要崩溃。实际上他所受的伤极重,地灵师早有预谋的布置让他受伤不轻,强行压下伤势追击十方三人更是伤上加伤,之前他不露出丝毫的伤势和疲态全是为了稳定那些百姓。
民心确实也是安定了下来,但是看到躲在道观中无所作为的几个道士,张御宏刚刚苍白下去的脸色又被气得激出一丝红晕起来,忍不住怒声问:“不通呢?这城中乱作如此一团他为何不出来指挥安定民心?你们几人为何也在这里无所作为?”
那几个道人也是面露难色,张御宏在天师教中身份极高,就算并没有什么实权,对他们来说也是不敢糊弄的人,几个道士只能回答:“是不通师叔让我们不得乱动的说无论出现何等状况一切责任都有御宏真人你来承担,我们不用多事”
“这”张御宏眼中怒色更胜。“那难道你们看不见城中慌乱如此么?教中派你们分守地方是做什么的?不通到哪里去了?”
“不通师叔说是有急事要像派中禀报,一早就已经骑马出城朝山上去了。”几个道人老实回答。
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伤势实在已经压制不住,张御宏的脸色重新又变回一片苍白,身体一晃,连身后那紧跟着的金甲神将都再也维持不住,化作片片金光消散开去。被金甲神将桎梏在中间的十方三人也滚落下来,只是他们三人也都双目紧闭,身上都贴上了重重符箓,看起来都是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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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人物(二)
龙虎山下的接引殿外,不通道人终于收到了从巫溪城来的飞鸽传信,当他把信展开一看之后,心中挂着的那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信是巫溪城中他的那几个心腹手下写的,上面详细描述了当日他离去后的情形,也许那几个道人也并不明白当时那些异状代表了什么意思,不过通过他们很详实的描述,不通却是明白了。
所以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微微有些得意,这说明自己当日离开巫溪城直来龙虎山简直是太正确了。
这时候接引殿外一个年轻道人走过,晃眼看到了不通道人,连忙走过来招呼:“不通师叔,许久不见了,你今日上山来作什么?”
不通看了一眼这年轻道人,点点头笑道:“原来是虚树师侄,当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叔今日是有要事要来面见天师。”
“许久不见师叔,师叔气色还是这般的好。真是羡慕师叔啊,在巫溪县镇守一方,受万民爱戴,可比我们在山上整日苦修什么的强多了。”这叫虚树的年轻道人二十来岁,满脸的轻浮油滑,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丝毫都没有道门养气修神功夫在身的感觉,若是将那身道袍一脱,就完全和寻常的浮浪公子哥没有区别了。
这一切看在眼里,不通道人也觉得有些碍眼,心中更是有些烦恶,因为面前这年轻道人就正是地灵师走脱之时在地灵殿值夜的那一个。虽然事后查出来的结果居然是将责任落到了一年之前维修地灵殿的刘洪德身上去了,但深晓其中门道的不通道人却是心中雪亮。地灵师数百年来都是安安分分,那看守地灵殿的任务数百年传承下来也就早成了俸禄优厚又悠闲的热门职位,能分担到这职位的无不是天师教中诸位长老掌院的子侄。大家都是拿着一份厚厚的俸禄进去睡个几夜就算数。这一次地灵师出事的责任如果真要认真起来,负责管理的几个掌院,长老,甚至张天师本人都脱不开身去,幸好最后也能找出个没什么靠山,偏偏还和张御宏走得近的刘洪德道人来顶缸。
当然,这些只能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能说破。而且从一些微妙的地位来说这位虚树师侄还不能马虎对待,能留在山中任职,就比他镇守一县的实务要清贵上许多。这位师侄就是张天师顾念旧人恩情的一面旗帜,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有鉴于这虚树道人的这层身份,不通道人之前便有意无意地结下了些交情,他作为镇守县城的道士。在山中多一些耳目后援都是很有必要的。两人的关系算是熟络,这时候也是满脸微笑地客气道:“师侄何来此言,师叔我倒羡慕你们能在山中日日得见天师,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
“闷得慌,闷得慌,我老早就想调到外面县城中去,就算随便作个道观观主也比这山上来得有趣啊。你们都说这山上清贵,但我看整日间就是诵经打坐。炼气吐纳存神观想什么的,有个什么意思?”不通道人本来只是随口敷衍。这虚树道人却马上抱怨起来,看来当真是这些日子有了不少怨气似的,这终于找到了人来倾述。“更别说前些日子那地灵殿还出了什么事,弄得掌院师叔几个紧张得要死,查来问去的弄得人不得安宁。偏偏当日那个我找去替我轮值的家伙又出事了,废了我好多精神才将元通师叔给应付过去”
这话听得不通道人却是一愣:“你说什么?替你轮值?那日不是你在地灵殿里守夜么?”
“厄”虚树道人也好像是自知失言,尴尬地左右四顾了一下,看看没人注意,这才拉着不通道人走了几步,来到一略微偏僻些的地方小声说:“不通师叔你久在山下镇守,不大清楚我们这些山上的详情。镇守那地灵殿的活计有几人是真的会亲自去的?反正也只是在里面打坐睡觉混个两日,无聊得要死,随便找个人去顶替下,只要让里面有人便行了。这也不是我一人这样,那些师兄师弟们谁不是如此?就算是掌院师叔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也都是不知传了多久的老习惯了”
不通道人只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早知这看守地灵师之事已经流于形式,却也没想到会马虎成这样,他连忙又小声追问:“那当日替代你那人是谁?后来又出什么事了?”
“也就是经常随着替我办事的一个杂役罢了那日替我守了夜之后我给了他几两银子,他出来便去山下酒楼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晚上还要去逛窑子,结果居然马上风死在个女人肚子上了。后面轮值的师弟也还不是随便找了个人去顶替,直等到第三天上那地灵殿出的岔子才被发现,掌院师叔才来找我问话,我哪里敢将此事告诉他?只得说当日确实是我自己在里面睡着了不过此事师叔你知道即可,千万莫要到处乱说”
“师侄放心,我自然不会去乱说”不通道人随口回答,但心思已经有些不安。如此重大之事背后却是这样近乎儿戏,让他觉得荒谬之余好像更有种隐隐约约的毛骨悚然,教中人事居然不知不觉中已经腐朽成这般模样,若是有人设计其中,那岂不是
不过很快的,这些心思不通道人也就放之脑后了。这些大事不是他该操心的,就算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去顶着,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将眼前的机会好好经营住才是。
“嗨,我说这地灵殿什么的哪里也值得如此看重?不就是每年丢几个死囚进去,镇压怨念戾气么?这些传了几百年的老规矩早就该废了”虚树道人这时候又抱怨道。地灵师的真实身份在龙虎山乃是绝密。非得要修为到了一定地步,有了足够历练的真传弟子才有资格知晓,至少虚树道人这种蒙着父荫才有如此地位的年轻道士是不可能知道的。而看守地灵殿原本也是真传弟子的职责。只是几百年下来那地灵师从无异状,龙虎山的基业却是越来越大,真传弟子分出去统领地方县城的道观都不够,自然将这事分给了年轻弟子去做。地灵殿的真实意义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们,只是顺着每年要送进去几个各处收来的死囚这事,将地灵殿说成是镇压这些恶徒的冤魂和戾气的地方。
“祖师所定规矩自然是大有深意,而教中一切都有天师掌握。如何处置天师也自有分寸,这些话师侄可千万不要再在人前随便说起。”不通道人带着几分责怪和认真地对虚树道人说。对这种不知所谓的年轻人他心中也有几分恼火。
“嗯嗯,这个我自然是清楚的。也只是和不通师叔才说些自家话嘛。”虚树道人不以为意地笑笑。
“不通师叔,不通师叔。”这时候接引殿中走出一个年轻道人,四处张望着大声招呼。“天师传下口谕请不通师叔速速前去天师殿。”
不通道人对虚树道人最后叮嘱了几句,这就转身快步随着年轻道人走去。这原本是他一直在这里等候的大好机会。但不知怎么的。这时候心中忽然有了丝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霾,让他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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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殿中,张天师正端坐御座之上听着不通道人的禀报。
不通道人所禀报的就是这几日间他在巫溪县城中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然后还有两日前的那晚张御宏如何突然来到,令他不得再插手地灵师之事,然后和地灵师争斗导致城中一片混乱。不通道人也没说谎,在这些重大事情上的谎言是经不起推敲查证的。不通道人也早过了需要靠谎言来取得效果的地步,他只是在详略问题上转折变化了一下。有些不妨详细说说,有些不妨一笔带过,那给人听起来的感觉便是大为不同。
“看起来终究还是被地灵师逃脱了么?”御座上的张天师一声长叹,闭眼摇了摇头。“居然还闹得满城风雨。御宏师弟出手向来都是无往不利,此番却是失算了。”
“地灵师狡猾成性,荆南之地所有的地下水渠都是他一手开凿,宛如他自己的巢穴一般,再加之地灵师虽不是人身,但足足数百岁的年龄,一身道法修为也不知高深到什么地步,看来这强行抓捕之举果然是不大可行啊。”另坐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点头道,然后他又转头看向不通道人点点头道。“倒是不通师侄处事稳当,颇有大将之风。看来只让你镇守那巫溪城一地倒是有些屈才了。”
“灵光师叔过奖了。”不通道人略有些惶恐地低头,但是心中却是一片忍不住的欣喜。这灵光老道乃是派中长老,算起辈分来比贵为天师的张元龄也还要高上一辈,他的赞誉可算是分量极重的,看来这花了两天时间细细思量斟酌出的这一番话确实是没有白费。“弟子当日也是预感着若是对地灵师用强会有不妙,但御宏师兄远非我能节制,所以弟子才飞速朝派中赶来怎不料御宏师兄还是按耐不住和地灵师正面斗起法来了,结果便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御宏这孩子行事确实有些冒失了。”灵光老道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张天师一眼。“他于道法上的天赋固然是我龙虎山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心性上却有些莽撞,终究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张天师的眼睛半闭着,似乎没有注意灵光老道的眼神,在自顾自地思量着什么问题,想了片刻之后抬头问:“你说那十方和尚居然是带着两个身属影卫的年轻男女,可能肯定么?可有真凭实据么?”
“这自然是不能肯定。”不通道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下定语。“影卫那些人行事向来隐秘非常,怎能轻易就被人掌握证据?我也只是推测而已。毕竟影卫暗中偏袒那些秃驴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那十方小秃驴刚被我们驱走之后就带了这样两人气势汹汹地回来,自然说明这两人的身份大有古怪之处。而且在巫溪城中乔装打扮打探消息的时候。十方和尚看起来还是受这两人的指挥”
“看来还真是影卫的人无疑了。”灵光老道吸了一口气,面色也有几分凝重。“难道净土禅院的和尚此番欲图插手,背后会是影卫的授意不成?我看此事须得细细思量,谨慎对待。还请天师将其他几位长老和掌院请来。”
张天师点了点头,对身后的道童一摆手:“传我的话,去请其他三位长老,还有几位执事和掌院过来。”
道童得令快步离开。不通道人躬身行礼道:“弟子禀告完毕,那就先退下了。”
“无妨,你留在此处听听也好。”灵光老道摆摆手。“你此番应对很是得体。没有留给影卫丝毫的把柄,至于后来的事态失控也和你无关,以后说不定还有要事要你去做。天师之意如何?”
张天师也点点头,看向不通道人。神色满是和善和嘉许:“对。不通师弟行事谨慎,眼光独到,正是教中难得的得力人才。”
“天师谬赞了。”不通道人压住心中的狂喜,躬身行礼。他很清楚这并不是单纯表面言语上的肯定,能留在这里听听接下来天师和几位长老的商议,这就是代表了他已经迈入了那个让他梦寐以求的圈子。这巨大的幸福感一下迎头袭来,几乎让他感觉有些头昏。
接下来,几位长老和掌院就应命而来。在这天师府中商议了足足半个时辰,主要内容都是关于如何应对影卫和朝廷的各种方式和手段。每位长老听说这地灵师之事影卫有可能涉足其中之后都是忧心忡忡。这些年来大乾朝廷通过影卫明里暗中地助长佛门之势,然后又扶植茅山上清派,真武宗等道门后起之秀,天师教这道门魁首的地位在江湖上已然逐渐衰微,唯独只有这些年和神机堂合作的一个除妖灭魔令算是不多的一笔亮点,偏偏神机堂现在的又已经龟缩蜀州寻求唐门庇护,自身难保。
“说起来也是朝廷自己心中有鬼,他大乾赵家虽是马上得天下,却也不全是一刀一枪自己打下来的,也全靠了各大世家各门各派厌倦了战乱割据和顾忌西狄野人南侵,这才顺应民心推举出来的皇帝。他赵家自身根基不厚,自然对江湖草野诸多顾忌。我天师教龙虎山曾统领荆南一方以神道教民,人心凝聚如刚似铁,连前朝立国也是祖师爷相助了大力,加上统领天下道门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威望,那赵家自然要心生顾虑,只是碍于脸面和立国之初的誓言,绝不干涉江湖中事,才只能借影卫之手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确实如此。也是佛门秃驴一向听话,又擅长蛊惑人心,朝廷自然要有所依仗,借之来和我道门夺取民心。本朝开初,那净土禅院就将自己名下的田产献出九成充归官有,当真是走得一步好棋!结果朝廷立法之时才规定天下间协助官府镇守,除妖降魔的僧庙道观各有一半,经年下来便有今日的气象难不成如今我们也要学那些秃驴行一招以退为进,将祖师爷传下的基业拱手相送不成?”
“胡说!祖师爷历尽千辛万苦创下这一片道门圣土,若是在我们手中拱手送人了,看祖师爷在天之灵不降下五雷轰顶炸你个魂飞魄散!就算祖师爷大度不理会这凡间俗世,你自己心中可就过得了那一关?不怕后人骂你欺师灭祖?”
“那现在如何是好?地灵师事关我天师教数百年的声誉,若是这等把柄落在影卫手中,那当真是不堪设想了!”
“”
“”
诸位长老和掌院七嘴八舌争论不休,不通道人在一旁一语不发,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也感觉获益匪浅,许多之前没有想到的没有明白的关节都在这些长老们的话中一一被点透,让他心中暗叹,果然是地位越高,眼光便越长远。只是众人说来说去似乎也对眼前的困局找不到一个好办法。
“其实我们也是有法子让影卫站到我们这边来的。”这时候灵光老道忽然说了一句话,让其他人都是微微一惊。
“什么?灵光长老,此言当真?有什么办法?”立刻就有人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地看着灵光老道。
“当然是真的。”灵光老道却是微微一笑,不过他并不详说,只是看向张天师。
“此事我自有安排,大家无须惊慌,暂时也不用多问,到时大家自然知晓。”张天师同样地也并不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他一直只是听着诸位长老的争略语,一双眼睛似闭非闭,这时候才睁开来。
“那眼下该当如何应对才是?是否要派人前去协助御宏真人?”
“不用了。既然我早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御宏,那便让他自己随意处置便好了。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张天师的表情好像有些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藏在深处,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和他的言语,态度一样,如同一尊神祗一样矗立在云端,让人敬畏之余又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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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天师和诸位长老禀报完毕之后,不通道人并没有急着马上下山,而是留在龙虎山过了一晚。
这次上山禀报地灵师和张御宏的情况让不通道人收获之大,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但这并不是如天降横财一样的惊喜,看似简单的一件事,背后若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布置,那也不可能得出这样的结果来。
当然,需要完结的手尾也有更多。
晚间,不通道人就来到了他师兄,今天同样出席了那一场天师府中的商谈的元通掌院房中。
“师兄。多亏了有你的提点,才有我今日的际遇。”一见面,不通道人就对着元通掌院行了一个大礼。
“行了。我们师兄弟何必多讲这些虚礼。”元通掌院上去将不通道人扶起。“这也是你自己处事得当,能抓住机会的原因。这次即时通报入了天师法眼,灵光师叔又替你说了好话,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便会将你调离巫溪县城那一处小小的地方,至少也会换个上十万人的大城,甚至也有可能让你回山来执掌事务,到时候我们师兄弟一起,更是大有可为啊。”
不通道人的脸都笑烂了,不过也没忘记从腰间摸出一叠早准备好了的银票,双手奉上:“这是师弟的小小心意,这些年在巫溪城中的积累,只有十万两银子,还请师兄笑纳。”
虚礼可以免了,实惠却不能无视,元通伸手接过笑道:“这也不是我要你的,既然请了灵光师叔帮你说话,总要给他老人家有所表示才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通道人连连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那我现在该如何,是回巫溪城去么?又该如何应对那御宏真人?还请师兄指点。”
“无须急着回去。你没听见天师的话么?既然天师已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御宏真人,那便由得他了。所有的一切天师也自有安排,你我只需静静旁观便可,不用自作聪明地去多事。”
“是极,是极。天师这等大人物行事自然是自有深意。”想到张天师那高深莫测的神态和气度,不通道人除了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连多想上一想都觉得没必要了。
第三十七章 大人物(三)
小夏做过俘虏的次数很多。别的不说,以前跟着师傅一起跑江湖的时候被官府衙门抓起来的次数就不少,后来在冀州曾被马贼捆成粽子扔在地窖里不闻不问整整十天,在流字营执行任务的时候被西狄人抓到扔进虫穴里被当做饲料,后来在扬州初遇何姒儿的时候也被天河五鬼关在山洞里,但是他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当俘虏还会当得像现在这样轻松舒服。
“师兄请慢用。”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将香茶放在桌上,眼光悄悄地在明月身上再依依不舍地转了一圈,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嗯,好茶。”小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点点头。自从跟着正道盟的诸位少侠,特别是南宫同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他现在也能品出茶的好坏来了,只需要尝一口就知道这绝对是从云州运来的极品灵雾,不单单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果真是好茶,比起南宫宅中的香茗也不算差了。”十方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却是摇头叹息一声,再看看这静室中精致奢华的布置,才说:“天师教镇守荆南数百年间。虽然身为出家修行之人,却如此耽于俗物享受,哪里还能看得出半点当年张道陵前辈斩妖除魔,开疆拓土,为黎民百姓计的模样?”
“你们两个怎么不想办法怎么样逃出去啊!还整天在那里喝茶聊天!”
相对于小夏和十方的悠闲,明月就显得焦躁多了,皱着眉头在静室间走来走去。这间静室修建得精致而结实隐蔽,却并不是当真用来关押犯人的,门口的两扇雕花木门就算是个普通壮汉也能砸烂,刚才那退出去的小道童也只是把木门随手虚掩起来。根本就没关上,但是明月却只是在这静室里乱转,因为一个半透明的金甲神将就站在门口,用身体将木门完全遮挡住了。那小道童可以视若无物地直接穿过去。但是明月却早就试过好几次了。她只要一接近就会被那金甲巨人给推回来。
当然若只是这样一个金甲神将,也不能就真的拦住明月。至少这静室的墙壁在她眼中其实比一层纸厚不到哪里去,只是现在她的眉心上浮现的一团若有若无的金色气旋,让她现在就连捅破这层纸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气得在这屋子里乱转。
十方倒是气定神闲地安慰明月道:“明月姑娘不用着急了。张御宏真人乃是方正君子,请我们在此处静养喝茶也是礼数周到,反正我们出去也是于事无补,何不就安心在此修养一段时间呢。”
小夏也是苦笑点头:“十方大师说得不错,那位伏魔真人修为高过我们太多,别说他还就呆在这巫溪城中,就算他当真一点也不理会我们。只是这下在我们身上的禁制就是凭我们自己无法可解的。”
小夏和十方能心平气和地端坐在这里喝茶,最大的原因也是他们和明月一样,眉头中心上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金色气旋在缓缓流动,和门口那金甲神将一样。那都是张御宏为了防止他们逃走所下的禁制。虽然这外表看起来只是几乎不着痕迹的一点法术,但是当小夏刚刚醒过来第一次察觉这禁制的时候,却几乎被吓了一跳,甚至都生不起去尝试破解这禁制法术的心思。这法术他可并不陌生,以前在青州初遇明月的黑木林中他就使用过了,说起来这禁制还和他与明月相当有缘——那正是龙虎山正一教的乾天锁妖符。
当初明月领受的那一道乾天锁妖符可是花了洛水帮白老帮主整整五千两黄金。当时小夏听说这事之后当真是对张天师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倒不是对他道门领袖的地位有什么额外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一张符箓的价钱能抵得上他手里制出的符箓的数百倍这一点,无法让人不佩服感叹。当时他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也能享受到如此礼遇,能被这价值五千两黄金的法术给桎梏一下。
时隔半年,小夏的眼界早已是开拓提高了不少,至少五千两黄金看起来也没什么太过震撼的了,而且在符箓法术之道上算得上是大有进境,但越是如此,越是更是能对这道法术的玄奥有更深的体会,所以他根本就不尝试去破除这禁制,因为那绝对是不可能凭他三人就能做到的。
“但是在这里好无聊,好憋闷啊!”明月一下跳到茶桌上坐下,满脸的不满,原来她在意的只是这个。
“这个么...确实也是...我们总不能就一直待在这里吧。”小夏也颇为无奈,看向十方。“十方大师觉得那位张御宏张真人是想将我们怎么样?”
十方想了想,说:“既然张真人就留在这巫溪城而没有去追击那地灵师,我想在他心目中是极为看重我们三人的,说不定是正在找人来接手看管我们,抑或是将我们送去龙虎山。”
小夏点点头,又禁不住的苦笑。当日那地灵师在地下水渠中的谋算可谓至深至远,连他事后现在想起来也有些不寒而栗,自己这三人包括张御宏在内都成了任他驱策的棋子,看似好心对他们解释的一番真相来历,也成了牵制张御宏留在这里的缘由。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近些年真的被影卫暗中使手段算计过,天师教的人似乎认定他和明月是影卫的人,现在这天师教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居然被净土禅院和影卫的人知晓了,那简直是最为要命的大事。张御宏甚至还不放心自己种下的乾天锁妖符的禁制,还亲身坐镇着巫溪城中。
不过和之前他最为担心的会被灭口比起来,这样软禁在道观的静室中,还有茶有饭以礼相待,绝对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大概这位伏魔真人确实是如十方所说,是一位方正君子,或者说十方那名头和错以为自己身上的影卫的标签也有相当的震慑作用。
“...不过...以伏魔真人的修为和地位来看守我们,或者是亲自护送我们去龙虎山的话。有些大材小用了吧?”这也是小夏不解的地方。“就算怕这道观中的寻常弟子靠不大住,那日我们初来巫溪之时见过的领头的道人就该足以胜任了。”
“那位是负责镇守这巫溪县城的不通道人,可算是天师教在这巫溪城中的统领道人。说起来我们被软禁在此两日也从没见过他,大概是不在这城中吧。”
“...以伏魔真人的地位。难道找一个有类似修为的教中道士来很难么?”
十方的表情微微古怪起来:“这个么......大概确实是有些难的...”
“为什么?”小夏的表情更是奇怪。天下闻名的伏魔真人张御宏。在江湖上的名声可说是仅次于张天师,甚至在一些方面还要有所过之。修为他也亲身领教了一下,可说几乎能比肩何晋芝,若说指挥不动教中道人那确实是有些古怪。
“因为那位张真人虽然名声响亮,修为也高...但是在教中其实并无甚实权...”
“真的?怎么会?”
十方的表情又变得古怪起来。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有些事有可能涉及旁人阴私,贫僧出家之人实在是不好谈论......”
想起在神机堂分舵中遇见的张御宏真人的兄长,那个明明修为极高却要隐姓埋名来赚几十两金子的张老头,小夏心中微微有几分了然,同时心中更为好奇,反正闲来无事,就追问说:“那大师便如孔夫子叙而不作一般。讲而不论,只捡些事实来说说,其他的便让我自己来判断就是。可好?”
“这个么...”十方显得有些为难,但小夏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犹豫了一下也还是说:“夏道长你该是知道张真人那伏魔真人名号的来历吧?”
“江湖上谁人不知?那是七年前西狄十余部入关,张真人独自一人以一剑几乎就抵挡住了西狄一部人马,再在皇城之下配合临阵几乎就要溃散的御林军,阵前连斩西狄几名万夫勇和萨满祭祀,然后天子才御赐的这‘伏魔真人’的名号。”
“嗯。”十方点点头。“但夏道长可知,当时龙虎山收缩荆南死守,张真人是唯一一个援手中原混战的天师教中人?”
“这个么...也听说了。”小夏点头。荆州当时也有西狄人闯入,天师教向来对朝廷扶植佛门心有不满,也就干脆收缩防守荆南老家。不过张御宏这一人之功,总算也该是将这个污点掩盖了过去。
“然后,当时张真人赶到救援之时,救下的正是护送当今天子亲姐沁阳公主的队伍。当时公主若是落入西狄人之手,不止大乾颜面尽丧,天子也必定悲痛欲死。当今天子乃是沁阳公主一手带大,又是如今天子还在世的唯一亲人,所以可说张真人对皇家有大恩情也不为过。”
“原来如此。”小夏点头。“难怪张御宏真人是本朝自立国以来,唯一一位受朝廷赐号封赏的天师教中人。”
“赐号封赏是天下皆知,不过还有一件事可能江湖上就极少有人知道了,贫僧也是因为随师叔于皇宫传法,和皇家多有往来这才听说......那就是沁阳公主对张御宏真人一往情深,欲招张真人为驸马,却被张真人所拒。而后沁阳公主甚至宁愿舍弃天家之身下嫁张家,随张真人一同上龙虎山,这已是天下从未有过先例之事,简直有损皇家体面,但最后却还是被张真人所拒。”
“啊?”小夏简直是目瞪口呆,从来就只听说过有天家招驸马,就没有听说过皇女嫁道士的。虽然正一教道士原本就不禁婚嫁,天师也就是张家一脉传承,但居然有皇家贵女委身道门,那也太匪夷所思了。不过想想张御宏真人那一副飘逸脱俗俊朗不凡的模样,再加上在危难之间出手相救,正是令无数深闺小姐梦寐以求的英雄救美的桥段,也难怪那位沁阳公主会情难自禁了。“只不过看来这位公主也真是太过轻易妄为了,难道那些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的戏文看多了么。这皇家身份对张真人这等人物来说也不见得落在眼里,她这可算是自作多情了。”
“...这倒不是。听说沁阳公主和张真人早在十多年前便认识了。那时节沁阳公主还只是扬州附近的一位小小郡主,一次乔装打扮便服出游的时候卷入一场江湖争斗。也是蒙受了年轻时闯荡江湖的张御宏真人搭救,两人有过一场不浅的交情,沁阳公主身边至今还留着当时张真人送给他的信物。只是后来天家陷入夺嫡之乱,皇宫内皇子或死或罪。沁阳公主领当今天子入皇城。一直辅佐天子内定宫廷,外平朝政。再也没机会出宫。本以为此生就此再无相见之日,哪里想得到在那最危险的关头却又遇见了思念终身的身影,埋藏了十多年的相思之情哪里压抑得住...”
“...原来如此,这倒还真是比戏文还来得精彩了...”小夏听得也是有些失神。连连感叹。“...张御宏真人当时违反教中规定,只身前去皇城救援,可别也是冲着这位公主去的吧?”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沁阳公主不仅姿容过人,身手了得,更是聪慧能干能谋善断,乃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只是一直尽力辅佐天子主政。未有婚配,也难说不是因为心中一直留有张真人的位置。阿弥陀佛,说起来这也是一段宿业深重的孽缘,我师叔也曾为沁阳公主讲经。奈何公主情根深种,已是不得解脱。”
小夏点点头,恍惚着回味一下这张真人的情债故事,突然又回过神来:“...不过这又和张真人在天师教中并无实权有什么关系?”
“这个有无关系么,贫僧也不知道......不过贫僧只知只要张御宏真人只要愿意借助朝廷皇家之力,立刻便是当今天师教中第一人。而张真人因为当日只身驰援中原之事,在年轻弟子中声望极高,也就是只因他是张家旁支出身,在教中无甚根基靠山,没有天师授意不能收徒,否则愿意投入他门下的龙虎山弟子不知多少。至于当今天师张元龄道长,可是从张家数十嫡系弟子中后来居上,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和功夫才得到了这天师之位的。”
话说到这样地步上了,小夏自然也早就明白了,不由得笑道:“大师便是直说张天师嫉贤妒能,怕张御宏真人夺了他天师之位,或者是将他给架空了吧。”
十方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阿弥陀佛,这些背后中伤别人之话贫僧可没有说过,这些都是夏道长你自己联想出来的。”
“只听说张御宏真人乃龙虎山百年一出的天才人物,却没想到这位天才人物背后还这许多波折...原来他还是位其实早可驾临在张天师之上的真正大人物。”小夏也忍不住感叹。“而堂堂的道门祖庭,中间牵扯到利益权势之后也和官场江湖一样的尔虞我诈,卑劣不堪,如今的天师教也早不是当年张道陵祖师为守护黎民而开创的天师教了,方便出下流,慈悲起祸害,果是如此。”
“于此,贫僧说张御宏真人乃是方正君子,夏道长也知是所言非虚了吧?”
小夏点点头。这位伏魔真人能忍下这样的猜忌,还在为天师教为张天师劳心劳力,这还真当得起方正君子这称谓。
“看来至少我们呆在这伏魔真人手上的时候也真的不用担心什么,明月姑娘你就放心...厄...”小夏转头过去想和明月说话,却发现她早已经靠在茶几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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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用担心并不等于可以一直在这静室中待下去。就算小夏十方不着急,张御宏却不能不着急。
就在第二天的下午,张御宏就又来到了这静室中。和当初在地下水渠中看到的时候相比,这位伏魔真人看起来居然显得更憔悴了几分,那脸色又苍白了些,眼眶中有了丝丝血丝,连神色中都多了几分掩盖不住的焦躁,好像这几天里他受的内伤不止没有痊愈,反而更恶化了一样。
“十方大师,夏道友,明月姑娘,这两日贫道得罪了。”虽然如此,张御宏还是先对三人拱了拱手。“只是事关我天师教龙虎山的百年声誉,贫道才不得不暂时将三位强留在此。今日贫道是想来问问,你们三位到底是为何来我荆南之地,可是从其他地方得来的地灵师的消息么?”
小夏一听却有些啼笑皆非:“...张真人将我们困在这里整整两三日的功夫,然后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
张御宏淡淡回答:“那是因为这些话原本是轮不到贫道来问三位,本该是请三位直接去向天师解释的,而三位如何作答,如何处置三位,也该有天师来决定。只是如今事急从权,贫道也只有先来问问三位了。”
小夏不说话,只是摊摊手看向旁边的十方。明月则是从张御宏一进来就恶狠狠地看着他,不过被法术所禁,她好像也明白绝不是对手,这才没有扑上去。
“阿弥陀佛。”还是十方合十道。“这地灵师之事,贫僧来此之前并无耳闻,只是有一位苦主求我师叔以观世音漏尽十方慧眼神通查看他失踪的儿子,然后我师叔便查知此处有一位和我佛有缘的妖施主正在作恶。贫僧便前来接引这位妖施主前去我净土禅院接受电话。至于夏道长和明月姑娘是贫僧好友,曾一起在天火山共患难。贫僧这次来荆南降妖自知势单力薄,便顺道请他们两位过来帮忙。”
“那这位夏道长和明月姑娘可是和影卫有关么?”
“绝无半丝关联。”
张御宏那双眸子中虽然有不少被焦躁煎熬出来的血丝,但依然给人清澈明亮无比的感觉,十方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十方的眼睛。看着十方的神色中没有半丝不安,他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既然十方大师说了,那定然是没错了。但那地灵师所说之事,三位也确实都是知道了吧?”
十方也只有苦笑:“那位妖施主确实将他的来历,过往的真相这些都说与我们听了。只是想不到他原来是有所图谋才说的。”
张御宏长叹一口气道:“地灵师曾跟随祖师开创荆南,算起来还是我天师教的前辈,只是妖怪秉性难除,就算智慧再高也终究不是人类,反而视人为食。而且如今他是舍弃了老朽肉身,以大法力神通凝聚了阳神法体,但那终究是权宜之计,为了维持那法体不散,他每日间需要的精血元气只会越来越多,只要他在外一日,便会伤人不断......既然三位不是有心为了地灵师的秘密而来,那便请三位一起来随我去追击地灵师可好?”
第三十八章 大人物(四)
当何姒儿赶到荆阳城南宫宅院的时候,已经是小夏他们离开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何姒儿很不高兴。虽然她所领导的那一路正道盟少侠们成果斐然,但听说这边所发生的事情之后,她就丢下一切马上赶了过来,再在南宫同口中得知所发生的一切,她的一张俏脸已经一片铁青。
南宫同没有瞒着她。至少在明月和小夏的事情上没有,对这位表妹南宫同一直都半是佩服半是爱慕,而且南宫同也感觉到就算是在二叔的安排中这位表妹也占据着相当高的地位,这短短时间里无论是正道盟还是何姒儿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响亮到了几乎不输于各大派掌门的地步,她当然也有资格知道她想知道的。
“二舅呢?二舅去哪儿了?我要去找他。”何姒儿铁青着脸问。
“二叔...二叔就在这里。就在后面的听水小院。他这十来天一直都在我这里。”说起这个,南宫同的脸色也变得很奇怪。
“二舅一直都在这里?”何姒儿也是一呆。她这位二叔身居影卫指挥使之责,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而且现在正是各方一团乱的时候,尤其和唐家堡的一堆事情需要处理,她本以为需要走蜀州一趟才能见到他的。“他在这里做什么?”
“厄...他在这里陪一个人...”南宫同的脸色越来越古怪。
“陪人?陪谁?总不会是大伯也来了吧?我怎么没有听说?”
“当然不会是大伯...是......”
“是谁?龙虎山张天师?还是净土禅院净光方丈?就算是他们二伯也用不着在这里陪十来天吧,难道是皇城里的......”
“...厄...是万虎帮三当家罗圆圈...”
“谁?”
“万虎帮三当家罗圆圈...”
何姒儿的表情像是被人一下塞了十个臭鸡蛋到嘴里一样,连脸上的铁青色都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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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人和野兽的区别便是理想,除此之外其实并无差别。此话我深以为然。你看那些野兽,一旦灵智渐开化而为妖之后并不见得比人笨。甚至随着年生越久聪明之处还要远超常人。儒门圣人也曾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那些什么爱恨情仇,王霸雄图,终究到底其实也不过是兽性本能的延伸衍化。就是如此也还要大人者方能保之。方能将之尽情绽放,其余庸庸碌碌只是埋头生活。今日的吃食只是为明日的吃食积攒力气的人根本就也和被圈养的猪一样。而唯独只有明鉴天地,心怀理想,有所追求的极少数人,才是带领人类得以有别于兽类的真正原因。如上古伏羲黄帝。如佛祖道尊,如儒门圣人。”
看着坐在桌前对着自己侃侃而谈的南宫无忌,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二次了,罗圆圈依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如果不是身在这南宫宅院住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这人确实是南宫公子亲自带来然后在旁边恭恭敬敬持晚辈礼,还有这人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寻常人绝没有的威严气度。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位就是影衫卫的副指挥使大人。原因无他,像这样一位位高权重,几乎可以说是站在江湖最顶尖那一批的位置上的大人物,无论怎么样想都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来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聊天。
这位南宫无忌大人确实是应该很忙的,比如就算在这里的时候,罗圆圈也曾经见几次有人送上密报请他过目或者批示,南宫无忌也时常会从这宅院中消失半天一天的,但他终究都会很快回来,而且好像只要一有空,一有闲暇,就会来查看他的伤势,然后就在这里和他闲聊。
而且这都还不是最不可思议的。最不可思议的是,罗圆圈居然好像能感觉到南宫无忌是对这事很高兴,很有兴趣似的,不是出于利害关系,不是出于站在这种地位的人做事通常考虑的必要和需要,而就单纯地是很享受这种过程。
但偏偏罗圆圈又找不出这谈话中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内容,而且多数时候都是南宫无忌在说话,他只能是简单应和一下。就算不出于地位的高下,只是从眼光见识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好像都没资格当南宫无忌的谈话对象才是。
“如何,罗当家觉得这话有道理么?”南宫无忌看着罗圆圈问。
“...确实是有道理的,若不是那些圣人开创下的道统,流传下的传承,我们和西狄那些吃肉喝血的蛮子又有何区别?这番话是哪位说的?也不知是谁有如此见解?”这位南宫大人有些时候好像嫌自己说话有些单调了,还会主动来问他的看法,刚开始他还极不适应,但很快地也就应答自如起来。
这一点罗圆圈自己也感觉有些奇怪,原本他以为这天差地别的地位落差带来的自卑会让自己应对失措,但想不到自己居然很快就适应了。面对着这位江湖中最有权势最有影响的大人物,他也能心平气和地交谈,若是在此之前有人告诉他他能做到这一点,他绝不会相信。但随着和南宫无忌的相处,他也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连自己都遗忘已久的东西在开始缓缓萌芽。
“这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是我最认可的朋友。这个朋友对我帮助极大,我今日的许多种种其实都有得益于他之前的安排和指点。”南宫无忌以一种很怀念的口气回答。
“哦?能得南宫大人如此赞誉,不知是天下间哪一位英雄?”罗圆圈也很有些吃惊,南宫无忌这样几乎已站在江湖最顶端的位置,居然也是因为得到了旁人的指点。
“我这位朋友虽然天资过人,惊才绝艳,却并不出名,天下间知晓他的只有极少数人。”
“哦?原来是一位隐士高人么?”
“呵呵。能说出那一番话来的人,怎可能甘当一个隐士?天下间无人知晓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出身并不显赫,而且在尚未成名的年轻时就死了。”
“啊?这...当真是天妒英才了...”罗圆圈也忍不住叹一口气,为这位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可惜。
“其实也不能算是天妒...只能说是他自己没能过他自己那一关罢了......毕竟理想就算再远大。天资再高。心中若然没有放下一切的觉悟,那理想也和妄想无异。还是只会将自己葬送的危险妄想。我这位朋友放不下心中的执念,看不清眼前的魔障,终究是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然后被人害死在了这条路上。”
“被人所害?那南宫大人一定是为他报仇了吧。”
“不。没有。因为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在走上那条路之前其实便已知道那很有可能是一条不归死路,但他依然选择了去走。他甚至告诉过我,就算他死了也不用为他报仇。更何况...他就算死了,他的路其实也没有停下来,那害他的人自己也得了报应,被另外的人所杀。”说道这里,南宫无忌也长叹一口气。“因果轮转。天道循环。造化弄人。这些言辞在我年轻时候是最讨厌听的。但现在想想也不无道理......”
这时候外面有声音传来:“无忌大人,何姒儿小姐来了,在外面求见。”
“那三当家自己就好好休息,我去见见我侄女。”南宫无忌站起来。
“南宫大人请自便。”罗圆圈连忙拱手。勉力从座椅上站起送客。
看着南宫无忌离去的背影,罗圆圈心里的古怪之意还没来得及散去。刚才他分明从南宫无忌的声音中听出了感慨和一丝惘然,这种情绪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他这种几乎掌握了天下间绝大多数人命运的人脸上,更加古怪的是,像这种分明只有对亲近朋友说的话,南宫无忌为什么会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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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这个...这个...什么万虎帮三当家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些日子都留在这里,难道都是为了这人么?这个...这个什么三当家难道其实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知不觉,何姒儿看见南宫无忌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成了这个。
“我知道你们心中必定万分奇怪。但此事心中我也不好多说,那位三当家的真实身份以后你们便会慢慢知道的。如今我在这里亲自守住,是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后引来些宵小之辈,等他伤势再转好一点我便自有安排。若是顺利,这位罗三当家将是以后我们的莫大助力,也会是和我们共谋大计的最佳人选,你现在莫要小看他,说不定以后你也会多有向他请教的地方。。”
南宫无忌脸上的微笑让何姒儿心中的古怪更多了,她能看出她的二舅真的是很高兴,她有很多年没在二舅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偏偏之前还发生了那么大的意外,连唐家十一少都被杀了,她觉得这已经是个天大的漏子,而现在看来南宫无忌的心情还不错。
“不过姒儿你这般急迫地赶到这里来,应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你带领的那一路倒是比这荆州顺利多了,此时正当是收获之时,你却赶来这里,可是错过了扬名蓄势的大好机会。”
何姒儿顿了顿,将之前被抛开的心绪重新拾起才开口问:“我来是想问,二舅你为何要让人悄悄对...对清风道长下手?”
“只是这个?”南宫无忌却也对何姒儿这个问题有些惊讶。“那人也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只是有一件要紧的事物有可能落在他手中了,我才令人暗中调查,方便的时候悄悄捉起来询问。你赶来就只是为了此事?”
“清风道长可是我朋友,我自然关心。”何姒儿脸都急得有些发红。“而且是我邀他入正道盟的,二舅你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去问,至少也该知会我一声,为何要这样直接抓人?”
“为何不能直接抓人了?”南宫无忌反问。“那道人不过是在你的引荐之下才挂在茅山名下的吧。根据收来的情报,那道人原本只是个无门无派的野道士,最多就是师傅似乎和徐正洲有些来往。但以徐正洲老爷子闲云野鹤的性子来看多半也是什么不干紧要的人。而有可能落在他手中的那东西却是件有极大关联的事物,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出去便会牵扯出一场不必要的风波,最合适的办法自然是寻个机会抓来细细审问。”
“...但他可是我朋友...”
“若只是这个理由,姒儿你便有些令我失望了。”南宫无忌的声音微微冷了下去。“我告诉过你。若是你想做出一番真正的大事业来。那你便必须要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来看,还有足够的冷静来判断。朋友之义固然不能不要。但放在大局上来看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利弊,其中的取舍就将是你有别于其他庸碌之辈的关键所在。那道人和你相识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一场风波偶遇,你就为了他的消息放弃掉你那边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成果?”
“但...但是...”何姒儿深吸了口气。“就算是只从大局利弊上来说。对清风道长下手也是有害无益的。唐四少唐轻笑和他是生死之交,如今和唐家正处于微妙对弈的关键时候,说不定我们对清风道长的动作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宫无忌摇头淡淡说:“你也太小看唐家了。正越是如此关键的时候,才更不会因为一些私人情谊影响大局。若是唐公正的话也许还有几分可能,但是他弟弟却还没这个魄力,更没有能力去胡乱打破唐家的规矩。”
“...他和净土禅院的明月姑娘也是交情极好,明月姑娘那般年少就有那样的神通。师傅必定是哪位隐世不出的大德高僧,如果明月姑娘舍命维护清风道长,说不定就会......”
南宫无忌有些不屑地笑道:“那位明月姑娘的来历你自己也不清楚吧,不过是以讹传讹。便说她是净土禅院之人。我告诉你,事实远非你们想象的那样,那女子身上藏着的秘密不小,若是全部揭开来弄不好净土禅院便是第一个要抓她的。你三舅是早认出那女子来了,只是觉得那秘密对我们并没什么用,这才放任没有去理会她,等到我这里的要事处理完,和唐家谈判完毕之后,说不得便要亲自去找他们两人。”
何姒儿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难看,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又找不出什么可说的。
“怎么了?看来这位‘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却有些重了。”南宫无忌却笑了,看着何姒儿的眼神很柔和,和他言辞举止之间的威严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长辈特有的慈祥。“难道姒儿对这位清风道长还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交情?你放心吧,既然如此,我保证不会伤他性命,只是追问出那件事物的下落即可。而且二舅会注意方式方法,绝不会让你和这位清风道长之间有心结。”
“哪...哪里有!二舅你不要乱说!这人只不过以前救过我一命,我便觉得不能亏欠了他。只要将这救命之恩还清了我才懒得理会那种好色无赖之人!”何姒儿的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随即她又长出一口气,脸色和声音都重新冷静下去,认真起来。“何况我早已经下定决心,要随二舅三舅一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要为天下苍生百姓开创一个更好的明天,要在青史之上留下属于我自己的一笔,如此才不辜负在这世间走上一遭,哪里还有空顾及什么儿女私情。莫说根本就没有这种事,即便是有,我也当弃如敝屣,绝不会让这些无聊之事乱了自己的心性。”
“真能有这种觉悟,那才是成大器的前提。”南宫无忌点点头,有些欣慰地看着何姒儿,但随后语气又慢慢变得凝重。“但你可要分辨清楚,这觉悟到底是出于自己的本心,还是只是一时的意气。毕竟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这种担子也许是过于沉重了。我和你三舅其实都不希望有任何一个南宫家的后辈牺牲在我们这条路上,不管牺牲的是性命还是幸福,在你大舅的羽翼之下做一个安稳太平的富家子弟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所以我们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一个家中的子弟来跟着我们。”
“二舅放心,这自然是我认认真真地想过之后才有的觉悟。”何姒儿的眼神只微微迷茫了半眨眼的功夫就坚定起来。“若是连这点儿女私情都看不开,放不下,那就算有再好的天赋和才干也只是枉然。如我爹我娘那样就是了。堂堂的上清掌教,南宫四无之一,就在那茅山后山上默默无闻地蜗居了十多二十年,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苦衷你却是不懂了......”南宫无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有这样的决心和觉悟,二舅我也甚为欣慰。如此一来,我便也刚好有一个想法可以对你说了。”
“是什么?”
“...这也只是我这两天和唐家通信之后临时产生的一个想法...和你有关的,此事你也不必要马上回答,全看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你自己觉得不合适,那就另想法子便是。”
“到底是什么?二舅你便说吧。”
“刚才你说过的唐四少唐轻笑,你是认识的吧?”
“对,那是我去神机堂探查那使用鬼心咒的幕后黑手时和他认识的。当时我还没明白二舅你要我成立这正道盟的本意,居然还天真地想着将他拉拢到正道盟中来呢。”何姒儿点点头,心中浮现出那个比女子还好看的男子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你觉得这人如何?”
“...很厉害,很有趣的一个人...”何姒儿想起当日的种种,一张俏脸上不知不觉地居然又有些泛红。
“哦?看起来姒儿你对他印象还不错的样子。那便太好了。”南宫无忌当然看到了何姒儿的表情,他显得有些意外的开心。“你两人代表我们南宫家和唐家结亲,你意下如何?”
第三十九章 诚意
何姒儿第一次看见唐家堡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一片看似平凡,没有一点出奇之处,更有些老旧的小镇居然就是江湖传言中最神秘,最恐怖的地方之一。那阴沉沉的天空下,这片老旧建筑组成的小镇似乎正如一个常年缠绵于风湿的老年人一样,散发出一种湿润,暮气沉沉,微带发霉气息的老人味。
当然,何姒儿很清楚这真的就是唐家堡,带路的影卫不可能连唐家堡都会走错,而且从昨天开始,何姒儿就能很模糊地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了很多若有若无的眼光一直潜藏在暗处窥伺她。带领正道盟的这段时间并不是四处走走过场就了事的,需要动手用心的时候也不少,还有几处颇为惊险的经历,让何姒儿的江湖经验长进了不少,而且从茅山带来的那张上清灵符她也一直佩戴在身上,无论运用感应都越来越熟稔,这让她对于周遭环境变化有种微妙感觉,她能感觉出那些窥伺的注意力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单纯的监视而已。唐家堡数百年来的小心谨慎,也是这个家族能在这种边陲之地雄踞如此之久的原因之一。
走入小镇,打量着周围看似寻常的街道和行人,何姒儿的心情很复杂,带着点激动和敬畏,因为对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这都是天下间最具有传奇色彩,也是最神秘最强大的地方之一。那边携手而来,笑语嫣然的一对少女说不定手上功夫就不输于任何一个成名已久的暗器高手,手中的糖葫芦串也许转手间就可以射入任何一个人的心脏。街边喝着茶抽着烟袋聊着天的几个老人,说不定他们年轻时候的事迹早就传遍江湖被无数人奉为传奇,在一些地方甚至可以止小儿夜啼。那边卖着一篮卤蛋,笑得很慈祥的老太太,也许只要她愿意,手中的卤蛋随时都可以带上说不出的剧毒,将接过手的人在几个呼吸间腐蚀成一堆烂肉。当然,何姒儿相信在绝大多数时候,比如自己上前去买的时候。那卤蛋一定很安全很好吃。
不过更多时候是一种怅然和古怪,因为她明白自己说不定以后也会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何姑娘,前面这间客栈就是唐家用以对外联系的总联系站。唐二爷就正在里面等着。”带路的是中年人的话将何姒儿的惊醒,这是个丢在人群里就会马上被淹没的人,平凡的样貌,平凡的身材。平凡的年纪。就算和他同行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何姒儿几乎还是没能找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平凡的特征。影卫的人都是这样,要么就是像李士石那样有一个足够显著的身份作掩护,要么就是像这样随时可以融进人群中消失不见。当然不论哪一种,能够身为大乾朝廷在江湖上的直接力量,他们的本质都绝不会平凡。
“何姑娘,无忌大人吩咐过,我就只能将你送到这儿了。接下来在唐家堡的一切都是由你自己一人行动。你须得小心谨慎些,这唐家堡中我们可不好安插人手。”男子领她来到客栈之前。转身躬身对他告辞。
“这一路上辛苦大叔了。”何姒儿认认真真地也拱手还礼,不为这男子看似平凡的外表,也不为他是南宫无忌的下属而有丝毫的轻慢,她很清楚若论真实的身手还有江湖经验,这个中年男子都比自己高出不少,这也是她能一路消声灭迹而又平平安安地走到这里来的原因。转身看了看周遭仿佛一片祥和的街市景色,心中不免微微有些忐忑。
“那在下便告辞了。”男子走了几步,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对何姒儿说。“其实何姑娘也无须担心,虽然江湖上传言唐家人行事诡秘狠辣,但那都是在具体手段上,大事方面上他们却是都是比谁都冷静理智,你就算孤身一人在此也不必担心。”
何姒儿愣了愣,然后展颜一笑:“多谢大叔了提醒,我知道了。”
中年人点点头也不答话,转身没入来往的人群中,不消几眨眼的时间就消失不见了。何姒儿转头看了看这看似平凡的客栈,提了口气走了进去。
“何仙子,二爷正在等着您呢。”
刚一进门,店小二的一张热情洋溢的脸马上就跳了出来,反而让她有些戒备的心思措手不及,只能跟着小二穿过喧哗热闹的大堂,来到后院一座小楼中,看到了唐二爷。
唐二爷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外表看起来老实憨厚,打扮也土里土气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和善很亲切的笑眯眯的表情,真的就好像是在等着一个邻村姑娘前来拜访自家的蜀州农夫。不过何姒儿就算真的没有感觉到这位唐二爷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对待。唐家二爷,就是唐家二房的家主,除开唐老爷子和唐老太太两位之外整个唐家最有权势,最有能力,修为也最高的十来个人之一。放在天下间任何一个地方,都同样是一等一的人物,甚至不会输于她那两位统领影衫卫的舅舅多少。
“呵呵,南宫家的何丫头来了,坐。尝尝这里的竹叶青吧,不比云州的灵雾茶差呢。”唐二爷很亲切地招呼着何姒儿,不过言语间的直接也带着唐家人特有的务实和效率。“南宫无忌大人之前已经知会过我们,说他真正要说的事会让你传递过来,也不用浪费时间了,有什么就直接说吧。”
何姒儿没有丝毫被轻慢的感觉,唐家二爷直接亲自来接见,这对一个小辈来说已经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了。只是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能从怀中掏出一封收藏得很小心的信递了过去:“其实无忌舅舅也没和我说过什么,只是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或者老太爷。”
“哦。有劳侄女了。”唐二爷接过信,也不怎么查看就直接拆开了,拿出信仔细看了起来。
这是封很长的信。蝇头小楷写满了十多张纸。唐二爷看得很快,也很认真,这信上的内容好像很重要也很古怪,他从刚开始看不久一双眉头就皱了起来,随后随着看到的信的内容,他脸上逐渐浮现出了惊奇,难以置信。错愕,又好像微微有些好笑等等表情来。
何姒儿看了也难免微微觉得有些奇怪。唐二爷他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只是凭着江湖传闻对唐家的大概了解。他也知道唐家人的隐忍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的性格,而以唐二爷的身份,似乎也没有必要在她这样一个跑腿的小辈面前装什么样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封信中的惊奇之处实在太过。已经超过了唐二爷下意识能容纳下的肚量。
半晌之后。唐二爷终于将这封信看完了。他闭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眼看着面前何姒儿,神色有些古怪地想了想,问:“何丫头,你真的不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何姒儿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南宫无忌为什么要你来送信吗?”
唐二爷的表情和语气都没什么变化,但何姒儿能从那称谓的改变中感觉到一点东西。以唐二爷的身份,称呼南宫大人那是官面上的客气,看似恭敬。其实有种敷衍生分的味道。而这样直呼其名,那就是说唐二爷已经很认真了。不想再在一些客气的套话上浪费功夫和精神。
“还是不知道,二舅没对我说过。”何姒儿也不想在言语上玩什么试探之类的小花招,她知道自己的层次和面前的唐二爷相去太远,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猜是为什么呢?”但是唐二爷却有些不依不饶,那双看似平淡的眼睛深处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想何晋芝和南宫无嫣的女儿,不应该是只会听人使唤的应声虫。”
“也用不着猜,既然二舅让我送信来,自然是因为这封信特别重要。”何姒儿不亢不卑地看着唐二爷,这些时日里带领着正道盟一行少侠,江湖经验头脑判断什么的也罢了,一股自信自若的心态已是显得颇有气度。“若不是二舅说有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必须得亲自处理,否则我想一定是他亲自前来。”
唐二爷淡淡说:“嗯,没错。这封信确实重要,但这也并不是派你来送信的原因。每一个影卫都是千挑百选的人才,我想在护送一件很重要的信件上,他们任何一个都比你更能干,都比你更合适。你说是么?”
何姒儿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知道唐二爷说得没错,只是之前护送她前来这里的那名影卫就很能说明问题。她有些不甘心地想了想,才又说:“信的重要性并不单单在于能安全送达,谁来送信,用什么方式来送信,同样是表达态度的一个方式。二舅让我来,自然是想表达一个态度。”
唐二爷轻轻点了点头:“对,是态度。不过你说这是什么态度呢?”
“当然是一种善意的态度。”何姒儿回答。她自然明白如今唐家和南宫家,还有影卫之间是一种什么态势。“之前在荆州发生的一切,包括唐十一少的死都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会在各处做出相应的补偿,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沟通,唐家的诸位想必也能明白我们的诚意。”
“这话却是有些糊涂了,何丫头。而且这些话不应该由你来说的。”唐二爷笑了笑,那看似和善平实的笑容深处潜伏着一层森然的意味。“你能站在这里,那自然说明我们早已经是明白南宫家和影卫的诚意了。影卫需要付出什么样的让步,南宫无忌需要答应我们什么样的条件,这些都是轮不到你来操心。我现在只是很私人地问你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那位二舅,影衫卫的副指挥使南宫无忌大人,派你一人来唐家堡送信,是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么?”
能感觉到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阴影就在唐二爷的话中,何姒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只能随着这话踏入那一团自己原本早有些意识到了。却并不愿意去多想的范畴:“是想请唐家堡相信我们合作的诚意。”
“对,诚意。”唐二爷笑了,笑得很和蔼。言语中却含着丝丝的冰冷。“何丫头你就是南宫无忌的诚意。他是想告诉我们,我将何晋芝和南宫无嫣的女儿都送到你们手上了,那我自然不会再耍什么花招。”
“我就只是我而已,希望唐二爷考虑问题的时候不用将我爹娘也算进去。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我做什么事,这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唐二爷又笑了。“你若不是何晋芝和南宫无嫣的女儿。又怎么有资格站在这里呢?你又不是天生地养,若不是你爹娘生你养你教你,你又何来这样一身本事。又何来给你二舅帮忙的本钱呢?”说到这里,唐二爷的表情认真凝重了一下。“何丫头,人有志气有冲劲是好事,不过却万万不能忘本。你要说这些话。也要等到真有能超过你爹娘的实力的时候再说。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爹娘绝对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爹娘之一,你知道么?”
“姒儿受教了。”何姒儿也只能拱手。
“不过你也不用太多心。你二舅现在确实是很需要这样一个诚意的。因为若然没有你这样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诚意,我们实在很难相信他在这信中所说的东西。”唐二爷拍了拍手上的信封。“你没说错,这是封很重要的信,如何处置应对我还做不了主,必须得让老太爷和老太太看看。不过我相信,因为有你这个诚意在这里,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
“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吗?”唐二爷忽然问。
“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先习惯我们唐家人的思考方式和习惯。也许外人来看,这般考虑和行事是过于功利。但这也正是我们唐家能在江湖上立足这数百年的原因。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在博弈中起作用的终究都是赤裸裸的实力和利害关系,能将众人都维系在一起的纽带,最牢固的始终还是血缘和家族。也许落到实处的时候不会这样赤裸裸的功利,但我们考虑的时候却一定要这样考虑,你明白么?”
“多谢二爷赐教。”
“也不用太客气。因为说不定大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唐二爷的微笑多出了几分亲切和和善,但是何姒儿看在眼中却好似又带着另一种冰冷。“这次荆州的意外,小十一的身死,确实不是只凭着几句误会就能说过去的。就算我们私下达成了谅解,也必须有场面上的一些事情来告诉其他人我们之间并不会有裂痕,否则对以后的合作不利这时候的一场联姻确实是很有必要的,而且由你来的话我不得不承认,南宫无忌的诚意真的很足。恰好你和小四儿也是认识的,年纪相仿,相貌上来说也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就算是老太爷老太太看在眼中也会觉得很合适,很高兴的。”
“对了,安顿下来后就去见见小四儿吧,这些日子他被老太爷下令禁足,不准出唐家堡。你们趁此多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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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轻衣快马,道左相逢,倾盖如故,患难与共,两情相悦,白首偕老
这些都很美,几乎存在于每一个刚刚踏足江湖的年轻人的梦想中,但何姒儿已经不是刚刚踏足江湖的懵懂少女了,明白这些都只是坊间供人消遣的戏文小说上的段子,更何况就算是在她初踏江湖之时就告诫过自己,作为要成大事的南宫家的女儿,不能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儿女情长上浪费功夫,她都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嫁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但女子终究会嫁人。尤其是身为一个大家族中的女子,婚姻是一种极为重要的政治资源,这一点有志于跟着两个舅舅一起做出番大事业的何姒儿是很清楚的,所以她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联姻,甚至有些隐隐的高兴。想到那个好看得如女子一样,又带着如刀似剑一样的锋锐的少年。她也感觉到了心底翻涌着混合了娇羞的喜意,对于一桩终究只能是个利益交换的博弈来说,还能再奢求什么么?
所以何姒儿是带着进唐家堡之后最好。最愉快的心情来见唐轻笑的,她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的好心情,只是看到唐轻笑的时候,她又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简直可笑。
唐轻笑住在唐家堡边缘上的一处陈旧阁楼上。那一片房舍都是属于四房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那里面,而且还没有要任何下人仆役之类的,好像独自守着一片祖坟的孤魂。
相比上一次在徐州。唐轻笑显得更瘦了,原本就已经有些单薄的身材现在看起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形销骨立。不过和一般的憔悴并不相同。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脆弱软弱,一双如刀一样的凤目深处好像有两朵炙热无比的火焰,随时可能喷发出来将自己和其他人一起燃烧殆尽。
唐轻笑对何姒儿的出现并不显得怎么意外,说明他并不是真的只守着这里无所事事。该知道的他好像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何姒儿的脸微微红着。还在考虑该怎么样说第一句话,唐轻笑就先开口了:“你为什么不帮他?”
“帮谁?”何姒儿没料到这个婚约者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句。她隐约明白唐轻笑在说什么,却不想明白。
“还能帮谁?你以为我在说谁?自然是夏道士了。”唐轻笑话语声虽然平淡,何姒儿却可以听出其中也隐隐散发出和他眼神中一样的气息。“我早就知道了荆州神机堂里传回来的消息,南宫无忌要捉他,现在他跟着净土禅院的十方和尚去了荆南。他可是你引荐进那个什么正道盟的玩意的,我知道你并不知道南宫无忌对他有兴趣,我们的人也查不出南宫无忌为何要抓他。那说明绝对是核心一级的秘密,你也没资格知道。夏道士曾说过你是个傻好人。他很信任你,但你为何只是在旁看着,为何不帮他?”
“我我我”何姒儿涨红了脸,憋了半天也憋不出话来。这个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简直是没头没脑的问题刚好击中她现在心里的要害,羞怒恼恨交织在胸中左冲右突扭成一股酸气涌上鼻子,双眼眶中一下就涌出了眼泪,总算还有股倔强强忍着没有真正哭出来,反而问向唐轻笑:“为什么你问我这个?为什么你一见面就问我这个?你又为什么不去帮他?”
“自从上次我私自去了徐州之后老太爷便不许我出唐家堡。他说我要是私下出去了,若是我要去救什么人,他就派人去杀什么人。我若是要去杀什么人,他就派人去护那人一辈子平平安安。他说出的话一定做得到。所以我不能去帮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唐轻笑淡淡回答。“至于你,你现在还流泪,说明你自己心中也有愧。这件事因你而起,弄成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你就不想办法去弥补么?”
“弥补?弥补什么?怎么弥补?我能做什么?现在这事难道是我们能做主的么?”何姒儿想哭,又有些想笑。事到如今,她只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具巨大无比的机关中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拉左右,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原本以为这其中还偶尔能有些甜蜜的小心思供人品尝回味,但现在又被击得粉碎。
“做你能做的,想做的事。”唐轻笑看了何姒儿一眼便扭过头去,何姒儿只感觉那鬼火一样的眼神烧得自己发痛。“不过我看你和我以前一样,可能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自己很努力了,实际上你也确实很用心,很努力,但只有到最后你才知道,你用力的方向有可能根本是个粪坑,你的一切努力都是把自己和别人朝那里推。”
“我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何姒儿尖叫着哭喊出这一句之后转身跑出了阁楼,一边跑一边捂着嘴,强忍着这辈子第一次的嚎啕大哭,就算这里没有其他人,她也生怕自己听见。
一直跑出老远,何姒儿才站住了,擦干了脸上糊成一团的眼泪,倔强地转头看回去。远处的唐家堡还是如一只远古老旧的巨兽一样盘桓在那里,和天上阴沉沉的云雾连接成一片,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唐轻笑所住的那栋阁楼已经小得如颗花生一样,好像还能隐约看见那一个小小的瘦弱身影挺立在窗前,就算是这样,何姒儿好像还是能感觉到那身躯中潜伏着的那股想要将这阴沉沉的天都烧穿的火焰。
ps:隔了这么久才更真是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各种琐事各种意外各种烦。十州这种作的写法真是吃力不讨好,没有良好轻松的心境根本憋不出来,偏偏家务繁琐,生活压力巨大,但我又不想敷衍灌水或者中途变风格。现在争取恢复更新。
ps2:推荐夜咏星萝莉的新作,百度去搜这书名就是。这名字是有点白了,不过听说是一些傻比编辑的意思。名字和金手指虽然有些白,但我认为从来就没有傻白的小说类型只有傻白的作者。夜咏星的素质在网文作者中我觉得相当拔尖,阅读储备的宽广度我是自叹不如,做过编剧的文笔也是上乘,这些都甩出现在的九成作者十条街,强要鸡蛋里挑骨头,也就只有偶尔出于作者的温柔本性,本能地喜欢用些日漫式的温馨亲密,让一些黑暗铁血向的读者不喜,不过总的来说真的非常好。
第四十章 机括(一)
方芷芳这段时间的心情很不错,尤其是听到了荆州分舵传回来的消息之后。
曾九文堂主背叛,和正道盟的人勾结意欲将整个荆州分舵都卖了,融火核心完成之后的图纸也没有了,这些当然都不是好消息,只是相对于唐剑雨暴露身份,被正道盟的人击杀这事来说,却又算不上什么。
唐家堡的一个内门弟子是什么样的分量?那是唐家堡下一代的核心之一,每一房只能有一个的精英中的精英,基本上可说就是下一带的家主,费尽心思潜伏了十多年之后就那样被人给干掉了,就算是对唐家堡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都是不能无视的损失。方芷芳好像都能从那些知晓此事的唐家人脸上看到丝丝遮盖不住的震怒,这对那些习惯于隐藏起自己的情绪的唐家人来说实在太少见了。
也不知道唐老太爷和唐老太太会不会也有这种久违了的震怒?对于年近百岁的老人来说,家族的未来,子孙辈的安危,这些都是最挂心的,尤其是这子孙还是他们亲自经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每当方芷芳想象一下唐老太爷和唐老太太听到这消息后的反应和心情,她都想偷笑。如果他们能按捺不住这怒火,愤然下令对南宫家和那些联合到一起门派家族都来一个令他们永生难忘的教训,她能把脸都笑烂。
当然,这样的可能性小到近乎没有,至少暂时是没有的。就算是再怎么爱护子孙和未来,对于这样一对执掌一个大家族数十年,可说是天下间最为阴沉的两个老人来说,理性和隐忍是必不可少的品质,冤冤相报你伤我一刀我就要咬你两口这种下三流的江湖混混才奉行的守则对他们来说是蠢不可及的。那样掀起一场波及整个江湖的血腥风暴对任何人都没有实质上的好处,唐家的威名早已确立,不需要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
不过借此在谈判和利益博弈中狠狠咬上影卫一口,那就是免不了的了。而影卫和唐家的关系越紧张。夹在中间的神机堂的日子就会越好过。道理很简单,越是有爆发冲突的可能。当然越是需要掌握住有决定性的力量。而对于神机堂即将完成的天工计划方芷芳有绝对的信心,那一定将成为左右整个局面的巨大力量,甚至说不定能在某个合适的契机之下能反客为主,进而开始那一个足可以鼎革人道。鼓动天下的大计划......
每次想到这里,方芷芳的身子就开始发烫,呼吸也开始急促。她是个很有魄力,很有行动力的女人,当然同时也很有野心,实际上这三者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体,没有足够的野心当做欲望。又哪里来得魄力和行动力。能在这二十年间靠着一帮全无根基的匠人商贾将神机堂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江湖上没有人不承认这是个不让任何须眉的奇女子,只是极少有人知道,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和野心也同样不输于任何一个男人。
方芷芳这时候刚刚从浴池中出来。站那张一人高的水银琉璃镜前面看着里面照射出来的胴体微微出神。即便是四十多岁了,这一具身体也没有丝毫的老态,皮肤依然光滑紧致而有弹性,常年运动和练武造就肌肉的轮廓也看得清清楚楚,修长笔直的双腿和双手,如果说还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这具躯体对于女人来说阳刚味微微浓了些。
两个贴身侍女细细的替她擦干身上的水渍,帮她换上一身早准备好了的衣裤。神机堂的人都知道身为美人的方总堂主从不会穿裙装。常年的机关打造和试制还有各个方面的行动上,裙装显然并不合适。所以有很多人都感慨这位总堂主已经将自己嫁给了神机堂和那些无穷无尽的机关,已经根本就没将自己当做女人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方芷芳确实就没怎么把自己当做过女人。
两个侍女的脸都红扑扑的,她们也是刚刚从这浴池里出来的,而且脸上的红色也并不全因为池水的热度,还因为刚才在池水里发生的一些很有趣的事。她们看向方总堂主的眼神也很奇怪,有几分羞涩,有几分爱慕和依恋,总之并不是看一位受人敬仰的总堂主该有的眼神。
看着镜中的人穿上一身很是干练的衣裤,如果再将头发一束一挽,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方芷芳微微叹了口气,她无数次地感慨过,有时候不多照照镜子,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还是女了。
不过这个女人的身体确实也有女人的好处,有些事女人做起来比男人要方便得多,也有趣得多了。比如她若不是女人,就不会有神机堂,就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不会有背后那个天工计划了。这些都因为她是女人才会到手。
不过并不只是单单她一个女人,还有更重要的另一个女人。方芷芳偶尔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身体同样地会发热,发烫,心跳会加速,甚至比想起远大的计划和未来更激烈。
“总堂主,唐家的人已经来催促了。”外面传来声音。
“我知道了。”方芷芳收起有些出神的心思,迈步朝外走去。
这里是离唐家堡数十里外的一个小村镇,镇上已经竖立起了几个高高的烟囱,下面火红的高炉正在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煤炭和火光,一排排新建起来的一模一样的工舍作坊并列,工匠技师穿梭其间,偶尔也有搬运重物的机关兽隆隆走过,俨然已经是一片神机堂的地盘。
这些都是一个月之内修建改造成这样的,原本清净的小村已经荡然无存。这其中固然有神机堂各种设备和工程的便利效率,唐家的力量也不容忽视。这里原本的百十号村民不声不响地就在一夜之间离开,而且随即赶来的大批人力物力简直比朝廷官府全力动用的还大上许多。
唐家堡百里之内,一草一木都是姓唐的,这一点就算是影卫和朝廷也不能否认。
胡巧抱着厚厚的账本一直等在方芷芳的宅院门口,他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却丝毫没有抱怨和焦急的样子,直到刚才一个小孩跑来催促,他才进去通报了一声,然后马上退了出来继续等着。
传信的唐家小孩没有在这里陪他等的意思。胡巧很客气和恭敬地送他离开。并不因为那只是个年龄只有他一半左右的少年而有丝毫怠慢。这倒不是因为那是唐家子弟,而是他向来都是如此。无论任何事都要尽力做到这样尽善尽美,不露丝毫的瑕疵。
等方芷芳从宅院里走出来的时候,胡巧又能刚好走上去,将手中早准备好的账簿和资料翻到合适的一页上递上去:“这是昨日试运转后检查的资料和记录。请堂主过目。唐家的人刚才说他们已经到了,还请堂主尽快赶过去。”
方芷芳的眼睛在账簿上扫了扫,满篇蝇头小字所记载的内容就在心头流过,这些记录都一如既往地记载得很详细很有条理,很多细微地方都特意写得符合她阅读的习惯,这是胡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看来是没问题,辛苦你了。小胡。”方芷芳只用了比看其他人所写的少一半的速度就把上面记录的都看清了,对胡巧点点头。
胡巧什么也不说,只是收好了账簿退下,乖巧得像是一个任何婆婆也挑不出毛病的小媳妇。
“既然唐家的人已经等不及了。那我们就去给他们看看吧。”方芷芳很满意地看了胡巧一眼。她确实也对这个最能干最贴心的副手很满意,也很放心。这些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对她都很尊敬,也很仰慕,她常常都能看到这些年轻人看向她眼光中隐藏在敬仰和仰慕中的火热,这种火热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有时候比任何忠心都更有束缚力。这也是身为女人的好处。
“但是没有融火核心的话,这次试验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还不知道...神光兵符的功效拿出来是不是还太早?”胡巧看了看账簿,显得有些犹豫,然后又很贴心地建议。“要不然堂主您不用去了,让我们去操作给他们看看便可以了?唐家的人都是有眼力的,就算是不用那么大的场面他们应该也能看出不凡之处。”
“没关系。该知道的他们也早就知道了,不妨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看,也更能让他们明白到天工计划的真正意义。”方芷芳看着胡巧笑了笑。她越来越满意这个年轻人了。如果一切都按照预想中的进行下去,这些年轻人的重要性会越来越凸显出来。她虽然是神机堂的心脏,是大脑,但是有力而好用的手脚也是非常重要的。
也许可以适当地给他一点特别的‘奖励’,让他心中的那种忠心变得更牢固一些。不知是不是刚才心中的滚烫还残余的缘故,方芷芳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她虽然喜欢女人,却也并不讨厌男人,而且这也是身为女人的才能有的一种特殊而有效的手段,有时候性别也是一种有着特殊意义的工具。既然是工具,方芷芳就绝对不会吝于去使用,只是她很聪明地知道工具永远是用在该用的地方该用的人身上才能发生最好的效果,所以从不轻易展示出来让人知道。
带着这种心情她再多看了胡巧一眼,却正发现这个漂亮干净的年轻人也正偷偷看向她,虽然马上就有些慌张地撤回了眼光,但刚才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灼热还是让方芷芳察觉到了。方芷芳只是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地微微笑了笑,说:“走吧。别让唐家的人久等,今天就让他们真正看看我们神机堂的潜力。”
今天是天工计划的第一次正式整体试验,这也是方芷芳这么兴奋的原因。这一场足以改变整个天下整个人道的庞然计划就要在今天迈出第一步,她想到这一点,刚刚平复下去一点的心情身体和又忍不住滚烫起来。
试验场地就是天工计划的基地,离这个小镇并不远的一处山谷中。方芷芳和胡巧赶到这里的时候,唐家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方芷芳不得不承认和唐家合作确实有很多的便利之处,比如在神机堂自己进行这计划的时候,选址。选人,保密等等各项工作能叫人发疯,而在唐家巨大的力量笼罩之下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叫问题。人力物力之类的不用说了,保密工作就丝毫不用考虑。唐家堡的直接势力范围之内绝对是天下间最能保密的地方。此外防止参与制作施工的匠师们泄密等等曾让神机堂挠破脑袋花费无数的问题。在唐家的手下也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
山谷中平整出来的一块平地上,一台机关正矗立在那里。旁边是已经等候在那里的几个唐家人。方芷芳看到了唐二爷那熟悉的身影。看来唐家人今天确实已经有些等不及,耐不住了。方芷芳的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丝弧度来,对着唐二爷遥遥抱拳,爽朗地笑道:“让二爷久候了。实在是对不起。你知道女人家的事会稍微繁琐一点,哈哈。”
“哪里哪里,是我们来的太早了。”唐二爷呵呵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地亲切朴实,他拍了拍身边那一座机关,禁不住的感叹。“便是太想着看看贵堂这传说中能夺天工的机关到底是如何神奇的。说起来这机关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我便是从来想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机关。”
唐二爷身边的这个机关确实很难形容。很难形容它究竟是一台,是一座,是一批,还是许多。强行要说的话,这根本就是许多大大小小不同的机关组合而成的一排建筑一样的东西,并不是太高大,最高的地方也不过就是数丈高下,但是这并联在一起的却是长宽各有百丈,之间还留得有专供人通行的通路,那些太过高大的地方还有供人攀爬上去的楼梯,总之很难说是一台,但偏偏整个又连接成为了一体。
这机关只凭体积的气势虽然也颇为惊人,但让唐二爷这样的人难以想象的很明显不是这外形,而是功用,至少任何人初见之下都看不出这样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制造出来的机关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没有机关兽的脚和车轮,这东西分明是不可能挪动,上面也不见任何的武器火炮之类的东西,也不大可能是用来搏杀对敌。
“二爷客气了,这些东西哪里能让二爷惊叹。”方芷芳一笑。唐二爷这表现出来的惊讶肯定不是真心的,他有可能确实是今天才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机关,但关于这机关的功用什么的肯定已经了然于心,有些地方可能比参与制造的工匠还熟悉。这东西可是在唐家的地盘上做出来的,就算核心匠师都是神机堂的,但其他人手都是唐家指派,方芷芳可没期望能瞒过唐家的人。
不过就算那样方芷芳也并不担心,这种庞大的计划还要借力于人,被人洞悉其中秘密甚至操控一部分都是难免的,但只要最重要的东西握在自己手中就行。那就像只要握住机关中的机括按钮一样,其他部分尽可能随意地让那些出苦力们来出力就行了。
“其实前几天我们已经对每个部分都测试过一次了,今日只是总体装机后的第一次试运行,而且缺少了关键的融火核心,只能由那边瀑布的水力驱动,机关功率也只能运作两成不到...所以今日只能是看看整体效果......咦?”一边对唐二爷解说着今天的试验目的,方芷芳一边看了一眼跟在唐二爷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原本她这也只是随便一看,唐二爷带怎么样的两个副手对他说来根本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一看之下她却是有些意外,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好像都不怎么像唐家的人。
这倒不是说唐家的人一定会长成什么模样,也有俊的也有丑的,高矮胖瘦一应俱全,但是神情气质中大都带着点阴沉,或者至少是带着一副让人看不出深浅的面具,就像这位胖胖的唐二爷,随时都是商贾一样的和气厚道。但这两个年轻人却一点都没有这种特点,都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们的心情和精神状态,而且这两人精神状态很明显不对。
这是一男一女,年纪都是二十岁左右,都很年轻,长得也都很好看。只是少女的面上带着憔悴之色,一双原本很好看的大眼睛中满是血丝,好像连续几天都没有睡好一样,神色也是魂不守舍,好像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个地方。另一边的少年也有些憔悴,却不是那种被消磨之后的失神,而是被什么巨大的压力将自己的精神熔炼压缩到了内心深处后表现出的外在的枯瘦,刚才方芷芳看向他的时候这少年也毫不回避地对视过来,只看了她一眼之后就行若无视地扭过头去,毫不掩饰的眼神深处有着种咄咄逼人的神采,但这股神采又不是针对着方芷芳而去的,而是对着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这一对男女的精神心思好像根本都没在这里。方芷芳忍不住开口问:“...唐二爷,这两位是......”
“呵呵,家里的年轻人,今天叫他们来长长见识。”唐二爷想是拉家常一样很亲热地回答,他好像也看出来了方芷芳的疑惑,解释道。“小两口这两天吵了架,心情不好,这才让他们来这里开开眼界散散心,倒是叫方总堂主见笑了。”
那少女的眼神虽然无神,却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一旁的少年,这倒真的有些像是一对吵嘴后的少年夫妻。方芷芳看人的眼光并不差,能看出来那少女的神色并不似作伪。但是这种看似正常的景致出现在今天这种怎么也算是比较重大的场合里,还是唐二爷带来的唯二两个人,却是真的让她想不明白了。若是其他家族做出这种有些不可理喻的事来还有几分可能,但是以唐家人向来阴沉诡秘有效率绝佳的行事作风,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芷芳总觉得那少女自己好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年轻人嘛,总堂主不要见怪,当他们不再这里也行,我们还是开始吧。”
方芷芳足足愣神了好一会,直到唐二爷再度开口催促也没想个所以然出来。但就算是想不出来,该做什么的照常要做,这样一对魂不守舍的小夫妻好像也妨碍不到什么。方芷芳定了定神,回过头对胡巧点点头:“那便开始吧。”
胡巧从怀中拿出一面红色小旗来,高举着挥舞出一个特定的轨迹,远处看到的工匠们随之就动了起来,然后巨大机关运转时发出的低沉轰鸣就渐渐响起。
ps: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四十一章 机括(二)
远处山壁上悬挂而下的一条瀑布冲击在下面的叶片上,巨大的水流冲力带动数丈宽大的叶片缓缓转动,然后这动力由通过拼合连接在一起的齿轮和轴承传递到那一排排的机关中带动着其中的零件。只是这样似乎还不能满足这一大片机关的全部运转,机关外侧还在地面上安置了一个巨大的齿轮,由数十只牛在周围牵扯着如磨盘一样地转动,同样地利用齿轮将力量传导进去。得到了这些力量,这一大片机关就像一只苏醒过来的怪物,开始在低沉的声音中运转起来。
“没有融火核心,这瀑布的水流也不大,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在设计之初,在融火核心研发不出来的乙号方案中,本来是想将这机关设在荆北龙江葫芦口的,那里的水流之力倒是足够了,再有十倍的机关也能推动起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也只能这样凑合着用了。”看着机关运作得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有力,方芷芳颇为不满地叹了口气。现在他们已经登上了这机关上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台,从高处将这片机关的整体情况一览无余。方芷芳又指了指那机关上很多敞开的豁口,对唐二爷说:“不过今日也只是看看这机关的整体效果,为了能让二爷看清楚步骤,我们特意将一些地方的外板掀开了,可以让二爷看清楚这套天工机关是如何运作的。”
“有劳方堂主你费心了。今日我就开开眼界,看看这天工机关的神奇之处。”唐二爷连连点头,笑得像弥勒佛一样。侧了侧头对身后的两个少年男女说:“你们可也要看看清楚哦。”
恐怕这套天工机关的图纸你早就看过了吧,只可惜那可不是一两个人便能完全看懂看明白的,而且就算现在让你看清楚了,谅你也不能完全明白。方芷芳不以为意地在心中冷冷一笑。看了眼唐二爷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却还是那样好似完全没注意这里似的,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少年男女让她确实有些搞不明白,原本这也是无关宏旨的细微小事。但那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少女却总让她从心底深处隐隐地泛起一些不安来。
只是方总堂主虽然身为女人。却并不相信什么直觉。机关的运作设计都要求的是步步可靠,严丝合缝。能经得起推敲和试验的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丝毫没有价值。既然推理上得不出任何不好的结论,那这隐隐的不安感就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无须在意。
“那边堆积的就是原料。二爷。”方芷芳指着不远处几堆高高堆积起来的木材,钢锭等等东西。“所有都是从那里开始。”
好像是应着她的话一样,这时候预热准备足够了的几个机关入口也刚好打开,像是几只巨口一样将码放好的木材,铁锭等等东西源源不绝地渐渐吞入。因为是特意打开外层的缘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些原料都是被并排滚动着的滚筒送到机关中,先是被数道巨大的圆锯切割成固定相同的形状。然后又被滚筒传送到另一个特定的位置被伸出的机关臂卡住,又继续被数只奇形怪状的刀具切割钻孔,加工成特定形状之后又继续被传送到下一处加工的位置。火花飞溅,木屑乱飞。刺耳的切割声和机关轰鸣声中只见一块块的木料和铁锭渐渐变成一段一段的机关零件。
“咦,果然是好神奇的机关。”唐二爷看得连连点头,就算他可能之前早就能预料到,但亲眼看到还是让眼中泛起一阵惊讶的神采来,连他身后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被这神奇的景象吸引了,将注意力转到了这一大排运作中的机关上来。
这一副场景看起来确实很是神奇,几乎不需要人力辅助,一块块的木材和钢锭就逐步地被这机关给切割,然后运送到其他部位依次进行进一步地加工打磨,每一部分的机关加工一部分的材料,然后又自动将加工完毕的送到下一部分去。从开头几个地方送进来的原始材料和钢锭,从最后的几处出口送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各式各样的零件。然后这时候等候在出口处的工匠又操作着几个灵活的机关手臂将之组装起来,没用多久,一具高大的蜘蛛状机关兽就已经矗立在了那里。
“了不起,了不起......不过一顿饭功夫,一架天工级的机关兽就这样制作成了。”唐二爷眼中的异彩已经毫不掩饰地在闪闪发亮。这一大排机关并没有丝毫运动作战的能力,但是却比任何战力凶猛的机关兽更有价值上万倍,因为这是制作机关的机关。
唐二爷的神色方芷芳当然看见了,她也很满意,不过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说:“可惜了,这天工机关最后的一个步骤还没有设计完毕。否则也就用不着还要匠师亲自来操作组装了,直接就可以将之组装个大概,送出来之后拼接上就行。这样的话速度还能再快上一倍。而且今日只是演示而已,这机关兽的工序也不完整,有些局部关键地方需要反复浸泡加工。不过大体上也就这样了。”
“不错了,不错了。”唐二爷却没有表现半点的不满,一张胖脸笑开了花。只要是稍微有些眼光和视野的人,就都会明白这样一个机关的价值是如何的恐怖。“制约机关兽大量制造的两个难点,其中之一就是人工费时。就算是最熟练的一组匠师从无到有打造一具最简单的机关兽,没有几天功夫是不行的。但既然是机关,那各处构件的标准也是早就定下来的了,用大型机关来代替人工确实是天才之想。这还只是两成不到的出力,就能一顿饭的功夫制造出一具天工级机关兽来,若是全力运转起来那岂不等于是数万熟练匠师不眠不休地制造机关兽?”
“岂止如此。”说起这个,方芷芳也禁不住有些兴奋起来。“机关工具的意义就在于一旦定下规格之后便能大批量地仿制,这套天工机关一旦被确定可以运转无碍,立刻便能有第二套第三套。整体套路定下之后在细节标准上重新设计之后也能制造其他种类的机关兽。只要原料跟得上,数日间造出神机堂昔年整年间才能造出的机关兽也是轻而易举。”
唐二爷这时候语气又是一转:“不过若没有足够的灵动木......这许多机关兽也只是摆设吧。”
“...那是,毕竟只靠着铁木死物是没办法动起来的。动力之源也正是制约机关兽的另一个最大难点。”方芷芳也不得不泄了口气,点头承认。灵动木是镶嵌在机关兽体内的重要材料。看似寻常的木材却能如机簧弓弦一样积攒压力动能。而且只是不大的一块实心木头,受反复重压之下所能积攒的力量是钢铁机簧的千倍。更不会一口气将之释放完全,而是重复弹动。正是有了这种木材,机关兽蓄力之后才可以行动起来,可说是机关兽中最为重要的材料。
“灵动木栽培不易。成长成材更是需要时间。虽然早年我们就已开始全力种植,再加上以前从五行宗时代积攒下来的存货,这些年也开始远远供不应求。唯一能快速大量栽培此树木的只有神木林,但五行宗分裂之后那些树人便在云州避世,谁也指使不动。”说到这里,方芷芳看向唐二爷,眼中的火焰炙热无比。“所以那融火核心的图纸还请唐家一定要想办法弄回来。只要那东西改造之后能装入机关兽中便可以完全取代灵动木。甚至于更为有力。就算篆刻符箓不能用机关量产,也总比栽培灵动木容易百倍,以唐家的实力,随便招募或者干脆抓捕些野道士来做苦力。日产千台也不是难事。说不定日后还能想出同样也能用机关量产的融火核心。火行秘药配置也不难,”
“嗯。”唐二爷点点头,好像也对机关兽的远大前景悠然神往。“一旦解决了动力来源,成千上万的天工级机关兽转眼可成,源源不绝,果然是好大一副气象。我唐家有了这些机关兽,就算西北雄狮部再聚集数万精锐意图东进也不用怕了。”
“岂止如此。”方芷芳忍不住笑了。“有了这般无穷无尽的机关兽,别说只是西狄一部,就算将整个西狄蛮族尽数从神州大地上彻底抹去,解我人道千年来受尽杀戮掠夺之苦,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方总堂主这话就有些过了。”唐二爷也是哈哈一笑。“这些机关成千上万之后确实看似厉害无比,远比成建制的军旅更有战力,终究却只是没有生命灵性的木石罢了,面对真正的绝顶高手还远不够看。莫说西狄妖神,就算是几位大萨满也有不输道门宗师的法力。这些机关兽用以自保有余,要想借此反攻西狄却还是远远不行。”
方芷芳有些不屑地一笑:“哦?当真么?一只不行我便用十只,十只不行我便用百只,百只不行便有千万只。血肉之躯总有力尽之时,就算这些真的只是站在那里等人砍劈的木偶,也能把高手累死吧。”
“也不是那般说法。”唐二爷摆摆手。“方总堂主对机关术虽然熟悉,但对武学道法上的眼光却不够,莫要以为高手便只是比常人力大能打而已,境界到了高妙之处那当真就不是以力所能取胜了。这成千上万的天工机关兽么我唐二确实是应付不来,但在道法的绝顶高人例如何晋芝的上清化神诀,张御宏的太上正一拘神气禁法面前,这些再多都只能是摆设。甚至天师教借助荆南之地无数民众道观凝聚的神念意志,足可令任何机关兽在荆南之地都不能动弹丝毫,任何火行秘药都不能燃烧。至于红叶大将军所修的大自在天子法,那又不知玄妙霸道到了如何的境界,更别说守护西狄的长生妖神,那更是超乎我等理解之上的存在了......”
方芷芳不以为意地笑笑:“好吧好吧。我也不与二爷你在武功法术上争论了,不过你以为这机关术最大的作用只能用来打斗厮杀,这又是有些武人之见了。诚然,我承认这机关术也许对付不了那些超凡脱俗之辈,但二爷你忘了这天工计划和之前所有机关术最为本质的区别了么?那便是规格量产之后的普及,机关兽再不是少数人用得起的稀罕之物。无论是农田开垦,还是矿井采集,还是物品流通运输,机关之术都会让效率百倍提升。从此以后我大乾将有百倍之粮百倍之兵。长此以往。自然会有百倍于今日的繁华,百倍于今日的人才。既时大乾强大百倍之后再反看西狄。不过是一奉妖为神的边陲蛮族,疥癣之疾耳,何足道哉?”
“从本质上改变天下人的生活生存方式,借此长久蓄势之下。自然就能积累产生出撬动天下大势的力量。这才是这天工计划的本意所在,也只有这等宏伟无比的目标,这计划才敢得以冠上‘天工’之名!这不是‘夺天造化之工’的意思,而是以天下为工!”
不知不觉中,方芷芳的声音已经随着话语变得激昂飞扬,一张英气勃发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眼中闪耀出自信的亮丽光彩。而之前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一对少年男女,也被她这一番豪情万丈的演说吸引了注意力,两人的眼中都有了勃然的神采,只是其中都含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之意。
啪啪啪。唐二爷也不吝于为这一番话语送上掌声,脸上笑容中满是赞誉之意:“果然是好一番壮志豪情,果然是好长远远大的目标,我听了着实也觉得佩服!能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魄力,方总堂主这样的巾帼奇女子当真称得上是空前绝后了。”
这样的赞誉从唐家二爷口中说出,还是让方芷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演说激发出的情绪和脸上的红晕一起慢慢散去,她想了想还是苦笑一下摇头:“二爷过誉了。实不相瞒,这天工计划却不是我想出来的,最初乃是我一位朋友提起的设想。”
“哦?”唐二爷听了之下显得一惊。“方总堂主这朋友姓甚名谁?有如此惊才绝艳的眼光和才思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方芷芳叹了口气,微微有些失神地回忆了一下说:“二爷却又料错了。这位朋友却是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只因他英年早逝,早在出名之前便身死了。这江湖人,江湖事本就如此,并不是有才干有天赋便一定会成功,有些是天意,有些是人事,总之只有走到最后的人才能在这天下间青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哦?这倒真是可惜了。若是此人尚在,必定在此风云际会之时能有一番大作为。”唐二爷口中啧啧有声,显得极为遗憾。“但是这套天工机关的构造如此复杂庞大,怕不可能是那位朋友亲手设计的吧。”
“那确实是。”方芷芳点头。“这套天工机关的复杂程度远超任何一具机关兽百倍,一些材料的冶炼也是前所未有,这十多年来集合我神机堂所有机关匠师之能一路研发,才大概完成到如今这个地步。”
“嗯嗯。”唐二爷点头,好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主导这等重要设计的,定是贵堂中最长于机关术的人才吧。我记得那应该好像是......巧金门曾经的少门主魏小牙?”
这个名字让方芷芳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这个名字算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也许知道的人颇有几个,那些从巧金宗一同出来的老人们就都知道,但他们都讳莫如深,从不会对别人随便提起,方芷芳更是极不愿意在别人口中听到。但想想唐家的能耐,探清楚其中的秘密也不是什么难事。方芷芳只是淡淡纠正道:“出走巧金宗成立神机堂之后他就已经改名做魏瑟,成为我神机堂的机关首座,从此沉迷于机关术之中不问世事。只可惜前些时日被四少爷失手所伤,否则这天工机关的完成度也就不止这点了。”
“那真是一场误会,可惜了这等人才。我们唐家不也和贵堂达成了谅解了么?”唐二爷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问:“但是听说这位机关首座其实一直被鬼心咒所控制,本性早失,成了个除了机关术之外,脑袋里就只剩食欲性欲的畜生一般的白痴,可是这样么?”
第四十二章 机括(三)
“唐二爷哪里听来的消息,这些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方芷芳回答得很淡然,但是心里已经微微一惊。这是个极不合适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问题。
“哦?但是那位魏小牙首座的习性,却正是被鬼心咒种子浸淫多年之后才有的症状。那些机关匠师们眼界耳闻不广,难道方总堂主也毫无察觉么?”唐二爷笑眯眯地追问。“方总堂主可千万不能大意。须知弥天鬼心咒乃是天下间最为阴损毒辣的魔道功法,当年魔教荼毒天下,也多仰仗此法来控制人心。大乾初立之时就有立下律法严禁修炼魔教功法,其实便是针对的鬼心咒。昔年的张天师,玄玄子道长也连同各门各派立下约定,当发现得有此法踪迹必定全力追查出源头将之除去。于此可见此法之歹毒可堪为天下第一。居然将一个身中鬼心咒的人放在身边,方总堂主难道就不怕连整个神机堂都被人借此操控,甚至自身也被那施咒之人操纵于股掌之上么?”
方芷芳默然,刚才还洋溢着的热情,自信和脸上的潮红早已经彻底冷冰了下来。片刻之后她才开口说:“我只能向唐二爷保证我和我手下的所有人都绝没有受弥天鬼心咒的控制,你们唐家如若不信,无论是去请天师教还是茅山派的道法高人来当面验证便可。鬼心咒隐匿难防也只是对寻常人来说,佛道两宗的高人只要施法一查便无所遁形。”
“这个倒不必了。方总堂主既然说没有,那就确实没有。只是我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会那样?之前我们也曾暗中调查过,据说这位魏瑟首座一方面足不出户,除了一些小爱好会去外面的别墅小住之外。基本上不出徐州总堂。但有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分舵,简直好像是分身两人一般,而且身在外地之时这位首座从来不以真身示人,从来都是将自己关在一座亲手打造的轿子之中。关键的是负责接待的分舵堂主也从来不觉得奇怪。难道他们便不怕有人冒充么?”
“...那位经常在分舵巡视的是魏瑟大师的一位亲密助手,只因身有残障便不喜以真身示人。魏瑟大师也早对诸位分舵堂主亲口说过,只要见到那位助手便有如他亲临,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方芷芳的心在慢慢往下沉,甚至都没有花什么心思去斟酌对话。唐二爷的追问不止不合时宜。简直已经有了些审问的味道。一定有什么巨大的变动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今天的唐二爷绝不只是来看这一场天工机关的试验的。方芷芳的头脑很快地就推断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当和之前那隐隐的直觉重合起来的时候,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将她笼罩起来。
她后退了几步,眼光重新落在了唐二爷身后的一对年轻男女身上,这两个看似不大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就应该隐含着这背后的秘密。而且现在她仔细地看过去,能依稀分辨出这女子脸上有一些易容后的迹象。如果除去这些.....这确实是一个她认识的人。
“你...你...你是...”年轻女子似曾相识的相貌让她感觉极为不妙,这应该是一个她不大熟悉,但绝对认识的人,而她越是去回忆。内心深处就越是好像有什么危机会随着这女子的身份一起呼之欲出。
“这位是何姒儿何姑娘。”唐二爷很清楚地看到了方芷芳的视线和表情,好心地开口对她解释,笑眯眯的样子很亲切。“我知道方总堂主是见过何姑娘的,是我让她特意易容了一番,免得让方总堂主看见了分心。”
“何姑娘?...是茅山派的何姒儿仙子?”方芷芳也终于认出了这年轻女子。在影卫还没有对神机堂下手之前她还曾想方设法地去讨好南宫家,这位何姒儿就是她手下几个分舵堂主用力拉拢的对象。
“方总堂主,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何姒儿抱拳一礼,脸上易容物也遮不住因为羞愧升起的潮红。无论南宫无忌和南宫无畏对她怎么样解释向神机堂动手的必要性,神机堂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对这位公认是一位奇女子的总堂主她心中也是暗暗钦佩,如若不是必要,她今天真的不愿意出现在方芷芳面前。
方芷芳却并不再看何姒儿,而是重新看向了笑呵呵的唐二爷,那亲切祥和的微笑现在看起来一片阴森。方芷芳已经隐约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不愿意相信,而且从道理上来讲这好像也根本没有可能,她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二爷,难道你们唐家...也不得不向影卫低头么?”
“方总堂主说什么呢。影衫卫乃是陛下亲卫,我们江湖世家配合一下正是天经地义,何来低头一说?”唐二爷还是笑着。这时候方芷芳才明白江湖中人对唐家人的评价真是一点错都没有,这是一群躲藏在阴影中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不咬在你身上的时候绝不会露出毒牙,甚至像唐二爷这样就算已经咬到了,也是可以亲热得好像马上就要和你结亲一样。“这位何姒儿姑娘带来了南宫无忌大人的一封信,信上说了些有趣的东西,我现在只是想找方总堂主你确认一下罢了。”
“不就是用鬼心咒控制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方芷芳握紧了拳头,挺起了胸膛直视着对面的唐二爷。“你唐家难道就没有修炼天魔五策中的功法?雍州将军府中又有多少修炼魔教功法的人?这什么大乾律令原本就只是一团废纸。只要有用的东西,为何不能拿来用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场地中的匠师们都悄悄离开了,只剩下一大排机关还在发出沉闷的响动,原本站在高台下静候的胡巧也没了踪影。想到他之前眼中的那股隐藏的火焰,方芷芳忽然觉得有些背心发冷。
“鬼心咒其实也并不是问题的本质。只是鬼心咒后面的东西有些耐人寻味罢了...对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些也不该由我来问。还是以后再向方总堂主慢慢问个明白吧。”唐二爷想是终于想起来了似的,一拍脑袋道。“今天我特意带何仙子来这里亲眼看看天工机关的运作。她回去对南宫无忌大人禀报之后。自然会有人来亲自向方总堂主你慢慢询问的,现在就请方总堂主你先和我们一起去唐家堡等着吧。”
“等等!”方芷芳后退几步。高喊了一声,看向唐二爷,一双眼睛中已经有了血丝。“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唐家宁愿舍了我们神机堂而去和影卫妥协?我不相信你们看不出来。若是朝廷真的将所有机关制作收归官有,有了这天工计划之助,不出十年,除了南宫家这种抱着朝廷粗腿的,所有江湖世家地方豪强就会被全数铲除。你们唐家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你们唐家经营蜀州数百年,可说是真真正正的土皇帝,就算你们表现得再低调。现在和朝廷再如何和睦,你们以为朝廷有了真正可以扫荡天下的实力之后还会放过你们么?”方芷芳的声音低沉而尖利,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引为依仗的天下大势,她一直很有自信她绝不会看错。但现在看来她还是错了。
“也罢,看在同盟一场,方总堂主你也在我唐家作了这许久的客人,我便告诉你吧。”唐二爷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终于消退了下来。这自然并不是他心情不好的意思,正相反,这说明他卸下了那层面具,打算说几句真心话了。“那自然是朝廷不会这么做。南宫无忌答应了他不会再让人向皇上上书进谏,他自己也会去对皇上亲自解释。还有他说相信皇上暂时也不会有那想法。”
“他说的你就信?”方芷芳冷笑。
“当然信。何姑娘都独自来唐家堡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还不信?对了,忘记向方总堂主说了,南宫无忌还有意代何姑娘的双亲向我唐家堡提亲,提亲对象就是我家这位小四儿。若是方总堂主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喝上他们的喜酒呢。”
“...将何晋芝和南宫无嫣的女儿嫁来你唐家堡?”方芷芳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一枚珍贵之极的棋子,我还以为他一定会用在皇家身上呢。”
何姒儿原本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无论是否已经接受这现实,她对这样的说法依然很反感。
“有南宫无极在,南宫家不需要再在皇家上加什么筹码了。当今天子很记情,南宫无极从他还是末路皇子的时候就一路照拂他直至登基,若不是身份所限,称他一声‘帝师’也不为过。这份恩情已经足够分量,加上南宫无忌南宫无畏又是这般能干的人物,若是再嫁个女儿进去......方总堂主在这方面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些,政治不是机关术,力量不是越强越好。”唐二爷又忍不住一笑。“还有方总堂主你也莫要说什么棋子棋子,何姑娘和小四儿早就相识,本有情愫,也是一场天作之合。我家老太太知道了也是高兴得很呢。”
“最后还有一句,是我早就想对方总堂主你说的了,或者我之前就说过,只是只有前半句——机关只是机关罢了,你能用,我也能用。方总堂主你也莫要将‘我们神机堂’挂在嘴边,这神机堂,这天工计划本都是并不是你的,你不过帮旁人经营了十几年罢了。现在我们将你踢开,也不过是将你当日对别人所做的做到你身上罢了。”
“哈哈哈哈......”方芷芳仰天大笑起来,声音说不出的古怪凄厉。她连连后退,脚步踉跄,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原来这才是唐二爷你当日说机关就只是机关罢了这句话的意思......没错,我承认,机关便是这点不好,终究只是工具罢了。我能用,你也能用......但是,唐二爷你就真的确定,这些机关的扳机没有一直握在我手里么?”
说完这一句,方芷芳忽然就掉了下去。
她和唐二爷三人原本就站在这排天工机关搭建的高台上,她之前连退了几步,就已经站在了高台边缘,现在就像失足一样直接从数丈高的高台上掉了下去。
“方堂主!”何姒儿见状抢上几步。对方芷芳她心中一直有些佩服,也一直有所愧疚,对这位神机堂堂主落到如今地步更是一直心有不忍,这时候见状就要跟着飞身扑出去救。但她刚刚抢上去,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就将她拉了回来。
拉她的是唐轻笑。她这一扑的势头本来很快很大,但比她好像还要瘦弱些的唐轻笑只是轻轻一拈,就像拈一只纸蝴蝶一样就拉住她的手将她给拉了回来,然后看着她说了一句:“看来你这段时间没什么长进,以后遇事最好稍微先动动脑子再动手。”
何姒儿愣了愣,手一摔抽了回来,捂住唐轻笑刚才抓住的手腕,脸色发红神情古怪。
果然,这时候一只机关兽从旁用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将半空中的方芷芳刚好接住。这只是她和胡巧赶来这里时所骑的机关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借着这周围隆隆的机关声音悄悄地潜伏到了附近,这一下跳出,居然和方芷芳的掉落下去配合得刚刚好。方芷芳半空中一扭身,就恰好落到这机关兽背上的座椅上,然后那座椅也突然陷落进机关兽的身体中去,看上这整个过程配合得好似演练过无数次一样,默契无比。
而更为奇怪的是,这只机关兽却是没有人操控的,现在却好像有了灵智生命一样,悄悄地过来将自己主人接住,然后毫不停留地朝着远处奔去。
“呵呵,不愧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果然留得有一手。走吧,我们便去见识见识这天工计划中真正最为核心的一项秘密。”唐二爷笑笑,迈步向前,这足有数丈的高台,他那矮胖的身躯却是一步就轻轻松松地迈了下来。“小四儿,记得可要护好你媳妇。”
“走吧。”唐轻笑也提起他一直放在身边的一个长条木盒跳了下去,何姒儿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两个唐家人,越和他们呆久了,她却越是觉得这些人陌生。而再看向远处,她的神色又是微变。
远处,数十架机关兽正朝这里飞驰而来,巨大的身躯,灵活得好像真正有了生命一样的动作,汇聚成一股别样诡异的机关潮流。而载着方芷芳的那架机关兽一混入其中,也马上改变了方向,转身朝这里一起扑来。
第四十三章 机括(四)
原来方芷芳并没有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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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也是,就算是机关兽的短中距离奔跑速度尚可,耐力也远超普通江湖高手,但即便再好的灵动木,其中能储蓄的力量终究有个极限,释放完毕之后就要停下用畜力或者水车之类的机关蓄力,而既然和唐家已经翻脸,在这蜀州之内哪里还能有给机关兽重新蓄力的机会和时间?
更何况方芷芳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无论是在何等的绝境之下,单纯的逃跑都不是她的风格。现在这也还远远说不上是绝境。
数十条庞大机关兽飞速地扑来,直到接近了,何姒儿才能感觉到这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威势和压力,脸色都微微变得发青。这些全部都是最新的天工级机关兽,每一具的身躯都大如屋舍楼亭,加上有些畸形狰狞的肢体,都是远超普通大象犀牛体型的木铁铸造的巨兽,有如放大了十倍的猛兽形状的,有如放大了千百倍的蜘蛛昆虫模样的,数十个上万斤的重量在飞速奔跑,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相较之下,迎面而上的自己这三人简直渺小得宛如蝼蚁,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巨物间的碰撞给碾压得稀烂。
这是她第一次很直观地感受到这些铁木机关的力量,这还只是几十台而已就已经让她有些心惊动摇,想想方芷芳口中所说的以后的成千上万台,她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二舅三舅为何要想方设法地将这股力量握在手中。也许这种力量确实奈何不了像她父亲。像张天师那种人,但是对于普通人,甚至一般的江湖高手来说这绝对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数十架机关兽飞扑而来。在几乎马上就要撞上唐二爷这三人的时候又忽然朝两边散开,转眼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三人围在中间,骤然转向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让这些巨物的肢体在地面上划出无数深深的壕沟,石头泥土四溅,灰尘飞扬。这些铁木巨兽灵动的行动和反应不输于活物,这相互之间行动紧密。却根本没有什么碰撞,以这巨大的体型和速度来说,配合的默契程度让人几乎难以想象。
唐二爷和唐轻笑没有乱动。何姒儿也跟着没有怎么动,只是看着这数十头机关巨兽将他们铁桶一般地围在中间。
啪啪啪。唐二爷又鼓掌了,他的眼光从周围机关兽之间连兔子都钻不过去的缝隙上一一掠过,脸上没有了那种面具似的笑容。确实是很钦佩地说道:“原来这才是天工计划中最为机密的一部分。生产。动力之后,就是指挥了。如臂使指,配合无间,之前我们情报中的神光兵符可没有如此神妙啊。”
“那是因为指挥的并不是我。而且我也不想将这神光兵符的作用完全暴露出来。”方芷芳的声音从机关兽中传来。她还是藏身于那只机关兽中,而那只机关兽又处于众多机关兽的最后方。就算这场面上看起来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方芷芳还是显得很小心,而且她声音中也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丝丝的疲惫和警戒。她没有忘记在大局上。处于劣势的任然是她。
唐二爷点点头:“居然能将十里之外的机关兽全部召唤过来,还一路指挥得如此灵活自如。看来这神光兵符真的还远超我们想象啊。原来这就是方总堂主握在手中的机括。”
“对,我不妨坦白告诉你们,这世间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现存的神光兵符也只有在我的同意之下才能运用。这整个天工计划的扳机就一直握在我手中。到了现在,唐二爷觉得你们和影卫还能将我轻轻松松的一脚就踢开么?”
方芷芳的声音从远处机关兽的身体某处传来。她人虽在机关兽体内,声音传出来却并没有丝毫失真,还被放大了不少,可见那机关兽身上也是早备得有相关的机关或者符箓。今天发生在这里的变动虽然令人意外,但这后续的变化上可以看得见这位方总堂主对任何变动都早有准备。
“哦?当真如此么?”唐二爷有些不以为然。“这根本已不是机关术的范畴,怕是道法上的手段吧?方总堂主就如此笃定我们找不到其他法子来替代?或者直接将你这兵符中的奥秘破解了?”
“我不想再废话。唐二爷,今天你的废话已经太多了。”方芷芳的声音疲惫中带着丝丝杀气。“我并不想和唐家撕破脸,就算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我也再问最后一句:可还有转折的余地么?如果真没有,我也只有用最后的手段了。这里的三十五只天工级机关兽荡平不了唐家堡,对付你们三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姑娘这般重要的人物不止可以当我的护身符,而且拿到哪里都是奇货可居。将这里所有机关兽的灵动木都集中在一只上,也足够我逃出蜀州了。这天下不见得就只是你们唐家和影卫的天下。大将军看不上我们神机堂,不见得元顺一他们就会对何晋芝和南宫无嫣的女儿没兴趣。”
“到了如今的地步,方总堂主你觉得就算我说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也能放心下来和我们继续合作么?”唐二爷又开始笑了。“你说对了。今天我们的话已经够多了,你该说得也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请让我们见识见识这天工计划的真正战力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凄然中带着歇斯底里的笑声从机关兽身上传出来:“原来如此,一切都早有安排么?这何丫头原来不止是人质,还是见证人?好,那我就来看看你们这些学武修道之人到底有什么底气来对付我的机关术。”
随着这笑声,四周的机关兽同时都动了。对围拢在中间的三人来说。这好像就是一场猛然发起的机关的海啸,比他们身躯还巨大数十倍的,多出数十倍的机关如同山呼海啸一样地朝他们压过来。
首先到的是上百只各式各样的弩箭和暗器。有细如牛毛飘忽不定的细针,有粗如儿臂足可以洞穿城门的床弩,全都从各个方位各个角度以各种方式朝三人射来。
只不过这样的攻势对其他人来说或许能有效,用在唐家人身上却简直是笑话。每个唐门子弟从三岁开始就要不停地练习怎么样去接暗器怎么样去发暗器,这些用机弩发出来的箭矢暗器劲道虽足,在他们眼中看来却都是蠢笨得像第一次挥舞锄头的农夫一样,更何况这些机关兽上的暗器都是唐家堡的人帮忙装上去的。
唐二爷和唐轻笑所用的应对办法不约而同的都一模一样。只凭多年锻炼出来的本能,他们就找到了应对这漫天暗器的最简单的办法。他们只是伸手对着那几只劲道最足威力最大,来势也最快的床弩一拂。这几只带着大得不像暗器的暗器就改变了原本的方向临空乱转起来,上面带着的巨大机括力量让其变作了几只巨大的凌空乱转的风车,将其余九层以上的暗器全都砸得飞了出去,偶尔漏过的也全没了准头。连三人的衣襟都没有沾到。
不过有威胁的攻击随后就到。十来只比人体还粗的机关足带着巨大的风声或是砸。或是刺,或是劈砍,向着三人压下,这些机关足的速度比不上暗器,但来势也比暗器凶猛上百倍,无论是何等精妙的用劲手法对这种以机关中心灵动木牵动,足有数千斤力量砸来的庞然大物都是蜻蜓撼柱。
唐二爷的身形鬼魅一样地从四五只机关足的缝隙中晃过,然后向上跳起有两只机关兽根本就是用巨大的身躯直接贴地碾压过来。不给他留下丝毫闪躲的缝隙。这些庞然大物再是灵便,也赶不上他这样的高手的身法移动。方芷芳显然也是知道这点,所以她指挥的机关兽根本也不去追求什么太高的准确性,只要将数量,质量,重量和体积上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只求将所有的缝隙尽可能地封死就行。
所以唐二爷跳起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攻击避让,半空中横梁一般的两只机关足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横扫了过去。他也只能两手分别击出一拳,正击在这两只机关足上。千斤重的机关足,带着一级灵动木释放出的上万斤力量,这似乎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但是唐二爷这看起来并不怎么重的两拳击在这机关足上,这两只比他身体还要粗壮的机关足就格拉一声断裂开来。
并不是彻底的粉碎断裂,只是从关节连接之处松脱震断了。这简简单单的两拳居然在这巨大的铁木结构上打出了‘分筋错骨手’类似的小巧细腻功夫才有的效果,其中所包含的功夫境界,眼力,还有对这机关术的了解就太多太丰厚了。
相对来说唐轻笑对付这些机关的方式就简单粗暴了许多,他一掌拍碎了拿在手中的木盒,抽出了一把隐隐散发出暗红气息的厚背大刀,只是抡起来以一个圆周朝四周一挥,所有打砸戳过来的机关巨足就粉碎飞散开来。那些坚比钢铁的机关木在接触到大刀发出的刀芒的瞬间就好像变成了香灰一样的东西,只是稍微的触碰和气流的撞击,就变成最细微的粉末四散。这些机关足不用说是对唐轻笑,就是对他身边的何姒儿都没有产生丝毫威胁。
噗嗤声中,铺天盖地绿色,黑色浆液从几只机关兽身上的铁管中朝着三人激射喷洒而出。方芷芳似乎明白那样简单粗暴的攻击对三人的作用不大,这些浆液几乎是和机关兽的攻击同时发出的,只是在空中飞行的速度稍慢,这才迟一步到达。即便是这样,数道喷泉一样的浆液也交织铺洒出没有空隙的天罗地网,迎头朝三人洒去。
虽然并不清楚这些浆液到底是什么作用,但很明显肯定不适合赤手空拳去应对。唐二爷随手一捞,刚刚被他击得断裂的机关足就落在了手中,然后伸脚在另一只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机关足上一点,整个人就朝空中激射而起。手中的机关足挥舞成一团旋风,荡开了头顶的浆液,就这样毫发无损地冲出了那些铺天盖地的浆液的范围。而他手中那只用来遮挡的机关足也在这短短的几眨眼时间里被浆液腐蚀成了碎片。然后又被另外一种粘合力极强的浆液粘在了一起,成了堆扭曲破碎的古怪垃圾被他随手丢掉。
唐轻笑依然是挥刀一舞,那把看起来绝不适合他这样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所用的厚背大刀在他手中像一把蝉翼刀一样的灵活,也不知是他在挥动这把刀还是这把刀在带动着他整个人,他身边方圆一丈之地一层似幻似真的刀光闪过,那飞洒而来的各色浆汁,无论有剧毒的还是有黏性的还是有腐蚀性的。也和那些机关足一样全数失去了本身的形态,化作最细微的灰烬散落。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这些机关兽最凶猛的攻击才展现出来。刚刚突破那一层铺天盖地的浆液。身在半空的唐二爷马上看到,最外围那一圈挤不进来的机关兽身上所有的火器口都打开了,数十只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铁管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正对准了半空中的他。
机关兽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依靠灵动木之力发射的弩箭暗器,也不是巨大的机关足碾压和其他什么千奇百怪的辅助东西。始终还是依靠火行秘药推动爆发的火器。原来从一开始。所有方芷芳指挥的机关兽的攻击都是为了将局面逼迫到这样一个她想要的状况。
就在半空中看到这状况的一瞬间,唐二爷的脸色就白了下去,然后转眼间又涨得通红。那不是惊吓,唐家每一个家主所经历过的生死场面都不知道有多少,就算知道下一刻就要被轰成一团碎肉都不至于会失色成这样。那是他瞬间将一身功力气血运转到极限的表现。
“碎元八方!”一声好像能从其中闻到血腥味和无尽火焰的怒喝从唐二爷口中爆出,很难想象像他这样阴沉藏在面具下的人也能有这样充满了战意和血性的一面,也许他就是将平日间压抑积累的所有怒气杀意都积蓄在这样一刻释放。就在这一声怒喝中,他瞬间朝四下击出了八拳。八只巨大的拳形罡气在空中以他为中心像是突然绽开了一朵花一样,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朝四面激射。正正击在那些竖起了火器的机关兽上。
轰隆咔嚓的巨响联成一片,这八记拳罡几乎同时击在八架机关兽上,在那些刀枪难伤的铁木躯壳上击出八个水缸大的拳印。这原本并不算是什么重大的创伤,但这些机关兽身躯一震之下却就这样全数散成了一地的机关零件,好像这些原本就是勉强搭建在一起的积木似的。
这些每一架都是足以对抗数十名寻常江湖好手的天工级机关兽,却在唐二爷一招之下连碎八具,由此可见作为唐家一家之主的实力。但即便如此,唐二爷的危机也没有解除,因为瞄准他的机关兽并不只八架,还有两架完好的机关兽身上的火器炸出了火光和巨响。半空中的唐二爷身上随之飚射出十几股血花,像块石头一样地跌落下来。
地面上,唐轻笑舞出的刀光防御圈也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告破,虽然对着他和他护住的何姒儿的机关兽只有三成左右,但都是威力最为巨大的,好在也不知是顾忌着唐轻笑手中的刀连炸出的火行秘药弹丸也能抵御得住,或者纯粹是不想伤着何姒儿的性命,这些火器实际上对准的是他们的脚下,巨大的火光和爆炸将他们两人都掀得飞了出去。
何姒儿是夹手夹脚地摔落在地上,费了不小的力气才能站起来,爆炸掀起的气浪就算没伤着她也着实把她弄了头昏脑涨。而她才刚刚站稳,五只巨大的机关足就交错地按在了她的身上,巨大的力量虽然只是点到即止,没将她彻底按落趴在地上,也让她如同落入人指尖的蚂蚁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放眼看去,唐轻笑虽然也是被爆炸掀飞出去的,却比她要好得多了,不止在半空中就稳住了身形,落下的时候还一刀就劈碎了下面一具机关兽。
但也仅此而已,随后他就只能抽身急退。几乎所有的机关兽都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而且所有的火器铁管都对准了他,他只能提着手中的刀以飘忽不定的身形从几只机关兽的缝隙之间退了出去。
“两个分量不轻的人质,看来也够我平平安安地走出唐家堡了。”方芷芳的声音从机关兽中传出。至始至终,她乘坐的那架机关兽就一直远远地游离在战团之外,而且和唐二爷三人之间永远隔着五只以上的机关兽,但是那些在最前面的机关兽依然被她指挥得灵活无比,如臂使指。
“如何?唐二爷?我这天工计划营造出的战斗力还入得了眼吧?”方芷芳的声音还是带着凄然和怨毒,但也有几分止不住的快意。一只蜘蛛状的机关兽伸出一只带着夹子的机关足,将地上的唐二爷像夹一只虫子一样地夹了起来,吊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