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机括(五)
“果...果然不凡...”
被吊在半空的唐二爷艰难地开口,一说话,连口鼻间也在朝外涌血。他身上起码有十多个被火器弹丸贯通出来的伤口,擦挂出来的更是不计其数,一只耳朵不见了,嘴边一个大豁口露出里面的牙齿和血肉,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千钧一发看清楚了那些火器的射击方向而调整了一下在半空中的姿势,总算心脏和头脑的绝对致命地方没挨上一下,看起来满身鲜血,但也还一时不至于致命。
被几只机关兽压在中间的何姒儿也是心中一片惊骇。不得不承认,刚才这些机关兽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已经完全超出了江湖人对机关的概念。唐二爷展现出的功力和战力,应变等等都无愧于唐家一房之主,远超于寻常的名宿宗师之流,可说若还是平常的那些机关兽,就算再来上百具也不一定能伤到他。但他最后还是倒在了这数十头天工机关兽的攻击之下。
这些天工级机关兽确实比寻常的机关兽更大,更强,更快,身上的火器机关也更精致威力更大,但从概念上和其余机关兽完全不同的,却是那种宛如真正活过来一样的灵活和相互之间无比默契的配合。机关兽的战力向来便不被江湖好汉们看好,便因为就算机括和火器的威力再大,操作起来却太过笨拙,不用说精善轻功身法的高手,就算反应稍快之人也能见势躲过,除了战阵群殴之外根本不入高手之眼。如今在方芷芳指挥下的这数十只机关兽就完全颠覆了这一概念,就算最擅驯兽的云州人所驱使的妖灵精怪,西狄人饲养的各种虫兽,也绝做不到这样精妙灵活的配合,而有了配合和灵活的机关兽。又更能将机关和火器本身的威力百倍地放大。
这样的机关兽真能有成千上万之势......何姒儿微微一想象那般情形,不觉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几乎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场景。
冷静,冷静。冷静...何姒儿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好几遍。才稍微稳了稳心境。从刚才开始她几乎就是个纯粹的看客,无数机关冲击暗器横飞火器咆哮来得实在太猛太快。她都来不及反应,如若不是唐轻笑将她护住,说不定第一轮暗器就能将她给射成蜂窝。而现在唐轻笑已经不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也必须做些什么了,落到雍州军手中肯定不会死,但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威胁她父母威胁南宫家的一枚棋子。
这些只是机关而已,机关始终需要一个机括,只要将这个机括制住就行了。何姒儿的心神慢慢沉浸下去,集中在了自己胸口处,她贴身藏着的那一枚上清三元定灵符开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光。这是一道上五品的灵符。就算是她父亲何晋芝要制作这样一张灵符来也要大费周折,不知道耗费多少极品材料之外还要狠狠伤一伤元气,可说这已是一件道门法宝。只要将这一道灵符的威能完全激发出来,便有极大的可能将这局面反转。上清灵符对铁木机关没有丝毫作用,但躲在机关中的方芷芳却是人。
但神念刚刚才和这定灵符开始契合共振,四肢和身体上猛然传来的重压和剧痛就把她的注意力给彻底打断,那些压在她身上的机关足忽然开始朝中间挤压,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正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她咬牙忍住惨叫出声,正还要强行去牵动灵符之力,几只火器的铁管就在不远处对准了她,同时方芷芳冷冷的声音从远处的机关兽上传来:“何姑娘,我知道你身上有茅山派的上清灵符防身。我对道法是外行,但这机关兽上的透法水晶可以看得很清楚你在做什么。我不妨告诉你,我这机关舱内篆刻得有昆仑派的固元阵,但我知你身上的灵符非同小可,所以以策安全,只要你再动我就马上用火器将你的手脚打断。”
这话和身体上传来的剧痛终于彻底将何姒儿的斗志击垮。这道上清灵符品级实在太高,她就算经过了之前一段不短时间的磨合也不是纯靠心神就能眨眼间启用的,而只听方芷芳声音中的那种冷意,就知道这已经被逼上孤道的女强人再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连这也防了一手,方总堂主好手段...”半空中奄奄一息的唐二爷居然还能一边吐着血,一边发出赞叹来。然后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唐轻笑,点点头。“可以了,该看的都看到了。”
这只是一句丝毫不带敌意的话,但占据着场面上绝对优势的方芷芳却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然后马上就做出了最强烈的反应,那只夹着唐二爷一只胳膊的机关臂陡然发力,唐二爷的胳膊就像晒干了的面条一样发出嘎的一下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然后剩下所有机关兽上的所有火器都转换了角度,一半对着唐二爷,一半对着远处的唐轻笑。
唐轻笑刚才退出之后就站在离这些机关兽群大概二三十丈外的地方,既不是个有逃跑倾向的距离,也表现不出丝毫的威胁性。他也确实就那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管是看着鲜血淋漓的唐二爷,还是看着几只机关足下被压得像只蚂蚁的何姒儿,脸上连点担心都没有,还是那样冷淡深处含着一丝灼热。直到唐二爷这一声可以了之后,他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朝这里遥遥一劈。
他将刀高举之时,那把后背大刀身上若隐若现的红芒骤的亮了一亮,明明没发出什么可看见的光芒来,但隔着这么远的何姒儿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而当这一刀斩下之时,何姒儿心中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之感,好像自己也即将在这一刀之下被斩作两段,化作齑粉。
但随之而来的只是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远处好像的唐轻笑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血还在半空中就纷纷化作极细微的粉末飘散不见。
吐出这口血后。唐轻笑的脸色更苍白了,让原本就显得憔悴的他看起来更是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他身子晃了晃,还是勉力将刀扛在了肩上,脚步有些踉跄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直到他走过来。走进这些机关兽的包围圈中。一刀把何姒儿身上压着的机关臂足砍断,再一刀把夹着唐二爷的机关臂砍断。将唐二爷轻轻接住,放下,拿出药膏来给他敷在身上的伤口上,这些机关兽都没有丝毫的动作。刚才还灵动活跃。宛如真正有生命的猛兽一样的机关兽现在完全失去了动静,恢复成了木偶本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何姒儿呆呆地看着周围完全不动的机关兽。实际上从刚才唐轻笑一刀遥遥挥下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身上压得她几乎要散架的巨大压力没有了。但她还是完全不明白,这遥遥的一刀为何能这些机关兽给斩‘死’。
“机关终究是机关罢了,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其实也是很脆弱的。”唐轻笑一边娴熟地将唐二爷碎得不成模样的胳膊扶正,复原。敷上药,一边随口回答。
吱嘎吱嘎的机关挪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何姒儿有些惊慌地循声看去,却只看见了一只机关兽恢复了行动能力。不过这只仅存的机关兽并没朝三人攻击过来的意思。反而是转身朝着远处跑去,行动之间好像也再没有了之前的灵活协调,恢复了寻常机关那种说不出的凝滞之感。那正是方芷芳藏身乘坐的那只机关兽。
地上的唐二爷只是斜斜瞥了这要逃走的机关兽一眼,对何姒儿说:“小四要帮我正骨。何丫头,还麻烦你将方总堂主留下吧。他神机堂胡乱请些野道士篆刻的固元阵是挡不住真正的上清灵符的。”
“嗯。”何姒儿微微愣了愣,还是跳上一具机关兽的背部凝神颂咒,将心神和胸前的定灵符合一。一道清光从她身上投射出去直直照射在正朝远处飞跑的机关兽上,那机关兽虽然没有直接就停下,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方向一头撞在一块岩石上摔倒在地,然后像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一样只能在地上徒劳地划动着四肢,再不复之前灵活的模样。
唐二爷的伤确实很重,但外敷内服下各种灵药之后还是自己站了起来,像他这样能在武道上进入先天之境的真正高手,无论精善的是外门硬功还是内家真劲,本身的生命力已近乎道门生生不息的内丹之道,对肢体脏器的操控能力也远超普通高手,可说只要头颅心脏不被击碎就不会真正致命,这用在身上的药又都是药王谷或唐家自己炼制的极品灵药,一时三刻中和人动手有些勉强,却已经可以像常人一样行动。
这个时候何姒儿却又才察觉,好像唐二爷和唐轻笑早就知道会受重伤一样,身上带着的各种灵药居然一应俱全。而且唐轻笑刚才那样让全部机关兽停止的一刀,明明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斩出,却非得要留到这最后关头。
唐二爷站起来之后只是稍微喘息了几口气,就带着唐轻笑和何姒儿两人像穿过一小片石雕丛林一样走过已经纹丝不动的机关兽群,来到不远处那个还在机械地蹬着腿的机关兽面前,他吸了口气,伸手在机关兽的顶部轻轻锤了一拳,轻咳一小口鲜血,机关兽顶部的一个舱门也格拉一声弹开,露出昏倒在里面的方芷芳,她的手脚都还放在几个操纵机关兽的扳机和转轮上。
唐二爷这次显然没有再给这位方总堂主任何机会的意思,上前屈指在她的肩膀,膝盖上各弹了两下发出噗噗轻响,才将她从里面拖了出来。
唐二爷弹指的动作虽轻,何姒儿看了却是心中一叹,她能看出来这几弹指其实已将方芷芳的肩膀膝盖处的关节和筋络一起弹得粉碎,和直接砍下来其实也差不多,甚至破坏得更严重,看来对唐家来说这位方总堂主终于是彻底没什么价值了。
“何丫头,还是让方总堂主醒过来吧,你舅舅特别提醒过要有话要问她。”唐二爷对何姒儿说。何姒儿才念咒掐诀对着方芷芳一指,一道清光掠过,方芷芳就悠悠转醒过来。
方芷芳刚醒过来就忍不住大声呻吟,那粉碎的四肢关节肯定是剧痛无比,但她的心思显然根本就没在这上面,瞪着一双满是绝望和血丝的眼睛看着唐二爷,像是在问,又好像是半疯之人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这样简单就毁掉神光兵符的节点?就算是专破神魂之术的上品道法也不能这么轻易破除的,我们试验过的...我们试验过的......”
唐二爷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因为小四这刀能斩出的先天刀意中蕴含只差一步就至顶峰的破碎魔劲,先天之上就克制那些天工机关兽中的鬼心傀儡,还有那神光兵符中的鬼心咒灵。毕竟鬼心咒妙用再多,也只是天魔五策中排名最末的一项,被其他所有功法克制也是天性使然,就算你用再多低级法阵保护,基于天魔五策间的共振共鸣,那也是没用的。”
方芷芳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睑,面容扭曲,喃喃说:“你...你们...你们怎么可能知道的?你,你们怎么可能...”
“当然是南宫无忌大人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也猜不到这天工计划最为核心的机密居然是鬼心咒,我们更猜不到方总堂主你放着一个会使鬼心咒的疯子在身边数十年也不怕的真正原因。”唐二爷笑眯眯地说。“对了。南宫无忌大人还特意嘱咐我来问你一句话,他说这句话他等了二十年,原本想亲口来问你的,但现在有要事在身,又怕你等不到他,所以托我来问你:当年你伙同那女人将这神机堂和天工计划一同从别人手中偷来,你就还真当做自己的东西了?你就没想到迟早会有人替他收回去的么?”
“原来他早知道...原来他早知道...”喃喃地说着这句,方芷芳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光一起慢慢涣散了下去。
方芷芳没有死,但看起来和死人的唯一区别也就是多了一口气而已。连唐二爷用指尖剖开她的额前发际,取出藏在皮肉之下的一块玉牌的时候她也没丝毫的反应。
这是块比指甲稍大的玉牌,粘在上面的血肉也掩盖不了精细之极的花纹,唐二爷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污渍,拿在眼前看了看,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方总堂主自信一直能握在手中的扳机......果然是昆仑派的手法,那些神光兵符也是仿造的这东西,我们应该早就看出来的。”
“小心拿着,何丫头,这是你二舅要的东西。”唐二爷将玉牌递给何姒儿。“还有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我和方总堂主的话,你也都听见了,看见了。让你当个见证人,这也是你二舅叫你来唐家堡的目的之一。”
“这...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姒儿接过玉牌,终于忍不住问。
唐二爷淡淡回答:“没什么。就是我们照你二舅信中所说,准备把神机堂一分为二,该归我们唐家堡的归我们唐家堡,那些机关匠师和人才我们也已经全都‘买’下了。该归影卫的我们也不会乱动,就等他们来拿。至于今天,则是检测这天工计划的真正能力的一个机会,没事先向你说明,倒是有些吓着你了。”
“不...我是说...这一切都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却轮不到我们来回答。你真想要知道就去问你二舅吧。而且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或者根本就不再重要。 照你二舅信中所说,今后将是个真正风云际会,波涛汹涌的时代。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浪花罢了。”
第四十五章 叛 逃
当罗圆圈紧跟着南宫无忌的脚步,走进影卫在徐州的一处秘密基地的时候,看着四周站着的笔直的守卫投过来的尊敬而严谨的目光,他只觉得有些古怪。
他当然清楚这些目光注视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南宫无忌。这位影卫指挥使的身量并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矮小,但即便是再高大的人站在他面前也只能仰视。周围那些守卫和手下的眼光中的敬畏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地位,而是那暗中执掌天下江湖数十年养成的气度和风采。像罗圆圈这样即便是这样在旁边沐浴这样的气息,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殊荣。
不过罗圆圈自己却没什么这样的感觉,所以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古怪。这些守卫虽然人数不多,每一个身上散发出的精干强悍之气,还有那种已经培养到下意识中的自律和隐忍都显示绝不是寻常江湖高手,而是一个庞大严密的秘密机构中的的一分子。这些都是影卫的人,就算还不是正式的影衫卫,也同样可算是天家鹰犬。只是这样一群守卫和手下,就不是江湖中任何一个门派能用,敢用的。而这处看似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宅院,这内中的紧密,细致和奢华同样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就在两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小地方三流帮会的小头目,江湖中完全不入流的小角色,那些名门大派的公子哥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而现在他却跟在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的身后,一同享受着那些影卫守卫的致敬——就算只是身后,南宫无忌的身后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的,何况南宫无忌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相当平和的语气和他说话。那不是刻意做出来的平和和平等。南宫无忌这样的身份,除了天子之外根本不用刻意去对任何人客气,而且他身上时时刻刻散发出的威严气势也显示他确实没有任何的做作,那种平和平等都是发自内心。
罗圆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好像都是源自两个月前在荆州神机堂受的那次重伤。随后就莫名其妙地转变成了这样。但最为奇怪的是。他自己一边有种宛如虚幻的不真实感,一边又对这种巨大改变安之泰然。无论是南宫无忌对他怎样的客气。和他说些什么他不大能听懂的话,他一边从理智上觉得匪夷所思,一边感觉上又好像没什么太过值得惊奇的,好像这一切都理当如此。
这种状况让他感觉很奇怪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害怕。这种感觉有些像自己身体中有个陌生人正在不知不觉地取代自己。
前面南宫无忌的脚步停下,罗圆圈也跟着站住。这里好像一个地牢模样的入口处,眼看着周围并没有任何守卫,一直跟着他们的那几个影卫也都退去了,好像这地牢中埋藏着什么不欲与人知道的惊人秘密,罗圆圈忍不住开口问:“南宫大人,您说的要我来见一个很重要的人。难道就是在这里么?”
“对。就是这里。”南宫无忌点头。
看了看那地牢门口很明显是后来才加上去的石门和重重机关,罗圆圈有些犹豫:“...那...南宫大人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这个人是什么人?和我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还是莫大的关系。”南宫无忌一笑。“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也有很多话想问。但我只能说,当你看到这个人,从他那里知道你的过往往事的时候,所有的问题自然也就都明白了。所以你无须问我。”
“我的过往......”罗圆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隐隐的恐惧。他当然也和失忆的所有人一样,对自己那些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的过往充满好奇,自己的身世,父母等等......但是这两个月莫名来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变化,让他又感觉到这些过往中好像埋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一旦揭露开,他自己之前的世界全部都将被这秘密击得粉碎。
他还想说些什么,南宫无忌却已经推开了那道石门,漆黑的地下一股尸臭一样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
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地窖里?或者说被关在这里?罗圆圈心中更加不安了,但是南宫无忌已经走了进去,他想了想也只有紧跟在后。
“今天我带来了一位客人,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南宫无忌的声音在宽广的地下空间里回荡,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兴致很高,甚至可以说微微有些激动。
这是个很宽大的地下室,四周墙壁上点着特制的油灯,好像并不是个监牢。刚刚走入昏暗的罗圆圈只能隐约看清楚这环境,然后就看到随着南宫无忌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带着浓浓的尸臭飞扑了过来。
南宫无忌伸手遥遥一举,这个飞扑来的黑影就在离他们数丈之外停在了半空。这时候罗圆圈的眼睛也微微适应了昏暗,看清楚了这黑影是个全身赤裸,形状极其古怪的人。这人身上有着几处巨大的伤痕,而且极其肥大,看起来简直就像被撕毁后又草草缝制起来的肥胖布偶,这倒也还罢了,最古怪的是这人手中还抓着半截腐烂的尸体,口中衔着一只人手,全身泛着一层尸体才有的乌青,一张脸上全无表情,眼睛中也是一片死气,看这模样就算说是个尸变了的僵尸都是客气了。
“这位是...”罗圆圈表情古怪地问。他还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像怪物更甚于像人的东西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南宫无忌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皱眉闭了闭眼,好像是仔细凝听感觉了一下这地下室中的动静,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全变成了惊怒,他原本虚托着的手一捏,这半空中尸体一样的肥胖怪人就像一堆忽然被人猛踩了一脚的稀面团一样,噗嗤一声炸成一滩完全没形状可言的烂泥。
这只是南宫无忌下意识的动作,他看都没有看那堆肉泥。而是瞠目怒喝:“来人啊!”
人马上就来了。外面的人虽然没有走近但一直也保持着对这里的关注,听到南宫无忌的怒喝之后马上就有两个黑衣人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进来。
“这里看押着的人呢?”南宫无忌愤怒的声音震得整个地下室都在微微颤抖,罗圆圈也震得头晕,忍不住捂上了耳朵。只听这声音。好像一个数百丈的擎天巨人正发泄着要把这里全数砸成齑粉的愤怒。根本难以想象南宫无忌那略嫌有些矮小的身躯能发出这样宏亮巨大的声音。
“禀大人,今天早上这里的人也还在的。我们还送了食水进来...而且知晓大人今日要来,周围的警备都比往日强了一倍,实在不知这里的人如何就不见了的。”
听着手下虽然惶恐却并不慌乱的回答,南宫无忌脸上的愤怒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忽然问:“水玉竹呢?这一个多月中水玉竹巡使来过没有?”
“水巡使大人一月前来过一次,但是逗留了两天之后就离开了,她也没对人说起过她去哪里.....”
南宫无忌不说话了,双眼微眯似乎陷入了沉思。没人敢去出声打搅,几息过后,整个地下室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抓在了手中微微晃动,然后所有堆积在地上的杂物居然都缓缓漂浮在了半空,所有阴暗的角落,所有被掩藏起来的东西都暴露在幽暗的灯光之下。
咔嚓。一堆好像是没有制作完成的机关在半空中被无形的巨力挤压成了一团稀烂的垃圾。碰碰,几只好像是人用过的食盒水杯也被压榨得粉碎,南宫无忌的眼光从这些破烂上一一扫过,好像通过这些东西能看出什么旁人看不见的秘密一样。终于在十多件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物件被粉碎破坏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所有漂浮着的东西一下全部掉落在地,在这地下砸出一片刺耳的响动。
“好,好,好,有出息了,果然有出息了,连我也敢骗,当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南宫无忌的声音听似平静了下来,但只需稍稍仔细体会就能感觉到埋藏在下面的那股莫大愤怒。“一个不知深浅胆大妄为的女人又刚好碰见个穷途末路的疯子,真是连我也看走了眼。”
“这里的人早在一月之前便已经悄悄逃走了。虽然其实错不在你们,但终究是失职,你们可都是有遗书留在后备营中的了吧?”
两个半跪着的黑衣人身躯一震,满脸难以置信地相顾看了一下,又看向南宫无忌:“大人,我们明明都是每日都看到了......”
噗嗤两声,好像充足了气的皮口袋一下被扎破的声音,上一眨眼还是精悍强干得好像是铁打钢铸的两个黑衣人,下一眨眼就成了两团骨骼内脏血肉衣服毛发混杂在一起的泥状物,好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数万斤巨力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间将这两人碾压了千百遍,而且这力量浑然一体毫无缝隙,这两人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溅射出来,全部就原地浓缩变形成了那样。只有两股黑色的气息从这两堆血肉中缓缓升起,随即又被不知名的巨大力量撕扯成粉碎消散。
“...果然是早就中了迷心咒,看到听到的都是幻觉。我太大意了...疯子终究是疯子,不能以常理度之...”南宫无忌双手背负在身后,眼看着那两道被销毁的黑气,喃喃自语,神情中既有震怒,也有沉吟反思。“...抑或说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安排得有后路...那会是什么?”
一旁的罗圆圈对这一切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南宫无忌的气势,气度,但直到这一刻,最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位影卫指挥使的威势,气场,力量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南宫无忌那散发出来的宛如巨人般有力,强大的存在感并不是‘宛如’,而是确实就是。这一具略嫌矮小的身躯中蕴含的力量根本已经超越了普通人能想象的地步。他身体上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气劲,罡气的流动,但不知为什么他又很清楚,这宛如神灵一般的能力并不是任何道法和道术造成的效果,而是浑厚到了匪夷所思地步的内力。又精妙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控制。
“罗当家,我们快走。”南宫无忌忽然转身过去,再也不看这地牢中的狼藉一眼就朝外走去。
罗圆圈连忙跟上,问道:“去哪里?”
“去找那个人。我们必须快点找到他。”南宫无忌的脚下不停。罗圆圈已经在开始小跑才能跟得上。
“找谁?”
“找那个你该找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去做什么。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必须尽快找到他...否则的话...”
南宫无忌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脸色也越来越阴郁。也不知是火光摇晃看不清,还是因为对这样的力量太过敬畏而产生的幻觉,罗圆圈觉得好像沉吟中的南宫无忌正在越来越年轻。虽然他原本也不显衰老,但眼角尾的一些皱纹。脸上的肌肤等等地方还是中年人的模样,但此刻好像那些皱纹正在缓缓平复消失,皮肤正在慢慢变得光滑,手腕手指上裸露的肌肉好像也更有了弹性,居然好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得年轻。
陡然间快步行走着的南宫无忌身躯一震,好像是也惊觉到了些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站定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同时口中缓缓诵念:“...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
这些话不是什么高深玄妙的东西,不止罗圆圈知道是什么,放眼天下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知道。这是儒门经典中有关于修身养性的一段话,但落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宫无忌这样的人口中诵出,却显得无比的古怪。南宫无忌诵念这些话的声音清亮明朗,一字一句如同晨钟暮鼓般有种直入人心的感觉,随着这些话,他脸上和身上发生的异状也随之不见。罗圆圈揉了揉眼,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样,眼前的南宫无忌依然是那个气势威严的中年人模样。
南宫无忌看了罗圆圈一眼,似乎也知道了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象,他也不解释,迈步继续朝外走去,只是说了一句:“不要问,也不用问。当你找到那个人之后,所有的疑惑都会解开的。”
刚刚和罗圆圈一起走出了地牢口,南宫无忌就返身一掌击在那厚厚的石门上,然后便是轰隆一声宛如天崩地裂的沉闷巨响,地面像被一尊天外而来的小山砸了似的猛地抖动了一下,那石门就完全粉碎坍塌了下去将入口处彻底堵死,同时这旁边的地面也崩塌了一大片下去,赫然是整个地牢都在这一掌之下被震得粉碎。
数十个身影朝这里飞掠而来,这里的其他守卫和影卫听到了这巨大响动也急忙赶过来。他们只看到一片粉碎的废墟上,南宫无忌那矮小的身躯正散发着宛如洪荒巨人般的气势和压迫感,他的声音也带着同样的力量浩浩荡荡地传了出去:“传令下去,所有目前的行动全部终止,集中所有的力量全力搜寻叛逃的水巡使和曾在这里关押着的人犯,务必要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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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和豫州交界附近,一条人迹罕至的郊外野道上,水玉竹正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朝西走去。
此刻的水玉竹自然已经不是当日在徐州时候那个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美人了,她的皮肤粗糙,头发焦黄,眼角处皱纹丛生,看上去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农妇,除了那推着车前行的速度略快,几乎赶得上普通人的快步疾行,除此之外任何人看去都看不出一点出奇之处。
“小美人儿,你专捡些小道走,还这般磨磨蹭蹭的,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荒无人烟的荒郊野外,明明只是水玉竹一个人,却忽然有另一个话语声响起。这声音软绵绵甜腻腻的,乍一听还好,但细细感觉就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声音是从水玉竹推着的独轮车上发出的,只是这独轮车并不大,上面也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个不大的破旧藤箱。不过这藤箱就算装个十来岁的小孩都有些勉强,而这说话的人却好像就是藏身在这藤箱里还显得颇有几分闲情逸致的样子。
“这样就算不快,至少也安全些。走得再快,若是泄露了行踪那就哪里也不用去了。”水玉竹的声音毫不掩饰其中的疲惫。倒好像真是个被生活折磨得没了半丝生趣的中年村妇。
“叽嘻嘻嘻嘻。你这也只能是骗骗那些寻常江湖人罢了,若是被南宫无忌发现我们不见了。派出影卫中的好手来追踪,甚至他亲自前来,你觉得你这些小花招能胡混过去?”藤箱中的声音笑得没心没肺,好像根本就事不关己一样。“虽然你打听出来南宫无忌在荆州有要事。一时半会不会回去,但你又觉得什么样的要事能将他继续耽搁下去?你家的南宫大人可还有其他要事落在本座身上呢。”
这确实都是实话。水玉竹很清楚影卫中有什么样的人才,而南宫无忌又有什么样的手段。她这一路上的掩饰隐藏只能是做到没有被发现之前不引起注意而已。她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那大师觉得该如何?”
“哈哈哈哈,本座说这些小花招玩到这时候也就差不多了。不如还是速速赶路,只要本座的计划能够全功,到时候本座自在逍遥。你得了本座余下的鬼心咒,和你所修的极乐心经合一,无论是哪里去另择明主都可得大用,还用顾忌什么南宫无忌?”
藤箱中的声音没有带给水玉竹丝毫宽慰。反而让她的眼角跳了跳,喃喃地自言自语:“...明主...又有什么赶得上无忌大人的明主......”
“嘻嘻嘻嘻......后悔了么?小美人儿?你当时不是信誓旦旦地对本座保证,这必定是个双赢之局么?”
水玉竹的神色迷茫中露出深深的悔意,喃喃回答:“...我只是...我只是想在将来的风云之中多一分自保之力...只是想能多知晓点秘密...我也不知道你居然会是......”
“你当初是不是有信心能控制得了本座?是不是对你的美色和极乐功胸有成竹?哈哈哈哈......美人儿,你真是太可爱了,你当南宫无忌对本座的现状讳莫如深是为了什么?若不是得他帮忙,本座如今怎会是这般模样?放心吧,小美人儿,只要本座真能如愿以偿,你就能将鬼心咒和极乐经合一,不止可以不再受本座钳制,而且无论是谁都不敢看低你一眼。南宫无忌不但不敢责罚你,多半将来还多有要借助重用你的时候,就连大将军......嘻嘻嘻,大将军不会在乎你,但元顺一一定会对你青眼有加,毕竟她从法理上来说来是当今顺天神教掌教,所有修习顺天五策有成的都算是她的同袍子民。那个大腿可不比南宫无忌的细罢?本座也留得有几分熟人门路在雍州将军府,也可以指引你前去投靠。所以说现在我们两人可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同荣共辱,正当同舟共济,相辅相成,相亲相爱......哈哈哈哈哈哈......”
藤箱中的声音说得兴高采烈,简直就是有些忘乎所以近乎疯癫。相比起几个月前在那间阴森宽大的地下室里,这些话语的内容对水玉竹来说无疑是亲近了很多,现实也确实如此,水玉竹相信自己和这藤箱中的那人两个无论是其中有任何一个突发意外,另外一个都只有死路一条。在几个月前,和这位‘大师’能有如此亲近正是她的目标,但现在她心中连一丝一毫高兴都找不到。
她承认藤箱中的声音说得没错,她是对自己的美丽,对自己对男人的魅力太有自信。她一直都坚信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武器比女人更有杀伤力。无论是再有权再有力量的男人也终究只是男人,只要是男人,那生命和性灵之中就总有一块是需要女人来填补的,有所区别的只是那一块的位置大小,以及需要什么样的女人而已,譬如何晋芝那样的人,就需要南宫家最杰出最美丽的女子才能填补。至于南宫无忌这样让她完全找不到任何切入点和迹象的男人,她相信是万中无一的极少数的极少数,而且这也应该只是暂时的,她想方设法来从这位‘大师’这里套取好处和机密。想找到那个切入点也是原因之一。
只是她压根没料到这位‘大师’居然是那样一副状况。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心怀窃喜暗自得意的时候看到的这位‘魏大师’的真身。她已经算是眼界颇广,见识远多过九成江湖人的,但第一眼也差点当场就吐了出来。而她马上也明白了,她最有信心的武器对这位大师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
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迟了。当她之前放开心神。去接受那一粒成熟的元心种子的时候就踏上了一条只能走到头的独路。所以她现在除了继续走下去,争取能将这路走好走完之外也再没有其他选择。
边走边出神的恍惚间。水玉竹居然没有发现什么时候周围不远处的树丛中钻出了几个人,以一个半包围的阵势走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刚一发觉的时候她还一惊,但随即马上就放下心来。只是听这几人行走时候的脚步声她就肯定绝不会是影卫的人,影卫虽然也偶尔暗中指使些江湖人办事。但也只会细心去寻合适而好用的工具,而不会随手去抓一把垃圾。
这是七八个手持利刃,满脸凶相戾气的汉子,无论打扮气质还是脚步气息中透露出来的功夫深浅,都好像是插着标签一样地告诉别人,这就是一群江湖上最低级的剪径蟊贼土匪,但现在他们看向水玉竹的眼光反而像是看着堆垃圾一样。
“怎的等了半天。也就只有这样一个村妇?看来今日还真的是晦气了。也没办法,今日兄弟们都出了门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开个利是怎么也说不过去,就拿这个将就了吧。那辆破车弄回去搬搬东西也还合用,卖给俺们村口的老汉也能换几个铜板。”
“呵呵,也算不错了,终究还是个母的,大家也还能乐呵乐呵......”
“这般货色你也能看的上?也不知饿了多久了?”
“哎,之前好像隐约听见这女人和谁说话来着?这又没其他人,该不会是个疯婆子吧......”
“叽嘻嘻嘻嘻...你看,你再小心隐藏踪迹又有什么用?总有些意外会送上门来让你掩盖不住。难道你还能有功夫浪费在慢慢将这些人毁尸灭迹上?”
“咦?谁在说话?”
动手前的闲聊中忽然夹上了一个听起来就很古怪的声音,几个大汉都是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有个耳朵好用的终于发现了声音是从独轮车上的藤箱中发出来的,指着大叫:“是这箱子里在说话,原来是这箱子里藏得有人!”
“这小箱子怎么能藏人?这村姑是装了只会学舌的鹦鹉在里面吧?弄出来看看,也许也能值两个钱。”
一直阴沉着脸的水玉竹叹了口气,然后一笑:“也对,一路躲躲藏藏终究不是办法,干脆趁这机会速速赶路吧。”
水玉竹这一笑,虽然脸上依然是那副半老村姑的相貌,但周围的几个剪径汉子却莫名地一下觉得这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娇媚动人的味道,有两个汉子立刻伸手就朝她身上抓去:“这婆娘还有几分味道,老子先扒了衣服看看有没有......”
他们的手还没到,水玉竹的手就先一步摸到了他们身上,这两个大汉的身体骤然就僵直,然后开始发抖,嘴里喔喔喔喔地像只打鸣的公鸡高叫起来。
“你两个怎么了?”
“小心!这婆娘有古怪!”
其他几个大汉也不全是蠢猪,见状也警醒过来,只是已经迟了。藤箱中几根肉眼难见的丝线像几只有生命的灵蛇一样轻飘飘地钻了出来朝着几个大汉而去。其中一根丝线卷缩起来一弹,带出的浑厚罡劲就直接把一个大汉打成了漫天飞散的肉块,有一根在空中凌空甩出几个鞭花,就把一个大汉给整整齐齐地削成了一根活人棍,还有几根将两个大汉捆在了一起像拧麻花抹布一样地狠狠扭动,噼里啪啦的骨节脆响中两个人真地就朝一根人肉大麻花的形状变去,鲜血瀑布一样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小血潭,还有一个最惨的是被吊在了半空,那丝线却并没直接杀了他,只是将嘴给拉开到了极限,然后将那新鲜拧出的人肉麻花像灌肉肠一样拼命地往那人嘴里灌,那人连口腔下颚也全数被巨大力量灌下来的骨肉给撑烂,肚子更是飞快地涨起来,直到最后像个不堪负荷的水袋一样噗的一下爆掉,而那人的四肢还在抽搐眼珠子还在乱转,居然还一时没死。
相较之下被水玉竹制住的两人就很幸福了。水玉竹的手只是在这两人身上几处不是穴道的穴道上轻抚了一下就放开了,那两人却就一直那样高叫着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脸上的表情好像是震惊之极又好像是愉悦之极,左右同伴们凄惨无比的死状都不能将他们从那种奇妙的状态中分出一点注意力来。这两人乱抖乱叫的时候裤子上一团湿痕也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然后很快地湿透,滴出液体流成细流,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脱水干枯消瘦下去,那脸上的古怪表情喉咙里的古怪嚎叫却依然如故。当那被撑死的人肚子终于炸开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干瘦了一大圈倒在了自己失禁一样流出的液体里,双眼翻白地根本看不见眼珠了,却还像割断了喉咙还要拼命打鸣的公鸡一样用残余的最后生命发出咯咯声和抖动。
“嘿嘿嘿嘿,小美人儿的销魂极乐劲颇有几分功底呢,下这般重的手,看来这些天心里是憋了不少火气的了。”
水玉竹冷哼了一下,看了看那些死在丝线上的人的凄惨死状。她确实是有几分发泄的意思,而这人用丝线的虐杀就纯粹是习惯般的自然。之前以为这位大师个性上的古怪是鬼心咒的作用,后来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之后却才有些了然,一个人如果变成那般状况,那有没有修习鬼心咒说不定都会变成这样。
“这样的出手,就算是瞎子也知道是我两人做的了。那就还是速速赶路吧,莫要让大师的那位朋友久候了。”
水玉竹提起藤箱,整个人像一缕轻烟一样在小道上飞驰出去,片刻之后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地死得稀奇古怪的尸首。
ps:分开看感觉不流畅,攒作一章发了
第四十六章 高人(一)
宏景县城近日来了位高人,还要在这宏景城中收徒。这事不过三天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这位高人是个衣衫邋遢,容貌落魄,身着一身破烂之极的道袍的老道士,住在县城外废弃了的破烂僧庙中,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无处容身的流浪野道人。实际上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这样以为的,有两个同样将破旧城隍庙当做窝的乞丐还对他恶语相向,向他吐唾沫,拿脏水泼他,他也毫不在意。直到几天后一伙强盗在僧庙附近埋伏一支走镖队伍的时候被他路过偶遇,随手间挥洒几道法术就将强盗杀得干干净净,他也不对获救的镖队多说什么,只是依然独自又回破庙中住下。那镖头的也是个有眼力的,知道是遇到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带上重礼一路打听着才来到破庙感谢,那人却是爱理不理。同住破庙的乞丐还在计较如何将这人给赶出去,眼看那镖头来道谢的阵势早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过来磕头赔罪,那人同样也不在意。镖头只得留下谢礼离去,那几个乞丐也将这怪道人敬若神明。
这事当天就传到县城中去了,然后县城中的谢大户就带着身患癔症的儿子前去求这老道士。他这儿子自小便头脑有些问题,多年来也不知寻访了多少名医多少高僧道士,为此不知道散出去了多少金银钱财也不见有什么好转,这本来只是无路可走之时的姑且一试,却不料那老道士只是随手挥喝了几声,那一直昏昏沉沉的儿子就忽然转醒过来,能说能跳满地乱跑,当下就把谢大户给高兴得昏了过去。
跟着去看热闹的人颇有几个,当下回来一传十十传百就将这老道士给传得神乎其神。马上那座破庙就被络绎不绝的人围堵起来。但那老道士随手施了几个法术,那些人就只能在庙门口乱转,却怎么样也转不进破庙中去。
接下来闻讯而来的就是县城中天师道观的观主和净土禅院分寺的方丈,他们自然不会受制于那种阻挡普通人的法术。或是依足了礼数。或是按照江湖规矩,都来和这位邋遢老道照了面。具体过程是如何当然无人知晓。但出来之后却都是对这老道赞不绝口,尤其是天师观的观主,几乎是对这邋遢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私下中和别人谈论起都说这老道无论是对典籍道经的随口解说。还是道法修为上的精深玄妙,都是连他在龙虎山上修行的时候也没见识过的,确是一位游戏人间的道门高人。
但这位高人忽然现身在这荆北小城附近逗留却是为何呢?这个问题两人自然都问了,而那老道的回答也确实很有高人特有的那种看似莫名其妙,其实仔细一琢磨好像又大有深意在其中的味道:他成道之前曾戏言答应一位幼时故人,若是修道有成就要收故人的子嗣为徒传授一身法术,但那故人却早已身故。而且也并未留下子嗣。他只知那位故人的祖籍在此宏景城一带,详细情况却早已不可查证,于是便打算来这里甄选出十名弟子以全这幼时戏言。
这消息一传出,立刻就在宏景县城中引起巨大的轰动。特别是对一些不甘平凡的年轻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让人欣喜若狂。虽然净土禅院和天师教都是广开门路,但若无特别出众的资质或者背景,想要拜入哪位高僧或者道长门下修行自然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些算起来也并非天下绝顶一流的人物,如何能比得这种来历莫测,行径古怪,举手间就能折服佛道两宗的神秘高人?也不知有多少坊间传说和游侠儿词话早把这种高人吹捧得天下无双,让人悠然神往,如今这天赐的莫大机缘就摆在了大家面前,如何能不叫人激动万分?
于是短短三天之内,破庙外就聚集了数百人在那里苦等着高人出来择徒,有的盘膝静坐一言不发以表自己定力耐力心性非凡,有的大声背诵佛经道藏以示自己基础厚实,有几个好勇斗狠的还比斗过几次,总之是各色人等各显神通。随之而来的还有叫卖馒头炊饼和饮水的小商贩,也有提供帐篷被褥租借的,搞得那破庙门口热闹得宛如集市一样。而这还只是表露在明面上的,在其他地方养精蓄锐暗中各找门路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也不知是冥冥中的时机已到,还是实在被门口这些凡夫俗子烦得受不了了,今天这位高人终于在天师观观主云通道长的陪同下从破庙中走了出来,宣布就在今日择徒。
这还是这里绝大多数人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说中的高人,只见他年过半百,身形有些佝偻,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和胡须也不打理,和满脸皱纹一起在老脸上纵横交错,一席破旧道袍烂得几乎让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垃圾堆里胡乱翻找出来的,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就算是进个茶楼酒肆都只有被轰出来的份,但落到现在庙外久候的数百人眼中,这就正是世外高人所应有的模样。尤其是其中一些有眼力和感觉敏锐的,依稀能从这位高人扫过的眼光中感觉到一丝异样,那是一种糅合了淡漠和沧桑,好像高高在上俯瞰苍生的眼光,这更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到这位高人再一开口,平和淡漠的声音好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样,直接传遍了方圆百丈之内:“老道灵山子,为全昔日旧友之约特地来此,欲从这宏景城中甄选十名弟子随我修道。老道本欲私下暗中行事,却不慎泄露行藏,引得如此多人前来。那么老道也不侨情了,便在此直接问尔等,可愿随我修道么?”
“自然是愿意!”
“愿随道长修道!”
“愿长随仙长左右尽心服侍,做牛做马!”
各式各样的回答声汇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一些尤其是站在外围的人,唯恐自己的声音不能传到这位世外高人的耳中,更是恨不得喊破嗓子。
站在这位灵山子旁边的云通道长也在这巨大的声浪下有些心神恍惚,倒不是单纯因为这声音的响亮。而是站在这高处感受这一呼百应的感觉,四面八方投来的渴望,狂热,拜服的眼光。确实让人飘飘然。心中再是如何默念《清静经》也抹不去心底深处冒出来的阵阵向往之念。他偷眼一瞥身边的灵山子,却看见这老道脸上眼中依然是一片冷冷的漠然。就像看着的是一群蝼蚁蚊虫在轰鸣。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采,真正到了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自在境界。云通老道由不得生出由衷的佩服,这位高人在道法上的精深修为他是早已领教,这才主动请求要来在旁观摩一番高人收徒。此刻再见到这等真正荣辱不惊的心境,心中的佩服从十分再进到了十二分。
“但老道在这里也和你们说清楚,正所谓天道无情,上天无道视万物为刍狗,这修仙证道之路也并非坦途,老道这一脉更是讲究物竞天择,向天争取一线生机和天机。一个不慎便有身死道消之虞,能走到老道这一步的,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若你们想活得安稳些,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地务农做工的好。跟着老道来修仙,性命可就不一定由得你们自己了。”
灵山子老道的这话让四周众人的热情多少冷却了点下来,不少人面面相觑,只听说过江湖险恶,倒没听说过修仙也险恶的。不管是净土禅院还是天师道,就算门难进一点真传难得一点,却是再怎么混日子也不见得把命也混丢了的。但稍稍之后就有人叫了起来:“仙长此言大善!这才是天地间颠覆不破的真理!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生而弱者死,与其庸庸碌碌一辈子,随时被盗匪天灾所杀,被那些武功高强有权有势的人欺凌蹂躏,还不如奋起一搏,与人争,与天争!”
这话说得好像也确有道理,更让围聚在这里苦候出身之机的人从心中生出丝丝共鸣来,周围的人忍不住都将目光投向那说话之人,只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着破旧褴褛,神情跳脱眼神灵活,倒是一脸精明聪慧的模样,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中和脸上神色之间带着不平和戾气。而站在庙门的灵山子老道也微微点头,开口说道:“好,此少年的心性慧根正合我意。”
言毕,灵山子老道伸手一指,一团金光就落到这少年身上化作一套金光灿烂的甲胄,然后那少年就临空浮起,飞到了他的面前来。这少年脸上还带着犹如身在梦中般的狂喜之色,头脑中还是留着几分机灵的,连忙朝灵山子老道跪下磕头:“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灵山子老道也不说话,脸上连笑容也没有,只是微微摆手,让少年站在一旁。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天大的机缘就这样落在这少年身上,羡慕嫉妒的有,更多的则是跌足懊悔自己刚才怎的没有想到去应和仙长的话,怎么就没能领悟出这其中的天地至理出来,不少人马上凝神皱眉绞尽脑汁地苦思起来,看看还能想出什么惊人非凡的语句来让自己脱颖而出。
可惜灵山子老道却并没有继续和这些人说话的意思,随手一挥,原本挤在一起的人群就被莫名的力量分出一条大道来,他迈步前行,看似不快,却是几步就走出了这数百人包围的圈子,只丢下一句:“话我已经说过了,有那不怕死的,还想要拜老道为师的便跟着来吧。”
那之前被灵山子老道挑选出的少年也突然一跃而起,顶着一身金光盔甲跟着老道的后面大步疾奔而去,这时候围着的人才如梦初醒,跟着在后面奔去。数百人汇聚成一条不大不小的人龙,浩浩荡荡地跟着老道朝一个方向飞跑,也有不少替人观望的仆从手下四散跑去通知自家主人。
顷刻间这人满为患的破庙门口就空荡荡了下来,独留在门口站着的云通道人神色古怪地看着远去的人龙。刚才那位灵山子老道的话咋一听之下好像有些道理,但又隐隐给他极为不妥的感觉,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也只能归于这种游戏风尘的世外高人故作惊人之语来吓唬这些冒失求道的人。看了看渐渐远去的人群,云通道人也只能拈诀诵咒用出神行法。也是跟着后面而去。
灵山子老道看似只是在前不紧不慢地信步而行,但实际上的速度已经快到了要普通人飞跑才能勉强跟上。没用多久,那跟在后面的人就有一小半跟不上了,停下脚步瘫坐在地。只有一些身有武功的还能继续奔跑。而不时还有人从其他地方飞快赶来加入这队伍。忽然间阵阵马蹄声传来,居然还有人骑着马赶来上来。而且一同带着的还有不少空置了的马,看来是那些仆从下人之流给队伍中的主人送来的。
“好些个奸猾之辈!大家都是用腿,你们骑马算是什么?”
“莫要去理会这些人。这一路无疑都是仙长对我们的考验,这些投机取巧仗势欺人的就算跟上去了也只能是当个看客。仙长收弟子考验的是心性资质,又不是家门财势。”
“跟紧了跟紧了,前面的不要挡路,跑不动了就让开!”
任随后面的人怎么折腾,前面的灵山子老道还是那样看似不紧不慢,其实极快地走着,行走的路线也开始偏出了道路。朝着野外而去。路途逐渐越来越难走,有些地方马匹也无法奔行,没有武功在身的普通人很难跟上,掉队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不是有武功在身的,就是身轻体健意志极为坚韧的。而那个之前被灵山子老道挑选出来的少年居然能一直紧紧跟在老道身后,看他不时扭过头来看着后面的样子还并不吃力,好似是那一身金甲在带着他跑一样,这情形也更加激励了后面跟着的人。
终于在走出三十多里外的一处山谷前,灵山子老道停下了脚步。这时候能跟在他后面的只剩下了堪堪百人。老道的眼光在这气喘吁吁的一百多人上一扫,微微点了点头。
“能一路坚持到此,尔等的气血意志也算不错了。不过老道说了只挑选十人,此间就有老道设下的一道考验,这山谷中有一座浓雾环绕的奇山,最先攀登上去的九人就是老道的弟子。”灵山子老道伸手一指,众人才发现山谷中满是薄薄的迷雾,其中一座并不算太大,最多只有五六十丈的小山隐约浮现在其中。“不过老道还是有话在前,这山中迷雾浓厚,其中凶险莫测,更可能有人会在争夺名次之时暗中下手害人,而老道也对过程绝不插手,无论是何手段,只要能最先登上顶峰的人就是胜者。所以一入此山,便是生死难料。去与不去,你们自己细细思量。”
能一路跟到这里来的人,自然心下早已认定了这条路,更何况那被破格收录的少年还站在不远处,一身金甲面不红气不喘地让人好不眼红,于是马上就有人中气十足地回答:“仙长放心,我等求道之心坚定,区区危险算得了什么?若要求安稳便回去种地了~!人生在世若不能一搏,便活该被人杀了烂在泥里喂虫子!”
一人开口,后来借着鼓噪的就跟上来,顿时一片声浪显得斗志十足意气激昂,不过这一番跟进再没让灵山老道生出什么破格收徒的意思,他只是挥挥手,淡淡说:“那你们便去吧,我便在下面候着最先登上山顶的九人。”
这上百人一窝蜂地就朝薄雾弥漫的山谷中冲去,原地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面带忐忑犹豫之色。这些大多都是牵着马匹的富家子弟,那自然是要惜命点了。
对这些留下的人灵山子老道看也不看,也跟在那些人后面走进了山谷,那身着金甲的少年也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一迈入山谷之后,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薄雾之中,而那些犹豫不决的人还想跟进山谷中去看看,却发现只要一走入那层看似轻薄的迷雾,就会莫名其妙地迷失方向,然后没走几步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又重新走了出来。知道这里已是被仙长设下了阵法禁制,这些人站在原地垂头丧气地发了阵牢骚,也就只能悻悻然原路退去了。
不远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云通道人表情却是越来越古怪。这位灵山子前辈的行事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若说之前的话还只是随口戏言,现在看来这行径还真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来。
这山谷离宏景县城也不太远,他也曾经来过几次,其中当然没有什么古怪小山,那弥漫山谷的雾气倒确实是一门以高深手法布置下的道门迷阵,但是其中却隐隐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气息,浓厚阴沉的血肉精气夹杂了冷冰冰的腥味——那是妖物散发出的妖气。
莫非这位灵山子前辈在这山谷中驯养了什么妖物不成?他难道是要用妖物来挑选考验弟子?难道他说有性命之忧是真的?犹豫了一下,云通道人还是迈步走进了山谷的薄雾中。
第四十七章 高人(二)
云通道人当然并没有和那些普通人一样被雾气所迷,呆头呆脑地自己走出去,虽然他在天师教中只能算是二流人物,不得真传的外姓弟子,但能当上镇守县城道观的统领道人,修为见识也不是普通江湖野道士所能比拟的。这些雾气中的禁制阵法虽然精深巧妙,却只是特意针对那些不通道法的普通人,他仔细分辨了一下,一道天师道中专门用来破阵护身的定神气禁咒打出,就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那原本让人视线模糊不辨东西的迷雾在他眼中也就还原成了普通的薄雾。
没花什么功夫,云通道人就找到了正在那座古怪小山下的灵山子老道,那被他破格收入门墙的少年也在不远处乖乖站着。
“前辈。”云通道人还是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灵山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淡淡说:“这定神咒还有几分火候,对你这样的外姓弟子来说也算难得了。”
“前辈谬赞了。”云通道人心中不由得有些小小得意。他不是张家人,资质也不算太高,几乎不可能得到天师道真正的真传,不得不在这些符咒手段上狠下了些功夫才能从同辈中冒出点小头来。
而这位灵山子前辈能一眼就看出他这法术的火候,让他心中也越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这位前辈多半是和龙虎山有什么关联的,那些法术中他隐约都能看到些天师道法的痕迹。但是龙虎山早有规矩,天师道法的真传绝不能外传。这位老道的行径又分明不是天师教中人,所以云通道人也才想来一探究竟。
也许是不知早年间的哪位祖师流落在外的道统别传吧?毕竟天师教流传近千年,现在固守多年的很多规矩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才兴起的。云通道人只能这样认为。这位灵山子老道他就算看不出深浅,也能知道那绝不是‘浅’,那随手而出的法术确实是将他震撼了的,就算是龙虎山上的几位张家嫡系也不见得能有那般精深玄奥的境界。
这时候,那些蜂拥而去的人已经争先恐后地冲上了那座古怪小山。说来奇怪,就算云通道人能轻易看穿这山谷中的薄雾,但是笼罩在那小山上的一层却依然是朦胧不清。只能隐约看见陆陆续续的人影开始在上面奋力攀爬。
忽然间一声惨叫从雾气中传来,无法分辨具体是在哪里出自何人之口,声音也是闷闷的含糊不清。但凄厉之极,可以分辨出这是人只有在垂死之际才能发出的惨叫,随后就有惊慌的喊声也跟着从雾气中传出,也不知是被这惨叫所惊还是在雾气中碰到了什么古怪。
“前辈!这这难道真是有人丧命其中了?”云通道人看向灵山子老道惊声问。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完全相信这位前辈之前的话并不是虚言恫吓。
灵山子老道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凝视着被迷雾笼罩的小山淡淡说:“无妨。你看下去便知晓。”
前辈这样说了,云通道人也不好再追问,只有惊疑不定地继续等着。而自从那一声惨叫之后,云雾小山中的声音就没消停下来,惨叫,怒吼声接连不断,一会儿是“好贼子!当真敢动手?”,一会又是“这是什么东西?救”好似这小山上发生了无数惊人变故一样。但隔着那层云雾却又让人着实看不清楚,只能从隐隐约约向上挪动的影子分辨。确实是有人在不断朝高处攀爬。随着最领先的人影离着山顶越来越近,下面的惨叫声也越来越频繁,最后到了几乎是此起彼落的地步。
当浓厚的血腥味随着雾气淡淡地溢出来,终于让云通道人彻底断了其中只是迷惑人的幻术的念头。而且和这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还有那股阴沉沉的妖气,从那精血浓厚的程度,云通道人可以很清楚地肯定这绝不是寻常刚刚开启灵智得了神通的妖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他连忙迈步上前向灵山子老道跑去:“前辈,这山中到底是如何了?不可如此啊!这些可都是良善百姓啊!”
身为宏景城中天师教的领头道人,自然也有守土一方护卫百姓的职责,尤其是面对妖物鬼怪的时候更是责无旁贷。这些都在大乾律令上明写着的,更是天师教在民间江湖上传承数百年的根基,每个天师教道人心中的铁律。在公在私云通道人都不能再在旁当做看客。
“你静静看下去便知晓了。”灵山子老道还是淡淡的那句话,不过这次转过头来看了云通道人一眼,云通道人顿时就定在了原地。
这不是定身咒,固形法之类直接从外力而来的禁制,而是直接以一种极为玄奥巧妙的方式去拨动了云通道人身上定神气禁咒的几个关键点,将之生生化作了桎梏人行动和法力的枷锁。这好比是武技中的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但其中的难易之别又何止云泥。云通道人泥塑木雕一般地愣在那里,虽然他其实还能说话,但巨大的惊愕已将他脑海中都冲得一片空白。他现在已经十足十可以肯定这位前辈就是师承自天师道了,这种手法只有对天师道法术熟稔到了极点,运转如意到了随心所欲之境才能做到,而刚才那完全不念咒拈诀纯粹只以神念运转做到这个地步的,正是龙虎山天师教先天之上的根本大法,太上先天正一龙虎拘神气禁法。
这时候,攀爬在最前面的几人终于登上了山顶,几个狂喜之极的呐喊从云雾中传出,和下方凄厉的惨叫相互衬托显得更是刺耳。然后等到登上的人达到九个之后,下方的惨叫顿时连连响起几乎练成了一片,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片寂静。
灵山子老道这时候嘴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就是这丝微笑中也没蕴含什么真正的喜悦之意。就好像只是完成一件颇为麻烦之事后下意识的轻松表情而已。他抬手遥遥一指,山顶之上就闪过九道金色的光芒,随后这金色光芒便缓缓朝这里飞过来。
飞到近前。就能逐渐看清这九道金光就是最先爬上山顶的那九个人,现在他们的身上都和那少年一样穿上了一层金色鳞甲,正是这身金色鳞甲托着他们御空而来。这九人的模样看起来多少都有些狼狈,有的身上还有分明是利器留下的伤,不少人有的手上正提着染血的刀剑,有两个相互之间还神色不善地对视了几眼,不过狂喜才是这些人现在脸上最主要的表情。当金甲托着他们在灵山子老道面前不远处落下。这九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对着老道下跪:“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不远处等候着的少年也是个机灵的,也恰时跑过来和这九人跪在一起。于是这十人便算是灵山子老道挑选出的弟子了。
面对这经过重重考验甄选出来的十名弟子,灵山子老道只是点了点头,那张老脸上还是没什么喜色。他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也不是完全什么都没有的死板冰冷。只是沧桑淡然中含着一丝冷冷的玩味。这种表情落在面前这十人和之前的云通道人眼中,那确实就是真正的高人才有的心境和姿态。
而现在呆滞在一旁动弹不得的云通道人再看到这个表情,却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这位灵山子老道那太过精深玄妙的道门修为让他从第一眼就被折服了,下意识地就将之引为了一位心性高深莫测的道门前辈,而没想过其他可能,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很好,能从这一百一十三人中脱颖而出,无论精神气血还是意志巧变都不错。加上之前那些被淘汰的,你们不说百里挑一。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我现在就传你们道法。”灵山子老道一挥手,面前这新收的十名弟子身上的金色鳞甲骤然大放光芒,随即那一身的甲片都化作无数云纹符箓在他们身周旋转。
这十名弟子脸上的狂喜之色再起,他们能感觉到自身的精神气血都在这云纹的引动之下鼓动,说不出的精神饱满,说不出的精力充沛,差点就要忍不住引声长啸,有几个更激动得涕泪纵横。这分明是这位新拜的师傅正在替他们易经换髓,打通天地二桥奇经八脉。
旋转的金色云纹逐渐加快,然后骤地朝朝中间一缩,全部汇聚成一股金色的云纹洪流朝他们的眉心冲去。这时候这十名弟子脸上的感激狂喜也全都不见了,每个人都是双目圆睁,脸上的筋肉逐渐贲起扭曲,有几个张大了嘴,看起来像是在嚎叫一样,但没有任何声音从他们的嘴里发出。
刷的一声轻响,一个弟子的身躯忽然散开了。就像一个原本就是砂砾堆砌的人偶失去了支撑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全部崩解成了数不清的细小碎块,血肉骨骼内脏全部混杂在一起无从区分。这些碎块并没有落下,而是被那原本冲入眉心的云纹吸引住凝在半空不动,随即在云纹越来越强的金光中慢慢融化,融入了这无数金色云纹之中消失不见。这些同化了血肉的金色云纹又重新汇聚成一股,这一次却是倒转飞向了灵山子老道,直接冲入他的眉心中消失不见。
刷刷刷,又是几声轻响,剩下的弟子也陆陆续续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都是被眉心冲入的云纹符箓给撑得爆开,又完全被这些金光符箓给同化,然后飞入灵山子老道的眉心中。
几个呼吸之间,那十名弟子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就是最开始之时被灵山子老道破格收录的少年。而这少年也没好到哪里去,依然是双目圆睁,神情狰狞扭曲中带着呆滞,只是没被一直流入他眉心的无数云纹符箓给撑爆罢了。
这时候除他之外最后两名弟子血肉身躯化作的云纹符箓并没有飞入灵山子老道的眉心,而是在半空中一转朝他的眉心汇去。骤然间他身躯一震,无数金色云纹从他身体上冒出。就像他的单薄身躯已经装不下了一样,然后这些云纹符箓重新凝聚成一身金甲覆着在他的身上又重新隐入他的身体中去。
至此所有的异象全部不见,那少年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正常。身体好像也重新有了自由,而他对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其他九人身上的异状好像完全没察觉,或者说完全没感到任何奇怪一样,只是恭恭敬敬对着灵山子老道跪下:“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精血化符神法塑形这这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你根本不是人你这是阳神法体”
不远处。云通道人看着灵山子老道的眼光已是惊骇欲绝,他修为就算不太高,毕竟也是天师教中正统弟子。该有的见识和眼界是有的,面前这诡异莫名的一幕的真正意义他很清楚。这些都是运用得神乎其神的先天之上的天师道法,有的他也只是听说过,根本没见过。但是这些高深道法现在的目的不是降妖伏魔。也不是移山填海。只是一种最基本最原始的行为:吃。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怎能用我天师道道法?”巨大的震怒和恐惧终于化作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云通道人的脸上眼中全是一片血红。
灵山子老道却还是那样的淡然,好像刚才只是喝了杯淡茶,吃了个馒头一样,瞥了一眼愤怒得好像要爆炸一样的云通道人淡淡说:“看来终究只是个外姓弟子,到了这地步还猜不出老道的身份,那便是确实不知道了。你也无须激动成那般模样,人吃猪牛狗羊不知几凡。老道吃几个人又如何了?至少还事先问过他们一声可否惜命,也不像杀猪宰羊一般弄得满地肮脏。惨叫哀嚎血肉模糊。你这等心性见识,那么多道经难道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你你你到底”在之前刚刚拜会的时候,云通道人也被灵山子老道这样呵斥过,当时云通道人还能感叹这位高人的卓尔不群,见识不凡而心生佩服,现在再听到却完全不是那样的滋味了,想要辩驳,但脑中已成了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该到底该说些什么。
轰隆轰隆几声低沉的巨响传来,不知什么时候,环绕那座古怪小山的云雾已经消失了,露出了下面山体的真面目。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被,连石头都没有,全是泥土,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根本只是一座巨大的土堆,而现在这土堆也承受不起那形状,逐渐崩塌下来。
一条长长的黑影从土堆中钻出,贴地游到了这边来。居然是一条足有四五十丈长,直径一丈多的巨大黑蛇,这黑蛇的肚腹微微鼓起,那边崩塌的土山上却看不见任何的尸首,不用说惨叫着消失在刚才云雾中的其他人都是落入它肚中去了。
看着游到身边,赫然有一座屋舍大小的巨大蛇头,灵山子老道颇有些感慨地道:“这位便是老道昔年旧友。老道昔年与他同在五行宗为奴的时候曾有戏言,若有修得大法力大神通之日便一定请他吃个饱,今日总算是兑现了当年之言了。那些牛马虎狼之类的野兽就算吃得再多,又怎能比得人身的精血浓郁细腻,神魂厚薄更是天壤之别。”
看着面前这巨大黑蛇,近距离感受着这黑蛇散发出的妖气,云通道人已经惊惧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这是一只他从没见过的,只在教中典籍记载中看到过的千年大妖,就算是在云州深山中这等妖怪也是极为罕见。这种大妖已有不输于人的灵智,一般来说绝不会主动出现在这人烟稠密之地引来高手围剿,偶尔在边荒现身也都会引来一场风波,现在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出现在荆北这样的地方,一旦被发现,今年的除妖灭魔令上绝对会榜上有名。
“看在龙虎山一脉的份上,老道也不让你死得糊里糊涂,便将来历告诉你吧。老道曾随你龙虎山张道陵祖师开创荆北一地,曾号‘地灵师’,一直被张道陵困于龙虎山上地灵殿中,近日方才得出生天。”灵山子老道语气清和平淡地娓娓道来,也不管云通道人听得目瞪口呆,是不是相信是不是明白。“今日你便和那些人一起裹了我这老友的腹吧,也算替这么多年来死在你龙虎山手上的无数妖类出一口小小的恶气。”
看着巨蛇张开宛如无底洞窟一般的巨口想他罩过来,云通道人的脑中已经是一片麻木,连恐惧绝望什么的都生不起来。固然是因为这位灵山子老道的话太过惊人让他一直回不过神来,面前这条千年妖蛇也确实让他生不起半点挣扎的欲望,不用说他现在还是被法力桎梏着,就算还能活蹦乱跳,在这种怪物面前也和兔子青蛙没什么区别,若只论法力深厚,这种积累了千年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不过就在眼看那巨蛇的口就要将他一口吞下之时一声怒喝传来:“妖孽休得猖狂!”
和这声怒喝同时而来的是一把古朴威严,金光闪烁的巨剑,几乎就在喝声传来的同时就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残影轨迹带着怒啸的声浪罡风向着巨蛇直刺而来。
巨蛇的反应也是极快,庞大的身躯却有着与之完全不相称的灵巧,巨剑刺来的时候就将身躯朝后飞快地一弹,同时面前的地面也宛如无中生有般地变出一大块花岗岩石来挡在自己身前。
只是这小山般的花岗巨岩在金光巨剑之下显得好像比豆腐还脆弱,根本就丝毫没起到任何的阻碍作用就粉碎四散开去。不过这巨剑的一刺也没落到巨蛇身上,因为灵山子老道忽然就瞬间出现在了巨蛇之前,双手合十夹住了这巨剑的剑锋。
嘭的一声巨大闷响炸开,并没有丝毫的法力外泄,只是激荡起的罡风气浪席卷开来就将木偶般的云通老道吹飞出几丈开外摔得鼻青脸肿,但他一点都没在意,只是看着灵山子老道和巨剑的交锋之处惊喜之极地叫道:“御宏真人!”
金光巨剑这一击之下已经慢慢溃散消失,露出下面的真容,原来是一个俊朗出尘,英武不凡的道人正并指如剑,而他的手就正被灵山子老道夹在手中。而灵山子老道这时候看起来却是形貌大变,五官庄严,须发飘舞飞扬,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气势,连身上原本破烂不堪的道袍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件华美异常的法衣,头顶只有大罗金仙才能佩戴的芙蓉冠,唯一能辨别出这确实是他的,就是他正看着面前这被他双掌夹住的道人,淡淡说道:“御宏小子,这次终于被你赶上了么?可惜你赶上又能怎样?你当老道当真怕你不成?”
这道人瞪视着灵山子老道,一双飞舞的剑眉简直便要在交错中擦出剑光杀气来,眼中满是烧到极点的怒火,一字一字地问:“地灵师你这一路上究竟吃了多少人?”
“总不会比那些人吃的鸡鸭更多。”灵山子老道淡淡回答,不过他那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丝能看出心情的东西,眼中有一抹精光闪过。“但若将你吃了,我至少两年之内都可以不用再吃,御宏小子你既然如此不平,那要不要学学佛祖割肉饲鹰,舍身饲虎?”
嘶的一声,那条黑色巨蛇半身直立而起,数十丈长的身躯宛如一根擎天巨柱,屋舍大小的蛇头上,笆斗大小的双眼射出冰冷冷的目光落到这道人身上。
“张真人,你倒是等等我们啊。”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三个身影正以颇快的速度朝这边赶过来。这三个身影的搭配却看起来有些奇怪,居然是一僧,一俗,一白衣少女。
第四十八章 高人(三)
在神行符的加持下小夏飞奔的速度已经可以和奔马比拟,但即便如此也几乎是在被明月拖着跑,明月和十方看起来只是信步而行,但其实速度极快,轻轻的一步下去就是数丈之远,地面在他们脚下好像缩短了一样,正是佛门神通之一的神足通。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速度比起张御宏的以身化剑御空而行又慢得好似乌龟爬一样。如若不是张御宏也需要沿路仔细探查痕迹追踪,这化剑之法又太过损耗法力,早就将他们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
其实这根本就是逃走的好机会,何必要去帮这位张真人趟那滩天师教自己的浑水?而且从这妖气看来这妖怪怕也是厉害之极,赶上去一个不小心连自己也没命......
一边被明月拉着飞跑,小夏心中也在暗自嘀咕。当眼看着张御宏以身化剑绝空而去的时候小夏心中就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只是个下意识的念头罢了,既然十方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明月也拉着他跟在后面,他也当然只有义无反顾地一起朝那里飞奔而去。
宏景城忽然出现一位高人收徒。这个消息在他们听到的时候几乎马上就猜到了这背后的真相,追踪了地灵师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们都很清楚地灵师在做些什么,类似的情况早已经在他们追踪过的其他地方出现过四五次了。所以张御宏立刻带领他们三人朝宏景城急赶,刚到附近便听说到这高人正在这山谷择徒,才顺着那上百人奔跑的痕迹沿途追来。
本以为这次终于追上了地灵师,有希望将之擒捉,但一直到这山谷前,感觉到了那一股浓郁精纯的妖气。才明白这一次和之前的并不一样。至少之前从来便没有发现过妖物的迹象。小夏还有些顾忌,张御宏和十方却是不管不顾地就径直冲了过来。
双手夹住张御宏剑指的灵山子老道也循声发现了朝这里急赶而来的三人,微微一怔之间,一团紫色的雷电在他双手间炸开将他双手震得支离破碎。被他抓住的张御宏也趁机抽身飞退开数丈之外。
“哦?你居然让那三个小辈来做你的跟班么?龙虎山的自己人帮不上忙。这三个外人小辈却成了你这次的救命稻草。御宏小子,你运气不错。老道这次想尽办法请旧友出山。原本就是想要将你这吊靴鬼给除了的。现在有这三个小辈帮忙,你说不定还能有几分生机。”
顷刻之间灵山子老道的模样又恢复成了那个邋里邋遢的模样,刚才那身庄严华美的道袍和威严气度忽然就从他身上消失了,而他对自己那双被震碎的双手看都没看。反而对着飞奔而来的十方小夏明月三人眉头微皱,缓缓说道。而那碎掉的手就在半空中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金色符箓云纹重新流回到他身上去,那手转眼间又都转眼就恢复了模样。
原本虎视眈眈想要朝张御宏扑过去的巨蛇收住了身躯,一双看似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也冷冷地看着赶来的三人。能活到千年之数的大妖,不管法力如何的深厚强横本性如何的凶悍,习惯上却一定谨慎,它也能感觉出这来的三人至少有两个不是轻松就能碾成齑粉的蝼蚁。
三人几个呼吸间也赶到了。小夏是累得几乎趴在地上,十方和明月两人却还是气定神闲,风度翩翩。十方一眼就看到了灵山子老道,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灵山子道长其实便是地灵师施主所化吧。说起来我们虽追了施主你足足一个月,但今日却才是那次在地底之后的第一次会面。这阳神法体不愧是龙虎山至高大法之一,虽然明知施主这身躯只是神念寄托法术所化,却也愣是看不出丝毫虚幻之相。”
灵山子老道,也就是地灵师看着十方三人淡淡说:“小和尚,你等为何会和这御宏小子走到一起来?难道你以为你们三人知晓了龙虎山和老道的秘密,龙虎山还会放过你们么?”
十方摇头说道:“施主此言差矣。这些小小的门派之争和施主所造的杀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施主这阳神法体虽然玄妙非常,终究只是门法术,还不是造化万物之道,只为维持这具法身就必须得不时以血肉灵元补充其中。算起来仅仅这一月余来伤在你手中的性命已有上百人,若是继续放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丧在你手。”
“这话见识却忒低了,小和尚。枉你修为还算你们三人中最高的一个,眼界却连另外两个的边都摸不到。”地灵师看着十方却是颇为玩味地一笑,淡淡说来。“佛曰众生平等,我吃了这百多人,便救下了原本该丧命于这百多人口中手中的诸多生灵,何来杀孽之说?那天在地下时候你旁边的小姑娘所说的你都忘了么?而且便算是杀孽吧,但在天师教眼中相比起我来历的秘密,区区数百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你若不信便问问你旁边那个道士小子,这些江湖事他比你清楚得多。就算你们真帮忙将我给擒回龙虎山去,被灭口的可能也极大,不管这御宏小子答应过你们什么,他可作得了半点的主?在现在那天师小子眼中,管你是净土禅院的什么后起之秀,杀了也便杀了,只要有个合适的借口敷衍过去便成,难道那帮奉行与人为善慈悲为怀的和尚还会打上龙虎山不成?而你所知晓的这些秘密,却才是足以动摇天师教根本的大害。”
这一番话说得不只张御宏脸上都微微变色,小夏也是一边喘气一边暗自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地灵师虽然并不是人,却对这人间俗世和人心中的欲望看得通透非常。这一月间地灵师在各处设下的种种圈套,或是神医采药,或是侠客寻宝,都如这次宏景城的高人收徒一般,都是利用人心中的种种欲望将寻常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这对天师道的猜测也是一针见血,和小夏不谋而合。
“这御宏小子自己头脑就不灵光。否则也不会枉费百年一遇的修道奇才却在龙虎山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地步,也就只有哄骗你这种和他头脑一般不灵光的笨蛋来帮忙。我劝你还是趁此止步,速速离去的好。我也不欲和你们这帮秃驴多加纠缠。我看你们三人似乎身有禁制,但这御宏小子所用的手段不外乎就是封魔咒锁妖符之类的。只要我将他杀了。无人引动之下也不妨碍你们行动,你们大可回师门去找人慢慢化解。反观若是你们想要帮这御宏小子一同对付我。我也不说别的,你们三人自己掂量掂量,能有多少胜算?”
这一番话又让小夏听得赞叹不已。将厉害关系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再看看那条巨蛇小山般大小的躯体。感受一下那千年大妖才能散发的恐怖妖气,就算白痴听了也知道该怎么样选。
可惜十方好像比白痴还白痴得厉害,既不面露惭色表示自己眼界见识低下浅薄,也不转头过来请教一下小夏这些江湖道理是否真的,甚至连硬气点的回答都没有,依然是恭恭敬敬地合十道:“施主见识高远,眼光通透。辩才无碍,贫僧佩服。不过贫僧愚钝,见识心性及不上明月姑娘那般无欲无求的高远淡泊,贫僧还是觉得无论什么比起施主所造的杀孽来说都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尽力帮张真人一把。还请地灵师施主回头是岸。”
“看来头脑不灵光的傻瓜,也还真有同样不灵光的傻瓜来帮。也算是臭味相投了。”地灵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他淡淡扫了一眼旁边的明月和小夏,问:“你们两人呢?一个高远脱俗,一个油滑世故,难道也要跟着这脑子不灵光的傻瓜和尚一起来送死么?”
“知道你很厉害。不过小和尚说一定能抓到你。小和尚不会骗我的。我们也答应了张道士了,张道士是好人呢。”明月轻哼了一声,有些戒备地看着地灵师,看了看那只小山般的巨蛇,再转过来看着还在弯腰喘气的小夏很认真地说:“夏道士,你不用怕,这只老鼠和蛇虽然很厉害,但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胜算,还有如果真打不过我也会带着你逃的。”
十方明月都表了态,小夏也只能再喘了几口气直起身来,咳嗽一声,对着地灵师行了个稽首,气正声严地说道:“我修道之人上体天心,下护万民,岂能纯以利害计较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前辈虽然法术高妙,但以人血肉为食,已是邪魔外道之举,贫道即便道行低微,说不得也要在此为张真人和十方大师降妖伏魔略尽绵力。”
张御宏在旁听得已是禁不住地露出感慨之色,沉声说道:“夏道友,十方大师,明月姑娘,你们三位的一片高义贫道生受了。此间若是事了,贫道便是凭着性命不要也定要为你们求得一个解决之法。我龙虎山的数百年清誉再重,也不会重过这天下公道。”
“果然,废话再说多少都是没用的。你们自己要送死,也莫要怪老道事先没有提醒过。”地灵师冷冷的一笑,对不远处站立的那个少年勾了勾手,那少年就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之前除了就是在那里满脸恭敬地站着,这少年再没对其他任何事有任何的反应,无论是张御宏的突然而至还是后面跟过来的三人他连一眼都没有看过,简直就好像个泥塑木雕一般,但这行动起来又完全和常人无异,呼吸眨眼一应俱全,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呆滞之味。
等少年走到近前,地灵师忽然伸手戳指点在了他眉心之上,一阵耀眼的金光忽然闪过,少年的神色忽然间变得活泛起来,好像从一具活灵活现的雕塑化作了真人,对着地灵师一躬身:“师傅,那徒儿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句,少年脚下的地面忽然变得好似水面一样毫不着力,一个呼吸之间就把他下沉的身躯给吞没了,随后地面马上又恢复了原状。这少年居然是用土遁术走了。
眼看这一幕的张御宏眉头一皱,手腕微微一摆,似乎是想要出手阻止,但看了看地灵师和那条巨大的黑蛇,终究还是没有妄动。
做完这一切的地灵师不说话了。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前面四人。张御宏不说话,十方和小夏也知道面前这一人一妖,或者说两只妖是生平未见的极为危险的大敌,也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一时间这山谷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偶尔那条巨蛇吐出如水桶粗细的蛇信在空中一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刷的一声轻响。
不知什么时候,山谷中的雾气已经渐渐淡去。而那巨蛇的头顶则凝聚出一颗越来越大的水球悬挂在半空中。而随着这层雾气的消散,那条巨蛇身上散发出的妖气也是越来越浓重,浓重得让小夏禁不住开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呼吸都感觉有了点不自在。那是原本掩盖在那层雾气之下的千年大妖原本就有的气息。强大生命本身具有的力量感,足以让所有普通弱小生灵从本能感觉到畏惧。
地面在微微抖动,那巨蛇身周的地面正在拔起,凝聚出十来只猛兽的岩石形状,大小即便没有这巨蛇如此庞大,也足有寻常的大象大小。小夏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这巨蛇巍然不动。只是凝聚法力居然就有这种仿佛天地变色的气势,那些猛兽土偶每一只看体型就知道比寻常的土行甲兵更厉害。
“若是正面敌对,我们胜算不足两成。这蛇妖似乎和地灵师一起曾在五行宗麾下为奴,修有水土两行法术。千年积累之下法力深厚无比,就算我能堪堪抵敌住地灵师,你们也绝不是这蛇妖的对手。”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小夏三人耳边响起,是张御宏的声音。不过张御宏嘴唇却并没动,眼神也一直死死落在地灵师和蛇妖身上,也不是用法术还是纯以内力悄悄传来的声音。
十方和明月听了好像没什么反应,小夏却是心中一凉,原本以为这位伏魔真人必定有惊天手段,哪里知道连他都没信心,早知连他都只有不足两成胜算,说不定刚才就狠下心拉着明月跑了。
“如今唯一的胜机就在以上对下,我对上那只蛇妖,你们三人合力拖住地灵师。这蛇妖的法力虽深,却并没能得五行宗真髓,触摸不到先天之境上真正的五行真意,我以正一气禁法全力催动五行禁制还可勉强克制得住,只要你们能在我动手之时一直牵制住地灵师不让他插手,让先我制住这蛇妖就有胜机。”
虽然张御宏在说着,小夏的脸色却没见好转多少。张真人能制住这蛇妖,地灵师同样也能制住他们。在那下水道中虽然没和地灵师真正动上手,但地灵师那变化法身,根本无视他和十方两人的法术的手段让他记忆犹新。何况这现在地灵师还凝聚了这什么阳神法体,之前张御宏那分明是全力的一剑也是轻易挡下,无疑比之前的老朽肉身之时更难对付。
“地灵师的阳神法体是我天师道最上品的几门法术之一,以法术神念构筑肉身寄托神魂,所有法术皆可信手拈来,厉害无比,但本质上却不是一门用以保身延命的法术。他法力再强再厉害也是无根之木,否则也不用一直吞噬人的血肉元灵。如此他每用一分法力相当于自身性命便流失一分,若是流失太过或是法身遭受重击都有崩溃之险,再如何转化旁人血肉都难弥补。而地灵师固然机警狡诈,但本性依然谨慎胆小,凡事以算计为先绝不会和人性命相搏。他对上我的话因为熟悉天师道法术所以极有信心,但对你们三人的手段却不了解,有所保留之下最多使出七八分力,你们相互配合放手一搏,抓住他惜身保命之心大有可能将之牵制得住的。”
小夏还来不及对这种安排暗中发几句牢骚,张御宏就已经手拈法诀,清亮宏大的喝声破口而出直冲云霄:“昊天无极,有请四灵神君镇压四方元灵,敕!”
随着张御宏的这一声清喝,四个巨大的虚影浮现在了山谷上空的四个方向,东方是一条蜿蜒盘旋充满了无限生机的青色龙影,西方是一条狰狞凶猛的白色巨虎,北方则是腾蛇玄龟相缠的玄武之相,南方则是振翅欲飞带起漫天火焰、影好像要焚尽一切的朱雀。也就在这同时,小夏只感觉一阵古怪之极,好像极细微却又无可抗拒的感觉瞬间充塞满了天地。
嗤的一声,巨蛇头顶凝聚出的那颗水球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形态大变,似乎再也维持不住形状要崩散开来。巨蛇也似乎有些惊慌,转头一口先将这要散乱的水球吞了下口去,而它身周刚刚凝聚出的那些猛兽土偶也忽然全部崩散开来变成一堆堆泥土。
对于这变化,地灵子老道却是颇为不屑地嗤笑了一下:“在我面前用这等禁制,御宏小子你是想和我比比谁的道法更快么?”
说话间,地灵师身上的破烂道袍又忽然化作了那一身威严华美的法袍,神情模样也变得威严肃穆。他伸手向天正要出声之际,一阵白色微光忽然在他身周浮现,那白光虽然微弱,却好像带着包容一切的轻柔,朝他身体中蔓延而去,同时传来十方的声音:“阿弥陀佛。地灵师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地灵师眉头一皱,须发皆张,说不出的威严,袖袍一挥厉声喝道:“我便是海,我便是岸,回什么回?”
随着这一挥,周围那好像正要朝他身上蔓延过去的白光就像劲风之下的轻烟,一下就烟消云散开来,而不远处正双手合十的十方则是身形一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张口就喷出一大口血来,随即马上应声坐倒在地。
“我是以巧破力,你们须得以力压巧!”张御宏焦急的喝声传来,这时候他本人却已经带着满身的紫色雷光朝巨蛇扑去。
第四十九章 高人(四)
只是袖袍一拂之下,三人中修为最高的十方就重伤倒地,地灵师的这一出手不止重创了十方,也让小夏凉了半截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
张御宏的提醒声传来,小夏一时间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细想,身边的白影一闪,却是明月已经扑了出去。
明月的身影一动,就幻化出漫天乱舞的数十上百个一模一样的明月一起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朝地灵师围拢。看着这忽然无中生有如同漫天蚊蝇一样扑过来的少女身影,地灵师眉头一皱,伸手一指,一大片紫色雷光交错纵横的电网就笼罩了他身周方圆数十丈的范围,上百个明月的身影在雷光电闪中如水泡一般一触即溃。不过真正的明月并没有身陷其中,就在雷光闪烁之际,八个明月的身影出现在了雷光电网的边上,高举双手朝下一划,同时八声清喝混成一声:“大威天龙!”
十六道巨大的凌空爪形罡劲从八个明月的手中发出,相互交织成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罡劲大网朝中间的地灵师猛地收缩而去。她现在也明白了面前这大敌的危险,并不敢贸然以真身靠近。
地灵师的眉头再皱,而且皱得更厉害,颇有几分震怒之意。当然他的震怒并不是因为无法应付这一击。虽然明月这一段时日经过十方的提点教授,对法术神通的运用再不是之前那般如本能一样的粗浅挥舞,已经有了几分章法进退,这一击更是远超出她以前的水准,但这等攻势在道法先天高人面前确实还远远不够看。地灵师双手朝外一张,两只金甲包裹的巨大手臂就出现在了半空,以一个环抱护持的姿势将他牢牢保护在中间。
轰轰隆隆的一阵乱响,十六道破空爪罡将地灵师所站的地面犁得粉碎稀烂,但地灵师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猛烈无比的爪劲劈砍在那双金甲巨手上最多只能使之闪出几道涟漪。连摇动都没有。反观明月却是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周围幻化出的身影也全部消失了,显然这一轮全力出手已是让她有些脱力。
地灵师略带些怒意的眼神落在明月身上,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身边的金色巨手就消失不见,然后下一瞬间又出现在了明月的两边,一双墙壁般的巨掌合力朝中间拍下。
这一击来得无影无踪全无半分征兆,明月也刚好是力竭之时,那双巨掌一出现就几乎封住了她的全部退路,眼看这一拍就已是避无可避。
咚的一声巨响,一双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手掌出现在了明月身边,堪堪抵挡住了金光巨掌的下压。不远处跌坐在地的十方再吐了一口鲜血,本已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如死人一样,即便这样他还是强撑着开口对小夏提醒:“夏道长出手之时千万莫用太过高深的符法。这位地灵师施主的境界极高,加上那阳神法身几乎已与天地合一,动念之间就能引动天地元灵轻易将法术破去。也只有明月姑娘这般简单直接的手法能有些效果。”
小夏当然明白,实际上刚才明月出手之后他就已经明白了张御宏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十方的佛光看似平和,其实玄妙深邃之处已不输任何道门先天之上的法术。连当初天火山下那神秘轿中人所用的鬼心咒也能稳稳压制,但却在地灵师轻描淡写的一击之下就受了重伤。而明月的法术在鬼心咒下全无还手之力,却至少能让地灵师分出些精神来认真对付。
法术到了先天之境之后,境界的高深有别便会带来压制干扰之效。说到底俱都是以自身神魂念力振动天地法则,对天地法则感悟越深,运用越灵活,自然会在施法之中占上便宜。这位地灵师无疑是将这种克制发挥到了极致。借助那一身阳神法体,可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一门境界极高的法术,神魂念力无时无刻不与天地相互往来,因此凡是在他境界之下的先天法术极易被他借助境界之别以力打力。这便是十方的佛光被地灵师一挥而散,反而是明月那种近似外门罡劲般的肉搏神通更有效的原因。张御宏匆忙之间来不及细细分说,只匆匆以武技上的力巧之别来形容也就是这个意思。
但明白归明白。能做些什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小夏飞快地抽出两张符箓就要用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精心制作的符箓好像变成了草纸一般,就算再怎么用神念引动上面的五行之力也激发不出一丝一毫,当眼看着明月遇险,十方拼死才能抵挡住。他却只能拿着两张符纸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干着急。
这时候轰隆一声巨响,地面被震得像是猛抖的簸箕一样,一道巨大的黑影横空而来砸在小夏三人面前,只是地面的反震之力就让三人几乎站不住脚。这是那条巨蛇倒下的身躯,就在刚才的一息之间,飞身而去的张御宏已经和巨蛇碰撞在了一起,全身弥漫的紫色雷光凝聚成一团耀眼的紫色雷球,和他双掌一起狠狠击在有些惊慌的巨蛇身上。
若是只看体积大小之别,张御宏在这数十丈长的巨蛇旁就犹如常人身边的一只蚊蝇,巨蛇固然是因为体型太大运转不灵,徒有与这巨大躯体不相称的反应速度也是徒然,但张御宏那还不及它一片鳞甲大的双掌所能造成的伤害也应该就如蚊子的扎刺一样才是,偏偏就在这一掌之下,巨蛇的身躯却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全身闪烁出紫色的电光翻滚着栽倒在地,几乎将地灵师和十方三人都砸个正着。
张御宏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又带着紫色雷光临空击下。这紫色雷光正是正一教驰名天下的太上紫薇诛邪神雷,乃龙虎山祖师张道陵亲手所创,对一切非人的妖物鬼魅杀伤力极大。更别说他双掌上所带的玄门正宗内力也浑厚无比,不输于武道先天高手,纵然巨蛇的鳞甲坚韧胜过精钢,内中大片筋肉也被震得稀烂,也是亏得巨蛇反应闪避也甚快,若这一掌是击在七寸头颅的要害上,恐怕一击就已分出胜负。
一击未能尽全功。张御宏的第二击自然接踵而来。他也是全力以赴,力争要在最短时间之内制服这只蛇妖。
只可惜地灵师当然不会让他如愿,腾出手来的他只是伸手向天一指,那在天空中镇守四方的四灵之相就忽然抖动。好似被疾风吹动的云雾一般扭曲模糊起来。看似毫无作用的举动却让半空中的张御宏眉头大皱,而下一瞬间,地上翻滚的巨蛇忽然也感觉到了什么变化一样,猛地一转头看向了张御宏,随即数十上百只尖锐若刀剑般的冰刺在半空中生成朝着张御宏射去。
这样粗浅的攻击自然不会伤到享誉天下的伏魔真人,张御宏双手在身前虚划一圈,那如暴雨般射来的冰刺就被一股柔韧的气劲裹成一团震得粉碎,但他这飞袭而来的这第二击也自然一滞。趁这个眨眼即过的机会,下方的巨蛇张开那如同山洞一般的巨口发出一声无声的巨吼,一股莫名的无形波浪掠过这山谷。然后便是无数的冰凌冰刺密密麻麻地在半空中生成,布满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空间,晃眼看去仿佛来到了冰凌打造的世界。这不是几百,几千根,至少也是上万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冰刺。全都对准了半空中的张御宏。
下一瞬间,好像要刺破人耳膜般的无数尖啸响起,这数以万计的冰刺如暴雨一般对着张御宏而去。
面对这些刺不死人也能砸死人砸不死人也能压死人的无数冰刺,张御宏双手一挥,紫色雷光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所有接近的冰刺全部粉碎然后化作雾气消散。但是同时又有无数更多的冰刺从四面八方的空中不断凝聚不断朝他射来,频率之密集数量之多速度之快。好像一场以他为中心的冰刺暴雨。
下方,巨蛇正在慢慢沉入地下。看来刚才张御宏那一掌也让它明白了自己巨大的身躯并不能带来丝毫的优势,面对这种层次的对手反而容易被攻击,现在居然是想要遁入地下再慢慢以法术对敌。纯以法力深厚论,人身无论如何修炼也难以和这等千年大妖积累的妖力精元相比,这漫天的冰刺要算起来不过是中四五品的法术。却被它如呼吸一般仿佛无穷无尽地释放出来,就算一时间占不了什么便宜,但要长时间对持下去优势就会慢慢明显。
不远处的地灵师脸上终于露出丝淡淡的微笑,他依然还是一手指天,高空中四方四灵的虚像几乎已经要完全消散。另一边。他发出的那一双金光巨掌几乎已经要压到明月身上了,替明月抵挡的那一层白色的佛光正在不断萎缩崩裂,明月在其中又跳又冲,却完全冲不破那层金光巨掌笼罩的范围,那层金光似乎连她的神通法力都一起压制住了。盘坐在地上的十方双目紧闭,全身微微发抖,显然为了替明月暂时抵挡那金光巨掌的压下已是竭尽全力。
而地灵师看起来却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一边完全将十方和明月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一边还能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对着张御宏轻轻挥了挥,立刻张御宏身周的雷光也开始慢慢地萎缩下去。
不过就在这时,两道旋转着的红蓝两色光芒朝他这里激射而来。天上四灵幻象被干扰之后得益的并不只是那巨蛇的法术,小夏也终于激发出了手上的两道符箓。
连看都不用看,地灵师就能判断出这是两道中一品的五行符箓。上品以下的后天法术形态固定,死板而无先天法术的那种灵动变幻,反倒不好让他引动天地法则去借力干扰,不过相对来说这等后天法术的威能也大不到哪里去,只要他有所防备,就算是最具杀伤力的五行法术也不过是拂面威风而已。
只是神思微动,一只金色巨掌就出现在了地灵师面前。这种以正一气禁法为根基的金甲神将法术,他不止可以只随意幻化出任意部分加强威能,而且压制神通法力的效果也更为突出,被困住的明月就是绝佳的例子,莫说这只是两道中品五行符,就算是两百道也不见得能让他多看一眼。
不过就在这两道光芒即将撞上来的瞬间,一只小小的纸折铃铛后发先至,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了这金光巨掌之前陡然炸裂成一片清光,发出一声清脆之极的‘叮’的一声。
这一声不止清脆悦耳。还犹如暮鼓晨钟,悠扬深远中带着一股无形的震慑之力。然后下一瞬间,那两道蓝红色的光流就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声惊天巨响。巨大的爆炸气浪在山谷中回荡。将半空中不少冰刺都吹得四处乱飞。
一个人影被这爆炸掀得高高飞起,正是一身华美法袍的地灵师。虽然他的身形在半空中就止住去势,但一张原本气度威严的脸上已经满是怒容,双目神光吞吐不定落在小夏身上。
小夏也被爆炸的气浪吹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暗叫好险。刚才这一发符纸铃铛是茅山上清法中的镇魂钟,除了专门震慑僵尸五行甲兵之类的傀儡之外,也能令一些先天道法凝聚出的法相形体产生动摇,算是极少有的能以中品后天的境界影响到上品道法的法术。原本这影响效果也并不会有多大,至少不至于会让地灵师这样境界极高的道法完全崩溃。小夏原本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才用出来,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灵师这阳神法体对这类震慑元灵的手段特别敏感,那一只原本牢牢防护住他的金光巨掌居然忽然扭曲抖动露出崩解之相,随之而来的冰火二气汇聚产生的爆炸更将之彻底震碎,连同地灵师也被炸得飞了出去。
感受着地灵师眼中露出的震怒之意。小夏背后发毛之余也知道自己算是彻底完成了张御宏之前分给自己三人的任务了。虽然地灵师看起来没什么损伤,但压制十方和明月的巨掌已经消失了,空中的四灵之相也不再抖动,张御宏身周的雷光更是大盛,无疑是地灵师的道法已经被强行打断。此刻地灵师眼中的怒意,更是说明在解决自己之前再不会去干涉张御宏那边了。
眼前白影一动,却是明月摆脱了巨掌的桎梏之后恢复了自由。也眼看到地灵师看向小夏的眼光,居然也不理会自己是不是对手,抢先一步闪了过来站在小夏面前要将他护在身后。那边萎顿在地盘坐的十方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了过来站在旁边。
“四灵神君,镇压四方元灵!”张御宏的喝声传来,天空中的四灵法相重新变得清晰凝实。随之而来的便是充塞在山谷中四面八方不断凝聚飞射的冰刺全部崩散粉碎。化作了一片水雾,而地上正下沉到一大半的巨蛇身躯也突然顿住,原本像是泥沼水潭一样的地面忽然又重新变得坚硬,反而将巨蛇的身躯牢牢困在其中。
地灵师并没有理会那边,他袖袍一拂。凌空而行朝小夏三人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小夏三人就感觉到地灵师那威严无比的身躯好像变得高大无比,顶天立地。地灵师张口,恍如天地共鸣的声音滚滚而来:“道君有命,敕令天地清明,万物归根。”
难以言喻巨大压力陡然而至,小夏顿时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这不是纯粹力量上的压力,更多的是发自内心,面对天地间无可抗拒的伟力的时候升起的一种敬畏和无力,小夏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只是一只巨人手中的蝼蚁,连抗拒之心也生不起来。这也绝不是幻觉,小夏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刚刚夹在手中的两道符箓上的灵力也从一触即发变得完全消沉了下去。
明月也忍不住单膝跪地,虽然她还能倔强地昂起头来,但从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可以看出这也只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反抗了。已经受伤不轻的十方更是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盘坐在地双手合十动弹不得。
轰的一声巨响,山谷中的地面犹如地震一般猛烈抖动,却是另一边的巨蛇猛力一挣,将深陷在地面的躯体拔了出来,四周地面也纷纷碎裂,这千年大妖只凭肉身力量也极为惊人。但也就是这样一阻碍,张御宏夹带着耀眼雷光的双掌也重重轰击在了它闪躲不及的头颅之上,巨蛇巨大的身躯死命翻腾了一下,将半边山壁都抽得垮了下来,随即就在碎石土堆上再也不动了。
但是这所有的动静都和小夏这边无关。不只是声音没有丝毫传过来,就连地面的抖动震颤在他们三人方圆十丈之内都自动平息下来,巨蛇最后挣扎中尾巴胡乱抽过,也以一个非常诡异的角度滑到了另外一边去,小夏三人周围和半空中的地灵师好像根本就处于另外一个世界。
地灵师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睛中无悲无喜,好像一尊恒古永存的神祗。他的威严,他的气势,他的存在已经充塞满了这方天地,这是真真正正的神祗之力,是天师道法最深奥,最根本的大法。
那边张御宏已经从碎石堆中抽身而出,化作一道雷光朝这里冲来,但是小夏已经知道来不及了。小夏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用不着动一根小指头或者眨一眨眼睛,只需要一动念之间,地灵师就可以将他三人碾压为齑粉。他甚至都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处皮肤,每一处筋肉,每一处毛发,还有他的思维他的灵觉他整个人的‘存在’马上就会崩溃毁灭不复存在。
不,还有一处极微小的地方没有,那是他右手上的一处剑状疤痕。之前任凭他想尽办法也感觉不到任何异状,几乎都要忘记了的疤痕,现在在地灵师这充塞天地的神威中却是以一种依然故我的方式,显现出自己的卓尔不群来,而且随着小夏自身的即将崩溃,好像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正要从里面破茧而出。
“嗯?”地灵师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惊奇和愕然之色,这样的表情和他展现出来的无边威严气度显得有些不合。
然后下一瞬间,所有充塞天地的神威,莫可名状的威严,无可抵挡的气度都忽然消失了,站立在半空中的地灵师也忽然头上脚下地掉了下来,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第五十章 高人(五)
“这这是谁?怎怎么会是他?”
看着地上这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小夏,明月都是目瞪口呆。从半空中头上脚下地掉下刚好砸在一块滚落过来的岩石上,头部已经变得像是被砸过一拳的肉包子,但还是依稀能辨别出,这具尸体就是之前本已经土遁而去的那个少年。
但是就在几息之前,那个在半空之上威严无比仿佛能掌控天地的身影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在即将要把小夏三人碾压为齑粉之时,忽然间没头没脑地掉了下来之后就忽然变作了这个少年,这简直就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天大的玩笑。小夏觉得自己的脑袋第一次有些不够用了。
明月更是瞪着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变成这个人了?刚才那个很厉害的老道士呢?他不是马上就要把我们给杀了么?怎么忽然变成这个人了?”
飞身过来落到三人身边,张御宏却没有显得太过惊讶,他只是看了这少年的尸体一眼便长叹了一口气说:“果然如此,这是分神寄托之术,之前遁走的才是真正的地灵师。这不过是他以法术神念暂时附着的一个躯壳,如今在这躯壳上的法力已然尽数耗光了。”
“什么?”小夏更吃惊了。“之前和我们斗法的只是一个躯壳傀儡?就这傀儡也如此厉害,那地灵师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
张御宏摇头道:“倒也不是夏道友以为的那样。地灵师的阳神法体本质上也只是一道法术,他之前将阳神法体的一部分附着在这少年身上。在法力耗尽之前,与你们对持的也可说就是地灵师本尊。若是施展如刚才那般的高深法术,地灵师更是只能将全数神念都投射到这里来。本体反而动弹不得。说到底这少年的躯壳不过是能能让他驻足在此的一个踏板罢了。这样一个能完全承载他法力神念的躯壳也是极难找到,想不到他居然舍得使用在这个地方。”
“原来如此。”小夏也点头。“这原来只是个躯壳,难怪我那一张镇魂钟法咒有如此奇效。”
十方这时候也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从他脸色和吐在僧袍上的几大口鲜血来看,似乎真的是受了极重的伤,看着这少年也合十道:“阿弥陀佛。听闻天师道的寄神之术最重要的便是诚心二字,这少年居然能承受得了地灵师的法力神念。也就是从本心上能完全认同地灵师的意志,而地灵师却又并非人族想不到世间人心已经堕落如此连兽性人心都全然不分”
“没错。”张御宏点头,看了十方一眼。叹气说。“说起来,师祖创立这法门还是借鉴了佛门的神通,大师刚才敞开心神想要以佛光度化恶念,才被地灵师借阳神法体和大师法门共通之处趁虚而入。被重创灵台。事起仓促之间我也没有提醒大师一声。倒是惹得大师身受重伤,实在是过意不去。”
十方摇摇头:“三千大道俱可证菩提,张道陵前辈不拘一格博采众家之长,实是有大心胸大气魄。贫僧学艺不精又怎能怪得了张真人?也是幸好这位地灵师施主在这少年躯体上所留存的法力不多,若是刚才他还能将那道尊法相多维持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三人就形神俱灭的下场。”
“不错,此番当真是惊险无比。”张御宏说起又对三人拱手行礼。“连累三位陷此奇险之境,还要多亏三位鼎力相助。贫道当真是有愧。”
明月马上把眼睛一瞪:“那你就把我们三人身上的那个什么锁妖禁制给解除了啊。光是用嘴说多谢有什么用?”
“三位还是身负我龙虎山的机密,这禁制就算一直不用。形式上也必须留在三位身上,还请三位见谅。而且我早说过,此间事了,我张御宏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定要保三位的平安。”
一直默然若有所思的小夏忽然问:“地灵师为何要用这手段?他若是本尊在此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为何还要用掉这具傀儡躯壳?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御宏默然想了想,回答:“这应该是那地灵师的本性所致。任他修习了多高深的道法,兽类本性终究难除。作为鼠类,谨慎小心乃是天性,若非必要,就算有九成的把握他也不愿涉险。如我之前所说,他那阳神法体若是使用法力太过便有崩溃之险,还不如将预算消耗的法力寄存在这少年的躯壳上,若是能在耗尽之前取胜那自然是好。若有个万一,也不至于损害到他的根本。”说到这里,张御宏又转头看了眼不远处再也不动弹的巨蛇尸体,摇摇头道:“最多赔上的也是他这千年老友的一条命罢了,蛇鼠虽然暂且能一窝,但终究也只是自私自利的兽类本性。”
看看四周几乎被巨蛇临死挣扎毁去的山谷地貌,其实这反而是这场恶战中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了。回想起刚才的惊险之处,张御宏也禁不住感慨道:“说起来也是多亏了夏道友,那一记镇魂钟和冰火合击应该是伤到了他的阳神法体,否则他就算盛怒之下用出那道尊法相来,也不会这么快就耗尽了法力。若地灵师当真能和这蛇妖配合无间,我们当真是难有一丝胜算。”
小夏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不再说话。
“御宏真人”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一大堆碎石下传出来。张御宏这才想起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在,一挥袖,一股罡气将不远处垮塌下来岩石推开,露出在下面压得半死的云通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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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宏景城轰动一时的那位灵山子老道居然是一只化作人形的妖怪,什么收徒之举也不过是哄骗无知之人去供他吞食而已。这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事中丧命于妖物之口的足足有上百人。在算是人道兴盛的中原之地,特别是离龙虎山不远的荆北发生这种事,简直是骇人听闻。不用说。这事绝对会在今年的除妖灭魔令上记上一笔。
当然,同时传开的也是张御宏真人的威名,这位御赐的伏魔真人再一次证实了龙虎山第一高手的威名,不止揭破了那妖物的真面目,还独自将那千年大妖击杀。那如小山一般的蛇妖躯体就放置在宏景城外,引得不少外地人也不辞辛劳跑去围观,有的还想方设法去向负责看守的天师教弟子买下一块肉来。尝尝这千年大妖的味道。
看着排着队去天师道观去上香的民众一个个脸上都是虔诚。小夏忽然觉得,就算地灵师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也不见得会掀起什么风波来。这些升斗百姓村夫愚妇还有江湖上只混一口饭吃的普通汉子,实在是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理解什么太过复杂高深的东西,他们习惯很简单明了的是非观,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好的就一定要是什么都好。坏的就是一定要什么都坏。什么天师居然曾以人命饲养妖物。天子御赐名号的伏魔真人居然在龙虎山倍受排挤,这些根本就是超出他们理解能力之外的不可思议之事。
而天师教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显然也是驾轻就熟,比如根本就不用考虑,那幸免于蛇口的云通道人就将这场风波的真凶定位成了那条蛇妖,张御宏真人自然是救苦救难的天师,他自己也为识破这妖物的计谋出了力。于是这场风波便迅速成为了一件弘扬天师教威名的大好事。那些前来道观上香的有不少是亲人都葬身蛇腹,这些人尤其激动,一边哭着一边跪拜着高喊多谢天师门下的道长斩妖除魔。给他们的亲人报了仇。真相如何,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对小夏来说。这场风波中有意义的东西就很多了。只是如何去将其中的意义慢慢发掘出来,却是一件颇有些费神的事,在宏景城休息的这两天中,他脑子想着的一直都是这事。
不过当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的时候,问人就成了唯一的途径,所以他找到了张御宏。
张御宏在这两天中都在静坐调息回复元气。那一场大战虽然短短不过几息时间,但他也是全力以赴,那一条千年蛇妖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掀起一场莫大风波,碾平一两个不小的门派世家都是等闲事,他能在那短短几息之内将之斩杀,除了实力超绝之外,确实也是使出了超出他极限的功力。
对于云通道人对外如何宣传这场风波,张御宏并没有一点想要插手的意思,虽然他的身份超然,却很自觉地不去插手教中的任何事务,既然这宏景城的镇守道人是云通道人,那便由得他去做。
虽然知道走动的声息绝瞒不过张御宏这样的高手,小夏还是很客气地伸手朝静室门上敲去。这是云通道人专门开辟来给张御宏居住的地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云通还严令处他自己之外的任何天师教弟子不得骚扰伏魔真人。而且这两天中,云通道人也只匆匆地礼貌性地来拜见过一次而已。
“夏道友请进便是。”手指刚刚要敲在门上,静室中张御宏的声音就和敲击声同时响起。
小夏推门而入,就看到张御宏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对他伸了伸手,一只离他最近的蒲团朝他微微挪动了一下,刚好在他迈步走进两步之后能坐下的位置上。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又不带丝毫烟火气,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踏入了一片自成一体的小天地中,自身也不知不觉地融入成其中的一部分。这种感觉有些像是在豫州南宫家宅院的时候,从徐正洲老爷子的身上感受过气势,但细细一分辨又好像有些本质上的不同,但到底如何不同,却又不是他能说出来的了。
“夏道友可是有什么事么?”张御宏问。
小夏点点头,也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回答:“便是有些道法上的疑问前来请教张真人。”
“哦?”张御宏微微一笑。“夏道友身为茅山弟子。自有师承。虽说大家都同算正一道中人,但夏道友这样来问我,就不怕自家派中长辈责问么?”
上清宗茅山派是从天师教中分化出来的。历经两三百年之后,特别是在当今朝廷有意无意地扶持之下,已然隐隐有些与龙虎山这道门祖庭并肩而立的势头,虽然名义上同属正一教,也归龙虎山统领,但实际上派中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芥蒂。龙虎山是自居为道门祖庭,拿旁支小派的眼光看茅山。不少茅山派的道士也对龙虎山的做派极为不满,特别是当年西狄南下之时龙虎山紧守荆南不出,茅山却在何晋芝的带领下与西狄血战。更和净土禅院一起超度捕捉战后生成的无数冤魂厉鬼,自此更不甘屈居于天师派之下。也就是何晋芝性子淡泊,不大愿意接受朝廷对茅山的种种扶持,也尽力收敛有可能与天师派发生冲突的地方。这些年道门这两大派才能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但骨子里确实有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
“我这上清弟子的身份不过是托熟人挂在茅山派上的,做不得数。张真人也该看得出来,我这一身三脚猫的本事可不是正宗茅山弟子该有的。”小夏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张御宏的眼力,这些是瞒不过的。“还有我师傅也只是个无门无派的野道士,除了教我画符之外什么都没教,他自己也不会,我的吐纳存神观想静坐什么的都是江湖上流传的一些野路子。他对我说过道法便是天下人的道。天下人的法,天下都是道。天下都是法,叫我不必有什么门户之见,能向人讨教的时候就多向人讨教,觉得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能学到什么就去学。”
张御宏一听之下却是眼睛一亮,点头赞道:“尊师此言大妙,非有大境界之人不能有如此眼光。有缘得见定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番。”
小夏只能苦笑,若是纯动嘴皮子故弄玄虚的功夫,他师傅说不定还真能算是天下有数的高人了。只可惜只用嘴皮子充高人是填不饱肚子的,否则自己师徒也用不着到处流浪,以贩卖符箓和在乡间捉些小妖小鬼混口饭吃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符法运用手法极为熟练,其他基本功却是颇差。但是之前你在对地灵师之时所发的那一记镇魂钟却是真正的茅山嫡传手法。这可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学到的野路子啊。”
小夏回答:“那却是从何晋芝掌教送我的一本笔记上学来的,那是他为答谢我之前帮过何姒儿姑娘才赠与我,并不是真的就收我入茅山门下。所以小子我对道法的高深境界一直也都是道听途说,但从前日见识到地灵师和张真人所施展的法术之后,才眼界大开,感觉这道法至先天之境后宛如汪洋大海一望无际,神奇玄妙之处是在是难以言说,心中有了许多不解,这才来请教张真人。不知这道法到了先天之上到底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张御宏微微沉吟一下,随后一笑道:“既然夏道友尊师有那番眼界,夏道友也是天资聪颖,胸怀仁厚之人,贫道也就不好藏拙,尽自己所能勉力来替夏道友解惑,以谢夏道友当日大义。‘
“说起这先天之境么,倒不易以几句话说明白,各门各派的说法也不尽相同”张御宏想了想,问:“夏道友见识广博,虽然本身修为未达先天,但也该是运用过先天之境的符箓,或者说便是神机堂所评的上品符箓吧?那你便觉得先天法术与后天法术之间有何区别?”
“这后天法术形态都是固定的,如何以自身神念法力鼓动天地间的元气都有定下的方式,无论是谁来使用都是大同小异,甚至一模一样说起来还有些和神机堂的那些机关仿佛,只要定下了图纸,便是谁来打造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至于先天符箓嘛”小夏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也算符箓道士中运气极好,际遇非凡的,过手的先天符箓足有好几张,也曾细细回想感受过那些上品法术的不凡之处。“详细也说不清楚,只是相对于中下品符箓的死板来说,有股灵动鲜活之气,只要灌注神念引动之后仿佛就有生命般自动演化起来,引动的天地之力不止远远超过中下品符箓,运用方式更是灵活多变,有本质上的不通简直就好像是有生命一般。”
“道友眼光独到,剖析入理。”张御宏点点头。“那夏道友又知为何相较于中下品的符箓四处可见,上品符箓却是极少见到呢?”
“应该是制作不易吧至于为何不易我也不知道了”小夏回答。以众多中下品法术来说,相对于直接运用施法,绘制符箓可以借助蕴含灵力之物来作材料,勾勒云纹也可以分出步骤慢慢绘制,所以反而比直接施用法术要简单省力得多,行走江湖的野道士基本上也全是符箓道士也正是因为如此。但相对于随处可见的中下品符箓来说,上品符箓确实太过罕见了,不用说根本就不是狼藉江湖的野道士们能制作的,就算是名门大派中那些修为达先天之上的高人,也甚少出手制作这种东西。
“因为后天只是‘术’,或者说只是‘器’,先天已是‘法’。术易学,器易造,法却难得啊。”
张御宏伸手端起了旁边的一只茶盏,茶盏中只有一盏清水。他含笑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虚摊在前,茶盏中的清水忽然化作一片水汽升腾而起,居然在小小的方寸之间化作一片片云彩漂移到了他那虚摊的手上,然后化作细细朦胧的雨丝降下,在他手心汇聚成一滩水洼之后,又缓缓从周围蒸发成水雾升起,然后又化作雨丝降下。那茶盏中还静静地留着半盏清水,另一半的水就在他这掌间不断升腾凝聚下降,模拟出一番天地循环的景象,看起来神奇无比。
那茶盏中的水,或者说那个茶盏就是后天之态,而他手中的水,或者说那水的运转变化就是先天之境。小夏大概明白了张御宏这个比喻的意思,点了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那地灵师又到了先天之上的何种境界?他那一身阳神法体,还有那日张真人你和他施展的法术,又算是上品之上的几品法术?”
“无品。”张御宏含笑摇了摇头。“天地焉有品可分?天地之法焉有品可分?”
第五十一章 高人(六)
“夏道友看来是习惯了神机堂弄出的那种品级之分吧?神机堂长于制造机关器物,便习惯把东西好坏分门别类标注上等级,看起来一目了然,这些年江湖草野之中确实也习惯了这种法子。但这实际上只是匠人为图方便的权宜之计,将原本繁复的事物简单化,说白了是个蠢法子,也就只能用在死板的器物之上还罢了,先天之上涉及天地大道的境界微妙玄通,广博无极,道德经言:道可道非常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连道尊佛祖都无法言说,他们又如何怎能用那般死板法子就能一言概之?”
“原来如此。难怪不少名门大派的高手对这等分级法不屑一顾。我还道是神机堂的品级划分有些偏颇不公,原来是这样。”小夏点头,不过对于这种已经广泛使用了十多年的分级法子,他也确实觉得是有道理的。“但对中下品的道法符箓,划分得还是颇为公正的,否则也不会将此法传播得如此人尽皆知。”
张御宏也点头:“神机堂前后花了十多年,聘请了成百上千位各派道友来评断,自然还是有些道理的。而且他们此举应该是另一个更大的计划的其中一步,说不定便是想要以机关格物之术来真正的开宗立派,创立一门全新道统的意思,可见那方芷芳眼界极高,这些年能将神机堂发展得如此欣欣向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后天‘术’,‘器’。皆已定型,自然能以格物之术来划分个清楚明白,但涉及天地法则。乾坤运转之道,却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那些被神机堂聘请而去评判的道友大多未入先天,即便是有几位到了,但熟悉的也只是本门心法所涉及的境界,虽然也是竭力用心,评判出的先天道法品级总的来说也确有几分道理,但终究是盲人摸象。所见极为有限。”
“那难道先天之上的道法就没高下之分了么?”
“高下自然是有的。各门各派的多年传承,无数前辈心血所聚岂是等闲?不过法术再如何巧妙,终究也是依靠着自身与天地共鸣。所以高下之分本质上并不是法术,而是施用法术之人。这也便是先天之上境界越是高明,法术越是神奇之故。譬如当日我以四灵法相镇压五行,也就是那蛇妖境界未入先天。才没有丝毫抵抗之能。但若是换了五行宗一位入得先天的长老,便能与之抗衡,只能令之施法有所阻碍罢了。若是神水宫宫主,天火派宗主之类深得五行真髓,几乎就能与五行合一的人物,那我那四灵之相就如皓月旁之萤虫,不值一提了。”
“张真人应该不会说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吧?”
张御宏微微一笑:“五行法术传承自洪荒时代,五行运转更是天地大道。故五行道法古朴直接,携天地大势用以攻伐威力奇大。但我天师教张道陵祖师借无数先贤洞明天地宇宙之理。顺应人道大势创下的天师道法,妙用之广却又不是五行道法所能比拟的了。”顿了一顿,他又面色一整,摇头对小夏说:“夏道友也万万不可以争斗之上孰强孰弱来评断道法高下。天地大道之法,焉能如好勇斗狠之徒手中用以拼斗杀戮之器一般,以谁利谁强来论证高下?那比之神机堂所评定的品级之分更为不堪。否则若只论攻伐之利和实用之效,魔教当年以人欲为本所创的至高宝典顺天五神策当为世间第一。破碎魔劲破碎万物之利,吞天造化功吞噬生灵之力为己用之厚,便是五行道法也难以比拟,即便是排名最末,不以争斗见长的极乐心经与弥天鬼咒,也是足可掀起万千人心,颠覆一国的法门。但你可敢说,那便是天地宇宙间的无极大道么?”
“那”小夏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晕。“这先天之上的境界到底是该如何来看”
“你现在没法看,也不用看,因为你还看不见。而我看到的却也不能对你说,因为那是我看到的,和夏道友你无关,现在说与你听反而会歪了你日后的眼。”
张御宏双手朝中间一合,一声轻响,那不断循环往复的水汽和茶盏混杂在一起碎成一团细微至极干湿混合的粉末,然后下一瞬间,虚空中仿佛有一到金色电光构筑的云纹一闪而过,他再分开手掌之时,手中依然是那个装满了清水的茶盏,好像没有丝毫改变。
小夏扶住下巴若有所思。他知道张御宏并不是故弄玄虚,这也不是学那些老和尚打禅机,而是到了那种高深玄妙之处,言语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只能误导。后天上的功夫,只要有毅力肯努力人也不傻,那终究都能慢慢练到,但是先天之上的境界任随你是出身何等的大派名门,有多深厚的积累传承,都要靠自身的悟性和际遇。这就是即便龙虎山净土禅院这等门徒遍天下的宗派,唐家这等专注于人才培养,积累深厚无比的世家,先天之上的高手都是极宝贵的人才。而有些没什么师承奇遇的江湖浪人,反能借着努力和自身悟性得窥先天之上的境界。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张御宏将手中的茶盏端到嘴边浅浅地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后天‘术’‘器’之用,本质是‘法’,而‘法’之用,本质便是‘道’了。”
“而道在何处?便在你自己脚下。所以到底先天之上是如何景象,夏道友便无须多想,当你自己能看到之时自然便能看到。而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张御宏随手轻轻一放,又好像是一丢,手中的茶盏就落在了旁边的矮几上,没发出丝毫的声音,一切都自然而然不带丝毫烟火气。好似那茶盏,那矮几,都是各自在翩翩起舞而又配合得完美无瑕的一对绝世舞者。但偏偏那又根本是一对死物。
“多谢张真人赐教。”小夏长吸一口气,站起来一揖到地。张御宏的这一番论道对任何一个修道之人来说都是万金难得,说不定就算龙虎山中也没有人享受过这待遇。虽然他并没有能完全听明白,但隐隐能感觉到和他在茅山听到的何晋芝所说的有什么共通之处,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正在勃勃而动。可以肯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机会进入先天之境,今天张御宏的这一番话功不可没。
不过感激是感激。惊喜是惊喜,小夏自己也还记得,今天他来这里找张真人问的可不是。或者不单单只是问这先天境界,而是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他凝了凝神,问:“我还有一事问张真人,当日那地灵师最后所用的是何道法?竟有掌控天地间一切的威能。令我有身如蝼蚁。生死由人的感觉。我也知那绝非气势所造成的错觉,而是当真如此。当时若不是那地灵师自身法力枯竭,动念之间就能让我们三人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叫我心生恐惧,感慨万千,也是由此才感觉先天之上的道法实在玄妙莫测,匪夷所思。”
张御宏想了想,看向小夏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太上正一弥罗万有道尊神临大法,可算是我天师教中最为高深的道法。纵观如今天下。大概也就只有地灵师能仗着阳神法体之妙能用出这道法术。这是连我也事先没有料到,因为地灵师本身境界并不足以驾驭这等这无上法门。强行施用的代价便是有可能会消耗那阳神法身的部分根本,可见夏道友当时你确实将他彻底激怒了。他是想将你们三人彻底打杀,说不定还想顺带试探我能有什么应对之法,这才不顾一切用出这道法术。”
随意打探别人他派道法之秘无疑是件很犯忌讳的事,但小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不知可是天师道中最为近‘道’之法?”
张御宏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看着小夏点了点头,声音中已经有了几分赞许之意:“能问出这问题,夏道友果然聪颖。”他低头默然了一会,似乎是有些犹豫,又像是在考虑什么,最后还是缓缓说道:“涉及师门大法根本,我也不好多说,只能如此回答夏道友:那只是最近我天师道之‘道’之法,也终究只是门法术罢了。”
听着张御宏的话,小夏心中禁不住升起一阵感激之意。尽管说得很模糊,这回答已是足见对他的信任和坦诚,几乎可算是说出了天师道法的根本,难以想象这是名满天下的伏魔真人在对一个无名小卒的对话。不过这依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勉强压住心中的感慨,小夏接着问:“那如何才能对抗这等无上大法?我看连十方神僧也无丝毫抵抗之力。他所修佛法难道还不够精深么?”
“那是我天师道太上正一气禁法所能达到的极致之法,以无上道尊之相运转天地法则,就算地灵师所用的其实有所残缺,但也威能无穷,甚至足以从根本上压制天下间绝大多数道法武功。十方神僧所修的大行普贤妙法虽然也是佛门甚深妙法,但终究还达不到毗卢遮那光照世间经那等至高神通的地步,那就并不足以抵挡。”
“若要正面对抗这道尊神临大法,至少也需要五行宗宗主那等以身近道的造诣,或者茅山派何晋芝掌教的灵光万法符修为才有资格。若是有人能将魔教的破碎魔劲修到极深境界,也能拼个两败俱伤,而要说到稳而胜之的话”张御宏仔细想了想,缓缓说道:“据我所知,除了西狄狼神那真神之威外,普天之下也许就只有红叶大将军的大自在天子法了。”
“竟然是如此厉害”小夏只觉得心在扑通扑通乱跳。“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比如什么上古仙家法宝之类的”
“夏道友怎么也信那等江湖流传的坊间戏言?哪里有什么仙家法宝?”张御宏淡淡一笑。“那些所谓法宝,便是道法汇聚寄托而成之物,说到底也就是上品符箓罢了。不过因为可供先天道法所寄托之物分外难得,而且因为道法之别形态不一,才被不明就里的江湖人以讹传讹,说是什么仙家宝物。虽然其中也有颇多神奇之物,但终究只是借助外物之法,就如神机堂的机关之术一般,任随他再神奇,还能有这造出机关的人神奇么?”
“不过认真来说,也不是没有能压过地灵师的道尊神临大法的外物。”说到这里,张御宏的面色一整。“譬如净土禅院的镇寺之宝,十方琉璃净世舍利塔。历代高僧加持神通之类的什么也还罢了,关键的是那塔的核心乃是佛祖释迦摩尼的一百零八颗舍利子,真真正正的万法不侵,可降服诸天外道。到了这一步,那也不能再说是‘外物’了。那是驾临于世间诸法之上,真正的近道之法,绝非寻常人力所能御使。那以法术神念,夹杂万千人道心愿凝聚成的道尊法相终究只是虚幻,自然也只能屈居其下。”
小夏只觉得嗓子发干,他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想握一握拳头,试试能不能感受到那掌心的痕迹有什么异状,却又马上忍住了动作,看起来好像手上的筋肉抽筋似的抖了抖。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有些不妙,但偏偏没办法控制住。事先他已经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得到的答案,但这从张御宏口中听到的话还是太过惊人了。
好在张御宏好像没注意到他那有些异样的神色,或者也可能认为他只是对地灵师这道法术的神奇而惊讶失色,只是神色如常地继续淡淡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知,只是不语而已。所以对这等远超我辈所能御使之力,我们也无须深究,只是信口谈谈便可。说起来夏道友你此番来得也巧,因为我也正有事想找你问问。”
终于勉力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夏连忙说:“张真人尽管问便是。”
“夏道友觉得,地灵师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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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张恒亮
距离那蛇妖兴起的一场风波已过了足足十天了,但从四面八方赶来宏景城的人依然是络绎不绝。蛇妖小山般的巨大尸体就放在天师观旁边的广场之上,经过天师教专门处理妖类尸体的秘法,这些尸身可以一直保持生前的模样不会腐败,这便让四处赶来一观这大妖模样的人们大饱眼福,从早到晚,广场四周围拢的人群接踵摩肩地就没少过。宏景城县衙都不得不派出人手来帮天师观的道长们维持秩序。连带的着的,宏景城这小城都陡然热闹了几倍,就这样生生地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变作了观景胜地,各处客栈人满为患,连不少民舍都被用来出租给外地来客,一时间好生兴旺。
这天中午,十来个行色匆匆的道士夹杂在游客中走进了宏景城。他们有老有少,满面的风尘,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简直比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虽然面上有明显的疲倦之色,但其中几个年轻些的弟子精神却都显得非常振奋,刚进城不久,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就拉住一个街边小贩询问城中天师观所在。
“啊,几位道长也是来看那蛇妖的么?诸位还真是来对了,若是身在荆州的不来我们宏景城看看这妖怪,以后说出去都会觉得丢人!”这街边小贩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汉子,这些日子中都见惯了外地来客,尤其是这样的野道士,很是熟络地指着天师观的方向对他们介绍。“当真是只有看见这蛇妖的模样,才知道天师道的道长们是如何地了不起。那位伏魔真人是如何地功参造化。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说不定那蛇妖迟早将这宏景城的人给吃光了也不知道!”
“对了,几位道长结伴远道而来可有地方落脚?不瞒你们说。这宏景城中的客栈早就被人给住满了,听说三天前就连柴房都要一两银子一个的人,还得挤着睡,如今可能是拿钱都挤不进去了!不过我大舅的二姑婆家的院子里正好还有两间空房,只要五两银子一日就可租给诸位道长。”说着说着,小贩又凑过来像要告诉他们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说。“还有我可告诉诸位道长,我大舅的侄子可是在天师观中担任杂役。你们若是在那里住上几日,说不定便可以认识他。我那大舅的侄子可是有门道的人,我记得他上次可是偷偷帮别人弄来了几片那蛇妖的鳞片。你们若是出钱说不定也能帮你们弄来,那日后拿给别人炫耀一番,也让能让别人知晓你们几位道长乃是和这妖怪照过面的高人,那生意不就好做多了?”
这小贩显然也是懂门道的。并不因为这一群道士破烂的衣衫和落魄的外表就把他们当做乞丐。这些流浪江湖的符箓道士就算穿得再破烂容颜再落拓。就算看起来真的没银子,镇兜的符箓也是有几张,真有必要时送到神机堂去贱卖也能值几十两银子,万万轻视不得。
“不用了,我们也是天师教中人,那禽杀蛇妖的就正是我师叔。”询问他的年轻道士淡淡回答一句,扭头便走,那声音虽尽量做出淡然的语气。但其中的浓浓自傲差点就能熏得人闭眼流泪。那小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的道士背影,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群看起来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去的野道士居然就是龙虎山的天师道长们。
“想不到御宏师叔不声不响地又做出这样一番大事来。听闻那妖孽已然可以幻化成人型蛊惑百姓。那至少也是有近千年修为的大妖,天下九州已是好几年没出现过这样为祸一方的妖孽了,我便知道当日御宏师叔急急地赶回龙虎山一定是有大事要做。这一次御宏师叔又为我天师教立此大功,大大地涨了我龙虎山的威风,刚才你们可听到那汉子口中说起我天师教时候的眼神口气?我定要告诉爹爹,今年那除妖灭魔令上务必要将此事记在正道榜首!”
那少年和身边几个道士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的眉飞色舞,看起来若不是正身处这大街上就能直接手舞足蹈起来,同路的几个年轻道士也是听得连连点头。其他年纪略大些的就要沉稳得多,为首的一个老道士面无表情,只有满是疲倦之色的眼神中有了丝松动,好像那挑着百斤重担走上两百里路的挑夫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终点。
“不过那汉子居然将我们视作那些跑江湖骗乡间土财主为生的野道士,当真是无礼之极!”少年道士说着又有些恼怒起来,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周围同伴也莫不如此,都是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就算是野道士中也算是落拓的那一种,又有些泄气。“也怪我们这一路行来太过匆忙,其实入了荆州之后就可歇歇了,稍稍整理一下,这模样着实有些堕了我龙虎山天师教的面子。”
“我倒觉得在云州蜀州都被人追得鸡飞狗跳,几乎要靠着些运气才能逃到这里来,这才更折了我天师教的面子。”一个年纪大些的中年道士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看着那少年道士说道。“张恒亮,这些可都是你带着几个师兄自以为是地惹出来的祸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走到这里来就不错了,只要能在这里找到御宏真人,那我们也不用担心唐家和云州蛮子会派人来的追杀。不过就算如此你也最好尽量收敛些,莫要再自以为是地横生枝节。”
名叫张恒亮的少年一听之下脸就有些发红,不服地争辩道:“如何又是我自以为是地惹出的祸事来了?我也是好心好意,当初看见那蛮子老头即将命丧妖口,这才用出金甲神将符去将那几只小妖给杀了,哪知道那是云州蛮子自家供养的什么山灵?那些云州蛮子如此野蛮。居然用自家活人饲养妖物,放在我们中原任何一处便是当做魔教妖人来杀了也不算错。”
中年道士好像一直也憋了许多话在心头,这一下也就忍不住朝外喷了出来:“刘洪德师叔也早就提醒过你们。那云州风土和我大乾九州其他地方完全不同,不管遇见什么都莫要轻举妄动,你偏偏不听,还自以为是地要除魔卫道。那云州蛮子的山寨本来很多都是人妖**,各处有各处的风俗和习惯。若不是刘洪德师叔反应得快,指挥得力,说不定我们便全都被那些蛮子山民给杀了喂妖怪了。还有在蜀州的时候也告诉过你们那是唐家堡的地盘。唐家人不是好惹的,就算有什么委屈也稍稍忍着点就是,你倒好。只是渡船之时稍微
搜了搜你的身你便和人顶撞起来,还用符箓将人打个半死。那人虽然是唐家附庸家族下的一个喽啰,但终究也是唐家的人,还挂着官府的职务。唐家人不计较还好。若是他们得知了你的身份。有了什么想法,以唐家行事的阴狠毒辣毫无顾忌,我们这些人送命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拖累到龙虎山。我们这一路这般狼狈,也全都是你惹出来的。”
叫张恒亮的少年一听之下更是又羞又恼,叫道:“胡说八道,如何又是全都怪在我头上来了?那唐家如此跋扈无礼,我们早已报上龙虎山的名号他们也丝毫不放在眼中。只派个不入流的小喽啰来带路,什么经过唐家堡百里之内须得搜身细查。便是皇帝老儿住的紫禁城也没这般森严吧?士可杀不可辱,我龙虎山千年威名岂能就那样任人折损?”说着说着他又悄悄看了领头的老道背影一眼,闷哼一声,愤愤不平地继续说。“说起来,若是御宏师叔带领我们绝不会搞得如此狼狈,不说那些驱妖弄虫的云州蛮子,就算是唐家的人又如何了?难道还能比得上当年入侵中原的西狄人更厉害不成?那唐家家主名气虽大,也未必就能挡得下御宏师叔先天御神紫阳剑的一击!”
“张恒亮,你够了!”中年道人一声怒喝,引得周围的路人尽数侧目过来。叫张恒亮的少年道士只有住嘴,只是脸上的神色分明是不平又不服。只有为首的老道好像对身后这些争执都没有听在耳朵里一样,只是沿着街道快步而行。
天师观果然很好找。因为只需要朝人多的地方走就行了,而且只需要稍稍靠近,就可以看见那小山一般的巨蛇尸体在周边一众房舍中异峰突起。
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众道士才随着人流一起挤到近前。站在这蛇尸旁边,看着这数十丈长,数丈宽的巨大躯体,简直感觉自己就如人身边的蝼蚁一般,以那张恒亮为首的年轻道士也和周围的百姓游客一样发出同样的惊叹之声,更多了几分激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第一次看见如此巨大的妖怪。只是看这躯体便知这妖孽至少已经有近千年的修为,中原之地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妖孽了?应该是从云州那边跑来的吧?”
“看那头颅上的伤口没有?定是在那里受了御宏师叔一掌,御宏师叔一身玄门内功精纯无比,绝不会比真武宗那些假道学差了,击石如粉挥铁成泥,这蛇妖就算一身鳞甲坚如精钢,内中脑髓也只有被震成一团烂泥的命!”
“那还不止呢,这妖孽岂是单以武功就能制服的?御宏师叔定是用了太上紫薇诛邪神雷,这才一击将这妖孽给击毙!”
不同于七嘴八舌的年轻道士,其他几个年纪大些的看了这蛇尸的同时虽然也有惊讶,却同时还有迷惑不解,那之前和张恒亮斗过嘴的中年道士便是眉头紧皱,低声对着为首的老道士说:“不对啊,这蛇妖虽然必定是近千年的大妖,但这强悍的肉身却绝不是精于变化幻术的模样。”
那为首的老道士波澜不惊地淡淡一笑:“那自然是其中另有玄机了。这些镇守道士惯以欺上瞒下,便是出了岔子都能报作大功一件。还有教中惯有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将这千年蛇妖这样大张旗鼓地推到明处来吸引目光,内中又不知道还有什么重大隐情。”
“但这蛇妖确实只有御宏真人能如此轻易地擒杀。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中年道士叹了口气。“也只希望御宏真人还留在此处,我们这一路辛苦也算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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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兄,你们刚刚从蜀州出来么?怎么就到了此处了?你们不直接回龙虎山么?”
天师观中。张御宏看着满身风尘衣衫褴褛的老道,颇有些惊讶。这正是和他在云州神木林中分手的刘洪德。若是按照他们原本的行程,应该是从云州折返蜀州,然后再东出蜀州返回荆南龙虎山的,这里虽是荆北,却离他们的路程还有一段距离,绝不会是顺路能走到这里来的。
刘洪德苦笑着摇头:“一路颇多波折。没你镇住那几个小辈,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着实能惹祸,不止在云州和土著起了冲突。在蜀州还和唐家的人生了些误会,动手伤了一个下人,能将所有人平平安安带到荆州已是运气了。也是幸好一进荆州境内就听说师弟在此斩杀了一头千年蛇妖,以张恒亮为首的几个也建议先到你这里来。我才带领他们急忙赶过来。也幸好师弟你还没走,有你在也不必担心会有唐家人或者云州的人追来了。”
“这一路辛苦师兄了。”张御宏重重叹了口气。张恒亮便是当今天师张元龄的嫡子,自己奉令出使云州深处的神木林的时候,其中一项任务也是带领他和派中几个年轻弟子一路增长见识。原本以为只是简简单单的回程,却也生出这许多枝节来。“师兄也无须担心,云州土人对唐家人极为忌惮,不会因为区区私怨便追出深山,而唐家人行事必定谋定而后动。一动之后便如噬人毒蛇一击致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若真要计较你们就绝没机会走出蜀州。”
“总之有你在,能镇住那几个年轻小辈就行了。”刘洪德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松懈下来。“除了张恒亮之外,其他几个也都是派中长老的子嗣小辈,谁出个差错我也担当不起。这些小子在荆南之地待得太久,哪知道外面天地的广大和险恶。派中想让他们开开眼界,慢慢锻炼也不知从小开始。这番出来吃了苦头了,大概以后便会好些了。”
张御宏却摇摇头:“我却是不能和你们一路,我在这荆北之地还有重任在身。而且这荆北之地看似平和,其实凶险之极,你们还是速速离去返回龙虎山才是上策。”
“凶险?”刘洪德一呆。“外面那蛇妖已是难得一见的千年大妖,还会有什么更险恶的凶险?”
“是地灵师。地灵师已然从地灵殿中走脱。派中以符鹤传讯召我回山便是因为此事。”张御宏沉声说道。“而且地灵师有熟悉荆南水道之便,在一城的水道中设下正一敕令凝神筑躯大阵,再诱我出手,借我紫阳斩妖剑为枢,以正一拘神法为脉络,引动城中道观积蓄下的信仰愿力助他一举舍弃老朽肉身成就阳神法体。那只蛇妖只是他找来的帮手,我也是在几位道友的助力下才险险胜得一局。如今地灵师就潜伏在这荆北之地谋划着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能在此处静等,以不变应万变。”
“什什么?”刘洪德已是被惊得面无人色。“地地灵师走脱了?怎么会走脱的?那些看守地灵殿的人怎会如此玩忽职守?”
张御宏沉吟片刻,看了刘洪德一眼,还是长叹一口气说:“关于此事,派中的调查结果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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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观后院中,梳洗了一番,重新换上一身新道袍之后,张恒亮感觉自己又充满了精力和自信,在云州深山中还有蜀州遇到的那些事,还有当时的惶恐紧张,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好像上辈子一样的遥远。
当然,张恒亮并不会忘记那些。不管是御宏师叔还是派中其他长辈,之前叮嘱过他的那些话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他们这一趟远去云州,路上所遇到的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引以为鉴,若是受了挫折那就更好,那更清楚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需要朝什么方向而努力。
所以张恒亮现在就下定了决心,回山之后就要闭关苦练道法,比以前花上十倍的精力百倍的专心,直到自己能有御宏师叔那般傲视天下的道法,那时候什么云州蛮子,什么唐家人,都不过是蝼蚁而已。如若这一次有御宏师叔在,自己这一行人一路上怎么会如此狼狈?怎么会让人将龙虎山都小看了?
想到御宏师叔,张恒亮心中又是一片火热。征战天下数十载,降妖伏魔无数,一身天师道法登峰造极,孤身直入三千里,于数万西狄人中挽狂澜于即倒,婉拒皇女一片痴心。伏魔真人张御宏几乎是所有龙虎山年轻弟子们心中的偶像,张恒亮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虽然出于他特殊的身份,他也隐约知道父亲和派中长老对这位伏魔真人的忌惮,也知道派中的各种关系其实并不是那么单纯,但依然忍不住对张御宏那卓尔不群的外貌,修为,威名而着迷。他甚至还因此对自己父亲颇有怨言,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天下闻名的师叔实在有失于天师的身份气度。
这次御宏师叔在这里斩杀蛇妖,为天师教立下如此大功,说什么也要好好跟随在旁,请他指点自己的道法武功,还有可以趁机学学他的那一身风度。
“少恒亮师弟,那就请你在这边好好休息,师兄还有事要忙,先告退了。”云通老道的一张脸扭成麻花,面对着张恒亮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仔细讨好,还是要拿住自己作为师兄的身份来欲擒故纵,连称呼都差点叫错,只能打算先退下冷静下再说。这宏景城只是荆南之外的小小县城,他作为镇守道人在天师教中身份并不算高,这还是熬了多年才得来的一个职位,突然见到天师之子,简直就是和寻常七品县令突然间遇见皇子一样惊慌失措。
“有劳师兄了,师兄自便就是。”张恒亮虽然心中也颇看不起这位云通师兄,但该有的礼仪风度还是没有丝毫出错,彬彬有礼地还礼。
就在云通老道狼狈不堪地退出院门口的时候,两个人也同时走了进来,还对一脸古怪的云通老道好奇地看了看。张恒亮也朝那两人看了一眼,但一看之下眼神却是再也离不开了。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身着道袍,只是一看之下张恒亮就从道袍的细微处看出这应该是上清茅山的弟子,而那女子只是一身白衣,不着丝毫脂粉和多余的打扮,只是一头如丝绸般的如瀑长发随意散落下来,就带出了无数的风采和风情。女子的眉目几乎是完美地诠释了‘完美’地这个概念,咋一看带着少女般的清纯和活力,仔细一感觉内中似乎又隐含着一种能勾引起人最深处欲望的艳丽和魅惑。
就在看到这女子的一瞬间,张恒亮就觉得自己头脑中一片空白,而心底最深处好像又有什么细微得从没发觉过,却庞大得好像整个神魂都在震颤的东西被触动了,当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上前拱手,对着这女子说道:“在下龙虎山张恒亮,不知这位仙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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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汇合(一)
“恒亮,你看,这便是地灵师这段时间在荆州出没的轨迹。你能从这些轨迹上看出什么来么?”
张御宏指着的荆州地图上,用红笔标示出了几处,那些正是前段时间地灵师出没过的地方,标示旁边还用蝇头小字写上了时间,依时间来看最后的一处就正是宏景县。
张恒亮用手搓着光生生的下巴,用力皱着眉头看着地图,沉吟了半晌之后摇头:“看不出,请师叔指点。”
“刚才我也已经将地灵师在这几处的所作所为告诉你了,如果将之联系起来,你能想到什么么?”
“这些地方相距的距离都不近,方位也全无规律,地灵师可是害怕他在一处吃人之后迅速消息传开,令其他地方听了风声有了警戒,所以才如此随便乱找的地方么?”
“不对,他应该是在找人。或者说,应该是在等人去找他。这应该是他和某人在从龙虎山逃脱之前便所定下的接应之策。”
张御宏指着地图耐心地对张恒亮解释。因为从今日起,这位天师嫡子就要加入他搜捕地灵师的队伍了。说起来这简直好像有些儿戏的味道,但偏偏就是如此,他还无法拒绝。
之前当张恒亮既然缠着来问张御宏的时候,张御宏便将所有的前因后果,内中秘密都说了出去。张恒亮的年纪虽轻,毕竟身份特殊,有关地灵师的秘辛也是早就知道的,这些事似乎也没瞒着他的必要。而在听说地灵师逃遁。张御宏一路追来和地灵师大战等等之后,张恒亮也是吃惊得几乎不能自己。
“既然是如此重要之事,派中如何不多派人手来帮御宏师叔?那地灵师曾得祖师指点道法。又不惜冒险成就阳神法体隐匿暗中,就算师叔修为精深,道法无敌,但要对付这样的敌人也太危险了吧?还有这地灵师之秘事关我天师教的脸面,派中怎能处置得如此随便?”
“天师如此处置,自有他的道理。”张御宏当时只能意味深长地淡淡苦笑了一下。其中的缘由他自然隐隐能猜出,但却不能说。反而还要替张恒亮解释。“地灵师修为精深,来去无踪,修为不够的寻常派中弟子就算再多也是无用。只能是送羊入虎口,反而容易将事情闹大走漏风声,反不如就这样让我一人追踪还更来得更能因势而动,应对自如。”
沉思片刻之后。张恒亮忽然说道:“那我就在陪着师叔身边和师叔一同追捕地灵师。就算我修为不够,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能够亲眼目睹地灵师和师叔斗法,亲身经历这等千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也是难得的锻炼。”
“这如何使得?”张御宏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地灵师手段奇诡,修为精深难测,即便是师叔我也不敢说有多少胜算。如何能让你身处险境?你还是跟着刘洪德师叔一起速速回龙虎山去吧。”
张恒亮却很坚定地摇头说:“师叔无须挂虑,父亲临行之前给了我不少符箓防身。面对地灵师之时就算我帮不了什么忙,自保却是定然没问题的。这趟云州之行我感触良多,觉得自己眼界和历练确嫌浅薄了些,若不经历风雨波折如何能有所长进?日日呆在荆南之地安全到是安全了,对自身又有何益?师叔年少之时不也只身闯荡天下,历尽艰险尝尽世间冷暖,这才有今日的修为?”
“不行,此事太过凶险,我是绝不会同意的。”对于这样的要求张御宏当然是断然拒绝。不过同时他也微微感觉奇怪,这师侄看似和往日有些不同,好似真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
当时张恒亮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知道再那样坚持也是无用,就默默退下了。不过就在第二天,张御宏忽然就接到了来自龙虎山的传讯符鹤,上面是张天师的亲笔所书,短短几句话的意思就是同意张恒亮留在张御宏身边,希望张御宏多加照拂,让他在这难得的机会中锻炼一番。原来居然是当天晚上张恒亮便用了张天师特意给他准备的传讯符鹤,将这里的事和自己想留下来的意思一同传了回去,而张天师居然也就同意了,立即以符鹤向张御宏传讯。
张御宏很吃惊。传讯符鹤每一只都制作不易,教中对使用也有严格规定。就算张恒亮身份特殊,身上所带的这只传讯符鹤也该是用以特殊情况下使用的唯一一只,但他却在这种问题上用了出去,更为古怪的是,张天师居然同意了,还立刻用符鹤传讯过来。
早就听闻张天师和天师夫人对这个唯一的儿子非常爱护,但爱护到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有些不恰当了。这安排中应该是另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张御宏隐隐能感觉到一些古怪。
不过无论他怎么想怎么感觉,既然天师旨意已到,他也不得不接受。张御宏还只能尽力说服自己,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作为一个将来有可能继承天师之位的少年,趁他自己有心的时候多增长些见识和经历这确实是有必要的,张天师连符鹤都替他准备得有,那其他护身法宝也不会缺,只要自己小心些便是了。
“找人接应他?这怎么可能?地灵师在龙虎山中关押数百年不见天日,龙虎山凝聚整个荆南的民心信仰数百年,借正一龙虎大阵之力笼罩全山,和历代天师心神相连,即便当年魔教肆虐之时面对正一龙虎大阵也无法潜入作乱,怎么可能有人会在事先和地灵师约定?”
对这个问题,张御宏也抚须皱眉说:“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照常理来说这确实匪夷所思,但夏道友的分析又有道理”
张恒亮神色略有些复杂。好像是故意地做出有些不屑的表情:“哼,那茅山派的家伙么?不过是支流小派出身,对我龙虎山之事能有几分了解?又那般年轻。一脸的油滑之相,想来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
“恒亮,若是带着自身情绪去看人见事,那和睁眼瞎有什么区别?夏道友年纪虽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江湖经验极足,为人也聪颖仗义,他的这番见解别出机杼。便是身在局中的我断断想不出的论断。你对他有几分了解?就这般臆断。”张御宏的声音不禁露出几分严厉,然后指着地图上标记出的几处说。“你看到没有?地灵师在离开荆南之后,选择出没的几处地点相互之间的距离几乎都差不多。而且就算不是繁华之处,也绝不是蔽塞的小村小镇,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之后便能将消息传播到四方去。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掌握到地灵师的大概踪迹。”
“地灵师在这几处的所为我刚才也告诉你了。和在这宏景城中闹出的事端大同小异。都是以高人身份引得百姓注目,他再在其中挑选身强力壮神元气足的来吞噬。若单单只是为了吃人,地灵师绝没有必要每次都弄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出来。以他的心机狡诈,生性更是谨慎,这有些莫名招摇的行事风格断然是另有目的。联系这些地点之间的位置,我和夏道友商议之下觉得他极有可能是想将消息传播开去,告知一个他也不知具体方位和身份的人他现在的所在。也只有事先有一定约定和默契的人,才会理解这样隐晦的传讯方法。”
“这些毕竟只是并无实证的凭空猜测而已。对如今我们的行动又有何助益?”
“在找不出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这推论就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依仗的方向。既然地灵师最后所出现的地方是这宏景城。我们暂时便在此守株待兔,静观其变。”张御宏手抚唇边长须,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我有个感觉,地灵师如今最大的破绽就是在这他要等的人身上”
“对了,师叔。”张恒亮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用很随口一问的口气问道。“净土禅院的十方和尚,明月姑娘可还要和我们一起么?地灵师之事事关我龙虎山机密,如今都被他们知晓了,不知师叔觉得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对着这个忽如其来的问题,张御宏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看着张恒亮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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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节,宏景城往南一百多里左右的一个小镇上,刘洪德带领着其他人住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座小客栈。一众十多位天师道长,引得客栈掌柜连忙前倨后恭前来亲自接待,将几间上好的房间腾出来请各位天师入住,客栈中住着的其他旅客也频频侧目。
在宏景城稍微休整了一番之后,所有人都不再是那般落魄的模样,得知云州蛮子和唐家人都不会追到这里来,也再没丝毫之前的惶惶不安了,看起来一个个都是神完气足风度翩翩的天师道长,尤其几个年轻些的还留着在宏景城看到那蛇妖后的得意和兴奋。
唯独只有领头的刘洪德一脸灰败和木然,不是之前的旅途疲惫还没恢复,而是种心丧欲死后的麻木,他也没和其他人一样身披道袍,而是穿着一身。
“刘师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是御宏师兄对你说了什么了么?张恒亮自己要留在那里,和师兄你又有什么关系?”同行的和他比较亲近的两个中年道人自然是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妥,一路之上询问过好几次了,但他只是摇头什么都不愿多说。
住进客栈房间之后,同屋的师弟又再次出言询问,他还是摇了摇头,鼓起个有气无力的苦笑:“没什么,纯粹是我自家之事,倒是连累几位师弟操心了。师弟且先休息吧,我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
已经走了整整一天,哪里还需要走动散心的。刘洪德只是不想留在那里面对几位师弟们的询问,或者说只是想尽量离他们远一些,特别是那几个年轻弟子,刘洪德现在只是看到他们便觉得不舒服。
独自走到小镇外一条小溪边,听着溪水的哗哗轻响。感受着周围逐渐暗下去的寂静,刘洪德的心中是一片死寂,但是死寂的最深处又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不甘地怒吼。
张御宏已经将这之前天师教中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了。地灵师的走脱。教中诸人对其走脱之后的应对安排,以及谁该来对这事负责的问题。最后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结果,居然是当时明明身在千里之外的云州深处的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对于这个简直匪夷所思的结果刘洪德并没有怀疑。不只是他知道张御宏不会骗他,还因为他在教中四十余年,从最低层的杂役道人不依靠任何背景助力一步一步地走上来,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张元龄是如何从一众叔伯兄弟中脱颖而出继承到天师之位的,对龙虎山中上上下下的一切太清楚了。他很明白这个看似匪夷所思的结果其实是一种必然。
地灵师既然已经走脱了,那对天师,特别是几位长老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内情,而是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这责任太过重大,几乎可算是他入教以来龙虎山所出的最大的一个漏子,无论是谁担到了这个责任都不会轻松。废去修为逐出山门这大概已算是最轻的。
地灵殿的存在意义十分古怪。以派中核心弟子严加看守这是多少代就传下的规矩,但偏偏多少年来也不曾出过丝毫的差错,连当年魔教几乎攻破了龙虎山,这殿中镇守的地灵师也没出过丝毫的差错,如果不是每年定时要送入的血食,大家几乎都以为地灵师其实已经死掉了。于是这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看守地灵殿便成了一项看似责任重大,其实却十分轻松的事。教中对看守地灵殿的功勋俸禄都十分优厚。于是最后有资格看守地灵殿的都是各位长老和天师的弟子子侄。这些弟子子侄不只是各位长老和天师的亲厚之人,更是他们的脸面。甚至关系到各位长老之间的力量平衡。要知道这等重大的责任一旦落到实处,牵连出的极有可能就不是一两人的问题了。
这样的情况下,找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势力的,不那么重要的人来承担这个责任就成了必然。恰巧刘洪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自少年时拜入龙虎山门下,一丝一毫的张家的血缘关系都没有,也从不主动向任何一位张家的长老执事靠拢,可说是个异数。只是因为确实踏实能干,而且传闻有个弟弟在真武宗中担任长老,教中诸位长老和天师才对他屡屡委以重任。
不过面对这样的非常情况,又只能找出他这样一个和地灵殿有些干系的‘外人’来,这最后的一个‘重任’也就只能这样落在他肩膀上了。
张御宏倒是对他说了,让他只是将同行的少年带回荆南即可,不用跟着回龙虎山,寻个由头就在荆南找个地方暂时住下,等他解决好地灵师这边之事后来找他一同回山,必定想办法给他争回个公道。对此他明面上答应了,背后却只能苦笑。这位名满天下的伏魔真人其实在龙虎山中所受的猜忌和排挤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身为天师的张元龄到底有多忌惮他。所以张御宏的这番心意刘洪德敢肯定是十足十的,但效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
想到自己多年以来一直还以自己的奋发能干,不依靠任何背景纯以自己的努力在这张家的龙虎山中一路走上来而自傲,刘洪德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两眼中都泛出了眼泪。
笑声在旷野中孤零零地传出去老远。笑了半晌之后刘洪德才涩然止住了笑声,周围只是一片索然的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宛如天地都忽然死了一样。刘洪德只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多年苦练的道心和内气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忽然一阵急匆匆脚步由远而近朝这里奔来,速度还颇快,多年行走江湖积累起来的经验让刘洪德马上收拾起了心境,他能分辨出这不只是人的脚步声,。
一轮新月已经挂在没完全黑下去的天边,借着隐约的天光,刘洪德能看出是个年轻女子正在朝自己这里疾奔而来,后面两只宛如豹子般的黑影紧紧跟在后面。显然是自己的笑声把这正在逃命的女子给引过来的。
女子的轻身功夫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后面两只黑影与她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女子正鼓足最后一股气没命地奔跑,连出声呼救都不敢。唯恐泄了一口内气慢了身法,但即便隔着还有数十丈的距离,这只能隐隐约约见物的暮色中,刘洪德觉得自己都能看清那女子眼中的恐惧和哀求之色。
刘洪德抽出腰间的长剑就朝那女子奔去。随着这女子和身后紧跟的那两道黑影的接近,传来的还有空气中的一股隐约尸臭,四十多年天师教道士养成的本能让他根本不去细想就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两条黑影一个飞扑,眼看就要扑到前面那女子的身上。刘洪德手一抖,两张天师符化作两道黄光就击在了黑影上。他江湖搏杀经验极足,无论是和人搏杀还是和妖魔阴鬼斗法都很有经验。并没有普通天师教道士那种不屑使用符箓的习惯,而且刚刚从云州那等需要小心的地方回来,随身都带着自己平时制作的符箓。
两道符箓击在黑影身上,两道金色的铜钟虚影在空中一闪而过。炸出两声宛如黄钟大吕般的声响。那两只黑影也被炸得飞了出去,同时如同被沸油泼中一样全身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好似腐烂了的死老鼠再被煎焦了一样的臭味弥漫开来,中人欲呕。
“咦?居然真是魔道尸傀之术?”刘洪德微微一惊。当年魔教虽然覆灭,但是流传出来的各种功法门道却不少,除了至高的天魔五策之外更多的还是各种外道邪法,炼尸抽魂,养蛊饲妖等等多不胜数。都是魔教收集各种阴损小术来又重新改良过的。这些法门虽然比不得天魔五策那般神奇,但胜在简单易学而且威力极大。就算大乾朝廷联合江湖各大势力打压,江湖中偷偷摸摸学用的却总是有。不过在这距离天师教根本之地荆南这样近的地方倒是第一次见。
虽然看似被炸得很惨,但两只黑影在地上只是一滚就又重新站了起来,却并没理会攻击它们的刘洪德,四只死白色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那趁机跑出段距离的女子。这是两只犬状的尸傀,有豹子般大小,和那些放置久了的风干尸体一样身上错落着腐肉和干枯的皮肉,但没有寻常僵尸动作间的僵硬,从动作间可以发现行动敏捷力量强大,看样子不输于寻常狮虎。
“哼,这尸傀还真作得有几分道行。”刘洪德冷哼了一声。刚才他就发现这可能是尸道妖物,用的两道镇邪天师符就有破邪除秽之效,想不到却还不能一击制胜,看起来制作这东西的人还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也仅此而已。在天师教修行了四十余年的道法武功,就算还没有踏入先天之境,但刘洪德的一身修为也不输于任何一地的镇守道人,搏杀和对付这些妖物鬼怪的经验更是丰富无比。他又掏出两张符箓来抛向空中,剑尖一点,符箓就化作两团燃烧着的金色火焰悬浮在半空。
两只尸傀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或者凶戾之类的气息,这根本就是道法控制下的傀儡,有些像是神机堂的机关一般,只会按照制作者设定好的意图去行动,只是又要比机关那等纯粹的死物灵动了许多,至少无论再精妙的机关兽也不能如这两只尸傀一样自行追杀目标。
不过既然是死物,就有应对的巧办法。这两朵金色火焰一祭出,那两只尸傀就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直接朝那里扑了过去,好像那金火忽然变得比他们要追杀的目标更吸引人一样。
刘洪德单手拈诀朝剑上一弹,同时口中一声低吟,和剑上的一声清响混在一起,两只尸傀在半空中的动作就忽然一僵,也没扑中那两团金火,落下的时候就直挺挺地翻倒在地。这一声混响对尸傀的影响好像也是极短,尸傀倒地之后就恢复了行动能力,身体一翻就要站起,但刘洪德运剑如风,两剑挑起半空中的两朵金火分别深深地刺入了尸傀的胸口。
尸傀的动作没停,还是很迅猛快捷地站了起来,好像还要做势朝刘洪德扑来,但是它们的身体都像火炉旁的蜡一样飞快地融化变形,只是几眨眼的功夫就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晃了一下就自己摔倒在地,很快就化作了两滩奇臭无比的黑水。
这时候逃跑的女子也远远看到了这情形,大着胆子转身走了回来。刘洪德收剑入鞘看了这女子一眼,昏暗的暮色中,依稀可见这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身姿苗条婀娜,神情狼狈神色慌乱中也不失秀丽,女子的肩膀上有几道伤痕,似乎是之前的尸傀留下的,手中还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箱。
女子走到近前,张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身体一软就朝旁边倒了下去,刘洪德连忙出手将她抱住。入手一片带着活力和生机的绵软,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传来,让刘洪德一片死寂漠然的心中也忍不住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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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汇合(二)
暗黄色朦胧的烛光照亮着破旧的屋顶,不大的空间中弥漫着一股男女欢爱后特有的那种腥甜味,感觉着身边那具充满了活力和诱惑的胴体,刘洪德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好似正置身于梦中一样。
当然,这是个无与伦比的美梦。近六十年的生命中,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奇遇,耽于修炼和多如牛毛的教中事务,他没有和其他很多正一教道士一样婚配,都几乎已经忘记了作为男人的乐趣和意义,这刚刚的经历才让他体会到了天下间最美妙的滋味。
一切的发生好像又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这女子受伤中毒,那种魔道尸傀上一般都有着足以将人变作僵尸的阴祟毒素,他只能找个地方替她拔毒疗伤,但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他也没有将女子带回客栈,而是在小镇边缘上找了户人家,用银子租下了一间小屋。
接下来就是解衣疗毒,女子的哭泣感恩,相互倾述,以身相报。如果是放在之前,刘洪德当然不会走到这一步,但这正好是他心丧欲死,一片绝望到有些自暴自弃的时候,于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女子名叫程水儿,是荆州东北一个小世家家主的侍妾。那世家的家主近日病危,人还没死,家中的人就已经开始为争夺继承人之位和财产分配开始闹腾起来,程水儿本是只身嫁入的江湖女子,在那家中势单力薄根本没有什么依靠,偏偏因貌美能干还颇得家主喜爱,自然就早早成了被清除的对象,大妇和几个儿子暗中去请来杀手要将她暗害,她也有所察觉,连忙收拾起东西逃跑。那杀手是修炼魔门尸鬼道的高手,几乎不用自己出面,只是派出几只尸傀来追杀她就将她逼上了绝路。如若不是在这里恰好碰见了刘洪德,恐怕早就成了尸傀腹中的腐肉。
那个小世家刘洪德也是知道的,是附庸在儒门李家下替他们掌管荆北一系列生意和利益的代言人,也算得上是荆北的一方豪强。这种为争夺遗产而闹腾出的一幕幕也几乎是所有世家门派中必备的曲目。再也正常不过,只是程水儿这女子的遭遇却让刘洪德心中生气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尤其是程水儿哭着倾述说我在他们家辛辛苦苦十多年,自知出身卑微是个孤家寡人才更尽心尽力,为他们家做过多少事情受过多少委屈,以为他们多少还会念着我的好,哪知道还是将人看做东西一样,有用的时候就用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开还要砸个稀巴烂。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正砸在刘洪德的心坎上,面前这哭泣着的女子也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好似正哭在他心头一样。将他心灵中最深处的防线都彻底击溃。
女子青春火热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和生机,又像是饱含了生命中最原始最根本的奥秘,刘洪德感觉自己不久之前还一片死寂绝望的心中被重新充满了,虽然身体依然很疲倦,精神上却是一种无比的踏实和有力。
女子坐起身来。缓缓拿着床边的衣物开始慢慢穿起,朦胧的烛光下一具白生生的胴体好似白玉雕成的一样,皆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晃得刘洪德都有些眼花。
“姑...”刘洪德开口,却有些尴尬,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心中也不知该如何定位两人的身份和关系。“...你有何打算?可要贫...我...那追杀你之人你要如何应付?可要我去将那修炼魔道妖法的杀手给除了?那等修炼魔道功法的人人得而诛之。”
程水儿却是摇摇头:“恐怕是寻不到那人了。这种修炼魔功的人都小心得很。一旦出手不成便不会再冒头。妾身伤在他手上,他又让两只那么厉害的妖物来追杀却没个回应,定会以为妾身有什么厉害援手,转头不知遁到哪里去了。那章家的人本就只是出钱买他出手一次,就算去问他们,也肯定不会承认和这种人有关联。”穿好了衣服的程水儿又转身对刘洪德一福。凄然说:“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也只能以这身子来报答前辈。也多谢前辈能让妾身在孤苦无依的时候能暂时有个慰藉的所在,但妾身再也不敢劳烦前辈为妾身操心。而且那章家势大,背后的李家更是天下有数的世家大族。妾身怎敢令前辈再扯入这等麻烦中来?”
“那...你日后打算......”
“妾身会寻个地方好好养伤,然后再转回去。他章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妾身都清楚,妾身会想办法去从他们那里拿走应得的东西,然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从今以后不问世事。妾身知道和他们章家相比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这样会很危险,但妾身依然要去做。也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替自己求个公平,拿回自己该得的。”
程水儿那秀丽凄然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毅然,和她本来就柔弱凄然的模样混合起来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搂入怀中好好怜惜。刘洪德感觉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
“等等。”刘洪德一下翻身坐起来,微微沉吟了一下之后长叹一声。“既然你我已有了这般缘分,我又怎能忍心看你一人孤身前去冒险?我和你一起去,也能有个照应。”
“在此之前你就先在此处安心休养一段日子,等我回来。我也先去个地方,寻回我应得的东西。”刘洪德穿好衣物,对着程水儿淡淡地一笑。“你放心,等我拿到我应得的东西之后,再不会让水儿姑娘你孤苦无依流离失所。”
刘洪德很快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看起来很自信,很充实,就像个十多岁的少年正要去开创自己美好的未来一样。程水儿独自坐在小屋的床上,用带着迷茫和一丝期待的眼光送走他。
等刘洪德离去之后,一时间这昏暗的小屋中完全地陷入了寂静。
“感觉怎么样?嘻嘻嘻嘻...”一片略有些诡异的寂静中,一个细细的古怪的声音忽然飘了出来。
床上的程水儿对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没有一点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她现在的脸上也早没了刘洪德所见的那些凄婉动人。只是一片冷冷的漠然,冷冷地随口回答这声音:“什么怎么样?”
“这老道的滋味怎么样?修炼四五十年的玄门功夫,都没碰过女人,这一下子...嘻嘻...”
“没怎么样。既然还要靠他办事。又怎能吸纳他的功力和元阳?还有这也只是极乐经中入门的粗浅法子罢了,我现在早已用不着了。”
“啊,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的感觉怎么样?那老道士那一身六十岁的老朽身体,在你正是青春年少,不知道可以迷死多少少年郎的细腻肌肤和身体上用力挺动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想吐吗?还是享受?还是得意?那老头将口水送入你嘴里的时候,你又有什么感觉?”
这声音又尖又细又轻柔,好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样在空气中飘飘荡荡地弹动着,带着自得其乐的癫狂。程水儿的眉头皱了起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墙角:“你为什么总要问得这么恶心?”
墙角没有人。只有一只藤箱静静地摆在那里。那是程水儿之前逃跑的时候提在手中的,受伤昏迷之后刘洪德就把她和这藤箱一起带了过来,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过要看看这箱中到底有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就将之放在最远的角落上。
藤箱中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怎么恶心了?你刚才不是这样做的么?我只是问问罢了,我只是很想知道。只是很想知道......嘻嘻嘻...”
“你还是说说有用的吧。”程水儿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如若是其他人这样问,她多少会觉得恶心或者愤怒什么的,但自从看到这箱中的真面目之后,她就再没力气和兴趣对这个同伴兴起任何的情绪。“你确定这样会有用么?张御宏号称天师教百年才一出的天才,当年在京城之外只是一道法术就震碎千军万马中西狄一部数十位萨满法师的头颅,连无忌大人都说这人极难对付,我们指使这老道去帮我们做事。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嘻嘻...那是天师教正一道法和西狄的萨满巫法属性正好相克,他又借了当时军阵中的煞气和儒门文臣武将的浩然正气才能做到的,天师教拘神法原本就长于借助旁人心念信仰之力,你当他自身修为真能和数十萨满相比么?至于你家南宫大人...叽叽嘻嘻...他当然会顾忌。不过你放心吧,若是单凭你的极乐经或者单凭本座的鬼心咒,那还真瞒不过去。但两法合一再有心算无心之下就绝无问题了。张御宏修为再高,高到天师教正一法的顶也只有那个地步...嘻嘻...”
藤箱中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自得其乐,口沫横飞的感觉,程水儿的脸上还是不见有什么轻松的表情,依然是双眉微皱。声音中有着浓浓的忧虑:“但时间可来得及么?那两只灵骸犬被杀,那我们行踪必定已经暴露了,若是无忌大人赶过来的话......”
“既然那两只灵骸犬都追到附近来,说明有狗腿子早就发现我们的行踪了,迟一点早一点没什么区别,引来杀了做戏也做得像点嘛。我们可以跟着过去,也可以免得我那位朋友浪费时间走过来。”藤箱中的声音依然是不紧不慢。“对了,从这老道的念头里发现点很有趣的东西。张元龄那老狐狸的儿子也正在那里哦,好像还有净土禅院的什么和尚...看样子会很有趣呢,会很有趣呢...嘻嘻嘻嘻...那老道那般重的怨念,也不枉本座慧眼无双,数里之外就发现了他,当时便知道他必定是个极好玩的可造之材啊,叽叽嘻嘻...”
藤箱中的声音在破屋中里回荡,难听得像一只疯癫了的老鼠正在一边大笑一边疯啃木头一样,连床上的程水儿都忍不住皱眉掩了掩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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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大人,犬卫甲部丁号禀告,他有两只灵骸犬突然消失了。不过以同时消失的速度来看,似乎是潜伏中不小心碰到了天师教的道士,目标暂时没有同时瞬间彻底消灭两只灵骸犬的能力。具体情况甲丁号正在亲自赶去查看。”
影卫在荆州边境的一处秘密据点中,南宫无忌正阴沉着脸听着手下人的报告。报告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巨汉,即便是半跪在地上。也几乎比直立的南宫无忌还高。但面对着这个南宫无忌这个身材矮小的指挥使,却比最听话的猫狗还要温顺。
“如今可以确定目标确实已经潜入了荆州,只是入了荆州之后行事好像忽然就倍加小心起来,虽然也能跟住踪迹。却总是会迟上一步。前几日发现目标似乎正在朝荆南接近,但荆南是天师教的属地,天师教的道士出没频繁,分散出去的灵骸犬和阴魂蜂极易被发现,我们只能分出人手去跟踪......但雍州和西狄异动频频,我们的人手不足...”
“不用多说了,除了西狄部,雍州部,京城本部的不动,其他能调动的所有机动人手都调过来。眼下这个任务的优先度暂时是最高。”
“遵命。”巨汉先领命起身,犹豫了一下才说:“若是最高优先度的任务,是不是可以去请净土禅院的慧光大师?请他施展观世音漏尽十方慧眼神通便可直接找到目标,甚至是预测目标的目的。以我们目前和净土禅院的关系,应该还足以请他再帮我们一次。”
“不行。”南宫无忌摇头。“修改一下。这最高优先度只能采取内部完全可控的力量来完成,不能借助他人之手,特别是和净土禅院,昆仑派有关联的力量,还要严禁泄密。”
“遵命。”巨汉躬身退出。
南宫无忌背着手在室内开始开始缓缓踱步,脸上的阴沉没有减弱半分。他并不对手下的追踪进展缓慢有什么意外,那追踪的目标并不简单。其中一个是他亲手大力培养出来的得力手下,对影卫的一切手段都很清楚,另一个则太过诡异,说是个疯子都是客气的,偏偏还是个有非常手段的疯子,两个联合之下谋定而动并不是那么好追上的。
但是他一定要追上去。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重要,不只是将对他以后的布置和计划有莫大关联,还是他心中隐藏了数十年的一个遗憾。
“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南宫无忌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他的那个手下。“...为什么要朝那边走...是想去云州神木林找那几个木头老鬼帮忙?还是想去龙虎山找张元龄?又有什么能拿出来换得他们出手的呢?......还是你是想...绕道回昆仑吗?”
再踱了一会,南宫无忌突然站住,提声说:“叫荆州部的蝠卫主管来见我。”
没有人应声。但很快地就有一个干干瘦瘦的中年人来到了南宫无忌面前,单膝下跪:“荆州部蝠卫主管见过无忌大人。”
南宫无忌沉声问:“最近荆州有什么情况?捡重要的说一说。”
“是。”蝠卫部主管立刻回答。“首先便是天师教内部出了大事。上月十八,原本去阴山安抚分教的张天师忽然用雷遁法急速赶回,一天之后原本奉张天师之命去云州神木林的伏魔真人张御宏也御剑飞回。”
“哦?”南宫无忌微微有些意外。“是什么事?”
“具体情况暂时却还无法得知。龙虎山有正一龙虎大阵护山,等闲外人无法进入,核心的又都是张家的人,我们无法直接安插人手。此事好像被定位机密,参与商议的只有最核心的几位执事和长老。现在正在通过外姓弟子的途径打听情况,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顿了顿,蝠卫主管继续补充说道:“与此有关的便是张御宏回来之后就急匆匆地下山去了,两日之后在离龙虎山不远的巫溪县城中与人动手,声势颇大。张御宏以御神紫阳剑击穿地面与人争斗,巫溪县城中所有的天师道观中的天师神像全部炸裂,众多香客昏倒。”
“这是正一拘神法运用超过极限之故。”南宫无忌也禁不住动容。“张御宏是和谁交手?在天师教的根本之地用正一拘神法都借力太过,是谁有这般能耐?”
“张御宏事后从地下水渠中抓捕了三个人,对外宣称是魔教余孽,一直潜伏在巫溪县城中拿人命祭炼邪法。但是据我们查实那其实是净土禅院的十方和尚,还有今年乙丑号任务的目标,茅山派清风道人和净土禅院明月两人。”
“不可能,这三人加起来也远不是张御宏的对手。张御宏出手对付的另有其人,这三人最多只是被波及到罢了。”
“但荆南部据我们了解并没有魔教的人,雍州将军府最近也没有向荆州派遣什么人手。不过巫溪县城确实曾有些人口莫名失踪。我们最后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
皱眉沉思了一会,南宫无忌问:“那张御宏现在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张御宏如今正在荆州北部的宏景县,不久之前刚刚斩杀了一条千年蛇妖。据说那千年蛇妖幻化人形,以高人收徒的名义四处骗人吞食。最近半月之内,荆州各地不断有各种行踪来历皆不明的高人出现,也确实不断有人失踪。只是千年大妖绝不会无故出现在荆北这种地方,但那蛇妖尸身就摆在宏景县城中供人参观,据我们的人前去看过蛇妖尸体之后,认定那蛇妖确实是有千年修为的大妖,却绝无幻化人形之能。十方和尚等三人也一直跟在张御宏左右,似乎也出手帮助他降妖。”
“...有些古怪在内。”南宫无忌的眼中有光芒一闪。“将所有有关此事的资料拿过来。”
“遵命。”蝠卫主管退下不过几息之后就重新出现在了密室中,手上多了一叠用蝇头小字写满了的绢纸,送到南宫无忌面前。
拿过绢纸,南宫无忌的目光飞快地从上面掠过,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盛,当他看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疯了么...居然想用这个法子...果然不能再用‘人’的眼光来看你了......不,是我一直错了,你本来就不是你......”南宫无忌用沉闷缓慢的声音喃喃自语,好像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他手上,那细软柔和的上好绢纸正在缓缓化作香灰一般的细末。
“准备两匹快马......不,准备两只机关鹰,再叫罗三当家过来,我和他马上赶去宏景城。”再睁眼,南宫无忌的眼中的光芒已经沉寂下来了,换上的是沉重凝实无比的其他什么东西。“去通知犬卫,虎卫的所有人都速速赶来宏景城。”
“厄?但...但即便换上本部最好的灵动木,机关鹰的飞行距离也不足百里,要赶去宏景城可有足足好几百里,而且本部只备有一架机关鹰而已...”
“执行命令。”南宫无忌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第五十五章 汇合(三)
荆州西部,从蜀州东流而出的明驮江上,一条看似不大起眼的商船正在顺流而下。
一条藏身在江边芦苇荡里的小船上,一个年轻的水盗将探出的头收了回来,有些兴奋地对船舱中打盹的老年水盗说道:“总算碰见只落单又没有挂上镖行旗帜的商船,我们九龙寨今日终于也算可以开荤了。快快出去跟上去,准备报讯焰火。只是不知道上面的东西值钱不?能有个千把两银子的话也不枉我们在这里苦守了五天。老子还看见船尾坐着个漂亮女娘,老子这次要拼命了!”
“真的?你小子可不要看走了眼。这时节下来的商船可不多。”老水盗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将身子探出看了一眼,但是一看之下就好像被蛇咬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双眼圆睁,竟是被吓得不轻。
“怎么了?被水蜂子给蛰了么?”年轻的水盗满脸的奇怪,还一边在拿着船桨准备划出去。还没等他把船桨伸下水,老年水盗跳起来抢过船桨就一巴掌就狠拍在了他的头上。
“怎么了?”年轻水盗被拍得生痛,大叫起来。
“还怎么?你看没看清楚那是什么船?”
“什么船?上面那又没标记又没挂旗,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船啊?”
“那是唐家的船!你还敢跟出去,想死也别带着我啊。”
“唐家的船?”一听这个名字,年轻水盗也呆住了。想着自己刚才差点还要追出去,想着船尾上那个漂亮女娘,想到江湖上对这个家族的种种传闻,全身像掉进冰窟一样一片冰凉,腿间却是一热,居然吓得尿了。
远处渐渐远去的商船上,端坐在船尾的唐轻笑瞥了一眼微微有些动荡的芦苇丛,就算是在哗哗的水流声中。那边的些许动静也瞒不过他的耳朵,刚才那偷窥的眼神他也感觉得很清楚,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在这明驮江水域。就算借那些蟊贼一万个胆子他们都不敢来动唐家的船。
“还有一天便能到了,到时下船再走一天便可到宏景县。”
胖胖的唐二爷一身商贾的打扮,配上他那张几乎永远都在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当真像是个行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唐轻笑旁边坐下,拿过茶几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
“二伯的伤还没好完吧?怎的这次又要陪我们出远门?”唐轻笑看了一眼唐二爷。他上次在几只天工级机关兽身上受的伤还远远没有痊愈,连行动起来都好像有些妨碍。
唐二爷摇摇头笑笑说:“职责所在嘛。这次又是和影卫和南宫家有关,你二伯我负责这一块,当然是责无旁贷。”
“你这样怕是不能和人动手吧?”
“当然不能,不过也没关系,这次我们只是去看看而已。老爷子说了。让我们只是去看看。”唐二爷很轻松地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和你哥上次的任务一样,只是看看而已。”
“二伯的意思是要我记得,不能恣意妄为轻举妄动么?”唐轻笑神色不动。只是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身边的木盒之上。即便是隔着那层木盒,他也能感觉到那股血脉的共鸣。
“小四儿,别想太多。”唐二爷一语双关地说,然后难得地叹了口气。
唐轻笑默然了片刻,问:“那为什么又要带着我一起来?”
“因为说不定有可能需要你出手。虽然可能性不大,却是有的。”唐二爷耸耸肩,笑了。“到时候二伯可就要靠你来保护了。”
“那为什么又要带着她?”唐轻笑朝船头的方向轻轻摆了摆头。瞥了一眼。虽然那里看过去什么人都没有。
“有消息说,南宫无忌很急迫地朝那里赶过去,而且行为有些失常。带上你媳妇儿,说不定到时候可以拉拉关系嘛。”
“必要的时候便是道筹码,是么?”唐轻笑淡淡说。
“我说你就不能当做是带着你没过门的媳妇出来游山玩水看看热闹么?”
“因为本来就不是这样啊。”唐轻笑还是回答得那样云淡风轻。
两人都不说话了,一时间只听水流哗哗的声音。间中有两声水鸟的尖叫从远近中响起,船头只是一片寂静。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唐二爷忽然说。
“什么?”唐轻笑一时没有弄明白唐二爷的意思。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辛苦?要这样辛苦算计,要这样让每个唐门子弟从小训练得那么辛苦,要行事不择手段。要让每一个江湖人听到我们的名字都发抖?”唐二爷的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言语中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你真以为我们就是为了我们唐家的威名?你多少岁了?还相信这个?”
唐轻笑没有说话。默然了片刻之后他还是说:“那二伯说是为什么。”
“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唐二爷淡淡说。
“活下去?”唐轻笑对这个答案显得有些意外。
“对,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就这么简单。”
“天下间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人心会聚也会散。无论是哪朝哪代,无论是魔教也好,五行宗也好,前朝的儒门盛世也好,兴盛之时无论多么地不得了,败亡也只是时间罢了。人心因为相信什么而凝聚一起,但迟早便会衰败,因为那些东西都看不见摸不着的。当人们不再去相信那个的时候,朝代也好教门也好道统也好,便那样就散了。”
“但是这个不同。”唐二爷伸手过来,点了点唐轻笑的手腕。“留在你身子里的血是不会变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你都是你父母所生,你都有和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朝代会散,教门会灭,家族却流传了下来。人总要抱成团才能活得下来。你看龙虎山的张家,豫州的南宫家,还有我们唐家。这天下最大的三家传承了多久?又有多强?还有天下间那么多的世家,就算有起起落落的。但却永远是这天下社稷间最为根本的组成部分。因为只有血脉的联系才是最牢固最根本的。”
“张家有个开宗立派的教主祖宗,以神道设教用道门之名传承香火。南宫家历代都是抱着朝廷的大腿,本朝更是直接和皇家共荣共辱。但我们唐家呢?我们唐家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当初先祖立足蜀州的时候那还是天下九州中首屈一指的蛮荒之地,西面是西狄最强的雄狮部。南面是人妖**的云州诸侗,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变强。我们必须事事算计,我们必须心狠手辣。能杀死对手的时候绝不让他活着,能让他死得有多惨就有多惨,能让人们说起我们唐家的时候有多害怕就做得让听他们有多害怕。就像毒蜘蛛身上那般鲜艳的花纹一样,让别人害怕的真正原因,其实也只是因为他想活下去罢了。”
唐轻笑默默地坐着,河风将他披散的头发和衣服吹起,仿佛直欲乘风飞去。
“我知道你对你哥的死一直看不开。但是我只想说,伤心的不只是你。但我们还要活下去。所以我们该怎么做还是得怎么做,你明白么?”
半晌之后,唐轻笑慢慢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每个唐家人都应该明白这点的。”唐二爷点了点头,然后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船头的位置。“你对那没过门的小媳妇儿还是该多多上点心,毕竟你们还要一起过一辈子。别闹得和陌生人一样。说起来那何家丫头也不错的,就算不大机灵,本性却还不错,难得是那般貌美,你知不知道年轻子弟里有多少人羡慕你?更重要的那可是南宫无嫣和何晋芝的女儿,无论放在哪里哪个位置上,什么时候都会是......一道很重要的筹码。你说是么?”
“是。”唐轻笑终于笑了笑。笑得冷峻锋锐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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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禅院,天下第一佛宗,也是天下第一道场。
自从大乾立国以来,因为皇室赵家中不少人都崇信佛门的缘故,净土禅院也倍受照顾,不断有土地等各种赏赐赐下。百余年来不止分院别寺遍布天下,本寺更是扩建得广大恢弘无比,整间寺院连绵十里不绝。其中大殿极尽雄伟广阔,菩萨雕像精美难言,僧舍难以计数。曾有信众在其中参拜数月也未能尽数得窥全貌。
而这宛如城镇般的建筑群中,最引人瞩目的便莫过于位于最中央的十方琉璃净世舍利塔。此塔有一百零八层,高一百零八丈,历经百余年才修建而成。周身尽数以琉璃水晶镶嵌,上面篆刻满经文,塔内中有高僧日夜诵念真言,或是静坐参悟佛法,每层也都供奉有历代高僧的舍利子。塔之周身环绕佛光,光照数里之外,每日每夜不知有多少虔诚信众前来参拜,从寺院门口便一步一跪拜地拜到塔下。
当初佛门天台,禅宗,净土三宗合一成净土禅院,便是以成就这十方琉璃净世舍利塔为契机,整个净土禅院可说便是以这琉璃塔而成。这琉璃塔也并非只是一座徒具象征意义的宝塔,更是当今天下佛门的至宝,降妖伏魔镇压一切外道。数百年来有无数僧人在其中参悟佛法修炼神通,所有被擒捉之后送入的妖怪阴鬼也被悉数镇压炼化。
而此佛门至宝真正名震天下的便是七年前西狄入中原之时。当时中原三州糜烂,唯独有净土禅院一隅为一方净土,收容了数以百万计的难民百姓,便是靠着这净世琉璃塔之功。当时的主持容光方丈带着三位修为最高的老和尚一同入塔,以金莲净火燃烧自身神魂肉身,催动净世塔的佛光笼罩方圆五十里,在这佛光范围之内不止是西狄萨满的巫术全然失效,就连最为凶悍的西狄蛮人也会觉得心神倦怠,手脚酸软无力,轻轻松松就被斩杀。也就是经过此役之后,向来温和而不大介入江湖纷争的佛门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开始有隐隐压过以正一道为首的道门的势头。
子时三刻,舍利塔下的广场上虽然还是被淡淡的佛光照得清晰可见,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平常时日并不是这样的,无论日夜都会有信众在塔下膜拜祈祷,只是今日净土禅院的僧人们却在入夜之后就将广场上的所有信众都请了出去,再不许人靠近。此刻只有一个老僧站在广场中。孤零零地仰望着这已是佛门标志的巨大建筑。
老僧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身着井栏袈裟,他便是净土禅院的方丈晦光大师。可说是当今天下佛门第一人。不过此刻他身边却没有一人陪同,只是孤身一人站在这里,眼也不眨地抬头仰望着舍利塔。
舍利塔的佛光朦朦胧胧,淡淡地却又好像如有实质和生命一样,在这夜色中将净土禅院照得好似一片远离人间的佛国乐土。
忽然间,这佛光似乎消失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这片被纯白色佛光笼罩的天地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样,不过马上又恢复如初,中间间隔的时间短到比一眨眼更快,即便是那些信众在场也只会以为自己是一时的眼花。
不过这种变化落在晦光大师这等高僧眼中那又完全不同了。他能感觉到。这极短暂消失之后再度亮起的佛光和之前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如果说之前是浩浩荡荡连绵不绝宛如汪洋大海,那现在就只是一池故意掀起波涛的静水,已是无根之木无本之源。
晦光大师并没有对这种变化表现出什么惊诧,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迈步快步走过寂静无人的广场,来到了塔下入口。
就在他们刚刚来到入口出站定,塔门也刚刚被打开,一个双目紧闭的老僧在两名中年僧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慧光师兄。你...你辛苦了...”晦光大师一看那老僧紧闭的双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老僧紧闭的眼皮正在缓缓地凹陷下去,似乎是下面的眼球正在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自作孽,何来辛苦之说?身沾因果却妄窥因果流转之机。如此正是报应不爽。我修为浅薄,这一双漏尽十方慧眼已成怀璧之罪,正早该将之送回我佛如来座前。”盲眼老僧却没显得有丝毫沮丧。“晦光师弟你也莫要作甚小儿女之态,这一条路开始了便没回头的可能。时至今日子时,三百八十八亿遍大藏经之功终于圆满,历代祖师所求的光耀佛门。振兴人道之举,便是自此开始。”
“...慧光师兄现在便要启程么?我已命灭劫,灭难,灭相,灭色准备已久。即刻便可陪师兄一道前去...”
“去那么多人做什么?你还真将此事当做江湖门派争强斗胜了?不过是前去接引一位施主,顺带帮着十方了结一段因果罢了。我一人即可。快去快回也方便些。”
“但师兄你的眼睛......”
“有至宝随身,便是六识尽断又有何妨?”盲眼老僧甩开搀扶着他的两名僧人,开始独自一人缓步前行。“倒是山门之中要你小心照顾,虚光师弟他们若是问起,你便推说只是我一人妄自独行,不用将你扯进来。至于那些天家鹰犬也要稳住,莫要让他们看出了虚实。他们若要问起便说我们答应了他们之事必定会做到,至于中间过程如何他们便无须理会了......”
缓缓的话语声中,盲眼老僧的身影已经远去不见。他看似缓慢的一步迈出居然就有数十丈之远,这几句话之间已经消失在了晦光大师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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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的连绵青山中,一条猎人樵夫踩出的羊肠小道上,两名老者正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个老者身穿破旧道袍,头上带一顶已经不大看得出样子的道冠,头发也乱糟糟的,却是个形容落拓的老道士,另一个老者干干瘦瘦的身材,身着寻常的布衣芒鞋,看似就和一寻常的乡间老汉没什么区别,只是垂在身侧的左边袖子空荡荡的,原来左臂已经齐肩断去,除此之外他腰间还别了一只木棍,有些像是乞丐的打狗棒,又好像是赶羊驱牛随手抽来的枝条。
“我说你这老道,莫名其妙地想起到荆州来做什么?还偏偏要叫上我一起?荆州的正一道牛鼻子太多,那味道太臭,我向来便不喜欢去。”独臂老者脸上有些不满,问向身边的老道。
“哈,反正你也是东游西荡无所事事,便是陪我一起来看看热闹又如何了?你没听说么,天师教伏魔真人张御宏不久之前刚刚斩杀了一条千年妖蛇,正放在那边一座县城中展览呢。话说有多少年没出现过这等大妖怪了?老道我也去看看热闹长长见识,说不得想点法子去弄两块妖蛇的甲片什么的,以后也可以和人吹嘘吹嘘。”
老道士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拈着唇边的灰白胡须,显得有些洋洋得意。独臂老者却是不屑一顾:“哼,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热闹。天师教那些杂毛惯会混淆视听,虚张声势,这般大张旗鼓地摆出来一具蛇妖尸体,说不定是要为了掩盖背后的什么丑事。不过张御宏那小子却着实不错,可算是龙虎山这几十年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只是太过死脑筋了些。能活到现在还不被那帮同门坑死,算他运气不错了。”
“正是正是。”老道哈哈大笑。“这般出色的人物,不趁他被坑死之前赶紧去看看岂不是可惜了?”
“你这老道便是如此没个正经。还有,你请我来陪去看热闹,却酒也不买肉也不备,还这样巴巴地陪你走路磨时间,若是我一人要去早就到了。”
“唉,你说的也是,这些日子都没吃肉了,嘴巴真是都淡出鸟来了。”老道左右张望起来。“但这一路而来碰到的都是一看便知本性善良的小鸟小兽,也不好出手打杀了拿来果腹。”
“咦?有了。”老道抬头,看着高空上一条正扇动着翅膀飞掠而过的黑影眼前一亮。“那只大鸟看起来便带着一股凶恶的戾气,正好打下来让我们解解馋。且让你这老儿见识见识老道新绘的炎火刺日符,直接就将这大鸟给烤熟了,你就张着嘴等着肉落下来罢。”
独臂老者这时候也抬头看到了那道飞过头顶高空的黑影,却是一愣,然后疾声说:“等等,这不是鸟......”
这话却是说迟了。老道已经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符扬手打出,符一离手便化作一道火焰汇聚成的激流冲天而去。
第五十六章 汇合(四)
高空上,罗圆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能飞起来,还飞得这样高这样快。
当然不是他自己飞。除了少数门派的独特道法,一般来说就算是到了先天之境的道法高人飞天也是件不大容易的事,罗三当家的水平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现在是坐在一具神机堂的机关鹰上,这才能享受到这极少有人能享受到的滋味。这也是神机堂的机关器械的方便之处,不止延伸了人的手脚,还能让人多出些本来没来没有的肢体。
不过罗圆圈现在可没有一丁点感叹这机关的方便之处的心情,他叫不出声,只是因为一张嘴就会喝一满嘴的风,连呼吸都难。他也根本不是坐在机关鹰上,而是趴在上面,紧闭眼睛,全身筛糠一样的发抖,之前他只是睁眼看了一眼下方的景象就吓得几乎昏过去。如果可以,背后绑着的那面折叠起来的皮囊也真的像那影卫说的那样可以保他安全落地,他真的想干脆就这样闭眼跳下去算了。
但是肯定不可以。因为是南宫无忌大人带他上来的,现在也是南宫无忌正在操纵着这机关鹰朝荆北的一处小城飞去。罗圆圈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得这么急,但是南宫无忌大人既然这样做,他也只有乖乖跟着一起,只[长][风]文学 能一边闭眼喝着风一边拼命祈祷着快点落地。
机关鹰的头颈处,南宫无忌正站立得笔直。双手虚张,全神贯注地操控着这架机关兽朝前飞去。他现在的操控和普通意义上的操控机关兽完全不同,他不是通过机关背后上的拉杆机括来控制机关。而是直接控制着这架机关本身。
机关兽中作为动力的灵动木早已经释放完了所有积蓄的力量,要搭载两个人在天空飞行,还有这机关本身的重量,需要的力量并不小,即便是最好的灵动木也支撑不了多久。现在带动着机关鹰那一对两丈长的巨大翅膀去鼓扇的力量全是来自于他本人。从他双掌间发出的浑厚无匹的无形罡气作用在翅膀的骨架上,牵扯着翅膀呼扇出巨大的风力反推着机关鹰朝前飞去。他就如一个划桨的人一样,纯粹在用自身的力量带动着这个机关载具和背上的两个人。
这样费力的方式自然也有价值。机关鹰飞行的速度远比最好的千里马更快,高空中也没有山川路途之碍,绝对是如今所能想到的最快的赶路方式。原本就算用快马日夜不停也要数天的路途,大半天之内就可以赶到。
但是南宫无忌还是觉得不够快,如果不是顾忌着这机关鹰的骨架无法支撑,他用的力量至少还会大上十倍。他恨不得速度还能再快上一百倍。能顷刻眨眼间就赶到那个地方。
就在这时。从下方急速射来的一道火光让他一惊。想不到在这数百丈的高空之上还会遇到突袭,这道火行法术来得也是极快,就只是他一怔之间就已经射到了机关鹰的腹下。
不过这种先天之下的法术,在他眼中也就是和毛毛雨一般,就算来得再快也没有什么意义,虚张的手微微一摆,分出的一道无形罡气就如巨锤一样撞在了飞射来的火矢前面,火矢随即在机关鹰腹下不远的地方临空炸成了一团四散的烟花。
“哪里来的无聊宵小之辈?”南宫无忌的怒喝如怒雷滚滚震荡天际。声震数十里,宛如一个擎天巨人发怒咆哮。这一带山林中的飞鸟四散飞起,野兽也是惊慌奔走。
地上发出符箓的老道好像也吓了一跳:“怎的不是鸟么?是那劳么子神机堂做出来的机关兽?是哪个无聊之徒没事骑只机关兽在天上装鸟儿飞?这般大的声音,去和人吵嘴倒是稳稳地天下第一。”
“好深厚的内力。咋一听好像儒门的浩然气,但如此霸道雄浑又不似人力所能,怕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修炼出来的。”旁边的独臂老者眉头一皱,脸色多了几分凝重。“难道除了那黄超儿之外,还有不怕死的敢修炼吞天造化功么?”
高空中的机关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鹰身上的南宫无忌也能看出这一道法术没有多大的威力和恶意,大概也就是只能射下一只飞鸟罢了。他没有心思在这时候分神他顾,拉动机关鹰的双翅一鼓,就要继续朝前飞去。
那团被击碎的焰火正在下方的空中四散飘飞,机关鹰这一鼓翅之下激荡起的巨大气流将其中绝大多数的焰火都吹得消失远去,但其中却又有两点极小的焰火在气流的裹挟下反而升了上去,然后一点刚好落在了机关鹰一只翅膀中部的关节上,一点却钻进了机关鹰颈腹下,从两面甲板中的缝隙中飘进了机关鹰的体内。
呼啦一下,机关鹰再度鼓翅,足有两丈长,数尺宽,以特制兽皮绷制的翅膀以近千斤的力道推动下方的气流反激起自己的身躯朝前推送,但格拉一声,那刚刚被火星沾染上的翅膀忽然从关节处折断了开来,赫然是刚才那一点火星恰好在连接支架最为受力的一点上烧灼出了一个小小伤痕,正在全力鼓动的翅膀居然吃力不住,就这样折断开来。
翅膀一断,机关鹰的身体随即也猛然一歪,然后就打着旋朝下落了下来,上面闭眼趴在的罗圆圈也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声嘶力竭杀猪一样地惨叫。
一声怒喝再起,半空中的机关鹰下落之势猛然一缓,赫然是南宫无忌发力强行拉住了机关鹰的旋转,虽然还是在不停朝下掉落,但总算勉力维持住了平衡。
然而这勉力的平衡也只维持了数息时间,随着机关鹰在罡气风力的挤压拉扯下发出了几声不堪负荷的吱嘎吱嘎声。终于从胸腹中裂开来,无数的机关零件四散落下。这种飞天的机关兽因为要尽力保持体轻,所用的材料都是尽量精简。这也不是用来碰撞硬战的玩意,更不会有多结实,这一损伤尽然就造成了整体架构的崩溃。
在罗圆圈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南宫无忌一把抓住他扔了出去,同时罗圆圈背后折叠在一起的皮囊也被抖散,迎风展开成了一顶帐篷模样的大伞,一下扯住了罗圆圈的急坠之势。让他能顺着风势缓缓飘落。这是神机堂近来开始为这种飞天机关兽配备的急救道具,毕竟能将人带上百丈高空的机关,一旦出事便不是闹着玩的。之前正是因为一出故障便是必死之局。这种飞天机关在军中已经越来越少有人敢用,这才有兴起有这种道具来。
南宫无忌背上却没有这种东西,因为凭他的修为根本用不着,而且他就算有现在也根本不打算用。将罗圆圈一把丢开之后。盛怒之下的他就如一颗流星般朝着地上两个老者的方向飞坠而去。在这正是分秒必争的紧急时候却莫名其妙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已是将他满腔的急火点燃成了怒火。
“找死!”人离地面足足还有近百丈,南宫无忌已经发出一声震动天际的怒喝,一掌遥遥击向了老道和独臂老者。
犹如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罡气铺天盖地压下,以老道和独臂老者为中心,一个方圆十多丈的巨大掌印中所有的树木花草全部倒伏折断,站着的两人好像巨人手中的蝼蚁,下一刻就要被压成粉末。
“咦?高手啊。”老道大惊失色。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独臂老者眉头一皱,眼中精光爆闪。手已抽出腰间斜斜插着的那只木棍朝天迎着这一掌轻轻划出。
无论怎样看,老者手中这都只是一只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木棍,好像就是个小孩都能信手折断,老者却拿来面对这足以排山倒海莫可能沛的巨力,简直就好像疯了一样。
轰隆一声巨响,泥土纷飞,外溢的劲风如爆炸一样夹杂着树枝草皮如暴雨狂风席卷而过。泥土树枝散去之后,一道方圆十多丈,三尺多深的巨大掌印已经硬生生地印在了山地上。但是在这掌印的掌心位置,有一道小小的凸起,落拓老道和独臂老者居然还是平安无事地站在那里,看起来连汗毛都没伤着一根。
这一片小小的凸起地带两头细长中间略宽,从上到下看起来就好像这掌印中被划出的一道小小伤口一样,造成这般景象的正是刚才独臂老者用手中木棍那样轻轻的临空一划。
南宫无忌已经落到了不远处站定,原本的暴怒已经随着刚才的那一掌发泄了出去,现在他的神色很冷静,鹰隼一般冷静尖锐的目光盯着独臂老者,低声问:“徐正洲?”
“你是哪位?居然认得我徐老爷子,我徐老爷子却不认得你。”独臂老者却是微微一晒,神情轻松地丢掉了手中的木棍,那木棍一离开他的手便化作了一片碎末随风飞散。
老者弯腰在脚下扯了一大把青草在手中轻轻一抖,那些青草就如有生命一般自动扭曲纠结,转眼间就成纠缠汇聚成了一根棍子,长短大小和老者刚才丢掉的那只仿佛,原来那当真是一根不知从哪里随手捡来的木棍。
而这独臂老者,就正是曾在豫州南宫宅中,受过何姒儿和南宫同邀请赴宴的点苍派徐正洲。
“晚辈南宫无忌。敢问徐老爷子和那位道长在此处拦下晚辈有何见教?”南宫无忌拱了拱手,言语间用的纯粹是江湖口吻。徐正洲辈分极高,他自称晚辈也并无不妥。不过言语声调中那种纵横捭阖,仿佛天下尽在掌握中的气势并没有弱了半点。
“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南宫副指挥使大人。难怪敢大摇大摆地修炼吞天造化功,刚才那一掌还有几分破碎魔劲的招意。换做是其他人这般修炼,就算运气好不练死练疯,恐怕也早都被抓起来处死了吧。”徐正洲对南宫无忌以官职称呼,不过语气上也不带什么尊敬的味道,根本无视南宫无忌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威压。
“顺天神策只不过是件不好把握的利刃而已。杀人害人也极易随时反伤自身,但若握在胸有正气有能力驾驭之人手中,却也是弘扬天下正道的利器。”南宫无忌自然之极地淡淡回应道。随即将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晚辈有急事路过此地,不知徐老爷子和那位道长为何出手拦截?”
“他问你拦他做什么。”徐正洲瞥了眼旁边的老道。
老道先是向南宫无忌大摇大摆地拱了拱手,才朗声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影卫指挥使南宫无忌大人,久闻大人威名,今日一见当真是三生有幸。刚才其实也不是贫道故意要拦你,实在是大人你威势太足煞气太重,老道还以为是什么凶厉大鸟飞过。便想打下来祭祭五脏庙。不过南宫大人神功惊人,轻轻松松将贫道的得意符法挡住。只是那飞溅起来的火花灼伤了那机关兽才将大人给摔了下来,这首先便要怪那神机堂的劳么子机关实在是中看不中用。连这一点小小损伤都经受不起,若还要找原因,大人运气不好也是其一。所以当真不是贫道将你拦截下来的,实在是大人的运气有些不好。还有神机堂这机关也造得稀烂之故。大人可千万莫要弄错了。”
南宫无忌默然了半晌。脸上的表情都一动不动,好似变作了一具石雕木塑,半晌之后才长吸一口气,开口重新第三次问:“晚辈有急事路过此地,不知徐老爷子和那位道长为何出手拦截?”
随着这第三次的同一句话,一声令人心悸的低沉闷响从南宫无忌身周响起,一阵仿佛肉眼可见的波动从他身上陡然朝外扩去。
地面在微微震颤,低沉之极的轰鸣在天空中回荡。脚下的泥土草木等等细碎之物不断地在不知名的力量作用下缓缓漂浮起来,又无声无息地碎成更细微的碎末。南宫无忌姿势未动。脸上的神情也没变,依然是直立在那里,但看起来却已经不再是刚才的南宫无忌了。
圣人动怒,天地色变。
“哦?南宫大人你为何发怒?你该不会以为贫道在敷衍你吧?”但这般天地色变的异状却是完全没震慑到不远处的老道,老道还是一脸的委屈模样。“看来南宫大人一定是想多了。南宫大人常年经手指挥的都是影卫那些勾心斗角阴暗诡秘不大见得人的勾当,难免便会将什么都想作是有预谋的阴谋,以为处处都是陷阱机关,却不知天道循环自有定数,居然连自己的运气也不相信了”
地面抖震地越来越厉害,好像一头数百万斤的巨兽正在左近翻腾,不知哪里响起的低沉轰鸣也是越来越响,越来越令人难受。远处的山岭间可见无数飞鸟正在惊慌飞起远离,有的甚至刚刚飞起就一头栽了下去。逐渐地从地上升起粉碎的东西越来越多,范围也以南宫无忌为中心变得越来越大。
不过这种异状扩散到徐正洲面前的时候就停止了。他手中的草棍随手斜斜虚指,那所有的震动轰鸣和异象就在他的面前止步不前,重新恢复平静。他身边包括老道站立的地方就成了这片天地异动中的一片净土。
看着这一切源头的南宫无忌,徐正洲一脸的平静,淡然说:“南宫小子,不用在我面前作势了。你的吞天造化功没有黄超儿那般凝实自如,破碎魔劲也远远及不上唐家改进的碎魂手那般易于运用,我也不知你是如何把这两道天魔策练成一起的,用来碾压对付些土鸡瓦狗是威风十足,但要吓唬我老人家可还差些。”
“还有,我老人家劝你一句。你若是想活得久一些,或者不想落得和黄超儿一般的下场,那还是最好少和人动手。别用什么正气驾驭来自欺欺人,武道上的经验眼光我老爷子可比你足多了。”
南宫无忌没有答话。只是地面的震颤还有天空中的低鸣不再加剧,好像还有微微减弱的势头。
“南宫大人,你也莫要光顾着自己逞威风,若是再不收着点你那朋友说不定便被你弄死了。”徐正洲身边的老道忽然开口说,南宫无忌这才好像醒悟过来一样转头看去,正看到不远处半空中正缓缓落下来的罗圆圈脸色苍白。双眼却是充血通红,口吐白沫四肢发抖,几乎已经昏过去了的样子。
低沉的巨大轰鸣消失了。地面也不再震颤。南宫无忌深深地看了徐正洲和老道一眼,伸手对着半空的罗圆圈虚虚一按,罗圆圈背后吊着的几根绳索就马上崩断,他整个人就好像被一直无形大手托着一样平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刚刚一落地,罗圆圈就趴在地上哇哩哇啦地吐了一通,然后翻身靠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直喘粗气。刚才那低沉轰鸣让他感觉自己内脏好像都要被从嘴里震出来一样,如果不是南宫无忌及时停下。他说不定就真的会被活生生给震死。
“罗三当家,可无大碍么?”南宫无忌走过来,也不嫌罗圆圈吐得一塌糊涂。伸手在他胸口一按,一股雄浑无比的真气就渡了过来,随即罗圆圈也就感觉胸腹间好多了。连忙感激涕零地点头:“多谢南宫大人,只是刚才有些受不了而已。身体是没什么大碍的。”
南宫无忌伸手扶住了罗圆圈说:“若没有大碍我们便继续赶路吧。罗三当家你还多支撑一会,到了城镇我们便可乘马了。”
“是是是。”罗圆圈连连点头,心中却是暗松了一大口气。无论怎么样赶路只要不再在天上飞就好。
“等一等。”不远处的徐正洲却忽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在罗圆圈身上,神色有些古怪。“那边的那个小胖子,我看着你可有些眼熟啊。你可还记得我么?”
“老爷子您认错了吧,小子我可从没见过您。”罗圆圈连连摇头。刚才南宫无忌和这老者的交手他可看在眼中,这样神仙一般的高人他有何德何能结识到。
不过徐正洲却好像有些不依不饶。还在问:“胖子,难道你不是昆仑派的么?”
罗圆圈很恭敬地抱了抱拳:“小人阳明城万虎帮三当家罗圆圈。哪里能和昆仑派这等上古道门有上关系的。老爷子确实认错人了。”
“走吧,今天算我们运气不好,遇见两个老疯子了。”南宫无忌淡淡说了句,转身就准备带着罗圆圈离开。
“等一等。”这次却是那老道开口了。“南宫大人看来终于正视到自身症结所在了。贫道也就提醒你一声,其实那机关兽就算没了,你们也是可以飞起来的。”
南宫无忌没说什么,却是停下了脚步。
“那机关兽散架了拼不上,但是那对翅膀却还有一只半啊。南宫大人只要将那一只完好的也从中折断,然后将两个半只绑在自己双臂之上用力呼扇,以南宫大人的盖世功力,就算不能如之前那般一飞冲天,但要如母鸡一般扑腾着半飞半行也是绝没问题的。至少比徒步而行要快得多吧,至于那胖子就叫他抱住你脚一路拖着走就行了。”
“敢问道长高姓大名?”南宫无忌忽然转头过来问。
“高姓大名那等俗物贫道早就不知丢了多少年了,如今只有道号希夷子。”老道得意洋洋地一稽首。“南宫大人日理万机,居然也能分出心思精神来记下贫道名号,当真是荣幸。”
“日后必定再来报答道长今日的点拨。”南宫无忌淡淡丢下这一句,然后带着罗圆圈就掠了出去。
就算是拖着罗圆圈,南宫无忌的速度也是极快,即便比不上空中飞行之时也疾逾奔马,就那样沿着一条直线前行,前面无论是挡着的树木还是荆棘岩石全都在离他们还有数尺之远的时候就被一道罡气墙壁震碎震飞。不多时两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只能看到一条被硬闯出来的崭新的笔直山道通向远处,尽头还不时传来撞碎岩石树木的响声,被撞碎的木石碎片飞向天空。
看着这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通道,希夷老道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想不到这位南宫大人如此易怒,这等心性如何能统御影衫卫这等重要的组织?那影帅之位也不知赵家有没有人去坐着,若是将大乾安危交予他手中,怕是有些不妥当啊。”
“南宫无极那般沉稳温和的性子,想不到却有个这样偏执的兄弟,自家的儒门功夫不要,跑去修炼顺天神教的玩意。”徐正洲也摇摇头,旋即又没好气地看向希夷老道。“你这老道自己去惹来的祸事却要我来帮你挡灾,我便知道跟着你来就没好事。”
“如何说是我惹来的祸事?分明就是那南宫小子他自己运气不好掉下来的,不是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么?”希夷老道双手一拍,很无辜地叫道。“还有你看,他带着那胖子也是朝我们要去的方向去的,我看说不定便是和我们的目的一样,也是赶着过去看热闹。若是让他们太快赶到,我们跟在后面还能看什么?这样也让他们的速度缓上一缓,我们过去才有得看啊。”
徐正洲点点头,脸色也一正:“说起来,似乎还真有些去看看的必要了。居然让南宫无忌这等人也急着这样,看来这热闹可不简单。”
第五十七章 人道(一)
“夏道长,你这一张上清摄魂铃固然是别有机杼,手法精妙,但在这两处云纹的转折上感觉还是有些不足,看起来是神念运转和绘制时的真气跟不上,这可是道法最为基本的要点,你却是没做好啊。”
“嗯。张道长不愧是出身名门,眼光见识确实独到,一眼便看到了贫道的薄弱之处。”
“嗯,夏道长你前些时日和我御宏师叔所商议的那个有关地灵师的目的所在,我也觉得有几分问题。地灵师曾受我天师教祖师传道,一身道法可说已站在这世间顶峰,哪里还用得着玩弄这些花样”
“嗯。张道长见解高明,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夏道长你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么?”
“没有。”
“”
“这个明月姑娘,不知你们净土禅院是否”
“张道长,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还有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就直说好么?我知道你和夏道士说话其实都是想对我说,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
“厄,不是,不是,明月姑娘你误会了我只是,我只是厄”
张恒亮满脸通红,羞愧难当,带着不甘惶恐又完全是无可奈可的古怪表情丧魂落魄地离开了。没过多久,张御宏`长`风`文学`www`cfwx`net又和十方一起来找到了小夏和明月。一见两人,张御宏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地对小夏和明月拱手一揖道:“贫道那师侄年少轻浮,恣意妄为,还请两位大量。多多包容。”
“没事,很平常的少年心性而已,张真人客气了。”小夏笑嘻嘻地拱手还礼。那位张恒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然是早就看在眼中了然于胸,当然也并不怎么介意。
明月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张真人,为什么你要对我们抱歉?是因为你的那个师侄小张道长么?他是有些烦人,想和我说话但又不敢说。而且他好像有些对夏道士不满。嗯说起来和以前的那个南宫同有些像呢。不过南宫同后来倒变得不怎么讨厌了。”
张御宏苦笑:“明月姑娘姿容无双,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这些少年年少气盛正是慕少艾之时。难免会把持不住心迷神驰。”
明月却一点都没有女子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美貌时的得意,反而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耐地说:“真是无聊,他们自己犯迷糊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夏也苦笑摇摇头。明月自己心中就没有美丑这个概念。毕竟她的神魂之属可能并非人类。在神智思考的根本上还和人类有些差距,之前的南宫同也好还是如今的张恒亮也好,无论用什么手段怎么样去讨好或是吸引注意都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明月确实秀丽绝伦,明艳无双,大凡男子看了之下都会惊讶不已,不过不用说张御宏,唐公正这种心思坚定胸怀广阔的正人君子,就算是李士石。西宁子这类深有城府心有算计之辈见了,最多也就是暗中赞叹一番罢了。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也就是只有南宫同张恒亮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心中又没个着落所在的,才会一见之下便神魂颠倒,觉得世间最美好最值得追求的莫过于此,不管如何情不自禁想方设法地也要凑过来。那位迷恋白金凤的昆仑派何天也是这个德性。小夏眼中这些都是不懂事的少年人自作多情之举,连痴情二字都远远算不上,张恒亮过来用言语撩拨他便只觉得幼稚好笑,感觉上和小孩舞弄稀泥木棍来耀武扬威一样,真是不怎么介意的。
说起这个,小夏忽然想起还留在南宫同那里的罗三当家来。那位罗三当家倒不是这种不懂事的少年人,看起来也有三十来岁了,小夏与之交谈过后也感觉确实是个颇有机智和毅力,重情重义的江湖汉子,身为一小帮派的当家,打打杀杀人情世故也是见得不少了,却不知为何也和那些少年一般对明月一见倾心不能自己,甚至更有过之,不止可算是痴情了,而且有些到了有些魔怔和不可理喻的地步。小夏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叹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对了,张真人和十方大师两位今日可有所得么?”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心中一闪也就罢了,小夏还是关心眼下的现实问题,问向张御宏。
张御宏面色凝重地说道:“贫道刚刚已借这些天来到天师观中上香的信众的心念信仰之力,以这天师观为核心布下了个简易的正一拘神应气阵,可施法以自身感应笼罩方圆十里,只要有阴鬼魔道或者是强横又不知收敛的气息出现贫道就会自有感觉。不过现在看来却是毫无异状。只是此法对地灵师肯定是无用,他的天师道法修为深湛无比,又有阳神法体之便,我还要时时小心他反借这法阵来迷惑我。只能盼能在地灵师重新换个地方作乱之前找出那前来和他汇合之人。”
十方也合十道:“贫僧今日在城楼上以观世音慧神通小心查看,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惜贫僧于这门神通修为甚浅,如此作为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
“那小子只能呆在这里等两位的消息,还不要惭愧死了。”小夏苦笑。他和明月两人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在这天师观中干等着。
“哪里,若没有夏道友几日前一语点破地灵师的图谋,我们现在也是两眼一抹瞎。如今多少也算是有的放矢。想不到地灵师当真是有人前来接引,还是和魔教有牵扯之人。只是不知是雍州来人,还是”
言语间,张御宏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原因就是两日前无意间在这宏景城中发现了几只阴魂蜂。
阴魂蜂是用人的阴魂培育而成的细小妖兽。没有丝毫战斗力,即便是对普通人来说也没什么威胁,但却对指定的气息异常敏感,也便是专门用来寻觅指定目标的。这东西培育不易,又是从魔教流传下来的秘法,极犯江湖忌讳,寻常间很难见得到。但是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立刻成为了小夏那个猜测的有力佐证。
其实苦守在这宏景城中防备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办法,地灵师一旦重新换个地方闹出场风波来,他们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跟着走。但在全无头绪的状况下。如今这样也只能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说起来,地灵师在那巫溪县城的地下水渠之中,确实曾经问过贫僧和夏道长有关魔教之事。”十方这时候也合十说道。“贫僧得知地灵师身份之后也觉奇怪,魔教不过前朝才应运崛起。距今不过两百年。无论教义还是道法都只限于人道,地灵师身为非人,何故会有兴趣。”
“魔从心起,妖由人兴。若非人,又哪里来的妖,哪里来的魔。”张御宏重重叹上一口气,对着十方和小夏明月拱手。“地灵师若是有了强援在外,那又不知道难对付了何种地步。人之狡诈难防又更甚于那只有蛮力的蛇妖百倍。如今我也只有仰仗三位了。”
“阿弥陀佛,降魔伏妖便是救人于水火。贫僧义不容辞,张真人何必多礼。”
“张真人客气了。”小夏也只能苦笑着拱拱手。天师教如此大一个庞然巨物,堂堂的道门祖庭,张御宏在面对这样的重要关头却只能借助自己三个外人的微薄之力,当真是有些好笑。不说龙虎山上的那位张天师了,就是这宏景城中的那个云通道人行事都没一点道门中人,或者是江湖中人的风范,一边隐瞒掩盖真相一边大肆宣扬假象来赚取名声也罢了,居然还曾经来央求张御宏不要说出他也知晓了地灵师真相这事。给小夏的感觉这简直就像是那些惯于欺上瞒下的小官吏,趋利避害是一把好手,但要靠他们去办什么实事难事那便是千难万难。
“对了,说起那位天师公子张恒亮,在下觉得最好还是想办法将他劝回龙虎山去。面对地灵师,谁也没空去照看这位张恒亮小道长啊。万一有个闪失,张真人如何去向张天师交代?”小夏这两天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事。在这等重要的时候还送来个拖累,当真是要人老命。
“天师有令,贫道也是无法。”张御宏微微摇头,神色落寞,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淡淡闪过。“贫道这一身道法都是从龙虎山来,身为张家子弟,家中的规矩更不能不守,所以对天师之意也只有尽力而为,就算是身死道消,也只当是将这身本领还给张家先祖罢了。”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小夏心中掠过这句话,不过却没说出来。
“阿弥陀佛,张真人果真是方正君子。”十方却把这话说了出来。“如此坦荡磊落,恪守本心,果然只有这般心性才能将天师教正一道法修炼成百年来第一人。便是张真人身在儒门,也必定是闻名天下的一代大家。”
“大师谬赞了。”张御宏连忙摆摆手。又不禁叹口气,神色间一片落寞,喃喃道。“正一道,若不能正,若不能一以贯之,又如何成道?无论儒门道门,立足在世也必定是求一个堂堂正正,可惜这道理慢慢地就没人记得了也许真武宗说得不错,其实三教本一,闹得宗门林立相互敌视,还生出这许多恩怨来,便是因为在这人道中逐渐等而下流之故。不管我们修的什么道法学的什么学问,若没有跳出其间的大决心大毅力,也就是在这人道洪流中身不由主随波逐流的可怜虫罢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十方不知想起来什么,也面色涩然地连声颂佛。
“夏道士,什么是人道?什么是人道洪流?”明月偷偷地凑到小夏耳边来问,话语带出的热气让小夏感觉耳中直发痒。“我看张真人和小和尚都很不开心。心里很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反正我说不清楚,感觉他们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你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麻烦得很烦恼得很的东西。”小夏轻声回答。侧头一看明月那娇美秀丽,却又好似婴儿般单纯的面容,心中禁不住地生出柔和之意,伸手摸了摸她头顶,触手是缎子般的乌黑长发,柔声说:“幸好明月你是没有涉足其中的,你也可要记住别去沾染这些。”
“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才不想去理会呢,我又不傻。”明月莞尔一笑。
这时候云通道人走了进来。张御宏决定暂住这宏景城静待地灵师,跟着张恒亮也来了之后。这云通道人作为堂堂县城中的镇守道人,也立刻自动自觉地跑上跑下,鞍前马后地像个杂役般地帮着处理各种琐事。他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地向张御宏禀报:“御宏真人,之前离去的那位刘洪德师兄又回来了。他说要见你。可是要让他进来么?”
“刘洪德师兄?怎么会?他没有先回龙虎山么?”张御宏一愣。想了想。“便请他进来吧。”
当再次看到刘洪德的时候,张御宏又微微吃了一惊。他记得之前离开之时,刘洪德还是一副魂不守舍心丧欲死的模样。那也是难怪,兢兢业业地辛苦数十年换来的却是莫名其妙地承受起那样一个滔天罪名,任谁也会难以承受,他还一度非常担心刘洪德。但是现在看来刘洪德的神色虽然依然是愁眉不展,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完全恢复了,不再是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刘师兄。这位是净土禅院的十方神僧,明月姑娘。还有茅山派的清风道长。正是有了他们之助我之前才能在地灵师面前全身而退。如今他们也在此助我一臂之力。三位,这位是我刘洪德师兄,在山中与我交好多年,也曾多次在我为难之时帮助于我。”
上次刘洪德和张御宏只是匆匆一会,就被那噩耗震得失魂落魄地离开,并没见到十方三人,这次张御宏才对他正式引见。刘洪德也一一对三人抱拳示意,目光看到明月的时候微微一滞,好像也震惊于这样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居然是出身佛门。
“怎么了,刘师兄你不先回山中了么?”张御宏心中已是对十方小夏三人信任之极,何况三人早连地灵师之秘也知晓了,也就没想到要再把什么事瞒着三人。就这样当着三人的面询问刘洪德。
“先不回去了。我已和武陵师弟他们说过,让他们自己先回去,反正这里离荆南已经没多远,你也说过不用顾忌唐家和云州的人,他们自己也走得回去的。我是暂时没心思回去了。”刘洪德叹了口气,看得出情绪还是相当低落的。“有些东西我也想通了,他们只是要个借口罢了,我又何必巴巴地赶回去凑他们的趣?还不如就过来师弟你这里看看,说不定也还有能帮到师弟你的地方。”
“如此那好吧。便多谢师兄了。”张御宏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下了头。确实如刘洪德所说,他现在赶回龙虎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虽然留在这里也很危险,但连张恒亮都在了,好像也不多一个。而且说起来刘洪德修为不高,江湖经验却是极足,如今这极为被动的情况下说不定还多少算是个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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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景城地下千丈之处,一片漆黑的岩层中,一个盘膝静坐的老道似有所觉,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厚实的岩层中,没有丝毫的缝隙和空间可言。但这老道偏偏就在这里一直盘膝静坐着,他神态虽然漠然,却也轻松自如,连身上的道袍都不曾有一点点被挤压的迹象。在这岩层中他看起来好像一条在水中的鱼般和周遭的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而又自由自在,又好像根本就是一个投影在这岩石中的一个真实无比的虚像。
老道静坐着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异状,整个人好像是完全静止的。但随着他的一睁眼,身上就慢慢地开始有了丝细微的变化,一些细小之极的金色光芒火花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从他身上弹起,然后炸开消失。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而且眼力好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可以看出那从他身上炸出的其实是一个个极小的符箓云纹。这些符箓云纹炸开之后有些好像这个老道一样,完全和这周围的岩层融为一体,不产生丝毫的作用,有的却将一团岩石给炸裂成砂砾,有的在岩石缝隙中生生凝聚出一点水滴,有的则是直接将岩石烧灼成一团小小的岩浆。
老道抬头,一双眼睛好似看透了千丈的泥土岩石,直接将上面的宏景城也收入视线中。但是半晌之后他又摇了摇头,略有些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随着他的闭眼,所有他身上发出的异象也消失了,一切就这样又重新沉寂下去。
第五十八章 人道(二)
张恒亮这两天很烦恼。
他当然清楚现在不是烦恼的时候。宏景城看似一片热闹祥和,为参观蛇妖远道而来的人们依然络绎不绝,但他知道这其中正隐藏着大大的危机,不知隐藏于何处的地灵师不用说,那据说来接应地灵师的魔教妖人也可能随时从哪里蹦出来。只看张御宏和十方两个人整天面色凝重地足不沾地就能明白,这看似平和热闹的场景不过是遮盖在沸腾岩浆上的水泡。
如此凶险诡谲的场景,怎能不叫人提心吊胆之际又热血沸腾?何况还是跟随御宏师叔一同降妖除魔,这又是无数龙虎山弟子们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经历。身在其中的张恒亮觉得自己应该是满足了,应该是全心全意地跟着御宏师叔,一心防备那随时会出现的魔教妖人和地灵师,等着经历这一场足以载入青史的风波。
但是偏偏他就是紧张不起来,精神一点都没办法集中在这上面,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一个窈窕生姿的白衣倩影。
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他留在这里可是为了增长见识,是为了帮助御宏师叔降服地灵师的,他不该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心神不宁。何况那还是个净土禅院的佛门女修。
只可惜人很多时候不是觉得自己该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就算强迫着&长&风&文学 {www}.{cf}{wx}.{net}自己多去想想多去思考和这地灵师有关之事,脑子里不自觉地就会转到这事明月姑娘也知道了,不知以后该如何处置?此地灵师之事有关我龙虎山机密。绝不能落入那帮秃驴耳中去那十方秃驴怎么样也无所谓,但明月姑娘可是绝不能损伤分毫的,不知是不是能让她转投我们龙虎山?若是不行。那至少也该请她去小住个十年八年的,毕竟这地灵师之秘太过重要,最好便将她变作我龙虎山之人就一劳永逸了。至于那什么清风道人,看在同属正一道的面子上送回茅山去,责令那何晋芝将之拘押一辈子不得面世即可
对了,明月姑娘为何会和那清风道人看起来如此熟稔?是多年故交?但她是佛门女修又怎会和个茅山道士有多深的来往?只是他两人之间看起来那般亲热熟悉,简直就如同不会。不会,明月姑娘如何又会那般轻易与人但是
这般冥思苦想通常都会自己把自己想得心神不定,忽而疑神疑鬼恼怒不止。忽而憧憬万分心痒难耐,最后的结果又都是自责自己如何不能拿出天师教弟子奋发向上的气度和精神,却单单为了这些小事伤神。
烦恼如果不动手去解决,那永远都只能是烦恼。但是张恒亮又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连将这些事告诉别人都不可能。所以只能成天缩在天师观中,越来越烦恼。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拉上两个关系好的师兄弟一起留下来,至少也有能商议说话的。
“恒亮师侄,你可在么?”
今天张恒亮正在最烦恼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房外响起。这间房原本是云通道人自己的,宏景县城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地方,这天师观也不见得有多宏伟,张御宏和十方三人便占去了两间最好的客房。这张恒亮再一来,云通道人就马上把自己这间最好的房间让给他去住。自己跑去和弟子们挤在一起。
张恒亮出门一看,正是刘洪德站在外面,顿时一呆:“刘师叔?你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我有些要事要留在这里处理一下,而且地灵师之事你也该是听说了,我也想着看看能不能能帮你御宏师叔一把。”
刘洪德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房里,自顾自地坐在了椅子上,看得张恒亮眉头大皱。虽然刘洪德身为长辈,又是一路带着他们从云州平安逃到这里来,在其他天师教弟子中威信卓然,但他可不是其他天师教弟子。这一路上他对这位师叔的胆小谨慎地做派一直就甚为不满,这时节又正是心头烦躁的时候,忍不住就说:“刘师叔,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若有事情是不是改日再来”
“我有事找你。”刘洪德开口打断了张恒亮的话,让张恒亮心中更是恼怒。他正要想什么话来顶撞过去,刘洪德的下一句就让他全身一震。“今日我刚刚回来去见你御宏师叔,着他介绍了净土禅院的十方大师与明月姑娘。我之前还奇怪你为何不与我们一道回龙虎山去,今日看了才明白过来,大概你是为了明月姑娘才留在这里的吧?”
“这这师叔说哪里话来的?”张恒亮一张脸顿时通红,毫无准备之下被说中心事,顿时又是尴尬又是有些恼羞成怒。“我是觉得这次机会难得,想陪在御宏师叔身边见识一番这场风波以增长见识。明月姑娘可是净土禅院之人,我也是来这里才认识的,哪里会有你说的那样不堪?”
不料刘洪德却是眉头一皱,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今多少英雄都是情关难过,可见这‘情’之一字实在是天地人道中最最奇妙之物,我们正一道也不是真武宗那些假清高的道学先生,有了喜欢的女子便是有了。还有那明月姑娘我也见过了,确实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绝世佳人,你为之倾心再也正常不过,又有什么不堪了?”
这话只听得张恒亮目瞪口呆,刚才还满胸满腹的怒火羞愧转眼便不知哪里去了,这原本之前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师叔忽然变得顺眼无比。而且刚才那一番话说得还有几分发自内心的真心感慨的味道,让张恒亮正是烦恼孤独难当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柔和亲近之感。
当然这位向来便谨小慎微,沉闷无趣的刘师叔忽然变得如此知心体贴。也是一件怪事,但相对于这带来的感动来说又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了。张恒亮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刘师叔所言确实也但是这个我确实是”
刘洪德又重重地叹上一口气:“其实若是换在之前。我也会觉得你这样做是少年心性,轻薄浮浪。但这些日子来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生而为人却连心中所思所爱都不敢直面,还谈什么修道还谈什么江湖功业?”刘洪德看了看张恒亮的神情,若有所思地微微沉吟之后问:“不过你窝在这屋中闷闷不乐却是为何?想我龙虎山天师教硕大的基业,你父亲又是当代天师,你自己也正是青春年少。天下间何等女子配不上?”
“刘师叔刘师叔你真是真是师侄之前多有失礼,行为孟浪,还望师叔多多包涵”
这几日一直憋在心中的苦水和烦恼都一下感觉找到了去处。张恒亮只觉得这位木讷谨慎的刘师叔简直是天下间最可亲可爱的人,也不禁为之前看不起他而内疚。其实稍微想想也明白,作为龙虎山中实务能力最强,江湖经验最足的几人之一。这位刘洪德师叔的眼光和心思肯定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为细密独到。只是平常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师叔所言确是有理之极,师侄确是对明月姑娘有爱慕之心,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到心事,张恒亮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而且明月姑娘又和那茅山派的清风道人早已熟得很了,整日在一起”
刘洪德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恒亮师侄你久居龙虎山修道,对这俗世儿女之情自然是不大明白,你这样毫无头绪地一头乱冲乱撞当然是不行了”
刘洪德的语气和神情颇为不屑又有些好笑,好像是看见一个刚入门的火工道人连个最基础的云纹都不会绘制一样。张恒亮的耳朵马上竖了起来,但可惜刘洪德并没有将这话题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是将话头一转:“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还请恒亮师侄务必告之。”
张恒亮强压下心中的骚动,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师叔请问,恒亮但有知晓定然知无不言。”
“你御宏师叔逗留此处,是为了擒获走脱的地灵师。此事他已是告诉你了,对吧?”
“是。”张恒亮点头。同时他也略微有些诧异,这位刘洪德师叔虽然实务精熟,但在山中的地位并不高,连张姓都不是,说起来也和同行的几位师叔相差无几。地灵师的存在他们能知道已算是难得了,但是地灵师走脱这事在龙虎山应当是绝对的机密,那些回山的师叔和师兄弟们对此一无所知,他却是知道了。
“那你知道地灵师是如何走脱的么?”刘洪德用像是随口一提的语气淡淡问。
张恒亮摇头:“这却是不清楚了。虽然我问过,但御宏师叔言辞模糊,似乎其中缘由他也不是很清楚,只说地灵师有可能和人勾结方能逃逸。这又如何可能不说龙虎山有护山大阵笼罩,能进入地灵殿的人又岂能不知地灵师的紧要,怎能不用心看守”
“听说有不少守殿的弟子只是虚应事故,入殿之后或是蒙头大睡,或是悄悄伙同几人在其中饮酒博戏,甚至还有人请外人去代为值守的,是么?”刘洪德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其中的冰冷之意却是怎么样也遮掩不住。
张恒亮张了张嘴。他自然也是去地灵殿值守过的,虽然他还算尽职,但作为那一群特殊子弟们中隐隐的首领,其他人的做派当然很清楚。换做之前他肯定不屑对这位刘师叔说这些,这时候也只能忍不住神情一黯,点头承认:“这确有其事我也听说过若真是地灵师走脱的岔子出在他们身上,我相信天师和诸位长老定会彻查清楚”
刘洪德不说话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透露出来的丝丝寒气还是让面前的张恒亮有些坐立不安。这位师叔今天所表现出的一切实在是和往日的印象完全不同。让他觉得亲切的同时也微微不适。好在没过多久刘洪德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还是恢复了平日间的模样,叹口气说:“好吧,这等大事其实也不是我该关心的。只是心中实在牵挂,忍不住随口一问罢了恒亮师侄你好好休息,师叔便不打搅你了。”
“师叔且慢”眼看刘洪德转身要走,张恒亮连忙开口叫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道:“不知不知不知刘师叔能不能指点我一下,这这有关这儿女私情中中需要注意的种种关节要害之处?”
刘洪德盯着他仔细看了看,这才颇有深意地一笑。让忐忑尴尬的张恒亮更觉得这位刘师叔亲切了,他的声音也满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祥和可靠:“好吧,如若恒亮师侄不嫌弃我这老头子。便可将你的心事说与我听听,我来帮你参详参详。”
“多谢师叔,其实是这样”
张恒亮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的话,更没想到这么多的话会忍不住全对着这个刘师叔一股脑儿地说了出去。这两天心中憋闷的实在太慌。絮絮叨叨将这几天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所感足足用了近一个时辰才说完。刘洪德一直便静静听着,不时在关键之处出言询问两声,让张恒亮更是觉得这位刘师叔简直比最亲的亲人更贴心。
“原来如此。”刘洪德闭眼思量一番之后,点点头。“想不到恒亮师侄当真是个痴情种子,只是那位明月姑娘心思纯净,已经先入为主有了那清风道人为挚友,你想要后来居上自然是不易。若不另辟蹊径,不说全无希望。至少也是个事倍功半之举。”
张恒亮急忙问:“如何才能另辟蹊径?”
“那自然是要从恒亮师侄你的长处入手了。”
“长处?”
“我龙虎山统领天下道门数百年,恒亮师侄你是天师嫡子。身后这莫大的基业和传承便是你的长处。”
“但是”
“我知道,那位明月姑娘定不是爱慕虚荣,趋炎附势的肤浅女子。这基业和传承也非是让你用做炫耀之用,那不过是乡间土财主或者是败家纨绔的做派罢了。你应当是善用这背景和积累将自己多加磨练,无论是何等女子,喜欢的绝不会是庸庸碌碌的男子,你若是处处都比那清风道人显得强了,那明月姑娘自然会看在眼中,不说立刻便移情别恋,但心中至少也会有了个好印象不是?”
张恒亮也点头:“这刘师叔说得也有道理”
“譬如你说那清风道人符法了得,说来这也不过是小道,我龙虎山乃道门祖庭,传承岂能是那区区上清派所能比的?”刘洪德顿了顿,好像是随口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知你符法上的具体修为如何,这样吧,你以灵光法凭空绘制‘辟尘符’‘拘神护法符’‘破阵印光’三符,再一同引发来试试看。”
说出这句话之后,刘洪德微微有些发愣,眼中透出一丝迷茫之色,好像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出这个法子来。不过这一丝迷茫极短也极微弱,转眼间就消失了,不用说张恒亮没有注意到,连他自己随即也忘记了。
这是三张下品符箓,单独来说都没什么作用,都是布置法阵上才用得着的,可算是天师教这种道门大派下真传弟子们的基本符箓功夫,虽然要以灵光法凭空绘制难了不少,但张恒亮几乎是从懂事起便受的是天师教最为正统的传承,凝神聚气之下,随着手指引气合着神念流动,就将这三张符箓临空绘制了出来。
三张下品符箓原本就是布置阵法所专用,半空中联成一起,随着张恒亮的手指最后一点,化作一片清光炸裂开来,嗡的一声沉闷的轻响远远传出。
还不等张恒亮或者刘洪德开口,张御宏的身影就在眨眼之间带着一阵劲风出现在了门口,他满脸疑惑地周围扫视了一番才迈步走进屋中,看着两人问:“刘师兄。恒亮,为何刚才这里有过一阵符箓阵法崩解才有的元气波动掠过?”
“是刘师叔正在指点我的符箓法术。御宏师叔无须担心。”张恒亮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答,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刘洪德。两人刚才谈话的内容他自然不敢说出来。还略有些担心刘师叔会不会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御宏师叔。
好在刘洪德只是摆摆手,淡淡一笑道:“闲来无事来找恒亮师侄聊聊天罢了,倒是没想到惊扰到师弟了。”
“哦?”张御宏微微有些意外,刘洪德和张恒亮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样,而且他能感觉到张恒亮在隐瞒什么。他看了看刘洪德,虽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他还是问了句:“刘师兄若是心中有事。可来直接找我说便可。”
“也就是陪恒亮师侄说会话,会有什么事。”刘洪德意兴阑珊地摇摇头。
“那好,那我也不妨碍你们了。这宏景县城中看似平静。其实暗伏凶险,我已感觉有些人潜伏在了城中。你们若是无事也最好不要轻易有所举动。”张御宏随口吩咐了一下,也转身离开了。这些时日他也是为了防备地灵师殚精竭力,再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理会其他事。
张御宏一走。刘洪德就对张恒亮说:“看来这城中还有些不便。为防备地灵师你御宏师叔布置下了阵法监视这城中所有动向。要不我们出城去走走吧?恰好我之前和你武陵师叔一起的时候发现一个好去处,我们大可去散散心。”
“但是如今的情况下,御宏师叔也要让我们多加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刘洪德一笑:“地灵师是不是真留在此处还难说得很,你御宏师叔防着地灵师,地灵师又何不是在防着你御宏师叔?照我看地灵师多半早就逃遁到别处去吃人为恶了,我们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些消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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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御宏察觉刘洪德和张恒亮都不见了的时候,已经在小半天之后了。
张御宏并没有大惊失色。他知道不会是地灵师所为,地灵师就算修为实力确实远高于他们两人。地灵师的道法也确实能瞒过这拘神应气阵的感应,但一旦动手还是必然会让他有所察觉。特别是刘洪德的江湖经验极为老道。断不会连发出一点警示都做不到。
看样子应该是他们两人自己主动离开的。而随后云通道人去盘问道观中的其他人之后也确认,确实是他们两人自己悄悄离开。
张御宏没有大惊,但心底还是生出一种极为不妙的预兆。在这种非常时候,向来谨慎的刘洪德师兄偏偏做出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来,联想到和张恒亮一起时的异样,他忽然隐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这时候他却不能离开宏景县城。他布置下的警示法阵需要以他为中枢来运转,所以张御宏只能去找小夏十方明月三人。
“事情便是如此,还望三位能帮我找一找刘师兄和恒亮的踪迹。地灵师方面你们无须担心,我在此全力运转阵法,可暂时将感应扩大至方圆二十里。只要在这二十里之内,地灵师一旦找上了你们我也可以飞速驰援,他上次运用道尊法身无功之后损耗必大,以他的谨慎本性来说若无把握是万万不会再用。而只要他不以那至高道法压人,三位无论如何都可以支撑到我赶来”
“张真人无须多言,不过是找找人而已,我们还应付得来。”小夏看着张御宏焦躁不安的模样,心中暗暗苦笑。就如同之前所料的,那位天师公子当真是个拖累。但这事他也不便多说,既然张御宏都开口保证了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是找找人而已,无论是他还是十方都是举手之劳罢了。
小夏三人离开之后,再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独自留在天师观中打坐的张御宏忽然身躯一震,抬头望向了东面。
就在宏景城外东面的官道上,近十匹骏马正在疾驰而来,路上的行人纷纷惊慌避让,惊叫声处处响起。
骏马上的人都是一身黑衣,虽然相貌各异,但都是面沉如水,气质阴冷沉稳,散发出让人极不舒服的气息。寻常的百姓自然是对这些形状凶恶的人避之则吉,而稍有些眼力的江湖人更是能看出不妙来,根本不敢乱发牢骚。
不过这些人当中有个唯一的异类,就是被围在最中间的一个胖子。这胖子面目气质都和其他人大为不同,没什么凶悍或者阴沉之意,而且好像已经有些受不了这马背上的长期颠簸,面色苍白失措。
“到了,前方就是宏景城了。”宏景城不怎么高大的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中,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人脸上和声音中也禁不住带起了一丝喜悦。
而就在他们刚刚赶到宏景城城门前的时候,张御宏的身影也一掠而来,挡在了他们之前。
“南宫忌,原来是你搞得鬼?”张御宏的双眼中精光爆射,直直地落在那为首的人身上。只是他这犹如实质的眼光,还不是直接面对,就已经让八匹千里挑一的骏马齐齐制住了前冲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