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真相(六)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青州入秋以后一般就都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现在这难得的阳光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但是正晒着太阳的白老帮主却一点都没这感觉。
花台上的茶盅是前朝方田窑的顶尖细瓷,里面的茶水碧绿透亮得像融化了的玻璃种翡翠。这是只有在云州千丈高山深处才能采得到的‘翠雾尖’,是贡茶,除了云州土司和皇宫大内之外极少有人能喝到,一口下去,一股深入骨髓的清香就能把整个人都完全浸透。
茶是好茶,沏茶的也是个难得的美人。高耸的胸,水蛇一样的腰,修长的腿,和那细瓷一样细腻白净的皮肤,气质端庄得如公侯府中的贵妇,只有在看着白老帮主的时候才露出丝甜得腻人的微笑。沏好了茶,她正用那软若无骨的小手给老帮主捶腿。最好的扬州仕女馆中才能培养得出这样的美人。这是两个月前白老帮主花了整整六千两银子才买回的第九房侍妾。
白老帮主是个很喜欢享受,也很懂得享受的人。这洛水帮总舵后花园的布置即便比起南方扬州富商们的花园也不见得差了,往日间白老帮主最大的享受就是在这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帮中事务的报告,权力才是最大的享受,再有些暖洋洋的阳光,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只是当儿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乎快三天之后,这一切都落在老帮主的眼中心中都再带不来丝毫的享受了。这茶喝在嘴里全没一点的味,美人的手也总是不得劲似的,连那往日间最喜欢的阳光照在身上都是种莫名其妙的辣丝丝的痛。
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老帮主这三天都在心里念叨着这一句。三天的时间就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二十年前,他被虎山帮抓去吊在树上鞭打了足足半天,再宰去了一手一脚,连眼珠子都被抠了出来塞给他自己吃掉的时候他都没有求过一声的饶,留过一滴的眼泪。当曾护法等几个老兄弟带人来将救他下出来,他还强撑着一剑宰下了虎山帮帮主的头这才晕过去。那时候他怕过什么?
但现在他是真的怕。不是因为养尊处优了这十多年,而是因为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儿子。他拼死拼活这么多年,打下了这样一片江山,不只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他儿子过得更好,不用像他小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就拿刀去和人拼命。
不用怕,一定会没事的。白老帮主再在心中自己说了一句。确实也是,他这次招揽了这么多江湖好手,还有帮中三大护法以及一干香主舵主,就算放在整个青州也是数一数二实力,甚至还凭运气请到了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出手,更有一道张天师亲手所绘的灵符。还有什么妖魔降服不了?还有什么人是救不回来的?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轰隆的一声闷响从天边隐隐传来,似乎是远处的一声雷鸣,把正要渐渐入睡的白老帮主惊醒。捶腿的美人也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天,不明白这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怎么会打雷。
白老帮主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能听得出这并不是什么雷声,雷声绝不会是从地上发出的。那应该是西边百多里开外的地面上传来的响动。
那也正是当日灭怒大师和一帮帮中好手客卿们追去的方向。白老帮主心中一直压抑的不详感觉也在这响动下再难以自抑,高声大叫:“来人啊。”
人马上就来了。
“派出去查找曾护法他们的人还没消息回来么?”这个问题白老帮主三天里已经问了不下一百次了。
“还没有。曾护法他们追入西边巫歧山之后便没了消息,大概追得太急,也没沿途留下标记。已尽量派遣多的帮众入山去搜了。帮主请放心,一有消息便会立刻禀报回来。”这回答也在三天里没什么变化。
“将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不止巫歧山中,还有朝那山后去找,刚才这声响动的地方去找!”
“厄...所有人?这...帮主,这两天历山剑派那边似乎有些蠢蠢欲动,若不留下足够的驻守,只怕会被...”
“去找~!”
价值五百两银子的细瓷茶盅在白老帮主的这一声怒吼中震得粉碎,美人也吓得脸色苍白,软倒在地。领命的帮众更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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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百里之外听起来像是一个闷雷,但真的在这里的人却是听不见什么声音的。
足足用了一盏茶功夫,胡茜才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原地站了好一会,终于重新找回了平衡,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
这两天让人看得几乎要发吐的树林现在看不到了,眼之所见,三四里之内别说是一颗树,连一根草都没有,地面像被人硬生生揭去了一层,赤裸裸地露出下面红黑色的土壤。
这片荒土中间是一个坑,一个方圆足足有一里多的巨大土坑,这是那位净土禅院护法金刚在明知必死的时候,用尽明王法身所有威能的全力一击所至。
胡茜那一身神机堂秘制的盔甲现在已经全数不见,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挂伤,能在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击中活下来,也可以说是同样的匪夷所思。但胡茜现在脸上却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高兴,而是满脸的恼怒,一声尖叫:“臭小子,临死也不忘害我~!”
灭怒和尚还有最后一击,胡茜自然是早就料到了的。她让小夏上前当然不是真让他去杀灭怒和尚。无论杀不杀,灭怒都已是必死,她不过就是想要个盾牌罢了。但她没料到的是,就在那一尊巨大的明王法相浮现上空的时候,前面那个巨大的土人突然以和之前笨拙的动作完全不同的灵活朝旁边一扑,将她完全给让了出来。
毁天灭地般的巨力山呼海啸般的扑面而来,她就像一根鸡毛一样地飞了出去。所幸她也不是全无准备,一早就捡回来头盔,见状立刻蹲下摆好了架势,离得也足够远了。那一身盔甲代替了她被周围的巨力拍打挤压得粉碎,变作无数碎片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而她只是飞出了百丈之外,跌得晕头转向而已。
好在最终还是她笑到了最后。只可惜了那妖孽还是没能保住,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想到灭怒最后这玉石俱焚的一击居然强大若斯,不过她原本的目的早已达到,对那妖孽不过算是锦上添花罢了...还有,也便宜那姓夏的野道士小子了...
想到这里,胡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还捏在手中的那块水晶,却一怔,透明的晶体上有了几道裂痕,但依然能看得很清楚,封在里面的那只红色小虫依然还在缓缓蠕动。
胡茜笑了,先有些意外的冷笑,然后慢慢变成了鬣狗一样的狞笑。她手紧了一紧,手里那块水晶格拉一下又多了丝裂缝,里面那只红色小虫像发了疯一样地扭动了起来。
一声惨叫遥遥传来,胡茜冷笑着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这是土坑的另一边,胡茜足足走了半柱香时间才走到,然后就看到了一大堆泥土疙瘩,还有半埋在土里的小夏。
“不错啊,小子。居然还活着。我本想说你是属蟑螂的,但蟑螂靠命硬才不死,你却是靠聪明活过来的,看来你是属猴子了。”胡茜看了看那堆泥土,难得有心情地开了个玩笑。
这泥土疙瘩的模样就是那土人的脚底部分,原来小夏一直就卷着身体藏在这里,所以之前灭怒和尚的六记色空指打穿了那土人几乎每一处身躯,却没打中他。而且刚才在最后一刻闪开的时候胡茜记得这土人也是头朝灭怒,还举起了双手挡在前面。就这样靠着上半部分数丈厚,上万斤泥土的抵挡,躲在脚底的小夏才能在离灭怒和尚极近的距离受了最后一击却也只是被打飞到这里,没死。
不过也只是现在还没死而已。他的头脸,手脚上已经浮现出了许多红色的线,和胡茜手里水晶中的那只红色线虫一模一样。
“论聪明,哪里及得上胡香主.....”小夏的声音模模糊糊,要死不活。他现在连嘴唇都动不了,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舌头,还动得不是很如意。其实从飞过来摔在这里开始,他就已经动弹不得,眼角能瞥到自己手上冒出来的红线,他也明白这是为什么。
“其实你也很不错了......”胡茜笑得更开心了。突然她又是一怔,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浅土中好像有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
走过去拂开上面的泥土,白衣少女就露出来了,依然还是那样无忧无虑的睡姿,连那一袭白衣都没有丝毫的破损。
“我真的有些佩服你了,小子。”胡茜不禁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小夏,眼中确确实实也露出了一丝钦佩之色。刚才那土人闪躲不只是把她暴露出来,而且更挡在了白衣少女的前面。“若不是我早有防备,这最后的大赢家居然还是你。”
当然,能够毫不吝啬地表现出钦佩,也是因为这已经是个毫无威胁的将死之人而已。胡茜有些遗憾地看了看手中的水晶,叹了口气,说:“只可惜这水晶已裂,蛊母的气味已经散发出来,半天之内你体内的红线蛊全部就要破体而出,死得惨不堪言。要不然多你这样一个机灵能干的手下,于我以后的计划也极有帮助。现在看在你替我保住了那妖女的份上,我会给你个痛快。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沉默了一会,小夏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只是想死个明白,还请胡香主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给我下蛊的。”
“我也知道你会这么问。”胡茜了然于胸地笑了,她一直在等小夏这么问。难得下了这样一局好棋,不能向胜过的对手讲解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手段的奥妙,这胜利的滋味难免要差上几分。“记得那天晚我给你的那颗小药丸么?红线蛊就在上面,你一摸到,蛊虫卵就沾在你手上了。”
“果然是聪明人用的手段.....”小夏想叹口气,却叹不出来,想表达一下沮丧的心情,脸上的肌肉却僵硬的像是石头。“原来胡香主早想把我和灭怒大师一网打尽......”
胡茜摇了摇头,淡淡说:“哪里。灭怒我自有对付的办法。红线蛊只有一只蛊母,只能用于一人,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为什么?”小夏的声音终于带出了惊讶,脸上还是一脸的僵硬。
“因为你最危险。”
“为什么?”小夏真的很吃惊。
“因为我看不透你。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还记得么,我说过,最危险的手段便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没错,你一直很低调,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任劳任怨。你身手也最差,不过三流的拳脚功夫,符箓修为也是平平,年纪又轻,又是一介流落江湖四海为家的野道士。这就是你给人的印象。”胡茜蹲了下来,拍了拍小夏的脸,小夏顿时感觉到那边的脸烂了,那些地方的红线蛊好像在拼命朝外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依仗。一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
“在围剿那妖孽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很冷静。一般来说你这个年龄的人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时候是绝不会有那样的冷静的。但你有。这只能说明你的江湖经验远比看起来的年龄要更老,老得多。而老到一定地步还不死的老江湖,肯定会留得有最后防身保命的手段。不是么?”
“原来胡香主你也够老.....”
“只有够老才够好,越年轻的一般都死得越快。”胡茜毫不介意的笑了。她其实也只有三十岁左右,不过一个常年把自己罩在头盔下盔甲中的女人,一般也不会介意自己的样貌和年龄,关键是在江湖上混,样貌和年龄没有丝毫的作用,除非是混的青楼。
“更主要的是虽然你表现得很低调,但那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一个实力最低,朝不保夕的人,怎么可能敢在身陷迷阵,周围全是居心叵测的同伴的时候,还敢主动去试探其中最危险的灭怒?所以我敢肯定你一定有依仗,一定有藏着的手段。灭怒虽然厉害,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也大概猜得到他的法力神通,我自有应对的办法。但是你的底细我却不知道,所以我才觉得你最危险。”
“......”小夏真的很想叹口气。人说江湖上最难惹的人有几种,其中就有和尚和女人,就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不管是灭怒还是胡茜都是。
“实际上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藏着的是什么杀手锏。那张戊土甲兵咒确实让我吃惊,不过那还不够,应该还有更厉害的。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还有关系么?”小夏终于成功地叹了口气。
“嗯,也对。反正你死了之后我会好好搜搜的。”
“那你又何时对灭怒大师下的毒呢?他一直提防着你的吧。”
“其实他比你好对付多了,因为我知道他的底细,恰巧我又有能对付他的毒。所需要的不过是个下毒的机会罢了.....给你的药丸只是其一。”
“那药丸也真有毒?”
“那是阴阳合欢散。”
“...胡香主预备的果真齐全,佩服佩服。”小夏这是真正由衷的佩服。他栽的确实不冤。
第十七章 真相(七)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对付不同的人需要用不同的手段,自然什么都准备点最好,有什么好奇怪的。”
胡茜连眼皮都没动一动。在她眼中阴阳合欢散可能和馒头稀饭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有用,只是用处不同而已。而只要是能有用,在合适的情况下就可以用。
“难道胡香主是想让灭怒大师...”
“不想让他怎么样。如他那种修为的佛门金刚单是区区一粒合欢散又能怎么样了?那不过是给后来的‘心火’预备的引子。情火欲火怒火,都是‘心火’需要的燃料,关键是那并不是毒,即便灭怒发现了些端倪反应起来也会迟钝些。你下了,我用不着等那么久,你不下,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反正涂在那药丸表面上的红线蛊已经下在你身上了。”
“...那真正毒到底是在哪里?”
“装在阴火犬体内。炸死那云州蛮子之后,就从那机关兽头颈处慢慢散发出来了。”
“那不是所有人都中毒了?”
“对,所有人。否则如何能保证让灭怒中毒?不过这‘心火’毒性特别,虽然发作起来霸道无比,无药可解,但若是心中情火,欲火,怒火不到一定的界限就不会发作。我稀释了不少,我们三人即便是闻到了也不会有事。只有灭怒一定是中毒的。他精修大威德金刚法相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佛门大法本质祥和,他却修炼得满脸的怒相,分明便是心法上有瑕疵,这‘心火’正是对付他最合适的手段。不枉我得知他要来之后,立即回分舵去准备的。五百两黄金一钱,唐家堡的东西贵是贵了些,但也确实管用。”
“胡香主原来早就打算将所有人连同灭怒大师都一网打尽?”小夏很有些意外。
“那妖孽之前能杀得了那么多人,这次再将洛水帮的高手杀尽,还添上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吧?”胡茜有滋有味地叹了口气。“但是如此厉害的妖孽,最后却是被我神机堂收拾掉的。我神机堂青州分舵正蒸蒸日上,实力我们不缺,如今需要的就正是这种能让人口耳相传的大功劳。而洛水帮高手尽失,这洛水城第一帮的位置肯定是不稳了,今后自然需要多多依仗名声大涨的我们了。”
“洛水帮手中掌控着的那些水路商道自然也要依仗贵堂了.....”小夏也明白了。
“一年大概一万两黄金而已,也不算太多。”胡茜笑了。
“之前那李玉堂大侠说有人妄图黄雀在后,原来还真是这样,只是没想到是胡香主你...”
小夏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看似简单愚蠢的想法也不一定就完全错了,只是问题的深度广度不同罢了。比如李大侠就只能想到这个能卖多少钱,能让多少人知道他的名气而已,类似于乡间村妇捡到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也只会说起要如何如何把牛栏打成银子的锄头换成金子的。
“那蠢货能知道些什么,胡言乱语恰巧说中了罢了。”说起这位青州大侠,连兴致正高的胡茜都忍不住眉头皱了一皱,好像正津津有味地回味一道美食大餐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一坨大便。“不过是凭了运气在那妖孽手中活了下来,后来连当颗棋子也当不好,若不是他在那鬼叫,我大可慢慢等到灭怒中毒更深些的时候再出来摊牌,也没这后面许多手脚了。”
“胡香主是早就和李大侠有了默契?”
“和蠢货哪里需要有什么默契?不过是把那晚我给你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再暗示他事后必有好处而已。反正你已经将那阴阳合欢散下在他水里了,你是想试试那毒吧?我将他诳回来死在灭怒手里,能多耗得了灭怒一击也多少发挥些作用,免得慢慢的药性发作还要我亲自出手清理。杀那种龌龊的蠢货我都嫌脏了手。”
“龌龊?”小夏不大能听懂。那位青州大侠是笨了点,自以为是了点,但是好像和这个龌龊还有些距离。而且胡茜这种视阴阳合欢散都如等闲的人,要觉得一个人龌龊还是有些难度的。
胡茜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有些不愿意去仔细描述一堆大便一样的恶心,又有些好笑,可能是这一会儿的对话让她谈性甚浓,毕竟像现在这样能让这位心机深重的神机堂香主畅所欲言的机会并不多,她想了想,还是用那种描述一堆可笑的大便一样的表情和语气说:“还记得在这树林中第一天晚上么?我来监视你和那妖孽,其实我是来了两次。第一次你们都没发觉,但是我又退了回去,重新再故意发出些声音走过来,你知道是为何么?”
“为何?”小夏知道这位神机堂香主确实可以悄无声息的行动,不过平时都用那身盔甲故意发出些声响,让人以为她不能罢了。不过他也真不知道那第一天晚上她来过两次。
“因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李玉堂那蠢货已经先来了,而且正躲在树后一边悄悄地看着你们一边悄悄做一件事。你猜他在做什么?”
胡茜脸上的古怪笑意更浓了,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阴沉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但是一声大喝突然响起,将她的话打断。
“卑鄙无耻~!卑鄙无耻~!”
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泥土中猛然跳了起来,半空中就已经吐气开声迫不及待地发出两声中气十足正气凛然的大喝。这人一落地,连满头满脸的泥土都来不及抖落就朝胡茜猛扑了过去,手中长剑寒光闪闪,煞气逼人。
看见这个人,胡茜脸上的表情非常的精彩。很有可能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精彩过的表情。那种原本就已经很古怪的笑意像冰水中的猪油一样飞快地凝结在了脸上,不可思议和随之而来的惊恐之色又像沸腾了的酱醋一样倾倒其上,迅速将之融化渗入其间并将原来的颜色完全取而代之。
如果小夏现在能有表情,他的表情也不会比胡茜的逊色多少,因为这个人赫然就正是他们正在谈论着的,早应该死得渣都没剩的李玉堂大侠。
第十八章 真相(八)
“卑鄙无耻~!无耻之尤~!恬不知耻~!原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玉堂怒吼连连。他现在的表情也确实很怒,比起之前飞奔而来的时候还要怒,甚至比灭怒和尚的怒容更怒,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一片剑光,携裹着这滚滚怒气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朝胡茜铺天盖地地洒过去。可能其他方面有些欠缺,但说到手上功夫这位李大侠确实也是很有几把刷子,要不也不会被洛水帮请来。
胡茜只有朝后急退。她现在赤手空拳,那套似乎有无穷机关的盔甲早已经变作碎片不知飞哪儿去了,现在连一身衣服都是破碎不堪,面对着狂怒的李大侠她已完全无法招架,无法抵抗。
“住手!听我说!这妖孽我可以让给你,还可以再作证将这功劳让给你,助你登上除妖灭魔令成为一代大侠......”
毕竟惊慌只是暂时的,胡茜很快也就找到了她现在唯一的武器,一边后退闪躲一边试图暂时化解李玉堂的敌意。可惜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之下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了,李大侠也不是真正的白痴。他几乎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两剑就贯穿了胡茜的肩膀。
胡茜惨叫着倒地,但叫声刚起即止,李玉堂又赶上来两指封住了她的哑穴和其他穴道。这时候李玉堂脸上的怒容才缓了缓,愤愤地对着地上的胡茜又踩上了几脚,唾了一口唾沫:“卑鄙无耻~!想不到你们神机堂居然居心如此恶毒,你这婆娘更是阴险无耻之极~!枉我之前还一直敬你三分,真是瞎了眼了~!”
喘了几口气,四周再看了看,瞥了眼地上依然动弹不得的小夏,确定了再也没任何的变数和威胁,李大侠这才拍去头上衣服上的泥土,然后伸手从胸腹间的衣服里掏摸了一阵,拿出了一块变得歪歪曲曲的圆形铜镜丢在地上。然后他愣了愣,再摸索了一下,又脱下了衣服露出了外套下的一件软甲,这软甲的胸腹处居然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一碰就稀稀落落地散落下来。
原来是靠着这两件东西李大侠才没有死在灭怒和尚那一记无相无踪的色空指下。小夏很想叹口气。胡茜说的不错,每个能混到一定年岁的老江湖都会留着保命的最后手段,这位李大侠这么怕死,自然没那么容易死。
当然,最后灭怒和尚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当然也不是区区软甲和护心镜能抵挡的。但之前李玉堂是从白衣少女身边被击飞出去,与灭怒和尚和白衣少女之间刚好呈一直线,小夏在前面不只替白衣少女挡住了那一击,也替后面的李大侠挡住了,然后三人一起被击飞到了这里。也不知这位李大侠是刚刚醒来,还是一直在暗地里偷听,这时候才突然现身。
灭怒和尚如此的隐忍,法力神通更是惊世骇俗,却早中了算计而身死。胡茜如此周密精细的安排算计,可说毫无遗漏,也是让人叹为观止。但最后的赢家居然是这位一直以来被人利用得晕头转向,被人戏耍得毫无反抗余地的李大侠,让小夏觉得这结果实在有些荒诞。
但事实往往就是这样,并不是一定就是最强,最好,最会算计,最正确的人就能笑到最后,反而常常是那些不大起眼的,甚至是丑陋弱小的能得到胜利,有些是正因为他们的不起眼才不被人重视,有些则纯属运气,有时候甚至是因为他们足够卑劣。小至鸡毛蒜皮,大至江山社稷,莫不如此。
但是李大侠肯定不会这样认为,和所有侥幸胜利者都不会认为自己是侥幸胜利的一样。他脸上的愤怒之色渐去,一脸的正气又开始复苏:“什么叫凭运气活过来的?此乃天理昭昭,邪不胜正~!任凭那妖孽凶残无度,任凭你这臭婆娘机关算尽,任凭那贼秃驴法力通天,最后还不是自相残杀落得如此下场?本大侠一辈子行侠仗义,行善积德,自有天意护佑~!”
地上,胡茜的脸色已经重新变回了那种死人般的苍白,上面满是汗水,只能直愣愣地看着朝他怒吼的李玉堂,并不只是因为肩膀上的痛楚。聪明机智如她,当然也明白李大侠绝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人。
当然,如果能开口,她说不定还有机会,但偏偏李大侠好像害怕她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一样,居然先就动手封住了她的哑穴,也封住了她最后一线生机。瞬间就从胜利的峰顶掉落在绝望的深渊,还眼睁睁看着那个她最看不起的蠢货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这精神上的打击太过巨大,大得她好像连恐惧害怕都忘了,眼神中只是一片愕然的空白。
“还有你这臭小子~!”李玉堂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一样,转身过来对着小夏肚子上就是一脚。“不只讹诈我银子,居然还敢将那臭女人给你的毒药放进我水里~!实在是恶毒无耻到无以复加~!”
小夏痛得连脸色都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青了好几次,他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潜伏在身体里的红线蛊正在翻江倒海的乱钻乱咬,那被踢中地方的皮肉好像马上就要爆开一样。好在李大侠也没有心思再来好好整治他,说完这一句,他自己的脸上也正浮现出惊恐之色来。
“糟...糟糕了...中了和那秃驴一样的毒,还无药可解,现在不能太过生气,不能太过生气...”李玉堂先深吸两口气,努力把表情平复下来,但是脸上的肉好像又不听使唤一样的抖动。“但是那臭小子又给我下了阴阳合欢散,该怎么办,怎么办...听闻这阴阳合欢散霸道无比,若是不得男女交合那欲火就会越来越旺盛无可收拾...”
好像是越来越恐惧,但好像又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从中萌生出来,混杂在一起让李玉堂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古怪的是,他的眼睛开始直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女。
“...我没给你下药...”用尽全身力气,小夏才能憋出这句话来。
李玉堂转身又给了小夏一脚,怒吼:“臭小子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么?死到临头还对这妖孽念念不忘~!本大侠这是在自救~!你以为和你这无耻小贼一样么?不留此有用之身,又怎能继续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没再理会脸色在白绿之间不断变化的小夏,李玉堂走到了白衣少女身前,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蹲了下去,朝少女伸出手去,那手居然在发抖。他脸上表情扭曲得无法形容,连归类都不好归类,似乎是在恐惧,似乎又很激动,又有些窃喜,居然还能带点志得意满。眼光则在发绿,鼻子中出的气也比平常粗了好几倍,头脸上满是油汗。
白衣少女还是依然昏睡着,清秀美丽的小脸上依然还是婴儿般的恬静,有正在接近的李大侠的脸来衬托,更是美得超凡脱俗,丧魂落魄。
终于,在手几乎要触到白衣少女的时候李大侠猛的站了起来,仿佛用莫大的毅力打通了心中一个莫大的关口一样大喝一声:“不行~!这妖孽毕竟是妖孽,我李玉堂身为正道大侠,怎么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来?万一事后被人察觉,一生侠名岂不是就要立即毁于一旦?”
话虽这样说,李大侠脸上依然满是的不舍和不甘,抱着头自言自语:“但是若不尽快解了此毒只怕性命难保...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终于作出了决定,李玉堂转身过去大步走到了胡茜的身边,几下把她身上破损不堪的衣服全部撕掉,露出下面那具略有些干瘦,也没什么起伏的胴体。
胡茜脸上的混乱之色终于全部被慌乱和恐惧替代。虽然这位神机堂香主沉湎于算计,阴沉冷漠得找不出丝毫女人味,可能连她自己都不大把自己当女人看,但是当到了这个时候,女人天生的本能还是无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将所有心思算计全部冲毁得七零八落,占据满了每一根神经。
只是不管是心思算计还是本能,对于一个穴道受制,两肩被贯穿刺伤,连哑穴都被封了的女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区别。特别是李大侠对她的戒心无疑已经很深,用的手法都很重,她现在除了扭曲到极点的五官和眼神,最多只有在喉头深处发出一丝丝低鸣。
“这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若不是你这女人屡屡下毒卑鄙之极,又怎会如此?若非迫不得已命在旦夕,你当本大侠愿意如此屈就你么?”
李玉堂瞥了一眼神机堂女香主那和性格如出一辙,都找不出什么女人气息的模样和身体,皱眉想了想,又将她拖到了白衣少女身边,然后把一片大些的衣服遮在了她脸上,然后这才脱去自己的裤子。
这时候,几乎痛得晕过去的小夏好不容易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他闭上了眼睛——这也是他现在除了舌头外唯一能动的地方。并不是他觉得现在这场面太过难看——也确实太过难看,而是他要集中精神去感应那一道一直和他精神相连的灵光。
在精神的灵觉中,那一道灵光正在不远处散发着金黄色的气息,正大纯和,阳刚浩然,宛如天上的太阳。小夏触摸到了这道灵光,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乾归天,天归阳,敕令,解。”
ps:这两章一起看有意思些,所以就等到写完了再一起发的。
第十九章 真相(九)
李玉堂正满脸的油汗,气喘如牛,一边狠命地耸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旁边的白衣少女。下半身不断传来的紧密快感和眼前这一幅绝妙的美色在他脑海里自动重叠,积蓄了这几天的郁闷邪火一起散发出来和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混合在一起,更将这快感火上浇油昏头转向神魂颠倒欲仙欲死,相比之下用洛水帮预先付的那银子去梳拢的那清倌人简直就是狗屁不如...也不对,说不定没开那清倌人的苞沾了喜气,这一番也不会如此大难不死还能捡得到如此大的便宜,现在这实在是爽得太......
不对!错了!这是在解毒!在自救!不解这毒又怎么能活下来?不活下来又如何能继续行侠仗义?又如何能匡扶天下公道真理?如今擒下这妖孽的功劳已是自己一人独占了,此后青州江湖...不对,天下十州谁会不知我李玉堂李大侠的大名?即便是那些名门大派世家子弟也得老老实实目露恭敬尊称一声李大侠...不对,这妖孽生得如此漂亮,听说又是真正的人身,说不定将之献给皇城之类的达官贵人能有更多的好处,更能从此令宵小震慑...不对,那还不如献给雍州的红叶大将军,这妖孽漂亮得如此...如此...如此漂亮,大将军说不定也会很喜欢!有了大将军作靠山,不是比单单上一次除妖灭魔令更强?说不定还能上两次,三次!对!一定行的!这妖孽那么的漂亮~!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妖孽?比上次去徐州茗红园看到的花魁还漂亮!看那皮肤,真是细嫩得好像豆花一样!那腰那么的细,那腿!那胸!还有那脸蛋!真的是能把人的魂给勾上天去~!
李大侠头脸上的汗水已经汇聚成流,顺着下巴滴到下面胡茜的身上,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剧烈,那一双盯着白衣少女的眼睛似乎要因为用力过度飞出来一样,好像恨不得用这双眼睛就能把这面前这美妙无比的少女给吞下肚去。越来越强越来越剧烈的快感让他意识都模糊起来,他好像看到那张已经看得几乎能烙进眼睛里去的脸似乎睁开了眼睛,还对着他嫣然一笑。
在这美得欲仙欲死的一笑之下李大侠全身猛的抽搐起来,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哦哦叫声,然后一下瘫倒在胡茜身上。总算他还知道这可能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和时候,好好喘了几口气,把差点就要睡过去的意识拉了回来,慢慢站起。
然后他又看见了那张笑脸。就在他面前,那一双水汪汪却纯净得像婴儿一样的杏眼微微眯起,高挺秀气的鼻子下一对粉红微翘的小嘴向上拉起一个笑意盎然的弧度。这不是错觉,是真真实实的笑脸,那笑脸的主人也正赤足站在那里,一身白衣,纯洁美丽得像刚从画中出现的仙子。
李大侠揉了揉眼睛,确实没眼花,下半身凉飕飕的感觉,这也确实不是做梦。确定了这些之后,李大侠就完全呆住了。
白衣少女偏了偏头,眼角挑了挑,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依然上下仔细看着李玉堂,好像面前这个没穿裤子的人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李大侠好像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具木雕一样,任凭面前的少女打量。
只是他这副模样值得打量的地方确实也不多,少女好像终于看得够了,嗤笑了一下,屈指成抓对他临空一挥,一道巨大的抓痕就把李大侠拦腰切开,分作两段大的四段小的,和着喷洒出来的血和内脏一起散落了满地。
李大侠这时候才发出啊的一声,好像直到这个时候的他才从不知所措中惊醒。他看着自己那没穿裤子的下半身,脸上居然先是一片惊慌,似乎还没想清楚自己该怎么样面对这个事实,舞动着手臂不知想干些什么,还能干些什么,随之而来的剧痛和恐惧就淹没了他的表情,杀猪一样的惨叫起来。
没在理会旁边地上的李大侠,少女昂起头,举起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庆祝似的兴高采烈地嘿了一声,在这耀眼的阳光下,她笑得好像比太阳更灿烂。然后她转过头朝着那边的小夏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
“喂,你怎么不早点放我出来?”少女蹲在了小夏的旁边,用手指戳了戳他,问。
“...没来得及...”小夏只能这样说。
“胡说。”少女一笑。“你明明是怕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小夏不知道说什么了。
胡茜说得没错,他确实还有着一个最后的手段,那就是如现在这样,解开这白衣少女身上的乾天锁妖符,放她自由。只是这也真的只是最后的手段,白少帮主那被剥皮之后惨嚎着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那些洛水帮好汉们被拆成满地血肉碎块的场景也他也还记得很清楚。所以在没有能逃掉的把握之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真的不敢随便用,因为他不敢肯定这少女自由之后第一个要杀的是不是就是封住她的自己。
曾经有个让他心动的机会,那就是知道了出阵之法,胡茜和灭怒又在对峙的时候。只是那时他也察觉了胡茜对他早下了暗手,才想先观察一下再说。而之后的变化又太快太不可思议,直到现在这几乎必死之境,他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解开了那道锁妖符。
“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
少女笑眯眯地问。不过小夏也明白她在笑并不说明什么,她把那些好汉撕得七零八落的时候也在笑,刚才把李大侠抓成几片的时候笑得比现在还开心,好在随便她把自己怎么办,大概都不会比那些红线蛊从身体里面慢慢钻出来更糟。
“随便你吧。”小夏也只有这样回答。
“当然随便我了!”少女是一副这理所当然这还用问的表情,她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额头,皱起眉来。“嗯,让我想一想......”
想了一会,似乎还是得不出什么结果,少女叹口气,摇摇头:“...还是想不出来,算了,先试试这个吧。”
说完,少女那只手指头就放在了小夏的心口上,开口念道:“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随着少女清脆柔和的声音,小夏似乎觉得到身体里那些已经根深蒂固的僵直感开始在松动,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但是眼角也能看见自己手上皮肤中那些红丝也在一一消散不见,很快的,他就发现手指能弹动一下,手能微微动一下,等到少女口中的经文念完,那些僵直感已经完全不见了。
小夏翻身爬了起来,表情古怪地愣愣看着白衣少女。少女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说老实话,少女这样做,他既觉得匪夷所思,又隐隐有些直觉一定会这样。想了想,他还是问:“为什么你不杀我?”
“咦?你希望我杀了你吗?”少女好像有些意外。
“厄...不是。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你之前杀其他那么多人,现在不杀我?”
“因为他们想抓我,想杀我,我肯定要杀了他们。那些逃跑的一定也会带来更多更厉害的家伙,所以更不能放过。你虽然之前抓我,但是后来又喂我喝水,喂我吃东西,现在又放了我,我当然就不杀你了。”少女凑近了一点,眼睛睁大了盯着他。“还有,最主要的是我不讨厌你。”
少女的回答和小夏预想的差不多。妖怪的想法,或者说动物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直接,善意和恶意都会得到最直接的回应。所以小夏有时候真的觉得和妖怪打交道比人打交道轻松得多,甚至更安全。
“...那你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其他人,让他们来抓你?”小夏又问。
少女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有些狡黠:“你敢?”
小夏默然,他确实不敢,就算不是顾忌白衣少女他也真的不敢。净土禅院护法金刚的一条命抵得上他这无门无派的野道士的一百条命,此外还有洛水帮的三位护法及一众好汉,虽然这些人的死实际上和他无关,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活着,那有关没关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更别说这白衣少女身上还带着净土禅院的一个大秘密,他只有疯了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这样说来,能看出这一点的少女似乎又应该很聪明。
“嗯...还有,我知道你不会。你虽然有些怕我,但是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不讨厌我的。你是个好人,和那个老和尚一样的好人。”
说这话的时候少女凑得更近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得像婴儿,但又隐隐透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奇怪光芒,居然让对视的小夏有种衣不遮体的慌乱感觉。那一颗金刚舍利子带给这妖怪少女的不止是几门法术,好像还有其他更多更深的东西。
“厄......多谢。”小夏发现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少女问。
“...尽快先离开这里吧...现在能走出去了么?”小夏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一片巨大的土坑。刚才灭怒和尚这最后一下的动静实在太大,说不定洛水城那里都能感觉到,派人来查看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能,那我们一起走吧。”
“啊?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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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茜死了。也不知是李大侠用力太猛,还是她肩膀上的剑伤流血太多,抑或是盖在脸上的那片衣服太厚又浸透了汗水,总之当小夏过去查看的时候神机堂女香主那赤裸裸的身体上已经没了气息,只剩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孔用一双死鱼眼瞪看着隔着那片碎衣服的天空,好像她致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她算计得如此巧妙,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至于李玉堂大侠,小夏也没注意到他那惨嚎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腰斩之后的人虽然必死,却不会马上就死,李大侠最后似乎终于没在剧痛和恐惧之下被完全击垮,他还是撑住了气,找回了点大侠该有的硬气,用手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为后来人解释一下他落在那边没穿裤子的下半身。
‘误被宵小暗算服下阴阳合欢昔’
看着这几个字小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那粒暗红色的小药丸丢在那个没写完的‘散’字旁边,转身对着那依然没瞑目的半个青州大侠说:“我真的没给你下药...我真的只是想诈你五十两银子而已。”
第二十章 真相(十)
这是一棵大树,很大,只是那树干就足足需要近二十个人才能合抱,即便是在云州丛山中小夏也没有见过有这么大的树,可以想象当它的枝叶还在的时候是如何的一副遮天蔽日,生机盎然,仿佛能自成一片世界的景象。
之所以需要想要,是因为这棵树现在只剩下一段人多高的树桩,似乎被不知名的巨力从那里生生折断,而上面的树冠已完全不知所踪。参差不齐的断口上还有很多焦黑之处,居然好像是被雷劈成这样的,但不知道要巨大到何种程度的天雷才能把这样一棵巨树拦腰击断。
这依然还是再那片看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树林里,不过小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巨大的树桩。按道理他们之前在里面足足走了两天,还尝试换过不同的方向,偏偏这么显眼的东西他们就从来都没看见过。现在小夏能看到,因为他是跟着白衣少女走到这里来的。
少女展开双手抱住了树桩。这树桩实在太大,她能抱住的地方不过一小块而已,她的表情却像个一头扎进大人怀抱里的小孩子,闭着眼,微笑着用自己的头颈和脸颊在树干上摩来摩去,轻轻说:“黑木先生,谢谢你。现在我要走了,以后再回来陪你。”
少女再把脸在树干上转了转,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似要把这气味永远记在心上一样,然后才回头走到小夏身边。
“这是...”小夏看着这截巨大的树桩,还没有从惊奇中恢复过来。
“这是黑木先生。”少女转头再看向巨树桩,像介绍一位自家的长者一样对小夏说。
“...二十年前和赤霞和尚白云烟道长交手的......那位?”小夏也大概猜到了这截巨大树桩的来历。
“不知道。”少女摇摇头,让小夏有些意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年,总之很久以前,一天忽然来了个很大很大的发着金光的和尚,还有一个飞在天上的老道士,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黑木先生打了起来。打了很久,我们都很害怕,后来黑木先生打不过,就被他们用雷劈成这样了。”
“...那他死了?”
“没有啊,他不是还在那儿么。”
少女这样一说,小夏才发现那树桩确实有些奇怪。如果是二十年前被劈断成这样的,那应该早就已经枯死朽烂,但这个巨大的树桩依然还是树桩,并没丝毫枯死的迹象,只是上面也没长出任何一点新的枝桠来。
“黑木先生虽然没有死,但是好像受了很重的伤,都不能动了,好像也不能再和我们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是真的一直还在。这些年我一直呆在他的身体里面,是他把我养大成这个样子。之前你们不能走出这树林,也是因为他不要你们出去。”
“原来是因为它?”小夏一惊。
“虽然黑木先生不能说话,但还是能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事的。他能感觉我被捉住了,他没办法救我,就只能让你们一直走不出去。现在知道我没事了,他也不会再拦着其他人了,只是不会让其他人走到这来来而已。”
元神和躯干被毁,却还能留下一丝意识在这片树林之中,这黑木树妖说不定离传说中的长生天妖之境也不远。小夏吐了吐舌头。不过树木之精虽然生命悠长强韧,但汇聚出神智来也千难万难,这树桩可能今后也只能是个树桩罢了。
“老和尚把我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我都快死了,迷迷糊糊的,老和尚用他的法术把我包裹起来送进了黑木先生的身体里藏起来。不过我好像又看见老和尚把我和爸爸妈妈埋在一起。之后我就一直在黑木先生的身体里面混混沌沌的,能感觉到是黑木先生把吃的喝的都送给我,我也好像慢慢知道了很多以前从不知道的事,头脑越来越清醒,身体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又一点都没有觉得不习惯。直到十多天以前,我才好像睡了一个大觉一样的醒过来,然后黑木先生就把我送出来了。”
“你一定很恨那些杀你父母兄弟的人。”小夏苦笑了一下。洛水城中第一个被剥皮而死的人就是在十多天以前。
“我记得我是很恨的,非常恨。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是怎么样在那几个人手里被活生生地剥去了皮毛,然后在太阳下挣扎了很久才死的,我记得他们一直都在看着我,我记得他们的眼睛。而那些人就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惨状大笑。”
少女皱起了眉头,抬头斜望着天空,眼神变得有些迷蒙,但是却没有一丝的恨意和戾气,依然清澈得如同婴儿,声音也依然地轻柔如风:“但是我现在却感觉不到恨了,即便是回想起来记得很清楚,却也不再伤心了。就算把挨个把那些人捉起来剥去他们的皮,让他们和爸爸妈妈他们一样,我好像也不觉得高兴,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做而已......难道是因为睡得太久的原因么?”
小夏想了想,说:“...我师父说过,睡觉是这世上最好最妙的一件事,因为你每次睡醒之后都是新的一天。”
“嗯,说得真好。”少女嫣然一笑,美不胜收。“你师傅也一定是个好人。”
如果你认识他就一定不会这么说了...小夏苦笑,问:“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嗯...不知道。”少女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回想了一下。“那个老和尚似乎和我说过很多话,但是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能记得的好像就是让我尽情地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现在那些人都已经死光了,我就只是想到处出去看看,去玩玩。可我也不认识路,也不知道哪里好玩...你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所以就暂且跟着你吧。”
“...随便你吧...”小夏继续苦笑。莫名其妙地被卷进这场风波中,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多了这样一个似妖似人的少女跟在身边。好在反正他的麻烦已经够大了,也不在乎多大一点,至少这样还会比较有趣些。
洛水城肯定是不能去的,而且按照洛水帮的势力和实力,说不定还要尽快离开青州为妙。小夏决定先去南边的东陵县找坐骑或者马车走官道,毕竟在山林野外中是快不起来的,他也不想再碰见什么妖魔或者山贼土匪,并不是怕这些,而是怕这些带来的麻烦。
“对了,如果你要和我一起走的话,最好换个装扮,换件衣服什么的。”小夏忽然想起来。
“为什么?这衣服不好看吗?”少女摊摊手。
“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最好换一下。”小夏苦笑。少女全身就这一件白衣,披肩的如丝漆黑长发,连鞋袜都没有,就这样赤足走在地上,确实好看,好看得不像人。
小夏突然一愣。他现在才发现一个非常古怪的问题。那就是少女这身白衣还是这么白,这么干净。之前她明明就一直被扔在地上,而更早之前,她也是穿着这身白衣杀掉了洛水帮几十号人,连小夏的身上现在都满是干掉了的褐色血迹。如果记得没错,她被乾天锁妖符封镇之后倒在血泊中这白衣还染上了不少鲜血,但少女现在的白衣却干净得像是刚从纺车上才取下的。
这古怪其实的明显,之前其他人说不定也发现了,但小夏,灭怒,胡茜三人的心思都在其他更要紧,也更要命的地方,一件妖魔的衣服上的些微怪异而已,不值得花多一点心思和精神去思考。李大侠和云州大汉则可能根本就没有能力去思考。
但是小夏现在空闲了,也知道了少女的来历,所以就更觉得奇怪了。
“你这身白衣...是哪里来的?”
少女摇头:“不知道。黑木先生把我送出来的时候就穿在我身上了。也许是黑木先生给我的吧。只是他不能说话了,所以我也不知道。”
“...能给我看看吗?”
“好啊。”
少女点点头,脱下了白衣递给小夏。
“记住。以后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随便脱衣服。”小夏干咳了一声。虽然他很想目不斜视,但还是禁不住看了少女那晶莹如玉,起伏有致的胴体两眼,阳光照在那躯体上让小夏感觉有些耀眼。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脸红。上一次脸红他都不大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知道啊。不过不是你要看的么?你的样子很有趣呢。”少女笑着,睁大了眼睛凑过来仔细看着小夏。
小夏又干咳了一声,闭了闭眼定定神,把视线和注意力放在了手中的白衣上,他马上就发现这件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衣居然是用雪蛛丝编织而成的。
雪蛛丝很少见,以前在雍州流字营里的时候和小夏交情不错的那个探子也有一根,不过却从不轻易拿出来,连赌钱输得宁愿光着屁股围着军营去跑三圈也不愿意拿出来做抵押。小夏亲眼见过他用这蛛丝勒死过三个西狄人,也跟着他一起用这蛛丝从百丈高的岩壁上吊下来,所以现在一看就知道。
用雪蛛丝来编成的衣服肯定也不会只是衣服,小夏很快就在衣服的纹理中分辨出三道符箓法阵‘辟火咒’‘辟尘咒’‘聚星集气阵’,这已然是件极为难得的法器了。但‘聚星集气阵’和‘辟火咒’也就算了,‘辟尘咒’这种除了保持干净之外就没用的符箓居然也不惜煞费心思郑重其事地编织进去,那说明打造这件法器的人又真的是只把这当衣服穿。
如果那探子后来没有和他的雪蛛丝一起被只地行妖虫给一口吞了的话,小夏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把这件衣服给他看看,小夏猜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青州没有雪蛛,千年树妖当然也不会做衣服,这衣服是女人穿的,肯定也不会是老和尚留下的了。小夏皱眉挠了挠头,再仔细看了看,终于在这白衣的后颈处发现了一个浅浅的月形暗花,那是道门云纹中的‘月’字。
“月?”凑过来的少女也看到了。
小夏也不吃惊她能认识这云纹。佛门传功有灌顶之法,赤霞老和尚的金刚舍利子汇聚的不只是一身修为,应该还有多年积累的见识和佛法智慧,只是看这半妖半人的少女能领会多少,愿意接受多少罢了。
单独的云纹一般也只是用来书写,这暗花也只是个花纹罢了,想了想,小夏想到这个可能:“...是名字...?”
“名字?嗯,如果要出去和人一起的话,确实是需要一个名字的。”少女想了想,双手一拍。“好,那我就叫这个名字吧。叫月亮。”
“月亮?厄...”小夏挠了挠头。“不如叫明月吧。”
“明月....好,就叫明月吧。”少女有些高兴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问小夏。“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姓夏。”小夏老实回答。
“名字呢?”
“名字么...还没想好。师父说名字是我自己的,所以叫我自己取,但是我到现在也没想好该取个什么名字。”
“那别人怎么叫你呢?”少女问。
姓夏的小子,姓夏的臭小子,这是李大侠那种江湖大侠们叫的...夏施主,这是和尚们叫的...夏仙长,这是那些村民,还一定是少收了钱或者不收钱的村民才这样叫的...夏兄弟,这是那些江湖客们叫的,叫得比较平常一点的...
“一般人叫我夏道士。”
“嗯,那我们走吧,夏道士。”
“好。咳,不过你先把衣服穿上吧,明月姑娘。”
第二十一章 尾声(一)
当白老帮主收到从巫歧山那边来的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百多余里的荒野山路,就算洛水帮中的探子们快马加鞭,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到的,更何况那片树林中残留下来的情况实在让人莫名其妙,要整理出有用的东西也让江湖好汉们绞尽脑汁。
所以,白老帮主收到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散乱不堪,甚至听起来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那巨响所发之处乃是兰陵寺后那一片曾经的树妖黑林中,林中新有一方圆里许,深十余丈的巨坑,昨日所闻巨响当是此坑形成所发。”
“坑边发现一些四散的尸体残骸,似人似兽,被人斩碎之际又被烈火焚烧而死。从衣衫零碎来看似乎是之前帮中所邀客卿中那云州汉子黄得胜。”
“坑外发现胡香主所带的机关兽之残骸,那云州汉子该是被胡香主机关兽所杀。”
“巨坑中央发现一堆灰烬,中有心形舍利子一粒,滚烫炙热无法拾取,色泽深红如火,当是佛门高人涅槃之后所留。”
“坑中边缘处发现两具尸体,分别乃是前来助拳的神机堂胡香主,和帮中所邀客卿青州大侠李玉堂。胡香主衣衫尽去,下体糟污,肩有两处剑伤,被人强暴致死。而凶手...似乎就是李玉堂大侠。李玉堂大侠又被人以凌空爪劲腰斩而死,临死前留下血字说乃是中了宵小暗算误食阴阳合欢散,但血字边又有一粒阴阳合欢散...”
“树林中有许多处树干之上被人以刀剑刻画出图画和不伦不类的俗俚诗句,彼此之间又毫无联系,混杂不堪,不知何故......”
“...发现一只被人斩断的树枝,上刻‘聪明易夭’四字...这树枝一端尖利一端平直,尖利的一端上有许多泥土,属下以为,这说不定是...”
每一个报信的帮众前来一次,白老帮主脸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这最后一个多说了几句,白老帮主终于用那仅存的单脚跳了起来,再上前飞起另一只脚,那神机堂精制的价值百金的假肢就和这个想表现一下自己聪明善查的小头目的头一起撞得稀烂,随后竭斯底里地朝所有听得见的人怒吼:“再探~!再找~!去找少帮主~!去将洛水城,将青州最好的捕快,仵作,猎人,追踪能手都给我请去~!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午夜,白老帮主终于等到了少帮主的消息。
“发现少帮主...的尸体了。和城中其他人一样,是被剥去了皮,又被人以树枝穿过颈项而死。”
只是一句话,就将这个老人全身的气力和精神全部抽空,软绵绵的一滩烂泥一样软倒在虎皮躺椅中,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
但这还远远没有结束,老天似乎刻意要把这个老人所有的一切尽数摧毁,那个战战兢兢跪在下面的帮众说出来的话好像是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宣布他生命中曾经拥有的从此全部化为乌有,不留丝毫残余。
“...少帮主之墓旁还有一个更大的坟墓,内中掩盖了许多残肢断骸,经仵作拼凑辨认乃是曾老护法,胡护法,裴护法,还有随去的帮中高手和客卿共数十人。”
白老帮主浑浊无神的双眼留下泪来。曾老护法和他患难相交数十年,真正的老兄弟,亲兄弟,连他都已经在这后院享福,曾老护法还在前面为守护这几十年打下的江山操劳,这样的一击对他甚至不比丧子之痛轻。
然后帮中好手,客卿全部丧生,这也意味着这数十年打下的江山也将要分崩离析。失去了利齿和爪子的老虎只会沦为豺狗的猎物,洛水城这一片水道商路的控制权早让周围的帮派眼红了十多年,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神机堂吴堂主求见。”
白老帮主自己都没有察觉禀报的人是怎么样进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同意了没有,然后那个瘦削的男人就走了进来,对他抱了抱拳,说:“少帮主和曾老护法之事我已听说,还请白老帮主节哀。”
白老帮主吃力地把视线挪到这个男人身上。这也是个几乎把全身都笼罩在盔甲中的男人,神机堂的人似乎大都是这样,可能出于展现自己的机关盔甲的心思,也可能是不把自己包裹在这层皮中就觉得不踏实,只要是有了一定资格,能穿得起这种盔甲的神机堂中人随时都把这身盔甲穿在身上。
“吴堂主的消息来得好快。”白老帮主冷冰冰的,有气无力地说。这消息自己也才刚刚听说,他居然也就知道了。
“胡茜香主乃是我青州分舵最为得力之人,此番为相助贵帮还带着两只总堂新研制的机关兽,我自然一直关注着。如今胡香主不幸身死,居然还死于贵帮客卿之手,死的如此凄惨,还希望白老帮主能给我个说法。”
这位吴堂主的盔甲没有把脸遮住,所以能看得很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和言语里的味道一样,带着豺狗的那种腥臭。
“你想要什么说法?”白老帮主微微恢复了些精神。虽然早知道这些惯于摆弄机关的都是些连面子都不屑于去装的真正小人,当初帮他们在青州立足发展也不过是想利用罢了,但也没想到反噬来得这样快。
“首先我想要知道事情真相,胡茜香主是如何死的?我堂那两只机关兽又是如何被毁的?还有那杀害如此多人的凶手到底是谁?这凶手不除,我洛水城以后将不得安宁。”
“我也想知道。我比你更想知道。”当听到‘凶手’那两个字的时候,白老帮主的眼中精光一闪,精气神似乎又马上回到了这个老人的身体里,而且比之前更旺盛百倍。好像他现在所有的心神魂灵都寄托在这个词上,连吴堂主言语中的那些不大合适的东西都没去在意。
“恰好我堂中机关首座魏瑟大师也来了这青州,胡香主那两只机关兽也是出自他的手笔。听说白老帮主和魏瑟大师有旧,也该知道魏瑟大师的能耐,便请大师前来一议,定能得出当日所发生之事的真相,也能查出那凶手踪迹。”
“魏瑟...魏瑟...是他?”白老帮主念了几遍这名字,一下猛的皱了皱眉头。“他现在改名叫这个了么?还成了你们的机关首座?”
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认识这个人,实际上洛水帮能成为洛水城第一大帮派也和这个人有关,但是就算是这样,再加上如今的状况,他也非常不想和这个人搭上什么关系,就像一个人就算马上就要饿死也不会想到要去吃屎一样。
只是‘凶手’两个字好像又给了他莫大的动力,他轻轻地就越过了这个障碍,点了点头说:“让他明天早上来吧。”
第二天清早,白老帮主坐进了十多年都没进过的总舵大堂。当坐在十多年没坐过的那个主位的时候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坐在上面了,但是他也不大在意,甚至把那个新纳的小妾也带进这个原本是不许女人进来的地方。
没让他等多久,吴堂主就带着四个人抬着一顶轿子来了。
这是顶很奇怪的轿子,虽然装饰得很精致,制作得也很好,但是相对于一般的轿子来说却显得有些太小了。如果是一个成年人,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才能勉强塞得进去,简直好像是一顶专门为小孩特制的坐轿。而且抬轿的四个人都是生得高大威猛,面目英俊,看起来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身手姑且不论,放到哪里也不会只是替人抬轿子的。大堂中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免不住微微有些好奇,正在替白老帮主端着一碗莲子羹的美人更是轻轻地咦了一声。
一看到那顶轿子,白老帮主就知道里面是坐着那个二十年没见的熟人,现在已经是吴堂主口中的魏瑟大师。果然,那把甜腻腻的,听过之后就绝不会忘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二十年没见,白帮主风采更胜往日啊。还有这样一位美人陪伴左右,这日子当真是过得舒坦。”
这声音细细的,黏黏的,有些男女不辨,好像还很甜,但是听着的人都不会舒服,好像是一锅有毒的糖水和在这声音里顺着人的毛孔往骨子里直浸。那位端着莲子羹的美人更是皱了皱眉头。
“你倒还是老样子。”白老帮主冷哼了一声。神机堂的机关器械之术造出各种机关兽来都可以,造顶可以自己走路的轿子也根本不难,这人偏偏就喜欢用人来抬着。“废话就不用多说了,既然你来我这里,便是不想亲自远途跋涉去看了。我已将到过那里的仵作和精于探查的帮众都叫来了,有什么你就问他们吧。”
“嗯,你们便将那里的情形说给本座听听吧。”轿子里那个声音说。“还有,胡香主和灭怒的情况我是清楚的。那云州蛮子和那什么青州大侠的身手,状况如何,也说与本座听。”
早站在这里的帮众和仵作就上前一一禀报了昨天在那里看到过的东西,汇报的东西和白老帮主听过的差不多,有的也经过这一整夜的整理更精细些。轿子里的人大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
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问:“所有发现的尸体你们都清算清楚了么?可是和你们当日去的人数符合?”
一个老仵作连忙上前作揖说:“多数尸体实在是被切割得太碎小,又混杂在一起,还有些被火焰焚烧过,那火焰又太过猛烈,连骨头都成了灰。所以拼凑起来实在费力,现在还只能拼凑出大概来,估计的话应该是和当日的人数一样的。”
轿中人发出一声嗤笑:“没有,还有一个人也活着离开了,一个很关键的人。很有趣的人,嘿嘿。”
第二十二章 尾声(下)
“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本座就费点精神与你慢慢解说吧。”那轿子中的人似乎打了个呵欠。“当日去救少帮主之时和那凶手一战虽然惨烈,但最终应该是胜了,而且必定是击杀或者是擒下了凶手。若是那凶手重伤遁走,他们也绝不敢还留下慢慢掩埋尸体。但后来变成如此状况,分明是内讧。”
“内讧?为何?”白老帮主虽然也隐隐早有了这感觉,但却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其他人若为争功夺利还好说,但灭怒大师乃净土禅院护法金刚,方外高人,视名利如粪土,怎可能和那些江湖中人一般动辄互相残杀?”
“本座也视名利如粪土,难道你觉得本座就不会杀人么?嘻嘻。”轿中人笑了,声音像只毒蛇在吐弄自己的信子。“你当真以为那些自称四大皆空的秃驴便什么都不求了么?求佛法,求自在,求解脱,一样的是求。只要遇见他要求的,想要的,他一样的可以杀人,最多杀得名正言顺点,拿套说辞来自欺欺人罢了。至于我堂的胡香主么,嘿嘿,头脑也算够用了,就是性子太过心急,想为我堂立功心切,尽快借此将你们洛水帮给耗空,说不定你帮中人还有些是明中暗中死在她手上的。不过最后她死成那样,也算有趣。嘿嘿。吴堂主,你驭下无方啊,平日没有和胡香主多加练习么。怎么让她一操就死?”
这位大师的话毫无遮拦,连吴堂主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好在白老帮主似乎早知如此,并没什么反应。
“他们在那黑木妖林中困了足足两天之后才开始动的手。姑且不论他们之中是谁,又如何去触发了这二十年前余下的妖阵,能在这两天中还相互隐忍,相互设局算计,只能说明除了灭怒那秃驴和胡香主两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三人相互顾忌,这才能将场面拖上这么久。至于那云州蛮子不过一投机取巧之人,最后化身妖兽,怕是强引兽魂入体已神智不清,只能沦为其他人的棋子罢了。那什么自号大侠的,更是一听便知是其蠢如猪之辈。所以说必定还有一人与他们互相牵制。而且最后这人笑到了最后,说不定还和那凶手互相勾结。”
“这人是谁?”白老帮主沉声问。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么?”这声音啧啧两声。“当日和那凶手一战死了如此多人,而且死状都惨烈不堪,却没有人逃走。也许贵帮高手还忠心可鉴,但是那些请来的江湖客绝没有如此坚毅的心志,那就只能说不是他们不想逃,而是那凶手实力惊人,让他们连逃也逃不了。结合这凶手之前所作所为,更是可以确定这点。偏偏最后剩下的那几人还能最终得胜,有两成的可能是他们突然找到了这凶手的罩门或弱点,有超过七成的可能则是白老帮主你之前备下的那张灵符终于被用了出来。龙虎山张天师亲手所绘的乾天锁妖符之下,那自然是世间邪魔无所遁形,无论是人是妖也只有俯首就降。”
“...难道你说那剩下的最后一人是那用了灵符的道士?”白老帮主并不笨,马上就明白了,但是旋即又摇头。“没那可能。那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野道士,连符箓都只能勉强绘制中品,不过是没的选择而临时滥竽充数找来的,能不能用出那张上品灵符还未可知。就算真借助灵符之力捉住了那凶手,他一不得正统道法的野道士,怎会解除张天师亲手所制的灵符?而且那野道士身手也不过三流,便是李玉堂也能轻松将其斩杀,胡茜和灭怒又怎会顾忌他?”
“本座便说那留在黑木妖阵当中的标记怎的如此有趣,原来是个年轻人。果然果然,若是些糟老头子,心机是深沉了,却就没这么有趣了。”
轿中人也对这道士的真面目有些吃惊,马上转而又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本座更有把握了。我们要不要赌上一赌?本座有法子现在马上就能证实给你看,若是本座错了,那凶手便由本座给你捉回来。若是真如本座所说,让你身边那美人陪一晚就好。她刚才好像对本座颇有兴趣的样子,所以弄的本座也对她有了些兴趣。”
白老帮主和身边的美人的脸色一起变了变。不过只稍微犹豫了一下,白老帮主就点了点头说:“好。”
美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不过旋即也恢复了正常,还能微微带着那种长年训练出来的浅笑,只是脸色稍微有些苍白。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这一晚意味着什么,否则她绝不会还笑得出来。
白老帮主当然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变了脸色。不过终究也只是变了变脸色而已。连这个帮主的位置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坐多久,一个颇为喜爱的玩物,终究也会被别人连同那些权势金钱一起落在别人手里,和现在送人也没什么分别。
轿子里的声音似乎显得很满意:“好。那就速速去将那李玉堂的尸身给本座带来吧。”
这时候一旁的吴堂主突然一行礼说:“此番灭怒和尚身死,净土禅院势必追查,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大师这秘术恐怕会对大师有些不利,还会牵连到我堂在青州......”
“不会牵连到你头上来的。滚开吧。这些人爬得越高,胆子却越小了。我看你就不该从你娘的肚子里钻出来,这样就什么麻烦都没有。要不要我再向总堂主说将你调回天机营去打磨零件锻炼锻炼胆量?”
轿中人甜腻腻的声音飘了出来,立刻把吴堂主的话给压了回去。吴堂主瘦削的脸上一阵阵地青紫,也只能退立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
没过多久,李大侠那两大截四小截尸身就被搬到了大厅里来,其他仵作和帮众也都退了出去。
为了尽量保持住当日的模样,仵作并没有将李大侠缝起来,连裤子都没给他穿上,李大侠依然还是那副伸指欲写,死不瞑目的悲壮模样。
“死到临头也不忘给自己开脱,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么?这人蠢也蠢得如此有趣。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此人未死,本座便自要将他好好玩玩,先让他于闹市中和十头母猪轮番交合上三天三夜,再...咦?”
轿中人并没出来,但似乎把外面所有的境况都看得一清二楚,还啧啧有声,对李大侠非常的有兴趣,突然间又发出一声惊咦,似乎发现了什么古怪:“这爪痕...?”
白老帮主也是数十年刀山火海中走过来的,眼力自然不差,能看出这将李玉堂撕裂的爪劲不凡:“随手一击罡气便破体如摧枯拉朽。这凶手武艺已入先天至境。若非如此的大高手,又怎能将如此多人一一虐杀?”
但是轿中人的眼力很明显比老帮主更好,笑了笑就说:“不,这不是什么罡气,这是净土禅院的大威天龙降魔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灭怒和尚居然是为了此事而动手的么...,连我之前都以为是哪位魔道高手兴之所致来剥剥人皮玩耍,原来竟然和那帮秃驴有关?好好好,有趣有趣,此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正好这蠢货刚和女人交合之后便被腰斩而死,精气怨气执念混合郁结不散,就算隔了些时间了,也可让我们看看他临死之前印象最深的究竟是些什么,说不定便有那凶手的样子,还有那最后得胜而去的人。”
软绵绵,甜腻腻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好像能把人融化了似的奇异味道,白老帮主和吴堂主还好,白老帮主身边的美人却有些站不住了,她满脸的冷汗,面色苍白,全是依靠在白老帮主的椅子旁才没软倒。而地上李大侠的尸体却是真的在融化,那已经僵硬了的残骸居然开始像遇热的猪油一样在缓缓变软,被莫名的力量挤压,搓捏在一起。
扑哧一声,像是被大力挤破了一个水袋,李大侠身躯里那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已应该干枯凝聚成了固体的血全部一起喷了出来,在半空中洒成一片黑红色的雾气,然后李大侠的双眼也从那已经变得和个被人捏了一把的包子一样的头颅上飞起,飞入这黑红雾气中炸开,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就从这雾气中慢慢出现,逐渐清晰。
先是一脸怒容的高大和尚,然后是全身笼罩在盔甲中的冷漠身影。这两个人影虽然也能明显分辨出来是灭怒和尚和胡茜,不过面貌都有些走形,连威猛骇人的灭怒和尚都看起来有些奸诈之意,特别是他们的嘴巴都在一张一合地说话之间喷出些污血,屎尿之类的东西来,诡异莫名之间又显得有些荒诞可笑。这两个人影之后浮现出来的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嘻嘻的神色,那笑脸在血雾中忽而变作一团恶心至极的大便,忽而又变回笑脸,只是这笑脸无论如何看都是恶心无比。
“有趣,有趣。这人蠢到一定地步之后果然也有趣得很,可惜可惜啊,死得太可惜了。”轿中人看着这些浮现出来的古怪人形好像非常的开心,哈哈大笑,声音像是锅煮开了的毒糖水一样将自己的气息朝四周所有人的耳朵里心里蔓延。
“当真是这小子......”白老帮主原本就已经阴沉无比的声音更是阴沉得吓人。虽然有些走形,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不断在大便和人形之间变幻的年轻人,那正是他之前请来的野道士。
这时候又有一个身影在血雾中浮现出来,这是个白色的小小人影,这个人影比之其他三个更活灵活现,看起来几乎真有这样一个人在血雾中一样,而且一出现就将另外三个人的身影给冲散了。随着这身影的逐渐清晰,大厅中的笑声,话声,呼吸声都完全安静了下来,看到这个人影的人暂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是个只身着一件单薄白衣的少女,一头漆黑的乌丝长发披肩而下,不着丝毫的装点和修饰,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身,却是美到了极点,媚到了极点,圣洁到了极点,连她周围黑红色血雾好像都褪去了腥臭,成了仙家圣境的白色云烟。
少女巧笑兮然,似乎在翩翩起舞,只是随着她的动作周围血雾中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少女的随手一爪,一道巨大的爪痕就将整个血雾都切割开来。
被切开的血雾慢慢在空中消散,地上李大侠的尸体已经成了一大团仿佛干枯了的大便似的东西。大厅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回味刚才那一幕。
白老帮主身边的美人一脸的颓丧。身为女人,还是一个很漂亮也很懂得利用自己漂亮的女人,对刚才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的印象尤其深刻,原来自己一直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一时间连那即将被送去陪人的事好像都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一旁的吴堂主一脸的呆然,嘴唇微张,一丝唾沫顺着下巴一直滴到了胸口的盔甲上也浑然不知。刚才那个血雾中的白色少女让这个终日沉浸在机关算计中的老男人也突然想起了这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好更有趣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但失态的也仅止于他们两人了。白老帮主的脸色阴沉得能挤出墨汁来,一双眼睛却红得像烧炭,刚才那些被少女切碎的血雾人影虽然很模糊,别人也许分辨不出来,他却是能认出的,尤其是曾老护法,胡护法那几个影子。
“这女子便该是残害我儿,杀我帮中兄弟的凶手了?”白老帮主沙哑着嗓子,看着轿子问。
轿中人却没有开口。他好像也被那白衣少女的身影给震慑了,迷住了,一时间回不了神来。那抬着轿子的四个男子却居然还能是一脸的漠然,好像没看到什么东西一样,只是他们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因为他们肩上的那顶轿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轻轻的摇晃。一开始还是轻轻的,随即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那轿子简直好像在那四人的肩膀上跳起了舞一样,如果不是这四人足够高大健壮,手上也抓得足够稳,这轿子恐怕早就跳到地上去了。
“有趣啊有趣~!好久没碰见过这样有趣的事了~!有意思啊有意思~!”
轿中人终于开口了,不过这声音已不再是之前那样糖水一般的甜腻腻,好像这糖水突然的熬干了熬焦了连锅都烧穿了一个洞,尖利而竭斯底里,好像是一个疯子在尽情地发泄。一旁的吴堂主也被惊得回过了神来,目露惊恐地看着这好像随时要飞出去的轿子。
“怎么?你认识这女子?”白老帮主也发觉了不对。
轿子的动静逐渐地平复了下来,轿中人好像也发泄得够了,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似乎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依然用那慢悠悠甜腻腻的声音说:“当然不认识了。只是这事实在是太有趣了,你也该知道本座最喜欢有趣的东西,碰见这样有趣的事难免会让本座高兴。”
“你说的没错,这女子就是杀你儿子杀你帮众的凶手。还有之前那个野道士,这两人该是串通到了一起的,你自己去追查就是。本座今日施术有些疲劳了,遇见这样一件有趣事难免也有些兴奋过头,就暂借你地方歇息歇息吧。”轿中人说完这一句,抬轿的四个男子就齐齐转身,抬着轿子朝着外面走去。
白老帮主皱着眉头,却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他当然能听出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轿中人没有说,那也就没有人能逼他说。好在他也不需要再去弄明白这凶手和他会有什么关系,只要知道了模样,还有那个年轻的野道士是同伙,这就可以了。
“对了,美人,怎么差些将你也忘记了呢。本座今日有些兴奋,快些来陪本座休息休息吧,本座要慢慢与你说说贴心话儿。”
轿中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还呆在白老帮主身边的美人忽然全身一震,就朝轿子所出去的方向走去,但她脸上却是一脸的惊骇,只是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白老帮主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继续低头沉思起来。
一时,大厅中就只剩下沉思中的白老帮主和吴堂主了。吴堂主有些发怔地看着轿子抬了出去,他自己却没有跟着走,而是转头看了看白老帮主,犹豫了一下,走上来说:“嗯......白老帮主,魏瑟大师既然已将凶手给查了出来,接下来的追查通缉消息便可以我神机堂遍布天下的分舵来散步出去,此事不需劳烦帮主费心。只是帮中这折损了这么多人手,未免有宵小之辈趁机而动,不如趁魏瑟大师在这青州坐镇之时将我神机堂的人手调派来帮......”
“今天你带那条蛇来其实是想迫我就范的吧?”白老帮主忽然抬头说。
“咦?”被白老帮主的眼神一照,吴堂主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脸色很有些不好地笑了笑。“白老帮主何出此言...兄弟我不过是担心贵帮最近...”
“不用担心了。如今洛水帮精英尽失,人手凋零,人心浮动,在这人吃人的江湖上肯定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已是朝不保夕。”
吴堂主又是一怔。这话当然不错,实际上他就是急于想着来吃这最大最先的一口才来的。只是这话被白老帮主亲口说出来好像又有点古怪。
“儿子死了,一班老兄弟也死了,我这一个残废的半死老头也没什么好盼的了,这一份基业我也不想要,也要不了了。所以我已经着人去请青州各大门派掌门,世家当家,还有州牧大人。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到了,等他们来了之后我就要当众宣布解散洛水帮。所有洛水帮的地契,产业全部请州牧大人代为保管,作为赏金通缉杀害我儿子和兄弟的凶手。你们神机堂若是想要,便自己想办法去抓那两人吧。”
“咦?这...这...这怎么可以?”吴堂主已经目瞪口呆。
“我觉得可以,那就可以。”白老帮主那一直以来因为愤怒,焦躁,悲伤而浑浊散乱的眼神此刻又清亮坚定了起来,他能感觉到那久违的活力,生机又重新灌注满了这个老旧残缺的躯体,此刻他有一种回到了那混一口饭吃就能持刀杀人的年代的错觉。
原来一无所有才能给人以真正的力量。白老帮主笑了。
“你...你...”吴堂主已经彻底的进退失据,他甚至升起过马上就要在这里将这残疾老人杀死再去慢慢收拾残局的想法,但是他不敢,那位大师说得没错,爬的越高的人胆子会越小。
“对了,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我给你个忠告。”白老帮主用有些可怜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笼罩在盔甲里的干瘦男子。这些喜欢操弄机关摆弄器械的可怜虫一般都会很容易升起一种可笑的错觉,认为那些器械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的力量,但实际上再有力量的器械也不过只是器械罢了。
“什么?”
“别玩蛇。甚至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你玩不起。我以前见过想玩蛇的人的下场,我打赌如果你看了之后这辈子连绳子都不敢碰了。”
“......我们堂中内务不劳白帮主你...”
“好了,滚吧。”白老帮主挥了挥手。“州牧大人该快到了,你去叫那条蛇要玩女人的话离远点,若是被州牧大人发觉了你自己知道会是怎么样。”
吴堂主脸色青白不定地变幻了一下,终于还是狠狠地盯了白老帮主一眼,一言不发地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九月十九,青州,洛水城,晴。
对于一度被神秘的剥皮凶手闹得惶惶不安的人来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被那凶手残害了独子的洛水帮帮主毅然将硕大的帮会解散,将帮中财物散尽,将剩余的地契,产业用作悬赏那剥皮凶手的赏金。同时还有消息传出说净土禅院的护法金刚也死在这凶手手中,固然是因为这凶手实力高强,极难对付,但也预示这凶手授首之期不远矣。净土禅院乃天下佛门之首,寺中高手无数,甚至听闻连皇家也要为之依仗,任这凶手实力再强道行再高也绝对难逃法网。一时间,城中百姓弹冠相庆,奔走相告。
只是在城边一角,神机堂的分舵中似乎隐隐传来女人的惨叫,还有事后跑出来大吐特吐的一些杂役,给这阳光明媚的一天带来些许不为人知的阴暗。
第一章 马贼(一)
巫歧山脉朝西延伸出的末端在达到青州边界的时候渐渐降低成为一片片的丘陵,从这里一直往南便是扬州,而越过这里继续向西,就会脱离青州进入冀州。
这里虽然早有官道,但在大乾七十五年和西狄的交战中,西狄鹰扬部为迟缓青州援军进入冀州的时间,三十二位萨满联手施法,在此地连降五天五夜的大雨,还将土质地貌也一起改变,硬生生在这些丘陵间造出一大片难以通行的沼泽地来。虽然十余年过去一些地方已经慢慢干燥,官道却早就废了。而且十年前大运河的开通也让青州与冀州之间的运输大为方便,这条老路就极少有人再走了。
小夏也很久没走了。还记得上一次走还是大概六年前,听了师傅说这里最近,就想独自抄近路直接去冀州,结果一个人在这沼泽里差点被一条巨蟒给吞了。当时他脱险之后就发誓从此再也不走这种莫名其妙的捷径,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有重走这路的这一天。
原因无他,这里确实最近,穿过这里最多只要两三天然后就是冀州境内了。
离开那片黑木树林已经有五天时间。五天之内从青州东端的洛水城跑到这西端,再加上两天就能离开青州,小夏觉得自己的脚程已经足够快了。至少洛水城那边的消息肯定都没有他跑得快。不过他还是觉得不够快,虽然他已经很谨慎地尽量消去了树林中的足迹和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但在这江湖上混得越久,就越明白只有越小心越谨慎,才能活得越久。
“夏道士,怎么还要赶路?我很无聊啊。还有我想洗澡,你画在我脸上的东西很臭,戴在我头上的东西也很重。”
白衣少女这已经是今天第十二次抱怨了。不,现在不是白衣少女,应该是叫明月的少女。她现在穿的也不再是那一身白衣,而是一套江湖女侠们常见的戎装,还大了一号,看起来略有些臃肿肥胖,而头上还带着一只金光闪闪的簪子和一朵很鲜艳的大红花,脸上还擦着两坨胭脂。
“明月姑娘,那些玩意可花了我十两银子,足足能买十口袋那种你喜欢吃的苹果。”小夏叹气。这些东西当然都是他给明月姑娘安排的,不过当然不是要把她打扮得更漂亮。她现在这身打扮加上一些把肤色涂黄了的药水,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就算那位看她的时候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的李大侠,现在如果还活着,再看见她,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
“还有我觉得马儿已经跑得很累了。”少女明月把头探出去,看着她身下骑着的马,用手在马的头上拍了拍。“马儿呀马儿,真是对不起,让你们跑得这么累。你们不要怪夏道士,他害怕被坏人追上杀掉......”
说着说着明月姑娘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双眼一亮,双手一拍:“对了,我可以背你,我不会比马儿跑得慢的。这里也没有人看见,你不用不好意思。马儿们也不用这么累了。”
“......”小夏翻了翻白眼。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带着这位明月姑娘一起逃跑是对还是错,不过至少有一点,这一路上确实不会太无聊就是了。
说起来,这脚下的路确实是越来越难走,官道已经在丛生的矮树和灌木中几乎看不见了,前方的丘陵也越来越多,弃马前行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小夏有些犹豫,这样说来明月的建议似乎也是个好办法,虽然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妙龄少女背着赶路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大合适,但这确实也没人看见不是。加上这位明月姑娘似乎也不能算完全的少女,不是也有道门高人收复妖魔之后当做坐骑的么?不过这话要怎么说呢...明月姑娘所言有理,这马儿一路之上也幸苦了,我也不忍再骑,便来骑你吧......
正在想这件事该如何开口,小夏突然觉得一震,身下的马一声长嘶就把他给甩了出去。
绊马索!怎么可能追得这么快?
从马叫声和马跌下去的方式,小夏在半空中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紧,手在腰间一抹,一张清风护体符就已经在手。神念一激,随着符箓轰的一下燃为灰烬一阵旋风就在他身边环绕,当他跌跌撞撞地落地打个滚再站起的时候右手虹影剑已经拔出,左手又是一张中品灵符,就等着漫天飞来的暗器或者是一拥而上的江湖高手。
果然,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冲出十来个人,这些人大呼小叫着,手中除了刀枪棍棒之外居然还拿着几把劲弩,跑到进前那些手持兵器的先朝前,拿着弓弩的在后面,居然还颇有章法。
小夏看了一怔。他认出这些人手中的那几把都是军用弩。
雍冀两州和西狄的战事常有,加上雍州流字营中龙蛇混杂,这些军中器械流失出来些也不算太罕见。当然军用的器械确实就要比寻常江湖客的玩意要犀利不少,不过小夏看了之后却是心头一松,因为愿意使用这些的肯定就不会是什么高手。而不是高手,那肯定就不会是洛水帮那边赶来的了。
“是马贼?”好像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虽然小夏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马贼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设伏。
“是两个稚儿~!都小心了,似乎还有些本事,这小子似乎还会些法术,下死手~!千万莫要让他们走脱了~!”
果然是马贼,还是群颇有经验的马贼。为首的一个挥手指挥手下摆开阵势,后面的用弓弩瞄着却不发射,只是威慑住,前面的直接拿着武器气势汹汹地朝小夏扑来。
小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都没摔着,少女明月肯定就更没有了。只是那两只马却跌断了腿,正躺在地上惨嘶,少女蹲在旁边似乎正在给它们摆弄伤势,连看都没看这里一眼。而这些马贼也明显先把手持长剑,在空中还点燃了一手符箓的小夏看做了最棘手的。
好在只是马贼而已,这中品灵符是用不着浪费的,一张清风护体符不过八九两银子的本钱,对付他们也够了。小夏把手中的灵符收回腰间,对着那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马贼快步迎上,双手持剑全力挥砍出去。
一片清光掠过,连一丝响动都没有,那马贼的双手还有半张脸就和手上的刺矛一起在这片清光下斜斜飞了出去,那马贼还用断臂做了个刺出的动作,这才抽筋一样地原地蹦了一蹦,半张嘴发出一声古怪之极的惨嚎,倒地乱滚。
果然好剑,不愧是值得五千两银子和两个清倌人的上品宝贝。小夏一声暗叹,手上却没停,乘着后面几个马贼一愣的机会反冲入其中,双手挥剑又是一阵猛砍,顿时两个马贼又惨叫着倒地,连同手上用来格挡的兵器也被砍断掉落。
嗖嗖几声尖锐的破空风声,后面拿着弓弩的马贼也反应过来,手上的劲弩对着小夏就射。那几个马贼的准头不错,十多二十丈的距离居然没射偏,弩箭都是对着小夏的头脸胸腹要害处飞来,只是刚一接近小夏身边的那阵旋风就骤然加速,将这几只弩箭吹得偏开,最多只是两只插过肩膀处划破衣服带出两道血痕。
军用弩的劲道小夏清楚,那清风护体符也是他自己画的,效果如何当然他更清楚。虽然吹开这几发弩箭之后符力大概也耗得差不多了,但后面的几个马贼不会知道,眼见弩箭无效对方也毫不在乎,自然也不会再费工夫去上箭。而小夏趁此机会反冲入了马贼群中,仗着手中虹影剑的锋锐一阵乱砍,挡者披靡,无论是刀剑抢茅还是皮甲护具,甚至还有面包着铁皮的木盾都是迎刃而破,残肢断臂乱飞中惨叫连连,反倒是马贼们被冲乱了阵脚,被小夏近身的马贼都在朝后退。
“点子扎手~!手上兵器厉害~!兄弟们莫慌~!待我叫...”为首的马贼头子口叫别慌,自己却有些慌了,一边朝后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筒焰火来。但还没等他空出手来使用,一发火焰先从小夏手上发了出来在他脸上轰然炸开。
又是三两银子。小夏在心里暗叫一声。他早留意着这个头目。这些马贼配备不差进退有度,绝不是临时凑合起来的乌合之众,马贼群极少单股出动,这十几个人肯定是某个马贼群中派出来警戒的外围,也就是说这附近有一大群马贼。一看到这头目摸出个报讯焰火来,他也就马上摸出一张炎火炸裂符扔了过去,这不过是火行下四品的符咒,虽然不见得能致命,炸个晕头转向倒地不起是没问题了。
果然,被炸中头脸的马贼头目哼都没哼一声就朝后倒去,只是这炸出的火光中有一些也溅到了他手上的报讯焰火上。轰的一声巨响,一大团焰火在两个马贼的身边炸开,将他们的衣物头发全部点燃,两个马贼立刻惨叫着满地打滚,刚刚扑灭火焰,赶上来的小夏就一人一脚踢在头颈中把他们踢得晕了过去。
剩下的马贼终于再没了丝毫的斗志,转身掉头朝远处的丘陵跑去。小夏也没去追赶,站着喘了几口粗气,他也耗力不小。
一振手中长剑,小夏也难免有些意气风发。虽然身手功夫确实比起那些高手们要差些,但在流字营那两年也不是混饭吃的,论战阵冲杀的经验,习惯一般江湖械斗或者单打独斗的江湖高手们还远不及他。他的身手其实并不比这些马贼高出多少去,但就凭着这些经验,再仗着手上这柄虹影宝剑就能一鼓作气地把十几个马贼们杀得胆寒。
只可惜这把虹影剑再锋利也只是剑而已,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再这样用了。小夏看了看剑身锋刃上那几处微不可查的伤痕,暗暗心痛。轻灵见长的单手长剑被他当做战阵上的厚背砍刀一样的乱砍,如果不是这宝剑确实质地非凡早就断了。这剑的原主人,不管是曾老护法还是那位州牧大人如果亲眼目睹他如此使用这把宝剑,恐怕二话不说一掌就会将他拍成肉酱。
掉头走回两匹马那边,明月居然就已经将两马的断腿给接驳上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神通,那两匹马居然能缓缓站起来,正用头颈挨着她缓缓磨蹭。看着小夏回来,她也一点都不惊讶,只是说:“你给马儿报仇了吗?马儿现在不能再跑了,以后就我背你吧。”
“这种事...等以后再说吧。”小夏皱眉看了看马贼逃去的方向。刚才那个报讯焰火的声音肯定也传了出去。现在就转身绕路并不是个好办法,尽快通过这里去冀州才是最安全的。
第二章 马贼(二)
当一个手持铁棍的壮汉带着三十多个全身皮甲的马贼赶来的时候,除了地上几具尸体,逃回来的人口中说的一男一女早已经不见了。
那带头的被杀,其他几个手下也被杀得怕了,居然没远远留下两个监视动向。不过铁棍壮汉眼光一扫,立刻就从不远处的地上看到了两行马蹄印,马蹄印间距不大,还有些不协调,以他的眼光自然一看就知道那是两匹受了伤不能奔跑的马。那一男一女居然还舍不得两匹受伤的马,还是牵着马慢慢行走的样子,难道还真以为只是打散了一群寻常的山贼强盗了么?
“追~!莫要让那两稚儿跑了!”壮汉一振手上那根足足有鹅蛋粗细的精铁长棍,大喝。“那小子只是手上兵器厉害,还会些法术,身手应该只是稀松平常,大家小心些便是。说不定是青州哪家有钱人的小子,捉到了几千两银子是跑不了的了。听说还带着个女伴,捉到了今天晚上大家也能多些乐子。”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干女人的乐子了。哪个脑筋秀逗了的会问这个问题?壮汉正想喝骂,忽然一怔,这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转头一看,就看见一个头插大红花,脸上抹着两大坨胭脂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故意浓妆艳抹的脸上却是一对清明如婴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问:“还有,你们明明都没有马,为什么还叫马贼?”
只迟疑了大概四分之一个眨眼的时间,这还是因为实在感叹这眼睛居然如此漂亮如此清澈的女子却化个这样艳俗的大浓妆,壮汉手上的精铁棍就像条活过来了的毒蛇,猛的抬头嗖的一声朝那女子的头上点去。他在这条铁棍上下了三十年的功夫,至刚至猛中已能生出一股阴柔之力,只凭这手腕上的劲力的一抖一点,斗大的花岗石也能点得粉碎。
果然,棍头一点,女子的额头就粉碎开来。连带整个头颅,整个身体也无声无息地碎裂消散。
只是障眼法术?棍头丝毫没吃到力,壮汉立刻警醒,这时候背后衣袂破空之声忽然响起,他头也不回,手中精铁棍顺着刚才一点之势又一收,棍尾横翘横扫过去。
啪的一声闷响,这下确实是击实了的。从棍上传来的感觉壮汉还能分辨出这一扫是扫在了对方腋下,将整个左肋的骨头扫得粉碎,人横飞了出去,心肺绝对也受了致命的重创,如果不是还有层硬皮甲护身,这一扫就能将这人给打得彻底散开。
硬皮甲?壮汉还没反应过来,膝弯间突然一软,然后就是一个很耳熟的喀拉声传上来,那声音一般是发生在被他铁棍击中的人的身上,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才是剧痛传来,他朝旁边倒去,眼角刚刚能看到那个被他一棍击飞出去的那个人,那是本来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亲随手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每一个马贼身边都出现了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女子,无论这些马贼们是震惊得不知所措还是反应过来挥刀乱砍,这些女子都是伸足轻轻在他们的足胫骨上一踢,一片骨断骨裂声像鞭炮一样的噼里啪啦响起,然后才是一片此起彼落的惨叫声,这三十多个马贼就全部倒地。
这位明月姑娘果然有用。小夏从不远处藏身的的灌木丛里走了出来,至少在这种时候,确实证明带着这位半妖半人的少女上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之前就想办法指使她来动手,自己那两张符一共十几两银子的本钱都可以省了。
“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马,却叫马贼?”明月姑娘似乎很执着这个问题。
小夏看了这些人的打扮一眼,更是可以确定,回答:“他们应该是从冀州那边过来的,这边地势崎岖泥泞,马大概都留在那边吧。这边的人手应该只是他们的外围。”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明月姑娘的兴趣和问题好像随时都很多。
小夏一怔,他当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人不只带着有军用劲弩,还身着皮甲,青州这边帮会门派早就将所有势力都划分完了,哪里会有这么多装备精良的山贼,只有冀州平原上那些来去如风,劫掠马队的马贼才能有这样的规模。不过这些却也不是三两句话能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半妖少女解释清楚的。
呼的一声厉响,一条黑影骤然破空激射而来,居然是从地上的壮汉手中抛出的精铁长棍。这马贼首领倒地之后虽然也在惨叫,但是眼神精力却没丝毫的散乱,眼看小夏和明月似乎没注意到他,就将手中长棍当作暗器抛了出来。
这精铁长棍足有上百斤,又灌注了这壮汉的全身功力,还是从后面直朝明月的背心击去,看角度居然还是想着将明月一穿而过之后再把小夏也一并击杀,不得不说这一击确实阴狠毒辣,这壮汉也确实是个角色。但是明月姑娘只是转身用那只比铁棍还细上些的手臂一捞,就像接住一只筷子一样把这巨大的暗器捏在手里。
“这人挺厉害的。”明月姑娘点点头,抬了抬那双细细的柳叶眉,居然也称赞了这壮汉一句。不过下一刻她就高高举起了手上那只比鹅蛋粗,比她整个人还长的精铁棍,对着地上这个之前挺厉害,但现在已经目瞪口呆的壮汉挥下。
“住手~!”小夏连忙高喊。不过他也是愣了一愣,所以喊得稍微迟了些,少女的这一棍已经挥了下去。啪的一声,这大力一棍像敲在了一颗鸡蛋上,当然还是已经有了小鸡仔的毛鸡蛋,污黑猩红的浆汁溅起老高。
“为什么要住手?”明月奇怪地看着小夏。“这个人这么凶,留着干什么?”
“......至少姑娘你留个头也好吧...”小夏叹了口气,上前看了看那个刚刚还被她称赞为不错的壮汉,现在倒也勉强也能看出是个人形,但脑袋的上半部已经飞得到处都是,下半部则直接落到肚脐眼那里去了。
小夏功夫不大行,眼力却是很行的。这壮汉能把一条战阵冲杀的精铁长棍用得如此精细,身手已不在洛水帮那三大护法之下,已可说是一流的好手,加上隐忍狠辣,多半是雍州有名的马贼,就算生擒带走太麻烦,首级拿去也能领赏。冀州和雍州一样同处和西狄交界的边境,全仗着雍州的护卫支援才能一直保着不失,二十几年下来许多制度都沿袭了雍州的一些习惯。比如对于这些马贼的悬赏,那赏的不只是银两,还有军功。
而只要有了军功,再入了雍州,就算洛水帮那边真发现了什么,真派出了人来抓自己,小夏也不怕。甚至就算是净土禅院要追究灭怒和尚之死,只要在雍州,那他们也没办法。
因为那是雍州。
在雍州没有江湖,虽然雍州的江湖人其实非常多。雍州没有道观庙宇,无论和尚道士在这里也和普通人没有两样。雍州甚至没有王法,因为这里的人根本不认识王法,他们只认识雍州红叶军,只认识将军府,或者说只认识大将军。
而大将军只认识有军功的人。所以只要你有军功,没犯军法,没犯大将军的脾气,在雍州就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所以小夏才这么急地想往雍州那边赶,才想着留这壮汉的性命或者人头一用,可惜明月一棍子就把这难得的军功砸了个稀巴烂。小夏估计,当年他在流字营出两次任务,也不见得有这壮汉的脑袋换来的军功多。
不过这一棍子也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周围倒在地上的马贼们再也没有敢乱动的了。这些以厮杀为生的家伙都是提着脑袋混饭吃的悍勇之辈,眼看这只有两人,一旦有任何机会都会反咬一口,但目睹最凶悍的头领都被一棍敲成一颗烂鸡蛋,自然也就老实起来。他们是不怕死,但也不会急着去送死。
好在明月姑娘这么有用,这么好用,打烂了一个也可以再去抓另外的。这群马贼颇有些来头,聚集在这里还设下外围警戒,肯定有买卖要做,来的也不会只是那壮汉一个头目。
小夏随手拖了一个断腿的马贼进远处灌木丛,问了问他们的来历,来此的目的,然后一剑刺在马贼大腿上让他惨叫一声后又马上打晕,然后再出来拖另外一个去另外一边的灌木丛。拖了三个之后,果然第一个还有些隐瞒,后面两个则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小夏预料的差不多,这是冀州东北部的一群马贼,得到了消息有一批红货悄悄会从这里运入冀州,所以就在这里设下埋伏,免得目标入了冀州会引来其他马贼抢夺。现在目标已经入了埋伏,正要一举杀人劫货,在外围留下警戒的就是预防有人经过而被发现。
咚的一声,远处两个丘陵后一股焰火冲天而起再炸开,应该是那群马贼动手的讯号了。
“...好,趁这鹬蚌相争的大好机会,明月姑娘快快随我一起去将那些马贼一网打尽...”
小夏挥动了两下长剑,心情有些迫不及待了。虽然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但动手的时候都是亲力亲为,或者别人在后面动嘴,他在前面拼命,所以难免也偶尔幻想一下自己手一挥,众多手下们掩杀过去的场面。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虽然只有明月姑娘一人,但是得了当年净土禅院赤霞大师一身功力的手下,自然要以一当万。
明月姑娘马上点点头:“好,你先去吧。我带两只马儿去找个水草好些的地方然后就来。”
“唉?”
“你先去啊,我找得到你的。”明月好奇地看了看犹豫不定的小夏,突然眼睛一亮。“你害怕一个人去?要我陪你你才敢去吗?但是我要先带马儿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才行。”
“咳。那我就先去探探那些马贼的虚实,还请明月姑娘速速赶来吧。”
第三章 马贼(三)
在发出那只焰火的丘陵山坡上,一个身高八尺,腰围六尺,满脸横肉的胖大汉子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下面丘陵间的一队人马,还有从两边丘陵上冲下去的马贼们。他就是这群马贼的首领,大当家呼延宏达。
马贼们一边冲着,手中有弓弩也不断地在朝那里招呼,但是这只队伍似乎早就有了对付马贼们的准备,一边从马上取出几面大盾遮挡弩箭,一边朝来路缓缓退去。虽然措不及防的情况下也丢下了几具尸体,但是在有人断后之下,也是退得虽慌不乱。
呼延宏达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本应该是等这只队伍再前进一些然后再四面合围的,但是不知那外围负责警戒的几人是怎么搞的,说是忽然来了两个搅局的年轻稚儿,就在二当家带人前去捉拿这两人的的时候,这带着红货的人马好像突然也发觉了不对,想要从来路退去,他才不得不提前下令合围。而本该封锁住他们退路的二当家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他眼中喷火的理由。他现在看着的其实根本不是那只原本是目标的马队,他现在看着的只有一个人,那负责断后的几人中的为首那人,一个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剑客。
也许是连身体都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长成,这个少年显得有些矮小瘦弱,他的长相也很俊俏,甚至俊俏得过了分,俊俏得带出了些阴柔和艳丽,乍一看更像是一个冷冷清清但是心中一定又含着些莫名火焰的少女。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手中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精钢长剑,剑法好像只是平常,身法动作也并不怎么快,但是那些冲到他面前的马贼却好像自动把脖子送上去一样,几乎全是被他一剑一个地刺倒在地。只是这少年剑客一人就几乎挡住全部追来的马贼,周围有两个人专门拿着裹着牛皮的大盾来专心给他遮挡箭矢。
这时候一个马贼急匆匆的赶来报讯:“大当家的,不好了,一个受伤逃回来的兄弟说二当家正在那边和人苦战,让我们带人去帮忙。”
“去他妈的,这边都正缺人手,哪里还有多的人去帮忙?”呼延宏达也微微有些奇怪,二当家身手过硬,头脑应变也不弱,就算拿不下那两个稚儿,也不会晕头到看了动手讯号还叫人回来搬救兵的道理,难道那边的点子真的扎手得不得了?
只是下面的马队眼看就要退出这丘陵间的狭隘地带了,没能形成合围之势的马贼们只能在后面追着。如果被逃了出去一两人,就算最后能得了红货,但一旦引来青州那边的帮会势力注意,在别人的地盘上恐怕是讨不了什么好去。而且风声传到冀州那边,想办法要分一杯羹甚至是黑吃黑的同行们更是个麻烦。
“快去通知三当家出手!务必不能让这些货跑了~!”呼延宏达说完,提着他那两把六十斤重的斩马长刀,像一头熊一样地冲下了山坡。
消息很快传到隐藏在另一面山坡的树林中的三当家那里。
和粗壮威猛的大当家二当家相比,这位马贼的三当家却是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他大概年逾六十,骨瘦如柴,佝偻着背坐在一把折凳上,看样子别说是铁棍长刀了,大概重一些的碗都自己端不起。但既然接到了大当家的命令,他也不敢怠慢,立刻准备出手了。
这位三当家出手,当然不会也是提着武器一起冲下去。他咳嗽了两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脱去衣服露出一身皮包骨头,挥了挥手,自然就有马贼抬出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黑色羊羔,一刀割断了喉咙,将热腾腾的鲜血淋满了三当家的全身,然后三当家就五体投地地趴到了地面上,口中叽叽咕咕地叨念起来。
丘陵下,那只马队眼看就要退出包围了,但这时两边的丘陵忽然开始像地震了一样缓缓地抖动起来,偏偏其他地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不过片刻之间,他们身后的那两片丘陵竟然合在了一起,将他们的退路完全阻断。
“这些马贼里居然有通灵萨满!兄弟们,既然退无可退,只有和这些马贼们拼了!”
马队里的一个中年大汉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时候跳出来高声呼喊,马队中的人也纷纷围拢来以大汉为中心,准备拼死一搏。
只有那个断后的少年剑客没有。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反而迎着扑来的马贼们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一样反冲而去。
“阿笑~!”中年大汉身边的一个少女一声高喊,已经是满脸的泪水。她似乎也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那中年大汉一把拖了回来挡在身后。
“如今也只有靠阿笑了!大家都在这死守着,看阿笑能不能去先干掉他们的首领!”中年大汉望着少年剑客的背影也是满眼的泪水,但他也明白自己只能做些什么。
转眼之间,少年剑客就已经和至少十几个马贼撞在了一起。他依然还是那样用平平无奇的剑法,一刺,一砍,一拖,每次就会有一个马贼的喉咙被割开,但是周围的马贼实在是太多,他身边也再没有了人给他遮挡掩护,没多久他的身上也被砍了两刀,中了一箭。
“全都给我滚开~!这小子让我一个人来对付~!”
一声大吼传来,周围的马贼们连忙都忙不迭地朝两边退开,连有几个已经有机会在这少年剑客身上再砍上一刀刺上一剑的也急忙收手朝旁边躲闪。因为他们都听出来了,这是大当家的声音。
呼延宏达挥舞着那两把长刀,像一个滚动着的巨大刀球一样地冲了过来,两个躲闪不及的马贼被他的刀势一带就断成了几截落在地上。但是他理都没理这两个倒霉的手下,喷着火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剑客,手中双刀舞出一片遮天蔽日的刀花朝他全身罩下。
少年剑客没有闪躲也没有招架,似乎是被吓住了。他的身高还不到呼延宏达的胸口,手中的长剑和呼延宏达的长刀一比简直就是只竹签,这样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刀光也比他的剑势凶猛上百倍。
噌噌噌噌。少年身边的地面上眨眼之间就被砍出了十多道一丈多长一尺多深的刀痕,但是他身上却连衣服都没划破一点。
当然不是呼延宏达没砍中,而是他根本就没想砍中。他看着脸色似乎有些发白的少年笑了:“小子,跟着我,你不会死的。”
“跟着你?跟着你干什么?”少年剑客的眉头皱了皱。
“你什么都不用干。我来干就行了。干你。”呼延宏达大笑,连他自己都能闻出自己口中发出的膻腥味。看着这个俊俏得比很多女子更好看的少年,他感觉自己几乎都有些忍不住了。什么红货的他现在都不是很在乎,这样一个他生平仅见的少年,比什么红货对他的诱惑都大。
大当家的话周围的马贼们也都听见了,但没人敢露出什么古怪的表情和反应,只是都朝远处尽量让开了一点,还有人微微松了口气。大当家的喜好他们当然都清楚,有些人还切身地体会过,能够有一个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的新玩具,对他们来说也是件好事。
少年听完这句之后也笑了。这一笑,他脸上的那些阴柔和艳丽突然就化作了一种刀子般锋利和尖锐的东西,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就用这种有些尖利的笑容看着面前那个熊一样的大汉,说:“有本事你就来试试吧。”
“我当然会试的,我会在你身上慢慢的试。而且我保证我的本事你试过之后一辈子都忘不了。”呼延宏达发出一阵发情的熊一样的笑声,挥舞起双刀朝少年砍了过去。
从远处看,那个大汉舞起的刀光一下就把少年的身影全部都淹没了,但是少年就像水中的鱼一样,虽然被淹没了,却还是在其中若隐若现地游动着,不时还能激起一两朵不羁的浪花。两人居然就这样缠斗在了一起。
这情形落在马车旁死守的那队人眼里,让他们悲愤绝望中又抱着一丝希望,但是落在山坡上三当家的眼里,却有些不是味道了。
“大当家真是......这时节居然也还顾着他那口嗜好。不尽快去解决那些人,节外生枝了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去送死么?二当家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切,没办法了,只是再这样折腾几次,我这老骨头就受不了了。”
干瘦的三当家摇摇头,叹了口气,只能挥挥手示意旁边的马贼们,马贼立刻又牵来了一头早准备好了的黑牛。三当家从腰间拔出一把形状古怪的匕首,一下扎进了黑牛的心口处。那黑牛居然不叫也不挣扎,只是全身筛糠一样地抖动起来。
三当家拔出匕首,暗红色的牛血喷泉一样地飞涌而出,他立刻把嘴凑了过去,满满地接了一口新鲜的牛血咕噜一声喝下,然后一边用手拨弄着喷溅出来的牛血,让牛血尽量多地溅射到四周的地面上去,一边扭动着干瘦的手脚,似乎在跳舞,口中还是念叨着那些古怪音调,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在鲜血中鼓动的古怪昆虫。
四周的几个马贼都一脸敬畏地看着三当家的一举一动,就算这枯瘦老人的所作所为如何的恶心,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好像瞻仰着圣贤在传道,不敢出声做出丝毫的打搅。虽然他们不是西狄人,但是在草原上讨生活的每个人都知道该对萨满保持足够的尊重,至少要看起来足够尊重。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个满脸鲜血,似乎受了重伤的马贼也在用心看着,不过他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不一样,并没有其他马贼的那种恭敬和畏惧,反而精光闪闪,像是守候了多时,终于看到了钱袋的窃贼。
这是刚才那个受伤逃了回来,说是二当家正需要援手的马贼。虽然这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生,但这总共三四百个弟兄,各自还跟着各自的当家,哪里可能全部都认识,加之都开始动手了,也就没人去注意这一点,也没来得及去安置他,只是把他随便放在那里。
而现在,这个一直没人注意的马贼在地上悄悄挪动到了一丛灌木之后,然后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取下一只军用劲弩,上好了弦和箭矢,对准了那边手舞足蹈的三当家。
这当然不是马贼,这是小夏。
明月姑娘出手,自然没有马贼能漏网跑回来。小夏就找了一个身材和他差不多的马贼剥下了皮甲换上了装备,再随便抹了点血,就冒充马贼先回来了。他早问清楚了这马贼群的状况,也清楚冀州这些马贼们的习惯,自然很有信心不会被识破。他早已经在这里看了不少时候,等了不少时候了,现在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时候。
这时候地面上淋过牛血的泥土都缓缓聚集起来覆盖到那只黑牛的身上,还从心口处的伤口和口鼻中涌入黑牛的体内,逐渐将这只黑牛变作了一个有牛的大概外形,却更大了一倍,全身都是血腥味和泥土味的狰狞怪物。呕的一声,三当家又把刚才喝下的血又重新吐了出来,自己用手接住这些混杂了他胃液和唾沫的黏稠东西,在这怪物的头上绘画起花纹来。
就在这时,一只弩箭嗖的一声飞来,正正地击在三当家的心口上。正在绘画的三当家一僵,周围的几个马贼也是一怔。
但是射出这一箭的小夏也是一怔,因为这一箭并没能把三当家那皮包骨头的胸口给射个透明窟窿,甚至连皮都没射破,只是刚一接触到三当家的皮肤,立刻就失去了力道掉在地上。
第四章 马贼(四)
“我靠。”
小夏一声暗骂。当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三当家明明是在远离厮杀前线的后方,周围还有这好几个马贼护卫着,居然还是不放心,身上还有着一个抵挡暗器之类的法术。这蓄势许久的一箭居然没能奏效。
“奸细~!这家伙不是二当家那边的人~!”那护卫的几个马贼自然也看到了远处灌木后的小夏,抽出武器就朝这里扑来,其中两个扑出几步,转头看了看僵立不动的三当家,又转身回来守在旁边。
那一箭连三当家的油皮都没射破,但是三当家却像被点穴了一样一下就完全僵住了,连眼神都没有挪动。足足等了好几息,他才又回过神来一样,继续动了起来,继续一边念叨着一边在那血牛怪物身上绘画花纹,对那边偷袭他的小夏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不过小夏却是看到了,看到了三当家鼻中两股殷虹的鲜血像两条小蛇一样钻了出来。虽然这个干瘦老人早就全身都是牛羊的鲜血,但这自己流出的血却红得分外的鲜明,隔得老远也可以看清。
果然还是被惊吓到了,受了些法术的反噬。小夏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流字营中两年,和西狄人明里暗里交过的手不少,也知道这些萨满的门道。他们将自身精神魂魄完全与天地精灵沟通连接,相对于九州道门的精微玄妙源远流长更显得质朴原始,一些借用外力的法术固然看起来威能不小,但也极为容易遭受所无法控制的力量反噬。尤其是这干瘦老头还用的是生灵血肉的生机来激发法术,类似于阴鬼魔道,更是危险,如果不是那护身的法术确实有效,这一箭就算只是让他受些皮肉轻伤,也保管这老头十死无生。
小夏从灌木后跳了出来,抽出一张炎火炸裂符一抖,在手中化作一道火光朝三当家飞去。既然已经被发现,就一定要在这萨满老头完成那血牛怪物的法术之前将之打断,要不然放任这怪物去将下面马队的人一网打尽,这上百马贼就会冲着自己来了。小夏可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那不知道哪里去了的明月姑娘身上。
眼看火光就要炸在三当家的身上,那留守在他身边的两个马贼却马上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前面,而且其中一个身手还颇为不弱,手中长刀一劈就凌空将这火光砍得炸开。
果然三两银子的下七品符还是不行啊。小夏看看已经要冲到面前来的几个马贼,再看了看远处那似乎马上就要完成法术的三当家,咬了咬牙,伸手探入腰间符囊中凭着手指的感觉拈出了第三行第四张符,第六行第五张符,一并抽出,一起朝三当家那方向一扔。
一张中七品,一张中五品,一共三百二十三两银子,三当家,希望你的脑袋能值得起这个价。小夏心下暗暗默祷,同时张口堵耳朝旁跳开。
这两张符分一上一下,下面的那一张先飞到了冲来的那几个马贼面前,符箓上的灵光骤然一闪,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就轰然炸开。
真真正正的震耳欲聋。好像凭空在这里炸开了一个本应是在九天之上的响雷。最接近的那个马贼应着这巨响就一头栽倒在地,虽然没死,好像也不是受了什么重伤,但就是爬不起来,双耳耳孔中有血在朝外流出,已被这一声巨响给生生震破了耳膜。而另外几个也是被震得晕头转向,头晕眼花,连站也站不稳了。
远些的另外两个马贼却只是被这巨响震得脑中嗡嗡作响,吓了一跳而已,毕竟距离已远。他们也还不忘满脸警惕地挡在三当家面前,注意着这巨响会炸出些什么来。但是偏偏什么都没飞来,这一声巨响也就只是巨响罢了。
而他们身后,三当家手上的动作为之一顿,鼻孔中的血流得更欢了。这一声巨响实在太大,吓得他正在炮制这头黑牛魂魄的精神都为之一散,好在这法术基本已快完成,他闭了闭眼,平了平气,用手上的污血在这泥土血牛身上画出最后几个符号。
就在这时,小夏向上扔出的那只符箓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片微微青光,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好似一阵细雨。被这些青光照中的人都感觉很舒服,似乎有一阵无形的清风拂过心间,连那个被震破了耳膜的马贼都感觉一阵清明,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唯独只有三当家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就在这片青光之下,他手下还差一点就能完成的法术像热汤下的积雪一样地崩溃散乱,如果他的法术能整个地完成,有一个稳固的形态,也许还能支撑得住。但是现在这就像用竹竿拼凑一个三角支架,正在捆扎那个最为重要的三角点的时候却被人从旁蹬了一脚。他几乎能听见那个已经被他炮制得差不多了的黑牛魂魄正发出一声满是恨意和疯狂的怒吼。
三当家转身就要跑,但已经迟了,他面前的那只满身鲜血的泥土怪牛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然后对着他一口啃下。格拉一下,这个干瘦佝偻的老头胸口之上的部位就全部被这怪物一口咬去,这血牛好像觉得还不满足,更大力咀嚼了几下,卡兹卡兹的声音就像在大嚼一把炸得酥脆的猫耳朵,口边朝外飞溅猛溢的血和脑浆却像是刚吃了一口饱满多汁的番茄。
远处的小夏看得却是手脚无力,差点一屁股坐下去。也不知三当家在这牛做的怪物身上用了什么歹毒法子,居然把本来食草的牛弄得吃人,他自己自作自受那是活该,但这下连头都没了,还拿什么去领赏?一张自制的雷鸣天音符也就罢了,那专破阴鬼血祭邪法的清心普善咒可是花了二百八十两银子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把佛门法术制作成道家符箓的手续繁复,所以比寻常符箓更要贵得多,这一下这三百多两银子看来是丢在水里去了。
咕噜一声把口中已成了一团肉酱的三当家吞下了肚,满口鲜血的血牛陡然埋头一撞,那两柄尖刀一样的双角就把还傻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两个马贼给戳了个对穿,头一摆就扔了出去,随后就隆隆隆地迈动着四蹄朝着小夏这里疾冲了过来。
小夏转身就跑,跑出不远之后身后惨叫传来,小夏转身一看,那几个被雷鸣符震得头晕眼花的马贼正被冲来的血牛又踩又咬又用角顶,很快就像几张破布一样地被撕扯得稀烂,然后那牛四顾了一下,又把目光锁定在了他身上,又再朝他冲了过来。
小夏只能继续跑。这种用生灵血肉活祭弄出来的兽灵都是暴虐不羁,现在这只连主人都反噬吞吃,已可算是彻底疯了的,只要遇见活物就会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杀死。小夏当然也明白自己的两只脚不会快过这四只脚,他也再舍不得用上一张神行符,所以他就朝山坡下冲去。
山坡下,上百马贼已经将那无路可退的车队团团围困在了一起,只是因为车队的人拼死抵抗,马贼也没有首领指挥,谁也不愿意去拼命,这才一时没能拿下。这时听见从上坡上传来的隆隆蹄声,立刻就看到了正在朝下冲来的血牛,认得的马贼顿时高呼:“是三当家的血泥妖牛。大家快让开了,让血泥妖牛去将这些人给冲垮。”
原本围得严严实实的马贼们立刻让开一条路来,最里面的那些马贼也不急于去和车队的人拼命了,只是努力阻挡着里面的人冲出来。不过也有些马贼在奇怪,为何这血泥牛妖的前面还有一个满脸血污的兄弟在飞奔逃跑,难道是得罪了三当家才被,还是......
没等这些马贼们弄明白,这一人多高,一丈多长的怪物就已经冲到了面前,却并没照着他们给留出的路冲进去,而是一头就扎进了马贼群里。重达数千斤的躯体带着这前冲之势的一撞,当先的四五个马贼立刻就惨叫着飞了出去,然后这血泥妖牛就像疯了一样在马贼群中四处乱冲乱突,乱咬乱撞,顷刻间就把马贼的圈子给冲得七零八落,惨叫连天。
“三当家~!三当家~!救命啊~!”
“大当家~!大当家~!快去叫三当家收了神通吧。这妖牛怎么朝自家人动手啊~!”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叫,山坡上树林中的三当家都没现身出来,而那边和那持剑少年拼杀在一起的大当家好像正杀得兴起,杀得忘我投入,居然也是对这里不闻不问。
终于也有两个小头目一把揪住了刚才被那血牛一路追来,现在扑入人群之后想要逃跑的马贼,喝问:“三当家那里是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巨响是怎么搞的?这血泥妖牛怎么会冲着我们来?”
“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这个满脸血污的年轻马贼杀猪一样的大叫。“三当家原来早就和四当家勾结好了,要借这次机会将大当家二当家都害死,将家中财物分了之后去投靠西狄白山部那群猪头蛮子。如今西狄人派来的高手已经将二当家害死,三当家在那高手面前为表忠心就要用这血牛妖来将这里的兄弟们都杀光~!我刚从二当家那里逃回来就不小心听到他们的谈话,刚才那一声响就是三当家要用法术来杀我~!”
“啊?怎会如此的?”听到这话的所有马贼都是面色如土,手足冰凉。
这些话虽然骇人听闻,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但是又并不是完全没有脉络可循,尤其是三当家一身萨满巫术,明显是西狄部落出身,但马贼群中又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白山部更是最靠近他们老巢的一只西狄部族,虽然在西狄各部中是微不足道的一只,对他们来说却也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大当家~!大当家~!不好了,三当家和驻守老家的四当家将我们给卖了~!”立即就有马贼向大当家那里高喊。
但即便是如此惊人的消息,大当家却还是充耳不闻,依然还是那样的全情投入,全心全意地挥舞双刀围着那少年剑客狂砍乱剁。他脸上的肥肉乱抖,上面满是油汗,身上的肥肉也是随着动作晃动抖颤,赤红的双眼就只是盯着面前那少年剑客不放,双刀挥舞成了一片肉眼难见的白芒,刀气劲风外溢,都没有马贼胆敢靠近。他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大当家如此的专注过,用心过,就算是在他们身后身前用劲的时候都没有过,好像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没关系,他就非得要把面前这少年给打到,擒下不可。而偏偏那少年在大当家这样狂猛的刀势之下居然还能支撑得住,就算看起来险象环生,不时身上的衣衫就会给刀边掠过破损,但他却偏偏就撑住了。
“不行了~!大当家也已经疯魔了!说不定这小子也是西狄派来的高手,用妖法将大当家迷住了~!不对,说不定这什么红货也根本就是三当家四当家设下的局,就是要调虎离山,在这里将大当家二当家杀了,再将我们也杀了给那些蛮子表忠心。大家先逃啊~!”
那满脸血污的年轻马贼看样子也是慌张得不得了,一边高喊一边挣脱也已经傻了眼的两个小头目的手,拔腿就在朝外面跑。但是刚跑没几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好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拦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夏道士,你真的很会骗人呢。”
第五章 马贼(五)
明月姑娘,你终于遛完马了吗。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明月,小夏终于松了大大大大的一口气,差点就要一屁股坐下来。
“西狄人的高手?”一个马贼头目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吓得朝旁边一跳,满脸警惕地仔细打量。
“不对...”另外一个马贼头目的脑筋似乎要比他更活泛一点,能看出这女子并不是西狄人的打扮,西狄人也极少有女子会出来作战的,更何况这女子刚才口中对这个面生得很的家伙所说的......
“这小子是奸细~!他刚才全是胡说的~!”这马贼头目确实有些机灵,一下就判断出了真相,跳起来持刀就冲小夏砍去。
看着砍来的明晃晃的马刀,小夏躲也没躲,招架也没招架。既然手下,啊,不,是明月姑娘都已经来了,这些自然也不用他来担心了。
果然,明月姑娘的小手只是轻轻在这马贼头目持刀挥来的手腕上一拍,这马贼头目的手腕就格拉一声朝另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偏了过去,这一刀自然也没砍中小夏,而把他自己另一只手的半个手掌削掉了。然后明月的身影一晃,依然又是数十个明月的身影出现在本来就已经溃不成军的马贼群中,她们或踢,或打,或拍,或是耳光,这一片的马贼们就全部齐刷刷地哀嚎着倒了下去。
数十个身影重新又重合成一个,明月出现在了那头还在四处乱撞乱冲的血妖牛面前,伸手轻轻地按在了血牛的额头上,然后这只暴虐血腥的巨大怪物就停了下来。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依然还是那次给小夏解去蛊毒的经文,但这现在用在血牛身上好像也有奇效似的。随着明月口中的声音,血牛发出一声仿佛解脱似的长哞,先是三当家画在它身上的符咒渐渐消散,然后是身上那些融合了血的泥土纷纷掉落,露出下面的黑牛真身来。黑牛那双原本满是血丝的眼睛也逐渐恢复清明,看着面前的明月流下两滴大大的眼泪,这才倒地死去。
一时间,刚才还喧闹无比,厮杀震天的这处山坳一下就突然平净了下来,只剩满地哀嚎的马贼。那些死守在货车旁的人则傻愣愣地看着场中孤零零地站着的小夏和明月。
不过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着一处依然是杀得激烈,杀得酣畅淋漓,杀得欲罢不能的,就是大当家和那少年剑客的一对。
大当家口吐白沫,满脸狰狞,对这边发生的事他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似的,像一只疯了的斗牛犬一样把全副精神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对手身上,什么也不顾不管只管抡刀乱砍。少年的身影在漫天的刀光中好像海面上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但无论这风雨多大暴雨多狂,他都能险之又险的漂浮在上。
大当家根本没理会这里的状况,反倒是那少年剑客还能抽空看了一眼,对这边发生的变故露出满脸的惊讶。
“大家快去救阿笑!”那为首的中年壮汉终于是回过神来,喊了一声,带着几个还没怎么受伤的一起朝少年剑客那边赶去。经过小夏和明月身边的时候急匆匆的一抱拳:“多谢两位出手相救,待我们去救下同伴再来向两位道谢。”
“为什么要去救?”明月看了一眼那少年剑客,皱了皱眉头,她一般很少出现这样的表情。“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明月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中年壮汉和那几人都没听到。而听到了的小夏则仔细看了看那激烈无比的战团,居然也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个少年剑客确实是不需要去救的,当然是不是好人这点他就不好说了。
这时候,那边久战不下的马贼大当家似乎是发觉了自己已经穷途末路,居然疯了一样丢掉了双刀,空出了双手拼命朝前一扑向少年抓去。但是少年只是身形一闪,就已经让过了他那巨大笨重的身体,然后举剑刺向他后心。
“阿笑,留他一命。”小夏突然高声喊道。
小夏的声音响起,少年的剑尖已经刺入呼延宏达的后背,闻声顿了顿,但一顿之后还是去势不减,依然一剑将大当家穿心而过。
“切,这家伙...”小夏咂咂嘴。活的和死的赏的军功那又不一样了。
这时候马队中那个少女也在跟着朝少年剑客那边跑去,闻言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小夏,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问:“你认识阿笑?”
“不认识。”小夏摇头。“你们刚才不是那么叫的么?”
少女跑出一段之后,旁边的明月忽然扭过头来看着小夏,说:“夏道士,你真的很会骗人呢。”
“不是没骗到你么。”小夏苦笑。这半人半妖的少女心思纯净剔透,说不定还有传承自赤霞大师的佛门观心神通,他还真的没想过去骗她。
明月看着远处的少年剑客,皱了皱鼻头,吸了吸气,好像真能闻出来坏人的味道一样,再次说了一句:“那家伙不是好人。”
“...明月姑娘,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小夏突然很想知道她对这两个概念的定义。
“做好事的就是好人,做坏事的就是坏人。”少女回答得很简单,也很理所当然。
“那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呢?”
“好事就是好事,坏事就是坏事。”少女奇怪地看了小夏一眼,好像很不解他怎么会问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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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尽管山风吹了足足两三个时辰,但丘陵下的血腥味依然隐隐能传上来。
马队就在靠前一点的丘陵上扎下了营,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他们也要治疗伤者,不可能再前行。马队中为首的那个中年壮汉还邀请小夏和明月一起留下,说是要感激他们。一直急着赶路的小夏也好像不急了,答应留下,明月自然也跟着他。
这只马队原来是一只镖局的暗镖。镖局是徐州北面牛牯岭附近的一个小镖局,叫“有德镖局”。这名字倒也有些名副其实,有德有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德便会无财。这镖局的生意也是门可罗雀,惨淡经营,只因为是祖上传下来的生意,这才一直勉力维持着。为首的中年男子就是镖局总镖头林震,那少女则是他女儿林筱燕。
这一次暗镖是镖局好不容易招揽来的一笔大生意,悄悄护送一批红货前去冀州州府,镖局上上下下都出动了起来,连总镖头的女儿也加入其中,这才凑够了三十来个人。本来指望着靠这笔红货的酬劳能给镖局添加些元气,想不到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连冀州都还没有入境,就被马贼在这里埋伏下了。
这一次就算最后平安把红货送到了,酬劳大概也只能够赔那几个丧命的镖师还有另外几个重伤镖师的安家费,无疑对镖局的经营更是雪上加霜。
即便如此,林总镖头还是执意要从红货中拿出那预备作酬劳的一部分来答谢小夏和明月。小夏明白他的心思,这进入冀州境内之后说不定还有马贼,习惯马上作战的马贼们在冀州大草原上比在这丘陵里更危险十倍,他是希望小夏和明月能帮他们将红货给送到州府去。
小夏没有拒绝。他也能看出林总镖头其实是请明月,不是请他。身手高明的明月姑娘完全不通世事,他却显得很是老练,他对两人的来历只是含糊地说了说,立刻就让林总镖头和其他人很顺理成章地以为明月是哪个豪门世家或者名门大派出来历练的子弟,而他则是个长随陪同管家之类的。
虽然急着要去冀州,但是也不是太急,用不着连夜赶路。而且小夏也对一些事有些好奇,暂时加入这个镖局车队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明月已经睡着了。篝火的余烬照着她那张婴儿般的睡脸,还是和在那黑木树林中一样的安详无比,比起那时候的步步凶险,暗藏杀机,现在小夏再看到这张脸,都会感觉恍如隔世。
远处,熊熊的火光烧得山头通亮,却不是篝火,而是在火化那几个丧命的镖师。路程还远,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去冀州,更不可能现在就把他们送回徐州去,只能这样先火化,带着骨灰一起走。
小夏往那边看了看,那几个火葬柴堆中间坐着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应该是那个叫阿笑的少年剑客。
阿笑是在五年前被林筱燕从河里救上来的,身上有不少刀伤,就只剩下了一口气,在被救醒之后他除了自己叫阿笑之外,似乎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也就被林震总镖头收留在了镖局里面。他从在镖局里打杂开始,慢慢地当上了趟子手,然后做了一名镖师。虽然性格很冷漠,言语不多,但是也没什么惹人讨厌的地方。而大概是因为被救的原因,他似乎一直对林筱燕很是依恋,即便是在他展露出惊人的剑术天赋,连林总镖头都建议他去名门大派拜师学艺了,他依然不愿意离开有德镖局,依然愿意在这个惨淡经营的小镖局里面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镖师。
说起阿笑的剑术天赋,凡是见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赞不绝口,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请林总镖头教他练剑,只练了三天就击败了已经练了三年的林筱燕,再练了十天,全镖局里除了林总镖头之外就已经没人是他对手了。然后隔了半年的时间,在一次走镖中遇到了徐州江湖上有名的黑竹五煞星,这五胞胎兄弟的一套联手合击功夫厉害无比,其中的老大还养着一只黑风妖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镖局中其他人制服了。这时候阿笑居然就只凭着手上一柄长剑杀死了五煞星中的四个,连老大那行动如风的妖蛇都被一剑钉穿了七寸,生生将所有人从五煞星的手上救了回来。经此一役,所有人这才知道这个捡来的少年的天赋实在是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凭他这样的身手,资质,无论是去任何一家名门大派拜师学艺,或者是其他地方都能混得更好,但是他却依然还是愿意留在这个小小的镖局,这也让所有人都更对这个冷冰冰的少年升起好感。
这些就是镖局中人对阿笑的所有印象,小夏刚才从他们那里听来的。今天也确实看出来了,几乎所有人都将他看作这镖局里的顶梁柱,看作镖局的未来。
但是小夏知道,大概真相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小夏轻轻站起,朝那边走去。
在几个火堆的映照下,少年剑客显得越发的渺小,他就那样盘膝坐在那里很久了,动也没动过,怀中还是抱着那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只是呆呆地看着周围这几堆燃烧着尸体的巨大火炬。这些都是他独自一人去砍来的木材。
杀掉那个马贼首领之后,叫阿笑的少年看了看地上镖师的尸体,几个重伤垂死的镖师,忽然提起剑朝地上哀嚎着的马贼们乱刺,这些马贼只是被明月拍断了手臂或者踢断了脚,却是没死。
他这举动也并不出乎人的意料。实际上任何一个还活下来的镖师看着地上这些马贼们的眼光都是恨不得马上扑上去补上两刀,只是这边几乎也人人带伤,而且这些马贼都是那位女侠用神奇莫测的法子给打倒的,他们也不敢上去乱动。但少年却好像全没顾忌,一剑一个地将这些哀嚎的马贼杀死。
不过也只杀了四五个,明月就上来抓住了他的剑锋。少年瞪视着她,一双几乎和明月一样漂亮的眼睛中满是火焰,谁都看得出这个冷冰冰的少年真的是很怒。但是明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这少年眼中所有的怒火熄灭得一点不剩:“这些人是你自己害死的,干什么拿我打的人出气?”
明月的声音不大,镖局的其他人就算听到也没听清,就算听清了大概也不明白,而少年的脸色却一瞬间就白了下来,然后他再看明月的眼神中就带上了一丝奇怪的光芒。
“如果不是夏道士的话我现在就会杀了你。但就算是这样,你只要做些奇怪的事我一样会杀了你。”明月撇了撇嘴,她的眼中没有什么,说话的语气也和平常完全一样,但是小夏知道她绝对做得出来。
所以小夏连忙上前去把她拉开了。小夏也有些好奇,从之前在外面的马贼开始,明月好像就只是把他们击倒,手脚打断,并没像在那黑木树林中一样动辄把人撕成满地的碎片,他就问:“明月姑娘,原来你不喜欢杀人么?”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杀人?”少女还是那样奇怪的眼神。“夏道士你问的问题都很奇怪。”
这么说来,好像她杀的人也都是有缘有故了。小夏苦笑一下,点点头。
“虽然这些马贼也全都是坏人,杀了也没关系。但是他要杀人应该自己去捉,为什么要来杀我打到的人?”
最后那些马贼们也没被杀。也许在明月眼中他们实在是和虫子没什么区别,还是一些断腿断手的虫子,连踩上一脚也懒得费力。这些马贼也在被镖师们搜走武器银两之后,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朝外挪去,只是他们这模样多久能挪出这片丘陵沼泽,挪出之后在冀州大草原上会不会被出没的狼群当做食物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那少年之后就几乎再也没和其他人说过话,只是冷着一张苍白的脸帮着包扎伤者,驻扎营地,之后一个人去砍来了足足有他十几倍重的树木枯枝,将几个死去的镖师抬上柴堆。点燃了这几个火葬堆后,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了火堆前。镖局的人似乎也对他这种冷漠习惯了,安慰了几句之后也只能由得他去。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小夏离他还有数十丈的距离,脚步也放得很轻,周围还有几个火焰柴堆燃烧的噼啪声,少年阿笑头也没回过,却知道有人来了,好像还知道来的人是小夏。他站了起来,转过了身。
小夏看着他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呢。”
“你还是那么多废话。认错了人你还来干什么?”少年笑了。他身量不大,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柔弱,鼻梁很挺,眉毛很细很尖锐,嘴唇很薄,眼睛也不大,眼角微微带些戾气,俊俏白皙得更像一个个性有些激烈的少女。但是一笑起来,嘴唇眉毛眼角上带出的锐利马上全部糅合在一起绽出十百倍的锋芒,让面对他的人感觉到正被一只锋利无比的刀子对着的感觉,连他微微露出唇边的一口白牙都似乎有些危险。
但是小夏却丝毫没在意,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刀子一般的少年剑客,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这些年怎么好像没怎么长个?”
少年冷哼了一声,声音像是两只细细的锋刃撞了一撞,但是眼角中的锋锐却柔和了下来,更带出了丝暖意,看着小夏说:“你倒是长高了不少。不过怎么还是那么没长进?第一次见你你在粪坑里睡觉,这隔了六年再见,你扮成一个马贼被一只牛追得满山跑。”
这确实就是小夏熟悉的那个阿笑,唐轻笑。
第六章 少年(一)
第一次看见唐轻笑的时候,小夏正在浸粪坑。
那时候他已经在粪坑里浸了一整天了。只浸得头昏脑胀,又饿又渴,好在天气还暖和,他还勉强挨得住,甚至中间还打了个盹。
上面隐隐传来师傅和那衙役讨价还价的声音,已经吵了快半个时辰,似乎是那衙役要十两银子才愿意将他提上来,而师傅只愿意出五两。于是两人就在那里为了这五两银子的差价说来说去,一会儿那个说这下面还是个小孩看你年纪也是为人父母的了你也居然忍得下心啊,一会儿这个就说我们干这一行累死累活还要守着粪坑也就是靠吃这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养小孩,收你十两已经是看那小孩着实可怜心生慈悲了你这老头怎么还挑三拣四得寸进尺简直岂有此理。
刚开始小夏还去仔细分辨他们的话,后来就实在没这精力和心思了。天气暖和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太冷,但是有个坏处就是会有苍蝇,而这还是粪坑里,小夏的头昏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被无数只苍蝇的嗡嗡声给吵晕的,还有不时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却最多只能甩甩脑袋,但又越甩越昏,小夏甚至发誓如果谁能有办法不让这些苍蝇去爬他,他宁愿在这里面多浸半天也无妨。
更多的还是蛆虫。之前光线好一点的时候,小夏能看清楚这坑底的情况,然后他觉得自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胃口吃饭了,特别是稀饭,粥之类的,他怕一看到就会觉得那每粒米饭都在活力四射地奋勇争先翻腾涌动。这夏天的粪坑其实不该叫粪坑,该叫虫坑。
最倒霉的还是偶尔从上面滑下来的新鲜材料,就算没有直接落到脸上头上,但是飞溅起来的东西也足够了。
说到恶心,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恶心的,小夏几乎被恶心得晕过去,但是在浸了这一整天之后反而没了什么感觉,可能是恶心得都恶心惯了。至于味道什么的那就更不成问题,被扔下来之后的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再也闻不到任何的味道了。
如果师傅和那看守粪坑的衙役谈不拢,那么他就还要继续在这里面呆上一天一夜。好在那衙役不会让他浸死,如果发现他实在不行了会将他暂时提上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喝点东西——如果他还能吃得下喝得下的话——恢复恢复元气,然后继续浸。这些休息耽搁的时间还要除开,直到全部一起浸足两天两夜。这是大乾律法上规定的,对于那些没有度牒的野道士野和尚施法牟利的处罚。
就在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吐出两颗趁机钻进嘴里的苍蝇,决定干脆再打个盹的时候,上面一个声音传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浸粪坑也能浸出瞌睡来。要不要我给你扔一床棉被下来?”
小夏抬头,透过上面的蹲坑看,一个少年正站在上面捏着鼻子看着他。这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俊俏又秀气,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实际上小夏觉得是个少年而不是个少女,也是因为他觉得大概没有少女能笑眯眯地站在男茅房里和一个少年说话,尤其是外面还有两个在为了五两银子争吵不休的大男人。
“难道你经常看人浸粪坑?”小夏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少年捏着鼻子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会浸出瞌睡来呢?我这不就是浸出来了吗?”
少年很好奇地问:“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抓起来浸在粪坑里呢?”
小夏叹了口气,说:“城里曾老太爷的小女儿最近犯了癔病,一天到晚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吃药治不好,去请庙里的和尚法师来念经也不见效,我听说了就自告奋勇地想去试试。结果原来那位小姐只是不满意曾老太爷给她定下的一门亲事所以才装疯的。后来这位小姐半夜偷跑来说要和我一起去闯荡江湖,结果被家人发现。曾老太爷说我用妖法勾引良家妇女,就上报官府把我给抓起来浸在这里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用法术去勾引那小姐呢?”
“当然没有。我只是去陪那小姐说了半天话,谁知道那小姐半夜就偷跑来客栈找我了。”
“那你其实是被冤枉的了?”
“当然是被冤枉的了。”
“那你没辩解?”
“当然辩解了。但是曾老太爷一口咬定又有什么办法,他乃是这嘉水县最大的大户,县太爷自然信他不信我,都没有去请庙里法师来鉴别一下小姐是不是真中了法术,那就说明真相如何都不怎么重要了。”
“那你怎么看起来还浸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的样子?”
“难道一定要痛苦流涕,哭天抢地,才是浸粪坑该有的样子?”
少年哈哈大笑,说:“我只是听说曾太爷府上捉了一个蛊惑良家妇女意图不轨,还用妖法敛财的野道士道,被扭送来浸粪坑,所以专门过来看看,想不到还是个这样有趣的小子。”
“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小子吗?”小夏抬头看了看这个自以为不是小子的小子。觉得他也一样的有趣。
“我不是小子。我姓唐,叫唐轻笑。”少年的笑容一收。说起自己的名字,特别是说自己姓唐的时候,眼睛在发亮。
小夏点点头:“嗯,你好。我姓夏,名字么,还没想好。”
少年皱了皱眉,好像对小夏的反应有些不满,他想了想,突然问:“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小夏一怔。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对,报仇。”叫唐轻笑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时候,外面的争吵终于得出了一个结果了。经过口干舌燥的一个时辰的交锋,师傅最终摆出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在这里吵的时间越多,那剩下的时间就越少,时间越少就越不值钱,挨到最后那就一分银子都不用出了。那衙役只得败下阵来,答应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收了银子,一边嘴里还在念叨着一边朝这里走了进来。
叫唐轻笑的少年也听见了脚步声,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就起身从那蹲坑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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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仇?”
师傅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也是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报什么仇?”
“当然是报浸粪坑的仇。”小夏泡在溪水里说。他已经在这溪水里又洗又擦了好一会了,但好像身上还有一股恶臭。说来奇怪,在粪坑里的时候他是一点都闻不到这味道的。
“浸粪坑还要报仇?”师傅的表情好像是听到放屁还需要脱裤子一样的不可思议。
“厄...”小夏其实也没什么要报仇的意思,大乾律法所定,被抓到的野道士野和尚们也大都自认倒霉,如果他们还想报仇,那等着的就不会只是粪坑了,关键的是如果有胆子有法子去报仇的,那也不会只是做个野道士野和尚。现在他不过是听了那少年那样一说,也就随口一问。
“那我问你,你觉得被抓起来浸粪坑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坏事...吧?”既然师傅这样问,小夏也就不是很确定这真的坏了。
“为什么坏?怎么坏?哪里坏了?”
“厄...”小夏一时好像还真想不出是哪里坏怎么坏为什么坏了,但总不能说是好事。
“为什么不是好事?”师傅好像真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样。
“为什么好?哪里好了?”小夏确实想不出来。
“嘿,这等一等一的大好事,你这小子居然还看不出好处来么?那我便问你,你刚被浸下去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臭,很恶心?”
“是。”小夏点头。
“那浸到这后来,是不是又觉得没那么臭,没那么恶心了?”
“是。”小夏又老实地点头。
“那你觉得为何如此?”
“...可能习惯了吧,久入鲍鱼之肆而不觉...”
“那便是了。经如此一浸,你该深有体会那臭与不臭,恶心与不恶心,其实无关那粪坑,全是你自己心中所思所感而已。如此对你磨练道心,坚定心志大有裨益。”
“厄......”
“还有,在浸那粪坑之前,你心目中那粪坑是不是肮脏污秽之极,恶心之极的地方?”
“......嗯。”总不能说那是舒闲优雅,心之向往所在吧。小夏点点头。
“那这浸了一整天之后,一定也见到了那粪坑底下自有一番生机勃勃,繁荣昌盛的景象,是也不是?”
小夏回想了一下,忍住了想吐的感觉。还是点点头。
“那就对了。想那粪坑中物从何而来?还不是人们平日间垂涎欲滴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如此一来,你便知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美妙绝伦之物,顷刻之间也是化作污秽,而污秽至极之中自然也会生出一片生机,正是天道循环运转之道。如此让你近距离去切身体悟天心大道,锤炼心志灵台,不正是一等一的大好机缘?说起来,虽然这大乾律法大都不知所谓,尤其是规定修道之人还须得去领受那什么度牒简直是岂有此理,但偏偏这浸粪坑一律却是定得有些道理,只是浸两天粪坑而已,比罚扣银钱充作劳役的好多了,更可磨练道心感悟天地。如此好的律法,如此好的机缘,现在你居然还想着要报仇?修道之人不时时想着感悟天地人心,却和那江湖中人一样不明事理,好勇斗狠,睚眦必报,成何体统?”
“师傅教训得是。”小夏立刻埋头认错。虽然有些听得头昏脑胀,但师傅说的似乎也确实很有道理,而且反正师傅会一直教训到你认错为止,那还不如早点认错。“那师傅不惜用五两银子的重金将我提前拉出来,也必定大有深意。”
“嗯...你看,果然悟性大有进展不是?”师傅捻了捻唇边的虾须,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第一次浸上一天也就差不多了,加上为师再提点了你一番,那接下来就该是身体力行,将这感悟慢慢消化的时候。恰巧为师收到消息,那五行宗天火派分舵得了一件灵物,要借不久后的九月九日设下天地烘炉大阵炼制一件法宝,如今正急需炎火聚灵符,聚星化灵符等等众多布阵所用的下品符箓。为师特意就去领了二十张聚星集气符,三十张炎火聚灵符,五十张癸水化形符,一百张辟尘咒,一共两百张的份额来给你练手之用。须得要在这三日之内绘制完毕,交予天火派分舵那里。”
“两...两百张...”小夏顿时瞪目结舌。
“怕什么,还有为师帮你呢。不过你可要小心了,那天火派有些抠门,所发下的制符材料也不多,若是废符太多可要自己倒贴钱进去的。你定要专心专意,全力以赴,将这一整天在这粪坑中感受领悟到的大道至理在这绘符之时完全消化了,制符手法和修为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夏站在溪水里愣了愣,突然说:“既然这浸粪坑有如此大的好处,不如我们就折返回去,师傅你和我一起再去浸个一整天,说不定就能修为更进,绘制起这两百张符来也更有把握了。”
“道法自然。若是刻意求之,就没有自然而然地那种微妙玄通之处了。”师傅挽了挽胡须,面露微笑微微摇头,果然是一派高人的模样,随即又叹了口气。“而且虽然在粪坑之中去体悟天心大道这一点是极好的,但也只是对小子你这种修为浅薄,道心未固之辈有用而已。以为师的道心境界却是早已不用浸这些小道小物了。”
“哦?那师傅你不用浸粪坑,所浸的又是什么呢?”
“在为师眼中这世间就是个大大的粪坑。纵观这万丈红尘,污浊肮脏之处又何不比那屎尿蛆虫之堆不堪恶心上百倍?生机正理却又从未断绝。天心意志在这运转变化之中时隐时现,精微玄妙宏大莫沛又怎是那一方寸土坑中的变化运转所能比拟的?”
“师傅的境界果然高妙,非弟子我所能比拟万一。”小夏摇头叹了叹气。
第七章 少年(二)
“三天的时间,你想好了没有?到底要怎么样去报仇?”
看着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个少年,小夏实在没精力去多想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今天他一共画了九十三张避尘咒,就算这只是最低级的只值五钱银子而且一般来说还没人会买的下九品符箓,那也是需要聚精会神才能画得出来的。他现在感觉双脚是踩在棉花上,眼皮上被挂了两个十斤重的大秤砣,脑袋里则被人灌进了一百斤的臭豆渣,居然还能坚持着自己走回客栈来没一头栽在路边的水沟里就呼呼大睡,简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不想报仇,我现在只想睡觉。”小夏一步一步地朝床那边飘去,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这个回答似乎让那个叫唐轻笑的少年非常意外,他努力瞪大那双本来并不大的凤眼看着小夏,好像从来没想到过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不可思议的人。“那曾老太爷如此的恩将仇报,你治好了他女儿替他保住了那门婚事,他却报官将你浸了粪坑,如此的奇耻大辱,你居然不想报仇?”
如果要告诉他这浸粪坑其实乃是有益修行有益身心健康锤炼道心的天下一等一的好事,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明白,而且看这少年那模样分明也缺乏修道之人的心性境界,大概是理解不了那种高深无比的微言大义吧,所以小夏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想。”
“...原来是一个连报仇都不敢的懦夫。”叫唐轻笑的少年像他名字一样地轻轻笑了笑,冷笑。
这实在是个没什么用的激将法,小夏勉强开口问:“你和曾老太爷有仇吗?”
“素不相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种连报仇都不敢的懦夫。”
“嗯。看不惯就不看吧,我要睡觉了。”小夏倒在了床上,闭上眼。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这声音好像真的有了丝丝杀气。
“信。”勉强咕哝出一声,小夏就跟着听到了自己的鼾声。隐约屁股上传来一阵痛,不知道是挨了一刀还是一拳或者一脚什么的,小夏连想都懒得去想,就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漆黑中去了。
小夏是被一阵阵香味唤醒的。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梦,有麻婆豆腐的香味,有回锅肉的香味,有鱼香肉丝的香味......而这些味道他都记得很清楚,四年前他跟着师傅去蜀州,就在蜀香居厨房的门口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边啃着手上的白馒头一边闻着这些香味,每当有跑堂的端着这些菜走过面前他就抓紧时间看两眼然后吃上一口馒头,最后还是厨房里的大厨请他吃了半碟剩下的回锅肉,那香味他至今还记得,由此对蜀州人都有额外的几分好感。
当他努力要在梦境中顺着这些香味想象出几盘佳肴来的时候,却醒了过来,然后他就看到他房间的桌上摆满了红绿相间,新鲜热辣的蜀州名菜,刚才闻到的香味原来不是做梦。叫唐轻笑的少年正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片回锅肉,用眼角瞥了一眼床上爬起来的小夏,慢悠悠地说:“想不到这荆州境内的厨子居然也能将我们蜀州风味做得如此正宗,也不枉费我花了五十两银子......”
小夏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但至少也有好半天,而且就是在睡之前那一天他也几乎没吃过任何东西,他一屁股就坐到了桌前,看着唐轻笑说:“这是我租下的房间,天字丙号房,一两银子一天,是不是?”
少年似乎没想到他首先会问这个,一怔,皱眉回答:“是。”
“那你辛辛苦苦把这些东西摆在我房间里来就一定是想请我吃了。实在是多谢。”
实际上这桌菜很明显没有请他吃的意思,因为桌上并没有多余的碗筷,不过这也难不倒小夏,他摸出两张空白的符纸用最快的速度画了两张固形符然后在手上一撮就成了一双纸筷,然后马上伸手夹了一大筷肉丝塞进嘴里。
至少塞了四五大口菜,小夏才有空喘了口气,然后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唐轻笑,这个瘦小少年正冷着脸看着他,面色颇有些不善,小夏连忙咳嗽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别客气,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你知不知道我姓唐?”少年冷着声音问。
“知道,你说过。”小夏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蜀州人。”少年的脸色和声音一样的冷。
“嗯。看得出。”小夏点头。这几道菜的蜀州味很重,他现在的舌头已经开始发麻,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不是蜀州人一般吃不了这个味,虽然豫州荆州有些地方的菜一样的很辣,但却没有那种让人发麻的劲道。
而且这凑近了看才能发现,这少年的肤色细腻白皙,竟然不比寻常女孩子稍差。只有蜀州那种多雨雾少阳光,更没丝毫风沙的气候才能养出这样的皮肤来,少年的个头也是典型的南方人。
少年瞪着他,好像努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想要的东西来,但是看了半晌也没丝毫所获,才缓缓开口说:“我是唐家堡的人。”
明明是坐着的,身量也比小夏矮上一截,但是叫唐轻笑的少年这时候的眼光却是一种俯视的眼光,声音也带着仿佛一言一语就能定人生死的气概,只是小夏听起来感觉有些古怪就是了,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你不知道唐家堡?”少年很吃惊很奇怪,好像听说有人不知道太阳月亮。
“当然知道。”小夏也觉得少年很奇怪。“蜀州唐门,唐家堡,江湖中人不知道的很少吧。”
蜀州唐门,唐家堡。江湖中人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确实很少。这是天下间最有名的世家之一,雄踞蜀州数百年,甚至据说蜀州能和西狄雄狮部接壤却一直相安无事,便是因为蜀州有唐门。
“那你还敢坐在这里吃我的东西?你不知道只要我愿意,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要你的命?”
少年的脸上和眼中好像真的有了杀气。‘宁斗活阎王,莫惹唐门郎’这句话的历史几乎和唐家堡一样的久远。在江湖上,唐门并不是名气最响,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但绝对是最难惹,最让人忌惮的。人们会对狮子,老虎这些猛兽敬而远之,绕道而行,或者送上食物以保平安,但最害怕却是潜伏在阴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出来的毒蛇。唐家子弟的阴狠,毒辣,不死不休,和唐门的暗器毒药一样的出名。
小夏的筷子也顿了顿,少年说得没错,唐门能毒死人的毒药可远远不止一百种,不过既然吃都吃了,现在再说好像也没用,所以他马上又继续戳了一大块肘子进嘴里,边吃边说:“可是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我的命?真要我的命,之前我睡着一刀就了事,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多银子弄来这么一桌菜来毒死我?”
少年冷着脸,眯着眼睛看过来。小夏感觉他似乎有些生气,而且是努力想要装出很有杀气的模样来,但这样一个好像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些,说不定只有十三四岁,还和女孩一样好看的少年,再怎么装也确实装不出杀气来。
只是别人这样一直看着,自己却在不停地吃着,小夏也确实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他再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抹抹嘴,咳嗽一声,正了正脸色,抱拳对少年说:“多谢唐兄弟的盛情款待。唐兄弟急公好义,路见不平就欲拔刀相助,实在是令人钦佩,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唐门子弟。但是在下乃是修道之人,一心参悟天地大道,这江湖恩怨个人荣辱不过是拂面清风,事过无痕。那浸粪坑之仇是真的...”
少年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看着人太费劲,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腰也放软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终于用不是那么费劲的声音淡淡说:“好吧。就算是你真的不想报仇了吧,但是有一样东西你一定是想要的。”
“哦?是什么?”小夏又拿起了筷子。
“银子。难道你不是为了曾老太爷那出的五百两银子的悬赏才去的么?别说你们修道之人心怀慈悲普度众生什么的废话。”
“那自然是的了。五百两银子可不少哩。”小夏也丝毫不掩饰,他当然是为了银子才去的了,他最近有事急需那几百两。“不过唐兄弟所言有差,普度众生那是佛门圣人的大心愿,我等修道之人求的却是那视万物为刍狗无欲无求与天地同存的真人之境,但在这红尘俗世修行体验,银两乃是必不可少之物,佛家谓之曰方便法门是也.....”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没心情听你废话。一句话,我也给你五百两,帮我办件事,愿不愿意?”
小夏忍不住眼睛一亮。这三天和师傅一起画了两百张符,累的像死狗一样,总共算下来也不过才有几十两银子的进账,这五百两听起来确实让人心动。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唐家子弟需要自己帮忙去干的事多半也不简单,他想了想说:“愿意自然是愿意的,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唐兄弟不妨先说来听听。我人小力薄,可能干不了什么大事,心软胆小,也干不了什么坏事。若事后被抓还是浸浸粪坑之类的那也罢了,谋财害命之类的可就...”
“胆小如鼠之辈。难怪连报仇都不敢。”少年不屑之极地冷哼一声。“在那迎亲之日和我一起悄悄混进曾老太爷府上,到时候你去游说那曾小姐,让她和你一起去私奔。如此便不止报了曾老太爷浸你粪坑之仇,我更送你五百两银子的大红包。这等轻轻松松财色兼收的好事,你还想怎的?”
“这...这...”小夏惊得是目瞪口呆,嘴边的一片回锅肉也掉在桌上,脑袋里纷乱如麻。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的好事,有如此的好人,而且这少年还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唐门子弟。“你...当真和那曾老太爷素不相识?”
“当然了,我也是三天前才到的这嘉水县城,当然和他不认识。”
“那...那你为何要如此...?”
“我们唐门行事,你们这些寻常江湖中人自然是理解不了了。”少年冷冷一笑,说起‘唐门’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睛又是那么亮,那么骄傲,好像那是世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地方。
小夏也那样觉得。今后如果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说那盘踞蜀州的世家是多么的阴森恐怖,多么的诡秘莫测,他一定迎头一锭银子就砸过去。
当然,是五百两一锭的银子。如果有的话。
ps:前两天有事情耽搁了下更新,迟了点不好意思。
少年 (三)
曾老太爷闺女出阁的这一天嘉水县城锣鼓喧天,热闹无比,宾客盈门那自然是不必说的了,连曾府前的大街上都用上百张长桌摆出流水席,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过路行人,只要奉上一句喜庆贺词就能坐下喝酒吃肉,果然不愧是这嘉水县第一大户的气派。
不过和门口的热闹比较起来,后院处的戒备森严就显得有些古怪。不只有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护院武师走来走去,甚至还有两位城外蓝山寺的法师在那里喝茶,隐隐将曾小姐的闺房护住,房中则传来曾家小姐的哭闹声和似乎曾老夫人的劝说声。
“这到底是闺房还是牢房?怎么守得这样严密?”一棵曾家大院旁的大树上,小夏只把头探出枝叶去看了一眼,就连忙把缩了回来。“居然还请了蓝山寺的秃驴来,想要用隐身符障眼法之类悄悄摸进去恐怕也不行了,这还要怎么办?”
“你事先没给那曾小姐送去消息,让她里应外合么?”旁边的唐轻笑也皱了皱眉。
“...那位曾小姐可是藏不住事的,如果事先告诉她,绝对等不到这个时候就会被发现。”小夏叹了口气,摇摇头。那位小姐的性子他清楚,只是和他聊了半天而已,就在晚上半夜偷偷跑来找他说是要一起私奔,敢爱敢恨不见得,浮躁肤浅不知轻重那是绝对的。而且看这闺房外的布置,就算那小姐想配合也是无从下手。
“但是那曾老太爷怎的如此小心防备?难道他事先知道你会去捣乱?”小夏看着唐轻笑,无论如何,这样的守备好像不会只是对付一个不愿出嫁的小姐。
“若是我真要去捣乱,这些土鸡瓦狗能有什么用?若不是此事非得要做得毫无声息,不能被人发觉有丝毫异样,还用得着叫你来帮忙?”朝墙内瞥了一眼,唐轻笑冷笑了一下,那一对又细又黑又浓的眉弹了一弹,好像弹落些灰尘一样不以为意。“说不定是那曾小姐这些日子又搞出了些什么古怪来,才搞得曾老太爷如此谨慎。这次联姻对曾家来说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听说这些年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田地越买越多,若不赶紧抱个粗大腿想要守下这份家业可就难了。”
“哦?难道是你们唐门想要这曾老太爷家的......”
唐轻笑淡淡说:“这里是荆州,这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土财主,我们唐门还没这么饥不择食,手也不会伸得这么长。”
小夏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提出一个很合适的建议:“既然看样子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在这里呆着还容易被发现,不如我们下去吃些那小小土财主准备的不花钱的酒肉,换换心情,说不定就能想出法子。还能顺便打听出些有用的消息。”
“你就不怕被认出来,重新抓回去浸粪坑?”
“这下面几百个吃白食的,难道就这么巧能认出我么?就算是万一真被认出了,也不过只是浸粪坑罢了。”
当然是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的。一会儿之后,小夏和唐轻笑就坐在了曾府门前的大街上吃起了流水席。
唐轻笑吃得很少,只是随口喝些淡酒,眉头轻皱,眼光就没离开过曾府的大门,显得心事重重,大概一直都在想着怎么样混进去的事。而小夏则不只是大吃大嚼,还端起酒碗四处敬酒,兴高采烈,口沫横飞,简直比那些专门来吃白食的人还要吃得开心。
就在唐轻笑已经在想是不是该丢下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不管,自己单独去想办法的时候,小夏又端着酒碗回来了,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一边继续大吃,一边用刚好他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这次曾家是要和临山帮结亲。那临山帮势力虽不大,却是天火派在这荆州直属帮派,后台够硬,对曾家这土财主来说这大腿也够粗了。迎亲的队伍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到,而从这里到临山帮总舵路上要花大概一个时辰。”
“你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肉,就打听出来这些东西?”唐轻笑冷冷问。
小夏还是笑了笑,继续说:“听说那临山帮徐少帮主本也是小有名气的风流倜傥之辈,正当青春年少,时常流连青楼寻欢,听说还有姐儿倒贴过去,原本是不愿意成婚的,只是听说最近在和一帮穷凶极恶的山贼的拼斗中受了伤,似乎是不能人道...”说到这里,小夏的语气和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原来曾大小姐却是因为这个才死活不肯嫁,宁愿半夜跑来要我带她去闯荡江湖的?怎么都没听她说过?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自己英俊潇洒,才引得那小姐春心大动,奋不顾身才来找你的?”唐轻笑冷冷一笑。
“唉......”小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原来真相是这般如此...不过也是好事。我修道之人心向大道,令女子魂牵梦萦虽非本意,但若真是如此也是害人不浅。”
“那难道你就此对救出那曾家小姐没了心思?”
“一开始就没这心思,我可是冲着唐兄弟你那五百两银子去的。”小夏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记得唐兄弟你之前说是要不着痕迹,不能被人察觉地和你一起你混进去,然后你就会将那曾家小姐送与我带出去,是吧?”
“你想到法子了??”
“法子也许是有的,不过我先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样做的难道是想要顶替那曾家小姐,借嫁给那少帮主的机会潜伏进临山帮里去?”
唐轻笑没有回答,但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夏叹了口气,摇头说:“这迎亲婚礼之上,新娘子若是不见了怎么可能被人察觉不出呢?那自然是需要有人顶替了,今天你看起来又没安排得有其他人手。而你明言对这曾老太爷家毫无兴趣,想要做什么这不是明显得很么?”
唐轻笑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之后才回过神来,似乎对自己的安排被看穿有些不高兴,悻悻说:“想不到你这被浸粪坑的野道士还有几分小聪明。”
“那临山帮势力不大,总舵应该也不是什么戒备森严的地方,要悄悄摸进去大概不是难事,唐兄弟为何要想这么个别扭的办法?”
“...偷偷进去自然不难,但是我所要做之事说不定要一两天时间,而且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好行事。你没听那曾家小姐说过么?这桩婚事乃是临山帮和曾老太爷府上临时定下的,那少帮主和曾家小姐根本都没见过面,我才需要借那曾家小姐的身份来个偷梁换柱。只要你去和那曾家小姐说通了,安排好那几个陪嫁过去的丫鬟,短时间之内绝不会被看穿。”
小夏哈哈一笑,又夹了一大块肥肉丢进嘴里,边吃边说:“那便好办了。既然这里戒备森严不好混进去,但现在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何不趁早赶到临山帮?找出新人洞房来先藏进去,待得那新娘子拜过天地了,送入洞房了,新郎在外面喝酒之时再动手换人,不是更要轻松容易许多?反正新娘子一直盖着红披头,你身材也和曾家小姐差不多,他知道谁是谁?”
“...对啊...”唐轻笑又怔住了。
“这其实也是个很简单就能想通的问题,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一直想不到呢?”
唐轻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沮丧。
小夏挠挠头。听说唐家子弟都是心思阴沉,谋算周密之辈,但眼前这位少年好像有些不像,难道不是真的唐家子弟?
不过这无所谓,只要那五百两的银票是真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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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说的没错,临山帮总舵中的守卫比起曾老太爷府上轻松多了,甚至是几乎毫不设防。两人去偷了两套杂役的衣服,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给新人预备的洞房,趁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时候藏了进去。
没让他们等上多久,拜完了堂的新娘就被送了进来。
一进门,这位曾家小姐就扯下了自己的红披头。烛火下可见她容貌也是颇为清秀俏丽,算得上是一位美人,只是虽然她双眼微红,显然是哭闹过一番,却丝毫没有楚楚可怜之态,而是口中不断地骂骂咧咧,言辞中不只涉及徐少帮主全家上下以及祖宗先人,居然连自家的也不放过。再多骂了两句,连前几天帮她治好‘疯病’的小夏也骂了进去,说这野道士草包一个,连几个家丁杂役都不是对手,枉自己还半夜去找他,打算以美色诱他带自己逃出去,真是活该拉去被浸粪坑,也不知道被浸死了没有。
好在这时候送她进来的人也已经走远了,躲在床后的小夏才咳嗽一声走了出来:“曾小姐,我来救你出去了。”
曾家小姐吓了一跳,看清是小夏之后一愣:“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自从那日一别之后,小姐音容笑貌便一直在在下眼前若隐若现。想起小姐正当青春年少之际,却不得不沦为家族权势买卖的牺牲品,着实让我心中难受,于是今日冒险悄悄潜伏进来,打算带小姐脱离这虎狼之穴。”
小夏脸上的表情很诚恳,很认真,话语也是大义凛然中又带着一丝真情,好像完全没听到曾小姐刚才的咒骂一样,但是曾小姐却没他这么好的心境,还是忍不住面上一红。
“事不宜迟,我特意还带了一位朋友过来替作小姐的替身,以防被人发现小姐不见了之后又来追赶,小姐快快和我这朋友换了衣服...”
看见床后还有一人,小夏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到,曾小姐又是一惊,面上又是一红,但很快就重新冷了脸下来,挥挥手:“不用了,多谢夏道长你费心,但此番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两还是趁现在外面没人快出去吧。”
“咦?”小夏一愣。“小姐若是怕被发现大可放心,在下已有万全的准备......”
“谁管你有什么准备...总之这已不关你的事了,你们快快出去吧。”曾小姐似乎有些着急起来。
小夏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唐轻笑一眼,唐轻笑也是眉头紧皱。
“你们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我要叫人了。你这野道士难道还想被抓去浸粪坑么......”
曾小姐正要拔高的声音戛然而止。唐轻笑只是弹了弹手指,一只细若牛毛的银针就射进了她的脖子,然后她立刻软软倒地。
“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的样子。唐兄弟不先问问清楚?”小夏皱眉看着昏睡过去的曾小姐。
“哪有时间和这女人胡扯,她不愿意就用强的好了。”唐轻笑把曾小姐放在了床上,开始脱她身上的衣服,除下她头脸上的发饰和首饰,然后就快手快脚地自己穿戴起来。不过一会儿,这一身新娘打扮就全部换到了他身上,再用这洞房中准备的一些胭脂水粉,就成了一位活脱脱的美娇娘。
小夏看得有些发怔。之前这位唐兄弟还只是清秀俊俏而已,现在这一作女装打扮,烛光朦胧之下当真是美丽得有些不可方物。那一对又细又浓的柳叶眉好似能俏进人心里去,挺直地鼻梁,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显示出普通女子所没有的精神气,薄薄的红唇微微翘起,总是能勾起人往更进一步联想的欲望,再加上略为瘦削的鹅蛋脸,比原本的曾小姐漂亮出好几倍去。那徐少帮主等会看见了,还不高兴得原地直跳...然后抱头大哭。
想到这里,小夏心中一动,说:“会不会我们打听来的消息有误,其实那徐少帮主其实不是不能人道,或者说已经治好了,所以这曾小姐才回心转意了?那呆会他如果要洞房......”
“你当我真什么都没查清楚,和你一样只凭些街坊传闻就敢这样胡来么?”唐轻笑白了小夏一眼,但是小夏这里看却像是一个俏得能滴出水来的媚眼。“那徐少帮主哪里是和什么山贼拼杀受了伤?而是他前阵子去青楼玩耍时喝得多了,强要梳拢一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哪知那清倌人却是红烟阁的弟子,也不亮出身份,只是随手摆了他一道,去义庄弄了具被人奸杀的女尸放在床上,再给他用了些迷药。那少帮主一夜风流倒是玩得开心尽兴,花样百出,等第二天早上药劲过去才发现昨夜交欢得欲仙欲死的原来是具已长出蛆虫的女尸,顿时吐得差点连命都丢了。”
“...原来是红烟阁的姑娘,那就难怪了...”小夏听得连连摇头,暗暗吐舌。和满身蛆虫的腐尸交欢一宿相比,自己那浸浸粪坑什么的就显得太小儿科。只可惜这徐少帮主不是修道之人,否则经此一交,定能比自己浸粪坑更能增进修为磨练道心上百倍,说不定就此能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
“此后那少帮主便是看见女人脱衣服就会恶心,被女人摸一下就会呕吐不止,更别说肌肤之亲了。此番娶那曾家小姐也不过是回去做个摆设,图那曾家的一笔聘礼,刚好能补上帮中近日替天火派办事的亏空罢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
“原来如此。”小夏点点头,看来这位唐家子弟也是作了些事先准备的,他又指了指昏睡过去的曾小姐。“但那她怎么办?清醒着的我还有办法带她混出去,昏过去的就没办法了。”
“先藏在床下,等半夜之后你再扛出去。只要那针不拔出来她是醒不了的。”
“那曾小姐带来的丫鬟怎么办?明日可是要来服侍小姐的。”
“...明日我就说身子不舒服需要静养不见人,或者我给你几颗药下在她们饮食里,要她们身染恶疾的样子,然后再叫临山帮重新找就好。”
“...那我的五百两...”小夏这才问出最想问的一句。这事态发展和之前商定的不一样了,这新娘子不是他说服带出去,可是唐轻笑自己动手的。
“等我事成之后自然会给你。你当我唐门子弟还会在乎你这点小钱么?”
烛光下的美人一脸的轻嗔薄怒,不过小夏可没心思去欣赏。他正想说既然不在乎那就不妨先拿来捏在手中也好有精神做事,一阵隐隐的喧闹和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好像是那位新郎官徐少帮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