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命运
若**无法熄灭,那就想办法满足,即便欲壑难填,也不负锦绣华年,迢迢此生。
***
日落时分,长安城上的天空,残阳似血,云层瑰丽,美得惊心动魄。
太阳将下山,天一黑,源香院的院门就会锁上,到时定有人发现她不在源香院。偷盗香药是死,盗取香牌是死,她两样都犯了,再加上入夜不归,明日她就会被定为逃奴。
她见过逃奴的下场,她绝不想落到那个地步。
安岚看着眼前的男人,额上冒出细微的汗。
这是赌命的一刻。
今日她若不拿回那张香方,不仅她,安婆婆,还有金雀,都得死!
可现在她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一刻钟后,被她敲晕的陈香使会被人发现,接着定会有人找到这边,她的身份也会跟着被揭穿。
马贵闲仔细瞧了瞧安岚手里的香牌,又斜着眼上下打量着对方,眼前的女子并非倾城之色,五官甚至还没完全长开,但胜就胜在年幼,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脸上的肌肤就像刚蒸好的白玉豆腐,娇嫩水灵得让他心里直发痒。片刻后,他才笑眯眯地道:“陈姑娘想跟在下谈买卖?不知姑娘拿出来的香品,是不是也如姑娘的人品这般?”
他的言辞语气乃至眼神都带着轻浮,安岚却未理会他的调戏之言,垂下眼,将桌上的香炉移到自己跟前,然后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香品。
巨大的沉香树下,夕阳的金辉在寤寐林的亭台水榭间浮动,东边挂着栈香木的次等精舍内,一缕青烟从镂空的八宝吉祥青瓷炉内缓缓逸出,初始聚,进而散,再而拢,非烟若云,纤柔婉转,却,杀机重重。
马贵闲顿觉心旷神怡,随后眼前那双白皙柔嫩的手渐渐模糊,模糊成他及冠那年,他将奶娘六岁的孙女抱到后院花园的假山里耍完,小丫头抽噎哭泣的声音让他激动万分,纯洁无暇的身体更是令他获得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变态的满足。
只是没几天,那小丫头就病死了,他心里惋惜不已,却不想奶娘的蠢儿子竟藏着一把剔骨尖刀,通红着双眼过来找他……
安岚见马贵闲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是香的药力起作用了,她耐心等了片刻,见马贵闲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似丢了魂,才大胆站起身。
而此时,有人在寤寐林的花园一角发现倒在地上的陈香使。
另一边,离栈香木精舍不远的一角小亭内,一位正独自煮茶的锦袍公子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壶里氤氲而起的水雾,既讶异,又不解。
安岚在马贵闲的床上翻找时,醒过来的陈香使已带着人一间房屋一间房屋地查找,眼见离栈香木精舍不远了。
马贵闲的眼神开始散乱,面上露出惊恐之色,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安岚正好找到马贵闲藏在暗格里的香盒,忽听到这样的反应,吓一跳,慌忙回头,便见马贵闲面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似恐惧,又似得意,但很明显,他此时并未清醒。
安岚怔怔地看着那缕时秾更薄,乍聚还分的香烟,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妖异,幽冷的香浸透每个毛孔,她打了个激灵,猛然回神,便见马贵闲的眼珠开始转动,是香的药效要过去了。她再顾不得多想,打开手里的锦盒,将底部那层丝绸揭开。
丝绸下面果真放着一张写了各种香材的观音纸,她松了口气,小心拿出来。
半个月前,她和金雀被诬陷偷香,虽没有确实证据,又有安婆婆苦苦求情,但两人还是为此各挨了十大板,接着又被关进柴房饿了两天。当时金雀含着泪对她道:“安岚,你去考香使吧,那些考题定难不住你,你成了香使,就没人敢这么随便欺负我们了。”
“……”
“安岚,你不想吗?”
“考香使的名额在王掌事手里。”
“桂枝那小贱人认了徐掌事做干爹,她也盯着那个香使的位置,正想着怎么整死我们呢,这个名额是不好拿,可是……”
“你别冲动,如今婆婆的病还得靠王掌事开恩。”
“我知道,要不是为了婆婆,今日我即便是再吃一顿打,也要撕了那小贱人的脸!”
“别糊涂,香奴的命不值钱,咱若动手了,被直接打死谁都不会过问的。”
“我……”金雀擦了擦眼泪,不甘道,“难道我们以后要一直这么活着?在这里,谁要想过得好些,就得认王掌事做干爹!还有他身边那些小子,个个一肚子坏水,就想着怎么占咱的便宜,他明知不合规矩,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不就是想逼着我们自己低头找他去呢,我呸,那老色胚,一定不得好死!”
“……”
“对了,上次我听桂枝跟荔枝她们炫耀,说王掌事那有一张什么古方,是白香师给的。”
“嗯。”
“白香师和李香师不和已久,你说王掌事那张古方若是到了李香师手里,那他这掌事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
“怕是不能。”
“那我把那张香方偷出来!”
“你别冲动。”
……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香使带人走到马贵闲的房间前,跟在她身边的香奴即往前一步,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客气地道明来意,却等了一会,还是不见里面有应答。陈香使正要叫人撞门,不想那门是虚掩的,一阵晚风吹来,房门就轻轻开了一条缝。
陈香使即抬手,砰地将那门撞出好大一声响,惊得跟在她身边的香奴不由一个瑟缩。
安岚躲在墙角后面,看着陈香使进了房间后,才顺着旁边的小路,悄悄离开那里。
她的香没有毒,马贵闲不会有事,待他醒过神后,只当自己是恍了一下神,至于接下来的事,她顾不上了。马贵闲本就不认得她,陈露之前也未曾见过她,眼下她只要顺利回到源香院,就算安全了。
安岚加快脚步,寤寐林跟源香院相距不远,眼下只要再穿过东面那个月洞门,便能出去。可她终是低估了陈露,就在她离那月洞门仅几步远时,忽然看到陈露竟带着人从另一边找了过来,差点儿就看到她了。她一惊,忙往后一退,随后听到陈露往旁吩咐:“但凡是从这里出入的香奴,年纪大约在十三到十五之间的,都给我扣下。”
安岚心里隐隐焦急,寤寐林有三个门,南边的大门是专为贵客准备的,香奴无召是不能走南门;西门离得远,并且一般都上锁,想走也走不了;只有眼前的北门是她唯一的出路,可现在却被人看住了!
怎么办?
正为难的时候,陈露却往她这个方向走过来,她无奈,只得转身,换了一条小道悄悄避开。
怎么办?再耗下去,就真赶不及在院门上锁前回去,桂枝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将她和金雀往死里整。却就在她心焦之际,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还不及加快脚步,身后那人就叫住她。
安岚惊出一身冷汗,僵硬地转回身,便见叫住她的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姑娘,我家公子请你过去。”小厮说着就往亭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安岚不解地往那看去,那边花木繁深,枝叶遮挡下,只隐约瞧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她一怔,随后意识到刚刚慌忙之中,竟走到怡心园这边。
能在这里煮茶赏花的,不是长香殿的香师,就是身份极尊贵的客人。无论是哪个身份,她都不能拒绝,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随那小厮走向亭子。
可安岚万万没想到,亭子里坐的,竟是那个人!
夕阳的余辉穿过浓烈的繁花,落在他身上,泛出一层似梦似幻的光晕。时光倏的倒流,一下子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在杖下奄奄一息时,看到一人沐光而来,在她旁边停下,道了一句:“不过是个孩子,何以下如此狠手?”
落在她身上的板子遂停下,杖罚她的嬷嬷战战兢兢跑过去解释。
随后那人简简单单三字“放了吧”就让她捡回一条命。
此后七年,她只听过他的名,再未见过他,不曾想,今日竟会在此遇上。
“广,广寒先生?”
看着那张脸,安岚只觉脑袋轰鸣,足足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有多么不敬,于是慌忙跪下,伏地磕头:“见过大香师。”
长香殿最负盛名的大香师白广寒,当年在杖下救了她一命的人,对方或许早已不记得了,但这个人,自那起,就成了她心里的明灯。
景炎微微讶异地看着跪伏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片刻后晒然一笑:“有这么像吗?我不是白广寒。”
第002章 回来
什么?
安岚愣了一愣,有些茫然地抬起脸。
晚风穿林而过,亭外落花如雨,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面上的轮廓。
是那张脸没错,可是,似乎又……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人,七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确实是跟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但,仔细看,眼前的人眉眼含笑,气质温和,初见就令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
而记忆中的那个人,孤高清冷,触不可及,宛若天上星辰,美丽得不真实,遥远得像一个梦。
少有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而且表情还这么呆傻,景炎不由呵呵一笑,随后道:“起来吧,这么跪在地上不觉得凉吗。”
真不是白广寒大香师吗?可……长得一模一样!?
安岚心里愈发不解,虽极想问他是谁,却还是在话将出口时忍住了。
不说对方这身气派,单论他能独占怡心园品茶赏花,便知其身份定不简单。她虽只是源香院的香奴,却也知道,有些贵人的身份,不是她们这等人可以打听的。
起身后,安岚垂下眼,惴惴不安地道:“不知公子叫奴婢过来,有何吩咐?”
景炎打量了她一眼:“你叫什么?”
安岚回道:“奴婢叫安岚。”
“安岚。”景炎品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会煮茶吗?
安岚略迟疑地摇头,景炎却已将羽扇放在她面前:“看着火,这已是第二沸。”
很是温和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之意。
安岚看着放在自己跟前的羽扇,心里不由想着,这会儿陈露应该已将马贵闲带到北门,现在她过去,等于是自投罗网,还不如就在此先等片刻。而且眼前这人,她有太多不解和疑惑,于是迟疑了一下,就微微欠身告罪,然后才在对面坐下。
焚香烹茶煮酒赏花都是雅事,长香殿的香使各有所长,源香院的王掌事亦是爱茶之人。每年春夏,殿中都会给王掌事送来新茶,故耳濡目染下,她虽不精,却也不是全然不会。
这是……龙脑茶!
茶香扑鼻,安岚心里生出几分紧张,龙脑价比黄金,能以龙脑窨出的茶叶,自不会是凡品,她从未烹煮过如此珍贵的香茶,生怕被自己糟蹋了,于是抬起眼,迟疑地看了景炎一眼。却见对方并未让她停下的意思,她不敢多言,只得依顺拿起旁边的茶具。
景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片刻后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果真是不精于茶道,顺序错了几次,动作亦不到位,但偏偏,自她手里出来的茶香,却是恰到好处。
对香味有天生的敏感吗?
景炎拿起放在自己跟前的那杯香茶,细酌小口,品其香味,一会后才问:“姑娘可知这是什么茶?”
安岚回道:“龙脑香茶,银毫。”银毫是王掌事常喝的,还赏了一些给桂枝,故而她认得。
景炎点头:“可知此茶是用何种龙脑熏制?”
安岚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默了一会才道:“梅花龙脑。”
梅花龙脑产于三佛齐国,生于深山幽谷千年老衫树,枝干无损之木的木心才能结出此奇香,大成片者为圣品,称梅花龙脑,价逾黄金,是朝中贡品,民间有市无价。
除了皇宫,唯长香殿能汇聚天下奇香,而每逢大典,长香殿自是少不了要焚香祭祀。殿中的人闻过此香不稀奇,只是,龙脑按品级论,就有十数种之多,除去大香师和长年炮制龙脑的侍香人,余的人极难只凭闻茶香,就断定是用何种龙脑熏制。更何况他今日取的茶,龙脑香并不浓,并未喧宾夺主。
景炎放下手里的茶杯,再问:“姑娘是寤寐林里的香使?还是香殿里的侍香人?”
安岚微怔,随后想起今日出来之前,特意翻出嬷嬷为她缝制的及笄服换上,又找荔枝借了件蓝底缠枝莲纹比甲。这样的衣着,也就跟香使平日里的打扮差不多了,唯发上少了些朱钗。
“奴婢是源香院的香奴。”安岚默了默,还是老实道出自己的身份。
“香奴!”景炎心里又添几分讶异,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么说,姑娘今日是来这里办差的?”
安岚点点头:“奴婢是来送香品器的。”
景炎看了看天色,便道:“时候已不早,看来是耽误你回去的时间了。”
安岚抬起眼,看着眼前这张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欲言又止。
景炎似知她心里想着什么,便问:“姑娘认识白广寒?”
安岚忙摇头:“没有,奴婢只是有幸见过大香师一面。”
景炎微微抬眉:“哦,是何时何地见的?”
“是七年前,奴婢去品香院办差的时候。”安岚看着那张脸,只觉得这一问一答,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七年前,那么久了。”景炎眉眼低垂,嘴角边噙着一丝笑,如风过湖面,碧水微涟。并非是完美无缺的五官,却因他这样的表情,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无比俊秀,明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胸。
安岚心头微窘,想问他跟白广寒大香师是什么关系,忽然有些问不出口,又觉时候当真不早,她再不回去,怕是真的就回不去了。今日出来本就是冒险,还是别再节外生枝才好,于是迟疑了一会,就收住心里的疑问站起身,屈膝道:“公子若没别的吩咐,容奴婢告退。”
“确实不早了。”景炎也站起身,抬眼往外看了一会,“我送姑娘一程,权当是弥补耽搁姑娘的时间。”他说完,也不待她应答,自顾出了亭子。
安岚一愣,随后心里一亮,忙跟上。
若跟着贵人出去,那走的必是南门,如此倒真省了她诸多麻烦。
坐上马车后,安岚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离马车不到两丈远的地方,马贵闲和陈露正并肩而行,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刚刚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跟马贵闲迎面碰上了,真是万幸……
马车一路顺利出了南门,在源香院前面那条小巷的路口停下时,安岚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多谢公子!”下了马车后,她又朝马车福了一福。
景炎掀开窗帘:“可赶得及回去?”
“多亏公子相送,赶得及。”安岚点头,再看那张脸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奴婢觉得公子和白广寒大香师长得实在是相象,不知,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公子?”
“鄙姓景。”看着安岚那愣怔的表情,景炎嘴角往上一扬,又道,“在下只是一介商人,日后若有缘再见,姑娘无需拘谨。”
“不知公子可认得……”安岚还要问,景炎却只是笑了笑,就放下窗帘,令她的话停在口中,怔怔看着马车离去。
目送了一会,安岚再不敢耽搁,收起心里越来越多的疑问,转身朝源香院小跑过去,正好赶上院门将关上之前递上外出的香牌。看门的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讽了两句,便递还香牌,让她进去了。
源香院的角灯已亮起,烛火下,院中的花木植草愈显葱茏,院中的小路更显深幽,而两边的走廊尽头,因烛光照不过去,所以看起来黑洞洞的,像一张噬人的大嘴。
安岚暗暗握了握手里的香牌,去找陆香使交差,为今日能出去,她和金雀花了整整一年的积蓄。
“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接回自己发出去的香牌,陆云仙哼了一声,瞥了安岚一眼,“被那里迷住眼了吧。”
安岚谦卑地垂下脸:“都是托陆姐姐的福。”
有不少香奴因外出办差,被客人看中,从而脱离奴籍。亦有好些香使被贵人看上,从而进入高门大户,享尽富贵荣华……这种种境遇,引得源香院内不少人欲要效仿,因此外出办差就成了香馍馍,很多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宁愿倒贴银子,也要争抢着出去露脸。其实一步登天,翻身做主的事,哪里会这么轻易简单,但却没有人去制止这样的行为,因这是很多香使的财路之一。
交完差后,刚从陆云仙那里出来,还不及回到自个的住处,就被从一旁窜出的金雀给抓住手腕,安岚吓一跳,差点将陈露的香牌给弄掉出来。
“你——”金雀看着她,眼睛微红。
“回屋再说。”安岚往两边看了一眼,瞧见桂枝的身影,忙朝那边示意了一下。金雀即转头往那看了一看,遂翻了个白眼,然后一扭头,就拉着安岚离开那里。
桂枝被金雀的态度气到,自她认了王掌事做干爹后,香源居里的人即便不是紧着来巴结她,也不会当面给她摆脸色。唯这个金雀,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挑衅。还有那个安岚,平日里倒是不言不语,但那态度,却更加令她不舒服。
什么根基都没有的香奴,也敢这么桀骜,不知死活!
桂枝咬着牙从廊柱后面走出来,沉着脸想了一会,也转身离开那里,朝王掌事住的地方走去。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了!”路上,金雀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道,“嬷嬷都有些怀疑出什么事了呢。”
安岚忙问:“你说了!”
“我哪里敢说!”金雀低声道,“但我都准备好了,你若真赶不及回来,我就找机会将门房那排屋给烧了。”
出去之前,两人就商议好,若真有个万一,只能金雀在里头冒险起火,唯如此才能给她回来的机会。门房东面的角灯旁的香屋里,存着两担已烘烤干燥的薰草,不难下手。
安岚松了口气,低声道:“幸好赶得及。”
“怎么样?拿回来了吗?”进了房间,将房门关上后,金雀即抓着安岚问。
这房间除了她和金雀,还有两个小香奴,只是因为那两人生病了,暂时搬到别处。因而这屋如今就她俩住着,不过安岚还是警觉地扫了一下房间,然后才从袖中拿出那张观音纸:“是这个吗。”
金雀忙接过一看,随后点头:“就是这个。”
安岚便道:“快收起来吧,要不现在烧了得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又是一场祸事。”
这张香方是金雀从王掌事那偷来的,她当真没想到,金雀说偷就偷。只是她们住的房间,无论是房门还是屋里的箱笼,都不允许上锁,平日里桂枝还时不时过来她们这屋巡视。这样烫手的东西根本没地方可藏,后来金雀就想到藏在一个空的香盒里,日后再做打算,却不想今日那香盒就被陆云仙拿去用了!
陆云仙和马贵闲是表亲,那香盒是从金雀手里出去的,只要被发现,最后肯定会查到金雀这边,到时她和金雀定会没命,嬷嬷也会被牵连。
所以,今日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她都得去将这东西拿回来。
金雀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将那张香方放在安岚手里:“不能烧,这是我留给你的。”
安岚沉默地看着金雀。
金雀语意坚决:“有了它,你就能当上香使了!”
第003章 谋算
桂枝走到王掌事院子门口时,被院里的小厮拦住了。
她抬起漂亮的下巴,表情里带着几分傲然:“让开!”
小厮微垂下眼,在她露出一抹雪色的胸口那扫了一扫,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掌事吩咐了,现在不许人进去打扰。”
桂枝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向,嗤的一声冷笑,挺着胸上下打量了那小厮一眼:“这会儿,是谁在里面呢?”
小厮垂着眼,不说话。
桂枝娇哼一声,往两边看了看,此时天已入夜,黄昏的角灯下,此处只有他们两个。晚风拂过,将她身上的香送到他鼻间,是甜蜜撩人的玫瑰香,香味浓烈且张扬,昭告天下,野心勃勃。
小厮睫毛颤了颤,桂枝上前两步,脸微微凑近,声音低哑:“前天,在浴房外面偷看的人是你吧。”
小厮的脸色突地一变,慌忙抬眼看着桂枝:“你,你胡说什么?”
桂枝有些轻蔑又有些骄傲地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干爹。”
小厮的表情连变了几变,下意识地要后退,但当他目光落在桂枝那鲜红娇艳,散发着诱人芬芳的红唇上时,他两腿似突然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桂枝问:“你叫什么?”
小厮垂下眼:“石,石竹。”
桂枝红唇微启:“石竹,我知道,你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偷看了。”
石竹呼吸顿时重了几分,再次抬眼,对上桂枝的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一幕幕……
昏黄的烛火下,雾气腾腾的浴房内,女人**的身躯在眼前晃动,一滴又一滴的小水珠顺着白腻腻颤巍巍的胸乳咕噜地落到滑溜溜的腰肢上,急切地抚过软娇娇的小腹,哧溜地钻到芳草萋萋的两腿间……
玫瑰浓烈的芬芳熏得石竹口干舌燥,他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后,才道:“你,为什么不,不说?”
“嘘……”桂枝竖起食指放在石竹唇上,低声道,“现在,是谁在干爹房里呢?”
石竹额头上渗出汗:“王,王媚娘王香使。”
“就知道是她。”桂枝嗤笑了一下,手指在石竹下巴上勾了一勾,“我不常能进入这里,以后,干爹这边若有什么事,还有都跟她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长香殿,是除皇宫御苑之外,天下名流贵子最爱之所。
这里是最糜烂淫/乱,最奢欲无度的天庭;又是最规矩严肃,最清贵高华的殿堂。
香院里男女住处是隔开的,殿内规矩森严,绝不允许男女私自往来,若是因此背上淫/乱的罪名,即便最后能保住性命,这辈子也翻不得身。桂枝因认了王掌事做干爹,所以平日里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出王掌事这里,但若王掌事不让她过来,她是绝不敢持宠硬闯的。
听到这样的话,石竹没有应声,也没有避开那勾人的手指。
桂枝又笑了一笑,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抚摸着,声音柔腻:“你偷看我的事,我不会告诉干爹,就是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不告诉他。”
温软含香的呼吸从鲜艳的红唇里喷出来,喷到他耳朵上,石竹只觉那只耳朵连着脖子全都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遂有些慌张地抬起眼,看了桂枝好一会。年轻蓬勃的**无处发泄,送上门的诱惑无法拒绝,他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后才垂下眼,微微点了点头。
……
将那张香方重新收好后,安岚便拿出陈露的香牌,低声道:“还得找个地方将这个藏好。”
“怎么带回来了!”金雀接过去看了两眼,不解道,“这要被发现了可不得了,你为何不直接扔在寤寐林,管他谁捡去。”
“我本也这般打算,只是一开始没顾得上,后来没找到机会。”安岚摇摇头,就将之前的事大致道了出来,但未说她小时曾被白广寒救过。那件事就好似她长久以来小心珍藏的宝贝,是隐于内心深处的**,不愿被人察觉,不愿让人触碰。除非有朝一日,她能踏上那条朝圣之路,否则这件事将永被埋藏。
“真长得一模一样?”金雀听完后,大为诧异,“还在怡心园煮茶赏花,我听说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若真只是个商人,哪有资格独享怡心园,不会就是白广寒大香师吧。”
安岚迟疑了一会,摇头:“虽长相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穿着也有些不一样,而且他没必要骗我。再说,若真是大香师,身边必有侍香人,怎么可能允许我近前去,还让我替他煮茶。”
“白广寒大香师的名我倒是听过,但从未见过。”金雀说着叹一声,好奇道,“大香师真有那么好?”
安岚想了想,才道:“就像那天上的人,也说不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也是,大香师对我们来说可不就是天上的人。”金雀点点头,又道,“甭管他是谁,总归亏得你碰到他,不然今晚的事可就难说了。”
安岚点头,然后道:“不过我担心陈香使不会就这么算了,丢了这个,她是要受罚的。”刚刚从寤寐林那离开时,她看到陈露和马贵闲交谈时的阴沉表情,总觉得有些不安。她只知道陈露是寤寐林的香使,但陈露具体有多大的权力并不清楚,若真有心要查,很容易就能查到今日出入寤寐林的香奴都有谁,到时陈露再叫马贵闲过来一一认人……即便她给马贵闲点的那品香有混淆记忆的作用,但也保不准马贵闲会认出她。
金雀垂下眼想了想,捏着香牌的手微紧,片刻后才抬起眼问:“你说跟陈香使一块儿的那人,姓马?”
安岚点头:“嗯,听说是百香堂的东家。”
金雀即道:“百香堂!他是不是叫马贵闲!”
安岚疑惑:“没错,是叫马贵闲,你怎么知道?”
“马家,马贵闲……”金雀沉默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道,“真想不到,他竟跟香使私下做起买卖来,还能出入寤寐林,想必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银子,老天爷可真不长眼!”
安岚诧异:“你认识他?”
“我以前,是马家的家生子……”金雀抱着腿坐在床上,将脸埋在双膝里,好一会后,才抬起半张脸,接着道,“我奶奶是马贵闲的奶娘,我爹是马家的车夫,我娘生了我妹妹没两年就病死了。我比妹妹大两岁,小时候,一直都是我带着妹妹玩的,那会儿,我娘虽不在了,但爹对我们很好,奶奶只要有时间也都会过来照顾我们,所以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安岚坐在她旁边安静听着,金雀很少提起进源香院之前的生活,就好似她,很少跟金雀提起她遇到安婆婆之前的日子。在这种地方长大,若不一直往前看,若不存着希望追寻前路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亮光,很容易就此沉沦迷失,然后慢慢变得跟桂枝一样,享受了眼前的便捷,却切断了日后的路。
“有一天,爹脱不开身,就让我去府里给奶奶送衣物,我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家,便将妹妹一块带过去。在马府找到奶奶时,正好马府的一位少爷从那经过,那位少爷一瞧着我和妹妹,就从身上掏出几样小玩意给我们,还跟奶奶说,让我们常来玩,当时,真觉得他是个好人。”
安岚道:“那位少爷就是马贵闲?”
金雀点点头,似在回忆,又似在平复情绪,停了一会后,才接着道:“第二次,我和妹妹进去玩时,他在我去解手的时候让人将奶奶支开,再将妹妹骗到花园里,然后,竟对我妹妹……做了禽兽不如之事!我妹妹,那会儿才六岁,那天我找到妹妹时,她整个人都傻了,连哭都不会哭,到了晚上浑身都烧了起来,没两天就死了。我爹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气昏了头,从厨房那拿了一把刀就去找马贵闲……可是马府的下人那么多,爹只是趁他不留心划了他一道小口子,就被人给拿下了。他们打了我爹几十大板后,又给送到牢里,没几日,我爹就死在牢里,我奶奶疯了,第二天就自己掉了脖子跟着去了。”
平淡的言语,道出了多年的悲伤和仇恨。
安岚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胳膊,轻轻揽住金雀。
她们,都活得不易,不过她们都没有被打倒,她们都心存希望,她们都有自己的目标,虽道路难寻,却一直未曾放弃。
“我还没来得及给爹和奶奶收尸,就让马府的人叫来人牙子给领走了,一年后,才被卖进这里。”金雀说到这,慢慢抬起脸,擦了擦眼泪,看着安岚,眼里闪着仇恨的光,“我不会放过他的,安岚,我不会放过他的!”
“好。”安岚微微点头,平静地道,“既然老天爷不罚他,那就由我们来罚他!”
金雀愣了愣,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一会后,终忍不住,抱住安岚呜呜哭出声。
安岚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长香殿本就不允许香使牟私利,一直以来都没人揭发陈露,是因为她上下都打点得好好的,行事又隐蔽,所以才相安无事。我们只要找到他们的把柄就行,马家再富贵,也得罪不起长香殿。”
第004章 打听
从石竹那得了些王媚娘的事儿后,桂枝才满意地转身离开,只是回去的路上,想到安岚和金雀,她的心情即刻又变得糟糕。路上琢磨了一会,眼睛转了转,就转身往陆云仙的住处走去。
安岚和金雀那两小蹄子,以前对这外出的差事可不怎么热衷,今日却如此反常,定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陆云仙又是个最爱财的,断不会将这等好差事白白给那两小蹄子,她得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姐姐,可吃了吗?”桂枝过来之前,特意自个花了几个钱去厨房拿了碟梅花酥饼,到陆云仙这后,敲了敲门,见没锁,就推开进去,正好瞧着有小香奴给陆云仙布菜,她便端着那碟点心笑吟吟的走过去,“今儿厨房那做了这个,我吃着还行,就给陆姐姐送些过来。”
“哟,这可是稀客啊。”陆云仙坐在榻上瞟了她一眼,“这会儿你不在王掌事那献殷勤,跑我这来做什么。”
“瞧姐姐说的,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你。”桂枝似没听出陆云仙话里的嘲讽,依旧是面带笑意地走过去,将那碟点心放在炕几上,“再说王掌事这会儿有王媚娘香使陪着呢,哪里轮得到我去伺候。”
一听王媚娘又去王掌事那献殷勤,陆云仙的脸色即沉了几分,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源香院的香使长喜儿年底就要嫁人了,并且嫁人后从此相夫教子,再不回头看,到时香使长的位置自然就会空出来,照规矩,新任香使长是从现有的这几位香使里面选。陆云仙是几位香使里最年长的,亦是在源香院里待的时间最长的,照理喜儿走后,这香使长的位置应当就由她来坐才对。可如今王媚娘正跟王掌事打得火热,而且王媚娘一直觊觎香使长之位,因而喜儿走后,这香使长究竟由谁来当,如今还真说不好。
至少在陆云仙看来,因为王媚娘的存在,香使长的位置是离她原来越远了,由不得她不愤恨!
“原来是吃了闭门羹,所以才跑到我这,可惜你找错人了,依我看,你应该去王媚娘那屋里等着,待她回来后跟她好好请教勾引男人的招数才对。”陆云仙心情不好,话就说得愈加不中听。
这么**裸的讽刺,桂枝面上果真有些挂不住,只是一想陆云仙这人就是嘴贱,能指望她说出什么好话,活该她在源香院都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个小小的香使。
桂枝腹诽几句,忍住心里的不快,勉强笑了笑:“陆姐姐真爱说笑,其实跟王媚娘那种人有什么好学的,除了整日里将自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真没什么本事。也不知她这香使的身份是怎么得来的,我看啊,她真不及陆姐姐你一半呢!可惜掌事被王媚娘那妖妇给迷了眼,没瞧着陆姐姐制香的本事,不然喜儿姐姐走后,这香使长可不妥妥是姐姐你的。”
这通话下来,陆云仙的脸色果真好了些,只是片刻后,她又琢磨出桂枝这话里似乎还藏着别的意思,即问:“难不成,已经有人能妥妥坐上香使长的位置了?”
桂枝迟疑了一下,就在陆云仙对面坐下,小声道:“我听说,那妖妇这几天往掌事那跑得很勤,今儿掌事好像是许了她这事儿,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归,陆姐姐你得好好准备一下了。”
陆云仙脸色微变,皱起眉头:“你怎么会知道?”
“我自然有我知道的法子。”桂枝抿着唇笑了笑,随后又道,“陆姐姐也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会将这事儿告诉姐姐,不过是因为我瞧那妖妇不顺眼。日后她若真得意了,哪还有我的好日子,陆姐姐就不同了,我知道你一向是最公正的人。”
陆云仙哼了一声,她跟桂枝没什么私交,不想在她面前透露太多不好的情绪,再说桂枝的私心她并非不清楚,于是拿手指在那点心碟子上轻轻弹了弹:“你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
桂枝这才又道:“其实,还有一事想问问陆姐姐。”
陆云仙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今儿有个外出办差的活,我瞧着是安岚给领走了,心里着实委屈着呢。说来陆姐姐跟安岚还没跟我走得近呢,怎么就将这等好差事指派给她,没想着我呢,难不成这差事就非她不能办?”
陆云仙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走不走得近另说,她们本就是归我管的香奴,我有好处不给她们,难道要便宜别人!你是归王媚娘管的,想讨这等美差,只管找她去,她如今这么得意,还怕没有好差事吗,端看你舍不舍得了?”
桂枝笑了笑:“那妖妇实在太多贪心,我一个小小香奴,能有多少东西给她的。姐姐就告诉我,安岚她是舍得多少,好让我心里有个谱,日后也不便宜那妖妇。”
陆云仙看了她一眼,才有些懒懒地道:“不过是孝敬了五两银子和一盒芸香饼,不值什么。”
桂枝大为诧异,脱口道:“她能有这么多钱!”
“少置办些胭脂水粉,存个一两年怎么就没有这么多钱!”陆云仙有些不耐烦,王媚娘也是认了王掌事做干爹,从早到晚勾搭在一块,明里暗里地排挤她,所以但凡是王掌事的干女儿,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她说着就又打量了桂枝一眼,因王掌事爱女色,所以源香院内从香使长到香使再到香奴,女子占了七成。并且这里头有好几位的相貌都是极出色,如王媚娘,桂枝,喜儿……就连年纪尚小的安岚和金雀,也已开始出落,用不了两年,想必又会是另一个桂枝。
总归但凡相貌出色,无身家背景的,最后多半都会认王掌事做干爹,然后一下子草鸡变凤凰。桂枝如今不过是个香奴,却敢在她面前摆谱,靠的不就是那声“干爹”叫得有多甜。
当然,她也见过相貌出色,卖身为奴,但就不愿跪在王掌事胯下的女子,可结果,那些女子却被迫屈就在很多男人身下,并从此销声匿迹。
她家世一般,相貌平平,做事勤恳,所以这些年即便是熬了些资历,却也还只是个小香使。一想到这,陆云仙的心情就极糟糕,于是拿起桌上的筷子,瓮声瓮气地道,“我用膳时,不喜有人在一旁。”
桂枝本还想再问安岚今儿出去到底是办的什么差,值得她下这等血本。只是瞧着陆云仙真的很不耐烦了,在这院里,对方的地位到底是比她高,眼下都明着下了逐客令,她倒不好再待下去。总归这差事,一会去问问陆云仙身边的几个小香奴,照样能问出来,于是笑了笑,就欠身道:“陆姐姐慢用,我先失陪了。”
待桂枝出去,门关上后,陆云仙才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
王媚娘那个贱人,日后若真被她骑到头上,她还能在源香院待下去吗?长香殿各院里的勾心斗角从未停歇过,年年都有许多不得已离开这里的人。有的人离开后日子过得更好了,也有的人离开后变得猪狗不如。
她九岁那年就被家里送到这,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她早习惯了这里,连要嫁的男人,她也在这里相好了,家里请的媒人特意来跟她说,只要她当上香使长,这亲事就是妥妥的!
可是,如果这一次她真的败给王媚娘,那么她在长香殿的日子怕是就到头了,而且到时王媚娘绝不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去,她见失败者离开时的光景。更何况陆家还指着她赚更多的银子呢,她若是这么被人赶回去,家里那些人会放过她?说好的那门亲事怕是也要黄了!
陆云仙越想脸色越沉,除非她现在就退出香使长之争,去王媚娘那低个头……只是这个念头刚一起,陆云仙就气得将几上的杯子扫到地上,冷不丁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的小香奴慌了神,好一会后才想起要收拾。
让她给那贱人低头,绝不可能!
不能败给王媚娘,一定要坐上这香使长的位置。
陆云仙接过小香奴重新倒过来的茶,喝了两口后,慢慢平静下来。王媚娘有王掌事给撑腰,但决定香使长的位置,却不单是由王掌事说了算,说到底,王掌事也得看香师的脸色。
……
桂枝打听了一圈,晓得今日安岚出去办的竟只是个送香品器的活儿后,更觉得蹊跷。这等送物件的活儿,那贱丫头怎么舍得拿出这么多银子去换?送东西过去,多半是跟寤寐林的管事对接,是极少能碰到贵人的。
她是因为认了王掌事做干爹后,手头才开始宽松起来,如今自是瞧不上五两银子,但五两银子对什么靠山都没有的香奴来说,相当于一年的月例。还有那盒芸香饼,若拿出去买,品相好的话,多少也能卖个二两银子。
为什么?
桂枝想不明白,打算再去王掌事那看看,却从角门经过时,忽然看到有个面生的人在那打听什么,隐约听到那人提到陈露。陈露她认识,虽不算有交情,但也往来过几次,天都黑了寤寐林的人过来这边打听什么。
桂枝心里狐疑,便走过去问,结果这一问之下,她即想明白了安岚和金雀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桂枝两眼冒光,即跟那人低声道了几句,然后赶紧转身朝香房奔去。
而此时,安岚和金雀仔细商议一番后,就将身上的东西收拾妥当,一块去安婆婆那吃晚饭。只是走到半道上时,安岚又问:“香房里少的那点香,不会被发现吧?”
源香院的香材管得很严,身为香奴,除了每月院里定量给她们发一些普通草植外,她们若想要别的香,就只能自己掏钱买。她给马贵闲配的那款合香,需要一味略名贵的香,但她们的钱几乎都拿去打点陆云仙了,剩下的,是连香灰都买不到。
金雀摇头:“不会,我是趁陆香使切香之后,才偷偷进去切了一块,别人定看不出来,而且那些锁我开的时候没有破坏丝毫,不会有人起疑的。”
“陆香使每次去香房取香,所取的量都有做记录,万一有人查起……”
“这要是查,不是明摆着要跟陆香使过不去,即便有这样的人,也只会当是陆香使自己贪了。其实那块香也没多少钱,只是咱们付不起,盘点的人,哪会将那点银子放在眼里,你就放心吧。”
安岚想了想,点点头,正好这会儿她们走到安婆婆这,温暖的烛光从虚掩的房门内透出来,照亮两张年轻稚嫩的脸。
明天,她们希望艳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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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偷香
第二日,安岚刚起来,即察觉整个院子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金雀起得比她早一些,这会儿正好跟几个小香奴一块提水过来,瞧着她后,赶紧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不好了,桂枝好像查到什么,王香使和陆香使一早就吵了起来,听说一会要审问整个院的香奴!”
安岚微惊:“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金雀说着就往两边看了看,小声道,“听说,桂枝昨晚特意去找王掌事拿了香房的钥匙,然后在香房里一直待到大半夜。”
安岚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惊慌的表情,抿着唇沉默一会,悄悄握住金雀的手:“是不是,咱们被发现了?”
金雀反握了握安岚的手:“应该不是,若是的话,那两位香使也不会吵,直接过来不就……”
见有别的香奴过来了,安岚便给金雀一个眼神,然后拿自个的脸盆去接水,随后低声问:“桂枝怎么会想到查香房?”
“不知道。”金雀蹲在她旁边,一边给她递牙粉,一边低声道,“就算真让她查出香房里少了东西,也没关系,她们……”金雀说着,就往周围扫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她们没人知道我会开锁。”
虽是如此,安岚心里却生出很大的不安,草草漱了口后,就转身回房里。
“怎么?”金雀跟着安岚进了房间,瞧着安岚小心掀开床板,将藏在下面那块香牌拿出来,便不解地问,“这会儿你拿这个做什么?”
安岚道:“总觉得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一会他们怕是会派人搜屋,这个不能放在咱屋里,得找别的地方藏。”
金雀想了想,就道:“要不拿去厨房悄悄扔进灶里烧了!”
安岚摇头:“这是栈香木,即便是下品,但烧起来还是会有香味的。”
金雀有些紧张,想了想,又道:“那扔井里,我去支开那几个提水的小丫头!”
“这不是水沉香,木头落在水里是会浮起来的。”安岚被金雀这表情给弄得一笑,只是到底心有所忧,故而笑得很浅,嘴角还不及上扬就已敛去。
“啊,我忘了……”金雀咬了咬唇,再道,“给我,我拿去院里,先寻个地方埋了它。”
可她这话刚说完,就有人在外敲了敲门,安岚吓一跳,赶紧将那香牌藏在袖子里,然后两人都机警地看着那扇门。
“都起来了还闩门做什么。”荔枝本想直接推门进去的,却发现房门从里闩上了,便奇怪地嘀咕一声,才接着喊了一句,“快出来,王香使和陆香使喊我们都去院里呢。”
安岚忙道:“我换衣服,这就去。”
荔枝又道:“快点啊,已经往这边过来了,还有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婆子,也不知道什么事!”
“知道了。”安岚整了整袖子,将面上的惊慌敛去,然后过去开门。
金雀抓住她的胳膊,认真地看着她低声道:“给我,你不能放身上,万一搜身……”
“没准是别的事,总归不管他们是因什么事过来,你我就都当什么都不知道。”安岚摇头,抽开门闩,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院中时,那里已排排站好了三十多位香奴,廊上站着连喜儿,王媚娘和陆云仙,旁边守着六位腰圆膀粗的婆子和四位身体结实的院侍,几位香使的后面还站着两位王掌事身边的小厮。安岚注意到桂枝站在香奴最前头,她便示意金雀站走到后面,只是桂枝一直盯着她们俩呢,瞧着她们往后排走去,便冷哼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人呢,偷偷摸摸往后站!”
金雀即瞪了她一眼,低声讽刺回去:“我们是见不得人,哪像有的人,恨不得脱光了去见人才好!”
桂枝即沉下脸:“你说谁呢!”
金雀一脸诧异:“你不会是以为我在说你吧,难道你真喜欢这么让人看?”
桂枝面色铁青:“你——”
有人忍不住抿嘴偷笑,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因两人这几句般争锋相对的话而松缓了几分,却也有人因此脸色骤然下沉。源香院内,干爹干女儿这门勾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从没人敢对此说什么。
安岚忙拉了拉金雀,示意她不能再往下说了,王媚娘也在场,这些话若让王媚娘听到,定会得罪王媚娘的。
桂枝憋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看你们能得意到几时!”
安岚心里微微一沉,看了桂枝一眼,正好桂枝也往她这看过来,遂看出桂枝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心里即又添几分警觉。
难道今日这事真是针对她们来的?
安岚垂下眼,沉默地站在后排,藏着香牌的那只手悄悄握紧。
陆云仙因为金雀刚刚那几句挤兑桂枝的话,心情好了几分,就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媚娘道:“人都到齐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是搜不出什么来,可得给我个说法,这做贼的反喊捉贼这种事也不新鲜了!”
王媚娘嗤笑:“这还没开始呢,你就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偷香,也没说你的香奴偷香,如今将她们都叫出来,不就是为找出真正的贼,省得冤枉了好人。这做贼反喊捉贼的事确实是有,但做了贼后拼命掩饰的人则更多,你说是不是?陆姐姐?”
陆云仙嘴皮子没王媚娘的利索,被王媚娘拐着弯地噎了这一句,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旁边的连喜儿便道:“行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斗嘴,这事若查不出来,我们都得受罚!”
原来昨晚桂枝去香房查点时,没查出金雀偷偷切的那块香少了分量,反倒发现香房里的竟少了五斤多沉香饼。这不是小数目,桂枝异常兴奋,觉得终于抓到了安岚和金雀的把柄。半个月前,金雀和安岚就曾随陆云仙出入过几次香房,如今那两人突然出手这么大方,再对上陈露昨晚让人过来打听的事,她觉得安岚和金雀一定参与了偷香。
于是赶紧去王媚娘那说了这事,王媚娘却对那两小香奴没什么兴趣,在她看来,香奴还没这么大的胆,即便是真偷了,也不好出手。但香使就不同了,特别是像陆云仙这等有老资历的香使,要出手几斤沉香饼,简直太容易。于是她将这事的矛头指向了陆云仙,但陆云仙哪可能由着她来拿捏,两人即闹了起来,连喜儿只得出来打圆场,因此就有了今儿一早这事。
只是这其中内情,安岚和金雀皆不知,所以两人一听陆云仙和王媚娘的对话,心头皆是猛地一跳。金雀咬了咬牙,递给安岚一个安心的眼神,反正那点香已经用了,只要她死不承认,王媚娘她们也查不出她来。
香房一直是上锁,她进都进不去,怎么偷香!
安岚心里担忧的同时,又有些不解,金雀偷的那点香,分量真的很少,即便被发现,也不至于会弄出这么大动静,还能令王媚娘和陆云仙当众吵起来……
不待安岚想明白,连喜儿说完后,就命陆云仙和王媚娘去看着婆子搜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香奴们都有些惊惧地垂下眼,她们还记得,去年有个香奴就是因为去香房打扫时,偷偷拿了两个香丸,查出来后,右手被直接废了!那件事后,有人说她投井死了,有人说她家人给接了出去,然后把她卖给一个瘸子做了老婆。
谁都不知道今日会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即便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也都心跳如擂。
冷酷藏在这温香软玉中,如一头不知潜在何处的猛兽,它总能在你最松懈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咬你一口,提醒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
第006章 紧逼
约半个时辰后,搜屋的婆子才回到院中,如实告诉连喜儿什么赃物都没搜到。安岚和金雀都小小松了口气,连喜儿朝陆云仙和王媚娘这看过来,陆云仙有些嘲讽地看着王媚娘:“依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何必在她们身上白费功夫,这些小香奴屋里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吗,还不如去各个香使的屋里搜一搜,没准真能搜出什么来。”
陆云仙喜欢银子,手里的香基本都换了白银存在钱庄,所以真要搜的话,她屋里绝搜不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但别的香使可就不一定了,特别是王媚娘,她这段时间跟王掌事勾搭得勤,屋里肯定存了不少东西,到时被搜出来,可就有得看了。
王媚娘哪里会不知陆云仙打的什么算盘,自然不会答应这个提议,冷哼一声,就道:“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刚刚我就是怕冤枉了好人,所以才提出搜屋。只照这搜完的结果看,这些香奴应当都是清白的,但是,香房里的香却是真的少了,到底那些香是怎么不见的?总不会是自个化成烟飞了吧!”
陆云仙冷笑:“你以为呢?”
“偷了东西,谁也不会傻到放在自个屋里等别人来找,肯定是越早出手越好,毕竟换了银子,自己放着才叫安全,即便让人看见了,那也说不得什么。”王媚娘说着就打量了陆云仙一眼,不等陆云仙开口,又接着对连喜儿道,“所以,依我看,应当查一查这几天都有谁出去办差,都办的什么差,用了多长时间,如此,应该就能查出些端倪来。”
连喜儿想了想,也觉得这是个法子,便点点头。
陆云仙被王媚娘含讽带刺的话憋得一肚子火,偏连喜儿已经点头,她又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得重重地哼了一声,沉着脸站在一旁。
无论是香奴还是香使,出院办差都是有记录的,连喜儿让人拿登记的册子过来一一念名字,没一会,安岚的名就被念了出来。她要走上前时,金雀要拉住她,想让她将那块香牌偷偷给自己。只是安岚见桂枝一直盯着她看,生怕弄巧成拙,就特意避开金雀的手,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去。
见安岚出来后,桂枝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再转头,往连喜儿身后看了一眼。片刻后,站在连喜儿身后的石竹跟旁边的小厮低声道了两句,就转身悄悄出去了。
香房是每三天一次大盘点,因上次盘点数目都对,所以最近这三天外出办差的香奴都被叫了出来。人都齐后,婆子便一一上前询问,对照办差的时间和具体事项,没有出入者就点头放过。安岚是最后一个被喊出来的,自然是听到婆子的问话内容,从第一句问话开始,她就知道,这件事就是针对她来的。
桂枝要揪她的错,王媚娘想要除去陆云仙,她是归陆云仙管的,即便陆云仙待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更谈不上亲近,但在旁的人看来,她跟陆云仙就是一伙,她做的任何事,都跟陆云仙脱不开干系。于是她昨日的疏漏,正好能成全王媚娘和桂枝的心愿,眼下她跟陆云仙是被绑在了一块。
陆云仙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因为被点出来的这些香奴,竟没有王媚娘的人,她当即就察觉到了危险,是专门针对她的危险。这个意识令她有些慌,但更多的是恼恨,今日之事,她是被王媚娘给算计了!
婆子继续往下问,还差一位就到安岚了,王媚娘特意看了陆云仙一眼,笑了一笑:“陆姐姐不用这么紧张,最旁边那个长得挺水灵的香奴叫安岚是吧,我瞧她是个听话懂事的,断不会背着姐姐你做什么吃里扒外的事。”
这话说得极其阴毒,既然安岚断不会背着陆云仙做什么吃里扒外的事,那么安岚若真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就定是陆云仙的授意。这一句话,等于是断了陆云仙的后路,先一步将安岚的错完全归在陆云仙身上。连喜儿看了她俩一眼,没有说什么,一直以来,她都很少参与这两人之间的争斗,如今她快嫁人了,自然更不想掺合这些事。
今日她也没想闹得太大,似这等事,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其实只要过段时间,少的那些香自然会有人悄悄给补上,虽品质会比原来的低很多,但分量是不会少分毫,同时登记的册子也会被人悄悄改过。
而被偷的那些沉香饼,量并不多,品质也是一般。只是因王媚娘想借此机会除去陆云仙,所以这件事就变得极其严重起来,照长香殿的规矩,盗香者死。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陆云仙恨得肝直疼,面上却不得不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然后转头对连喜儿道,“依我看,即便是香奴办差出了差错,跟偷香也没多大关系。说到底,还是要查一查那些香到底是怎么不见的,香房一直都是上了锁的,每次有人进去,也都有人在一旁看着,没准……是那香房的管事受了什么人的蛊惑,做出监守自盗的事。”
她说着就看了王媚娘一眼,看管香房的人跟王媚娘有交情,这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连喜儿依旧没有开口,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急,慢慢来,顺藤摸下去,总会找到那个瓜的。”王媚娘毫不示弱,说着还笑了笑,“哦,问到安岚了。”
婆子走到她跟前,安岚才抬起脸,她昨日外出办差的事很简单,三两句就说完了。婆子点点头,又问:“你将香品器交给寤寐林的张管事后,从张管事那出来,是什么时候?”
安岚心里一沉,沉默了片刻,就摇了摇头道:“具体什么时候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会儿已是傍晚,太阳快下山了。”
婆子道:“我问过张管事,张管事说你离开时,正好是他准备去主事那回话的时候,他每天都是酉时二刻去主事那回话,所以,你是酉时二刻就从张管事那出来了。”
安岚不语,那婆子接着道:“从寤寐林回到源香院,最多花一刻来钟,但昨晚你回到源香院时已是戌时三刻,这中间隔了一个时辰,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
面对婆子连番追问,安岚依旧沉默。
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金雀急得手心都出了汗,桂枝一脸得意地站在一旁看着,王媚娘微微勾起嘴角,陆云仙脸色沉了下去,连喜儿则蹙起眉头。
“问你话呢,哑巴了!”婆子提高了声音,余的香奴都觉得心头砰地一跳,有的甚至抖了一下,安岚却依旧平静,也不知是想掩饰惊慌还是在思索应对的法子。
婆子又道:“明着是办差,实际上是趁着办差的机会,将从香房里偷来的沉香拿出去卖掉!真是好大的胆子!”
安岚终于开口:“不是,我没有偷香。”
旁边的桂枝冷笑:“不是?不是你那一个时辰的时间是做什么去了?难不成想说逛园子去了,可别笑死人,寤寐林是你能随便闲逛的地方吗!我看啊,不给你些苦头吃,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金雀气得差点冲出来跟金雀对骂,却这会儿安岚又道一句:“我是碰到一位贵人,他命我为他煮茶,所以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桂枝立马一声嗤笑:“贵人啊,就知道你会找这么一个借口,寤寐林的贵人是不少,不过你以为你是谁,贵人放着里头那么多人不使唤,怎么偏偏就看上你了?以为随便般出个贵人,就能将你盗香卖香的事掩饰过去?”
“我们都在这,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陆云仙瞪了桂枝一眼,然后看向王媚娘,冷冷道,“不懂规矩的香奴,也需要好好管教了,免得日后爬上你头上耀武扬威。”
桂枝赶紧敛去面上的得色,垂下脸,王媚娘瞥了她一眼,才对陆云仙道:“自然是要管教的,不过这事儿不急,还是先紧着将眼下这事弄清楚了,咱也好给王掌事个交代。”
陆云仙便道:“安岚是不是盗香卖香,先让她将话说完再论。”
“那是自然,此事定得查清楚了再论。”连喜儿这才开口,就对那审问的婆子点点头。
那婆子沉着脸再问:“那贵人姓什么叫什么?是在哪使唤你的,当时都有谁看到了?”
安岚默了默,才道:“只知是位姓景的公子,并不知叫什么,那天他带了一名小厮在怡心园的角亭内煮茶赏花,当时亭子旁边并无旁人,所以,除了那位小厮,应该没别的人看到。”
王媚娘忽然开口:“既然没别的人看到,那只能去找那位公子给你作证,证明你所说的不假?”
这怎么可能,陆云仙大怒,又恼安岚嘴拙,编个理由也编得这般漏洞百出。能出入怡心园的客人是何等身份,即便是查出那贵人是谁,那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为一个香奴作证。但眼下这情况,对她越来越不利,王媚娘是步步逼紧,她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也开口道:“怡心园不是普通客人能进去的地方,就是寤寐林里的香使,也是不能随意进去的,让那样的贵人为一个香奴作证太不现实,即便是找到那位客人,谁敢拿这等小事去说。”
王媚娘正要接话,连喜儿为着早点息事宁人,就对安岚道:“若你所说不假,那你应该记得那客人的样子和衣着,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所说的能对得上,偷香一事就算与你无关。”
陆云仙即点头,王媚娘脸色微变,就看了桂枝一眼,桂枝则侧过脸往院门那看了看。随后就见一位婆子走进来说寤寐林的陈香使陈露过来了,并表示有极重要的事要见连喜儿。
连喜儿不解:“什么要事?”
那婆子有些迟疑,陆云仙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正要开口阻止,王媚娘就已抢先道:“这么大早就过来,想必真是很重要的事,你说吧。”
那婆子微微欠身,才道:“陈香使说,昨儿傍晚她发现有香奴偷偷拿香品去寤寐林卖,还被一位客人给看到了。如今已查到那香奴是源香院的人,所以现在她领着那位客人过来认人,眼下已等在院外了。”
陆云仙大惊,连喜儿极为意外,王媚娘是早有准备,也不待连喜儿开口,就命桂枝去请人进来。
片刻后,安岚抬起眼,院门被急切地拉开,陈露掩饰着眼里的焦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其身后跟着一位三十左右,脸庞有些虚胖的男人,正是马贵闲。
第007章 指认
陆云仙看到马贵闲,倒是真吃了一惊,这位表兄,自她当上了源香院的香使后,可没少过来找她。只是两人虽是亲戚,但当年马家亏欠她母女甚多,那些屈辱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因此她即便爱财,却也不想跟马贵闲打交道。只是马贵闲却借着她的关系,认识了好些香使,这几年赚了不少银子,财富累加,因而如今也能出入寤寐林,日子越过越得意。
马贵闲偷偷跟香使往来私下做买卖的事,陆云仙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跟她无关,也就不去搭理。可她没想到的是,今日王媚娘算计自己的事,马贵闲竟也参与其中,帮着别人来算计她!
陆云仙惊诧之后更是愤怒,两眼死死盯着马贵闲,马贵闲一进来就瞧着陆云仙了,讪讪地笑了笑。他并不清楚陆云仙和王媚娘之间的关系,昨日他虽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毕竟他自身没什么损失,因而今日来源香院认人,他其实是极不愿的。这等事不用琢磨都知道是个得罪人的活,只是他有把柄在陈露手里,拒绝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连喜儿心里很是不舒服,偷香怎么都不是件光彩的事,陈露即便是发现了,也应当私下告诉她,让她来处理。如今却连招呼都没打,就领着外人过来指出她院里有偷香的香奴,实在太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是当看到领着陈露和马贵闲进来的是石竹,连喜儿怔了怔,只得收住将要出口的不满。石竹是王掌事身边的小厮,一般不会掺合香院里的事,眼下石竹这个动作,便是表明今日陈露过来是获得王掌事的同意,所以她纵有再大的不快,也不好表露。
王媚娘此时已经迎过去,对陈露微微颔首,然后道:“我们也正查这胆大包天的贼儿是谁呢,想不到还有人亲眼看到了,你别客气,若真是我们这院里出了偷香的人,就当场给我们指出来。”
陈露正为自己丢失的香牌着急,也没什么心思跟她们寒暄客套,简单跟连喜儿打过招呼,又给连喜儿介绍了马贵闲的身份,再扫视了这院里的香奴一眼,随后就朝马贵闲点点头。
只是不及她开口,陆云仙就道:“且慢!”她说着就走过去,打量了陈露两眼,又看了看王媚娘和桂枝,然后对连喜儿道,“这事来得太巧,为避免有人故意嫁祸,认人的时候,谁都不许出声,也不得给任何暗示!”
连喜儿心里正不痛快呢,此时自当是偏向陆云仙这边,就点头道:“此话有理,一会若有人敢出声或是暗示什么,今日之事就另当别论。”
陆云仙即命刚刚被点名出来的那几位香奴都回原来的位置站好。
王媚娘有些嘲讽的笑了笑,自是没有反对。
她觉得陆云仙这次是失算了,她的确是想除去陆云仙,但今日陈露带人过来,却不是她安排的。她昨晚倒是让人去陈露那打听,却并未打听出什么更有用的消息,如此便证明,确实有香奴在寤寐林里做了吃里扒外的事,至于那个香奴是不是安岚,她完全不介意,但她会让这个结果照着她的意思来。
金雀自马贵闲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不由握紧双拳,牙根咬得紧紧的。
这个人,即便化成灰她都认得!
安岚回到金雀旁边站好后,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冲动。
金雀顿了顿,才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甚至勉强微微一笑,低声问:“你没事吧?”
安岚摇头:“没事。”然后示意她噤声,马贵闲已开始过来认人了,陈露则一直跟在马贵闲旁边,目含愠怒,脸色阴沉。
院中一共三十八位香奴,站了五排,衣着打扮差不多都一样,年纪也相差不大,但马贵闲分辨得很快,一个一个看过,一直是摇头,不多会,就来到最后一排。
金雀不由又悄悄握紧手心,安岚也提起心,昨日她给马贵闲点的那款香,确实起了作用,不然她也拿不回那张观音纸。但是……到底能不能完全混淆马贵闲的记忆,让他再见自己时也认不出来,她却没有把握。
最后一排的香奴有八个,马贵闲又从第一个看起,陈露依旧跟在他旁边。
气氛紧张得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就连被筛选出去的香奴也一样觉得不安。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三四五六都不是,最后,马贵闲来到安岚和金雀身边,然后迟疑地站住了,这是最后两个香奴。
看到这一幕的桂枝兴奋得呼吸急促,王媚娘也微微挑起嘴角,陆云仙沉下脸。连喜儿蹙起眉头,再怎么说,她都不愿她离开之前,香院里出这般不光彩的事,并且还是由院外的人给指出。
相貌水灵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都是马贵闲喜欢的款,前面那些香奴虽也有生得不错的,但跟安岚和金雀一比,明显就有差距出来。故马贵闲初看到安岚和金雀,就觉得眼前一亮。只是当他再一眼打量安岚的时候,脑子里突地就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先是一双点香的手,随后是一缕醉人的幽香……
马贵闲只是停了几息的时间,但就这几息的时间,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无比漫长!
陈露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问:“认出来了?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马贵闲突地一个激灵,被陈露的声音震得从恍惚中回过神,然后下意识地转头,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陈露不耐烦:“到底是谁?”
“是……”马贵闲抬起手,指向安岚,金雀正要出声,结果那手指又指向她。安岚刚抬起的眼睑又微微垂下,金雀则是怔住,前面的连喜儿和陆云仙等人也是愣了一愣,陈露因着急而愤怒,咬着牙再道:“到底是谁?”
马贵闲觉得自己的脑子整个都混乱了,刚刚,他似乎又闻到昨日的那缕幽香,令他兴奋莫名又恐惧莫名。他觉得安岚有些眼熟,但又觉得金雀更加熟悉,那眉眼轮廓,就跟他昨日才见过的一般,很像,实在是像,越看越像!
当年他在花园里耍完小丫头的那件事本是早已丢到脑后了,结果昨儿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想了起来,小丫头的眉眼轮廓都回忆得无比清晰。此时看到金雀,那一幕幕就在他脑海里跳出来,于是怔怔的看着金雀,并每看一眼,就觉得更像一分。
“是……是,是她!”马贵闲在安岚和金雀两人之间来回指了几次后,终于完全忽略安岚,指向金雀。
陆云仙悄悄松了口气,有些嘲讽的看了王媚娘一眼,王媚娘极是意外,她以为陈露这般大喇喇地领着人过来,定是有所准备的,怎么却闹出这么个乌龙?
桂枝也急了,金雀这几日就不曾出过源香院,马贵闲怎么可能在寤寐林看到金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露怎么领着这么不靠谱的人过来添乱,真是蠢死了!
“确定真的是她?”到底是源香院的人,陈露虽恨不得马上就将金雀揪出来,但还是先问一句。
马贵闲似又恍惚了一下,才道:“确,确定。”
陈露正要管连喜儿要人,陆云仙这会儿却笑了,来回看了看她们几位,然后对连喜儿道:“我还不知道,我身边的人竟还会分身的本事。”
陈露皱眉,不知陆云仙这话是何意,连喜儿心里也隐隐有些痛快,便道:“看来陈香使要找的人并不在我这,马老板刚刚指出的那位香奴,这几天就没出过源香院,想必是认错了。”
陈露一愣,即看向马贵闲,马贵闲也有些发懵,只觉得脑子更加混乱,一时间连个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陈露心里甚是着急,恼羞成怒,就指向安岚道:“那这个呢,她昨日有没有去过寤寐林。”
桂枝赶紧开口:“昨日就是她去了寤寐林,而且回来的时候天都暗了!”
陆云仙要阻止桂枝已来不及,陈露听了桂枝这话,即对马贵闲道:“你刚刚指来指去的,定是一时紧张搞混了,应该是她!”
“胡闹!”陆云仙提高声音喝斥,“简直是儿戏,我源香院里的香奴能由得你这般随意冤枉?莫说源香院不归寤寐林管,即便是归寤寐林管,香院里的事也远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连香使长,这样的人,我看还是请出去为好!”
陈露也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得罪人了,只是她今日若不找回自己的香牌,她在寤寐林的日子就不好过,源香院终究不是自己待的地方,得罪就得罪了,于是咬咬牙,就道:“源香院失窃是事实,源香院的香奴在寤寐林偷卖香也是事实,时间又对得上,各位若是觉得我说的有误,大可搜一搜这几位香奴的房间,说不准就搜出不该有的东西。”
陆云仙冷笑:“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来之前就已经搜过了,可惜,没搜出什么不该有的。”
陈露一怔,又问:“她们身上也搜过了?”
第008章 再见
“原来陈香使今日来源香院,是打着抄家的目的,却不知凭的是什么?”陆云仙怒极反笑,走至陈露跟前,看着她道,“源香院可不归寤寐林管,你呢,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香使,身份可不比我们高贵,你凭什么呢,陈香使?”
陈露脸色有些难看,只是见连喜儿也沉下脸,这才解释道:“今日确实是失礼了,不过我今日过来,王掌事是知道并应允了的,不然我也进不来。连香使长若不信,可以再问一问王掌事身边的小厮。”
连喜儿不咸不淡地道:“如此说来,掌事也答应让陈香使搜查源香院?”
陈露顿了顿,才道:“王掌事答应让我指认偷香的香奴,眼下马老板既已将人指认出来了,为进一步确认,唯有搜身,也免得冤枉了好人!”
“笑话!”陆云仙看了看安岚,然后又打量陈露一眼,忽的一声冷笑,“到底是马老板指认,还是你自个在那胡指呢?说到底,源香院的事与你何干?你紧张什么?还死乞白赖地要插手,我怎么觉得,像是你丢了什么东西,生怕别人捡了去,所以使劲寻个借口过来找。”
陆云仙一语道破,陈露脸色微变,跟陆云仙对视了好一会,又往连喜儿那看了看,才略抬了抬下巴道:“没错,我确实是丢了样东西,后查出是被那个进寤寐林偷卖香的香奴捡去了。眼下只要从她身上搜出我丢的东西,自然就能证明她就是偷香的人,到时怎么处理,便是你们源香院的事。”
王媚娘微微蹙起眉头,她虽也怀疑过陈露是另有目的,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只是眼下这情况,若一会陈露没能从安岚身上搜出东西,陈露就再没什么用了,等于是成了废棋。但,若真从安岚身上搜出什么来的话……
王媚娘正犹豫着要不要添一把火时,陆云仙已经开口下逐客令:“黑的白的都由得你来说了,真是荒唐!你哪丢的东西哪找去,跟我源香院无关,请吧!”
已经闹出矛盾了,她的事却还没弄清楚,陈露哪可能就这么离开,于是咬了咬牙,突然抓住安岚的胳膊道:“今日我是定要搜她的身,若有得罪连香使长的地方,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安岚心里暗惊,金雀再忍不住,上前就掰开陈露的手,并使劲推了她一下怒骂:“你又不是源香院的人,有什么资格搜我们的身,不过是个香使,款儿却摆得比香师还要高!你当我们源香院是好欺负的?陆香使已经请你出去了,你还不快滚!”
陈露不料一个香奴胆敢对自己动手,没留心,差点被推倒在地上,趔趄了两步站稳后大怒:“你,你们这院里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小小的香奴就敢在这撒野,你们——”
“没有规矩的人是你!”陆云仙觉得金雀骂得解气,心里甚是痛快,就道,“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还妄想插手源香院的事,刚刚跟你好好说话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陈露顿住,一时说不出来话,王媚娘这会儿却过来打圆场:“何必弄得这么僵,陈香使的脾气虽是急了些,但刚刚说的也没错,若搜出东西来,那就是人赃俱获,该打该罚自有规矩来;若搜不出东西,安岚也没亏什么,还能洗了嫌疑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原本王媚娘还迟疑要不要插手,因为不确定安岚是不是真偷藏了陈露的东西,只是当看到金雀突然跳出来后,她即下了决定。
陆云仙转脸怒瞪王媚娘:“如今你这胳膊肘都往外拐得,连香院的脸面都不顾了。”
王媚娘笑了笑:“我正是为源香院的面子着想所以才觉得应该弄个明白,也免得日后有人在外头乱说,诋毁源香院的名声。不过安岚到底是源香院的人,这搜身的事自然是不能劳烦陈香使,不如让我来。总归刚刚搜了房间,也没搜出什么,若安岚真是捡了陈香使的东西,这会儿多半就是放在身上!”
安岚是她的香奴,真要让王媚娘动了安岚,岂不是明着打她的脸,于是不待王媚娘动手,陆云仙就挡在她前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笑道:“你?真是谱儿比天还大,你又凭什么?”
“你若不乐意我来,请连香使长来搜身也可以,只是……就你不行。”王媚娘挑衅地道,“陆香使要知道避嫌啊,不然人还以为你是心虚呢。”
连喜儿听她们这么吵来吵去,只觉得头都疼了,便道:“行了,安岚你上前来。”
还是避不开搜身吗?
安岚微微蹙眉,犹豫着要不要捏破荷包里那粒香丸,自去年她差点被一位院侍玷污后,安婆婆就给她了她这粒东西。婆婆没有说从哪来,只告诉她,迫不得已时,闭气捏破香丸外面的蜡衣,不出三息时间,方圆三丈以内的人便全部晕迷。但婆婆也再三告诫她,绝不能在香师面前使用,更不能让香师知道,否则,她也难逃死罪。今日正好没有香师在,应该不会被发现……
金雀知道她的打算,不愿她冒险,就赶紧拉住她,然后委屈地朝连喜儿喊道:“安岚又不是贼,而且还是香院的人,在香院里当了七年差,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有人欺上门来,香使长不帮安岚说句话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帮着外人欺负安岚!”
连喜儿一怔,没料到会有人敢驳斥她的意思。陆云仙此时也顾不得琢磨金雀怎么突然这么大胆放肆,因眼下连喜儿又偏向王媚娘那边了,她是绝不能答应的,于是亦坚决表示反对,并示意连喜儿请陈露出去,香院的事香院关起门来解决,不能让别的人看了笑话。
只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香露哪可能就这么被打发掉,她趁陆云仙和王媚娘对峙时,给马贵闲打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抓住安岚,她来搜身。只是金雀和安岚可一直留心他们的动静呢,不等马贵闲动手,金雀就先悄悄朝马贵闲靠近两步,然后突然一声惊叫:“啊!不要脸的下流胚子,你摸我哪!想干什么!”
马贵闲被那一声惊叫震得懵了,未等反应过来,就被金雀猛推了个趔趄,竟撞到陈露身上。陈露没留神,歪到一边碰到王媚娘,王媚娘也没留神,趔趄的时候下意识的就往前推了陆云仙一把,陆云仙正怒火中烧呢,被王媚娘这么一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用力推了回去。
场面一时大乱,连喜儿一时间也怔住,安岚赶紧往旁一退,同时滑出袖子里的香牌握在手里藏在身后,她需趁着这股混乱将香牌偷偷交到金雀手里。可不待金雀走到她身边,一直注意着她们这边的桂枝却往她这过来了。安岚心头一惊,不得已又将手缩回背后。桂枝在盯着她,她无法出手,一出手定会被看到!
桂枝似乎也察觉出什么,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安岚忙看了金雀一眼。金雀正打算去拦住桂枝给安岚争取机会的时候,院门那忽然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那声音并不高,但沉浑有力,带着一股不可力抗的威压,震得人心头隐隐发慌。于是院里无论是推搡扭打,还是逼近退避的,全都停了下来,往院门那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这院里进来了两位衣着华贵的男人,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材挺拔,相貌俊秀,气质不凡。只见他眼睛往这院中一扫,唇边便带起几分漫不尽心的笑,那笑容似藏着魔力,几乎令所有看到他的女子都不由垂下脸,心里无端生出羞涩和窘迫。
另外一位则四十上下,身材威猛,神情严肃眼神冰冷,令人不敢直视。
连喜儿脸色微白,慌忙走过去欠身道:“杨殿侍怎么过来了。”
来人中的年长者是长香殿的殿侍杨奇,此等身份,就是王掌事见了,也得毕恭毕敬,更不用说院中的香使等人。此时就连最爱拿款的王媚娘,也都惴惴不安地垂下脸,乖顺得像只无害的兔子。
第009章 押走
杨奇和连喜儿的父母曾是同乡,若非这点渊源,连喜儿也当不上源香院的香使长,但这份交情并不足以令杨奇无视连喜儿的失职,并且还是在景炎也看到这一幕的情况下。
经营数年,他总算能跟这位景公子称上一声朋友,今日又是景炎过特意请他带路随意走走,哪想到走至这边后,会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长香殿是什么地方,那是文人士子天潢贵胄都神往的高雅之地,不是泼妇撒野打架的菜市场,更不是拈酸吃醋的勾栏院。
即便源香院只是长香殿的一隅之地,代表不了长香殿,但也不能跟外头的地方相提并论。偏偏,刚刚走到附近时,他还特意告诉景炎,此香院也归天权殿管……真是话才说完,就自打了嘴巴。
杨奇冷冷地瞥了连喜儿一眼,再又往陆云仙和王媚娘那看了看。
沉默,极其漫长的沉默,令人越发忐忑不安。
陆云仙不由抻了抻衣袖,随后发现袖口上的花纹,竟在刚刚推搡拉扯的时候,不知被谁勾出一条长长的丝线。月白色的兰花,丝线看起来像一缕浅浅的白烟,在衣袖边上飘忽不定。她想将那丝线抚平,却几次之后都是徒劳,手指只要一放开,那缕丝线就在她眼下飘忽,如似在嘲笑她。
在香院十三年,她还不曾这么丢人过,心里又恼又恨,就瞪了旁边的王媚娘一眼。王媚娘一直微微垂着脸,两手轻轻交握在一起放在小腹处。她左手的中指戴了枚镶石榴石的戒指,戒面足有龙眼大,火红的颜色同她涂得鲜红的指甲相映成辉,衬着那双白嫩的手,是一种入骨的妖娆。
旁边的桂枝,也跟王媚娘一样的站姿,但她手指上并无戒指,不过手腕上却戴了一圈珊瑚珠手串,粒粒滚圆饱满,颜色虽不如王媚娘的石榴石艳,却也是件难得的饰物。而且桂枝自戴了这串珊瑚珠子后,她的袖子似乎就比原来短了一点儿,只要稍稍抬手,就露出一小截圆润白腻的手腕,衬着那圈珊瑚珠子,丝毫不比王媚娘逊色。
似因王媚娘和桂枝的花枝妖娆,珠饰堆奇,杨奇不免又多看了她们两眼,只是面上的神色却不见缓下分毫。
曾见过大香师风采的他,这几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俗物。
空有容貌,全无灵气。
美则美矣,但气污质浊,不能令人敬畏,只令人想侵犯。
连喜儿本就有些惧杨奇,眼下这等情况,她只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干巴巴地张了张口,好一会后才道:“是,是香房里丢了些东西,刚刚正查这事。”
“丢了什么?”
“一些儿沉香饼。”
“为何不见王掌事?”
“白香师有事,王掌事一早就出去了,命我好好查此事。”
杨奇又往院中看了一眼:“可查出来了?”
“正查着,只是……又出了一事。”连喜儿顿了顿,不敢隐瞒,转头往陈露那示意了一下,接着道“那位是寤寐林的陈露陈香使,据说昨日丢的东西,被去寤寐林办差的香奴给捡了去,今儿过来找,刚刚她们因言语不和,所以有了争执,是,是我素日里管教不当,请杨殿侍责罚。”
事已至此,陈露当即上前来,欠身行了一礼,将刚刚自己在这里说的话都重复一遍,然后请杨奇做主彻查此事。陈露是寤寐林二掌事的侄女,跟长香殿的几位香师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所以源香院的王掌事才会卖她面子。
杨奇虽不认得陈露,但他在长香殿二十来年了,并且是三年前才从院侍长升了殿侍,因而底下这些关系,他凭几个名字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杨奇听完后,却先问一句:“丢了什么?”
陈露顿了顿,终是道了出来:“是我的香牌,昨儿傍晚,我在寤寐林里行走时,忽然被人从后面敲击了一下,当时就晕过去,再醒来香牌便丢了。事后才知道,是有个年约十三四的姑娘偷了我的香牌,并假冒我的名去找马老板谈买卖,只是因我被人发现得早,醒来后当即一通排查过去,却还是迟了一步。”
香牌居然丢了,连喜儿等人都有些诧异,这等事对香使来说,可大可小。若有靠山,添点银子补办一块便是,若无靠山,为这个丢了差事都是有可能的。
“马贵闲?”杨奇又念了一个名字。
马贵闲只觉得腿肚子发软,陈露这是将他卖了啊,虽没有明说,但刚刚那些话跟明着说有什么区别。他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今日就不该答应陈露这茬,但眼下后悔也没什么用了,杨奇已经喊了他的名,他只得讪笑地小跑过去,弯着腰道:“见,见过杨,杨殿侍,在下昨儿并未同那位香奴做买卖,在下当时一听就断言拒绝了。”
杨奇瞥了他一眼,问向陈露:“哪个香奴?”
“是她,昨儿她才去寤寐林办差,今日源香院就查出香房失窃,时间又正好对上,所以定是她!”陈露转身往安岚这一指,站起前面的香奴都赶紧往两旁让开,于是那中间就剩下安岚,以及她旁边的金雀。
都是豆蔻年华,都是简衣素颜,清透干净得似花叶上的一滴晨露。
好相貌,这是杨奇的第一印象。
一个看着安静,一个面露不忿,但竟都不慌,这是杨奇的第二印象。
于是他抬了抬眉,开口道:“上前来。”
安岚转头给了金雀一个放心的眼神,金雀咬了咬唇,终于是忍住没说什么。一直看着她们的桂枝心里冷哼,随后生出几分得意,总算能除去这个眼中钉了。
安岚走到杨奇面前停下行了后,微微垂着脸,腰背却挺得很直,但并不显僵硬。景炎唇边依旧噙着几分笑,又打量了安岚几眼,这丫头还真是个香奴。
杨奇直接吩咐:“搜。”
陆云仙脸色微白,有杨殿侍在,若安岚真是被搜出什么来,她今日必定跟着一块陪葬。即便最后没能被收出什么,今日之事,也是王媚娘稳稳压了她一头,这口气日后想要讨回,怕是更加不易。
此时王媚娘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冷眼瞪回去,手指拈住袖口上的那条丝线缠了两圈,下意识地拽了一下,丝线没有断,倒是将平整的袖口抽得起了皱褶。王媚娘没有放过她这个动作,特意往她袖口那看了一眼,然后抿嘴一笑,陆云仙恨不得直接给她一个嘴巴。
连喜儿没想到杨奇这么干脆,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也不敢多嘴,更不敢让旁的人帮忙,自己亲自走到安岚身边。
安岚主动抬起手,连喜儿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源香院三十八个香奴她都认得。安岚在她眼里是个没多少存在感的人,平日里极是安静,指派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被人刁难了也不会多事。倒是总跟她走在一块的金雀更引人注意,她们俩有什么事,也多是金雀先出头。但时间长后,连喜儿又发现,这么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香奴,却让她一直留意着,本身就是件不简单的事。
连喜儿搜身的时候仔细打量了安岚几眼,心里暗道,确实是难得的好相貌,再过两年怕是会更加出色。难怪王掌事早就意中,只是安岚却一直没有顺了王掌事的心意,她也摸不清安岚到底是真不愿,还是在拿乔给自己抬价。
香牌是个约一指厚,半个手掌大的一块木牌,这东西硬邦邦的,要放在身上,无非就是藏在袖子里,或是别在腰带内。但连喜儿在安岚身上摸了个遍,最后甚至让她把鞋都脱了,也没瞧见什么香牌。
陆云仙总算是舒了口气,王媚娘目露失望,桂枝不敢相信的往前一步,陈露的脸色变了,不甘道:“一定是她藏起来了!”
杨奇面无表情地吩咐:“带去刑院。”
院外即走进来两院侍,所有人都以为那两院侍是要拿下安岚,不想却是走到陈露跟前将她擒住,金雀赶紧收住脚,悄悄退了回去。
陈露大惊:“杨殿侍,你这是何意!”
杨奇道:“你犯了殿规,自当要受罚。”
有杨殿侍看着,院侍不敢有丝毫拖泥带水,拿住陈露后就往外押去。陈露挣扎不得,只得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回头喊道:“我是寤寐林的香使,香牌丢失,自有寤寐林的掌事责罚,我今日进香院追查香牌之事,也是获得王掌事的许可,杨殿侍,你不能罚我,我,我是陈平掌事的侄女,我认识白香师,杨殿侍……”
直到这会儿,王媚娘等人才知道害怕,有胆小一些的香使已禁不住瑟瑟发抖,进了刑院,不脱一层皮,别想出来。刚刚陈露进来时多么嚣张,多么趾高气扬,甚至敢跟陆云仙动手,结果,只杨奇一句话,就被送进那里!
马贵闲已吓得两腿直发抖,惨白着脸,有些茫然地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并非长香殿的人,即便他跟香使私下做买卖了,照理长香殿也是不能拿他如何的,但眼下这仗势,他实在不敢肯定自己今日真能顺利出去。
陈露的声音消失后,杨奇又吩咐连喜儿:“香房失窃一事,天黑之前查出结果。”
连喜儿惴惴应下,却这会儿,王媚娘忽然道:“连香使长,昨日下午,就安岚一人去了寤寐林办差,并且回来晚了,时间这般巧,是不是应该当着杨殿侍的面解释清楚。”
第010章 艳羡
王媚娘是个机会主义者,此刻她即便再忐忑,也觉得是个能直接掰倒陆云仙的机会。只要安岚拿不出一个实在的证据,这偷香的嫌疑在杨殿侍面前是坐定了,到时陆云仙也跑不了。
如此恶毒的心思,非要置她于死地的手段,陆云仙是将王媚娘恨到骨子里,偏此时她不能反驳王媚娘的话。眼下只要一句不当,就极有可能弄巧成拙,于是只得生生忍着,焦急地看向连喜儿。
连喜儿迟疑地看了杨奇一眼,她拿不定主意,亦猜不出杨奇对这事什么态度。
若杨奇想借香房失窃一事发威,那别说是安岚和陆云仙了,就是她也免不了一通责罚;若是杨奇只是摆摆样子,那这事的处理只要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余地很大,她也不必临到走时,还闹得不好看。
杨奇这才又打量了安岚一眼,这小姑娘,从刚刚才现在,都极安静。旁的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害怕,怕到不敢说话,但他活了这把年纪,之前亦执掌过刑院,他知道一个人真正害怕时是什么样。
如此安静,看起到倒像是有恃无恐,杨奇心里不解,正要开口,却此时,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景炎忽然笑了一笑。
杨奇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就见景炎的目光落在安岚身上。他怔了怔,再转过脸,仔细打量安岚,虽还未长开,但五官已足够秀美,颇有几分灵气。
难不成景公子是看上这小香奴了?
杨奇猜不透景炎的心思,迟疑了一下,干脆开口试探:“在下疏忽了,景公子需不需要找个熟悉这附近的人陪着走走?”
景炎摇头:“不用,你先把事情处理了。”
杨奇又不解了,只是他却不知道,刚刚他那声“景公子”令多少人心头猛地一怔。连喜儿先是看向安岚,王媚娘忙和桂枝交换了一下眼神,陆云仙则再次看向景炎,随后脸色一变。她在源香院十三年,这么长时间,总会比别的人见得多一些,也知道得多一些。所以,当她仔细打量了景炎几眼后,遂想起曾在祭祀大典上远远见过的那人,以及曾听过的事。于是,她比所有人都更加急切地看向安岚。
“安岚?”这会不用杨奇吩咐,连喜儿已经会意,便询问地开口。
安岚这才抬起脸,在那些或期待或怀疑的目光中,朝景炎福了一福:“见过景公子。”
景炎点头:“原来你是在这当差,难得还会煮茶。”
安岚道:“我茶艺不精,昨日怕是糟蹋了公子一壶好茶。”
“品茶在乎心境,昨日我倒是品了一道今年最好的茶,不过却因此耽搁了你回来的时间……”景炎说着就是一笑,然后看向杨奇,“幸好今日过来了,不然这孩子怕是要因我受了委屈。”
杨奇即哈哈一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能为景公子你煮一壶茶,这可是她的福气,就是受点委屈算什么。”
景炎呵呵一笑,眼睛一眯,优雅得像只狐狸:“那怎么行。”
杨奇心头莫名的一个激灵,传闻中,这可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但要是惹怒了他,那翻脸比翻书还快,发起火来说阎王转世也不为过!于是他立马点头,就对连喜儿道:“仅一次敲击就能将人打晕,唯习武之人才可办到,这小姑娘身子单薄,想消无声息地做到这一点断无可能,昨日之事皆与她无关,无需再审查她了。”
“是!”连喜儿松了口气,有些复杂地看了安岚一眼。王媚娘和桂枝这才真的变了脸色,她们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巧得不可思议,也幸运得令人嫉妒。
陆云仙激动得两手不由紧紧握住一起,她真想不到,这丫头竟有这般造化!
因景炎心情好,杨奇也觉得气顺了不少,随意交代连喜儿几句后,又打量了安岚几眼,才同景炎出了源香院。
……
虽接下来还要继续查香药失窃一事,但因杨殿侍发了话,此时已无人敢对安岚如何,连喜儿随意说了几句后,就让院中的香奴散了。
“那个安岚怎么会有这般好运!”连喜儿亲自领人去香房后,王媚娘在外面皱着眉头道,“还真让她攀上权贵了!”
桂枝站在她旁边,压住心里的嫉恨,小声打听:“也不知道那位景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让杨殿侍这般客气。”
“何止是客气!年纪轻轻就有那身气派,不管是什么身份,那都是非富即贵,更何况还生得那般好。”王媚娘撇了撇嘴,就瞟了桂枝一眼,“你瞧着眼红了吧。”
桂枝垂下眼,低声提醒:“安岚那小贱人如今得意了,陆云仙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媚娘轻哼一声:“连喜儿要嫁人了,香使长的位置会空出来,香使的位置也会跟着空出一个。你说得没错,陆云仙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出了今日这事,日后陆云仙若能坐上香使长的位置,安岚也必能当上香使。”王媚娘说到这,忽的一声冷笑,“果真是贵人一句话,这小麻雀眼见就要化为凤凰了,可不比我们,那么尽心费力地上下伺候,到现在,也顶多是只羽毛鲜亮的野鸡!”
桂枝眼里闪过怨毒:“事情还远没到定论的时候呢,难道姐姐甘心将香使长的位置拱手相让?”
王媚娘往香房那看了一会,陆云仙刚刚跟连喜儿进去了,她们没有跟着一块,一是昨晚就已经查看过,二是,只有她们知道,香房里真正失窃的不是那点儿沉香饼,而是一张香方,是白香师交给王掌事的香方。为了不将这消息走漏给王掌柜添麻烦,她们昨晚故意偷拿了一些沉香饼,如此才有了今日上下搜查的借口。
桂枝原是想顺便借着这事除去安岚,却不料事情几个峰回路转,这祸不仅没能嫁出去,香方的下落也没找到,还反招了麻烦。
王媚娘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瞥向桂枝:“我身边那几个香奴,机灵的有几个,但也就你得了王掌事的青眼。”
桂枝心里一跳,垂下眼,等着王媚娘下面的话。
王媚娘挑着眉微微一笑:“不过陆云仙手底下的香奴,王掌事也是一早就瞧上安岚了,只是那丫头一直就吊着王掌事的胃口呢。依我看啊,王掌事那样的人,盯了这么久的一块肉,不叼进嘴里是绝不罢休的。更何况安岚那小丫头跟在安婆婆身边好几年,早就能读会写了,说来只要她跟王掌事一点头,就能将你给挤到一边去,也难怪你这么紧张她。”
桂枝咬了咬牙,垂着脸道:“我待姐姐一向是忠心耿耿,既然姐姐看得这般明白,求姐姐给我指条明路。”
“忠心耿耿?”王媚娘嗤笑地摇了摇头,“在这个地方,谁敢说谁对谁是忠心耿耿,倒是对面谈笑背后插刀子的事不少见。”
桂枝额上冒出冷汗,慌忙抬起脸道:“姐姐莫要误会,我之前去陆云仙那边,也是为着给姐姐打听消息,我……”
“行了,你也别急着跟我表忠心,说得再好听,也比不上做得漂亮。”
“是。”桂枝又垂下脸,眼里的怨恨更深了,“姐姐尽管吩咐。”
“盯着安岚和金雀那两丫头,我总觉得这事跟她们有关。”王媚娘想了想,又道,“安岚那丫头,太安静,太沉得住气,有点让人摸不透,如今杨殿侍又刚刚替她说了话,你暂时别招惹她。倒是总跟她一起的金雀,瞧着是个冲脾气,是个好下手的。”
桂枝即点头:“我明白,我跟姐姐想的一样,她们俩定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事,我不信揪不出她们的把柄!”
王媚娘道:“你放心,你帮了我,待我当上香使长,那香使的位置自当是给你留着。”
桂枝赶紧行了一礼:“多谢姐姐。”
……
安岚和金雀回了自个的房间,关上门后,两人都长舒了口气,然后相互看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
金雀一屁股坐在床上,拍着胸口道:“亏你沉得住气,刚刚好几次我的心脏都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
“我也害怕,我后背都汗湿了呢。”安岚走到衣箱旁,一边找衣服换上,一边道,“你也别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一堆活儿呢,做不完的话午饭又没得吃了!”
“这个怎么办?”金雀站起身,从袖子里拿出那块香牌。刚刚安岚就是趁着杨殿侍进来时,大家愣神的片刻,将香牌交给她,如此才在搜身的时候躲过一劫。
安岚换好衣服后,接过来,藏在里衣的口袋里。
金雀忙道:“你怎么还放在身上,万一……”
“杨殿侍刚走,连香使长看着,今天她们不会对我做什么的,这个东西不能放咱屋里,得想法子藏到别的地方。”安岚仔细别好腰带后,又道,“你也小心些,我看今天香房失窃的事没那么简单。”
“我晓得。”金雀点点头,然后就站起身,“原来那位就是景公子,白广寒大香师就长他那模样?”
安岚点点头,金雀也跟着点了点头:“是生得挺好的,不过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可亲,总觉得有些……嗯,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能是那种人跟咱差得太远……不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连杨殿侍都要顺着他的意思行事?”
第011章 转折
长安城外有座巍峨雄伟的大雁山,山腰之上,终年白雾缭绕,绿意不绝,长香殿就坐落在大雁山山腰之中,亭台楼阁隐于千年古树怪石奇峰间,与长安城遥遥相望。
大雁山下有香田千倾,大雁山外还有香庄不知几何,每年每季每月,各处香农就将收上来的香材送至长香殿下面的各个香院。源香院是专负责草木之香,香院的香奴们在香使的分配下,将各种香材仔细筛选分出优劣,然后再根据香殿的安排送到各处。
香使们会留下一小部分香材自己炮制合香,而名贵的香材则是直接送上香殿或是某一香师手中,随后再由香殿或香师送入寤寐林给予客人赏评,定出品级后的香才大量送到城中各大香铺内,再由香铺送往唐国各地,进入百姓万家。
安岚和金雀来到拣香场时,大半香奴已经开始干活了。虽掌刑婆子不时在场间巡视,但小香奴们还是趁着掌刑婆子没留心,偷偷为一早的事窃窃私语。正打听那位景公子究竟是何人时,正好瞧着安岚和金雀进来了,于是无论男女,就都相互打了个眼色,然后朝她们看过来。更多目光是落在安岚身上,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还有不屑的。
金雀有些担心地看了安岚一眼,安岚坦然自若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点了名字,然后取出香篮两手快速地将必栗香上枯败的叶子分摘出来。金雀瞪了那些目光不怀好意的人两眼后才走过来,也拿一个香篮,因怕自己忍不住提马贵闲的事被人听到露了马脚,就随口问:“这个香做什么用?”
“必栗香,制成香饼后,许多人家买去放在书房里护书籍。”
“芸香也是护书的,跟芸香作用一样?”
“芸香价高,芸香除防虫外还可做美食,这个也能吃,但主要是祛病用,而且这种叶子若是落在水里,水里的鱼不出片刻就会死亡。”
“这般厉害。”金雀惊叹,低声道,“那就是有毒了?”
安岚摇头:“必栗味道辛温,无毒。”
“这可真怪。”金雀拈起一片必栗叶,仔细看了两眼,“还能治什么病?”
“治鬼疰,心气痛……”
安岚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往一边看去,金雀抬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遂见桂枝从外头进来,桂枝往里扫视一圈后,就朝她们这过来了。
金雀皱了皱眉头:“她来做什么?自从当了王掌事的干女儿后,怕手变粗,怕皮肤晒黑,就再不过来这干活了。”
“不知道,许是想盯着我们。”
“就知道没安好心。”
才说着,桂枝就走到她们,安岚和金雀垂下眼,未搭理她。
不过她们没搭理,场间眼尖的婆子已经给桂枝拿个凳子过来,讨好地笑道:“这么个大热天,桂枝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王掌事那有什么吩咐?”
金雀悄悄嘀咕一句:“马屁精!”
安岚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小鬼难缠,特别是有资历的小鬼。依她们现在这等身份,香院内这种熬了大半辈子的婆子,能不得罪就千万别得罪。
“王掌事还未回来,我就是过来看看,看看咱香院如今的大红人。”桂枝说着就走到安岚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还在这当差,那位景公子怎么舍得,万一晒伤了可怎么办!”
金雀正要回她一句,却这会儿又一位小香奴从外头进来,并直接走到安岚身边道:“安岚,陆香使让你过去一趟。”
桂枝恨恨的咬了咬唇,陆云仙这就开始了,还真是一点儿时间都不愿耽搁!
安岚停下手里的动作,金雀就将她手里的必栗香枝接过去:“陆香使叫你,你快去吧,这些我来弄就行。”
过来的小香奴已将陆云仙的香牌给掌邢的婆子看过,掌邢的婆子打量了安岚一眼,道一句:“快去快回。”
安岚擦了擦手,朝金雀道:“我一会回来。”
桂枝有些不甘心地看着安岚出去后,才回过头,看着金雀,眼睛转了转,就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们天天那么要好,日日形影不离的,可如今她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单剩下你,这可怎么办?”
金雀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嘲笑地道:“你这挑拨离间的段数太低,我们跟你不一样,你的想法对我们没有用。”
桂枝冷笑:“真到了她走向高处,单留你在这里的时候,我看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自信。”
金雀停下手里的活,抬起眼,看了她好一会。
桂枝被看得莫名,便道:“你看什么!”
金雀嗤笑:“难怪安岚根本不将你当一回事。”
桂枝一怔之后,隧大怒:“你说什么!”
金雀依旧是嘲弄的表情:“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回事。”
“你——”桂枝瞪了她一眼,随后咬了咬牙,终是忍不住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金雀摘下一片枯败的必栗香叶扔在脚下的破篓子里,然后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桂枝微愣,依旧不明白金雀这话是什么意思,金雀却不再搭理她了。
安岚来到陆云仙屋门口,正要敲门,里头就传出陆云仙的话:“进来吧。”
“您找我?”安岚进去后,见屋里就陆云仙一人,便走过去垂着脸站在一旁。
陆云仙打量了她好一会,才开口:“知道我找你过来什么事吗?”
安岚摇头。
陆云仙笑了笑:“你不用这么防着我,虽说如今你得了贵人的亲眼,但终究还是在这香院里当差,眼下能帮你的也只有我。”
安岚安静不语,陆云仙又道:“既然杨殿侍已那么吩咐了,陈露那件事在我这里就过去了。”
安岚抬眼,陆云仙看着她道:“不过在王媚娘那边,可不一定,你可明白?”
安岚微怔,既不言谢,也不辩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陆云仙又打量了她几眼,心里再次感到讶异,这丫头,平日里总闷不吭声的,心思却灵活得很,一点就透。
片刻后,陆云仙又道:“你可知道那位景公子是何人?”
安岚抬起眼,摇了摇头,难道陆云仙知道?是了,陆云仙在长香殿有十多年了,若是知道什么,也是有可能的,于是迟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开口:“陆姐姐知道他是谁?”
陆云仙呵地笑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才叹道:“你可真是撞上大运了,若我没看错的话。”
第012章 身世
此时天已近中午,山腰上的白雾散去大半,大雁山一日之中,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可以看得清长香殿的原貌。站在源香院内,抬头,就能看到古树间的飞檐殿角,阳光下的熠熠清泉。
没有皇宫御苑的金碧辉煌,但有巧夺天工的古朴恢弘,令每一位抬头往上看的人,都不禁心驰神往。
只是天上人间,多少人,穷其一生,也只能仰头遥望。
陆云仙站起身,推开窗,看向前方白雾散去的山腰之处:“长香殿最负盛名的大香师是哪一位,你可知?”
安岚心头一跳,也从那窗户往外看去,片刻后才道:“是白广寒大香师。”
陆云仙回头:“你可知道白广寒大香师,原先姓什么叫什么?”
安岚一怔,摇头,陆云仙问这句话,自当不会以为安岚会知道,所以接着就道:“白广寒大香师本名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原是姓景,长安城首富景公的景。”
安岚又是一怔,如此说来,那位景公子便是……
“不过,景公这一辈子虽享尽了富贵荣华,但却有个遗憾,前前后后统共娶了十八房姨太太,却没一个女人能为景公生出个一儿半女。所以景公从四十大寿后,就开始收养孩子,男的女的都有,虽说是养子养女,但在景公面前,也只能算是个奴才。直到景公五十那年,从外头领回一对孪生兄弟。从那以后,景公才对外宣称,景家有后了,据说当年大摆筵席宴请全族,十几个养子养女,就那对孪生兄弟入了族谱。”陆云仙说到这,停了一停,看向安岚,“今日那位景公子,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就是我所说的这位景公子。”
安岚怔然片刻,心中有答案呼之欲出,便问:“那这位景公子,跟长香殿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陆云仙笑了,叹道,“这干系可大着呢,寤寐林那片地是景家的私产,大雁山下超过一半的香田是景家的田产,而如今,这些东西景公都交给其子打理,你说那位景公子跟长香殿是什么关系。但是,这还不算什么,据说早在二十年前,景公就将那对孪生兄弟的其中一位送到长香殿。十年不闻其名,直到广寒香出,仙娥下凡,一夜之间,白广寒大香师名扬天下。”
安岚喃喃道:“广寒香出,仙娥下凡?”
陆云仙道:“这句话是一位王爷给广寒香的批语,据说只有品过广寒香的人,才能悟这句批语的深意。总归,自那后,大家便以白广寒大香师称之。”
安岚不解:“不是……姓景吗?”
陆云仙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是名扬之后,就恢复了原本的姓氏。”
原来如此,难怪两人生得那般像。
安岚怔忪间,陆云仙又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心里可明白?”
安岚回过神:“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陆云仙翻了翻白眼,“且不论你昨儿特意去寤寐林办差是什么目的,总归如今看来,你确实是得了贵人的亲眼。你要明白,那位景公子即便不是长香殿的人,但对长香殿来说又称得上是举足轻重。我知道你也看着香使那个位置,在这个地方,没有个靠山,你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就能爬得上去?即便你侥幸爬上去了,你能保证站得稳?”
安岚沉默片刻,才开口:“那位景公子,也只是为我说了句话。”
陆云仙笑了:“有的人花上千金,都难买那等人一句话,难不成你还觉得那句话分量轻了!”
安岚不语,陆云仙又道:“不过你眼下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王掌事什么心思,这里没几个人是不清楚的,原本我是不愿管你的事,不过……”
王掌事,一想到那个男人,安岚就觉得脊背微微发凉。说起来王掌事从不曾为难过她,亦不曾强迫过她,甚至每次她为给安婆婆请医看药时,不得已去求王掌事开恩,他都很爽快地应允她的请求。但是,每一次,他都会让她知道,他给她的这些东西,将来有一日,是需要她还的。
去年,一位被王掌事看上的香奴就是不愿顺王掌事的心,私下让家里寻了好人家,并托人直接求到白香师跟前,求得白香师开口让王掌事把那香奴的身契还给那家人。王掌事倒无异议,及是爽快地给了,并且连赎身的银子都没收。她记得,当时那香奴特别高兴,以为自己终于脱离魔掌,走的那天还来跟她告别。
谁知数日后,王掌事特意找了她过去问安婆婆的身体,就顺便告诉她,那香奴当日刚离开源香院,就被人劫走了,三日后才被人找到,但找到时人已经疯了。
王掌事说完后,直道可惜,她当时浑身寒凉,她知道,王掌事是在警告她,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安岚攥了攥拳,抬起眼,看着陆云仙道:“陆姐姐的意思是?”
陆云仙打量了她一眼:“王掌事什么脾性我很了解,所以有几个事我得跟你说明白了,你也得把意思老老实实跟我说个明白,否则我可不愿白忙活一场,最后反还惹一身腥臊。”
安岚道:“姐姐请说。”
陆云仙直接道:“王掌事早两年就看中你了,只是那会儿你还太小,反正人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不怕跑了,就没太着急。现在两个过去了,你又一日比一日出落,他的胃口被吊了这么久,哪还有放弃的道理。你这些年估摸也识了不少字,怎么都能读会写了,单这一点就不知把多少香奴给比下去。所以如今你若是顺了王掌事的心,那这香使的位置,用不着我帮忙,也该是你的,日后你将他伺候得舒服了,那香使长的位置多半也是你的。”
安岚脸色微白:“既然陆姐姐有这个担心,那我今儿也将自己的意思明明白白放在这。这香院里,所有人都看得明白,我自当不是在装糊涂,亦不是在拿乔自抬身价。安婆婆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卧病在床,我宁日日自责,事事小心,也未曾想要拿自己的身体去换半日安稳。不是我自诩清高,而我想要的,凭他王掌事,还给不起!”
陆云仙愣住,怔怔看着安岚,她没想到,这丫头竟有这般大的野心。
安岚说出那番话后,又垂下眼,平静得似自己什么都说过一般。
陆云仙这才真的被惊住,难怪早上在院子里,面对那番审查,这丫头一点不见惊慌。有这等深沉的心,又藏得那么深,平日里一点不显,怎么会轻易表露自己情绪。
如今,这丫头也是看到了机会,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陆云仙怔然许久,安岚丝毫不见焦急不安,陆云仙终于笑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机会,让她找对了人。
陆云仙走到安岚身边,低声道:“日后,王掌事那边,能帮你挡的我会帮你挡住,不过你自己也该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
安岚点头,见陆云仙再没什么要说了,便欠身退了出去,源香院的结盟初成。
第013章 主动
安岚回到拣香场时,已是午饭时间,桂枝自然是离开了,金雀则被掌刑婆子喊去马厩干活。安岚脸色有些苍白,找到马厩那时,便瞧见金雀正有些愣怔地站在马厩前,阳光直直照在她身上,她却似浑然无觉。此时马夫们都去用中饭了,夏日的空气里夹着着青草和马粪的味道,炙热的阳光晃得人眼晕。
见金雀安然无恙,安岚松了口气,她不知道金雀站在这多久了,直到她走近时,金雀才回过神,然后转过脸,先关心地问了她一句:“没事吧?”
安岚摇头,将金雀拉到屋檐下:“脸都晒红了,怎么不知道躲一躲,那婆子罚你了?”
金雀摇头,目光又投向马厩里那几匹马身上:“只是忽然想起我爹,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车夫,特别爱马。我还记得有一匹老马因岁数太大,拉不了车了,马府的管家便将那匹马卖给屠夫。当时我爹本想买下的,但凑不够银子,只得眼睁睁得看着那匹老马被牵走,那天我爹回家后,还在屋里哭了。”
夏日的风卷着干草和马粪的腥臊味拂来,不难闻,但也不好闻。安岚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陪在金雀身边,如之前许多次,金雀这么陪着她一样。
片刻后,金雀才从回忆里出来,然后有些歉意地道:“又让你想到那件事了吧。”
“没事。”安岚淡淡道,去年,她就是在这里,差点被一个院侍给强暴了。
生活给了她们许多磨难和坎坷,但她们现在还是好端端的站在这,这就足够了。既然无法避免,那就一一踏过去,踏过了,再回头看,自然不再觉得可怕。
金雀深呼吸了一下,面上重新焕出活力:“走吧,耽搁了这么些时间,厨房那怕是没剩下什么了。”
安岚同她一块转身,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机会来了,我们会让他得到报应的。”
金雀明白她说的是谁,却不怎么明白这句话的底气何在:“嗯?”
安岚道:“日后,陆香使应该会经常让我外出办差,总有碰上马贵闲的时候,你拿的那张香方,如今有更好的用处。”
金雀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安岚往两边看了看,才道:“你说,今日香房被搜查了那么多次,都查出丢了沉香饼,怎么却没有人说那张香方不见了?”
金雀一愣,随后道:“你的意思是……王媚娘和桂枝故意瞒着这事?”
安岚微点头:“多半是这样,既然是白香师给的,如今丢了,王掌事为免责罚,自然是不愿声张的,但私底下却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金雀想了想,低声道:“你想……把这事弄到马贵闲头上?”
“有了今儿一早这事,现在谁都知道马贵闲跟陈露私下做买卖,而陈露今日能领着马贵闲进来香院,虽是得了王掌事的首肯,但实际上还是从王媚娘那得了方便。”安岚略显稚嫩的脸上,隐隐透着几分坚毅和决绝,“王媚娘和桂枝已经盯上咱们了,我们不能一直这么被动。香房里存放香方的那几把钥匙,除了王掌事外,就王媚娘有,昨晚桂枝却从王掌事那取了钥匙进了香房。这事王掌事要真追究起来,她们谁都脱不开关系。”
金雀心头直跳,好一会后才抑住砰然而起的激动情绪,悄声道:“王掌事会怀疑到她们身上吗?”
安岚道:“不管会不会,若是惹恼了白香师,王掌事是定要给白香师一个说法的。”
“这倒是。”金雀还是有些激动,因激动而有些紧张,因紧张而使得声音微有不稳,“你打算怎么做?”
安岚看了一下周围,然后付在金雀耳边低声道了几句,末了又交代一声:“这事儿千万别跟婆婆说漏一个字。”
金雀点头:“我明白,只是你可千万要小心。”
安岚低低应声:“嗯,你也是。”
金雀想了想,又道:“但是那张香方,我原是留给你的……”
“我已记住那上面的内容。”
“你能合出来吗?需要的香材我想法子给你准备,香房里应该都有。”
“有一味龙脑,源香院的香房里没有。”安岚想了想,就道,“这个慢慢想法子,先把能拿的都拿了,你要小心,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放心,我知道的。”
……
傍晚,王掌事从外归来,整个源香院即罩在一层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
此时安岚正给安婆婆揉腿,金雀则坐在一边给安婆婆缝补衣衫,外头不知谁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叫了一声。金雀被惊了一下,针就刺到手上,安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金雀即吮了一下指尖,然后笑着道:“好些日子不弄这针线活,手都生了。”
安婆婆本觉得精神不济,只是这会儿似察觉出点什么,就看了她俩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对金雀道:“凡事都要小心,要沉得住气,别人家只是虚张声势,就把你给吓到了。”
安岚一愣,只觉安婆婆似乎是话里有话,金雀也察觉出来了,于是询问地看向安岚。安岚迟疑了一下,便问:“婆婆……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安婆婆坐起身,将金雀也叫过来:“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却一个字都不说,真当我腿脚不便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安岚怔了怔,才道:“是荔枝她们告诉婆婆的?总归也没出什么事,便不想让您替我担心。”
安婆婆摇了摇头:“我一个老婆子,也没多少年头可活了,你们一日比一日大了,能多替你们着想一些就多替你们着想一些。以后这等事不可再瞒着我,说到底,只要我不死,那王掌事多少也要卖我几分薄面。”
以前安婆婆可从未说话这等话,安岚和金雀对看了一眼,都有些不解,正待要问,却这会儿有人在外头敲门:“安岚可在里头?”
“在呢,谁找我?”安岚起身去开门,见敲门的是同院的一个小香奴。
那小香奴往里看了一眼,才道:“王掌柜叫你过去呢。”
安岚一怔:“现在?”
小香奴点点头:“是现在,你快过去吧,还是王掌事身边的石竹过来喊人的,都等着外头了。”
金雀忙站起身:“天都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吩咐!”
“我就是过来传话的,你去不去自己找石竹说吧。”那小香奴撇了撇嘴,跟着又嘀咕一句,“谁教你喜欢招人的。”
金雀耳尖,听到这句话听,即扔下手里的衣服要去撕她的脸:“你说什么!”
安岚忙拉住金雀:“行了,你跟这陪着婆婆。”
金雀拦住她道:“你不能去,这个时候叫你过去定是不安好心!”
“他是掌事,咱们只是香奴。”安岚低声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我会小心的。”
“婆婆……”金雀顿了顿脚,就坐到安婆婆床上。
“你去吧,他既然这般正经的让小厮过来叫人,多半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安岚说的没错,他是掌事,你们只是香奴,若是不从,反会让他拿了错。”安婆婆轻轻拍了拍金雀的手,一脸慈祥地对安岚道,“别害怕,若是耽搁的时间太久,我让金雀去看你。”
安岚点点头,又笑了笑,就出去了。
第014章 暗诱
从香奴的住所到掌事的院舍,需穿过两个月洞门,走过两条青石板路,距离不短。所过之路,两边皆植草木,入夜后,草木的清香徐徐散出,较之白天多了几分寒凉。
静,静得只听到前后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几声虫鸣,却愈显清幽。
安岚看着越来越近的院舍,看着挂着院舍前面那两盏银盖雕花琉璃灯,晚风拂过,琉璃灯下的水晶坠儿闪着点点星光,流彩样的烛火将门口的台阶镀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将到院门口了,石竹放慢的脚步,安岚悄悄吁了口气,照常跟着。
要说一点都不担心,是假的,只是这些年,她就这么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地过来的。一直以来,虽心里战战兢兢,但面上也定要装得从容淡定,装着装着,也就成了习惯。因她自小就明白,在这个地方,越是表现得胆怯,就越会受到欺负。关心友爱的情意,或是在亲人挚友之间,或是在没有利益相争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石竹领着她进了院舍,顺着回廊走到王掌事的房间前,轻轻敲了敲门:“掌事,安岚过来了。”
安岚见石竹是领她到东厢房,心里又添几分不安,便问:“王掌事只叫我过来吗?”
不待石竹回答她的问题,屋里就传出王掌事的声音:“进来吧。”
石竹朝安岚颔了颔首,然后转身顺着那回廊往来时的方向出去。安岚看着石竹越走越远的身影,再瞧这附近竟一个丫鬟小厮也看不到,只院门口那候着几个婆子,偶尔有院侍经过,但也离得远远的。
夏夜的风忽添了几分寒意,屋内的有幽香逸出,浅淡若无,却令人精神舒缓。
“怎么还不进来?”片刻后,里头又传出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安岚即打起精神,敛去面上的不安,轻轻应了声“是”,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跟香奴的住处比起来,这里正称得上是极尽奢华了。
镶玳瑁酸枝木罗汉床上放着的是秋香色的闪金蟒纹大引枕,三足雕花朱漆高几上搁着的是青花缠枝花卉纹八角烛台,月洞门式的博古架上摆着的是天女散花彩釉春瓶,还有那鎏金镶嵌神兽博山炉……每一样,都在煌煌烛火下熠熠生辉,极容易让人看得失神。
安岚进去后,只往里看了一眼,就微垂下脸,走过去欠身行礼:“见过掌事,不知您这个时候直接叫我过来,是有何事吩咐?”
照理,香院的掌事若有什么事,是不会直接吩咐香奴的,而是先吩咐香使,然后再由香使指定香奴来办差。但是,在源香院,王掌事喜欢直接跟香奴打交道,是众所周知之事。
刚刚安岚随石竹进来时,院门口那两婆子还故意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好几眼,眼神**裸得令人厌烦。
王掌事抬起眼,打量安岚好一会,然后才笑了笑:“怎么站那么远,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过来,给你看个点东西,这是我这次出去收回来的香。”
温和的声音,端正的五官,一本正经的表情,加上已过不惑之年,两鬓已见银丝,两人看起来明显是差着辈分。若是不了解其为人及嗜好,定会觉得他是个可亲可敬的长者。但此时,安岚听了这话后,也只是往前两步,在离他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王掌事遂有些不满,便看着安岚微微眯了眯眼,这小丫头,真是越大越狡猾,最近这段日子,他明示暗示那么多次,她却依旧是在他面前装傻充愣。以前还觉得有些意思,这等事慢慢磨着,时不时挑逗一下对他来说也是个乐趣,可如今他却发现,原来这小狐狸早就藏了外心,想必是偷偷准备了许久。
“怎么,让你过来一下,还得我三请四请!”
安岚心里一惊,抬起眼,便见王掌事看着她的眼神里隐隐带着几分不耐烦,但脸上并无怒色,她心中稍定,就又往前一步。
王掌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些年,我对你的照顾还不够,你到底怕我什么?”
安岚道:“我是敬重您。”
王掌事笑了:“既是敬重我,那让你喊我一声干爹怎么就不愿。”
安岚垂下眼道:“上下有别,安岚不敢逾越。”
“我瞧你没什么是不敢的。”王掌事身体往后一靠,打量着她道,“是不是觉得跟寤寐林的贵人说上几句话,就以为自己能从这里飞出去了?”
“安岚不敢这么想。”
“那你敢怎么想?”王掌事说着就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片刻后伸手要抬起她的下巴,不想安岚却忽然往后一退,并朝他欠身道:“掌事若没什么要吩咐,请容安岚告退。”
王掌事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再瞧了瞧眼前这个全身都写着戒备的小丫头,心里生出几分恼怒,只是皱了皱眉,他终是忍住了,背着手坐回榻上:“今天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没有。”
“若有委屈,随时都可以过来告诉我,我若不在,也可以让连喜儿给你做主。”
安岚不语,王掌事又道:“怎么,你不愿?”
“安岚并无委屈。”
王掌事在桌上敲了敲:“这么说,安婆婆的药,香使的位置,你都不想了?”
安岚抬眼,顿了顿,又垂下脸,没有说什么。
“安岚啊……”王掌事语重心长地道,“我如今这是疼你,你心里要明白,你到底是在我这香院里当差呢,有什么事能绕得过我去。”
安岚头垂得更低,却这会儿,外头传来石竹的声音:“王香使和桂枝到了。”
安岚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生出逃过一劫的庆幸,但随之心里又一沉,原来王掌事今夜找她过来,是给她下最后的警告,她若还不识相,以后就再不会给她行方便了。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你跟她们都不一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比谁都疼你。”王掌事眼睛在安岚身上扫了扫,然后往外道,“让她们进来。”
安岚欠身退了出去,桂枝和王媚娘正要往里进时,就看到她从里头出来。桂枝一惊,没想到这个时候,安岚竟会在王掌事这里,即质问:“你怎么在这?”
安岚没搭理她的话,朝王媚娘行了一礼,就转身走了。
王媚娘看着安岚离开的背影一会,心里哼了一声,就收回目光,进了屋。桂枝跟在王媚娘身后,手指悄悄在石竹的衣袖上勾了一下,再瞟了他一眼,然后才抬步跨过门槛。
第015章 机会
安岚回去后,只说王掌事叫她过去,就是问白天事发生的那件事,随后因王媚娘和桂枝也过去了,便就放了她回来。
“没事就好。”安婆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总会有脱离这里的机会,只是记得不可太心急,凡事都要沉住气。王掌事那人,只要你不表现着急离开的意思,他也不会强逼你。还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我给你的东西。”
“我记得的。”安岚点头,又宽慰了安婆婆几句,再服侍安婆婆躺下后,才同金雀回了她们的房间。
“那老色胚真的就只是问你那些事?”回了房间后,金雀这才不放心的问了一句。安岚有些乏力的往床上一坐,回想了一下,便将王掌事跟她说的那些话都道了出来。
金雀听完后,又急又气:“我就知道,他不会安什么好心,这下可怎么好,他这意思就是要动真格了!”
安岚沉默了一会才道:“他是着急了,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只是婆婆以后请医问药就麻烦了。”
金雀道:“婆婆惯吃的就那几幅药,药方咱都存着呢,以后只要咱们手里有银子,总能买得到的。倒是你说他着急了却不一定是坏事,这话怎么说?”
“刚刚王媚娘和桂枝过来找他时,他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急色,并轻易就放我回来了,多半是因为那张香方的关系。”安岚一边想,一边道,“香方失窃一事只要透露出去,白香师定不会轻易绕过他,而眼下他又查不出那张香方的下落,单这件事就够他烦恼了。而这个时候,他虽是恼了我,但是杨殿侍刚刚替我说了话,他即便再怎么恼我,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给自己添加麻烦。”
金雀想了想,才慢慢点头道:“没错,现在他就算再怎么着急,也不敢对你下手,而且不仅不会对你下手,很有可能还要用你去拉拢杨殿侍,或是那位贵人。”金雀说到这,就站起身走了两步,然后接着道,“因为他要防止万一香方失窃的事被白香师知道了,白香师怪罪他的时候,他还有别的靠山可依。”
安岚点头,只是随后又道:“不过这也说不准,总归,咱们眼下虽是处于危险中,但同时也面临着机会。像婆婆说的那般,定要沉住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绝不能自乱阵脚。”
“我明白。”金雀点头,于是两人又悄悄商议一番,然后一同洗漱,便上床歇下了。
……
翌日一早,安岚和金雀梳洗好后,刚走出房门,正准备去拣香场,陆云仙就派小香奴找她过去。旁边的香奴都投来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眼神,她们都隐隐感觉到,安岚马上就要脱离这些枯燥乏味又劳苦的活儿,往高枝上飞去了。
有个香奴忍不住含酸带刺地道了一句:“有的人就是命好啊,一大早的偷懒也没事,看来今儿咱们又得多干些活儿了。”
金雀冷笑:“酸死了,这话你怎么不去桂枝跟前也说上一遍!”
那香奴哼了一声:“我爱跟哪说跟哪说,你管得着吗!”
“谁有时间管你。”金雀撇撇嘴,就对安岚道:“你快去吧。”
安岚点头,便往陆云仙那去了,之前说话的那香奴便睃了金雀一眼:“你这么向着她,到她飞上枝头的时候,指不定能不能记得你。”
“这就不劳你惦记了。”金雀白了她一眼,就转身往拣香场走去,从桂枝房间门前经过时,特意往那看了一眼。昨晚桂枝自被王掌事叫过去后,这一晚都没回来,这里的香奴都自以为知道是怎么回事,唯她和安岚清楚,昨晚,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晚。
“你昨晚被王掌事叫过去了?”安岚一到陆云仙这,陆云仙就先问了她这一句。
这香院里,任何风吹草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所以若有什么事想瞒着别人,是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安岚点头:“是,问了我白天的事,后来王媚娘和桂枝也过来了。”
陆云仙打量了她一眼,才道:“那两人极少一块过去找王掌事,你昨晚既然在,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安岚摇头:“她们一过来,王掌事便让我出去了。”
陆云仙想了想,就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着远处白雾缭绕的青山:“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她说着,就回头看了安岚一眼,“你可有这种感觉?”
安岚迟疑了一下,才道:“香方失窃,昨日才大查特查,今日又突然什么都不查了,确实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陆云仙微微点头:“没错,是很反常,所以我怀疑,那香房里可能还丢了更重要的东西。”
安岚垂下眼,不做任何表示。
陆云仙倒不在意,片刻后又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今天我要去一趟寤寐林,你随我一块出去吧。”
安岚点头应下,然后问:“可需准备什么?”
陆云仙道:“是惯例的品香会,香师们会做一些讲解,你带着纸笔过去,替我记下些要点。”
安岚应下,陆云仙屋里的小香奴便将已经准备好的纸和笔交给她,安岚收好后又问:“今日品的是哪几种香?”
“是栈香和黄熟香,不是什么名品,估计没多少勋贵会去,多半是些商人。”陆云仙说着就看了她一眼,“不过你去碰碰运气吧。”
安岚明白她话中所指,但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侯在一旁。
陆云仙心下满意,便又道:“说来,陈露丢的那块香牌正是栈香木做的,也不知今儿找到了没。”
提起陈露,安岚这才抬起眼,问了一句:“那位陈香使,已经从刑院里出来了?”
“出来了,不过听说昨晚在刑院里着着实实吃了一番苦头。”陆云仙说着就是一声冷笑,“如今这么回去寤寐林,我看她还怎么嚣张,今日的品香会,怕是也没脸出来了。”
安岚听了这个消息后,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陈露眼下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日后能不能保得住香使的位置,尚且难说,而这件事,跟马贵闲是脱不开关系的。昨日,马贵闲倒是安然无恙的出去了,杨殿侍并没有为难他,王掌事因香方失窃的事,应该也没那闲心去过问一个商人。至于寤寐林那边,商人和香使私下做买卖的事,本来就是寤寐林的灰色收入之一,明面上禁止,私底下却是给其行方便之门。而陈露的叔叔,也只是寤寐林的一个小管事,其上头还有好几位大管事压着呢。陈露被杨殿侍拿去刑院,这件事所代表的风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寤寐林那边多半不会因为陈露的事而找马贵闲的麻烦,他眼下应当是还滋润着。
事情跟马贵闲有关,受罪的却只有陈露,陈露会甘心吗?
安岚回想了一下那日陈露进源香院的模样,真称得上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似这等性情的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落难了,合作的伙伴却还在岸上吃香喝辣?
那两人,定是已经决裂。
安岚如此断定,待进了寤寐林后,再见马贵闲和陈露时,便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她心里稍安,唯有他们这些人,相互之间有了矛盾,她才能有脱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