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长安谋局始
——谢明依,朕问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入宫做朕的皇后!
——是,臣不愿同任何人分享我的夫君。
——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置,你,知不知道拒绝朕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朕,是天子!
——臣,不愿。
——谢明依!既然朕得不到你,宁愿亲手毁了你。
阴冷的目光落在谢明依的身上,仿佛能够冰冻撕裂她的灵魂一般,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浸染着辣椒水的白狼鞭,烫红的烙铁,陷进钉子的板凳握在不同的人的手中,不约而同的高举着扑面而来。
痛楚……席卷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啊!”
床上的女子骤然惊醒,看着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床边的围幔,谢明依才渐渐反应过来,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这场噩梦她整整做了五年。
“当当!”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外面响起容璟关切的声音,
“公子,出什么事了?”
谢明依伸出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扬声道,
“无事,做了个噩梦,你怎么来了?”
容璟是跟了她许多年的小厮,谢明依在狱中的五年便是他在替其照顾家人。
“公子,您忘了,今日是李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皇上命您前去迎接。您该起来更衣了。”
容璟不说,谢明依差点要被这场噩梦搅的忘记了。
半个月前,也就是她从狱中离开的那一天,皇帝接到了北方前线传回来的捷报。
苏衍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大败北匈奴,对于任何一个上位者而言,这都是一个既令人兴奋,又让人担忧的事情。
喜的是国威远扬,忧的是有些人功高盖主了。
提起皇帝有什么功绩,可能有些人会不知道,但是提起苏衍,整个大燕朝的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不仅是战无不胜的将军,父亲更是当朝的苏阁老,年过三十至今未娶,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甚至对于一些人而言,把女儿嫁入皇宫做皇后都不如给苏衍做个侧室。
这叫皇帝如何能忍?
再加上苏党一派上书安插了不少自己的官员在朝中,事情赶在苏衍大胜的节骨眼上,皇帝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脏,乱,臭。”
“臭!乱!脏!”
早已年过而立之年的大燕皇帝在御书房中怒不可遏,原本整齐的摆在明黄色帘布上的奏折此刻杂乱无章的散落一地。
门内的太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门外的侍卫小心翼翼的祈祷着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来什么人。
“这帮人,真以为朕的朝堂是他们的了吗?去,把谢明依给朕叫来!”
几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总管太监陆盛春愣了一下,眼眸微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毕竟这谢明依可不是一般人。
“还愣着做什么?以为朕是被气糊涂了吗?”
皇帝的唇角扯起一抹冷笑,
“朕清醒的很!好好的阳关大路他们不走,非要和朕过不去,那朕就和他们斗上一斗,看看这天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苏!”
雷霆之怒非一般人可承受,看来皇帝是再也容不下苏氏了。
陆盛春鬓角花白的发丝微动,心里‘咯噔’一下,再也不敢有半点迟疑的退了出去。
————
罪臣,囚犯,劳役……
大燕京城北不过百里处的廊西正在修建运河,来来往往的穿着粗布短衣的汉子一半是招来的工人,另一部分就是从京城的大牢里调来的。
疲惫,劳碌,机械的重复着每天的动作,伴随着危险。然而即便如此,监工手里已经褪了一层皮的鞭子依旧不时的落下,‘啪’的一声,便又是皮开肉绽。
猝不及防的,一列身穿军甲的侍卫从人群中穿过,为首之人,身着湛蓝色锦衣,手腕上搭着一柄拂尘,急匆匆的朝着西边的伙房走去。
正在施工的无论是监工还是工人都无一不频频侧目,因为在伙房那有一位极其特殊的人——谢明依。
‘啪’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伙房里原本只开着窗通风,冷不丁的门户大开,里面的人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而还没等她们适应了外面进来的风和刺目的光线,一个尖利而又刺耳的声音已经响起了,
“谢明依,谢大人何在?”
一阵寂静之后,粗布短衣,浑身脏乱的人群中出现了细微的动静,一个偏瘦不高,面色暗黄的女人走了出来,单膝跪在来人的面前。
陆盛春上下细细打量着,只见眼前之人身上白色的囚服早已经变成了泥土的黄褐色,在陆盛春记忆中那桀骜的眉眼也已然不再。
五年了,青春已经在她的身上不复存在,皇帝在成长的同时,她也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打开明黄色的圣旨,陆盛春扬声高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淮盐道一案谢明依有功于社稷,即日起前刑部侍郎谢明依官复原职,掌九门提督,钦此。”
“臣谢明依领旨,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响亮的谢恩几乎传到了施工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而就在谢明依叩首跪拜之际,陆盛春已经收好了手中的圣旨,等到了谢明依起身,明黄色的绢布已经端整的到了谢明依的手中。
“谢大人,恭喜了。”陆盛春笑着道,却不见恭维之色,心中更是一阵唏嘘不已。
谢明依,少年得志,十八岁高中状元,得先帝赏识,一时间风光无限,长安城之中无人能及。
仅仅三年便已官至四品兵部侍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奈何好景不长,先帝爷突然崩世,新皇登基,不过二载便被以欺君之罪贬斥发落。
是了,这位年少得志的状元郎是位女子。
其实有时候胜负的较量只在一念之间,选对了的人便成了赢家,错了的便万劫不复。
比如此刻,他们是曾经的朋友,亦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他无人能用,无人可用,因为满朝文武他……都用不得。
年过而立的皇帝在她的眼里依旧是那个稚嫩的少年,他的心思全部都写在了脸上,他讨厌她的不顺从,所以一门心思的想要训服她。
而如今……
“臣谢明依叩见陛下。”
御书房里飘逸着龙涎香的气味,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平复皇帝的内心。
面前的人低眉顺眼,似乎已经被这五年的时光磨平了所有的戾气,可与此同时他今天所做的就意味着——他再也得不到她了。
“爱卿……平身。”
罢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再放不下的执着他也要放下,只因他是天子,君王。
谢明依谢礼之后起身,低垂着头,布衣青衫在这诺大的御书房中显得格外的渺小和朴素。
“怎么穿了这样一身?朝服呢?”
皇帝似有些不满的问道。
谢明依淡淡的,带着一层疏离和恭敬,
“回皇上的话,家中的朝服已然破旧,新的朝服还在赶制。”
“嗯。”皇帝点点头,却有些牵强,
“听陆盛春讲你在牢里吃了许多苦,身子不大好,过一会儿去趟太医院,让徐太医为你诊治一下。”
谢明依道,“多谢陛下忧心,臣不胜感激。”
一道熟悉而又陌生,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谢明依的身上,后者不由得脊背一僵,心中却是骤然一痛。
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有所起伏的地方,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跳动,每一次的跃动牵扯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颤抖,四肢忍不住的战栗和酸涩。
“不久前刚刚传来捷报,北方战事我军大胜,苏衍已然班师凯旋,朝臣上书,建议朕亲自出城门相迎,你以为如何?”
话虽如此,可皇帝深沉的嗓音中暗含着心中的不愿。
目光频频看向眼前的谢明依,观察着她面色的变化。
不仅仅因为苏衍是苏家的人,风光无限,更是因为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而且,苏衍至今未娶,谢明依至今未嫁。
谢明依眼帘微垂,平静无澜的眸子终于有了轻微的变动,却也只是一瞬,
“陛下心中自有论断,微臣怎敢冒犯天威。”
谢明依知道,那一瞬是因为心中的愧疚,或许如果不是她,苏衍也不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
然而……
“呵!”凝视了谢明依良久的皇帝,终于收回了目光,冷笑道,
“只可惜,这满朝文武还知道不敢冒犯天威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陡然间一阵阴寒爬上她的脊背,谢明依浑身一僵,只听到皇帝阴恻恻的声音已经到达了她的耳畔,
“可朕却觉得,苏大将军更希望你亲自迎接他归来呢?”
下颚处一阵痛楚,紧接着谢明依被迫的抬起头,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皇帝眼中的狠厉和嫉妒已经丝毫不见掩饰,沉声警告道,
“抬起头,看着朕,谢明依,你记住了,朕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就算是朕丢弃的,也轮不到他苏衍!”
说话间,皇帝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修长的脖颈,亦是她这副身躯除了脸部以外唯一一处没有伤疤之处。
宛如一条冰冷的蛇突然爬上了自己的身体,谢明依的身体一颤,不自觉的胃中翻涌,心中滔天的恐惧和伴随着她几年的噩梦同时袭来,
“谢明依,朕还真是没有想到,苏衍竟把你看的如此重要!看来只要你在朕的手里一天,他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
谢明依微微蹙眉,眼中流露着几分不适,有些暗黄的脸色一时间也有些泛白,
“陛……陛下的话微臣听不懂。”
“呵,你听不懂不要紧,苏衍懂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谢明依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喉咙里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皇帝也终于甩开了了桎梏着她下颚的手掌。然而被甩开的谢明依却没有一丝放轻松的感觉,反而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
整个大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帝的性子了,为了控制自己他一定会有所动作,但是她没有想到,竟是……
“三日后的辰时,大军将会到达北门,届时你持着朕的仪仗迎接苏大将军归来,听到了吗?”
目光从谢明依的身上划过,阴冷的笑意攀上皇帝的唇角,
“刚刚给你服食的是三色蛊,平时在你体内不会有什么异样,但是每个月的十五如果虫子没有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便会啃食人的内脏。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不想让你的母亲和幼妹再受苦,那就最好乖乖的……听我的话。”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果然……谢明依心中苦笑,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剑,准确无误的刺穿了她的胸口,刺激得胃中一阵痉挛,
“微臣知晓了。”
皇帝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谢明依,你很聪明,就应该知道除了朕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看着皇帝自负而又得意的样子,谢明依腹中的不适更加剧烈,还是如从前一般,只知道用家人来威胁她啊。
这样不入流的手段,他也只敢用在自己身上了吧。
然而,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让他如愿了。
他想要的江山,她偏偏要送给他人。
第二章 凯旋而归非故人
辰时,长安城北
长安城北,亦是纸醉金迷的长安城中最为繁华之地,平日里来往的人便是络绎不绝,自这一天的卯时起,便有刻着各家姓氏的官车停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
平日里只能算是热闹的茶馆酒肆,今日却是挤满了人,可谓是一票难求,尤其是江淮河畔的浮生茶馆二楼,更是被官家小姐包下了。
站在北门前,谢明依不用回头便已觉得背后一阵炙热。
炙热的目光无非两种,一种是不知情的人,在苏衍未至之前,对这位同样英俊的‘大人’投向爱慕之情。
另一种……就是知道谢明依是个女人的官家女子,恨不得把她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毕竟,这可是一个接近苏衍的好机会。
“公子,属下让人把这条街清一下?”
谢明依持着皇帝的仪仗站在文武百官之前,而容璟就站在谢明依的身侧。
彼时的北城门喧哗无比,谢明依向后瞥了一眼城中花红柳绿的人群,顺带注意了一下离她最近的苏同鹤,苏衍的父亲,后者一脸的春风得意,近旁还有不少的大臣在恭维着教子有方,明里暗里的推荐自家的女儿。
见此,谢明依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让她们看去吧,左右苏将军至今未娶,才华相貌亦是一等一的,闺阁中的女子难免心生爱慕。”
纵使眼前她与苏衍是对立的双方,可她依旧希望这位曾经的……故人可以过的幸福美满一些。
“是。”
容璟说着又退到了一旁,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到了自远方而来的黑压压的大军,而在大军最前方的那位骑着汗血马,身披红色凤凰图腾的将军,虽然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可以辩识出那与记忆之中极其相似的轮廓。
那就是苏衍,一个不败的神话。
苏衍刚一露面,猝不及防的离城门口近的地方便响起了一阵振聋发聩的尖叫声,自然这不会仅仅是官家小姐的成果。
但是亦可见这位苏将军在民间的影响力了,也不怪皇帝会如此忌惮。
“来了来了,苏将军凯旋,下官在此恭喜苏相了。”
身后的恭维声愈发的不加掩饰了,谢明依看着不远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个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微不知名的激动。
曾经,她想拥有很多,也想做很多的事,她想做一个好官,一个好人,一个合格的子女,可一直到她进了大狱,她才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拥有一切的可能。
突然落在她身上的一道忌惮的目光扯回了谢明依的思绪。
“谢大人,一别五载,能看到谢大人重新位列朝堂,老夫也替谢大人高兴啊。这失而复得,来之不易,谢大人万望珍惜。”
苍老的嗓音眷顾着人生的洗礼,五年的位高权重,天时地利人和,这位老臣早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谢明依转身,看着苏同鹤弯唇一笑,淡淡道,
“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下官自会珍惜,多谢苏相提点。”
四目相对之际,身旁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没了声音,看着这一前一后的天家宠臣和权臣,百官噤声。
多久了,第一次有人敢如此的挑衅自己,苏同鹤冷笑着道,
“谢大人锋芒依旧,看来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磨去谢大人的这一身傲骨啊,如此,甚好。”
谢明依笑吟吟道,
“读书人,难免一身傲骨。不过话说起来,苏相还是我等的前辈,在苏相面前不敢谈及‘傲’字。”
这话中暗藏的是什么意思?
其它人面面相觑。
这几年苏家的势头日渐的大了起来,甚至有些时候皇帝都只能委曲求全,三年前苏氏更是入主中宫。
这位皇帝的宠臣是在提醒苏相有些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了。
不多时,耳边的马蹄声已经愈发的近了,苏同鹤心中再有诸多的不忿,也只能暂时压下去,毕竟收拾一个谢明依,他有的是办法和机会。
苏同鹤不做声,谢明依自是不会多言,转过身握紧手里的皇家仪仗迎接大军的凯旋。
————
五年的戎马生涯,给苏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不知何时,他的心早已麻木,不再为这份荣耀有所起伏。
然而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还不够,还不够。
一次又一次的战场厮杀,身边不断的有人倒下,曾经的白衣也被染成了血色,终于他已经成了让皇帝忌惮的‘功高盖主’。
一直到接到父亲的来信,谢明依重回朝堂,那颗麻木了许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跃动。
是啊,五年的一切只是为了那个叫做谢明依的女子,即便曾经命悬一线,可他的心里想的只是那个女子身处牢狱之中,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救她离开了。
当他赶回长安,看到那个站在城门口,百官之前手持皇家仪仗的女子时,宛若一朵傲然绽放的清莲,重新焕发了生机,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成了陪衬,包括他的父亲。
是啊,这里才是能让她大放光彩的地方,而不是那种肮脏至极的牢狱。
“苏衍接旨。”
下了马,还未及至她身前,一道清冷的声音便打断了他走向她的步伐。
看着她手里的皇家仪仗,苏衍停下了脚步,单膝跪地,随之三军齐动,容璟不禁有些微的震撼,与此同时,高声念读着手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苏衍在此次与北方匈奴的战役中英勇无畏,直捣匈奴王庭,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特授大将军李承轩为护国将军,封定北侯,赐骑马入宫中驰道,以作嘉奖。钦此。”
“臣苏衍,叩谢陛下,”
即便早已经知道这上面的内容,容璟在宣读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惊。
既然对其如此忌惮,又为何将其捧上高位?皇帝的作为实在让人心惊。
正想着,苏衍已经叩拜着接过了圣旨。
容璟退到了一旁,此时的苏衍就站在谢明依的身侧,两个人离得是那般的近,只要他一个侧身,便能触碰到她。
“恭喜将军,恭喜定北侯。”
谢明依持着仪仗,神色如常,没有一丝的欢愉,也没有一丝的奉承,完完全全的诠释了皇帝所想要的皇家风范,疏离的态度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明明近在咫尺,仿若海角天涯。
“恭喜将军,贺喜定北侯。”
随着谢明依的一声恭贺,文武百官的恭贺声响彻了整个北门,可他的心里却始终觉得缺了一块。
“将军,请。”
手持皇家仪仗的谢明依带头为大军让开了路,城中的百姓早已恭候,只为一睹这支胜利之师的军容。
而苏衍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支名副其实的‘苏家军’成为大燕史上不可忽略的一支强劲之旅。
“同喜,没想到手持皇家仪仗迎接本将军的竟是谢大人。”
淡淡的一瞥,冷冽高傲的态度,犹如一朵高岭之花,让人不可碰触。
一人马上,一人马下,如此擦肩而过,而从头至尾她的目光中毫无波澜,他的眼神中亦是充满了坚定。
第三章 物事人非事事休
曾几何时,那个一袭月白色长袍的富贵公子披甲上阵,变成了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修罗。
然而此时此刻,人们看不到他刀刃上的鲜血,正如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背后的伤疤。
鲜花,掌声,欢呼,呐喊,都是给予他们的,谢明依远远的望着,心底却有些隐隐的凄凉。
他,本应该是那个无忧公子,而不是手持血刃的将军。到底是什么,让一切偏离了轨道?
他们,成了注定的敌人,而她,必须要赢。
————
是夜,城西的一所宅院中央种了一株梧桐,月色光洁,清凉如水,洒在梧桐树上,疏影横斜。
——你就是谢明依?呵,不过如此。
十八岁那年,她春风得意马蹄疾,朝堂上下风光不过状元郎,只有他对自己不屑一顾。
——天真,自古帝王无情,待他登得宝座,又何曾会记得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二十一岁,新皇登基,那个亲口承诺他此生不负的人,亲手将她推下云端。
——启奏陛下,谢大人虽有罪,却劳苦功高,罪不至死。
然而,在她坠落之时,只有他伸出了手为她撑了一把,即便渺小,却也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何尝不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若不是苏家势大到让皇帝忌惮,她是不会这么快就从牢中离开的。
究竟是有意为之,亦或是无心之举,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的她们,只能是敌人。
“公子,查到了。”
容璟的话将谢明依的思绪从回忆中扯了回来,
“刑尚书之子刑有容新纳了一房外室,人就藏在城南的四两巷中,已经找到了。”
刑尚书,刑部之首,是谢明依的直属上司,五年前的刑筠不过是一个从四品的小官,能爬到现在的位置,不过是沾了苏家的光罢了。
遥望着天空中的圆月,谢明依的唇角攀上一抹冷笑,
“自以为爬上一部之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真是可笑,人啊,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
那一刻,容璟只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利刃断裂衰落在地上一般,清脆而又明彻。
“公子,还有一事。明日皇帝在宫中设宴,为苏将军凯旋接风洗尘,朝臣的命妇小姐都要去,那……凤绾小姐能去吗?”
容璟问道,或许是因为身在官场的缘由,看透了男人之间的较量和本性,谢明依不希望谢凤绾与官场中人有半点的关联,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谢凤绾嫁给一个普通的人家,丰衣足食,过着平淡一些的生活。
然而……于身处在风口浪尖的谢明依而言,平淡的生活也只是一种奢望了吧。
果不其然,听容璟提起谢凤绾,谢明依的身形明显一僵,良久后只听到一声叹息,
“让素月跟紧了些。”
得到谢明依的回答时,容璟有些意外,不免心中惊讶,口中却依旧答了一声“是。”
换作五年前的谢明依,她是绝对不会让谢凤绾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而如今……
她又能为凤绾撑起多久她头顶的天?以后终究是要靠她自己的。
谢明依心中一阵酸涩,一阵凉风拂面,冷得谢明依打了个哆嗦,目光落在容璟的身上,
“天色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明日又要忙一天。”
容璟将要转身,却想起了不久前大夫的话,
“公子,您的身体还是注意些的好,秋日将近,这天一日比一日凉了。”
宫里的徐太医看过谢明依的身体后,是一脸的愁容。
他们在先帝在时曾有过一些交情,谢明依身体发生的变化没有人比这位徐太医更清楚了。
——大人的身体本是日夜的积劳成疾,再加上几年来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底子已经毁了一大半,即便老夫给你开了药,也只是暂时缓解一下,一切还要大人自己平时注意些,切莫再忧心,受了寒。
莫忧心?怎么可能?在这朝堂之上不忧心的人怕是都已经走上黄泉路了。
不忧心,她如何让那人自食恶果?为自己讨回公道?
清明的眸子流露出一抹哀伤和祈求,
“容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就像以前一样帮我照顾好他们,好吗?”
“好。”
简短的回答,却是一句重于泰山的承诺。
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谢谢。”
除了一声‘谢谢’和一生的富贵,她不知自己还能拿什么作为报答这份笃重的承诺。
容璟再没有任何的疑问,他们之间的默契一如既往,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亦清楚,她这一次回来要做什么。
而他能做的,只有成全。
————
翌日,皇宫
这一日,及至酉时,已是月上西楼,辰星遍布,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含章殿内亦是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即便心中怨气再大,皇帝也将表面的一切做的非常的圆满,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和苏同鹤谈笑风生。
在这宫宴之上,一时间苏衍的风头无俩,倒是无人注意这位刚从大牢里走出来的谢大人了。
不过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耳边充斥着喧嚣声,直吵得人头痛欲裂。
四下看了一眼,谢凤绾本应该坐在对面的世家小姐中央。
然而,谢凤绾……凤绾呢?跟在她身边的翠云也不见了,这要是冲撞了这皇宫里的哪位主子,该如何是好?
四下里寻不到谢凤绾的身影,瞬时间谢明依的心便悬了起来。
桌子上的酒已经换了三壶,借着醉意和身旁的吏部侍郎打了个招呼,谢明依从人群后面悄悄的离开了含章殿。
殊不知在她离开之后,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含章殿。
————
出了含章殿在侍卫的指点下朝着御花园的方向寻了去。
炎夏将过,秋日将至,御花园里的夏荷青叶已经开始泛黄,反倒是一直未曾开放的雏菊悄然绽放。
谢明依走到御花园,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谢凤绾的影子。
过了御花园便是皇后的居所长乐宫,凤绾不会走到长乐宫去了吧?谢明依想着。
宫里的其它人,或许还能卖上几分颜面,可若是皇后……皇帝的这些嫔妃之中,她对自己的恨意可谓是深入骨髓了。
毕竟,自己可是皇帝提起来对付她爹的。光是想想谢明依都觉得头又痛了几分。
一边在心里祈祷着谢凤绾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另一边四下里找寻着人。
不过这一路寻找,没有找到人,却是冷不丁的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隔着老远便看到前面有人,谢大人在找什么?”
第四章 长衫玉立生变故
月下长衫玉立,淡蓝色的菊花丛中如梦似画,一笔一笔的勾勒出那人高大挺拔的身姿,冷傲孤寒的眉眼。
“微臣见过定北侯。”
谢明依垂头拱手作揖,以示礼遇。
“这三更半夜的,谢大人在御花园里找什么?前面可是皇后娘娘的寝宫,谢大人要去何处?”
没有任何表情,可苏衍的唇角生来便好似在冰水里泡过一般,让人看了便觉得的三分胆寒。
然而五年前的苏衍却并非如此,那时的他虽高傲,却是一身的书生风流,长安城里潇洒的少年郎。
谢明依道,“回侯爷的话,酒过三巡,下官贪杯有些微醉,出来醒醒酒,没想到家母送与臣的玉佩不知何时掉落,这才四下里寻找起来。”
玉佩掉落,不过是一个幌子,下官自然心中有数,毕竟谢明依的心爱之物他皆已经烂熟于心,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物件。
眼下不过是出来寻找谢凤绾,殊不知……险些被人诓骗。
苏衍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谢明依,
“本侯亦只是出来走走,里面太闷,方才来时看到凤绾在梨园小筑之处,想来眼下也应该回到了含章殿。天色不早了,丢了玉佩事小,违了宫禁,事大。”
“是,多谢侯爷提醒,微臣的酒醒了,也该告辞了。”
说着谢明依就要走,然而方才走到苏衍身旁,手腕猛然间被人扯住,
“侯爷?”谢明依蹙着眉头,不解苏衍此为何意,然而当她抬眸与其对视时,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瞬间的一丝迷离,不知是不是她花了眼,下一瞬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便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更是夹杂着一股寒意直逼心底,
“谢明依,你……要老实一点,有些人一念之间便是生死,就算你再心有不甘,也不过是一场妄想。”
那一刻谢明依发现,原来这五年里,变的人真的不只有她一个,时间的魔掌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在这世上纠缠的人。
“侯爷说的是,可不试一下,又怎么能知道究竟是蚍蜉撼树,还是人定胜天!”
低垂着的眼帘,目光落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上,
“侯爷,可以放开下官的手了吗?”
苏衍的手微松,待他再次回过神,那人已经从他的指尖悄悄溜走。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他是想提醒她要注意皇帝,没想到竟是让她会错了意,以为是在警告她不要与苏家为敌。
想着想着,苏衍的唇角不禁染上一抹苦涩,误会了也好,误会了下手就不会留情了,皇帝便也可放心了。
————
无论如何,苏衍是提醒了自己,自己被诓骗了,谢凤绾明明在梨园小筑,门口的侍卫却给自己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不用想,这定是皇后的手笔,其它人对自己或有顾及,可身后有着苏家这棵大树的皇后却是不怕的。
将自己引到她的长乐宫,这时候再对凤绾做什么,自己再想插手终究是晚了一步。
但愿翠云能够看牢了凤绾,不要出什么事情。
然而老天似乎是在故意和她作对一般,还没等她赶到梨园小筑便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的亭子里传来。
谢明依驻足站在湖边远望,彼时的长亭已经被宫里的女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隐约听到女子的哭泣声,停那声音,应该不是凤绾的。
只是如此一来谢明依不免更加担忧起来。
不是‘被害者’,便是‘害人者’。
谢明依心中一沉,朝着长亭走了过去。
————
谢凤绾是被一个宫女叫出来的,素月心中有疑一直在身后跟随。
皇宫大内她没有来过几次,可素月的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便不会忘记。
眼瞅着谢凤绾要跟着宫女进了梨园小筑,素月连忙现身唤住了谢凤绾。
那宫女盯着素月的一双眼睛似要将其看出一个窟窿一般,但最后压不住这位谢大人是皇帝的宠臣,也只能看着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人被素月安然无恙的带走。
从梨园小筑回含章殿的路上,素月和谢凤绾讲起这梨园小筑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娘娘的三公主,正赶着三公主生病,若是有个好歹,谢凤绾定是要被攀扯,受上一翻皮肉之苦。
“小姐下次入宫定要小心谨慎,这宫中的女人就像是森林里的各种毒物,你看着柔弱无害,可若是一不小心就没了性命。”
素月这边正苦口婆心的劝诫着,走在前面的谢凤绾陡然停下了脚步,看向不远处长亭里的人。
“那是如妃娘娘的二公主。”
素月说道。
“如妃?”谢凤绾轻声呢喃着,脑海中却在回忆这人的名字在何处听过。
——就凭你也想踏进世家的大门?做梦吧你!你姐姐罔顾伦常,一个女子竟妄图入朝为官,全然不念男女大妨,不知羞耻!
啊,她想起来了,那还是五年前的事情,姐姐刚刚入了大狱,她本不欲再去学堂读书,可母亲却催促着她。没想到刚进学堂便被人一顿奚落。
而奚落她的人便是这位如妃的幼妹,比她大了两岁。
“我记得如妃是刑部尚书的长女吧。”
谢凤绾这突然的一问,素月有些疑惑,
“是,如妃的幼妹与小姐在同一个学堂读书。”
“呵呵。”谢凤绾轻声冷笑着,漆黑的眸子里却是一片寒意,
“可真是令人难忘的回忆啊。”
“小姐……”
素月哑然,突然间小姐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然而让她更加惊讶的还在后面。
谢明依回头望着不远处的梨园小筑,对素月轻声说道,
“你说,如果二公主将三公主推下了水,会怎么样?”
————
“儿臣……儿臣真的不知三妹会……会跑到此处,父皇,儿臣冤枉,真的不是儿臣推三妹下的水,真的不是……”
刚走了几步谢明依便听到了方才哭泣的声音苦苦的哀求,诉说着冤屈。
不是谢凤绾?谢明依愣了一下,向前面的亭子里看去,终于在绰绰的人影中找到了谢凤绾和翠云。
而那个哭喊着冤枉的人却被宫中的嬷嬷一直拖着出了长亭。
人群之中谢明依看到了如妃的身影,只见如妃的目光全然都在那个女孩的身上,一副关切忧心的样子。
等到孩子离开了,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如妃直接跪在了皇帝脚下。
至于谢凤绾,那有着与自己极其肖似眉眼的少女,此时此刻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天家的闹剧。
这般的凤绾,谢明依真的从未见过。
第五章 福泽深厚彼安宁
因着三公主身体不好,梨园小筑周围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也因此谢明依一直躲在不易被发觉的树丛中,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长亭中发生的一切。
自然将如妃的苦求和皇帝的冷漠都看在了眼里。
如果出事了的是如妃的二公主,那如妃如此情有可原,至于皇帝的态度则证明了二公主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可是,这些皆是皇家的腌臜事,同凤绾有什么关系?
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谢明依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帝的三公主突然落水,晚宴早早的便散了。
而当谢明依看到凤绾安然无恙的从长亭离开,这才转身朝着含章殿的方向走去。
————
从含章殿到宫门口的一路上,谢凤绾都没有同他讲方才在长亭发生的一切。
宫中耳目众多,谢明依自是不会问,然而刚出了宫门口,二人正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冷不丁的耳边却多出了一个声音,
“谢大人留步。”
谢明依回身,不远处刑部尚书刑筠,自己的直属上司,正一路小跑的往自己的方向过来。
谢明依的身份有多特殊,百官皆是口中不言,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大多时候不过是逢场作戏,然而刑筠现在的行为可真是有些惹眼啊。
谢明依挑眉,目光从身旁的凤绾身上划过,轻声道
“还不快到车上去。”
谢凤绾虽然不认识刑尚书,却也明白眼前这个形式,若不是谢明依的挚友,便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才会有如此不顾及立场的人。
再加上自己方才在宫中做的事情,谢凤绾觉得自己还是赶紧上车方是一条明路。
这件前脚谢凤绾上了马车,后脚刑筠赶到了谢明依身旁,阴阳怪气道,
“谢大人,你可真是有一位好妹妹啊!”
本来长亭那边发生了什么,谢明依便不是很清楚,又听刑筠这么一说,顿时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
看来三公主落水,另有蹊跷啊,而且还同凤绾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令人意外的是,皇帝竟然没有斥责同时在长亭中的凤绾。
心中思索着,这边谢明依开口道,
“尚书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谢某不明白。”
刑筠冷冷一笑,“这世上还有你谢明依不明白的事情?老朽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见过同你谢家兄妹一般胆大包天的人!
谢大人还年轻,恐怕不明白什么叫夹着尾巴做人吧!”
然而话音刚落,刑筠发现似乎没有达到自己理想中的效果,身旁的谢明依竟然依旧敢直视着自己,一时间莫名的刑筠竟有些气虚。
“你,你想要做什么?谢明依,本官可是刑部尚书,而你不过是一个四品的侍郎,你……”
“呵。”一声轻笑打断了刑筠想要为自己壮胆的话,
“是啊,下官只是区区一个四品的侍郎,可是尚书大人见过几位侍郎还是九门提督的?手里握着长安城的守卫兵权?
还有……”
彼时的刑筠已经全然不见刚开始来质问的盛气凌人,反而有些颤抖,旁人看不明,但是有一个人却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双来自于地狱的眸子,很安静,却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很平淡,却又好似可以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只有经历过真正的地狱方才会磨砺出的骇人的戾气,像一个恶鬼缠绕着被注视着人的灵魂。
那魔鬼的声音轻轻的溜进了刑筠的耳畔,
“尚书大人大概还不知道吧,令公子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按大燕刑律,官员养外室可是要充为劳役的。你说,您唯一的儿子被充作劳役,你那个姓李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明依淡笑着,仿佛两个人在说笑一般,
“我倒是很期待,不知道尚书大人……”
“你!”
谢明依确实抓住了刑筠的软肋,他的妻子。
曾经让他平步青云的人,现如今却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
是啊,他的儿子若是没了,李氏怕是会杀了他吧。
可笑,所谓的父子之情在刑筠眼中不及那个可以为他带来荣华富贵的人一个情绪的波动。
仿佛看懂了刑筠内心的变化,谢明依继续道,
“我什么?我谢明依没有别的好,就是嘴严,只要尚书大人教导令女不要随意攀扯,我自是希望大家都是平平安安的。
毕竟,大家都是文官,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那和屠夫又有什么区别?更是辱没了圣贤。”
看着刑筠忍而不发的样子,谢明依只觉得心中好笑,不过是一个草包而已。
心中想着,口中却是继续引导着刑筠的想法,
“尚书大人,您看微臣说的可有道理?我这刚从大牢里出来,就算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皇上的子嗣打主意,更别提我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了,反倒是有些人,可以借此事,渔翁得利。
这人呐,再亲,也终究隔着一层肚皮。”
本来刑筠只是接到了女儿让宫人递来的消息,说是二公主推三公主落水时,谢明依的妹妹谢凤绾在场,怀疑此事与她有关。
然而如今看来,谢凤绾是个闺阁女子,既没有能力可以主导两个皇子的行为,此事亦对她没有半分的好处。更别说谢明依如今是被皇帝提出的天牢,动皇家的子嗣,那真的是活的不耐烦了。
“谢大人的意思是……”
话刚要出口,被谢明依拍了一下手肘处,
“如妃娘娘子孙福泽深厚,万望尚书大人慎言,天色已晚,下官就先行告退了,望三公主能够平安无事。”
谢明依悄然退去,刑筠站在原地寻思良久。
如妃膝下有一子一女,二公主和三皇子,而皇后膝下却始终只有一位公主。
后宫当中,虽然家世背景重要,但是膝下若无子的皇后,那就和一个摆设无异。
难道……
越想刑筠越觉得此事蹊跷,一直到家丁来唤才随着回了自家马车,此皆为后话。
————
跟刑筠说过了话,谢明依便催促着容璟赶车回府,素月被谢明依支着去了车外同容璟一起,马车里只剩下谢明依姐妹二人。
安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妹妹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是那般的冷漠无情。
目光落在谢凤绾的身上,良久方才开了口,
“今日在宫中行走的可还算顺心?”
凤绾恬静恭顺的说道,“还算顺心,宫中景致果然非同寻常,大多都是凤绾听过不曾见过的。”
谢明依点点头,“是啊,宫中就是这一点,有着许多人平常不曾见过的。”
说话时谢明依观着凤绾的神色,后者什么都没说,可那双灵巧的眸子微微闪躲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秋天到了,人间都换了个样子。”
不知是感慨凤绾的变化还是这时间的飞短流长,说的人心伤,听的人心恸。
第六章 无路可退道是非
“人这一辈子,会经历许多人,许多事,面对许多的选择,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的选择都会是相同的。不同的选择造就了不同的人,不同的过去。”
一片黄叶从支起的窗户中偷偷溜了进来,落在那锦衣的边角处,依附着它以为可以依靠的地方。
“明依,你问娘这些年凤绾经历了什么,其实你比谁都清楚,这些年她会经历什么。
你在牢中所受的皮肉之苦,她在外面又何曾未受过伤?人啊,总是会变的,你变了,凤绾也会变,皇帝会变,侯爷,也会变。”
慈爱的声音此时此刻竟便得如此的残忍,几乎每一句便会撕开一道她的伤疤,她感觉到哪个地方在汩汩的涌出红色的鲜血。
谢母坐在床上,爱怜的看着自己的长女,
“明依啊,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官,做个普通人。”
心,猛然一滞。
“不做官?”坐在床边的谢明依轻笑出声,却是笑得凄凉,
“是您把我推上了这条路,现如今您告诉我不做官?您觉得,我不做官,现实吗?我不做官那些人就会放过我吗?答案您也比谁都要清楚,不会。”
她把天捅破了一个窟窿,而如今有人却问她,能把天的窟窿补上吗?
她这一生,早已经不能接受所谓的男尊女卑,所谓的三从四德,三妻四妾,如果可以她何尝不希望执一人之手,择一城终老。
然而,那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其实结局早已注定,可即便如此,她也想争一次,为了自己,为了凤绾,也为了……床榻上的这个人。
然而真正的原因只不过是她命不久矣,与其让母亲知道真相,她的发泄对于母亲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一切不过来源于母亲对她的愧疚。
最了解母亲的永远是女儿,而一切正如谢明依所想,她的发泄让谢母感到愧疚,可同时也有了一丝慰藉。
这是她的掌上明珠,现在却已是满身的伤痕。
“明依,你从来都不欠任何人的,这是凤绾自己的路,和生在皇家的公主是一个道理,既然享受了别人享受不到的尊荣,那就要付出其它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知子莫若母,和凤绾的变化相比,谢明依更多的是自责,如果她没有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恐怕凤绾也不会吃那些莫须有的苦头。
“明依知道了,娘,天色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女儿还有些事要办。”
谢母的身体不好,谢明依前脚刚从屋子里离开,下一刻谢母便再也支撑不住的躺在了床上,一直伺候谢母的方妈妈连忙递了一杯茶水过去,扶起床上的谢母,
“夫人,您慢着些,如今小姐回来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您身子不舒服,有话又何必在今日说?”
一边劝慰着,一边拍打着谢母的后背,让她顺利的将水咽下去。
这五年,谢明依的日子不好过,家里的日子又何曾好过?
原本谢明依的父亲还在世时,谢母是住在谢府的老宅那边的,后来谢明依的父亲去世,这日子便一天天的难过起来。
老宅里的人不说什么,可没有生活来源的母子三人只能靠老太爷和长兄一家养着,再加上谢母平时做一些刺绣的活计才得以糊口,给谢明依填些纸笔费。
好不容易谢明依中了状元,过上了几年好日子,未曾想五年不到,便遭此劫难,这一入狱便又是五年。
母女二人在老宅中的日子可想而知,是如何的凄苦,遭人排挤。若是没有容璟时时照料,怕是能不能挨到谢明依出狱的这一天都是问题。
好在谢明依孝顺,刚出了大狱便回了谢府,然而不知为何同谢府老太爷大吵起来,母子三人更是被逐出了谢家。
不过,也总算苦尽甘来了。
“小姐也只有这一层身份可让人说道,如今皇帝已经既往不咎,夫人应该高兴才是啊。”
方妈妈开导着谢母,希望她能够放宽心,可没曾想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谢母的脸色愈加的苍白起来,
“汐茹,你自小便跟随我,我自幼便饱读诗书,可只是因为一个女子被家中苛责。
我自问有着一身的才学,却只因为是一个女子不得不早早嫁人。虽然婚后夫君待我甚好,然而却也免不了纳妾,要我遵守三从四德。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的不公?为什么我的孩子明明有封侯拜相的能力,却要沦为阶下之囚?
到底错在了哪里?”
谢母的哭诉在方妈妈的眼里却是一幕幕真实的往事在浮现。
她在向命运抗争,在向这封建的礼教抗争,只不过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看凤绾小姐,如今也愈发的出挑了,明依小姐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这世上的人和事,谁又说得准呢?总是会有痴心人的。”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可谢母却多希望会有那么一个痴心人,懂得心疼她的女儿,能够给予她应有的权利。
然而再多的心愿也只能化为一句祈求,
“但愿吧。”
————
或许那一夜屋子里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外面的人听到了她们全部的对话。
然而对于谢明依而言,这只不过更加坚定了她想要走的路罢了。
谁说官场是男人的天下?谁说朝堂之上女子不能言语?她,不要做闺阁中的女子,要做就要堂堂正正的和那些人争上一争,让这江山翻覆。
她,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
是夜,苏府
“侯爷,查到了,今晚儿上的事是三公主被一只猫引到了长亭里,而二公主恰好最怕的便是这猫狗的,一不小心,情急之下便将三公主推了一把。”
长年跟在苏衍身边的随从名唤青隐,打苏衍出了宫开始便让人打听着今晚上发生的事。
皇后是苏衍的亲妹妹,三公主自是苏衍的外甥女,让人打听一下无可厚非。
可青隐却从自家主子的神色中观察到事情应该不是如自己想的那般。
听了青隐的禀报,苏衍倒是没有任何的异样,反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谢凤绾呢?她怎么会在那里?”
青隐道,“凤绾小姐是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引过去的。”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墨迹飞溅,青隐连忙向后退一步,单膝跪在地上,
“胡闹!拿自己的女儿以身犯险吗!她这个母亲当的可真是够称职的了!”
第七章 母仪天下春深恨
自家侄女出了事,不追究是不是其它人捣的鬼,反而数落起自己的妹妹。
苏衍前脚刚刚从长乐宫离开,还没等走出多远便听到屋子里一阵‘哗啦’的声音。
名贵的珐琅,瓷器碎了一地,长乐宫的掌事姑姑司琴见了连忙将大殿里的丫鬟太监赶了出去。
等到屋子里就剩主仆二人,这才走到主子身边劝慰道,
“娘娘莫脑,侯爷不过是担忧三公主,毕竟您可是他的亲妹妹,三公主出了事,他又不能责怪陛下,督促您几句罢了。”
“督促我几句?”苏皇后冷笑出声,随之将手中的茶盏扔向地面,‘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她哪里是在督促我看顾好锦燕,他是在警告我不要动他的心上人!”
苏皇后的笑带着几分自嘲的凄凉,她是苏相的唯一嫡女,亦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她的哥哥是大燕的不败战神,她是大燕朝的国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
可,那又如何?
——苏苓儿,纵然这深宫龌龊,可锦燕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又是我苏家的子女,就算此生不去筹谋,这中宫之位亦无人可撼动,你怎么能拿锦燕去陷害她人!
“什么她人?不过是我动了他心上人的至亲,可他怎么忘记了,我是他的亲妹妹!”
幽怨,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怨瞬间席卷司琴的半边手臂,失去了知觉。
她甚至忘记了,那是她自己的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更让司琴在意的却是,那一闪而过的死寂,是因愤怒妒忌而生的杀意,无比的纯粹。
司琴逼迫自己将目光从皇后的脸上收回,悄悄的退出了大殿,然而当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腿在抖。
世上的人总是会因爱生痴,因爱生恨,即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呵,其实又何止皇后呢?那个人不亦是如此?
司琴的唇角攀上一抹冷意的嘲讽,转过身已然眉眼温和,浅笑安然。
————
戏台子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戏文,戏台下,无形的大幕早已拉开。
白鹤在黑色的锦绣上栩栩如生,柔软的丝绸随风而动,犹如翩然的柳絮,轻摇微拂。
苏同鹤坐在戏台对面的中央,身边,身后皆是朝中重臣,六部的部首大人,京兆府尹,凡是今日无事的四品以上京官齐齐的聚在了苏府的‘菀菊院’中。
自然,除了新上任的刑部侍郎谢明依被刑部尚书刑筠以案子为由留在了刑部,面对着一堆陈年旧案,一脸的苦大仇深。
“这出‘盗灵芝’,属宝林班子的秋楚笙唱的最好,可惜啊,这秋楚笙向来不唱堂会。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在这菀菊院中一闻,真真是大饱耳福啊。”
兵部尚书坐在苏相的身旁和身旁的刑筠谈笑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苏相可以听到。
其它人心中皆是心知肚明其意,面子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在暗自鄙夷。
真是一点读书人的骨气都没有!一脸的谄媚!
然而心中再多的怨气也不敢发作,只因为最前面的,最中央的那个人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全。
他们的命,在那修罗的眼里犹如草芥。
“秋楚笙的堂会‘盗灵芝’,这可是长安城的一景啊,无数商绅千金也求不来的。”
同样恭维的话,却是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起先还有没反应过来的人附和了一句“是啊,是啊。”
“难得,难得。”
作为刑部的部首,刚同谢明依打过交道的刑筠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脸面变成了土灰色。
“你……”
刑筠刚开口,已经有一道声音抢先了他,
“下官因公中有事,迟来了一步,苏相见谅。”
言罢不待已经不由分说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中间的空座上,而前面正好是刑筠,左右是兵部,礼部的侍郎。
前面的是各部的大臣,与后面的侍郎一一对应,这个座不过是个摆设,可谢明依这么一来这个摆设可就成了个错了。
负责布置的苏府管家只觉得脸上有些针扎似的疼,却碍于自家大人还未言语,一时之间也不好落井下石,恶语相加,只得暗自瞪了一眼不识时务的谢明依。
虽然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人希望那个空位置有人坐。
但,自家少爷那边可是护着这位爷的啊。
诺大的菀菊院除了戏子咿呀呀的唱着,众人皆屏息凝神关注着苏相的态度。
这是苏府,人家的地盘,现在也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而且坐在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认识这位少年人杰的。
“子墨来了。”苏同鹤只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便从一身青衫的谢明依身上收回了,
“来了便一同看戏吧。不过也别高抬了这戏子,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下九流的勾当,不可取。你们啊,少见多怪。”
众人面面相觑,谢明依刚坐下,苏同鹤便说了这话,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是啊,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戏子罢了,要不咱们怎么能在这菀菊院中一闻呢?”
兵部尚书第一个附和道,其他大臣也接连顺着苏同鹤的话说了下去。
谢明依抬眼,看着前方李阁老的侧脸,面容严峻,几缕斑白的发丝缠绕在耳畔,光洁而又整齐,整个人更是看上去精神百倍,两相比较之下,谢明依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
再看看戏台子上的秋楚笙,一举一动,姿态弯腰,一个手指,一个眼神皆将盗灵芝的白娘子演的出神入化,丝毫不为台下发生了什么而有所动。
真真是把白娘子演的绝了,谢明依的眸光中起了一丝微澜。
——戏唱的多了,便再也分不清这世间的真真假假了。
——楚笙所求不多,唯一人尔。
下九流?呵呵,下九流。
下九流的究竟是这秋楚笙还是她?
谢明依微弯着唇角,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
身旁的兵部侍郎努力的躲远一点,他不想得罪谢明依,更不想开罪自家大人。
“哦?谢大人怎么说?”
她知道等候自己解释的可不止兵部尚书一人,还有不动声色的苏同鹤。
遂展眉笑语道,
“这菀菊院乃是阁老府中的清雅之地,如今竟被这下九流之人踏足,岂不是脏了菀菊院的地界?可若是依兵部尚书大人之言,这秋楚笙到此竟有些下临的意思。下官虽品阶低微,但也要问一句,大人此又是何意啊?”
‘我本是白素贞前来盗宝,盗仙草为搭救我夫许仙。犯山规伤白鹤我知有罪,可怜我怀六甲尚未分娩。杀死了我一人不值蒿草,好可叹我丈夫命难保全。老仙您就应以慈悲为念,开天恩你让俺夫妻团圆。’
咿咿呀呀的戏文,又有谁在听?
刚刚那是谁在言语?
那坐在自己旁边的人真的是那个谢明依?
她,这是中了什么邪?
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见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侧目。
然而最意外的莫过于苏同鹤,这个曾与谢明依同朝为官,自开始便是对头的人。
人是会变的,可这谢明依变的未免有些让人接受不了,以至于年过半百,沉浸官场一生的苏同鹤也控制不住脸上的惊愕。
那人却依旧淡笑着,仿若没有看到他人眼中的惊愕,和诧异。
是啊,谢明依变了,不再是那个宁折不弯的‘直臣’了。
现在的她,更加的平易近人,却也更加的危险。
第八章 笑里藏刀宦海深
“谢大人言过了,这戏曲本就是为了怡情,唱戏的人虽是下九流,可这其中的故事却取自民间,我等为官者自是要体察民情放在首位。”
不管谢明依打的是什么主意,苏同鹤也全然不敢大意,既然她看上去有投诚之意,他也不好拂去她的面子。
然而兵部尚书等人追随他多年,他自是不可能因为谢明依一句奉承就寒了老臣的心,所以这一番敲打落在了谢明依的身上,
“虽是一介女流,但功在社稷,此番定要谨记皇家圣恩,不可枉负了臣民。”
能坐到上位者的位置,自不是一般人的胸襟和思量。更何况苏同鹤本就非庸人。
苏同鹤能说出这般的话,谢明依丝毫不意外,反而心中早有所料。
苏同鹤这个人,一辈子谨慎小心,先帝在时兢兢业业,是工部之首,便已经开始显露个人的领导才能,先帝也屡屡委其重职。
若不是自己年少才绝,风头正盛,想必前几年苏同鹤这个名字便已经开始享誉天下了。
也不怪他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为人者,名利二字总是要沾一样的。
财,苏同鹤不稀罕,但他贪的是名,是权。
手握朝政大权,皇帝的一言一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苏相的名字闻名天下,这才是苏同鹤想要的。
而如今,他已经心想事成了。
坐在最中央的位置,无论是诚心的还是有所图谋的,都要摆出服从的表情和姿态,这种居高临下的优越,和手握别人生杀大权的感觉,谢明依完全可以看得到苏同鹤那颗被名利所满足的心。
“是,子墨谨遵教诲。”
子墨是谢明依的表字。
整个大燕朝,即便是在皇家面前她也不必如此自谦,因为她是谢明依,先帝的重臣,当今皇帝的宠臣,满朝文武有一半的地方官京官都是过她的手提拔起来的。
即便再心怀不满,再不得势,这也不是他们能踩的起的人。
更何况,同朝为官,便多了三分薄面。
“欸~”
这边的话头刚落,右边的工部尚书又开了口,旁边的人皆不约而同的望去,唯独谢明依低垂着含笑的眸子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只听工部尚书周百彦说道,
“听闻刑部近日来接了个大案子,敢问刑兄,眼下可是有眉目了?”
此话刚出,刑筠瞬间就成了全场目光的聚集点。
而随之,刑筠的脸色也一下子变的不自然起来。
这满朝的文武,虽然都难免有苏同鹤携带的关系,可只有刑筠是靠着这裙带的关系爬上的刑部之首。
论资历,也不过为官十几载,在这朝堂之上,比比皆是,论政绩,恐怕,他还不如身后的谢侍郎。
他的位置,虽然名正,但是言却不顺。
眼下长安城里接连发生了盗窃案,京兆府尹直接把案子扔给了刑部。
若是在以前,随随便便挑个人,坐实证据这案子就过去了,可这作案的贼偏偏自己想要作死一般,在长安城中流窜,连着偷了几个有背景的大商铺,且又是一副不把他抓到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这几天愁的刑筠是日日上火,成宿成宿的难以入眠,头痛。
六部虽说是一家,可说到底都各自心怀鬼胎,尤其是这个周百彦,总是和他过不去。
这个周百彦,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让他下不来台?
“大人,忘了告诉您,方才下官已经把盗窃案的相关的文书送去了内阁。”
从来,刑筠从来都没有觉得谢明依的声音这么好听,她说的话是这么的令人欢欣雀跃。
谢明依淡淡一笑,瞬间本来一副看好戏的周百彦的面色一僵,皮笑肉不笑的夸赞道,
“谢侍郎不愧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如此才智机敏,实乃长安百姓的福气。”
谢明依道,“尚书大人过奖了,下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份内之事,多亏了大人提点,才得以破案。”
周百彦不再对谢明依言语,反而看向刑筠说道,
“看来周某要给刑兄道句贺了,得谢大人此等人才辅佐,刑兄定是如鱼得水啊。”
是不是如鱼得水刑筠不清楚,但是就在刚刚,谢明依确实为他在苏相的面前解了围。而此时此刻,本来打算借机挖苦他的周百彦却变成了哑巴吃黄连。
思及此,刑筠的心中对谢明依的好感已然多了一分,但是周百彦……同朝为官多年,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任由人拿捏搓扁,遂笑道,
“不敢,谢侍郎固然才华卓著,但比起周大人手下的陆侍郎,还有的要学。”
说着说着,怎么从谢明依绕到了工部的陆侍郎身上,同样被点到的陆锦也是一愣。
“陆侍郎年少才俊,想必定可助周大人一臂之力。”
“你……”周百彦看了一眼身后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陆锦,只能吃了眼下的哑巴亏。
每年工部走的银两超过十万两的批文大都要从陆锦的手中经过。是工部名副其实的财政官和审批员。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从这个陆锦调到了工部,周百彦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同其商议,不为别的,只因陆锦的祖父是前任首辅陆怀章。苏同鹤都对其青睐有加,周百彦还能说什么?
一个是无能,另一个是有心无力,两个人半斤八两的在台下你一句我一句。
两个堂堂一品的大员在这里斗嘴,其它人看的心里好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毕竟他们只是同级的官员。
谢明依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前面的苏同鹤,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只听一声清咳,随即便听苏同鹤说道,
“好了,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学人家小子在这里争气起来。听个戏,都不让人清净。”
顿时间,刑筠和周百彦都消停了,恭敬有加的聆听教训,
“下官失仪了。”
“下官知错。”
苏同鹤摆了摆手,
“行了,刑部的案子办的不错,回头内阁看过之后给皇上递个折子,工部今年的北渠听说快要完工了,眼瞅着要入冬,过几天就要开始运输南北的官粮和物资,可不能出了岔子。”
周百彦道,“是,下官已经着人督办下去了,一应事务明细陆锦也早已拟好了折子,明日便可送到内阁。”
苏同鹤点点头,“陆锦虽然年纪小,但……”
苏同鹤特意的回头看了一眼谢明依,
“却颇有几分子墨当年的样子,后生可畏啊,是不是子墨?”
眼帘微动,掩下其中的异样,谢明依抬眼,看向周百彦身后的陆锦,只见那眉清目秀的后生亦是朝着自己看了过来,目光交错之际,纵使谢明依也有些难掩的讶异。
第九章 前程似锦苏家郎
少年意气,天纵风流,论起年少风华,不过如此。
无论再青涩的眉眼,再低垂的眼帘也遮不住那眉宇之中的桀骜,就像是一匹奔驰在马群之中的千里良驹,有些力量来自于内心的最深处,无人可拦,无人可挡。
那一刻,谢明依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那看上去单纯而又坚定的目光之下匍匐着的,隐藏着的是野心,是想要独占朝纲的谋划。
收回目光,谢明依看向苏同鹤道,
“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只不过再耀眼的明珠也需要一番打磨。”
是啊,再耀眼的明珠也需要打磨,眼下苏同鹤终于确定了谢明依还是那个谢明依,只不过……有些东西变了。
李同鹤大笑出声,听上去颇为恣意,
“云让,打谢大人入朝为官,只开口称赞过两个人,你知道都有谁吗?”
陆锦老实的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他不知,可这群大臣里却多多少少有人知晓。
苏苏鹤的眼梢处都染上了笑意,“第一个,便是老夫的长子,浩然。”
浩然,是苏衍的表字。
陆锦哑然,似是没有想到,毕竟几年前的苏衍还只是个世家公子。
“那,第二个呢?”话刚出口,陆锦便后悔出声了。
看着陆锦懊悔的样子,苏同鹤更是觉得这后辈晚生年轻可爱,开怀大笑不已。
不仅仅是苏同鹤,就连谢明依都觉得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心性如此单纯之人。
不由得唇角微挑,
“下官想,应该就是陆大人您了。”
几个人这边说着话,已经鲜少有人去关注台上的秋楚笙,那人身姿绰约,也不过是个戏子。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那人的目光亦频频的看向某处,一颦一笑,一点一动始如初。
“老爷,夫人说花园子那边已经摆好了宴席,可以请几位大人移步了。”
管家到苏同鹤身边回禀后,苏同鹤起身携着一众文官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菀菊院。
自然是六部尚书在前,其它人次之。
谢明依刻意落后了半步,想要再看一眼台上的未落幕的秋楚笙,没想到还没走几步,身边不知不觉的多出了个人来。
“陆大人,有事?”谢明依开口问道。
谢明依看着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意义方刚,有前首辅和当朝宰相的庇佑,想必是一路风生水起吧。
陆锦道,
“云让是想问,谢大人是怎么抓到的盗贼?”
谢明依眉梢轻佻,“仅是为了此事?”
陆锦道,“正是,实不相瞒,云让家母的商铺也有一处被盗贼光顾了,而且还有一重要物件,若是谢大人见到,可能知晓云让?云让定感激不尽。”
谢明依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样的物件?谢某让下面的人注意些。”
陆锦明显有些激动道,“是一块玉佩,上面是团云纹,悬着红色锦线打着鸳鸯络子的白色玉佩。”
“哦?”这鸳鸯的络子虽然不少见,可这陆锦的眼睛里都像是放着光一般,
“这玉佩怕是陆大人的心爱之物吧。”
“对……”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一般,陆锦的耳朵一下子便红了起来。
谢明依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孩童,看着陆锦羞涩的样子竟有几分欣喜。
果然啊,终究是年少的样子最好,岁月静好,只在一方玉佩上便写满了心意。
两个人边走边说,虽然依旧在大部队的后面,可早已经走出了菀菊院。
纵是谢明依有心去看秋楚笙,如今也是来不及了,今次一别,又不知几时才能相见。
陆锦有些难为情的笑着问道,
“谢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谢明依道,“我只看陆大人满面红光,眼睛亮的像星,便可知,这玉佩不是伯母的,而是陆大人的。”
虽然被人戳穿了心事,但陆锦也没有扭捏太久,反而眼睛里一下子便充满了敬仰和崇拜,
“谢大人果真厉害,不仅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抓到了盗贼,观察亦是如此的细致,怪不得我祖父提起陆大人时,常常赞不绝口。”
闻言谢明依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前面的队列,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着交头接耳,亦或者是在讨论如何讨李同鹤的欢欣,没有人注意到陆锦的话。
见此,谢明依才拉着陆锦的袖子又落后了两步,好心劝慰道,
“云让,无论你此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总之,为了你祖父这话也断断不可再言了。”
陆首辅,对谢明依也算是有提携之恩,而且此人为人禀直,虽是读书之人,却鲜少的没有那么迂腐,喜欢接受和尝试新的事物。
自然,陆锦的秉性她也早已在容璟那听闻了,是个可以做事的人,但是终归太年轻,不清楚有些话说不得的道理。
亦或者,就是某人有意而为之。
简而言之,谢明依把自己应该说的话都说了,其他的便需要他自己去悟了。
毕竟,这天底下可没有教出来的宰相。
而陆锦虽然生性纯良,但是人在官场,有些事自是看的明白。
现如今谢明依的处境确实不是太好,可让他来踩这位曾经的状元郎,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这也是世家的教育所致。
看着陆锦脸上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谢明依的唇角不动声色的上扬起,心中暗自赞叹着,不愧是陆首辅的嫡孙,这份品性便是旁人难以相较的。
他的路可不仅仅是一个区区的工部侍郎。
谢明依道,“北渠可是一件造福千秋的事情,工部督办此事得力,陛下定会龙心大悦,陆大人的升迁之路不远了。谢某在此便先道一声恭贺了。”
这边谢明依刚摆了一个双手作揖的姿势,一柄折扇挡在手前,陆锦年少惶恐,更知眼前人的才学能力均不在自己之下,连忙伸手阻拦,这一拦,便碰到了谢明依的手背。
然而只是一瞬,陆锦连忙收回了手,掌心的凉意却久久不曾散去,
“谢大人如此,云让着实是受不起。北渠若能建成,自是提出此建议的谢大人的功劳,以及朝中各位同僚的支持,云让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陆锦的耳垂有些发红,谢明依将目光收回,作揖的双手也早已放下背在身后,
“一个人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是啊,还有多少人记得北渠一开始是她谢明依提出,并亲自督办的工程科。
或许,同只有自己知道皇帝姓赵一样,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愿意记得这个事实了吧。
第十章 旧事重提燕非燕
“云让,你们俩说什么?”
二人正说话间,陆锦的好友,亦是他的同年,现任户部侍郎的韩离洛熟络的揽住了陆锦的肩膀,笑吟吟道,
“两个人站在园子外面嘀嘀咕咕什么呢?莫不是等着路过的小娘子?”
语气听上去有些轻浮,若是不认识的人定会以为这是谁家的浪荡公子来赏花游园来了。
起初谢明依亦是如是以为,只以为是个富家子弟身上染上的恶习,毕竟在这官场里多的是谨言慎行的人,然而当她看清了韩离洛的面容后,眼中的微笑慢慢变淡。
与此同时,韩离洛亦是目光一直在谢明依的身上,直到他发现谢明依神态的变化,唇角竟不自觉的扬起一抹淡笑。
而从始至终陆锦竟未发现二人的微表情,只是对于韩离洛有些不得体的举动表示无奈,恭谨的向谢明依介绍起来,
“这位是韩燕,字离洛,是我的同年,现任……”
“户部侍郎,管银子的,谢大人叫我离洛便可。”
不等陆锦介绍完,韩离洛便自己介绍起来,和看上去有些拘谨的陆锦不同,韩离洛是一个左右逢源的性子,然而话音刚落,便让陆锦不禁侧目而视。
韩离洛虽然待人热络,但是却是一个十分懂得避风的人,也就是说如果眼前的人是一个失势的人,他会想尽办法明哲保身。
然而方才韩离洛对待谢明依的言辞举动着实让陆锦心中起疑。
殊不知,陆锦的疑心对于此刻的韩离洛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谢明依。
————
——成者为王,败者寇,没有人在乎你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们只想看到你站在那座塔的高处。
——眼泪,是最无用的。
——韩燕,你韩氏一族的命运全部系在你的身上,你真的要一直就这样沉沦堕落下去?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
灼热的酒从咽喉处流入,流过身体内部的每一寸,灼烧着他的胸膛,分不清是溅出来的酒水,亦或是眼泪,就那样朦朦胧胧的仰望着头顶的人。
消瘦的面庞,英挺而不失柔和的眉眼,以及那眼中的痛心。
——你,真的在乎我吗?
那一年,他十五,本应该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却一下子从云端坠落,整日沉溺于烟花酒巷。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不到现实到底有多残酷,这个世间又有多冷。
当时的她年少得志,是先帝的重臣,因与他父母的交情才忍不住斥责他的低迷。
那是他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亦是唯一一句话,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再无交集。
两年后她失势,他入朝为官,她在牢中受尽人间苦楚,他在朝堂中摸爬滚打,终于,两个人到了一样的位置。
“韩大人年少才俊,看来谢某真的是老了。”
谢明依收回目光,轻笑着点头示意,转身从陆锦的身旁经过,走进园子里,朝着那酒宴的方向行进。
韩离洛眼中的期盼之光逐渐熄灭,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目送她的再一次离去,与此同时,仿佛一颗心再一次被践踏。
“离洛,这可不像你啊。”待谢明依离开后,陆锦面露不悦之色,
“方才你有些过了。”
两个人是同年,亦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陆锦有心提醒韩离洛不要做错了事。
隐隐的他总觉得韩离洛的热络不是什么好事。
“有么?我不是一向如此?”韩离洛笑着想岔过去,没想到陆锦竟然格外的执着起来,
“离洛,她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我当你是朋友才提醒你,千万不要做不该做的,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该插手的。”
韩离洛面上的笑容一僵,看着一脸倔强的陆锦,不禁失笑,一边说一边推着陆锦进了园子,
“我还当多大个事,知道了,知道了,陆大少爷,有操这份心的功夫您还是考虑一下哪家的姑娘比较合适吧,省的你爷爷天天催,催的我耳根子都厚了一层。”
陆锦知道他这是不想和自己争论方才的话题,遂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无奈的摇摇头,两人终究只是朋友,有的话也只能心到佛知了。
“瞧瞧,这如胶似漆的一对可算来了。”
年过而立却还是兵部侍郎祁隆笑着打趣着刚刚走过来的陆锦二人,一边和同桌的几位侍郎说道,
“说来也是一件怪事,六部的侍郎中也就云让和离洛尚未成家,又皆是一表人才的年轻人,长安城里仰慕的姑娘也不少,可这两个人倒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真是我看着都替他们两个人着急啊。”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附和的笑声,此时六部侍郎的桌子与尚书们相隔较远,四周大都是朝廷的同僚,几人也就没了太多的拘束,闲话起来。
祁隆作为六部侍郎中年岁居长的人,虽然仕途上不甚如意,可在同僚之中的官风尚可。
陆锦的性子被调侃自然是闹了个大红脸,却又碍于对方是长辈只一笑而过便落了座,倒是韩燕却接下了话去,
“祁大人此言差矣。”说着又看向陆锦身旁的谢明依,
“这未成婚的人可不仅我兄弟二人,还有谢大人,所以,不着急,不着急。”
只这一句话,场子一下便又冷了下来。
就连身为韩燕好友的陆锦也不免有些尴尬,这是什么时候?
心中不禁思忖着,韩燕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看不清形势?
谢明依弯了弯唇角,混不在意道,
“谢某年龄大了,眼看着就要而立之年,倒是二位青年才俊眼下在长安城里似乎风头正盛啊。听人说陆阁老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踏平了一截啊。”
一阵哄笑声起,油条们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刚刚的不快,唯有韩燕的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异色,但脸上的表情却配合着众人笑得开怀。
被调侃的陆锦红着脸,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毕竟近几年来这样的场景他都要习惯了。
祖父说,如果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这些趣味,那就会变的很枯燥,而这个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个失败的人。
他自小便沐浴在祖父的官威之下,看着他身旁的朝廷官员的追捧,也看到过祖父的真情和假意。
所以,当还有人调侃你的时候,只能说明你的人生还不算太坏。
陆锦如是想着,面上除了羞赦,倒是无半分的恼怒之色,谢明依看在眼里,默不作声的唇角含着一抹淡笑。
然而下一刻当她看到那猝不及防的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时,唇角的笑意却有些微的僵硬。
第十一章 皇恩浩荡秋意凉
“见过瑞王,见过定北侯。”
几乎半个园子里的人纷纷起身,五颜六色的衣服虽然没有那么鲜艳的颜色,但是却依旧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谢明依随着众人起身,朝着那方向作揖行礼,声音虽然不甚整齐,却足以让人听的清这其中的内容。
“浩然,这就是你的过错了,这么热闹的事你怎么不早跟本王说,非得本王自己要求过来方可,是吗?”
醇厚而又偏些温和的嗓音,很容易便让人联想起那人温润如玉的样子。
然而瑞王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即便年过而立,已经快要不惑之年,却依旧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苏衍扫视了一眼人群,目光在墙边的那个青色的衣衫背后停顿了一下,继而说道,
“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王爷一个月前去南方公干,领的是皇差,王爷要是非如此刁难浩然的话,浩然也只能领罚了。”
苏同鹤一直在旁欣慰的笑看着二人之间的交谈,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那般的骄傲,一直到苏同鹤替自己辩驳完,才笑出了声来说道,
“浩然,不得无礼,还不快请王爷入座。”
早在苏衍接到瑞王回长安的消息时,这边苏同鹤便已经命人为瑞王准备好了一切。
两人之间的交谈也不过是好友之间的玩笑。
“哈哈,相爷多虑了。”
转身瑞王手中的折扇敲在了李承轩的肩膀上,
“好小子,现在都打趣起本王来了,啊,看来这边塞苦寒之地,咱们的苏二公子也没失了此身风流,不错,不错。哈哈……”
一群人的恭维之下,瑞王落了座,父子俩亦坐到了瑞王的身旁,一人在左,一人居右。
刚坐下,瑞王看着眼前一个个还迟迟未敢落座的朝臣,笑说道,
“都站着做什么,都坐下吧,坐下吧,不必拘束,全当本王不在此处,今日沐休,诸位在此务必尽兴。”
话罢众朝臣才落了座,谢明依手中的折扇轻轻的落在左手的手心,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和豁然。
原来如此啊,原本她还在想,这不年不节,苏同鹤家里也没有什么大喜事,怎么就办起了堂会。
竟是瑞王今日回长安,这秋楚笙唱的堂会啊,果然不一般。
眼中的光意味不明,晦暗莫测。
“欸,本王没看错的话,那位应该是谢大人吧。”
鸦雀无声。
当这句话传到谢明依这边的时候,一直在默默吃饭的谢明依心中一阵苦笑。
她,真的好饿啊。
被瑞王点了名,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无奈之际,谢明依起身,向后撤了一步,
“下官刑部侍郎谢明依见过瑞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早就听说谢大人官复原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本王可要道一声恭喜了。身体可还好?”
瑞王笑着道,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一如既往的保持着他温润儒雅的风格。
然而,这皇家的人有几个真的是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谢明依垂下眸子,敛去眸底的冷意,噙着淡笑,
“谢王爷挂念,没什么大碍。”
对此瑞王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谢大人是父皇的股肱之臣,朝廷的栋梁,本王是在替天子挂念你。”
乍一听到天子这个词,谢明依的心中便是一阵恶寒,肢体瞬间变的僵冷,但是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硬生生的将她从恐惧里扯了出来,
“是,皇恩浩荡,下官感激涕零,永世不忘。”
“嗯。”
瑞王轻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点着谢明依坐下了,又开始和旁边的苏同鹤等重臣寒暄起来。
至于寒暄的内容是什么,又有几分真真假假就不得而知了。
————
谢明依的脸色不大好,从她喝下第四杯酒开始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的变的僵硬,而且难以动作。
“谢大人怎么了,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
兵部侍郎祁隆试探着问道,手里的酒壶正细水长流的倒进谢明依面前的酒杯里。
瑞王的一句恭贺,让谢明依在这个局中的身份改变了不少,这一桌子的人也由原来的敬而远之,熟络了几分,尤其这还是在酒桌上。
“欸,离洛虽然入仕不及几位前辈,却也听说过谢大人千杯不醉的传言,这才三杯酒,不至于,不至于。”
今日的韩燕喝的有些多了,微醉着调侃道,目光落在谢明依的身上,仕途窥探她的灵魂,那些他未知的部分。
祁隆没有接话,因为韩燕说的是事实,为官五载,他还从没看她醉过。
但看她的脸色,着实不甚好。祁隆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谢明依及时拿起了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无事,左右不过是旧伤复发,看来这酒是饮不了了,终究啊,还是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年纪大了,比起这里的许多人,谢明依的年纪并不算大,但是比起另一边的女眷,谢明依的年纪着实不算小了。
听着听着,莫名的韩燕听出了一丝凄凉,一丝无奈。
然而,感触最深的恐怕还是其他几位尚书了,都和祁隆不相上下的年纪,却只是个侍郎。
再相比那几位少年郎……
“哈哈,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交杯换盏,谈笑风生,酒过三巡,已是夕阳落幕,月上西楼。
众人差不多都已散尽,苏衍送瑞王离开李府后,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不远处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
马车虽然陌生,可那车边的人却又几分眼熟。
“容璟?”抬步走了过去,苏衍看着等候在马车外的容璟,
“你们家大人不在车上?”
容璟恭敬道,“大人还未出府。”
苏衍眉心微皱,
“可这府中已经没有外人了。你当真没看见你家大人?”
容璟顿时脸色大变,看着苏衍缓缓摇头,
“小人一直盯着门口,若是大人出来了,定不会错过。”
话音刚落,苏衍已经转身朝着府门走了过去,步伐急促,身影掩末在朱门高墙之后。
———
“园子里还有人没有?”苏衍走到花厅的位置正巧碰到了指挥人收拾的管家。
“回少爷的话,园子里已经收拾好了,少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园子里了?”管家小心的问道。
毕竟,这可不止是是他们家的少公子,亦是当朝的定北侯。
“嗯,灯给我吧,我去找找,顺便走走,你们都别跟过来。”
说着便拿过了一旁小厮手里的灯笼,从管家身旁的小路走过。
第十二章 鱼目混珠身后人
“有人吗?”
音落无声,灯笼里的蜡烛燃烧着昏暗的灯光,也只能照亮苏衍脚下的路。
他记得白天的时候,谢明依坐在墙边的位置,然而当他走过去,墙边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三两只靠在墙角的雏菊崭露头角。
声音太大会引来府中的其它人,苏衍也没有继续喊,无奈之下,只能四处寻找。
最终在园子的中间一簇灌木丛后面发现了一些异样。
————
“大人。”
容璟将手里的灯笼举到了灌木丛的旁边,正好可以照亮那个人的视野。
光亮的出现让谢明依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听着耳边容璟的声音,努力的平复着心中的恐惧。
仅看着她的背影,容璟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谢明依没出声,他也没有动作。如果不是有风吹动着他手里的灯笼,静的便像是一副画。
谢明依慢慢起身,看着面前的容璟,有些疑惑。
毕竟,这可是苏府,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即便容璟有些功夫在身。
“你怎么在这里?”
容璟轻声道,
“打晕了角门看守的婆子,偷偷进来的。一会儿大人跟紧了我,这会儿前厅在忙,不会有人发现。”
谢明依点了点头,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容璟提着灯笼走在谢明依的斜前方,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园子。
一直到苏府南边的角门,都没有碰到什么人挡住二人的去路,顺利的如果眼前带路的不是容璟,谢明依都要怀疑这是一个局。
“糟糕,角门的婆子醒了。”
话音刚落,容璟连忙拉着谢明依躲在了墙角的银杏树后,好在身后没有人来,不然就真的是走到绝路了。
“是不是,只有一条路了?”
谢明依仰头看着身后的高墙,目测有两个自己高了。
“应该说,还有一条路。”
容璟说道。
“什么?”谢明依问。
去找苏将军。
容璟张了张嘴,看着谢明依还是没胆量把话说出口,
“没什么,没什么。跳墙吧。”
容璟蹲下身子,靠在树边,
“小心点。”
踩着容璟的背,另一只脚正好踏上了树杈,容璟这边站起来一些,谢明依的高度便刚刚好可以够到墙的最上面。
等到谢明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墙,这边容璟三两下的借着树的力踏上了墙顶,纵身一跃,跳到了墙的外面。
“跳吧,大人。”
“能不能不跳?”
仗着胆子向下看去,仅仅是这个高度,谢明依的心都在颤抖。
“哦,那我走了。”
转身容璟要走,一阵悉嗦的声音响起,几乎是一瞬间,容璟转过身伸出双手接住了从墙上掉下来的谢明依。
“人生不易啊。”
谢明依感叹了一句,望着头顶的高墙,突然笑了起来。
“大人在笑什么?”容璟问道,一边跟在谢明依的身后走向自家马车的方向。
“你不觉得刚刚有点像世家的小姐要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谢明依笑着道,心中一种莫名的欢愉,明明刚刚是那么惊险的一件事。
如果,有人到园子里发现了自己,那么自己糟糕的身体就会被人发觉异样。
如果有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就一定会被有心的人利用。
所以在她发现自己身体出问题的那一刻,她一直在想办法如何隐瞒这个事实。
一直到众人离去,她借着出恭藏到了园子里,没想到,这一藏就藏到了天黑。
马车里谢明依余惊未了的回忆着刚刚在宴席上发生的一切,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在某一刻,她的身体无法动作,已经全然不听自己的支配。而她亦无法摆脱黑夜带给她的恐惧。
不知道是因为体内的蛊虫,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命不久矣。
“大人,秋公子被瑞王府的人请了去。”
马车外容璟的一句话直接将谢明依的思绪扯了回来。
手中的折扇被握的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秋楚笙早就应该离开了。”
容璟道,“秋公子刚要离开,瑞王爷便同定北侯到了李府。”
还真是巧啊。
眉心微蹙,染上一丝不忍,
“知道了,明日……罢了。”
估计任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瑞王,竟有龙阳之好,
苏衍怎么想的谢明依不清楚,但绝对是有人投其所好。不然不会这么巧合。
真是……恶心啊。
“周百彦那有什么动静?”
容璟目光微微闪烁,秋楚笙那样的人,就像是画中仙,心中不禁有些可惜,
“兵部尚书还没出门,便命人去打探消息,估计这会子已经知道他的人在刑部大牢登记了。”
谢明依挑眉,“凤绾最近在做什么?”
容璟道。“小姐最近往茶楼和书斋跑的勤了些。”
“书斋?都看些什么书?”
“无非是一些烹茶的典籍,还有一些医道相关的,您知道的,我也不是很懂。”
提起凤绾,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容璟笑着说道,
“这丫头,真不知道又在搞些什么名堂。”
谢明依笑了笑,眼中终于攀上了一抹暖笑,
“她呀,名堂还不小呢。”
“欸,大人知道小姐在做什么?”容璟有些意外,毕竟谢明依整日都在办公,凤绾的事都是从他这里了解的。
“不可说,不可说。”
谢明依神秘的闭口不言,只是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
“一会儿回去告诉素月,明日早些叫凤绾起床,咱们出去春游。”
“……”容璟语塞,虽然不知道谢明依怎么又心血来潮要出去游玩,但是……
“大人,入秋了。”
“啊,那就是秋游。”
“……”嗯,秋游。
————
苏府
负责守着角门的婆子醒过来以后,就一直疑惑着,自己怎么就突然昏了过去。
但是,不一会儿那一直伫立在不远处银杏树旁的男子直接代替了她心中的不解。
这么晚了,二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婆子心中所想,却不敢诉之于口,只能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时不时的看向苏衍的方向。
然而偶然间,她看到皎洁的月光倾洒在那人的面庞,照亮了那唇角的一丝温暖。
谢明依恐怕不会想到,苏衍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看着她费力的爬上墙顶,看着她一副‘凛然赴死’的从墙顶跳下去。
虽然那个狡猾的,机智的刑部尚书着实一身的光华,可他莫名的,很喜欢看到那个,狼狈的,并非无所不能的谢明依。
第十三章 惊风难语昔往矣
“秋游?”
凤绾几乎是绝望的看着床头的素月,带着最后一丝期望的谢凤绾裹紧了被子,迷迷糊糊的指向窗外,肖似明依的一张脸,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柔意,满是讨好的说道,
“好姐姐,您就饶了我吧,让我再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就好。外面天还没亮呢,明哥这又是作什么呢?秋游看萤火虫么?”
素月一个劲的给凤绾使眼色,可后者实在是困的迷糊,没有看到她的提示,对此素月只能祈祷凤绾自求多福了。
“是啊,秋游看萤火虫,你起不起?”
一直到谢明依阴恻恻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谢凤绾陡然惊醒,那声音那么近,可当她睁开眼睛四处观望时却没有发现谢明依的影子。
“素,素月,刚刚你有没有听到……”
还没说完就看到素月低着头,双手捂着脸,顿时反应过来刚刚应该不是她幻听了,而是……真的是谢明依在讲话。
但是,人在哪里?
“看,看萤火虫好啊,多有意境。我这都快收拾完了,马上,马上来。”
话音刚落谢明依便听到了屋子里一阵叮咣的声音,估计是谢凤绾手忙脚乱的起了床,心下一笑,摇了摇头,沿着廊下从窗边走过。
刚走了几步,迎面容璟赶了上来,回禀说
“大人,车马都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老夫人也已经收拾好了。”
谢明依道,“辛苦了,你先去看一下那边都准备好了没有,这边我和翠云顾着些就可以了。”
“可是大人……”
容璟有些不放心谢明依的安危,一来其身体本就不佳,再者此时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位刑部侍郎。
“去吧,还没有人蠢到在长安城里动手。”
谢明依目送着容璟离去,抬头望向房檐外的天空,繁星已经悄然退场,东方的天际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
————
“你就是谢侍郎吧。”
小巷里,谢明依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高墙,仰视着对面三个一身夜行衣的男子。
褐色的破旧的麻袋孤零零的躺在谢明依的脚下,但谢明依更在意的是眼前,挥之不去的尘土,
“你绑人之前不都打听好了吗?咳……咳咳……”
谢明依边说边试图将眼前的灰尘赶走,但最后她发现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无力的轻咳几声,以显示自己的不满。
“就是你带着刑部的人抓了陈飞?”左边的人喝道。
谢明依的目光落在三个人中间的那个人身上,
“是啊,怎么?你以为绑了本官,刑部就会放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当今皇帝眼前的红人,用一个囚犯换一个刑部侍郎,皇帝一定会这么做。”左边的人说。
“哦?”谢明依轻笑出声,“让你来绑我的人有没有告诉你,天威难测?”
“什么意思?”中间的人说。
谢明依道,“意思就是,你既然知道我是谢明依,那就应该知道五年前是皇帝亲自发落的本官,现在你还觉得天子会因为一个区区侍郎而受制于一个强盗?”
“大哥,那老三怎么办?”
左边的男子颇有些急切的看向中间的人,似乎担忧的紧。
“不愧是先帝钦点的状元,谢大人的口才和明辨在下着实钦佩,但是谢大人既然知晓有人派我们来劫了谢大人,自然便知道那人是谁。”
沉吟片刻后,那人的目光在谢明依的身上流连片刻,似乎在思忖着如何劝服谢明依,
“我们兄弟本不愿与谢大人为敌,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我那不懂事的兄弟一条生路。”
谢明依并未立刻做声,只是扶着身后的墙壁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而面对着三人,
“放人?如果我有这个本事,就不至于自己在牢里待了五年。你们说呢?”
谢明依淡笑着说道,
“左右盗窃也不是什么大罪,赃物若是寻了回,人是死不了的,顶多在刑部大牢里待个十年八年。”
“你说的轻松,那大牢是什么好地方?待个十年八年我兄弟还有命吗!”没等中间的人说话,左边的人再次开口道。
“老二,不得无礼!”中间的人呵斥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的刘二只能作罢。
“先帝爷曾说谢大人是举世无双的治国之才,今日将大人撸来本是我兄弟一时冲动,想向大人寻个办法,得罪了。
既然大人说救不了人,还望大人和牢里的兄弟打个招呼,让他少吃些苦头也好,莫惊风在此拜谢大人。”
谢明依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沉甸甸的,差不多有个几十两。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句明话,这点银子你还不如打发叫花子。”
‘哗啦’
‘叮当’
手里的袋子落到了地上,里面的银两散落在地,竟有些可怜。
“不想陪着你们的兄弟进刑部大牢,就带着你们的银子,滚出长安。一个时辰,你们的画像就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传闻中的谢明依,是风流潇洒的状元郎,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为人清廉,两袖清风,为民申冤……
可为什么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同?
莫惊风想不通,只是看着那个一身青衣的‘男子’从自己的面前离去。
“大哥,我就说这臭娘们肯定靠不住,你偏偏信那些不可靠的传言,要我说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要么贪财,要么好色。女人怎么样?还不是和那些男人一个鼻孔出气!”
左边的刘二在莫惊风的耳边喋喋不休,可莫惊风的脑中却始终在浮现着那个他曾经见过的状元郎。
——在下谢明依,不知先生贵姓?
——姓秋,名楚笙。
秋楚笙只是一个戏子,她却仍旧能以礼相待,那个少年郎去了哪里?
刚刚的那个人真的是谢明依吗?
莫惊风不知道,只是不知不觉的会想起那双漆黑的宛若永夜一般的眸子,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温度。
不远处的房梁上,同样蒙着面的一袭黑衣的人观望着这一切,一边将三人的相貌记录在纸上。
一直到三人离去,一个时辰后,诚如谢明依所言,三人的画像出现在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此皆为后话。
第十四章 闭门羹
“你们这是做什么?”
刑部大牢的门口,猩红色官服胸口绣着仙鹤的补服的周百彦看着面前一左一右的两个人,以及拦在自己前面的两柄利刃。
“对不住了周大人,上面吩咐,任何人没有尚书大人的手批,不能踏进刑部大牢一步。”
说话的人名叫王睿,五年前还是刑部的一个普通的狱卒。
在谢明依入狱期间这个王睿虽然在日常的刑罚上从来对她没手下留情过,但是也没有多一分的逾越。
可以说,她的一身伤疤拜她所赐,可谢明依还能从刑部大狱中活着走出来,也有他的功劳。
因此谢明依刚上任,直接将他提成了刑部大狱的牢头。
对于一个毫无势力背景的普通人而言,或许二三十年才能熬到牢头这个位置,而谢明依此举无疑为王睿节省了这二三十年的时间。
同时也让这位将至而立之年的男人意识到,自己该站在哪里,才能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这里是刑部大牢,他需要听从各位大人的安排,但唯一能带给他体面的,只有谢明依。
而眼下,就是谢明依交代给他的第一件事,
——大人说了,没有尚书大人的手批,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是为了里面犯人的安全,不然他们没了命,掉脑袋的不是大人,而是你们。
将容璟的谨记在心,王睿也执行的不动如山,只气的周百彦吹胡子瞪眼睛却偏偏没有一点办法。
谁让他,不是刑部的官?
“好,好小子,你给本官等着,看本官怎么收拾你!”
王睿垂下眼帘,身体却依旧挡在刑部大牢的门口,时不时的可以听到里面有正在受刑的犯人痛苦的哀嚎声。
可那又同他有什么关联?他只是一个牢头,不是苍生的救世主。
还轮不到他来怜悯里面的这些人,无论是罪有应得,亦或是含冤入狱。
————
长安城外南郊,有一个村落,名为望北村,村子不大,但却景色宜人,依山傍水,村边有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流,每到夏天,都能看到下水捉鱼的汉子,河边浣洗的年轻女子。
和繁华盛世的长安城里相比,这里倒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滋味。
在谢明依折腾了半个小时也没抓到一条鱼后,容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脱去鞋袜,走到了水里拿过谢明依手里的鱼叉,对准不远处游的正欢的鱼群直接来了个致命一击。
“没劲。”
白了容璟一眼,谢明依干脆也不再执着于抓鱼这项活动,一边朝着岸上的席子走过去。
“我还以为谢大人无所不能呢~”
瞧着谢明依终于上了岸,谢凤绾俏皮的调侃着,两只眼睛弯成了一条细长狭窄的缝。
“欸,哥你做什么?”
猝不及防的,被谢明依弹了一脸的水,谢凤绾委屈的撅起嘴,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你这丫头,总是没大没小的,你哥哥又不是神,当然有不擅长的东西了。”
谢母爱怜的看着小女儿,将手里的毛巾递给了谢明依,
“告诉你河里的水凉,你偏不听,非要弄什么鲜鱼,瞧瞧这手冰冷,把容璟那孩子叫上来吧,回头两个人都染了风寒,你娘我年纪一大把,不还是凤绾日日守在床榻边照顾你?”
“就是就是。”谢凤绾见势跟风道。
“就是什么就是?”谢明依道:
“你呀,有功夫在这里见风使舵,不如去村子里面走走,虽说依旧是天子脚下,但终究是不同的,看看外面的这些风土人情,长长见识也好。”
“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难道还能有怪物不成?”
谢凤绾这边的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两道笑声,一道有些低沉发闷,另一道则十分的爽朗开怀。
“早就听闻这谢家的小姐与众不同,果然,这番真语也只能从谢二小姐这里听到了。”
开口的是那个听上去很响亮的声音,谢凤绾回头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二人,目光从苏衍的身上不着痕迹的划过,落在了那一袭的红衣灼灼上。
“下官谢明依见过定北侯。”
“嗯。”
苏衍应了声,谢凤绾这才和他身边的人打了招呼,
“韩大人。”
话音刚落,这厢谢凤绾早已经起身随着谢明依向二位见礼,反倒是谢母坐在席榻之上,气定神闲,含笑不语。
“谢夫人。”
谢母微微点头,唤了声‘侯爷’,随后便伸手揽过幼女的手,起身离开了河边,
“年纪大了,坐一会就腰酸背痛的,绾儿,来陪母亲去走走。”
“素月,顾好了夫人小姐。”
谢明依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素月忙应了下来。
一直到几人远去,谢明依才收回目光,彼时容璟也早已带着半个鱼篓的成果上了岸,将手里的鱼篓放到了席边。
“你们这是在捉鱼?”
苏衍微笑道,目光从谢明依的赤足上略过,露出些许讶异,似是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一步,谢明依竟如此的闲情雅致。
谢明依道,“回侯爷的话,粗茶淡饭,比不得长安城里的精致,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子墨好雅兴。”
本就不是来往十分密切的两个人,自是没有太多的闲话要讲,苏衍逗留了片刻,便要同韩燕离开,但韩燕却在临走前在她耳畔轻声提醒道,
“谢大人可知,如今这长安城里闹翻了天,可都在寻你。子墨果然是好谋划。”
谢明依自是知晓韩燕指的是周百彦要去刑部提人,但却被拒之门外的事情。
刑筠自是不会给他行这个方便,而周百彦也自然想得到这其中的关节是她这位新上任的刑部侍郎。
将一切了然于心的谢明依却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说道,
“韩大人在讲什么,子墨听不懂,不过是闲来无事,出来走走罢了。”
韩燕笑了笑,不再多言,随着苏衍离去。
待二人离去后,谢明依这才看向一旁的容璟,蹙眉道,
“他们俩怎么会在这?”
容璟想了想,也有些疑惑不解,
“按理说现在的户部应该忙着北渠的修建和敛算今年的账目,好及时的为今年的税收做准备。定北侯向来深居简出,近年来亦是只偶尔的出现在各家的宴请会上。”
是啊,一个深居简出,一个本应是忙的脚不沾地的两个人竟然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难道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周百彦在寻找自己?
而随即,谢明依又非常果决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十五章 神秘外邦
怎么二人如此凑巧的出现在望北村?这个问题谢明依想了许久,一直到她在农家小院的柴房里看到满身伤痕难民似的的异域男子。
“西洋人?”
长安城中虽也有外邦人,但大燕向来政策开放,对这些外邦人向来都是照顾有佳,这种情况着实鲜有。
再者谢明依看向简陋的床榻一旁站立的凤绾,
“怎么回事?”
谢凤绾叹了口气,将自己遇到男子的经过挑些重点的讲了起来。
原来谢凤绾同母亲刚回到落脚的农家小院,紧接着那人便倒在了小院的门口。
男人从哪里来几人并不知晓,四下无人,谢母当机决断让方妈妈和素月二人将人抬到了院子里面的柴房,等待谢明依归来。
而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怎么没请个大夫?”谢明依问道。
凤绾回说,“娘说乡村大夫不可靠,长安城里的医馆也都有各家的眼线。”
说完又自己小声喃喃着,
“索性已经伤成这样,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了。”
“……”
谢明依心中好笑,看了一眼谢凤绾,摇了摇头。
碍于床上的西洋男人谢明依没有多说教,只是凤绾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谢明依,猛然间她想起了恰好出现在这里的苏衍和韩燕,目光落在了床上的西洋人身上。
心中不禁暗自思忖着——莫非那二人是为了来寻此人?
且不说眼前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此人在她这的消息泄露出去。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人的伤治好。
可眼下她是断断不能进城的,莫不说别的,就是她刚到南城门,周百彦那边就能接到消息,自己就别再想出来了。
最后,这主意还是打到了谢凤绾的身上,
“凤绾,你和容璟进城一趟,拿着我的拜帖,去请徐太医,就说我——邪风入体,请徐太医务必亲自出城一趟。”
凤绾年纪虽小,又是闺中女子,但自小在谢明依和母亲的教导下见识自是一般的女子无法相比。
眼下,见着这人伤的不轻,谢明依和母亲皆是如此谨慎,自是不敢再大意怠慢,忙出门唤着容璟,二人乘着马车匆匆离去。
恰逢素月这边烧好了水端进来替男子擦拭脸面,谢明依终于得以窥视到这人的真容。
原本就浓眉大眼高颧骨带着异域之风的西洋人在擦拭去脸上的泥巴和血迹之后,竟看上去十分的英俊,而且眉宇之间隐隐有一种利落不凡的气质。
长安城里可真的是没有这一号人物,看他穿着的衣物早已经破烂,且面容有些隐些苍白削瘦,明显是长久的饥饿所致。
这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傍晚,素月给昏睡中的男子喂了些粥和水,不多时翘首以盼的徐太医便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柴房里。
看着床上的西洋人和一直守在一旁的谢明依,徐太医先是一怔,继而回头瞪了一眼身后谢凤绾,
“你这丫头嘴怎么就那么严,平白看着老夫担心了一路。”
谢凤绾笑了笑,道,
“凤绾若是不守口如瓶,怕是我和徐爷爷今日便不会如此顺利的离开长安城了。”
这其中的艰辛曲折谢明依虽不知但却也能想到,如今恐怕长安城里自己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一路上的尾巴有多少亦是可想而知。
谢明依起身拜谢,一边赔笑道,
“徐老一路奔波劳苦,子墨感激不尽,亦是心中愧疚不已,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医治这位外邦,劳烦徐老了。”
顺着谢明依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徐芝兰径直坐到了床榻边的凳子上,掀起西洋人的袖子,又在上面扑了一层从怀里掏出来的真丝帕子,这才号起脉来。
虽说西洋人在床上昏睡,但终究男女大防,谢明依自己可以不顾及,但她不能让谢凤绾走自己的老路,于是便催促着凤绾离去。
不多时徐芝兰已经收起了自己的东西,看着翘首以盼多时的谢明依道,
“气血不足,明显是疲劳所致,且身上外伤众多但不致命,老夫开一张药方,每天按时服用,调理一月,且每日注意饮食补养便可。”
说着四下里寻了一圈,并未寻到纸笔,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方才凤绾在他是给谢明依留了面子,此时屋中就剩下二人,于是便故意挑了起来,
“笔呢?墨呢?你谢子墨是要让老夫学古人刻竹吗?”
知道他心中有气,谢明依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笑吟吟道,
“徐老这话便是在骂子墨了,哪里有缺纸笔的道理,只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此地简陋,请徐老移步。”
看着谢明依面上的浅笑,徐芝兰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忍。
他是真心的心疼这个女娃娃,医者父母心,尤其是到了他这个岁数,孙子和凤绾一个年纪,乍听闻谢明依有事,一颗心悬了起来。
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风景,或母仪天下的雍容,或千娇百媚的贵妃,或独断朝纲的宰相,君临天下的帝王,可唯独她——谢明依让徐芝兰觉得最为奇特。
“你这丫头,惯会哄我,下次再用这种事情唬我,老夫定同你割袍断义。”徐芝兰气愤道,可话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虽说他着实是有些怨气,怨她如此诅咒自己,但割袍断义终究有些过了点。
好在谢明依十分的了解这位的倔脾气,竟是玩笑起来,
“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玩十六七岁的小子们那套割袍断义,也不怕被星颐听到笑话。”
“谢子墨!你——你——”你了半天徐芝兰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竟是笑了出来,
“你这小子,没大没小!”
见着徐芝兰气笑了,谢明依忙紧接着道,
“哎呀,您消消气,消消气,去开方子吧,我好让容璟趁着还未宵禁进城抓药,不然晚了又要耽搁一夜,且不说我,就是您杏林圣手也断断不忍看着那人病痛缠身,迟迟不醒。”
各种高帽子一带,再加上徐芝兰本为医者,当即也不再同谢明依计较,同门口的容璟去了旁边的屋子开方子,谢明依站在柴房门口,看着远处容璟的身影去而复返,猛然间谢明依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容璟拦下,
“你进城后,务必去找王睿,探听一下今儿个都有谁去过刑部大牢。”
“是。”
“路上小心。”
一直到容璟骑马离开,回头看了一眼柴房里的人,伸手带上了门,朝着那徐芝兰所在的屋子走了过去。
这边西洋人的生死有了着落,可他却有更多的事情和疑问了。
甫一进门,被徐芝兰握住了手腕的脉搏,谢明依也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位老先生的表情由紧张变的凝重,再由凝重变得悲愤,化作一声怒喝,
“胡闹!你——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玩笑!你母亲知道吗?”
谢明依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去找你母亲,让她看看她的好女儿都瞒着她做了什么!”
说罢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的朝着门口的方向行去,可一直到了门前,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门上,却迟迟推不下去。
他太了解那个丫头了,她宁愿自己独自承担这世上所有的痛苦,也不愿伤害她的母亲,如果有,那一定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意外和除此之外的迫不得已。
看着徐芝兰伫立在门口的背影,谢明依淡笑着道,
“徐老,子墨孑然一身,除了这一身的本事和性命。还剩下什么?我不搏命,又以何相搏?
若是能以一己之身鞠躬,换我母亲姊妹兄弟一世荣华安宁,又有何不可?”
一双早已伴随着岁月而枯槁的手在颤抖,徐芝兰不禁苦笑,他是一名大夫啊。
医得了身上的病,却医不了人心上的痛。
风有信,秋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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