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邯山新营
翌日皇宫宣德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衣物的摩擦声,皇帝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一一掠过,唯独没有发现他想找的那个人,而且不仅仅是谢明依不在,工部的周百彦,主管户部的江淮也不在。
眉间轻蹙,
“今儿个这朝堂上似乎少了好些个人啊,太常寺卿?”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一直被众人所忽视的太常寺卿身上。
年轻的官员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手中权利不大,只专司皇家祭祀,也负责监督官员们的早朝出勤。
往日里充当摆设的岑宇稍怔了片刻,心中便想好了对应的话,朝服下的官靴已然踏出一步,开口道,
“启禀陛下,除刑部尚书称病外,并无人向微臣告假。”
“哦?”
一声低吟,皇帝的心中已经绕了百转千回,昨儿个一大早长安城里便翻了天。可恐怕底下的这些个人还以为可以一手遮天,而他坐在这皇城里什么都不知道,想着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
“刑部最近事多,想来也是操劳,不过刑筠病了,这工部尚书也跟着病了吗?”
骤然间鸦雀无声。
不知不觉间,皇帝身上的气场已经变了,那是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和气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他身后的龙椅上。
并非金光闪烁,亦非多奢侈华丽,可那个位置就是有那样的魔力,可以改变一个人。
一个当初本懦弱无闻的皇子,已经在权利的浸淫中成长为一代帝王。
一个需要臣下去揣摩心思的皇帝。
正想着那边皇帝已经指向了身旁的大内总管,
“陆盛春。”
“奴才在。”
“今儿个早上的折子呢?让苏相看看。”
“是。”
一步步的从左侧的台阶走下,手中的折子高高的举过头顶,衣服上的四爪黑蟒跃入视野中,
“阁老,请。”
苏同鹤伸手接过奏折,打开。
满朝文武的目光若有若无的集中在苏同鹤的身上,即便是苏衍也不禁频频侧目。
从迷茫到惊愕,再到满头的大汗和愤怒。
“苏相看完了。其他的爱卿不必好奇,朕告诉你们这折子上写了什么。”
苏同鹤手中的奏折已然回到了陆盛春的手上,随之被后者带到了一旁。
“这折子没有经过内阁,是昨儿个半夜里江浙八百里加急递上来的。至于这折子里的内容……呵呵……武爱卿,你给大家说说最近江浙发生什么事。”
“微臣……不知。”
户部尚书武经文颤颤巍巍道,内心里却是在琢磨着苏同鹤的反应。
江浙出了事,苏丞相的表情又是如此的难堪,莫非……
陡然间,一个念头涌上武经文的脑海——银子。
“你不知?”皇帝的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怒不可遏,
“你不知这本子上白纸黑字,有理有据的写着你武经文贪墨了本应该补发给驻守江浙的守军的粮饷!整整三十万两白银,江浙守军一个子都没有见到,被一窝子山匪打的落花流水!
你不知,你不知难道是朕私用了吗!”
“臣有罪。”稀稀拉拉跪下一大片的朝臣,皇帝站在阶梯上俯视着这一切,
“朕也不冤枉了你,着户部尚书武经文闭门思过,定北侯苏衍主审,与刑部,京兆府尹同审此案,半个月的时间,朕要知道都是谁有那么大的胃口。
另命骠骑将军张之道即日带兵前往江浙,解杭州之围,剿灭同山恶匪!”
“吾皇威武。”
山呼海啸的臣服传遍了整个皇城。
————
清晨,长安城外的一个村落里,相比之下却显得十分的宁静,甚至有些惬意。
“折子递上去了?”
一大早谢明依刚起床,正在洗脸的功夫容璟便已然从外面回来了。
“赶的巧了,在上朝之前让宫中的内线递给陆盛春的,错不了。”容璟道,言罢递过去搭在一旁的白色毛巾。
昨天半夜里容璟从城中赶回不久,柴房里的西洋男子便醒了过来。
好在在大燕待的日子久了,会讲一些本地的话,否则即便是谢明依问拿那些洋文没有办法。
毕竟科举考试可不考洋人的文字。
但意料之中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西洋人是从江浙赶过来的,而且自称是江浙水军督卫,又从破烂的兜子里面掏出了江浙水军的联名书。
——三十万两的军饷底下的人是一两银子都没有看到,一路上险象环生,皆是围追堵截我的人。
因此谢明依连夜拟了一封奏折,交给容璟递进了宫里。
谢明依接过手巾,擦了擦脸上的不断滑落的水滴,一边擦着手,一边问道,
“今儿个朝上都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这边容璟已经将来时在路上整理好的腹稿讲了出来,
“浙江匪患,皇帝震怒,当着众人让苏相看了折子,随即怒火直指户部尚书武经文,停了职禁足在家中,指派了定北侯刑部京兆尹审理军需案,另派张之道去浙江平叛。”
“哦?”刚放下毛巾,拿起凤绾给她的养颜膏,还没等打开青花瓷的盖子,这边动作便是一顿,
“领的是谁的兵?”
这本是在朝议上未曾布公的消息,但是容璟特意打听了一下,
“是邯山新营的兵。”
“苏衍的兵。”
谢明依狐疑道,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皇帝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动了苏衍的兵权。
让苏衍负责审理案子,明着看像是扩大了他手中的势力,但是实则明升暗降。
虽然没有实实在在的拿走他手里的虎符,但却调了他手里的兵。
邯山新营,那可是苏衍一手带出来的,自从漠北归来,他的那些兵就都放到了那里,说不上是大燕最精锐的军队,却也是一只无往不利的强悍之师。
现如今,皇帝三两拨千金的将这只军队交到了张之道的手里,即便张之道此人确实有带兵的才能,可说到底,邯山新营只认‘苏衍’,定北侯。
“苏同鹤什么态度?”
谢明依迟疑了一下说。
青风略思忖了一下,随即道,
“朝上苏相倒是没说什么,但是下了朝似乎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因为武经文被查,还是邯山新营的事情。”
“嗯”谢明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打量了了一眼眼底泛着青黑色的青风,
“忙了一夜,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午后咱们再回去长安城。”
“是。”青风微一欠身,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屋子朝着对面的一间走了过去。
屋子里的谢明依通过打开的窗子看着青风关上屋门,不一会儿那边便没了声响,估计是睡熟了。
手背处的水渍早已经随着夜晚的风干了,可谢明依心里还在惦记着方才的事情。
苏家之所以有如今朝纲独断的局面,不止是因为苏同鹤的门生遍天下,很大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苏衍手里的兵权。
兵权就是最大的话语权。
苏衍会就这么容易放手的话,皇帝也不至于辗转迂回到现在才动手。
这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而最后胜利的那一方会是谁呢?
第十七章 天灾人祸
不管怎样,谢明依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想要幸灾乐祸的冲动。
碍于同车的徐芝兰,她忍了下来。
“之道这仗可是难打了。”
谢明依这厢正想着,同在马车上的徐芝兰捻着胡须摇头叹息。
“徐老此话何意?”
“皇帝生性凉薄,若非如此你也不至在地狱五年,苏衍此人虽年轻,但是其才智谋略不在其父之下,更甚者不亚于你谢子墨。
兵权,古来的权利争斗无外乎这两个字。苏浩然怎么会轻易相让,所以之道这仗不好打。”
闻言谢明依轻笑了起来,“凡事有利有弊,子墨看着倒是未必。”
徐芝兰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后者继续道,
“朝中人人皆同徐老方才所言,张之道此仗是皇帝赶鸭子上架,难打是一定的。但是,也并非没有赢的可能。”
徐芝兰恍然大悟,“一旦赢了,皇帝收回兵权就不是没有可能。但是……”
“对,但是一旦输了,张之道就在劫难逃,而这时候皇帝只能再用苏衍,而从此之后再想推翻苏家独大的局面就难了。”
徐芝兰微皱着眉头,渐深的沟壑是岁月留在他身上的痕迹,眼中尽是失望,
“可如此一来,张之道就成了牺牲品。皇上这是在以命相搏?”
即便此举颇有些气魄,可终究是让人心寒啊。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谢明依的一声苦笑,
“徐老当真以为咱们这位皇帝有这份远见胸襟和气魄么?”
以命相搏,笑话?他那般计较得失的人怎么会做如此危险的事情,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堂堂天子被一臣子掣肘。
满朝文武,除了张之道他再无武将可用,他怎么会将爱将推出,置于死地?
说到底,不过是在逼她谢明依罢了,而目前为止,谢明依别无选择,只能一心一意的辅助皇帝收回权利。
等到徐芝兰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已然是三日后的午夜。
————
暴雨从傍晚开始便未曾停歇,饶是谢明依这种喜欢阴雨天的人,也只得挡上了门窗,不敢再贪一点凉风。
不到十月份的天气,屋子里却早早的起了火炉,愈发的显得闷热闷热,耳边却豆打的声音却响亮的热闹,眼皮却是意外的愈发的沉了起来,紧接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还未及起身,外面的容璟似乎感知到了一般,沉声喊道,
“大人,北渠出事了。”
“嗯?”沉睡的眼皮立时间分开,纵然有些酸痛,却没有合上的欲望,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在额角两侧轻按摩擦,缓解疲惫。
暴雨声混杂着容璟的声音里的急促和焦灼,
“暴雨淹没了北渠,本应该流向护城河的水淹没了西边的地和房屋。”
窗外的暴雨好像故意和这世上的人作对一般,密集而又暴躁的雨滴交错横斜乐此不疲的踩着杂乱无章的节奏,好似在欢呼雀跃。
“陆锦来了,在书房候着,说是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大人。”
北渠淹没了,陆锦这时候不在北渠督工,反而到这里来见她做什么?
要自己帮忙亡羊补牢吗?
陡然间,她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过的工部的图纸,心中一阵冷笑。
陆锦既然来了,那是一定要见的,这个年轻人的祖父对自己有提携之恩。
即便不能想帮,总好表示一下态度。
本就合衣入眠的谢明依不紧不慢的伸手从架子上扯下件外衣,系上了腰间的束带,推开门,迎面一股凉风扑面而来,穿透骨髓。
气温强烈的反差让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等到身体适应了外面的凉意谢明依这才回过神来问道,看向容璟身上陈旧而不失干净整洁的新月袍子,
她记得,这件衣服已经是五年前置办的了。
“容璟。”
“嗯?大人有何吩咐。”打量着谢明依似面色些微凝重,容璟以为她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然而这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让容璟狐疑了起来。
“下个月我给你涨涨月钱吧。”
不待容璟反应过来,谢明依已经先一步迈进了雨中,后者连忙趁着雨滴还未打在坠落撑着头顶的伞。
“北渠怎么淹没了?护城河涨水了?”谢明依问的有些不经心,或者说她只是为了抛出一个态度,让该明白的人清楚。
主仆二人边说边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容璟撑着手中的油纸伞伞打在谢明依的上方,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雨中只两三步便被打的湿透了,
“属下也不知,但听陆大人的口气好像是深度不够。”
“怎么会不够?”
具体的问题容璟问不清楚,但两人已经到了书房,谢明依推门而入,屋中早已点上了半只红蜡,容璟在后面关上门,守在门前廊下。
“天气愈发的冷了起来,纵然你身体健硕,也经不得秋雨如此捶打,你若是生了病还有谁能护着公子?去换身衣服吧。”
眼前的女子只着了一袭浅黄色的素色衣衫,手里拿着的却是自己的衣物,在这暴雨不止的夜里,女子独有的柔软的嗓音愈发的清晰可辩。
“这里……”
“我守着便好。”
素月浅笑着,未曾施过粉黛的眉眼晕染着一层柔和之色。
想着谢明依还要同陆锦讨论许久,容璟从素月的手中接过衣衫,道了一声,
“有劳了。”
素月凝视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直到如瀑的雨帘隔开了那件灰色的新月袍子。
她记得那件袍子是五年前做的,是谢夫人亲手缝制,为了容璟的生辰。
没想到,他竟珍爱如此。
或许子墨不会想到,这五年间只有在他生辰的日子,他才会穿上。
耳边的暴雨声依旧不休的打在院子里的树上,花上,草叶上,房檐下的水流更是成了一道天然的瀑布,将这里外的世界分开。
此刻书房中凝重的气息让陆锦觉得有些压抑,甚至透不过气。他想推开窗,呼吸外面的空气,可对面的谢明依始终坐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让他心中愈加的忐忑不安。
有些时候,比起暴跳如雷的愤怒,更可怕的是不见微澜的平静。
像是一潭死水,可没有人知道这下面究竟有什么。
抬手用官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岑岑的汗液。
“没有其他的了吗?”
谢明平静的问道,低头摆弄着食指上的白玉环。
似乎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隐隐的却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没……”陡然间,他好像成为了她的下属,无形之中的压力。
“云让。”简短而又沉稳的声音和话语,却足以让陆锦改变接下来的所言,
“图纸改了。”陆锦不得不说出实情,有些东西终究是逃不过的。
无论是命运还是责问。
“谁改的?”
是啊,工部的图纸改了,她看到过却未曾做声,此刻也只是微抬着眼皮,表示自己的惊讶。
“是我。”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再一次将整个屋子归于安宁,或者说死寂。
手中的动作一顿,抬首凝视着对面的陆锦。
惊讶,失望。
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在和你玩笑一般,总是会打你个措手不及。
比如,陆锦。
她原以为他同他的祖父一般,有着自己不可撼动的原则,并会为之坚守,可现在看来,她错了。
深吸了一口气,颇厌倦这屋中的闷热,
“为什么?”
不该说的既然都已经讲了,陆锦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反而有些坦然的说道,
“因为原来的图纸有一处是宅院。”
谢明依唇角微扬,目光中满是戏谑,“哦?工部很好。既然如此……”
明依冷笑着,讥讽冷冽的目光言语,看的陆锦羞愧不已,
“是苏家的。”
“原来如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更多的也是终于了然,和理所当然。
一个苏字,毁了一片田,毁了成百上千人的生计,天降横祸。
这是天灾吗?
不,这是人祸。
第十八章 奴才
有些东西你本无法接受,可当它真正的来临,你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
每个人都不愿意去接受他人的不完美,可这世上从无完人。因为,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谁让你来的,云让?”
“是祖父。”陆锦有些无颜,自己已经这般年纪,却还要抬出祖父的名号来,让他觉得羞耻,
“请谢大人救云让一命,救救这北渠两岸的百姓。”
掀起身前的摆子,双膝跪地,恳求着,很容易便让人看到他脸上的窘迫和懊悔的眉眼。
谢明依自然看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想活,可是活着比起死亡都让他觉得羞愧,这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羞耻感,让他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恼。
但是,他更想亲手弥补自己的过错。
而这,就是真正的世家子弟。
“云让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死不足惜,应该为了自己犯下的过错承担后果,可是,可是云让只想要一个机会弥补这一切,哪怕是……”
似是说到深处,陆锦有些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哪怕是什么?”
“哪怕是陆锦亲自到北渠修补,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只要能弥补一丝的过错。”
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诉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变通可以,却不能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像他不会对谢明依落井下石一般,如果早知是这般的结果,他一定会冒着得罪苏相的风险也要按原定的图纸去规划。
说来说去,都是他太过于自负了。
他怎么忘记了,如果有可以变通的方法,谢明依又怎么会非要从宅院的那一处勾勒?
————
该怎么对待这个年轻人?
该原谅他吗?
谢明依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从明天起,长安城的某个巷子里将会被难民挤满,朝廷上下将会忙的手忙脚乱,无数的人被卷进这场不幸之中。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去责备这个年轻人的理由。
“云让,你起来说话。”
谢明依起身走到陆锦身旁虛扶起跪在地上的陆锦,后者随之起身,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
“该说的你祖父都应该跟你说过了,但是,云让,说起来我比你虚长了几岁,以此托大,我想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
谢明依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淡淡的,此刻却神奇的有着抚平人心的作用,陆锦注视着她的眼睛,
“大人请讲。”
“错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已经到了尽头的红烛终于流下了它最后那一滴泪,重归黑夜。
————
送走了陆锦,已经是子时了,容璟独自撑着伞走在谢明依身后,
“公子想怎么做?”
握着手里的油纸伞,谢明依看着脚下灯笼照亮的若隐若现的青石板,青色白底的靴子踏上去,‘哒’的一声溅起了一阵的水,和伞内外的雨落声混在一起,却又清晰可闻,
“事发了,总是要有一个替死鬼的。”
“属下是在问户部尚书武经文。大人打算袖手旁观吗?”
今夜注定难眠,换了一身衣裳的容璟早已不是方才的灰色长衫,心细如发的谢明依早已察觉。
虽然说出门的时候守在书房外的依旧是容璟,但有些东西是但凡有心就能查觉的。
谢明依唇角微勾,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却显得有些惬意了,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房梁上,一望无际的黑暗,
“武经文的去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刑部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人家都不急着摘干净自己个儿,你我急什么?”
容璟皱了皱眉头,一直到送谢明依回到房间,二人之间再无多余的话。
这边谢明依屋中的炉火已经被素月燃起,回到屋子里已经是一片暖意。折腾了半夜终于有了些许困意,宽衣解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暗夜里,灯光熄灭,湿滑的瓦片上留下了一个娇小的足迹。
似有所感一般,容璟抬头看着那微小的声音远去的方向,眉头的褶皱舒展开,唇角旁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
皇城
早已宵禁了的皇城在这凉凉的雨夜几近陷入了黑暗,除了御书房还亮着灯火通明的光。
“陛下,已经过了子时了,您要以龙体为重啊。”
入夜不久外面便下起了暴雨,哗啦啦的雨声听的人心焦,不到两个时辰便传来了北渠的噩耗。
戌时召集了几位大臣商议北渠的事情,此刻工部的人已经和羽林军去赶工疏通。
陆盛春毕恭毕敬的送走了被皇帝留下深谈的苏同鹤,回到御书房添了盏热茶劝慰着。
朱笔勾勒一个准字,皇帝放下手中的御笔,揉了揉发痛的鼻梁和眼角,
“那边有什么动静?”
那边是哪边?别人不清楚,可身为皇帝近侍的陆盛春却明白的紧。
“方才陆侍郎去过谢府,同谢大人商谈了许久。”
“谈了些什么?”皇帝沉着嗓音道,倒多了一分沧桑,也许是因为忙碌的太久,嗓子微微发哑。
陆盛春有些惴惴不安,
“雨声嘈杂,影子没听清,但看上去应该是为了北渠的事。”
‘嘭’的一声,一本奏章打在了陆盛春的头上,暗棕色的纸壳磕的陆盛春的额头当即轻了一块,可他甚至不敢去碰一下,只能卑微的匍匐在地,以示自己的微小和祈求,
只听头上的皇帝低声嘶吼道,
“用他讲是为了北渠的事吗?你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影子,自己看看,这些影子都快成了谢明依的影子,不是朕的影子卫!”
相比于额角的疼痛,反倒是皇帝的话句句戳心,一边握紧了袖子里暗藏的双拳,一边连连磕头,不知道磕了多少下,一直到最后,都已经麻木了,
“奴才有罪,陛下息怒,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莫因为奴才们伤了身。”
奴才。
皇帝冷眼看着地上的陆盛春,心里却没有一丝怜悯的涟漪。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寒冷的夜里他是如何带人对自己和自己的母亲,之所以陆盛春还能在这里像条狗一样的活,是因为他知道让一个人最难过的不是死,而是让他卑微的活着。
每天都面对着自己是个奴才的事实,毫无羞耻心的活着,匍匐在别人的脚下。
而这,就是他人生前十六年的生活。
第十九章 墨兰
“下去吧,教训教训那几个奴才,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陆盛春小心翼翼的退出了御书房,屋子里的灯光随之熄灭了。
皇帝歇下了,每个守在御书房廊下的士兵都在敬仰着他们这位天子,为了民生竟是如此的操劳。
可只有陆盛春含着怨毒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寝室的方向,转身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
————
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长安城的雨扰乱了人的眼,看不清这天地究竟为何物。
然而长安城外不到百里的杨家庄,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村落,可实际上却是影卫的基地。
倾盆大雨中一骑飞骑在朦胧中化作一条黑色的闪电,落在了村东头的空旷无人的院落里。
之后,唯有一匹黑色的千里良驹停留在已经填满了马料的马棚里。额间的白色点缀成了一道风雨中的一丝亮点。
静谧的村庄,平静无波的地面掩盖着的是地底的波涛汹涌。
仔细听,就会听到那夹杂在风雨之中的一丝微弱的痛苦哀嚎。
但对于此刻正处于马厩下面几尺深处地牢里的影卫们来说,这痛苦的声音无疑是在撕扯着他们的灵魂。
见着陆盛春来,纷纷的让开了路,并对那身处牢笼之中的少女投向了同情怜悯,但更多的是恐惧和麻木的目光。
“大,大人。”
也就二十左右的女孩奄奄一息的抽搐着身体,目光无神,嗓音似乎因为什么原因而变的沙哑而难听,
早已经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女孩此刻赤身裸体,身上只盖了一层破破烂烂的披风。
陆盛春俯身将她额头上的碎发整理到了两旁,动作温柔极了,脸上的表情也极为的疼惜,像一个极其温暖的长辈一般的慈祥,温和,可影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并不是。
“小冬,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从小我把你当做亲女儿一样,可是你竟然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你让我怎么向皇帝陛下交代?如何像你的师兄弟们交代?”
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女孩的唇角留下,染湿了地面,伴随着他的残忍,昭注世人,
“小……小冬,不……不知道错在了哪里?还……还请,大人点明。”
“啊!”猛然间那柔顺的发丝被人连根攥在惨白的手掌心里,勒紧了头上的血肉皮囊,疼的小冬忍不住尖叫出声,回声在密闭的地牢里回荡着,竟是愈发的凄厉,却让陆盛春觉得一丝安慰,阴毒的目光中竟多出了一分笑意,
“记住,你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人。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听清了吗?”
泪水混杂着颤抖的嗓音,似乎女孩最无助,也是最强烈的求生欲,
“小冬记住了,小冬的主人只有皇帝陛下。啊!”
头皮又是一紧,她感觉好像那一片的皮肉已经与她的身体分开了,疼痛却又清晰的提醒她,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是谁?”陆盛春再次问,目光愈发的森冷阴寒,比之外面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陆大人!”
“哪个陆大人!”
“啊!陆盛春,陆大人。啊!陆盛春,陆大人!”
终于,他的声音放的轻柔了一些,又恢复了那疼惜的模样,可手里的暴行却未曾停止,
“好好记住了。”
“小冬记住了,记住了。”小冬连连求饶,一如过去的每一次刑罚,都让她痛不欲生。
“哼!”
狠狠的将手中的发丝甩开,陆盛春站起身,森冷的目光瞥向不远处围观的众人,灌溉着他们心中那颗名为恐惧的种子,地上的少女痛苦的蜷缩着身体,控制不住不停的抽搐着的四肢。
慢条斯理的掏出胸襟里的白色帕子,一边擦拭着满是鲜血的手指,一边幽幽说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背主的下场!”
下一秒齐哗哗穿着黑衣的影子跪在他脚下,不约而同的高声颂着,
“是,属下明白,属下誓死效忠陆大人。”
陆盛春知道,这些人都恨他,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可他们只能怀揣着这种恐惧和恨意扭曲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像他一样,活的像一条狗,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
大雨连绵,三日不绝。
第四天的清晨尚在睡梦中的少女还未曾醒来只闻得一阵风黄鹂鸟欢愉的歌声。
玉足轻点,踏着绵软的纯白波斯地毯跳着跑到窗边推开了久不曾打开的窗棂。
雨水过后的清新鱼贯而入,一下子重走了几日里的沉闷和阴霾,少女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微笑,带着一丝难得的天真和甜蜜。
而这一幕,恰好被从不远处长廊里走过的韩燕目及,不由得微微失神,落在了那明媚中,久久不可自拔。
“韩大人,韩大人?”
“韩大人!”
韩燕的目光让,容璟的眉间隐隐有些不悦,声音也加重了几分,侧了几步挡住不远处的谢凤绾,后者这才回过神,看着容璟有些歉意,
“劳烦继续带路吧。”
“大人随我来。”
说着二人按着原定的路线朝着谢母的住处走了去,可那明媚如阳,宛若星耀一般的眼眸却像一颗种子,轻飘飘的落在了某个地方,极速的扎根,生长。
等到他发现的时候,早已为时已晚,且不可自拔。
————
韩燕今日是为了近日朝堂上所商讨的开仓赈济而来,眼下正值秋收,各地的县衙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状况上报。
京师的问题只能自己想办法,可眼下若是将国库真的都清空了,那皇帝该怎么办?
武经文被软禁在家中,皇帝的态度很坚决,不会轻易让武经文有翻身的机会。
而当他把自己的难处和苏衍说了大概之后,后者只是让自己去找谢明依。
似乎浑然忘却了苏相与谢明依之间的纠葛。
韩燕的到来,也着实让谢明依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明白了一些。
因此,当韩燕踏进书房之前,她早已经准备好了该如何应对。
一个字——苏。
“离洛来了,请坐吧。”
些微有些清冷干脆的嗓音勾起了韩燕有些遥远的回忆。
得到谢明依示意的容璟退出屋外,身后的书房门被人轻轻的合严,韩燕却专注于那书案上的俊逸的字体。
依旧的恢宏大气,却多了几分刚硬的果断,就像她的人一般,现在比之前丝毫没有减少一丝棱角。
“实不相瞒,离洛有一事需请教谢大人。”
韩燕开门见山,谢明依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他,
“请教不敢当,但离洛若是为了户部拨赈灾款粮一事,你应该找的是苏相,子墨不过是小小的刑部侍郎,难当此任。”
韩燕道,“正是侯爷让离洛来向谢大人讨教,万望谢大人不要吝啬。”
定北侯,第一时间谢明依抓住了这个重要的信息,与此同时,她也确定了,这一切不过是苏同鹤的试探。
长衫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藏青色的绸缎角绣着几株小而精致的幽兰,卷起一阵暗香,在韩燕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手端起了白色的茶盏,撩了两下盖子,吹去水面的浮叶,
“听说张仲谦的公子很快就要到长安了,长安是个好地方,风流诗意,比之金陵也毫不逊色。”
看似很突兀的一句话,韩燕很快的便明白了这话中的玄机。
张仲谦,天下第一的富商。
韩燕想了想,道,
“只是我与张公子素无往来,突然造访怕是有些突兀。”
谢明依眼眸微动,轻抿了一口茶,含着笑淡淡道,
“巧了,今儿个一大早雨刚停,张府的请帖便送了来,后日张府开了堂会,韩大人若是空闲,可伴子墨同去。”
正事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认识人的路谢明依已经帮他铺好了,接下来就要靠韩燕自己了。
因着公务繁忙不便久坐,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谢明依起身送韩燕离开。
路经花园子的时候,看见有年轻的少女在花圃中侍弄花草,背影有些微的眼熟,有心留意了一下,只是碍于这是谢府,韩燕并未多言。
可韩燕不说,不代表谢明依没有看出来。
待韩燕离开,这边嘱咐了容璟几句后便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
这宅院是皇帝赐给她的,即便自己刚刚从牢中出来不久,可自从自己登门苏府,这奇花异草的从来没有断过。
谢明依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偏爱墨兰,这几乎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谢明依让人将凤绾招呼到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面前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颇为感慨和欣慰,
“雨停了,怎么没出去走走?自家的花园子还没逛够?”
一身白色罗裙的少女在花圃当中像是落入人间的精灵,活泼灵动的宛若不属于这个繁杂喧嚣的人世。
“长安城也没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声色犬马,文人骚客的无聊闲谈。还不如在花园子里摆弄我的花花草草来的更赏心些。”
谢明依笑着摇了摇头,笑眼中带着一丝无奈,
“素月说你前儿个出门了,回来以后一直闷闷不乐。怎么了,说说。”
第二十章 眉灿若星辰
暴雨的第二天,谢凤绾便同素月出了府。
因着谢明依对这个妹妹的要求并不甚严格,因此谢府内外都没有将此事当做一件大事。
只不过是负责陪同的素月更加留心了一些。
然而就在那一天,少女看到了她这一世都未曾遭遇的梦魇。
在不引人注目的大街小巷,隐藏着数以千计的民众,躲在小巷的房檐下以求立足之地。
她不知道雨何时浸透的她的衣衫,但是她知道很快,雨滴沿着羽扇般的睫毛坠落,而她能做的只有躲在伞下。
——你要去做什么?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却让她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你帮得了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这些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应该管的,回家吧。
转过身,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孔,冷峻的面容,连带着那眉梢都凌厉的像是锋利的兵刃,那双如鹰一般尖锐的目光更是吓得年少的姑娘胆战心惊的向后退却。
——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回家吧,安安分分的做一个闺阁女子,嫁个如意郎君,不枉你家兄长的一番苦心。
一阵冷风迫使谢凤绾回过神,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只见对面的谢明依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即便有几分探究和询问,但更多的是还是宠溺和温柔。
“许是出去一趟,受了风寒,身子有些不爽利,左右风停雨歇,已经好多了,让哥哥挂记了。”
兄妹二人三言两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一会儿的功夫容璟便急匆匆的走到了亭外,面色些微的凝重。
谢明依看在眼里,同凤绾温声说道,
“后日张府家宴你与我同去,你也别在花园子里玩耍了,梳妆打扮一下和你素月姐姐上街挑几件拿的出手的礼品,一同带去。”
凤绾有些不解,疑惑道,“哪个张府?”
谢明依未答,容璟已经从身后走了过来,笑着道,
“自是富商张仲景的府邸,礼物不必过于贵重。”
说话间,容璟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写着‘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了谢凤绾。
凤绾有些讶异和疑惑,回身看向谢明依,只见后者赞同的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凤绾这才从容璟的手中接过银票,欠身行礼后离开。
容璟在谢明依心中的地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下属一般,相反谢凤绾很清楚,这是她必须要去尊重的长辈。
谢凤绾的身影消失在假山的后面,容璟这才开口问道,
“公子还没同凤绾小姐讲?”
讲什么?
自是讲容璟手里有大把的银票都可以为她所用,可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让母女二人受了五年的苦楚?
谢明依道,“五年前我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灾祸,这才让你在手中开始囤积一些银子。
即便在这几年之中在容璟明里暗里的接济下,母亲和凤绾的日子并不十分好过,可谢家终究是没有赶尽杀绝,皇帝才没有太过分的举动。
银子,是好东西,可一旦用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就是致命的毒药。”
容璟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可是,可是小姐会明白公子的心吗?”
“会的,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只是时间的问题。”
时间,或许年少轻狂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可慢慢的就会发现,时间真的有着神奇的魔力。
那些你曾以为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总会在某个时间里出现。而那些你曾认为腌臜的手段,终究有一天你也会用到。
“张仲景前日到的长安,未曾在张家的府邸落脚,反而是宿在了玉兰苑。”
说到最后,容璟的声音愈发的低了。
众所周知,玉兰苑是长安城有名的青楼,让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一天的流水够一个普通人三辈子的开销。
转了一圈手中的折扇,依旧是平静的嗓音,
“张家家财万贯,张仲景又是原配亡故,留宿青楼没什么意外的,只是眼下朝堂上下盯得紧他这块肥肉,他竟敢如此招摇,还真是恣意啊。”
话语中隐隐的带着几分戏谑和玩味。
“那,公子还见他吗?”
容璟小心翼翼的问道,这玉兰苑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至少对于谢明依而言,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回忆。
这花园子里的奇花异草着实是容易让人看花了眼,容璟问不知不觉的迷上了一株淡蓝色的芳草,许久只听谢明依掷地有声的落了音,
“见,为什么不见?”
“可是安排在浮生茶馆?”容璟紧接着问。
谢明依点点头,以示默认。
容璟转身离开去安排一应事务,谢明依却难以抑制的想起了刚刚入官场时,那些个比自己品级高的大人邀请自己到玉兰苑的情景。
确实是精致清雅之所,然而到底是可惜了一些,可惜了那些个沦落勾栏的女子,一朝踏错终身误。
可这个时代并没有给女子太多的选择,她们的人生也并不由自己做主。
————
这厢谢凤绾离了花园子,回到了房间里由素月给自己梳妆打扮,换了一身鹅黄色的浅衣罗裙,因着外面天有些凉,又加了一件红色白领的披风。
收拾妥当后门外的小厮早已经牵了一辆马车到府门外,主仆三人离了谢府直奔北城的商铺。
最后马车停在了水墨斋的门前,青葱白皙的手指掀开湛蓝色的门帘,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水墨斋,素月禁不住眼前一亮,看向谢凤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叹。
张府本就是天下首富,自是不缺金银玉器这等俗物,千金一掷的金器倒不如一副内容丰富的墨宝。
正想着,二人已经一前一后的进了水墨斋,刚一进门,谢凤绾便注意到了门口墙上挂着的一副《雪斋图》,出自当世名家尹蓝羲之手。
“老板……”
然而话未及出口,已被人捷足先登,
“老板,你这水墨斋里,韩某还是更中意这副《雪斋图》。”
“……”
随着老板取下墙上的那幅画,谢凤绾的目光也随之看去,依旧眉目若星辰。
恰逢韩离洛同掌柜寒暄几句,抬头的功夫便看到了门口的谢凤绾,片刻的失神后,飞快的敛去眼中的异样,笑着道,
“这么巧,谢二小姐也是来选画的?”
第二十一章 君子十三盏
翌日晨
因着连日的暴雨不得不告假在家中的谢明依终于出现在刑部的大门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刑筠简直高兴的喜出望外,无以复加。
要知道,现在刑部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户部尚书武经文贪墨军饷三十万,皇帝催着惩罚,可丞相府那边又不得不顾及,但铁证如山,纵是刑筠想扯个幌子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也是有心无力。
苏相那边的定北侯没什么动静,皇帝那边又盯得紧,这几日他真是焦头烂额,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前脚下面的人来通报谢明依来了,后脚刑筠便拿起了桌子上的官帽朝着侍郎办公的偏厅走去。
终于赶在谢明依进屋前一刻拦下了她。
“大人这是?”谢明依看着刑筠拦在自己前面的手,有些不解。
“子墨救我。”
刑筠只轻声而急促的喊出了几个字,可却是一脑门的冷汗。
即便谢明依早就料到了这烫手的山芋会让刑筠无所适从,可没想到他竟然会慌张至此。
一直到了刑部官员休憩的凉亭,四周都是改造好的假山竹林,刑筠才开口道,
“子墨定要救我,若刑某安然无恙,日后必有重谢。”
明明是凉秋,可胖胖的身躯早已经是一脑门的汗水,噼里啪啦的往下落。
看来是真的无计可施了,才会如此焦灼,谢明依想。
本来她告假便是为了躲避此事,毕竟得罪苏相这种事情她不想参与,清净的日子能有几天就过几天。
但是虽然她是这么想的,不代表她没有想过其它的可能。
比如,如何去解决武经文眼下这个最烫手的山芋。
即便是作为定北侯的苏衍想必此刻亦是处于两难之中,一面武经文坐镇户部,这些年来没少给苏家带来好处,一面若是这户部的位置丢了,又要选谁?
他要给自己父亲考虑的时间,也要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毕竟,有些时候,看上去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可能毁了整个苏家。
但是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将武经文置于死地的把柄,怎么会轻易的看着他们再一次瞒天过海?
“尚书大人果真要让子墨分辩?”
谢明依再一次求证道,即便她心里早已经有了定论。
“哎呀,子墨你快快说吧。”刑筠催促着道。
“既然如此,子墨就斗胆分辩一二。”谢明依清了清嗓子,这厢刑筠早已沉不住气的说道,
“快讲,快讲。”
谢明依想了想,道,
“武经文必须要死,只不过是什么时候死,死在什么人手里的问题。”
刑筠眼前一亮,心想着谢明依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便点明了要害,连忙追着说道,
“继续继续。”
谢明依有些语塞,她是真的没想到刑筠是草包至此,这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说的。
遂颇有些为难的诉苦道,
“大人,您这就是在为难子墨了。何不去同定北侯商议一下,左右现下案子的主审是他。”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
前一阵是着急的过了头,忘了分寸,眼下即便是苏相也不能将这话说透了,说满了。
反应过来的刑筠几乎已经慢慢的找回了理智,恢复了清醒,
“子墨今日也不必在刑部坐堂,与我同去侯爷府上商议。”
在这个世界上,胖子总有一种魔力让你觉得他平息近人,下意识的不会排斥,刑筠更是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两相推拒之下,最后谢明依还是坐上了前往苏府的官轿。
————
苏府
“刑尚书来了,里面请。”
没有过多的等待,门口的小厮引着二人进了院里,看着谢明依的时候,小厮的目光中隐隐有几分迟疑,再次面对刑筠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颜。
谢明依冷眼看着,并未多言,跟随着二人到了苏衍的书房外,刑筠直接扯着谢明依的衣袖进了书房里。
而接到消息的苏衍早已经等候在屋中。
算起来,距离上一次在望北村见到她已经有了一些时日。
连日的大雨和琐事,朝堂上下无人不是疲惫不堪,可看着这进来的人,面色比之往常的苍白,更多了几分红润之色。
这谢侍郎,还真是……非同一般啊。
一水的仆从将茶水从门外端了进来,又井然有序的退了出去。
谢明依端起桌上的茶盏,微凉又多了几分热,仔细着端详一眼,竟是元帝七年宣窑烧制的君子十三盏。
留了个心,偷偷的瞄了一眼刑筠手上的茶盏,虽与自己的不一致。却也是元帝七年的好物件。
正想着,冷不丁的苏衍清咳了一声,来不及喝茶的谢明依索性直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却在看向苏衍时,注意到了他那边的茶盏正是君子十三盏中的一件。
都是豆绿色的茶盏,不去注意并不会观察到其中的不同,可这其中的精巧心思倒是让谢明依忍不住有些微的讶异。
品了一口香茗的苏衍似十分沉醉这口中的清香,微眯着眼眸有些难掩的惬意,这才讲道,
“连着下了几日的暴雨,屋里外面都甚是阴沉,这茶里放了几味驱寒的物件,甚是应景,本侯已经差人备好了一些,等二位大人走时莫要忘却了。”
话音刚落,这边刑筠已经接过话道,
“是是是,这天寒气湿的,喝些驱寒的东西再好不过了,果然还是侯爷想的周到。”
谢明依:“……”
这是溜须拍马的时候吗?
看着刑筠和苏衍相谈甚欢,谢明依只得在心中暗自摇头。
索性也不是自己的事情,天塌了有刑筠顶着,这武经文的事情再论也论不到自己的头上。
“是啊,现下边境安宁,本侯蒙皇帝陛下垂幸封侯,在长安修养,倒是二位大人身处刑部,统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案件,相比之下格外的繁忙。”
苏衍这么一捧,捧的刑筠哈哈大笑,道
“侯爷严重了,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侯爷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全然不值一提。”
闻言苏衍眉梢轻佻,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看了一眼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明依,眸光复杂,但是谢明依没有错过那眼中的一抹挑衅。
那仿佛就是在说:你再厉害又如何,瞧你的上司,还不是草包一个。
谢明依:“……”
第二十二章 王睿的安排
有时候谢明依真的在好奇,刑筠的妻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要说这位苏氏也是大家闺秀,沾着苏家的光怎么也能嫁个好人家,可偏偏看上这既无财,又没有脑子的刑筠,要知道之前的那些年,刑筠还只是一个外地的县官。
本来并不打算插手的谢明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算是给要开口拍马的刑筠提个醒。
眼瞅着苏衍的眉间有些微的紧蹙,刑筠这边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谢明依,在谢明依以为他终于要提起正事的时候,却听刑筠说道,
“听青隐说,侯爷近日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太过操劳的好。”
谢明依几乎都能看到苏衍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可脸上却紧绷着只露出一个浅笑,
“那本侯便谢过刑大人了。”
绝望,谢明依偏过头,已经不对刑筠抱有任何希望了。
这人除了溜须拍马还能记住一点正事吗?
实在看不下去的谢明依忍不住开口了,
“大人,您今日不是有事要问侯爷吗?”
被谢明依这么一提醒,冲昏了头脑的刑筠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看向苏衍,刚要将心中的腹稿脱出口,只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谢明依已然嗅到了绝望的气息。
“侯爷这是怎的,可是旧伤还未痊愈?”
刑筠急切的问候道,苏衍一边扶着桌子,一边摆了摆手,
“无事,只是昨晚染了风寒,不打紧。对了,方才刑大人要同本侯说什么?”
话音刚落,刑筠已然站了起来,随即谢明依也只能跟着一同起身,站在刑筠的斜后方,只听刑筠说道,
“既然如此,下官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一切以侯爷的身体为重,下官便不多做打扰了,侯爷保重身体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刑部事物繁忙,我等就不去叨扰苏相了。”
刑筠已然自觉的要离开,苏衍自是乐的不可开交,可面子话却还是要说的,
“瞧我这身体,还烦劳二位大人走一趟,青隐,送送二位大人。”
就这样,谢明依跟着刑筠一人拿着一包的东西离开了苏府。
可前脚刚出门,后脚刑筠便后悔了。
刚才只记得讨好侯爷,忘记了说正事。看向谢明依,后者已经径直朝着自己的官轿走去,不见半丝停留的意思,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一身的肥肉上下颠着,
“子墨慢走,子墨请留步。”
身后刑筠的声音越来越近,可谢明依的心情却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她临出门时苏衍那颇为挑衅的目光,简直是让人郁闷至极。
武经文的事情棘手的很,即便是苏衍也是左右为难,不然的话就不会压根就不给刑筠开口的机会,因此这是基本上是人人都不愿意去插手的事情。
终究谢明依还是在官轿之前停了下来,等待着身后的刑筠赶到,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大人,这其实不失为一个机会。虽然这件事看上去很棘手,可大人若是办的好了,既对上了了皇帝陛下的心思,也全了苏相的颜面。
大人不妨仔细思量,刑部还有事,下官就先回刑部了。”
转身容璟早已经掀开了官轿的帘子,谢明依走进去,坐好,外面容璟喊着‘起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一路上摇摇晃晃的,等到了刑部自然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刚回刑部,谢明依也没急着处理那些官面上的公文,反而是直接奔着刑部大牢而去。
——
刑部大牢
本就是负责守卫刑部大牢的牢头王睿听到下面的人禀报谢明依朝着这边来了,连忙带人到大牢外面迎接。
巧的是赶在了谢明依来之前,王睿刚好带人赶到。
看见王睿的那一刻,谢明依陡然间只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很难不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
不过好在有这人保住了自己的命,没有像其它人那样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
“近日可还好?”谢明依浅笑着问道。
王睿愣了一下,这刑部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清楚这位谢侍郎的身份背景的,尤其是这大牢的狱卒们。
眼下除了王睿,基本上那些昔日里刻薄过谢明依的狱卒都禁不住心虚的低下了头。
“托大人的鸿福,还不错。”
相比之下,王睿倒是表现的不卑不亢。
这种人在你落魄时不多踩一脚,在你得意时,也不多一分的奉承,已经很是不易了。
寒暄过后,王睿倒是有眼力的问道,“今日大人亲自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带我去见陈飞。”
谢明依看了一眼王睿身后的狱卒,觉得有几分眼熟,等到进了大牢,踩着泥泞肮脏的地面,她想起来了。
那二位正是将自己从刑部送到北渠的两位。
陈飞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最里面,对面和旁边的牢房早已是空无一人,不过这一路上谢明依倒是看到了不少的熟人。
除了王睿以外的其它人都等在刑部大牢的门口,王睿打开牢房门,谢明依走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容璟,而王睿则在确定二人安全后退到了远处。
这细心周到的安排让谢明依在心中对这位颇有一些正气的牢头更多了一分好感。
然而眼下的问题是,陈飞。
前几日在长安城里挟持她的人是莫惊风,几年前在戏班子里曾有过一面之缘。
莫惊风质疑的目光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一阵莫名的揪心。
她变的让自己都觉得感慨,让自己都觉得陌生,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叫嚣着,厌恶现在这个口是心非,满嘴胡言的自己。
可是,就如同和大多数人一样,没她的选,和年少时的春风得意不同,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了先帝的庇护,唯一能够为她争取一席之地的人,只有自己。
至于自己面前的这个一身的囚服早已经被泥沙染脏了的陈飞,谢明依一直在想该如何让他发挥他的作用。
而就在从苏府离开的路上,她猛然间想到了这个人,一个或许可以将这个死局打破的契机。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盘算,谢明依在面对陈飞时的态度也有些微的松缓,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陈飞,在这里还住的惯吗?”
第二十三章 琴师
阴暗潮湿的环境,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小窗,却依旧无法照亮这充斥着阴霾的牢笼。
“习惯?”披头散发一身脏污的男人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倏的冷笑出声,
“大人是在同小人开玩笑吗?这种地方,谈何习惯?又或者说,在大人看来,像我等出身卑微的市井小民只配在这种地方度日?”
“大胆!”
身后的容璟欲出言斥责,被谢明依拦下。
这是何等滔天的怨气,谢明依漠然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半眯着的眼眸闪烁着暗藏的危光,
“陈公似有诸多的怨气,不如说来听听,今日本官无事,正好一闻。”
“怨气谈不上,只不过是看透这世道罢了。大人们之间的争斗兵不血刃,可死的伤的不过是我们这等出身贫贱,毫无背景的普通人。
说起来在这大牢里也不错,不必时时虚与委蛇,奉承阿谀,提头为他人卖命。”
难以下咽的饭菜,冰凉的草席,甚至是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漫长岁月,这些都足以消磨一个正常人的意志和精神。
可同时,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静下来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看来你在这里过的很好,并不是很想离开。”谢明依笑着,手里攥着一柄折扇,扇尾镶嵌着的白色的宝石坠着一条绿色的丝绦,尾端是刻着紫色小花的通透白玉。
别的不说,单单是这上下的两块白玉,便是将近五十两的白银,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了,可对于这些人而言,不过是一件玩物。
陈飞冷冷的看着谢明依,一语戳穿了谢明依的伪装,
“大人是想要陈飞为你做什么?杀人还是放火?”
嘴角牵着的一抹嘲讽很明显的表露出了他拒绝的态度,谢明依混不在意的笑了笑,
“你不是说这是一场大人们的游戏吗?那你想不想决定大人们的命运?”
笃定的态度和那份自信,即便他早就以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坚定,可此时此刻却在动摇。
想吗?当然想。
对于此时的陈飞而言,没有什么比让报复那个人更加有吸引力,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
谢明依看着陈飞,即便后者并未言语,却清楚的明白他的内心。
因为,这就是她曾经的内心写照啊。
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适当的理由,就可以让这个时候的人达成她想要的结果。
瞧瞧,这是多可怕的人。
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小小的窗口,看着那高高的天,站起了身,手里的扇子也落到了右手里面,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又在门前驻足,
“我还有些事,你仔细思量着,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索性本侍郎有的是时间,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陈公应该明白。”
青色的衣角渐行渐远,带着那微弱的光一步步离去,踏着地上的泥水,溅在了那柔软光滑的绸缎边角。
————
“大人慢走。”
到了牢房门口王睿等人并没有跟随出来,反倒是在谢明依出门后听到了里面的一点动静,似是王睿的声音,
“几位兄弟都是往常与我交好的,亦是知道如今这刑部的形势的,别的我王睿不多说,只一句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各位要清楚明白。
自我王睿能护着各位兄弟的绝不会推辞,可这若是乱说了话咬了舌头,动了歪心思别怪兄弟无情。”
谢明依在外面听着难免停了下来,身后的容璟会意,待里面的声音歇了,这才在谢明依耳后小声道,
“公子,那陈飞该如何处置?”
谢明依想了想,没有急于回答容璟,走了几步后,竟是到了方才刑筠带自己到的竹林旁边,不自觉的停下步子,
“王睿明白的。容璟,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琴声?这可是刑部,许是刀枪剑戟的声音混杂了,公子昨夜歇的晚,一上午不曾歇过,眼下已到了正午,属下这便去厨房领今日的膳食。”
看着容璟离开,谢明依倒是犹豫了片刻,依旧忍不住的仔细聆听着。
风吹竹林竹叶的扑簌簌的声音,还有一些更为尖锐的,却怎么听也不像是那刀枪的刚硬之声,反倒是多了几分的柔音和韵律。
“欸,怎么没有声儿了?”陡然间,声音戛然而止,谢明依睁开眼睛有些狐疑的望向那竹林的深处。
她记得这个方位似乎没有人居住,因为刑部的特殊性,即便六部在建址时时互相比邻,但刑部建在了最边上。
这片竹林是特意为了隔开大牢和前面办公的地方,而另一侧则是紧挨着长安城的外围,再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想到这里谢明依心里陡然一惊,抬步将要离开,走了两步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眼前便多出了一个人。
谢明依连忙向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的人陌生的面孔,又并未着官服,便扬声呵斥道,
“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刑部禁地!”
“呵呵~”不料那男人竟低头轻笑出声,颇为魅惑,鬓角的两缕发丝垂在耳畔,随着微风舞动。
可更吸引谢明依的是他那双赤足的脚,白皙而又美观,简直不似男子。
再看他怀揣着的古琴,谢明依明白了,方才并不是自己听错了,而真的是这人在弹琴。
可问题来了,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为一个从狼虎窝里爬出来的人,谢明依对危险有些绝对敏锐的嗅觉,可从这个人的身上,谢明依没有感觉到他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反而,有一种不入尘世一般的清尘脱俗。
“琴师九郎,见过谢侍郎。”
只微微低头颔首,算是见过,虽说这本是不合礼数的行为,可放在他的身上,却让人觉得再多一分便羞辱了眼前的这个人。
琴师?
谢明依愣了一下,她忽然间想起来一个月后是平宁公主的生辰,刑筠曾经在他人面前提起过,遍访天下,寻到了一位琴师。
可当别人深入问起时,却是一副难得的高深莫测,箴口不言的姿态。
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既然是刑尚书安排在这里的人,作为下属的谢明依自也不好多言,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从一旁走过。
被忽视的九郎却不由得一愣,要知道能这样心无旁骛,淡定自若的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他还从未遇到过。
第二十四章 苏府的马车
折腾了一上午,谢明依终于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彼时容璟早已经把午间的饭菜备好,可谢明依却实在是疲乏的紧,径直跑到暖阁里合衣而眠。
连着几天的暴雨和杂事,即便谢明依近日并未早朝,可这夜里白天也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容璟见状并未打扰,而是默默的守在门外,但凡有人想要进门皆被挡了出去。
————
“去请没有啊?这人怎么还没来?”
正堂里刑筠坐在副审官的位置上满心的焦急,一边偷瞄着坐在上首的苏衍,一边侧脸催促着身后的差官。
皇帝亲指定北侯同京兆府尹,刑部主审军需案。
刑筠本以为苏衍旧伤复发今日不会到刑部来,谁成想这前后不过两个时辰,苏衍便到了刑部,紧随着的是京兆府尹。
眼下武经文就跪在堂下,那是他昔日的同僚,看着武经文,刑筠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脖子也是凉的。
原本他还有个心腹,可谢明依一来那人便被发出了长安,好不容易见着谢明依是个有头脑的,又肯替自己谋划,可没想到这人竟是迟迟不来。
“大人,侍郎大人的小厮说他身体不适,正在休息,一时半会儿的怕是……”
“开……”一时情急,竟不觉声音有些大了,刑筠看了看上面的苏衍和对面的京兆府尹,苏衍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是京兆府尹看着自己友善的笑了笑,大概是表示理解的意思。
一边向同僚致以感激,一边连忙压低了嗓音,呵斥道,
“开什么玩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就是爬也得给本官爬到大堂上来。快去。”
“是。”见刑筠的主意已定,这边差官只好再次去请。
刚到了后堂偏厅门口,这边谢明依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侍郎大人,您可算醒了,尚书大人都快急疯了。”
说话的小厮不见半分急切,反倒是在谢明依身旁带着几分窃喜和轻松。
方才他来时谢明依早已起身,不过是想抻一抻这刑筠,让他急一急,无论如何这武经文与他同朝为官,又皆为苏相所用,刀架在武经文的头上,就是悬在他们这些苏党的人头上。
不然面对着苏衍他又要只剩下讨好的心思。
唇亡齿寒,否则苏衍为何迟迟不愿处置武经文,非要用病拖到今日才肯动手。
但是这苏衍为何突然又肯出门了呢?
这也是谢明依拖延时间的原因之一,她想知道这前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柳成,前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传话的差官名叫柳成,此刻和容璟正一左一右的跟在谢明依的身后。
闻言柳成忙答道,
“半个时辰前侯爷到了刑部,不一会儿的功夫京兆府尹大人便提人到了刑部,这不方才小人来传话时已经开了堂,可不知怎的,侯爷就是没开口审。
尚书大人实在是急了,这才又派小人来催。”
简单明了,逻辑有序,谢明依听着再加上方才的盘算,她终于明白了。
自己猜的没错,自己上了苏衍的当,好人难为,本是为了去替刑筠征求苏衍的意见,这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苏衍就等着他们登门呢,等着他们登门,然后他好友借口是她谢明依催促的他。
好一手的借刀杀人,好一个苏衍,将她算计了进去。
因着柳成在一旁,容璟不好开口,可他感觉的到谢明依的心情不好。
待到了前面的大堂,气氛森严,谢明依告了罪,说清了自己身体不适的缘由,这才走到了刑筠身后的空位坐了下来。
谢明依刚刚落座,这边一直迟迟未发一言的苏衍终于开口了。
“武经文,我称呼你一声武尚书,你与我等曾同朝为官,皇帝陛下钦点我等主审军需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去看武经文,只听苏衍这话,谢明依的心中超市一沉,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侧的刑筠频频回头,可看着谢明依这副样子,忍不住心中捉急,频频向容璟使眼色,可容璟却是不往他的方向看,只站在谢明依身后装聋作哑。
眼下谁都看得出来今日的结局,武经文必死,尤其是当他沉默不语后,京兆府尹命人呈上来的一应物证。
事到如今,武经文开不开口已经不是无所谓了,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这害死武经文的罪名自然落在了刑筠和她谢明依的头上。
整个堂审的过程谢明依阴沉着脸,仿佛能够滴出水一般,同时身前的刑筠脸色亦是难堪。
相比之下苏衍流露出来的伤感和悲愤就显得有些不足了。
“这是你的下属所作供书,这是从你家中搜出的白银地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要狡辩的吗?”
苏衍一脸的痛心和失望,若不是那一带而过的轻瞥,谢明依就要信了。
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戏子,就算是那在战场上搏杀的将军都是顶顶高明的。
“罪臣,武经文无可狡辩。”
没有多余的言辞,只低头俯首,一如从前那般,只不过这一次却多出了几分酸楚和释然。
年近半百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他不死,这些人怎么办?
这样顺从的离去,或许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
等到忙完了一应事务,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日落西山,星辰漫天。
送走了苏衍和京兆府尹谢明依站在刑部的院子里,抬头望着头顶的天,却不断的想起武经文被带走时的样子。
苍然白发,神态疲乏,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十岁,可是却步履轻松。
谢明依知道,就算是看在武经文多年的效忠,苏相也会善待他的家人。
可皇家该走的惩罚还是会有的,她有些好奇苏同鹤保的是武家哪一个人。
而这一点,不久之后她也清楚了。
刑筠也慢慢的看明白了,不过好在替自己背锅的人是谢明依,临走前还邀请谢明依去吃酒。
明知是客套话,谢明依也就没有应宴,推脱了自己身体不适。
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了自家的马车,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好似停了,谢明依心中思忖着,似乎这方向并不是家里。
手掌停在车帘之前,谢明依出声问道,
“容璟,怎么回事?”
“大人,前面是苏府的马车。”
听到容璟的声音,谢明依悬起来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了。
第二十五章 永宁公主
苏府的马车,还能是谁?
自然是苏衍。
谢明依掀起帘子走下马车,对面的苏衍却端坐在车上,前面的紫金帘子纹丝不动。
车前的青隐见状下了马车,走到谢明依身旁道,
“侍郎大人,我家侯爷正在车上等候,请大人上车。”
谢明依看着青隐,她的女儿身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即便众人皆心照不宣的没有去提,可比起最初也多了许多忌讳。
“天色已晚,有什么话侯爷交代便是。”
谢明依站在马车的侧面,俯身拱手说道。
话音刚落,侧面的小帘子被挑起,修长的手指点着一柄青鱼尾的折扇,苏衍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的刑部侍郎,心知她在气自己,可不免有一丝得意。
毕竟,这可是他第一次赢了她。
“方才本侯见谢侍郎心情不甚明朗,在刑部内便未多言,眼下谢侍郎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这不,过几日便是宁国公六十大寿,托我给谢侍郎稍一封请帖。”
说着另一只手从马车里递出一张红色的请帖,谢明依抬头,即便是在黑夜里这张请帖依旧不失一分暗淡,红的醒目。
“多谢侯爷。”
谢明依双手接过请帖,出人意料的平静。
苏衍微勾起唇角,似不经意的说起,
“说起来你同永宁公主也有几年未见了,他们家那位小公子说是长安独一份也不为过,三岁识千字,五岁通古文,如今已经可以提笔成诗了。”
眸光微闪,胸中陡然间涌上一口闷气,
“小公子聪慧,自是同宁国公的悉心教导分不开的。”
苏衍笑笑,
“本侯倒是觉得永宁公主的嫡女出落的倒是颇有其母风范,小小年纪,已然可以把持一府的中匮。”
谢明依:“……”
张了张嘴,却是哑然无声,有那么一瞬间谢明依差一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声了。
好在下一刻有些微干涩的嗓音破喉而出,
“永宁公主乃皇室贵女,其子女自然亦是贵不可言。”
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苏衍似乎有些失望,颇为乏味的放下帘子,折扇却在将撤回时停住,
“永宁公主近来过的还算不错,婆家宁国公是一等一的贵门,丈夫宁远更是体贴,两个子女皆是人中龙凤。”
“先……”帝在天有灵定然甚是欣慰。
“可是整个长安都知道公主心里的不如意。谢明依,你让她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
隔着车帘,她看不到苏衍的表情,却听到了他清冷彻骨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苏衍何时离去。
最后,只剩下一辆马车和默不作声的容璟陪同自己在漆黑的小巷口,聆听着不远处街市的喧嚣。
永宁公主啊,是啊,她让堂堂公主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
可谁又知道她的无奈呢?
呵呵。
————
和那些荣登三甲榜首的状元郎一般,谢明依被当朝公主看中了。
就在皇宫大内御花园里,她本以为那只是皇后的召见,没想到却是为了公主的相看。
如果那天她没有去御花园,或许就不会让那个女子芳心错付。
如果她相貌丑陋,或许帝后也不会另眼相看。
如果啊,她不是状元郎,就不会有这些无妄之灾。
如果……她真的老老实实的做个女儿,坐在闺阁里女红针织,静待出嫁,现如今她的孩子都同永宁公主的子女一般大了。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
“大人,天色不早了,再晚了老妇人该着急了。”
看到了谢明依唇角的苦涩,容璟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上前扯了下谢明依的袖口,将声音压到最低,
“公子,无论苏侯爷同您说了什么,眼下都不是您感伤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您呢。”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上面还沾着些许的晚霜,好些个人都忽略了谢明依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他们在乎的是这双眼睛里盘算的是什么。
可大多时候,这双眼睛都曾清澈的可以见底,不是因为她心思太重,而是她真的不想去算计。
“容璟,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天理报应啊?”
谢明依坐在马车上,问外面的容璟。
“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谢明依苦笑,“因为我,永宁成了天下的笑柄,而同时因为那个人,我又差一点没了命。这不就是现世报儿吗?”
容璟道:“大人多虑了,这哪里是什么现世报,只‘情’之一字了得,多的是人难逃劫难。”
“那你呢?你忘了她了吗?”
摇摇晃晃的马车走在星夜之下,这世上的大多事情都会变,唯独这漫天的星辰,永远陪伴着世俗的忙碌的人群。
可再忙碌的生活,也有静止下来的那一刻,或许是深夜里突然惊醒的那时,或许是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行驶的马车上,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可心里却依旧会忍不住的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人。
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你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可别人一旦提起,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因为那个人早已经在回忆里深深扎根。
扯着缰绳的手一紧,牵连着血脉都在叫嚣着疼痛,嘴上却是无奈道,
“您一定要毫不留情的揭开别人的伤疤吗?”
谢明依瘪了瘪嘴,“好吧,我道歉。”
容璟摇了摇头,“回府还要一会儿,您可以休息一下。不要出声就可以了。”
谢明依:“……”
喂喂喂,究竟谁是大人啊?
但是……让容璟这么一说,谢明依还真是感觉有些乏了,浑身酸痛,不知不觉的便沉沉睡去。
————
韩府
韩燕几乎是在户部忙了一天赈灾的事情,好不容易回到了府里,狼吞虎咽的算是吃过了晚饭又跑到书房里去检查昨天买的那副《雪斋图》。
摸索着墙上的画卷,确认完好好韩燕将画卷收了起来,放在桌上的盒子里。只等着明天送去张府。
好在是天子脚下,免去了那些个层层剥削的事情,可重点是数量庞大,单从国库支撑着实有些艰难。
因此需要民间的力量,眼下他能指望的只有这个张仲景了。希望老天保佑,不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若是能顺利赈灾,他定为张仲景请下官爵。
第二十六章 风流俊才
不出意料的,谢明依的马车被扔了鸡蛋。
至于扔鸡蛋的人,自然是武经文的家眷。
“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又不是咱们家要定武经文的死罪,分明就是在胡闹!”
同谢明依坐在马车里的谢凤绾气呼呼的说道,一边和谢明依一左一右的挡住了马车的帘子。
好在谢明依有先见之明,看着一大早的告示发了出去,午后出行时便让容璟和素月也乘马车。
“只是可怜了咱们家的马夫,又要换衣裳了。过几天你去街上挑几匹好的缎子,眼瞅着要入冬了,是该做几件新衣裳了。”
谢凤绾:“……好。”
话虽如此,但是现在是讨论衣服的时候吗?
她谢明依如今已经是武家的仇人,已经到了走在街上都有人扔鸡蛋的地步……
欸,有点不对啊。
武经文贪墨是铁证如山的事情,就算是谢明依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也不至于臭大街啊?
谢凤绾递过去狐疑的目光,犹豫再三本不打算开口,却不料谢明依说道,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武经文被判了刑,本应该全部发落的武家,如今却还有人在街上向我扔鸡蛋吗?”
“嗯嗯。”谢凤绾乖巧的点头,亲兄妹果真是心意相通啊。
“傻丫头,你真以为这外面扔鸡蛋的是武家的人?”谢明依笑着摇头。
谢凤绾狐疑,“不是武家是谁?难不成长安城的百姓敢与天子作对?”
谢明依摇摇头,道“你不妨猜一下。”
谢凤绾有些头痛,这上哪儿去猜去?
谢明依看着自家这个妹妹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大清早京兆府尹就带人抄了武经文的家,紧接着除了一个个下大狱的,男的发配边疆,女的充入贱籍,现如今要么实在发配的路上,要么已经被带到了教坊司,怎么会有人在这儿。
这里的人无非就是打着武家的幌子,实则是为了告诉其他人,武经文的案子在其中做手脚的是她谢明依罢了。
可是他们这些人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谢明依也很想让人知道前户部尚书定罪有她的功劳啊。
俗话说的好,有一得必有一失,如今她看上去难过,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
“这案子的罪证虽然是我拿出来的,可我出面之前她登门拜坊,这就足以让人联想到这其中她会有些什么说辞。我只想借她之手下了这个台阶,却也成了她的垫脚石。”
因着阳光正好,苏府的花园子里,苏衍和其父一边散步一边闲谈。
听了苏衍的话,苏同鹤反倒是停下脚步,凝视着自己这个儿子良久,陡然间笑了笑,
“说说,怎么就成了她的垫脚石?”
说话间二人又继续了脚下的步伐。
苏衍道,
“我和京兆府尹,刑筠三人都不愿意做将武经文推入死地的恶人,但是我们三个都忽略了这件事会带来的利益。”
苏同鹤挥挥手指“说下去。”
苏衍道,“对于苏家而言,自然是弊大于利,杀了一个武经文,急于撇清关系,却让其它人寒了心,不值当。
对于刑筠而言,同是一波人,却互相残杀,对以后与同僚相处不利。
而京兆府尹更是不想去趟苏家和皇帝这趟浑水。
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件事的利绝对的大于弊。”
苏同鹤望着花园子里的花啊鸟啊,会心的笑了笑,
“谢明依。”
苏衍道,“对,就是谢明依。现在的谢明依就像是一匹狼,她的目标绝对不是一个区区的侍郎。
而武经文的事情会让其它人看到苏家对她的认可,皇帝对她的信任,因为武经文,现在的谢明依才是真正的在官场里站住脚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园子里的凉亭处,坐了下来。
苏衍有意无意的看向凉亭旁边的花团锦簇,不禁想起那夜里某人那番狼狈的样子。
儿子已经大了,且功成名就,苏同鹤看在眼里,也知他心中是谁,有些事情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好在来日方长,苏衍将长时间留在长安,有的是时间为他说媒。
敛去心中的其他思绪,父子二人端坐于凉亭内,苏同鹤看着自己的儿子甚是欣慰,本以为他的才能都用在了打仗上,竟也能想通这官场中的门道。
此等英才,匹皇家之公主也不为过。
“你说得对啊,谢明依这个人,你还记得她五年前是什么样的吗?”
苏衍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他,略微思索道,
“风流俊才,机智无双。”
苏同鹤马上抓住苏衍话里的中心,道,
“风流俊才,就是这四个字,年少时总有风华正茂的时候,当初的谢子墨是何等的风光,陆丞相的门徒,天子的宠臣,就像是一束光,让所有的人黯然失色,却也让这死水起了微澜。”
从来没有这么考虑过问题的苏衍怔住了,他知道谢明依变了,他一直都知道她过的辛苦,却不曾想,竟是这般。
苏同鹤见自己的儿子被点醒了,索性继续说下去,
“可现在的谢明依,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她知道取舍而且果断,她知道忍辱,而且低头的没有丝毫怨言,她的格局更大了,心,也更狠了。”
苏衍张了张嘴,惊讶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你怎么这么清楚?”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与谢明依是宿敌,几年间因为谢明依的事情二人不知争吵了几次,可今次他才发现,自己的父亲比自己还要了解那个丫头。
苏同鹤笑笑,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智慧,此时此刻苏衍的心中对父亲升起了无比的崇敬之意。
“孩子,打仗我不行,做官,你还有的学啊。什么时候你能做到谢子墨这般,为父也就能放心的将这苏氏一族的人交给你了。哈哈。”
爽朗的笑声在艳阳高照的这秋日里十分的动听,偶尔路过的小厮见着自家老爷如此兴奋,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
“谢子墨啊,你以为没有你爹我的默许,那位能这么顺利的调回谢明依?和谢家那个丫头比起来,那位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子。”
苏衍惊叹,他惊叹的不止是苏同鹤的默许,更是苏同鹤对谢明依极高的评价和对皇帝的轻视。
第二十七章 登门张府
平章巷
张仲景府邸
因着张是商人,请来的不过是一些在京的小官和商人。
真正的侯爵府上是决计不会到此的。
因为这里是商人的家,掉份。
可张仲景这一年年的往各家衙门里砸的钱如流水,可以说整个皇室中流动的三分之一的银子是张仲景的。
用富甲天下来形容他也并不为过。
“看见了吗?这长安城里的叫的上名字的商号可都到了,瞧瞧,那是五品官的家眷也到了。位份最高的也就是你我了。”
谢明依和身旁的韩燕一边说,容璟一边递上了帖子。
“九门提督兼刑部谢侍郎到!”
“户部韩侍郎到!”
门口的小童朗唱着高调,四下里听的清楚明白,本就在门口迎接客人的张子枫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二人,迎上前来,
“谢大人,韩大人,二位大人驾临,寒舍蓬荜生辉,里面请。”
谢明依和韩燕互相谦让,最后二人还是谢明依在前,将门口的一应事务交给了家里的管家,张子枫陪同两位大人向前厅走去。
“子枫,这位可是户部的韩侍郎,算起来虚长了你两岁,你要称他一声兄长。”
毕竟是看着韩燕长起来的人,又同张家关系匪浅,谢明依在中间替二人拉近关系,气氛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
“子枫可称我一声兄长。”
张家本就是经商世家,深受家族影响,张子枫自小便养成了圆滑世故的性子,眼下即便对韩燕到此的目的心明如镜,却也没有过分的狂傲托大,反而更加谦卑,
“这子枫怎么敢,子枫不过是一商人,怎敢……”高攀了侍郎大人。
“子枫,你怎么也学起了你父亲那些个规矩。官为官,商为商,可抛去了官商,不过都是这红尘的一粟。”
韩燕是个聪明人,谢明依的台阶已经给到眼前了,自然是随着谢明依附和道,
“谢大人所言甚是,子枫多虑了。”
张子枫见状干笑了两声,化解了尴尬,
“倒是子枫的不是,韩兄,侍郎,二位请上座,待我吩咐家中小厮去将雕花酿取来,今日定与二位痛饮。”
谢明依见状,牵线的作用已经起到了,接下来没她什么事了,正巧又到了宴席间,遂笑道,
“喝酒这种事我就免了,近来身体不适,还是你们年轻人来吧。”
张子枫的眼底有丝异样,快的韩燕几乎没有注意到,
“侍郎……”
谢明依笑着摆摆手,
“无事,无事,左右不过是陈年旧疾,我就贪个嘴,品一下你们家的锦上花。”
“锦上花?”韩燕疑惑,在长安城里许久,不说是悉尽尝过,也可以说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都听过见过了,可这锦上花是个什么?
“韩兄有所不知,这锦上花是家母在世时亲手所酿,是一种甜酒,味甘却不醉人,而且有养血的功效。家中现存了许多,韩兄若觉得还可以,子枫便送与韩兄几坛。”
“令堂……我竟不知……”听着家母在世几个字,韩燕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的便稳住了。
“家母是病逝,走的很安详。”
张子枫也没有在意,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前厅。
————
张府早已经是宾朋满座,谢韩二人自是跟随张子枫坐在了首张桌子上,一桌的亦是京中的小官,但若是细细去看,就会发现这里面的门道也不甚小。
皇帝的人,苏相的人,后宫嫔妃的亲属,以及不偏不倚的中立党纷纷都在其中,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几乎是一家一位。
自然,除了谢韩二人。
————
踏进张府,跟随着张府的仆人到了后院的女席间,话说起来,往日里谢凤绾虽不怎么出门应酬,可这前几年也见过长安城里不少的贵人,即便隔了几年,可若论谁家的公子小姐也能大概叫上名字。
然而今儿个席上的这些个人,却着实让谢凤绾眼界一新。
但是让她更意外的是身后的素月。
“斜对面的那个是绸缎富商的夫人韩白氏,右前方那个是名酒景家的大夫人,旁边的是她的嫡女,后面跟着的那个明艳的是妾室所生……
正对面走过来的是……浮生茶楼的东家掌柜,荀九幽,小姐唤她九夫人便可。”
素月细心的叮嘱着每一个人的来历和称呼以及种种注意事项,这些东西之前王公贵族的宴席上虽也有提及,却不似今日这般详细。
不像是调查过的,而是那种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揣着一丝狐疑,谢凤绾看了一眼素月,刚想迎步上前,只听一阵欢声笑语,紧接着便见一位身穿湛蓝色衣裙的妇人迎了过来,妇人看上去并不算貌美,却让人觉得亲近可靠,不待谢凤绾反应便一把抓住了谢凤绾的手,
“哎呦喂,这位就是谢家侄女了吧,真真是出落的愈发水灵娇嫩了。”
谢凤绾愣了一下,随即素月在她身后悄声提醒道,
“张府二房的正房夫人,张文氏。”
素月这么一提醒,谢凤绾便想了起来,来时素月曾经提起过这位张文氏。
作为张仲景膝下唯一的儿子,因着其父并未纳妾,自其母过世后,十岁开始张子枫自幼便养在这位张文氏的膝下,可以说是如同母亲一般了。
说到这里就值得一提张仲景的弟弟张仲谦,相貌端正,忠厚老实的人,和兄长张仲景相比,弟弟张仲谦更适合做一些养蚕种桑的老实活计。
夫妻二人育有同胞的一子一女,比张子枫小了两岁。此皆不详述。
因着张家在之前并未分家,且张文氏又对张子枫有养育之恩,这张家上下的大小事物几乎都是张氏在打理。
“凤绾见过张夫人,请夫人金安。”轻撩起裙摆,因着一手被张文氏揽在手心,只得另一手捏着兰花指在腰间屈膝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张二夫人扶起谢凤绾,上下打量着这形容出挑的女子,满心满眼的都是喜爱和疼惜,
“近几日天凉,快进去坐着,切莫着了风寒。”
说着亲自领着谢凤绾朝着里屋走进去,又一边同谢凤绾说这话,一边招呼着院子里的女眷进了厅堂。
这四下里不乏官商家的女儿,可都没有这谢氏的女儿耀眼。张二夫人对谢凤绾的热络各家的夫人看在眼里,有的不明白却记在心里,有的明白了也不敢多嘴,只等着回去告诉自家夫君。
荀九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的眼中含笑。
说起来,她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谢明依了,还真是让人惊喜。
第二十八章 谢侍郎大人吉言
酒过三巡,只谈趣事交情,不谈公事,几乎是这宴席上的每一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女席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形谢明依心中大概有个底,她提前和张家打了招呼,估摸着此刻谢张两家交好的事情已经被众人见证的差不多了,不到明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而身旁的这两个人,张子枫和韩燕又正洽谈正欢,谢明依一边品着锦上花,一边心中惬意。
本来她今儿个就是来当陪衬的,包括这一整个席上的商家的,官家的老爷皆是韩燕的陪衬。
张子枫和韩燕说着话,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谢明依,照顾着一桌子的宾客。
谢明依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明白了,打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
说起和张家的渊源,这还要从十三年前说起,那个时候的谢明依还是长安禁军统领谢颖东的嫡孙,张仲景未至而立,张家也不是大燕首富,他的原配夫人也没有过世,当时的凤绾也才刚刚满了周岁。
机缘巧合之下谢明依同张仲景相识,并受邀到张府做客。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好友,而张子枫可以说是谢明依看着长起来的。
几年间,谢明依同家明里暗里的来往也不少,即便是失意时,张仲景也未曾落井下石,反倒是暗中接济。
有时候想一想,谢明依觉得老天爷待她不薄了。
命悬一线仍有人搭救,一脚悬崖扔有人为她护住家人,得友如此,人生之幸。
清脆的碰撞声将谢明依的思绪唤回,本有些愉悦的谢明依看着这一桌子的利益勾结,突然间有些郁闷。
唉,这人呐,果然不能太乐观了,要不见着眼前的这些个是是非非会更郁闷的。
即便谢明依的名声在外面已经是臭了大街了,但是这一桌子的人都是她的下级,觥筹交错之间交杯换盏,时不时的有官员同谢明依攀谈,左右不过一些官面文章,谢明依一一淡笑着回应,给人一种亲近之感,又不失风度。
不一会儿的功夫,本应该在外面等候的容璟在门口频频看向里面的谢明依,神色虽如常,可举动却有几分紧张。
谢明依眼眉一紧,看着身旁的张子枫,寻了个空说道,
“子枫,我有些微醉,出去走走。”
以谢明依的身份,张子枫自然不会有什么难色,只谦恭的嘱咐着小心。
谢明依这才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到了门外寻了一处梧桐树后,未等容璟开口,谢明依已然问道,
“可是后院出事了?”
容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正是,素月打发来的人早了张二夫人几步,说是小姐不小心失足落了水。”
谢明依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袖子里的手一紧,眉宇间掩藏不住的担忧,
“人怎么样了?”
“人倒是救上来了。”容璟说道,“可……可这救人的是景家的二公子。”
谢明依语塞,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平复心绪,千算万算,她算漏了这一节。
真是……不自量力。
谢明依的眼中划过一抹危光,但凡那景家的公子是个品行好的,她也不至于如此,可那吃喝嫖赌的名声满长安都知道,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她还能不知?
“去,让素月转告景夫人,希望景家的生意兴隆,万事大吉。”谢明依淡淡道,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容璟却清楚的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是。”容璟离开,心中却明白,这话是反的。
手里的折扇打开,上面书着的‘清风正气’四个大字。谢明依看了一眼,挑起眉梢,又轻轻合上。
恰逢张府的小厮路过,谢明依举扇拦下。
“谢大人,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小厮长的清秀,看着像是这府里的新人,却也认得谢明依。
“你去告诉景老爷,就说是谢侍郎说的,找到了他落在园子里的玉佩。”
不知真假,但是在张府做事,小厮还是明白一个道理的,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这位谢侍郎还是家主特意叮嘱的,应了一声便朝着席间走去。
谢明依在远处瞧着小厮到了景辉的身后耳语了几句,这才抬步朝着园子走去。
——
景辉是个聪明人,他的玉佩并没有丢,但是谢明依既然以此为借口那必然是有话同他讲。
可转念一想,两家之间平日里并无来往,即便是有,也只是在置办衣物的空当。
这位谢侍郎找他能有什么事呢?
陡然间景辉在席间扫视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家的二小子,心中上下打着鼓,面上却笑着和桌上的朋友打了声招呼,
“我这喝的有点多,出去溜达溜达,溜达溜达,你们慢用啊。”
又是一阵的客套话,景辉好不容易脱身由小厮引着找到了正在亭子里的谢明依。
“谢大人在那,小人告辞了。”
小厮离去后,景辉悬着一颗心,心里面祈祷着自家那混小子千万别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不然的话恐怕一家子都会被那混小子连累。
张了张嘴,景辉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谢明依坐在亭子里看着另一侧的景致,似乎全然没有发现景辉的到来。
眼看着这架势,景辉明白了,这位谢侍郎是要提醒自己点什么。
没办法,人家是官,一句话就能让京兆府尹抄了他的门户,无奈之下只能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心中却寻思着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但是无论怎样千万别记恨他就好。
别的不说,单就张家就能挤兑的他破产。
半天过去了,秋日里艳阳高照,景辉又站在了太阳底下,此刻已然是满头大汗,两眼发虚。
而谢明依终于回过了头,看着亭外的景辉,完全没有一丝惊讶,景辉看着谢明依眼中的冷漠,心中却是‘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四肢发怵。
心中苦笑着,这位是连装样子都不愿意装了。
“景老爷,听子枫说你最近的生意做的不错,真是生意兴隆啊。”谢明依一开口便是阴恻恻的音调,清冷的眉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景辉经商多年,也算有些能耐,可面对这样不留情面的人,也不觉有些尴尬,心中气闷,可却不得不咬着牙附和着,
“谢,谢侍郎大人吉言。”
第二十九章 景府祠堂
吉言个屁!
谢明依冷眼看着景辉,后者一副伏低做小,任由责罚的姿态却着实让谢明依又些难开口。
按理说这景辉也是个明事理的,刚才一番也算是给了他一番教训,等到回去了自然明白她今日所为。
没有多说其它过分的话,谢明依起身径直从景辉旁边走了过去。
没头没脑的闹了这么一个没脸,要知道这谢明依虽狂,却也不至于给过谁这么一个难堪。
回到席间四下扫视,在角落里看到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换了衣服和身旁的人谈笑甚欢说着什么。
这边景辉和张子枫打了个招呼,推说有事离开,带着自家那两个小子离开,另一边景夫人也从后院和张二夫人打了招呼离去。
————
回到府中已然是星辰漫天,兜兜转转又是一整天过去了,街上武家的人早已经散去,韩燕也因醉酒在张府前便同谢明依作别。
至于谢凤绾,则因意外提前回了府中。
“秋日的水寒,可是请了大夫来看过?”谢明依回到府中问素月。
水榭廊前,素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谢凤绾的闺房,后说道,
“在张府便请了大夫看过,好在小姐平日里底子好,只是开了驱寒的方子,回府后徐太医的孙子又来把过脉,看过了大夫开的方子说是照着抓药便可,又另送了几瓶跌打损伤的药膏,和养颜调理身子的药方。您看。”
素月将手里的药方递给了谢明依,后者接过细细端详,和徐芝兰结交多年,再加上自己这副羸弱的身体,谢明依对医理也有些了解。
然而她看的却不是这徐星颐开的方子,徐家的后人医术自是无可挑剔,她看的是徐星颐的字。
有人说,想要看清楚一个人,就要先了解他的字。
笔锋清秀,柔中带刚,横平竖直,足以见这人的性格也和这字一般,待人有礼,却秉性刚毅,足够正直。
谢明依在心中暗暗赞叹,将药方交给了素月保管,
“照着方子给老夫人抓几副吧。”
素月一怔,脸上带着一丝狐疑不解,她有些不明白,这明明是给谢凤绾的,怎么……
陡然间素月反应过来了,“竟是素月糊涂了。”
谢明依笑着,“你是太忙了,这府里外面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你操着心,凤绾还需要你多多照顾。”
素月张了张嘴,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悄然的泛起了涟漪,久久不曾平息。
这是莫大的信任,将于她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了自己,心中式感动的,素月看着谢明依,“你真的放心?”
谢明依挑眉,“我记得这话你之前问过,我是怎么答的你?”
眼眶开始湿润,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久不曾有过这种酸涩的感觉,久到她要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可谢明依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她明白,她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更是有着一个始终相信和支持她的人,
“谢谢你。”
“要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谢明依道。
“你们两个要谢多久?”
正说着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颇为冷冽,却也将二人之间本来颇为温馨的气氛打破,看着容璟,素月的心里多了一丝感激,没有尴尬,唇角平添了一分满足的笑意。
“好在咱们谢大人身边还有容公子护卫周全,我便不多做打扰了。”
说着朝着谢明依含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离去。
廊下容璟看着素月越来越远的背影,竟有些语塞,“她这是怎么一看见我就走了?”
谢明依睨了一眼容璟,嗤笑出声,抬步往院门口的方向走去,容璟紧随其后,
“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说,说不得,不可说,说不得……”
谢明依边走边乐,路过的小厮婢子纷纷让路,等人过去了又四下里议论着自家大人这是怎么了?
无论容璟怎么追问,谢明依就是不回答他,身后的容璟越是迷糊不清,谢明依的心中就越是无奈和期盼。
这个容璟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啊?
有些事情急不得,更是不能轻易的捅破这男女之间的一层窗户纸。
不捅破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捅破了连退路都没有了。
她只要老老实实的做好一个旁观者,然后到时候把嫁妆和聘礼一准备,齐活。
但是话说回来,她总是感觉这两个在一起之后自己好吃亏的说。
聘礼她要准备,嫁妆她也得添……唉,什么也不说了,攒钱吧。
谢明依直接回了房间休息,容璟被毫不留情的关在外面,更不知道谢明依心里想的这些东西了。
————
相比于谢家的宁静温馨,景府却是出奇的压抑。
往常都是景老爷夫妇捧在掌心里的二少爷被罚跪在了宗祠里。
外面的人看不到,可这宗祠里的景夫人和大公子光是看着都觉得脊背生风。
“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小二就被打死了。”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尤其是看着自家儿子被打的身后皮开肉绽,向来宠溺儿子的景夫人更是心痛的不得了,扯着身旁的大儿子和小女儿,催促道,
“你们快劝劝你们的爹,让他别再打了。”
这景家的大公子是个明白人,从父亲那里知道了些事情,即便也心疼弟弟,却也没有多言,只得撇开眼去。
见着大儿子靠不住,希望就落在了小女儿的身上,
“小暖,你快劝劝你爹,素日里你二哥哥是最心疼你的,什么都宠着你,惯着你,你帮他说句话吧。”
景妍暖是个暴脾气的人,早就想为自家哥哥说话,母亲在身后一催,这边径直跪在了地上,拦下父亲手里的戒尺,
“爹爹,二哥哥究竟做错了什么?那谢家的小姐失足落水,本是二哥哥救了她,可父亲为何因此责罚二哥哥,往日里父亲总是教导女儿明是非,可父亲您今天这是在做什么啊?”
温热的眼泪落在景辉的手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手臂都有些僵硬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你,你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你以为你不说话,你那些个心思别人看不出来吗?那谢明依是什么人,浸淫官场,一眼便看穿了你那些龌龊的手段。”
第三十章 孤身终老
景二以为自己回到家抵死不开口,父亲便会如同之前一般放过自己。这件事情便就此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自己越是不说,父亲便越是生气,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儿子哪里错了?那谢家的姑娘掉进水里,儿子还能看着她淹死不成?那谢侍郎分明就是看不起咱们景家,救了是错,不救也是儿子的错。”
景二替自己辩解着,再加上母亲和幼妹在一旁劝说,景辉看向自家的老大,好在这家里还有一个明辨是非的人在。
“都给我闭嘴!”
一声令下,祠堂内已然是寂寥无声,唯有燃烧的火舌吞噬蜡油的微小声音。
从景二到自家夫人,景辉是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
“那谢家小姐旁边的丫鬟你们以为是什么人?好好的走路还能掉进湖里不成?
就是你们设计的人将人家谢家小姐推进湖中,人家谢明依已经把这中间的丫鬟找到了,要不是顾及着张家和景家的名声,你们以为能平安离开张府?唉!”
说着将手中的戒尺一扔,转身欲离去,却猛然间想起来更重要的话还没有讲,又接着说道,
“你们,今天的事情不要再同别家提起,更不要妄图和谢家攀亲,打人家谢家小姐的主意,那谢凤绾是谢明依心尖上的宝贝,谁敢动她妹妹,她能要了谁的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北风呼啸,一阵冷寂,景二身后的伤,暴露在火光下,外人前。
眼瞅着景辉离去,景夫人同景妍暖扶着二儿子出了祠堂,等到众人离去,景家大公子叫住了门口的众人,厉声喝道,
“看什么看!一个个的都闭紧了你们的嘴,若是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半个字,或发卖,或打死,别怪我这主人家无情!”
“是。”一个个怯懦的应声,眼瞅着大公子离开,有些个胆小的直吓得心惊肉跳,连忙扶住了身旁的姐妹兄弟,久久不能平复。
只因为这大公子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可这景家的下人都清楚,他若是发起脾气来,比景辉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
浮生茶楼
“呦,这不是谢侍郎,谢侍郎可是大忙人,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小的茶楼里来?莫不是谢大人想讨杯茶?”
坐在主位上的貌美夫人一手摇着上面绣着飞鸽,两边嵌着羽毛的团扇,一边笑意盈盈道。
而站在她的面前,这房间的门口处的锦绣华服的‘男子’,正是刑部侍郎谢明依。
“你呀,哪里都好,就是这张嘴得理不饶人,不就是怨我没有来探望你?”谢明依笑着摇摇头,已然走到荀九幽对面坐下,
“许久不见,夫人愈发的貌美了。”
荀九幽悄然一笑,如黑夜里绽放的幽昙,神秘而又美丽,柔媚不失优雅,斜睨了一眼自顾自拿起茶杯的谢明依道,
“许久不见,大人也是愈发的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谢明依:“……”
眼见着荀九幽的凤眸中带着怒意,谢明依看在眼里,却忍不住的心中,脸上发笑。
看着谢明依这副作态,荀九幽眉眼一横,唇角噙着冷意,道,
“谢子墨!你笑什么呢你?信不信老娘一脚把你踢出浮生茶楼,再把你谢家的名写在茶楼门口——谢氏不得入内。”
谢明依连忙摆手,一本正经的纠正道,
“不对不对,应该是谢明依与狗不得入内。”
“你!”
袖子下的茶盏一摔,四分五裂,谢明依看着地上的碎片忍不住替荀九幽心疼,要知道这姑娘为了开个茶馆,这一应的瓷器用的都是上上等的,比之宫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等荀九幽开口,谢明依已然开口道,
“哎呀,你说你这个人,平时看着挺正常的,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还好没进国公府,要不然就凭你这火烈鸟的脾气,迟早被气死。”
荀九幽:“……”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像谢明依脸皮这么厚的,荀九幽越想越气,但最后竟是被气笑了,
“插科打诨,整个长安城的纨绔子弟都比不过你一个。”
谢明依长舒了一口气,却是不无得意道,
“哄女人难啊,我一个女人尚且都如此费力,你还是同我一起孤身终老吧。”
一句孤身终老,说的荀九幽所有的怨气都没了,所有的闷气都消了,怨她的,恨她的,通通都没了。
这外面的人看到的都是她谢明依的风光,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是天子的宠臣,苏相眼前的新贵,可谓是顺风顺水,不无得意。
可又有谁看到她吃过的苦?
风里雪里,别人家的女儿在父母的掌心捧着,冷了怕冻着,热了怕生病,可她呢?无论风雪,上面一句话她就要到最前线去。
一句欺君之罪,沦为阶下囚,那天牢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荀九幽连想都不敢想。
好不容易回来了,看上去风光无限,可这一辈子却也注定了孤身终老。
女子当官已经实属不易,可谁会娶一个混迹在男人堆的妻子?皇帝又怎么会允许她另嫁他人?
“谁要陪你孤身终老?”荀九幽冷笑着,将眼窝里的泪水忍了下去,
“老娘是看不上那些个只认气囊的臭男人,你是没有男人敢娶,性质一样吗?”
谢明依捂住自己的胸口,装作心痛的样子,
“不行了不行了,心痛死我了,你这是一击毙命啊,怪不得嫁不出去。”
“去你的。”荀九幽推了一把谢明依,下手不重,可看着她那副滑稽的样子却是不由的嗤笑出声。
谢明依也随着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两个人的脸上多了几行泪,还是谢明依先开了口,
“我身上的是非多,本不想再多打扰你们,可事实上却是离开你们,还是要感谢你昨天对凤绾的维护。”
荀九幽点点头,貌似还算满意,端着架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还算你良心没坏透了。”
谢明依摇摇头,唇角挂着一抹苦笑,“自从本家出来,多亏了你们的帮助,我母亲身体孱弱,一应的琐事有心无力。
凤绾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趁着我在的时候替她筹谋,等我有一天撒手人寰,她该怎么办?难道要像你我一样,打断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