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本家(一)
荀九幽沉默了,或者说,除了无声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说……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你是成心的想让我不痛快是不是?你这死丫头,以后别再登我茶楼的门!”
话是这么说,可谢明依却不能就这么听,
“可不敢,我要是不来,估计你能把我那新宅子给拆了。”
荀九幽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可到此心里却是一点怨怪的脾气都没有了。
“说吧,什么事还劳烦您谢侍郎亲自登门拜访?”
荀九幽顺手擦了下眼角的湿润,又接着道,
“别拿你糊弄那些臭男人的话来糊弄我,小心我直接把你踢出去。”
谢明依无奈笑道,“当然是有大事相求的。”
荀九幽正色,有些狐疑道,
“什么事?”
谢明依道,“凤绾如今也已经快到了及芨的年龄,家母的身体亦是大不如前,各种宴席我难免照顾不到。”
荀九幽接话,“然后。”
谢明依笑了笑,讨好道,“这不请九夫人出面,帮我照顾照顾。”
荀九幽笑了,心道和谢明依认识这么久,这人可是从来不轻易开口求人的,还真是没想到这难得的开了一回口便是为了她那个妹妹,半眯着凤眸看向谢明依,
“说起来凤绾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照顾她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份内之事,可是这京中商户的宴席我去得,官场皇家的玉座我可是无能为力啊。”
荀九幽的回答早在谢明依的意料之中,她也晓得荀九幽的手还伸不到皇家,但是那已经足够了,
“多谢九夫人。”
荀九幽愣了一下,也是真的没想到谢明依竟然如此的……见好就收,而且关键是她……答应了吗?
见谢明依笑看着自己,荀九幽都疑惑了,应该是……答应了吧。
“听说前几日茶楼周围不是很平静。”
谢明依不给荀九幽反悔的机会,直接将话题扯开。
而荀九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回答道,
“是啊,长安城外闹洪灾,一年的收成都没了,城外的百姓进城来讨说法,却被一群官兵该抓得抓,该撵的撵,雨没停的时候便开始了。”
谢明依追问道,“开始什么?”
荀九幽正拿起茶杯准备品茶,停顿下说道,
“开始清街啊,要不然天子脚下万一被哪个多管闲事的看到了,牵连的可是一大批的人。”
说了半天,荀九幽陡然间反应过来,“欸,赶人的就是你提督府的兵,你不知道吗?”
谢明依眸光微闪,笑着打着哈哈,知道吗?这事她还真就没有参与。不知道吗?其实她还是早有预料的。
她这个九门提督,只在上任的第一天去了提督府打个卡,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想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她也该晒晒提督府的太阳了。
“人家都说做生意的嘴里十句能有三句真话便是可贵,你是十句里都是真话,可也句句都是假话,让人猜不透,看不明,没枉费了那一副七窍玲珑心。”
荀九幽在一旁发着牢骚,像个十五六岁还没出嫁的姑娘。
谢明依看在眼里,闪现几分欣慰。
“说起来,你有没有听到一些关于你们家的风声?”荀九幽突然想到了什么。
“什么?”谢明依问,“我不早就成了说书人段子里的主人公?”
彼时外面楼下的台子上,正有一荀九幽雇佣的说书人在说书,隐隐约约的便传上来‘谢明依’三个字。
荀九幽顿时有些尴尬,难得的赔笑道,
“还不是因为你名气太大,我这茶馆也需要与时俱进不是?”
谢明依摇摇头,没有与她争执,只是说道,
“说可以,但是鉴于本侍郎如今健在,你这个行为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本侍郎的名声……”
荀九幽瞪了她一眼,“说人话。”
谢明依,“是不是这茶钱利润分我三成。”
荀九幽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非要给我四成……”
“我的意思是,门在那,你出去。”
谢明依:“女人啊,翻脸不认人。”
说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荀九幽也习惯了她这副时不时耍无赖的做派,只道,
“我说的是你的本家。”
提到自己的本家,谢明依不出意外的沉了脸。
————
几年前她被揭穿身份,谢府上下对她的态度简直是大反转,全然忘记了他们的锦衣玉食是拜谁所赐。
而当她五年后再一次回到谢府时,更是让人心寒。
那天长安街上一辆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缓缓行驶,一路上听着茶馆酒肆里的言语。
“公子,这一片的街上都在说您过去的事呢?”
骑在黑色的高马之上的年轻男子低首,轻声在帘边说道。
一声低吟过后只听马车里的人轻笑了一声道,
“抓紧时间回府吧。”
“是。”年轻男子应声边骑马快了几步到前面催促着前面的车夫。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一座年头久远的府邸前面。
在那青砖红瓦的下面悬着一方匾额,上书——谢府,两个大字。
“公子,到家了。”
年轻的男子从马上跃下,车上一身男装的谢明依已经掀开帘子,露出了消瘦暗黄的面容,谢明依抬首仰望着府门前的匾额,饱经风霜的眼睛埋藏了她此时心中所有的悲喜,只剩下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搭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的衣袖,谢明依缓缓走下马车,直到站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一分的踏实。
“终于,回来了。”仿佛是一声轻叹,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莫名的一旁的容璟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公子,夫人看到您,定会高兴至极的。”容璟劝慰着。
自打谢明依高中那年开始,他便跟在她身边,算到如今,已经有了十年之久,眼前的人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一身的芒刺早已敛去,只剩下了这份风雨之后的不动声色。
此刻的谢府不知为何门房紧闭,但无论如何都能看得出这府里如今有多不景气。
“去敲门吧。”收回打量的目光,谢明依淡淡道。
“是。”容璟应了一声,随即走上阶前,敲响了朱红色的大门。
不一会儿的功夫,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缝隙,胡子花白的老者从门缝里看向外面,第一眼便看到了门外的容璟,不耐烦的道,
“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们家老爷不会让你见四夫人的。”
“哪位老爷?”
第三十二章 本家(二)
“哪位老爷?”
闻声老者愣了一下,这声音,好熟悉。
细微的可怜的门缝终于开大了一些,容璟早已让开,站在一旁,台阶下面的谢明依缓步走了上来,唇角抿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淡笑。
看了半天,老者才认出眼前这位公子打扮的人竟是。。。。。。
“三。。。。。。三少爷?”
是啊,三少爷,多么久违的称呼啊,久到谢明依几乎就要忘记了,自己还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七年,整整七年,自从先皇逝世,她的日子便难过了起来,皇帝有些打压他,朝臣们见风使舵,谢府的人也捧高踩低,几乎不将她这个‘七少爷’放在眼里。
是啊,一个女人,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又曾整日混迹于男人的圈子里,不仅是谢府的人,就连这外面的普通人都看不起自己,完全忘记了他们的丰衣足食皆是拜谁所赐。
人啊,往往就是这样,这五年的牢狱,她早已看透了一切。
“是哪位老爷说的,不让我进门?”
容璟不是谢府的人,老者可以不管不顾,可眼巴前的这位却是实打实的谢府的主子,不管怎么说,老太爷还没有将她从族谱上除名。
“没,三少爷误会了。您怎么回来了?”老者惊讶的问着,一时间竟忘记了位这位近五年不曾回府的主子开门。
“开门吧?你还要大人在外面候多久?”容璟适时的开口,冷冽的目光看得老者竟忍不住背后一寒。
大。。。。。。大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老者心中升起,探寻的目光看向门口的谢明依。
“现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堂堂刑部侍郎,皇上亲封的九门提督,你,听见了吗?”
‘轰隆’一声,如惊雷过耳,明明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偏偏。。。。。。
仅仅是看着他惊恐的神色,容璟心中便是一阵恶寒
这究竟——都是一群什么人?
相比于容璟的反应,谢明依只是淡淡一瞥,目光落在老者控制大门的手上。
好在老者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及时的打开了门,而在他的身后,早已经有小厮回去禀报了。
三少爷回来了。
“大白天的,怎么关着门?”
进了门谢明依便朝着谢府老太爷的书房走去,老者本就是谢府的管家,自然紧随其后。
严管家面色微异,很快便恢复如常,一脸恭敬道,“最近城里不太安宁,不仅是咱们府里,除了街上的商贩,基本上都是闭门闭户的。”
“哦?如严管家所言,岂不是这城里闹鬼不成?”
谢明依还未开口,容璟的一番话已经堆到了严管家的耳朵里,后者颜色难看不已,容璟的话已经又跟了过来,
“就是不知,这鬼究竟是城中的鬼,还是人心里的鬼?”
谢明依看了一眼容璟,后者这才低下头,住了口,心中却是依旧忿忿不平。
不远处谢府老太爷身边的人已经迎面过来了,谢明依放慢了脚步,轻声道,
“严伯,容璟年纪小,有许多事做的不尽人意,但心却是不坏的,还请您多担待。”
一番话明着是在说容璟的不对,可这话中的偏袒维护已经显而易见。
严伯心中苦涩,昔日她失势,这府中可不少人踩在她的头上,如今风光归来,他怎么开罪得起这位主子?
要知道,现在的她,可不是一个身在巢穴中的幼鸟,她,是一只鹰,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夺走他现在的一切。
“那是自然,三少爷多虑了。”
说话间,谢老太爷身边的江瑛已经来到了眼前。
江瑛,自幼便跟在谢老太爷身边,谢老太爷戎马半生,不过官至二品的北营将军,如今却也早已是无官一身轻。本想着让家中长子继承他的事业,奈何长子不争气,也只做了个巡街的长官,幼子也就是谢明依的父亲好不容易从了仕,官至三品,在户部做事,却在七年前不幸离世。
诺大的谢府,就此衰败。
长房虽育有二子,却也只是普普通通的,长孙依靠着老太爷的面子在京兆府中混了个衙役,次子善于经商,所以谢家的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挺不起谢家的门面。
唯独这位三少爷,年纪轻轻。便得皇上青睐,可惜,好景不长,被新皇揭穿了身份。
其实,在新皇登基的路上,谢明依是出了不少力的,所以没有人明白为什么新皇非要致她于死地。
仅仅是因为飞鸟尽,良弓藏的话,那咱们的这位皇上未免也太——狠了。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揣测,真正的理由无外乎只有这君臣二人知晓。
而其他的人,则只需要坐享其成,逢迎圣意便好。
“江瑛奉老太爷之命迎接三少爷回府,三少爷一路辛苦了。”
江瑛双手抱拳,年过五十的人了,却依旧虎背熊腰,不见半分老态,一脸黝黑的肤色更见康健。
谢明依微微颔首,以示招呼,而江瑛似乎没有想到谢明依见了长辈竟然不行礼,一时间有些难以回神。
——明依这孩子在外面待了五年,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如今也不知道出落成什么样子,你且去看一看吧。
这是他临来之前,老太爷嘱咐他的话。
可如今看来,这位三少爷是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啊。
这……是一朝得势便要与谢府决裂的架势吗?
“公子正要去拜见老太爷,烦请将军带路。”
说话的是容璟,跟了谢明依多年,对她甚是了解。
此时谢明依对谢府的这些人再也不想虚与委蛇,即便他们是她的亲人,但曾经有多亲,便有多痛,现在便有多冷漠。
江瑛看了一眼谢明依,后者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看向谢明依身后的严管家,后者亦是轻轻的摇着头,一副不要惹她的意思。
江瑛心中疑惑,但他也感觉到了这位小少爷终究是有哪里不一样了……那……
心中一阵担忧升起,江瑛也没有再犹豫,在前面带路朝着老太爷的书房走去。
水榭阁
“老太爷,三……三少爷到了。”
第三十三章 本家(三)
江瑛在门外禀报,话音刚落里面便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却掷地有声,
“让她进来吧。”
“是。”
江瑛推开了门,谢明依再也没有看这位老将军一眼,迈步进了屋子里,随后江瑛关上了门。
一路走来久违的水榭楼台,不知不觉间谢明依发现自己竟有些思念这里,一直到她走进书房,看到谢老太爷的满头银丝之时,谢明依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那个严厉的,冷酷的,甚至不近人情的祖父真的老了。
“五年不见,便忘了家里的规矩了吗?见到长辈也不知道行礼了吗?”
彼时的谢老太爷正在作画,一朵幽兰正傲然绽放。
拼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谢老太爷自己就像这兰花,一辈子都不服输,可偏偏子孙不争气,他也是无可奈何。
唯一崭露头角的孙子却是个女儿身,对于当时的谢老太爷也是一件极其无奈而又悲哀的事情了吧。
“明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祖父请安,是以谢氏子孙谢明依的女儿身份,还是皇帝亲封的九门提督谢明依,请祖父指点。”
谢明依淡笑着,眸中不见分毫的波动,就像是在谈笑风生,可那双眼睛,一直到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谢老太爷骤然一惊。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一样的形态,不一样的目光,幼年的青涩青年的锋芒,中年的混浊,老年的清明。
他用了几十年才勉强的将世事掩在这双眼睛后面,而眼前的人,不过三十不到,却已经……仅仅凭借那一双眼睛,便可以震慑这朝中大部分的权臣。
这一刻,谢老太爷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要压制谢明依,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在今天将谢明依召回。
她,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
过去是,现在……亦是。
“自然是我谢家的子孙?堂堂九门提督的跪拜,我谢蘭可受不起!”说话间手中的笔已经扔到了地上,溅起了一地的黑墨,三两点落在了谢明依青色的衣角上,青竹之上点点斑痕,竟别有一番景致。
“孙女谢明依见过祖父,祖父安康如意。”
谢明依跪地叩拜,声音极其平静,就在这一刻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就是一对极其和睦的祖孙。
但谢蘭知道,在七年前的那一天开始,他们祖孙之间的情分便再也回不去了。
“你知错了吗?”
谢蘭缓缓坐在椅子上,看向地上的谢明依,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孙儿知错。”谢明依抬起头,挺直了后背,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淡淡道,
“自古帝王无情,是孙儿错信了帝王心。此为一错。世态炎凉,世人惯于捧高踩低,是孙儿错信了人心,此为二错。知人心凉薄而不知躲避,此为三错。一步错,步步错,致我谢氏一门荣耀不顾,此为大错。”
坐在椅子上的谢蘭骤然间心口一缩,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个孩子总有这样的本事,明明她说话的口气那么平淡,明明她看上去仿佛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情,偏偏每一句都怼在了人的心口处,能要了人的半条命去。
简简的几句话,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了过去的一切,委屈,荣耀,悲痛,和折磨。
良久的沉寂后,谢蘭终于开了口,
“怪我吗?孩子。”
怪我当初看着府中人欺凌你,却袖手旁观吗?
怪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进了大牢,却视而不见吗?
怪我眼见着你风云再起,又将整个谢家压在你的肩上吗?
怪吗?谢明依曾经在这几千个日夜里问自己,一直到最后,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世人都想把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在别人的身上,那样自己就能活的轻松一些,说是怪,其实不过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怪的了谁呢?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念之差罢了,功名利禄,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仅此而已。”
人生的大起大落,对于谢蘭而言一切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可他依旧放不下这后辈的子孙们。
谢明依的回答在谢蘭的意料之外,同时,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有一天,我把整个谢家交给你,你愿意代替祖父守护这个家族吗?”
谢明依心中讶异,讶异之余却也有一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抬眼笑看着书桌后面的祖父,
“祖父,我是个女子,怎扛的起整个谢家?”
看了谢明依好半天,谢蘭突的冷笑道,
“怎么?你愿意替皇帝抗起朝堂,不愿意替老头子我抗起这一个家吗?”
“不敢。”谢明依不紧不慢的解释着,
“对于孙儿来说,皇帝的担子比这一个家的担子轻多了。”
‘啪!’的一声,茶杯摔落在地,白瓷的碎片散落一地,
“那你是不愿意帮老头子了!是吗!”
“是,风雨飘摇的一叶破舟,谢明依以一己之力抗不起这么重的担子。大哥二哥无论是年岁还是资历都比我更有资历担当重任……”
“滚!”
一卷诗经砸在了谢明依的头顶,一阵痛感袭来,谢明依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过了一会儿才重见光明。
但耳边谢蘭愤怒的声音依旧不曾消散,
“滚!我谢蘭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给我滚!带着你那个娘,和你那个妹妹给我滚出谢府!从今往后我谢蘭和你母女三人再无瓜葛!”
容璟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无数的书籍铺天盖地的砸向谢明依,而后者躲也不躲的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
良久,屋中的风雨停歇了,谢蘭也累的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整个人大口的喘着气,厌恶的不欲再看一眼谢明依。
谢明依站起身,容璟连忙迎了上去。
“走吧。”
谢明依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迈步走出,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平静的惊人。
第三十四章 本家(四)
容璟跟随谢明依离开,而书房这边的谢蘭依旧沉浸在痛心疾首的情绪当中,
“难道是我做错了吗?我为了保住谢家,有什么错?”
谢蘭苦心经营几十年,为的不过是这一大家子的人能够吃饱,穿暖,过的好一点,只是没想到如今……竟是幼子弃他而去,家中最有出息的孙子辈的小辈也不愿替他抗起这张大旗。
难道真是他的过于严苛,是他做错了?
“将军没有错,是三少爷还小,不懂得您的良苦用心。”
江瑛一心劝慰着,却没见到谢蘭脸上失望的表情,
谢蘭苦笑道,
“她哪里是不懂事?明明是看透了这其中的利害关节罢了。唉,说到底终究是我谢氏没有这个荣华富贵的命,日后如何也是子孙的造化了。”
一声长叹,好像把所有的哀愁都融了进去。
“母亲在上,受不肖女明依一拜。”
高堂握在病榻之上,面容消瘦惨白,积年累月的病弱已经让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却还死撑着等着她的女儿归来。
她相信,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当那慈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谢明依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如寒冷严冬中的一块火炭,虽然渺小,却足以驱散她心中的严寒。
这亦是她可以撑过这五年的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她可以一死了之,但是她的母亲怎么办?她的幼妹又该如何?
新皇登基,局势本就不稳,又有苏家把持朝政,谢明依相信,皇帝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她终于等来了。
彼时的容璟向四夫人,也就是谢明依的母亲见过礼后便已经退出了房门,在外面守候,屋中的四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女,心中既高兴又苦涩。
“疼吗?”母亲问她,声音哽咽。
从谢明依小的时候开始,看到的便是一个强势的母亲撑起了她头顶的一片天,而现在,那个为她撑起了天的人竟然已经病弱至此。
在母亲最需要陪伴的五年间,她却身在远方,无法尽孝。
“是明依的错,明依发誓,今生今世,再不会让母亲受这样的苦。”
眼泪,是无声的,一个流在脸上,一个流在心里。
“快起来吧,孩子,地上凉。”四夫人说。
“哥!”
如莺啼一般婉转动听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
刚刚起身的谢明依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边谢凤绾已经自身后抱住了她,一行热泪浸透了谢明依的衣衫,渗进了早已结了痂的伤疤。
伸手覆上幼妹有些粗糙的手掌,平静的眼眸深处早已经是暗流汹涌。
“咱们的凤绾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依稀记得她走时,凤绾还只有七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但是却成熟懂事的让人心痛。
——姐,你放心,凤绾一定会照顾好母亲,等着你回来。姐,一定要回来。
“哥哥,绾绾好想你,母亲每一天都在惦念着你,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
这最后一句,不止是谢明依,就连守在外面的容璟听了也是心中一震。
“是啊,我们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谢明依轻声呢喃,一边将谢凤绾带到自己身前,上下细细打量着。
泪迹还未干的面庞虽然有些偏黑,但是也能看的出来美人之姿,尤其是眉宇间的那股婉约,下意识的谢明依看了一眼床上的母亲,终于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容,
“说起来凤绾和母亲的眉眼倒是极相似。”
在谢凤绾进门之时,谢母已经擦干了眼泪,此刻正爱怜的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种发自心底的骄傲油然而生。
她是生了女儿又如何?可她的女儿强过这谢氏满门的男子。
“君墨哥哥常说母亲年轻时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美人,那凤绾也是喽?”
小丫头抬起头望着谢明依,眼睛亮亮的期盼着她的回答。
她的心思,谢明依一眼便看清了,失笑着道,
“是啊,咱们的小凤绾再长几年,为兄都不敢让你出门了。”
四下里笑声响起,然而只有谢凤绾笑得天真烂漫,谢母和容璟皆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谢明依,回味着她话语中的‘为兄’二字。
“哥,我们要离开谢府了吗?他们说,刚刚祖父发了好大的脾气。”
话音刚落便是一室的寂静,她知道总是会有这么一问的。
“是啊,总是要离开的,但不是现在。”
谢明依淡笑着,眸中平静无风,抚摸着凤绾头顶的发丝,柔顺却有些干枯。
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谢明依便以要面圣的理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容璟总觉得她黑漆的瞳眸似乎又变的深了一点。
“去查查,君墨是谁?如今这长安城里有太多我不清楚的事情了。”
这是临上马车之前谢明依交代容璟的最后一句话。
“是。”
依旧是那辆普通的马车,来时悄无声息,离开时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本来,她是不必走这一趟的,但是,她舍不得母亲和幼妹再受一点苦。
站在巍峨的宫墙外面,迎面的宫门为她敞开,整齐列开的士兵也候在两侧,
“见过谢大人。”
“嗯。”轻轻一瞥,一身布衣青衫的谢明依踏进了宫门。
我谢明依回来了,曾经伤我辱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即便那个人是九五至尊。
————
这就是五年之后谢明依和本家之间唯一的来往。
想想自己这个本家,谢明依有些哭笑不得,甚至可以说倍加心酸。
春风得意时这些人将你捧的极高,可等你什么成为众矢之的,踩的最狠的也是这帮人。
“本家怎么了?”谢明依将自己的眼神和思绪掩藏在浮生起来的雾气当中。
“自然是你那位二哥,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在玉兰苑一掷千金,这事可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可别告诉我你谢明依竟不知?”
谢明依笑了笑,还未消散的雾气后,眸光微微闪烁,一双慧深莫测的眼睛看向对面的荀九幽,让人难辨真假,
“你又不是不知,玉兰苑那种地方,我的手可伸不到。倒是你,知道的太多了,小心哪天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第三十五章 户部的窟窿
玉兰苑
谢明依的马车终于还是停在了玉兰苑外。
在浮生茶楼,她该提醒荀九幽的已经做到了,能不能收敛一些就是荀九幽自己的事情。
不过……最近这玉兰苑倒很是热闹。
“大人,你……要进去吗?”容璟在车外问。
里面的谢明依没出声,可容璟却想象的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玉兰苑,这应该是她最不想来的地方了。
不久后,身后才传来那人清冷的嗓音,
“回府,睡觉。”
容璟微弯起唇角,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手中的鞭子高高举起,落在骏马的背上,顿时间,马嘶长唳。
————
“那是谁家的马车?”谢明依刚下车便看到自家府外停着一辆眼熟,可她偏偏有些想不起来这是谁的。
“是户部韩大人的马车。”负责看门的小厮上前答道,一边接过容璟手里的鞭子和马缰,将自家马车赶到另一边的马房去。
“韩燕来做什么?”谢明依看向小厮,
“人在哪?”
刚要上车的小厮停下来,转身恭敬道,“韩大人来时大人不在府上,老夫人便着素月姑娘将韩大人请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说话。”
谢明依:“……”
小厮得到容璟的示意手一称直接跳上了马上,赶着马车离开。
谢明依看在眼里,身体往自家大门走,可边走这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韩燕不在户部,不在张家忙着凑钱粮的事情,总往自己家跑什么?
想着自家那个如花似玉,待嫁闺中的妹妹,谢明依便是心中一紧,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加快。
来不及回房换衣服,谢明依连忙跑到母亲的院子,一进院便看到了院子里的方妈妈。
只见方妈妈笑着道,“明哥儿来了,韩公子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呢,厨房早已备好了酒菜,就等着明哥儿你了。”
说话间已经有人替谢明依撩起了门口的帘子,谢明依愣了一下,这方妈妈今天似乎有点热情啊。
身后的容璟见此不由得微微一笑,眼眸半眯着看不清里面的虚实。
等谢明依进了屋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屋子里的谢凤绾,再看看自家母亲良好的精神状态,以及韩离洛那不见丝毫愁绪的做派,顿时便明白了个大概。
谢明依向前走,后面的容璟却是悄然退去,只是递给屋内的素月一个眼神。
而谢明依只是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都没有眼前这个事情迫在眉睫。
好你个韩离洛,我帮着你想办法,你竟然想把我妹妹也一起拖下水!
当即,谢明依对韩离洛的那些个好感已经全都消失了,剩下的就是怎么让韩离洛死了这条心。
“明儿回来啦。”坐在主位榻上的谢母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个从外面回来的女儿,自然也没有忽略掉她那有些别扭的感觉。
谢明依先是向母亲行了礼,再看向一旁向自己拱手见礼的韩离洛,同样回以一礼,其余人等皆在谢明依落座后纷纷起身或落座。
“素月。”谢母扬声唤着,本就在谢凤绾身后的素月紧接着便应了声,
“奴婢在。”
谢母吩咐道,“让厨房上晚饭吧。”随即看向要起身的韩燕,
“离洛也不要走了,就留在这儿用饭。”
得到了谢母的首肯,韩燕自是不会拒绝,可谢明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把凤绾嫁给韩燕,无论他打的什么主意,都不可以。
“母亲。”不等素月出门,谢明依便站了起来,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正正好好的站在了与素月平行的前方一点的位置。
本来脚步雀跃的素月见此,尤其是谢明依那一记警告的目光,陡然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明儿?”谢母问道,可眉宇间却闪过一丝不悦。
本来谢明依是为了阻止素月,可眼下韩燕若是离开了,估计自家母亲会气恼一番。
眼角的余光里是谢凤绾迷惘之下隐藏着期盼的目光,那是独属于少女的焦灼。
一步错,步步错,就算母亲会怨她,她也不能让步。
“母亲,子墨还同离洛有要事商讨,怕是不能陪母亲用晚饭了。”
谢母眉间微蹙,紧接着韩燕便起身,说道,
“近日来朝野上下已然为了暴雨之事议论纷纷,离洛今日来本就是为了同谢大人商议,事态焦灼,怕是不能同老夫人用饭了。”
微蹙的眉宇骤然间舒展,
“既是如此,老婆子就不多留你们了。去吧,明儿哥,我叫小厨房给你们另起炉灶做一些,免得你们饿着肚子。”
谢明依拜谢,“多谢母亲,儿子告退。”
临走前,谢明依还特意看了一眼自家妹妹的眼神,看似无心,可这一双眼睛总是时不时的看向韩燕。
谢明依心中渐沉,她本来还想着凤绾还有几年,眼下却是刻不容缓了。
————
书房里,小厮上来了沏好的茶,谢明依借着茶水的温热,驱散一身的寒气。
已然是深秋了。
谢明依放下茶杯,问道,
“钱粮的事情,离洛筹措的如何了?”
韩离洛也跟着放下了,一脸的愁容,可举手间有一点从容和笃定,
“多亏了谢大人的引荐,子枫也是慷慨,捐了不少的钱粮,可解了燃眉之急。可这应急的东西,也只有两日。”
见着谢明依没有搭话的意思,韩离洛又道,
“不瞒谢大人,韩某真是无计可施了,只能再次厚着脸皮向您来讨教。”
屁!什么无计可施,分明就是把着她谢明依的命门,笃定她谢明依会帮他。
“还需要多少才够?”谢明依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
韩燕没有回答,只是举起右手,伸出了三个手指头,正反两面的晃了晃,谢明依心中有了数,一脸的难色,
“三十万。”
韩燕点头,“是啊,没有三十万石,必反。”
谢明依怔住了,“这事,苏相知道吗?”
片刻后,韩燕摇了摇头,“不光是苏相,整个户部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为何?”
韩燕反问,“谢大人当真不知?”
看着韩燕,再想想这三十万,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世上,可不止有一个武经文。
第三十六章 户部尚书
月上西楼,星辰渐稀,目送着谢府门外的马车渐行渐远,谢明依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消失。
“公子,张府那边怎么办?果真要依韩大人所言吗?”容璟问道。
三十万石,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便张家拿的出来,可这后果却是难以想象的。
谢明依转身同容璟进了府中,身后的小厮将府门拴上,这一日的应酬算是到此结束。
谢明依边走边道,
“给是一定要给的,但不能是张家给的,也不能是过的他韩离洛的手。”
不仅仅是因为她要户部尚书的位置,更主要的是,他韩离洛竟然敢打她妹妹的主意。真是可恨,可恶!
容璟知道谢明依的心思,她已经给自己留了脸面,今日这事若是没有他和素月,韩燕是进不了谢府的大门的。
“我……”容璟的话还没出口已然被谢明依打断,
“你去张府,告诉张子枫,若是还想保住他张家的富贵,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了。”
三十万,皇帝都拿不出来的三十万,若是张家二话不说便交了出来,那不是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容璟有些疑惑,看了看前面的谢明依,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房檐,
“公子,你……”
谢明依冷冷道,
“别人知道你富可以,但是你自己不能太张扬了。但如果那人不要自己的命,就当我谢明依从未讲过此话。”
说着谢明依便抬步转弯,沿着水榭廊桥去了另一个方向。
容璟注意到那边是谢凤绾的闺阁。
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紧接着也只能无言离去。随之而动的是黑夜中很难被注意到的远处房梁上微微移动的砖瓦。
————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一席红衣乱了眼,或许是那长衫玉立扰了心,那人就那么的闯进了你的心里。”
闺房中谢凤绾同素月倾诉着,目光灼灼,却流露着一丝哀伤。
素月看着,心底竟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羡慕,其实相对于谢明依的责罚,她更害怕眼前的少女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那是不能与所爱之人相守的悲伤,四肢健全,可每一个经络都在隐隐作痛。
不仅仅是因为谢明依的阻拦,更多的是因为韩离洛的举动。
“可在他的心里,我不过是一颗棋子。”嘴角又多了一分苦涩。
她看的明白,在母亲的屋子里她便已经明白了韩燕的来意,可还是痴痴的想着那人对她是有情意的,若是可以相帮,倒也未尝不可。
但是,在权利和她之间,他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了。
“小姐,您答应过奴婢的,只要试一次就好,如果不成,就会放下。”
素月似乎很平淡的提醒着,但是眼眸中是藏不住的关心和担忧。
“我知道,我不会再见他了。”
谢凤绾说着,转了个身,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素月见此也并未多言,只是在离去之前听到了隐隐的抽噎声,不由得指尖微顿。
关上门,刚转过身便看到了在长廊下,窗户外面的谢明依,青衣长衫,锋眉薄唇之中透漏着一丝不忍和犹豫。
谁,没有年轻过呢?
她,也并不想打碎这一场年少的美梦。
————
已然是暴雨过后的第五天了,武经文的案子虽然已经断了,但是还要整理公文,刑部上下在忙着此事,而张之道也早已率领那外邦的水军督卫林晟去了浙江。
不管路上的情况如何,但眼下还没传来什么坏的消息,而眼下皇城里最重要的还是长安城内外的灾民。
早朝刚散,谢明依便同几位大臣被皇帝留在了御书房,有苏衍,却没有苏同鹤。即便留下两个人中的谁都并无差别,但是也足以见皇帝对苏同鹤的芥蒂。
美其名曰,要苏同鹤保重身体。
从宣德殿到御书房的路上,谢明依身为九门提督紧跟在苏衍的身后,户部的韩离洛次之,还有工部的周百昌和陆锦。
“谢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吧。”
前方的苏衍明显落了几步和谢明依一齐,后面的几个人有眼力的也慢了下来。
前面的内监是个有眼力的,苏家的私密事他可不想打听。
谢明依在心中感叹了一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边答道,
“侯爷要同我这小小的侍郎做什么交易?”
九门提督?算了吧,提督府里她不过是一个摆设,一个皇帝为了堵人口实的摆设。
苏衍瞥向谢明依,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全然不似面对自己父亲时的那个样子,每每对自己都是冷言冷语,如此想来,倒是有些心伤,
“我可以给谢侍郎想要的,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
谢明依从不认为自己可以瞒过苏家父子一辈子,比如说武经文的事情。
如果她预料的没有错,武经文被审理的当天,这父子两个已经在家里面合计出了她这点心思。
她想要户部尚书的位置,是一部之首,而不是只一个小小的侍郎。
但是这一点整个朝野估计也只有苏家的父子能在短时间内了然,眼下皇帝却是不明白的,而这就是她的优势。
“什么条件?”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谢明依的反应也很平静,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武经文的事情到此为止。”
谢明依眼眸微动,唇角微扬,
“成交。”
远处御书房三个大字已然在眼前浮现,谢明依的心中却如同悬了一颗大石。
武经文的事情到此为止,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它意味着谢明依要将几年来户部的窟窿填平,也就是韩燕所说的三十万。
“我知道张家同你交好,韩燕做不到,只有你可以。谢明依,你可真是令人惊喜。”
苏衍的话音刚落,一行人已然到了御书房,接下来的事情谢明依早有所预料。
为了长安城内被驱逐的灾民,皇帝大发雷霆,将事情怪罪在谢明依这个九门提督的身上,并勒令她整治军纪。
而户部尚书的位置,在苏衍的有意怂恿以及皇帝的偏心之下,最后也落在了谢明依的身上,此皆不详述。
第三十七章 夜宴(一)
暂代户部尚书。
惊不惊喜谢明依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很明了的是,这个户部尚书不好做。
先不说这几年来户部的亏空,光是韩燕这个户部侍郎便闹的谢明依头痛。
六部的建所相邻,再者作为刑部侍郎,谢明依对户部也并不陌生。
户部的各位长官对谢明依更是不会生疏,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谢明依明显遭到了排挤。
官场上的排挤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表面文章,而是当面逢迎,背地里甩袖子的勾当。
韩燕筹来的钱粮眼瞅着见了底,可谢明依看着底下的这些一副事不关己的大臣们,年轻时那些义愤填膺要把这些蛀虫上交国家的心思早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冷漠的旁观。
她记住底下的一张张低垂着的面孔,只是好奇这些人将来又会怎样登拜自己的府邸。
尤其是为首的韩燕。
“大人,京兆府尹来催,说是户部发放的粮只够两日,后日早晨开始便无粮可放了。”
一正五品的郎中向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禀明,
“眼下户部无多余的粮可拨。”
谢明依一边听,一边看着桌子上的账本,听到郎中的话不禁嗤笑出声,引来众人的注目,只听谢明依说道,
“本官初来乍到,虽说对户部不熟,但是这公上的账本还是看的明白,也是仰赖各位的辛苦,只是这账上分明还有两百万两的雪花银,李郎中方才怎么说无粮可拨?”
“大人初来乍到自然不知,眼下还未到年底,各地的税收还未缴纳,年底皇家的开销,还有众朝臣的俸禄都在这二百万两银子里,难道尚书大人要为了一群灾民,就罔顾皇家,罔顾我等为官的生计吗?”
李郎中一番话简直是上纲上线,有理有据不说,也非常准确的把握住了‘情’字。
作为一个手握‘中匮’的部门,纠纷是一定少不了的,而且凡事一旦沾上了钱字,一定不会简单。
户部这地方藏龙卧虎谢明依是知道的,但还是第一次见识。
真是大开眼界。
相对于李郎中的字字珠玑,字字相逼,谢明依的反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预料之中的愤怒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双噙着笑得眼眸,李郎中先是有些惊奇,随之则是有些慌乱的看向前面的韩燕。
这户部上下的人都已经把韩燕看做了下一任的户部尚书,而且不出意外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万万没想到横空跳出来一个谢明依。
不光是打了他们知道措手不及,更是让他们成了这夹缝里的人。
但是最后,在皇帝和苏相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苏相。
得罪了谢明依不会死,但是得罪了苏相一定不会好过。昔日里同苏相争权的谢明依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皇家的开销和官员的俸禄是不能免除的,但是灾民的事情迫在眉睫,就算是苏相在这儿,也会同意以此为主。”
那人明明是在笑,可却让人觉得有几分冷意,更甚者,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怕,是她的那份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谢明依的目光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韩离洛的身上,
“除了原定计划中半月内的各种开销,剩下的八十万两收购长安城粮铺内的米粮,韩燕,你来负责此事。”
被点到的韩燕应了声,但是眉宇之间多出一抹难色,
“只是如此收购势必会导致城内米价高涨,似乎有些不够。”
谢明依笑道,
“现在市面上的银子是一两一石,就算米价上涨也不过是二两一石,户部只需三十万石米便可解此燃眉之急,也不过六十万两。”
韩燕道,“卑职说的不是银子,而是长安城内的米不够,诚如方才大人所言,各地的税收和粮食还未运送到长安。”
谢明依悄然一笑,“我刚刚说了什么,解燃眉之急便可。”
韩燕语塞,卡在喉咙里的话只能生生咽下。
“是!”
交代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谢明依又分派了几件其余的事情,无非就是过几日太后的寿辰需要的一应事务,虽说从简但是这也是皇家大典,不可马虎。
点完了帐,安排好了手里的事情,已然是过了午饭的时辰,看着这地上还饿着肚子的一应官员,谢明依放下了手中的账本,
“户部同别处不同,管的是朝廷的钱粮,便容不得一丝马虎,每一两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眼下长安遇洪涝,我等更是责无旁贷。”
说罢站起身来,就在众人以为她要离去时,谢明依却是俯身对众人一拜,
“子墨在此替长安遇难的百姓谢过各位了。”
见此,众人纷纷一愣,紧接着齐齐的看向韩燕,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这第一仗,他是输的彻彻底底了。
“我等必谨遵大人教诲。”
————
是夜
此日本就是宁国公六十大寿,忙完了户部的事情,已然近了傍晚,谢明依直接在户部换了衣裳乘着马车去了宁国公府上。
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在马车上歇了会脚,不一会儿的功夫到了宁国公府,隔着老远便听到了那边的锣鼓炮声,宁国公府外的马车也是停了一个长队,青风将马缰交给了身边的小厮,自己陪同谢明依向着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这是拜帖。”
容璟将拜帖和请帖交给了门口的管事手中,即便不认得眼前的人,可看到这帖子上的名字和请帖上的紫金,管事的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同时容璟也将早已备好的贺礼单子交给了管事,进了国公府门,身后的管事还在高唱着礼单。
跟随着府里小厮,谢明依总算是到了宁国公府的花厅,此时早已经坐满了来客。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苏同鹤和苏衍二人。
“大人请。”小厮退去,谢明依抬步进了花厅,先是向老寿星贺寿,
“祝国公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子墨来了,快坐。”
要说这宁国公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的男子,到了老更是慈眉善目的。
但是这慈眉善目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十八章 夜宴(二)
宁国公,是因祖上袭封的爵位,到了现任宁国公这一代,已然是没什么太大的作为。
但是作为一名闲散的侯爷,也有散人的好处。
这不,当今宫围之中,最受宠的不是皇后,不是如妃,而是这位宁国公的小女儿——宁美人。
皇帝今年已至而立,而这位宁美人才刚刚及芨,嫩的像朵花一样,美眸皓齿,灵动活泼,天真烂漫,对于皇帝而言,可谓是眼下最好的良药。
以美人之身,行贵妃之事,这位娇俏的佳人深得圣恩,当真是宠冠六宫。
也连带着,宁国公府上下亦是一身的富贵荣华。
长安城的另一边衣不遮体,腹中空空如也,这一边却是笙歌不断,举杯谈笑。
说是节俭,可这排面也足够普通人家几十年的花销了。
彼时的谢明依坐在仅次于苏衍的位置上,面对自己曾经的上司刑筠,后者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
倒是周百昌,明显是心情不大好。
然而这些谢明依都只是一笑带过,已然发生的事情,这些人无论是否心中愿意,都要去接受。
而自己,不必费太多的心力去关注他们。
“欸,子墨,户部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吧。”
话音刚落,被点到的谢明依抬首看去,只见坐在主位的宁国公一副慈祥的面孔,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莫不是善心大发要给自己捐银子?
要知道这样的话今天在座的包括苏同鹤都不会轻易提起,避免着大家伙儿会尴尬。
可既然宁国公自己提出来了,估计八九不离十的要捐银子了,而且还不是小数目。
谢明依心中有了计较,坐直了身子,侧着身子面向主位的方向如实答道,
“还好去岁还有些底子,可支撑些时日。”
堪称完美的回答,既说明了户部缺银子的现状,又不至于太过紧迫,让他人看了笑话去。
“今日老夫六十整寿,家里的孩子要操办,可平宁公主说眼下是特殊时期,一切从了俭,又整理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也有了一万两,银子不多,也算是府上下的一份心意。”
说着已经有小厮将装着银票的银盘呈上。
掀开上面的红布,银盘子的上面是醒目的一万两银票。
和户部今日支出的八十万两相比,一万两是个小数目,可是对于一个国公府而言,一万两不少了。
谢明依并没有推托,因为她知道宁国公是在向皇帝表态,他表现的越明事理,他的女儿在皇宫里便越受宠,无论是苏相还是皇帝一边,他的日子都越好过。
说白了,都是老狐狸。
宁国公已经出了血,自己当然要表态的,谢明依起身,走到花厅的中央,朝着上首的宁国公便是一拜,一副十分动容的样子说道,
“多谢国公爷慷慨解囊,子墨代户部上下,长安百姓,拜谢侯爷大义。”
谢明依双膝跪地,低头叩拜,紧随着的是这花厅里齐齐的一声
“国公爷大义。”
————
花厅里面众人在谢明依起身后纷纷表示贡献个人的绵薄之力,借着国公府的纸笔,谢明依小记了一下,正好韩燕也在,二人一人收银子,一人记名字,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氛围融洽。
而在一扇屏风的后面,正是花厅的后门,两个一身绫罗的闺秀偷偷的从后门溜走了。
一直到出了花厅好久,其中一个偏瘦,偏高的小姐拉着身旁和她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女兴高采烈的说道,
“四妹妹,你有没有看到方才坐在祖父身旁的那位公子?”
原来这二位乃是国公爷嫡长子的两个女儿,说话的是宁国公府的二小姐,宁珍儿,十五岁。
被换作四妹妹的正是平宁公主的嫡女,宁雪,今年十一岁。
本是宁珍儿听到这前厅祖父有意替自己挑选夫婿,前来偷偷的观望,没想到这一看竟是有如此的收获。
如此僭越之举,宁雪不打算前来,可架不住姐姐软磨硬泡,只好前来。
二姐姐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平日里在其它的两个姐姐跟前没少吃嘴绊子,好在有自己母亲护着,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成了最好的。
即便早就知道自家二姐姐的想法,但是宁雪还是实打实的泼了一盆冷水过去,
“二姐姐,那是定北侯苏衍,已然而立之年,听说他家上门提亲的人都把门槛踩平了。轮不到咱们家的。”
眉眼之中的得意之色瞬间消散了,即便是国公府的小姐但是宁珍儿也清楚,自家的荣华一则是承袭的爵位,另一方面则是自家姑姑在宫中的荣宠。
但是,说起来这些不过是个虚名,都不及四妹妹的母亲是公主来的实在,这是正经的皇家血脉。
宁珍看着身边的宁雪说道,
“真羡慕你,婶婶贵为公主,以后你的婆家倒是不愁了。”
宁雪和母亲不一样,向来都是谦虚恭谨的性子,见宁珍这么一说,脸上倒没有多少分喜色,只是多了几分无奈,
“二姐姐不必如此担忧,再不济我们也是国公府上的小姐,姐姐的婚事自有祖父料理,定错不了的。”
宁珍的母亲早亡,宁国公嫡长子的现任正妻是继室,人心隔肚皮,对待这位前妻的女儿自然多有苛刻,宁珍的父亲即便心里有几分不悦,可每每都被这位夫人哄了过去。
宁珍的处境不易,也因此宁雪才跟随她胡闹这一场,眼瞅着自家姐姐被自己一盆冷水泼的一蹶不振,倒是有几分愧疚,心中思忖了几分,拉着宁珍快走了几步,将婢女拉在远处。
“四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啊?”宁珍疑惑道。
此处是后园内的僻静处,身后是园子里的一棵绿竹和圆形的拱门,宁雪见四下无人,这才说道,
“我同姐姐讲,姐姐可千万不可说与人前去。”
看着宁雪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宁珍更加好奇了,
“妹妹要说什么事?”
宁雪依旧追着说,
“姐姐答应我。”
宁珍道,“我答应,你快说,别在这绕弯子。”
得到了宁珍这样的回答,宁雪这才道,
“我前几日听到祖父同母亲说话时讲到,国公府要同陆府结亲的事情。”
第三十九章 夜宴(三)
“国公府同陆府结亲?”
本有些伤感的宁珍儿瞬间愣住了,甚至有些不确定的追问道,
“是哪个陆府?”
宁雪道,
“自然是陆首辅府上。”
即便是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这应有的常识却是该有的,比如说这个陆首辅,几朝元老,功成身退后依旧在朝堂中有一定威望。
但是宁珍此时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如果足够真实,那么府中年龄相匹配的小姐只有自己,
“他们家……不是只有一位嫡出的公子,现任……”
这种事情她虽关注,可同宁雪相比,自己还是多有不足的。
“工部侍郎。”宁雪接道,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拉着宁珍的手一边走一边道,
“我就是听到了这么一个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姐姐大可放心,祖父的眼光总是错不了的。时辰不早了,再不去宴席上,母亲该着急了。”
宁雪本就是为了宽慰她,只想告诉她莫要担心个人的姻缘,再不济也有祖父做主,却不曾想自己的这些话惹来了多少麻烦,皆不在此处提笔。
这边宁珍应了声,挽着宁雪的手二人从拱门下朝着后院的女席款款走去。
身后的两个侍女这才提着手里的灯笼纷纷跟上,身后恰逢瑞王从此处走过,一袭深紫色的长衫待几人离去后这才从一处转角处走了出来,目送着美人款款离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吩咐着身后的小厮,
“回去查查,刚刚的两位是什么来头。”
“是。”
“有意思,真想不到宁国公府上除了平宁公主,还有这样的人物。”
唇瓣微微扬起,带起一丝邪魅,眉眼之中闪过一抹张狂和恣意,转瞬即逝。
————
谢明依来的本就晚了一些,不多时人便已经齐了,只见国公府方才在门口处迎人的中年人低着头进了花厅中,撵着步子到了宁国公身后,在耳边悄声几句。
宁国公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中年男人径直朝厅外的人打了个手势,只两三个眨眼的功夫,那边便响起了一声高喝,
“开宴!”
闻声宁国公笑着起身说道,“各位,移步吧。”
宁国公走在头一个,紧随在其后的理所当然的是苏同鹤,苏衍,王公贵族,以及各位来捧场的朝廷大臣。
人到六十古来稀,宁国公的六十大寿说是已经从简,可这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谢明依走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两边的人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尤其自己身边的周百彦和刑筠。
说来也是怪,这两个人总是想避开对方,可每每的都是不知不觉的就凑在了一起,互看两相厌,只叫走在中间的谢明依觉得有些气闷。
宴席的位置设在了宁国公府新建的园子里,起名为——舒园。
看着这头顶上的题字,一般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宫里的宁美人闺名便是一个‘舒’字。
在宁国公这个小女儿还未出嫁之前,园子便已然在修建,由此可见宁国公对这个小女儿的疼爱。
谢明依想着,一边感叹着宁美人好福气,一边却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惊而迈不开步子。
而身边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更是刺激着人的感官。
一汪清泉在皓月之下,倒映着一旁的绿玉雕刻成的松枝,玛瑙连的葡萄落在孔雀羽编织成的葡萄架上,翡翠金丝镶嵌勾勒在头顶的拱门边上。
远远望去只看到拱门另一侧的那桃树上结满了盈盈的硕果,饱满诱人,一阵清风吹起竟带来果实的香气。
不可谓不奢靡,不可谓不浪漫,不可谓不巧夺天工。
这还只是开始的景致,越往里去,竟越发的惊人可叹。
进门处的清泉流进桃林中开辟出来的一条河道,顺着另一处的拱门流进了红枫院,红枫灼灼,如血一般殷红,每一片都似画一般的精致完整,夺人眼光。
等谢明依忍不住的沿着脚下石板继续行进,却突然撞上了一堵墙,一抬头,竟是苏衍。
可今日的苏衍似乎有些怪,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一分柔情,两分笑意,三分痴念,四分戏谑。
苏衍没有退步,一反常态的在人前开口,甚至赶在了宁国公之前,
“看来咱们的尚书大人被国公爷府上的景致迷住了。”
谢明依看着苏衍,有几分出神,苏衍今日着的一身深绿色绣着松枝的常服,再加上他本就英俊的眉眼,在红枫的映衬下,更像本就属于这景致的其中之一。
但是最主要的是,苏衍的眸子里竟有一分喜色,谢明依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仅是一瞬谢明依便低下了头,说道,
“这园中的景致如此惊叹,子墨失礼了。”
惊叹一词便足够了,宁国公笑着点了点头,
“这处园子还没来得及起名字,不如子墨拟来一个吧。”
宁国公说的是这红枫一处的小园子,而并非是最外面的舒园。
“既然如此,子墨便斗胆了。”
谢明依应了声,随即抬起身,两边的人早已经纷纷的散开,那还在红枫园入口处的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向里面看去,却没想到这突然间纷纷散开了。
借着四处高高挂起的灯笼,谢明依看到了那枫树的树身上的一条条金线,在灯光下闪烁,落入水中的枫叶竟悄然化作虚无。
她本以为这是真的枫树,可就这一抬头,竟未曾想到是用米面做的糕点落到了下面的溪流中。
更是嗅到了来自溪水之中的淡淡酒气。
这竟是一泉酒池。
“子墨斗胆,提‘朱清’二字。”
宁国公看着眼前的谢明依,捋了捋额下的胡须,沉思片刻后笑道,
“妙,妙,妙。子墨大才。”
其余人纷纷附和,就在谢明依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了之时,却在抬头时触到了宁国公看向自己的目光,虽只是一瞬,也领略到了其中的冷意。
而就在这时,一道身形毫无预兆的挡在了自己前方,隔开了那驱不散的冷意。
影影绰绰,那远处亮的竟不知是灯还是月,亦或是那酒樽中的倒影。
第四十章 夜宴(四)
“皓月似珍珠,泉清见底,此为朱清。”
苏衍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畔,谢明依听的清楚,陡然间心中一动,有几分惊惧,她惧的不是苏衍猜中了她的心思,而是……
“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谢明依屹然不动,坐在自己的案桌之后,也不知道这位置是怎么排的,自己竟然同这位侯爷坐在了一起。
面对这种说辞,最好的反应就是装聋作哑,扮糊涂。
“恕卑职愚钝,侯爷的话卑职听不懂。”
奢靡的丝竹管弦之音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欢愉清朗的笑声,谢明依讶异的看过去,只见苏衍狭长的眼眸之中闪烁的几分得意,
“听不懂无所谓,我只要知道谢明依就是谢明依,从来都没有变就足够了。”
什么意思?
谢明依怔愣了片刻,稍加琢磨便明白了苏衍的意思,而彼时苏衍也只是瞬间便收了笑意转过身面对一旁的瑞王。
厅内燃烧在头顶中央玻璃中的红烛,照的四下里灯火通明,中间的一排绣着景致的屏风隔开了两侧的男女,也得以让这众人共赏这一处美景。
谢明依一手斟酌着杯中佳酿,一边却隐隐流露出一丝伤感。
皓月似珍珠,泉清见底,此为朱清不假,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真。
苏衍赞的是这个,叹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傲骨,只不过都藏在了那一张笑颜后面。
这世上的事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话要藏在假话里,实的要包在虚的里,真真是讽刺啊,可这偏偏竟成了苏衍夸赞她的地方。
“欸,那是什么?”
红烛泣泪,照映着屏风的另一侧那红衣女子窈窕的身姿,款款倩影,编钟微动,伴随着的是那从手指尖下流出的敲人心弦的音律。
“凤求凰。”
耳边是苏衍的声音,谢明依没有动作,可眼角的余光却能见到苏衍痴迷的目光,不仅仅是他,这一侧的达官贵人们无不是明里暗里的望去。
一副贪婪痴迷的表情,无论老少,无论级别,无论亲疏。
混迹在这官场中,她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这些人的面孔。
逢人虚情,待人假意,没有一只不偷腥的猫,家中贤妻在侧,依旧不忘玉兰苑中的美娇娘。
而对这些美娇娘们呢,又是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没有一点的真情,更别提什么忠贞不渝。即便是像陆首辅那般的人家,也不过是家规硬坳着,没少眠花宿柳。
凤求凰又如何?不过是一场看似美丽的爱情,可这其中又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酸楚。
“谢大人。”
正想着,谢明依听到有人在唤她,回过神看到一旁的苏衍举着酒樽,面向自己,再没有一分的留恋,只笑道,
“别乐不思蜀,忘记了你答应本侯的事情,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侯爷只管放心便是。”谢明依举起酒樽,二人举杯相碰饮尽了杯中的浊酒。
“那是谁家的小姐?”谢明依听到有人问道。
“是宁国公府的二小姐。”有人回答。
“二小姐?只听过他们家的三小姐名满京师,这位二小姐没听过啊。”
“是宁国公嫡长子的第一任正妻所生。”
一来二去的谢明依也听明白了一个大概,不过是这位二小姐因为继母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若不是国公爷照顾,如今不晓得是什么样子。
一个嫡女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够苍凉的。
“你猜宁国公看上了谁?”
一把折扇挡在了谢明依的身前,旁边的苏衍凑了过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而且……足够八卦。
“不知。”谢明依道。
无论是谁,左右都不会是她就是了。
“本侯命令你猜一下。”苏衍道。
是侯爷就了不起了吗!
了不起。
即便心中再不愿意,谢明依也不会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得罪苏衍,毕竟犯不上,头也没抬的说了句,
“陆锦。”
谢明依回答的迅速简洁,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分明就是心中早有成算。
苏衍道,“你倒是看的通透。”
谢明依有些无味道,
“刚才在花厅时,国公爷频频向我后面看去,虽然不准痕迹,但是若是有心依然能够捕捉到。再联系一下这位及芨的二小姐,便能想到了。”
话音刚落,谢明依便察觉到了苏衍含笑的目光中带着一分欣赏,
“真聪明。”
“……”
这份赞扬来的太突然了,全然不符合苏衍的作风。
谢明依的眉眼微微抽动,今天的苏衍有些不正常啊,不是笑面虎,更不是冷面的侯爷,和善的有些吓人。
下意识的谢明依想向后退去,可身后就是大厅的柱子,她无路可退啊。
“呵。”见她一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的样子,苏衍似乎很满意,转过了身,不再招惹谢明依。
当谢明依想明白苏衍那份满意中意味着什么后,不动声色的向一旁退开了几分,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悠扬的琴声不知何时落下了帷幕,四处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夺目的红色在众人的目光中屹立在大厅的中央,接受着爱慕和赞扬的洗礼。
这一侧的人没有人看到那女子的容颜,可瑞王却隐隐约约的将记忆中的面貌同她相符合,目光中竟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痴迷之色。
“孙女给祖父祝寿,愿祖父福寿安康。”
那一侧的人微微屈膝,盈盈一拜,一举一动都尽显大家闺秀之风范。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的宁国公此刻早已经是心中大喜过望,一边朗声笑着一边道,
“好,好,好孩子,来人呐,赏。”
“谢祖父。”
少女如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比之琴声更加吸引旁人的心弦,就像是一点玉珠,落在了那张古琴上一般,叮咚作响。
一直到少女退去,宁国公府的乐师们重新弹奏起欢乐的曲子,庆祝着今日的良辰。
谢明依观望着身边的人和对面的夫人们,也许隔了一层屏风少了很多细节,可是另一侧女人之间的战火硝烟的味道却是越来越浓了。
男人的战争在战场,在朝堂,大多光明磊落,而女人们的战场在后宅,在案下,直叫人防不胜防。
第四十一章 夜宴(五)
宁珍儿的日子不好过了。
刚刚走出舒园便栽了个跟头,好在有侍女的搀扶,却也避免不了跌倒在地。
“哎呀!”
伴随着一声娇柔的轻呼,宁珍只觉得后背都是痛的,还没等她从痛觉中清醒,这边便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哼,别以为弹了一首曲子便能如何?你真以为母亲会把上好的姻缘留给你这个废物吗?”
高傲自大,言辞举止中的狂妄简直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目中无人,可是……可是宁珍却又是那么羡慕自己这位继母所出的妹妹。
至少,她有这个狂妄的底气,自己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悲从心上来,一向心直口快的宁珍此刻却没有一丝替自己辩解的欲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个为她撑腰的身后之人,大夫人虽然待她苛刻,可对待她的亲生女儿,却是一位再称职不过的母亲。
如果她的母亲还在世的话,自己一定也是如这般无忧无虑的长大的吧。
“这样的话,可不像是大家闺秀所言,做人还是少一些嫉妒心的好。”
伴随着温和沉着的嗓音,宁珍看到了自己眼前的地面突然出现的一袭深紫色长衫,以及腰间垂下的团龙纹白玉。
团龙纹,这是只有皇室方可佩戴的样式。
宁珍心惊,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这才看到眼前之人的真容,同时另一侧的宁菲也回过神,屈膝行礼,
“见过瑞王爷。”
宁珍连忙屈膝,可腿刚弯下,膝盖便袭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紧接着宁珍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有许多人的声音却在渐渐消失,一直到归于寂静。
————
几乎是下意识的瑞王伸手接住了晕倒的宁珍,看着她眉间的紧蹙,心底竟有一丝异样的情绪。
“翎羽,快去请徐太医。”
“是。”
翎羽便是瑞王身后的小厮,而徐太医正是徐芝兰,此时正在席间赴宴。
因着席间离此处不远,不一会儿的功夫翎羽便同徐太医从舒园中走了出来。
“就是这,徐太医。”
翎羽为徐太医引路,而刚一出舒园徐太医便看到了晕倒的宁珍依偎在侍女的肩膀上,而在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衣——瑞王。
宁菲对于自己被忽略非常不满,可眼下宁珍却是真真实实的晕了过去,而身边的瑞王又明里暗里的盯着她这个‘罪魁祸首’,宁菲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因着是在室外,徐太医只是号了脉,又加上翎羽方才的讲述,让宁珍的侍女在宁珍的膝盖处和脚踝处按了两下,得到了侍女的回应后,心中有了定论。
“怎么样,徐太医?”眼见着徐太医号过了脉,瑞王爷便问道。
略显急切的瑞王爷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徐芝兰看着瑞王爷的焦灼和担忧,心中存了一丝疑窦,却没有多言,只是如实道,
“回瑞王的话,二小姐本内里虚耗,再加上方才跌倒损伤了筋脉,造成的筋脉拉伤,痛的晕厥了过去。”
“该如何?”瑞王追问道。
徐芝兰道,“待卑职为小姐开一副口服调理内里的方子,再配以外敷的药膏涂抹在伤处便可。”
“既如此,便有劳徐太医了,回头我差王府的人将润笔费送到您府上。”
徐芝兰应了下,看着眼前的几人有些不知所为,好在身后平宁公主及时赶到,让婢女引着徐芝兰去了就近的偏房开了药方。
眼见着徐芝兰离开了,平宁公主的目光落在了晕倒在地的宁珍身上。
“这大冷天的,地上冰冷,怎么能就这么躺在这里?来人,去找……”
平宁公主的话还没说完,这边瑞王已经看不下去径直走到宁珍身旁将其抱起,方才是为了避嫌,而现在是这位瑞王爷怜香惜玉的心再也不忍看她再多等一分了,
“九妹妹,差一个人为我引路。”
众人:“……”
说起来瑞王也是平宁公主的兄长,年轻时也是个不亚于苏衍的风流人物,可如今竟因为一个黄毛丫头慌了手脚。
即便再惊讶,作为一国公主,宁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平宁公主第一个回过神。
先是自己的贴身婢女为瑞王领路,留下了宁珍的侍女,紧接着又前后看了一眼这周围的宁国公府内的人,
“刚刚是瑞王爷担心小二着了风寒,长辈关心晚辈没有何不可,谁若是出去乱嚼舌头,别怪本公主不给她脸面。”
作为一国公主自然有着她的气势,而被重点‘关照’的三小姐宁菲则是被这种气势的压力逼迫得难以抬头。
“是。”
一直到她不得不吐露出这个字,平宁公主才收回她的目光,安排着一应事务去了。
————
“你是……呃,好疼啊……”
瑞王没有想到宁珍会在半路上醒过来,而平宁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没有想到,眼下离宁珍的闺阁还远,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人,脚下便快了两步路。
“太医说你伤了筋骨,不碍事。”
瑞王没有自报身份,只是爱怜的看着怀中的少女,温柔的问道,
“很疼吗?”
不知道怎么的,宁珍只觉得心里的某个位置动了一下,两边的灯光昏黄,只足以瑞王看清脚下的路,然而宁珍却隐约的觉得眼前的人一定不是凡人,
“你是……”
“云锦。”
瑞王报了自己的表字,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想拉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然而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之举,竟然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
吃席,歌舞,行酒令。
“以梦为题,行上下七阙两句。”
出题的人是宁国公,从女席一边先开始。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出自唐朝李商隐。”
为首的是宁国公府上的长子的嫡妻,吟了一首飞花令。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出自李煜的望江南。”
次之的是荣国公的嫡长女。
“……”
“……”
“……”
轮到谢凤绾这里时,这耳熟能详的诗句几乎已经不多了,莫名的一阵神伤,抬首看到了屏风上的仕女正在对镜梳妆,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出自苏轼的江城子。”
第四十二章 夜宴(六)
小轩窗,正梳妆,相互无言,唯有泪千行。
谢明依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的下半阙,隔着一扇屏风,她仿佛看到了对面的凤绾强颜欢笑的样子。
说起来,今日到现在,还未曾看到过谢凤绾,还好有素月跟随,让她放心了许多。
“你在担心什么?”身边的苏衍敏锐的捕捉到了谢明依眉宇间的一抹担忧。
谢明依转过身,已经恢复如常,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这诗背后的故事。”
“苏先生对夫人一片痴情,着实让人动容。可惜,你我皆尚未婚配,不知日后另一伴是何等的品性。”
谢明依勾了勾唇角,看着苏衍,倒是难得的笑着道,
“只要侯爷一句话,这长安城里的名门闺秀自然备好了嫁妆,只待侯爷上门。”
只闻一阵低吟轻笑,谢明依看着苏衍微抿的唇角和笑意,挑了挑眉头,
“侯爷即便再得意,也该收敛些的好。”
苏衍摆了摆手,“你想多了,我只是在笑你的话有些不切实际。”
谢明依撇撇嘴,有些不置可否。
“眼下就有一个。”苏衍接着道。
谢明依夹起盘子里的一块肉丝,刚放进嘴里,想也没想的接了一句,
“谁?”
苏衍道,“你啊。”
谢明依:“……咳,咳咳……”
谢明依努力的压低嗓音,但是频频响起的咳嗽声,依旧时不时的引起了众人的侧目。
忍了一会儿,可嗓子里始终不舒服,憋的眼睛通红,眼眶中蓄起了泪水。
和旁边的同僚们抬手打了个招呼,起身从后面出了大厅。
一直走到红枫林,从一旁经过的婢女手中借了一杯酒,顺着喉咙冲下,这才觉得好了许多。
可是苏衍的那一个‘你’字却像是魔咒一般在耳边挥之不去。
——眼下就有一个。
——谁?
——你。
苏衍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平日里挤兑自己的那个苏衍吗?
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户部的亏空?那也不至于开这么大的玩笑啊?只要他和苏同鹤一同奏本说是自己的户部尚书有欠妥当,自己的位置便不保了。
为了拉拢自己?那也犯不上啊。整个大燕朝都知道她谢明依是女扮男装在朝堂上立足,就算是她自知干净,可也免不了是是非非,苏家绝对不会允许她进门,而皇帝亦绝对不会允许她另嫁他人。
更何况,苏同鹤全然没有拉拢她的必要。
谢明依摇摇头,要么就是有更大的阴谋,要么就是在说真话。
可是……谢明依苦涩一笑,她已经快要忘记什么是爱情了。
————
平宁公主安排好了外面的一应事务,便回到了舒园里,边走边嘱咐着身边的嬷嬷,
“吩咐好各处,让他们看好院子里的火烛,待一会儿宾客们离开的时候千万不能乱了,尤其是外面那些个负责引路的小厮们。”
“是。”
老嬷嬷闻声应了下,可一抬头的功夫便看到了红枫林对面的谢明依,不为别的,只为她那一袭青衣在这一片红色之中着实显眼。
自知自家公主和这位谢大人的事情,老嬷嬷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后者随之看了过去,这一眼看的向来盛气凌人的公主却是不由得瞳孔骤然一缩。
————
“父皇,父皇,女儿要自己选驸马。”
年刚满十五的少女兴高采烈的跑到御书房中,向一旁的父亲撒着娇,得到的亦是那坐拥天下之人的宠溺和开怀大笑,
“好啊,黎儿自己选,那你想好了要在什么哪里挑?文臣还是武将?”
少女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了一圈,道,
“文臣太过迂腐,女儿可不想每天被那些老夫子们说教,武将太过粗俗,不解风情。”
“哈哈哈~”
小女儿的回答让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更加开怀,女儿看上去浅薄的见识却也是历代皇帝所忧所喜。
忧的是迂腐牵扯君主的手段,粗俗会在战场上贻误战机,居功自傲给君主惹麻烦,这都是头疼的事情。
可喜的却是这些人有缺点,只要有缺电,作为上位者便有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
不怕蠢臣,就怕那些做的没有一丝一毫错误,没有一丝一毫缺点的臣下。
“可女儿知道,父皇喜欢这样的人。”
年少的公主接着说道,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挽着父亲的脖子。
整个天底下,就算是他最宠爱的贵妃,也不及眼前这个小女儿。
他喜欢她眼睛里的单纯和直率,他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所以,他一定要为女儿挑一个她喜欢的,他也满意的夫君。
“为什么父皇喜欢他们?”他循循善诱道。
少女一脸的天真无畏,笑着道,
“因为他们有彼此的缺点,父皇才好用他们做事。”
皇帝笑得更加开怀,一旁的皇后更是慈眉善目的爱怜的看着这位从小便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
宽厚的手掌抚摸过少女的面颊,皇帝慈爱的道,
“黎儿真聪明,这朝中的许多大臣们都不及黎儿看的通透。咱们黎儿要不要随为父去看看咱们大燕朝的未来栋梁?”
“去哪?”
少女好奇着道。
“去皇城外面,放榜的地方。”
皇帝的话音刚落,这边坐在一旁的皇后接过了话道,
“陛下未免太过宠爱她了。”
皇帝摆摆手,笑着道,
“欸,皇后多虑了。朕的女儿就应该多出去看看,看看这盛世的万里江山。”
“谢谢父皇。”
少女欣喜的在父亲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引得皇帝愈发的喜欢,大展笑颜。
皇城外,京兆府外的墙上早已经围满了人。
周围不断的有马车停在京兆府外,而其中较为朴素的一辆马车侧面的帘子被挑起,露出了一个小缝。
“天呐,怎么这么多人?”
少女惊诧的问道。
身旁的父亲解释道,
“今日在榜上的人都会受到朝廷的重用,尤其是前三甲中的状元郎,更是前途无量。”
“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谁?”少女问道,随之一旁的母亲也跟着看向车里的男子。
“谢明依。”皇帝笑着道,可眼底却闪过一丝异色。
第四十三章 夜宴(七)
有些人的身上就像是自带着一种魅力,让你很难得不第一眼便注意到她。
皇帝说完的下一瞬,年少的平宁公主便在科举场外的众举子之中找到了那个格外的眉清目秀的少年,亭亭玉立,如青松翠柏,遗世而独立。
不是为那殷红的唇,也不是为那俊俏的容貌,而是那人身上的气度和这万人中的其它人截然不同。
读书人的身上总是有那么几分儒雅,几分傲气,和几分倔犟,可那人的眼中却多了几分平静,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着。
而观察到这一点的正是平宁公主深爱的父皇,亦是谢明依一生中最重要的领路人。
“父皇,儿臣就要他。”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日父皇的笑声,和他的每一句话平宁公主都记得分外的清楚,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
可如今,早已经是物事人非,她的骄傲也因为眼前这个人一败涂地。
“都下去吧。”身后的嬷嬷有眼力的驱散了下人,退到了一旁,只留下红枫林中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下官谢明依见过长公主千岁。”
长公主千岁,瞧瞧这就是那个人现如今对自己的称呼,听不出一丝对往事的留恋。
是啊,像他们这样的人会留恋的除了皇权富贵还有什么?
难道自己还在期盼着她会因此对自己愧疚一世吗?
已为人母的她竟然依旧会有这般小女儿的痴心妄想,真是笑话!
不,她平宁公主早就成了这天下的笑话,在她那位皇兄公布了谢明依欺君之罪的那一刻,她便已然成为了天下的笑柄。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这是何等的羞耻?
“平宁当不起尚书大人的一句千岁,但是尚书大人着实应该庆幸,若是本宫的父皇在世,绝不会允许一介女子立足朝堂。
无论皇兄曾经对错,但是他至少留了你一条命。”
冰冷而又雍容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谢明依听着每一个字,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已然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皇家公主。
她不再是那个被父亲护在身后的少女,而是足以面对一切的天家子女。
“下官谨遵公主教诲。”
谢明依敛起眸子应声道,平静无澜的声音让平宁公主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随即唇角竟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苦涩。
诚如父皇所言,她终究还是不及眼前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两人相顾无言,没有人想提起过去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了始终是一副恭敬之态的人说了一句,
“陛下看到公主如今的样子,定然欣慰。”
“会吗?”平宁想也没想的问道。
“会。”
谢明依似乎很笃定,引开了平宁公主的侧目,近距离的观察着她的容颜,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隐约间有什么变了。
身侧的平宁公主忽而展颜一笑,那副倾城之容似乎是明了了什么,抬步离开。
——满朝文武,论文官清流,比比皆是,论武将也有众多,唯独谢明依,朕只有一个。
平宁公主想起了父皇曾经说的话,她似乎有些理解了。
————
流年不利,是非缠身。
先是苏衍的恐吓,再是平宁公主,这人情债比官场上的是非纠葛还要缠人。
“欸,明依你怎么在这?”
有些熟悉的声音,谢明依看过去只见徐芝兰站在自己跟前,眉宇之间似乎有些郁色。
谢明依道,“里面有些闷,出来吹吹风。”
徐芝兰看了看不远处消失在拱门后的蓝色衣角,方才还觉得有些眼熟,可眼下却是明了了,一时间倒有些恶趣味的打趣起来,
“估计也只有在长公主面前,你才能收敛些。”
徐芝兰故意提起平宁,谢明依心中有数,因着也并不理会,只转身欲离开。
身后的徐芝兰见势连忙跟上,
“子墨慢些,慢些。”
一边说,一边拉着谢明依的袖子,纵然后者有心快步,可看着徐芝兰这副老迈的样子,亦是有些无力的苦笑。
这都是什么啊?一个个的都是冤家!
“我说徐老,就你这副老顽童的样子,是怎么教育出星颐那般正经的孙子的?”
想起他们家那位一本正经的长房嫡孙,再看看眼前这位,谢明依心中一阵唏嘘。
“哼!那是老夫的孙子,自然是人中才俊。”说着徐芝兰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笑着道,
“子墨,什么时候举家到我府上坐坐客?”
谢明依蹙眉,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疑惑的看着徐芝兰半晌,道,
“举家?”
“正是,让你母亲也出门走走,散散心。”徐芝兰借口道,可眼底的笑意和盘算还是被谢明依捕捉到了。
谢明依笑了笑,“正好,最近凤绾有事要出门,家母在府中无聊,到徐老府上坐坐也好。”
“哎哎哎,凤绾去哪?”
本来徐芝兰就是有意撮合谢凤绾和自己的孙子徐星颐,却不曾想谢凤绾竟有其他的事情,一时之间倒是有些遗憾。
谢明依看着徐芝兰,轻笑出声,徐芝兰见状也恍然大悟,道,
“你这丫头,惯会诓我。”
既然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识破了,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接了当的说,
“我们家星颐怎么样?”
被徐芝兰这么一搅和,谢明依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话语间也多了几分轻松,
“不错,是个正人君子。”
徐芝兰的得意的一笑,她最得意的不是自己的医术,而是自家这个孙子,不仅一表人才,更是继承了自家的医学,眼下得到了谢明依的肯定后,这后面的徐芝兰就好张口了,
“要不要考虑一下?”
谢明依知道徐芝兰是要撮合凤绾和星颐。
说实话她也比较看好星颐这个人,为人医者,大多慈善心肠,她放心将凤绾交给这样的人家,只是怕人家介意她的身份,既然徐芝兰不忌讳,自己更不会有什么意见。
但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岁数有点小了。”
“哪里小了?”徐芝兰当即胡子便吹了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
“徐老,我今年二十八了。星颐才十八。”
徐芝兰嘴角微微抽动:“……”
这丫头,连他都敢打趣了。
第四十四章 夜宴(八)
有些人表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实际上却是腹黑的很。
在这一点上,谢明依和苏衍都是这其中的顶级行家。
谢明依深知这玩笑不能开的太过分了,便也和徐芝兰挑明了说,
“徐老,眼下你我二人有意为他们的事情操心,可重要的却是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您也不想星颐的后半生都活在悔恨里吧,您说是也不是?”
谢明依的话全然在理,徐芝兰也是看过许多的人,自然明白这一点。
“唉,子墨说的有理,话说回来,老朽还真是挺喜欢凤丫头的性格。”
谢明依:“……”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徐芝兰对凤绾的印象只有当日为了西洋人入长安城一事。
她记得,某人似乎被凤绾骗出来的,之后气的不说半死,也是不轻的,这怎么突然之间改观这么大?
没有得到谢明依的肯定,徐芝兰越想越觉得遗憾,倒不是说他们家在长安城里寻不到别家的贵女,而是他了解谢明依,自然是对其品性再放心不过的。
至于谢凤绾,他也在那日了解了个大概,相貌自然不用说了,谢家的子女皆是天赐的一副好皮囊,要不然当初谢明依也不会被平宁公主选为驸马。
而品性,他信的过谢明依,也信得过自己的阅历,谢家的兄妹二人都是不卑不亢,从不轻易欺人的性子。
忽然间徐芝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和谢明依说道,
“改日,改日啊一定要去我府上,这个感情嘛,都是培养出来的。”
其实暗藏的话是,我们家星颐这么优秀,两个人情投意合是迟早的事情。
谢明依知道徐芝兰在想什么,若是谢凤绾同徐星颐真能成好事,她倒也算是了却了心愿,遂不再托辞,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当下两人已经走到了宴厅的门口,守在厅门口的两个侍女见来人纷纷让了路,谢明依同徐芝兰进了宴厅也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
“子墨方才是吃醉酒了?”
刚一走进,右边的刑筠便凑趣的问道。
谢明依看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苏衍,坐到了席间,
“吃了两杯,有些微醉,出去走走。”
“如今可是散了酒气可?”刑筠关切道,倒是让谢明依有些猝不及防。
今天不正常的何止苏衍?
“已然散了七八分。”谢明依回答道。
似是意有所指,刑筠的眼神频频的看向谢明依的身后,一边道,
“散了就好,散了就好。”
说完刑筠便客客气气的转过身和旁边的大人交谈甚欢。
苏衍的心情很好,尤其是看到谢明依方才那个落荒而逃的样子,
“方才的行酒令是我帮你躲了过去,现下准备怎么谢我?”
一旁的苏衍神色如常,只是比往常多了几分喜悦和得意,谢明依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不按常理出牌,我自也不必遵守规矩。
本着这个信念,接下来的谢明依便显得应对从容起来,
“多谢侯爷。”
“没了?”苏衍愣住,似是没想到这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明依竟有如此大的转变。
“子墨向来为官两袖清风,既拿不得金山银山赠予侯爷,而户部眼下更是无侯爷所需之处……”
苏衍打断了谢明依的话,“你怎么就知道户部眼下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谢明依眼眸微动,看着桌案上的酒樽,里面倒映着上方的水晶和烛火,
“是什么?”
“你。”
苏衍已然毫不避讳的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而谢明依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骤然间心跳漏了一拍。
“侯爷的话,子墨不懂。”
苏衍转过身面向谢明依,眼眸中是无比的认真和坚定,
“我会让你懂的,我有信心,耐心和时间,就算是终此一生也要让你明白,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倾朝野,而是你谢明依的展颜一笑。”
这隐秘的交谈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谢明依看着面前的苏衍,面对如此直接的表达,内心却是极其的平静,
“侯爷,谢明依和她的爱情都死在了五年前,侯爷的情,我当不起,更不想去探究是真还是假。”
“若是真的呢?”苏衍得心中骤然一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谢明依淡笑道,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就算侯爷容得下我,苏家容不下我,皇帝容不下我,这天下容不下我。”
谢明依也很意外,自己竟然如此的平静,在这一切突然发生的时刻,她的处理方式竟是如此的果断决绝,
“侯爷的大恩子墨铭记在心,所能偿还的无外乎这一条性命,除此之外但恕子墨概不能全。”
大恩?一句行酒令便是大恩可吗?
不,谢明依说的是五年前苏衍的求情,和这五年里所做的一切。
谢明依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成长和变化,所以她从心底里感谢苏衍的所作所为,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要任由索取。
如此坦白的拒绝,果断又决绝,毫不留情,甚至不给人一丝的希望,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分隔的清清楚楚。
“谢明依,有的时候看的太清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苏衍笑着道,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有多疼,有多苦。
突然间,他有些嫉妒那个人,那个夺走了谢明依的青春和爱情的人。
谢明依道,“对我而言,活着更重要。”
“像行尸走肉一样么?”
谢明依辩驳道,“什么叫行尸走肉?或许在侯爷眼中是这样的,可对于谢明依而言,眼下的一切就是我生存的意义。”
是啊,她就是看的这样清楚,只要她想,她就能将身边的人看的明白透彻,而那些妄图愚弄她的人,终究只会自食恶果。
“所以,你我注定是敌人对吗?”仍保有一丝期待,即便他早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
得到的是谢明依毫不犹豫的一句,“是。”
苏衍望着谢明依的侧颜,眸光复杂,唯独将那悲伤藏在心底。
“谢明依,你一定要将对你好的人拒之千里之外吗?”苏衍依旧不死心的问。
“侯爷,我们早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都明白的很,在这世上活着除了婚姻嫁娶,还有更重要的。”
第四十九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更重要的事情是活着。
两个人的心里不约而同的默念着。
——正如侯爷所言,您会为了我放弃个人的生死吗?既然得不到生死与共的爱情,我只想守好自己的心,守护我应该守护的人。
回府的路上,苏衍骑在马背上想着晚宴上谢明依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这位他在战场上驰骋最忠诚的朋友似乎也明晓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步伐徐徐。
他所见过的女子,无论出身是何等的富贵,无不想寻个如意郎君伴随此生,而谢明依呢?
可能从他开始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不同。
或许是那较之大多男子瘦弱太多的身躯,亦或许是那令人嫉妒艳羡的聪慧和谋权,也可能是她对那人爱恋的热情。
可,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女人心如死灰,形容枯槁,终此一生不愿另相托付?
是那人的背叛还是这冷漠的世道?
苏衍想了想,或许都有吧。
————
容璟觉得自家大人有些不对劲,可面对这些个应酬时的游刃有余又让容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
“回府吧。”
容璟赶着马车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的是谢凤绾的马车,兄妹二人也算就此作别离开了国公府。
“方才我见到苏……”
容璟的话还没说完,谢明依便生硬的打断道,
“张仲谦还在玉兰苑吗?”
玉兰苑,又是这个地方,即便谢明依每一次提起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表现,可容璟明白这里有她的心结。
“是,公子若是要与他相谈,属下可以将他约到浮生茶楼。”
容璟本是好意,可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谢明依冷冷的一句,
“不必。”
容璟语塞,再回想起方才苏侯爷离开国公府时的愠怒和失落,似乎有些明白了。
“现已临近宵禁时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
“现在就去玉兰苑,你去告诉后面的马车,让他们直接回府,老夫人若是问起,就说我喝醉了,宿在了九夫人那里。”
良久容璟依旧只答了一声,“好。”,便再无他言。
————
“提督府奉命搜查逃犯,所有阻拦,格杀勿论!”
玉兰苑的门口,一大堆身着金甲的提督府官兵冲进了楼中,楼外还没有进来的和已然出去的见这阵势,纷纷落荒而逃。
而楼里的欢客们却是被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军爷吓得不敢动作,更有甚者直接腿软倒在了地上。
但是这玉兰苑是什么地方,是长安乃至整个大燕朝有名的花楼,能进到这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有胆小的,但是见过世面仗着自己家境不凡的纨绔公子也比比皆是。
大多还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不敢被众人看到的朝臣们,猫在自己的老相好的屋子里,躲在床幔后面,只想着一会儿子同那新上任的九门提督讨一份面子。
“这马上就要宵禁了,九门提督府的人怎么上门来了?”
前脚刚到玉兰苑的京兆府尹着实没有想到,这谢明依刚从国公府出来,紧接着便奔着提督府去了。
一时间连忙在老相好芍药的房间里躲避,也顾不上什么鱼水之欢。
“这新上任的九门提督究竟是什么人?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芍药倚着门,笑看着京兆府尹抱头乱窜的样子,竟有几分趣意。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是真不知道这个谢明依是什么人?你别在这笑我,她生起气来,可不管你是什么人,背后是什么人,把她惹急了,她敢今天晚上就把这玉兰苑封了。”
京兆府尹一边说着,一边觉得不安全从床幔后面走了出来,看着一旁的屏风后面的柜子,倒是觉得这应该是一处极好的藏身之地。
“谁?”
“谢明依。”京兆府尹回答,一边又催促着芍药,“你快来,帮我把这门关上。”
“是那个为官的女子?”芍药探听着,她是近三年才到的玉兰苑,自然对以前的事情不清楚,走到屏风后,伸手将柜门合起。
“就是她,就是她。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她从牢里放了出来。
一个月不到从侍郎升到了尚书,眼下又兼着九门提督,手里既管钱,又管兵,就是侯爷方才在酒席上也要让她几分。”
“衣角夹在里面了,你拿一拿。”芍药说道,京兆府尹将衣服收起来,整个人蜷在柜子里面,像极了门外的乞丐,见此芍药的唇角攀上一抹不可查的讥讽,
“你可真是的,堂堂七尺男儿在朝堂上竟不如一个女人,怪丢人的。”
“呵呵。”京兆府尹闻言却没有生气,反倒是抬起眼看着外面的芍药,笑了笑,渗透着几分嘲讽和往日里不见得通透,
“你要是非这么论,整个大燕朝没有几个比这个女人强的。人家在朝为官,混迹于男人之间,行的却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你们呢?”
上下打量了一眼芍药,身上的红布片子根本没什么大用,胸口的风光已然是一览无余,贪婪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屑,
“一群只会在背地里嚼舌头,贬低她人的妇人。”一边说一边还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感慨。
“呦,既然她谢明依那么好,你何不娶了她?哎呦喂,我怎么忘记了呢,大人是有家室的人,人家谢提督可不能委身做妾,不,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话音刚落也不管里面的京兆府尹是何表情,手下的门一关,只听“咣当”一声,京兆府尹的眼前已然是一片漆黑,推了一下,旁边的柜门外面也被芍药上了锁。
“你!”京兆府尹气闷,“你这妇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子是花了钱的!”
外面的芍药还未走出几步,听到这话心中愈发的气恼,狠狠的剜了一眼后面的柜子,甩袖从屏风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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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九门提督府的人在刘副提督的带领下几乎是包围了玉兰苑,这里面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而就在此时,一袭青衣的儒雅书生踏进了玉兰苑的大门,而这位正是方才从国公府离开的九门提督。
“呦,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谢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刚一听到这声音,谢明依身后的容璟便戒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