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羞辱
何然然难堪的要死。
她胸腔中似乎被硬塞着一大坨棉花,让她喘不过气来,几近窒息。
她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场合,可是妈妈陈丽却硬拖着她来。现在,她瞧着妈妈憔悴的神色,杂乱无章的眉毛,黯淡无光的嘴唇,干枯蜡黄的脸,满是愤懑的神色,像是一只浑身竖起毛却营养不良的斗鸡,带着满腔的鄙夷与不甘心。粗糙干瘦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指着另外一个穿着考究、浓妆艳抹的女人鼻尖恶毒的辱骂,骂人的字眼难听至极。她一面觉得羞愧的要死,恨不能有个地洞钻下去。另一面,瞧着对方满不在乎的神色,又很愤怒。
“你这个狐狸精,不要脸的臭婊子,勾引我老公不说,还不让他给女儿生活费,你心太狠了你!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尖锐刻薄的叫骂,是陈丽竭斯底里的仇恨和发泄。
被骂的人一声不吭,只站在那里,像是陈丽骂的是别人,与她丝毫没有关系。
“不吭声就不是小三?就没有做拆散人家家庭的龌龊事?缺德不缺德?你还敢养儿子?不怕他死于非命!你会遭报应的!”陈丽仍旧喋喋不休,指着那个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得体连衣裙,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比她更像正室的女子。
那算起来是她后妈,黄姗姗。
何然然耳边听着聒噪的辱骂,头越来越低,几乎要低到尘埃里面去。心中暗道,光骂有什么用,骂来骂去她也少不了块肉,真要比狠,就抓花她那张脸。
只是这是陈丽的主战场,她不敢妄动,更何况,她还仰仗那个传说中的爸爸给点钱上补习班呢,只能作乖巧无辜状。
突然间胳膊被拉了一下,微微有些疼痛,头被狠狠抬起来,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何书礼,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女儿,瘦的都快成人干了,这马上要高考了,连补习费都交不起,身上永远穿着校服!你倒有闲钱,带着这个贱货和她的孽种在游乐场玩儿?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何然然的头被陈丽抓着,后脖子如被紧箍咒紧紧控制,动弹不得。她愈发觉得丢人,却又不忍心伤害陈丽,只能勉强歪着头,瞧着对面衣冠楚楚的男人,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框眼镜,穿着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休闲装,年过四十却还文质彬彬。
“女儿找你要了好几次,你连200块都舍不得给!好……好!今天,你不给我2万块,哪里也别想去。女儿高考完就要上大学了,我可供不起!”
“哎呦,闹了这么半天,骂也骂了,咒也咒了,却还是为了钱,我当你多高尚呢。”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黄珊珊半响不吭声,此刻见围观人多了,才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记得,离婚时,可是一次付了二十万的抚养费的。”
“抚养费是抚养费,虎毒还不食子呢!然然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花他的钱,难道都留给你这个贱货和你那个孽种?”陈丽又开始新一轮辱骂,何然然实在不忍心听。
陈丽当众撒泼让她不堪忍受,有一点却说的很对,爸爸挣的钱,她本就有份,决不能为了可笑的面子,去便宜小三上位的贱人母子。此刻她也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忍耐。毕竟妈妈也是为了她,为了他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的家。
只是撕破脸的事情有陈丽一个人做就够,她目前最好不要同仇敌忾,去唾弃他的人渣爸爸。一个人唱黑脸,也总得有一个人唱白脸不是?
努力挣脱陈丽的桎梏,将头扭向一边,却对上一双带着讥讽和调侃的眼神,那是熟悉的少年。何然然怎么也想不到,世界这么小。所谓冤家路窄,可不是嘛?
原本稀薄的空气,愈发呼吸艰难,觉得胸口那团棉花像是泡了水,越来越涨,越来越重,直至彻底不能呼吸。她很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暂时脱离这难堪的场景。可惜事与愿违,陈丽犹如喇叭般吵嚷的嗓门又在耳边响起:“姓何的,你别忘了,然然也姓何,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你忘了咱们结发夫妻的情分,出轨离婚,转移财产,弄得我几乎净身出户,这笔账我总有一天要跟你算,现在,拿钱来!你女儿要念书!”陈丽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振聋发聩,何然然摇摇欲坠,陈丽伸手一把将她抓住,往前一推:“去跟你老子要钱,到时候没钱念大学,可别怪我!”
终于到我上场了!何然然心中有一万个念头告诫自己,只要钱不谈感情!忍住心中城墙般厚的羞愧,对着男人开口:“我……我保证能考上重点大学!”
是的,她终于开口了,她还是开口了,那声音听来,她都瞧不起自己。更何况,围观的人群中,有他们班曾经追过她,而她不屑一顾,或者说故作清高,狠狠羞辱过的同班同学黄子恒。
他绝对是认出她了,所以眼里带着讥讽和调侃,比任何人都充满兴趣的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到底。让她心灰意冷,头皮发麻,后脊梁冷飕飕。
她今天开了这个口,或许明日,不,也许是今天下午,她在游乐场丢人现眼,跟着泼妇骂街的妈妈,找出轨爸爸要钱的丑事,就会传遍整个年级,或者整个学校。
到时候,她会生活在嘲讽、同情、怜悯、亦或者是不屑的眼神中。
更有甚者,从前像黄子恒这样,家境不错,没事撩拨她两句,带着淘气和玉树临风般的男同学们,从今而后对她嗤之以鼻,嘲笑辱骂,到最后不屑一顾,轻贱瞧不起。
但是,脸面是一回事,嘲讽是一回事。而她的前途,是另外一回事。
还有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
没有爸爸的支持,她考上大学也要贷款,若是毕业了再挣钱还的话,那她的一生,将毫无质量可言,基本就和陈丽无异,穿不完的地摊货,逛不完的菜市场,在鸡毛蒜皮与抱怨争吵中,过完一生。
相比于现在一时的没有尊严,她宁愿要光辉有靠的人生。
想到此,她装作不在乎黄子恒投过来幸灾乐祸和冷讽的眼神,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往前一步,伸手拉住何书礼的衣角:“我这次摸底考试考了500多分……”脑海里想到黄子恒嘲讽的表情,她突然嘴角咧开狡黠的一笑,朝着人群中指过去:“我同学可以作证!”
后一句声音突然提高,黄子恒清晰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见周围的人都朝自己望过来,顿时觉得比她还难堪。先前被她拒绝的仇恨还在心里,今日见这种场景,早就想好要报复回来,可现在,怎么回事?妈妈在一旁扭过头:“是你同学?”
黄子恒还在绞尽脑汁想词儿呢,何然然扭头满脸殷切的瞧着他:“你说呀,我是不是成绩特别好?上次你跟我表白时,还说就喜欢我成绩好呢!”
满座哗然。
黄子恒对上妈妈疑惑且恼怒的目光,落荒而逃。
第四章 霉婚
毕竟,她这个年纪,许多姑娘们都已经相夫教子,上敬公婆,掌管做主一大家子生活了。若真的天真浪漫,不懂人情世故,只怕嫁出去就会被休回来的。
想到这里,何然然又有些庆幸。既然有爹有娘,家境也不算差,一时半会只怕也回不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只是不知道前世的何然然是不是死了?
这些不能想,想起来一个头两个大,她默默先接受了何家贤的新身份,再谋前程。
刚打定主意,就听徐氏对姑姑何音兰说道:“贤儿既然已经醒了,还请小妹回家时顺道跟方家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忧。”说完顿一顿,似乎想避开何家贤,却又于心不忍,终究说与她听:“那日他们听说贤儿撞坏了脑袋,次日一大早就派人过来,虽然没有明着说退亲的事情,但是本来还有一个月的婚期,又借口让贤儿养病,往后挪了二个月,话里话外到底是忌讳着,言语间也没把咱们家当一回事。这样的人家,我……我实在担心。”
何音兰横着眼睛瞥徐氏一眼,有些不耐烦她又提起,在何家贤先前昏迷的三天里,她不知道就这个话题说过多少次了。之前她还体谅何家贤昏迷人没醒,徐氏不免担忧,同为人母,自然多担待。
现何家贤醒了,终究是忍了太久,何音兰微怒道:“嫂子你怎地如此不清楚,方家若是想悔婚,可不一早就提了,哪里还用得着三番五次派人来慰问。”说完顿一顿,看向何家贤:“我早说过贤儿是个有福气的,若非如此,那方家是咱们燕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方家二少爷更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虽然不是嫡长子,只是庶出,可他上面的大哥病怏怏的,哪一日死了都不知道,两个小儿子又太小。等老的退位了,偌大的家业不得归他?退一万步讲,家产不归他,老大拖着孱弱的身躯哪里能顶什么事?这往后,方家的生意迟早还得靠二少爷不是?若不是看上父亲与哥哥从前的积淀,咱们家在城里也算是书香门第,方家二奶奶的位置,如何轮的上贤儿,跟在方家屁股后面的大家闺秀多了去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见徐氏忧心忡忡,索性将话讲明白:“大嫂,不怪我说句难听的,方家这条件,真要悔婚,吃亏的也是咱们家。如今人家没提退婚,只是延期,就算是厚道了,你还挑三拣四……”用眼睛斜瞄一眼徐氏,见她神色赧然,终于下一记重药:“你若真如此担心,那莫不如我此番回去就告诉方家,说咱们何家家小业小,高攀不起,请他们消了这桩婚事,如何?”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这门婚事可是老爷定下的。”徐氏听小姑子的意思似乎要鸡飞蛋打,急忙改口。她不过就是心疼女儿,隐约担忧她嫁过去受委屈,忍不住发些牢骚罢了。
何音兰见她总算听见去了,这才眉开眼笑:“就是了,你若真是为贤儿好,那就该好好为她准备嫁妆才是。可别备薄了让方家笑话。”
徐氏急忙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生怕语气稍微怠慢,又惹得小姑子不高兴。
何音兰这才开心的对何家贤说道:“你好好养身子,你放心,这门亲事姑姑一定替你拢好,决计不会黄了的。”
何然然既然接受了自己何家贤的身份,心里便默默代入。只听见自己果真是许了亲了,一阵感叹。又见姑姑劈头盖脸对着“便宜娘”一顿数落,根本不给她还嘴的机会,全是一副要高攀方家嫌弃自己娘家的嘴脸,愈发有些反感,忍不住心疼徐氏。
她想了想,目前局势不明,更不知道那方家少爷到底是何方神圣,什么德行和品德,只能先忍了再说。
徐氏将姑姑姑父一家送走,这才松了口气。何家贤细看,还能发觉她头上细密的汗珠,不由得心里一阵悸动,张了张嘴,那个“娘”字终究叫不出口,只轻声说道:“姑姑也是一片好心,您就别为我担心了。”
到底是自己心头肉,哪里能不担心。徐氏长叹一口气:“娘不过是为你担心,方家二少爷就算了,他娘以前是……是那地方的头牌,被方老爷赎了身跟家里人大闹一场后抬进门的,可见是个有手段的,能有什么好教养。哪里就像你姑姑说的那样好?只是方家规矩森严,真有事也不会透露出来,那方其瑞真性情怎么样,娘不敢妄自揣测。你姑姑一口咬定是个好的,偏你爹听了她的话,也同意这门婚事。娘别的都不担心,只怕你嫁过去受连累。”
“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之前说方家经商上不得台面,屡次拒绝。谁知道那天突然想吃错了药一般,又改了主意一心一意让你嫁过去。”徐氏叹口气:“婚期往后拖一拖也好,本来娘还赶着给你备嫁妆,生怕弄得少了,方家人瞧你不起,不好做人。如今也可以缓一缓了,娘好生给你准备,叫他们不敢小瞧你。”
原是这样?何家贤这才明白徐氏的苦心,她表面看起来是担心方家因自己摔坏了脑袋退亲,实际上,她想趁这个机会,看清楚方家的底细,免得一时不察,女儿便入了泥潭。
这是真正为儿女考虑的亲娘诶。
何家贤不由得心里一动,感情上也亲了几分,靠了过去:“没事的,姨娘出身不好,又不是嫡亲婆婆,我保持距离就行了,不会被她连累的。”
母女两个正说着暖心的话,何家慧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怒道:“何长青那个天杀的,把爹一方上好的端砚拿走了,说是爹同意了的。气死我了,我可是要了好久都没给我!”
徐氏闻言眉头一皱,片刻舒展开来,闷闷不乐道:“那也是该的,你爹心里只有你大伯家的两个侄子,何曾将你们几个女儿放在眼里。”复又看着何家慧:“你也别老是咋咋呼呼,没个女孩子样,以后说婆家,谁敢进咱的门槛?”
何家慧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越发来气,满脸涨红说道:“我要女孩子样干什么?爹不就是嫌咱们是女孩子吗?若非如此,家里的好东西哪里能便宜到方长青那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她脾气火爆,亏得这会儿才爆发出来。
又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一家之主,难怪徐氏在小姑子面前都说不上话。
徐氏听了果然喃喃地有些自责说道:“都怪娘的肚皮不争气,没能给你爹生个儿子,不然哪里能让你们这样被轻慢。”
何家慧怒道:“你老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又起不了什么作用。你瞧姑姑,嫁入顾家一举得男,当家主母的地位稳稳当当……”
“住嘴!”徐氏虽温婉怯懦,对自己的女儿却还是有几分威严:“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满嘴什么胡话?也不怕别人听了去。还有刚才骂你堂哥的话,以后都不许再说,否则为娘饶不了你!”
第五章 姐妹
瞧着徐氏动了真怒,向来大大咧咧惯了的何家慧还是有些忌惮,不甘不愿的嘟哝着嘴,敷衍道:“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说,你出去吧,我有事跟二姐说。”
何家贤见徐氏还有些生气,悄悄拉拉她的衣角,柔声劝道:“妹妹年纪还小,只当她童言无忌,您别放在心上。依我看,她这样的性子才好,免得旁人欺侮了她去。”
徐氏心中有时候也是作此想法。她育有三个女儿,老大何家淑跟她一样,耳根子浅,墙头草似的没个主意,最是面慈心软,嫁了人家过得并不如意。
老二何家贤倒是寂静无声的,分内之事做的很好,分外之事也不沾染半分,温和谦让,颇有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风范,是最教她放心的,也难怪有钱有势的方家一眼就相中了她。
老三何家慧从小骄纵任性,平常最不得何儒年喜欢,却偏就生成一身反骨,她爹越骂,她越对着干,时常气得何儒年呵斥与惩罚。如此她年过十四,马上就要及笄,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会子都能说婆家了,再不收敛点,怕是名声不好。
有了老大何家淑的例子在前,徐氏有时候也忍不住心疼何家慧,想着这性子也好,去哪里都吃不了亏。但到底是个妇道人家,难免心思狭隘,又怕她性格太要强,讨好不了婆家,到时候徒惹一堆麻烦矛盾。
片刻间心思已转了几个弯,瞧着何家慧还等着她出去,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唇,可爱又带些妩媚,眉眼像极了自己,心里便一阵没由来的喜爱:“行了行了,娘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你爹快回来了,娘出去备饭。”
徐氏一走,何家慧就靠近床铺一屁股坐下来,圆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一番何家贤:“我怎么老觉得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何家贤轻笑:“倒是你,脾气一点儿也不知道改。”
这话她是接着徐氏的话把子来说的,想来不会出什么错。何家慧果然松了口气,笑着道:“就你爱念我,人都生病了,还不忘说教,整的跟个女夫子似的。”
何家贤只笑着不说话,大抵从她口中了解“以前的何家贤”是个什么性情。
“不过说真的,姐,那日你没事到后园干什么?”何家慧状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园子许久没人打扫,地上长了青苔又滑,你要是不过去,也不会平白摔这一跤,大夫当时都说你救不活了呢。”似乎心有余悸,何家慧拍拍胸口:“吓得全家人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她是在后园摔的?何家贤想了想,谨慎开口说道:“没事,就是心情有些苦闷,想随便走走而已。”
“我就说嘛。”何家慧撇撇嘴,暗地庆幸不已:“姑父非说你有阴谋。我说二姐平日里跟个闷嘴葫芦似的,哪有那么多歪心思。”
姑父?何家贤脑海里蓦地想起他那个警告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愈发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何家慧见她发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转了个弯:“姐,你到后园没看见什么吧。”
这话就带着明显的试探了。何家贤再笨,此刻也听出何家慧是来打探消息了的,按照她说的,约莫是姑父在后园做什么被她瞧见?
无奈她不像别的穿越女主那样,能够拥有原主的记忆,脑海里从醒来开始,就是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装失忆,就听他们七七八八说了许多。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能看见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脚下一滑就摔了。”
含糊其辞的搪塞过去,何家贤动动脑筋,将话题一转,试探地问道:“娘好像很担忧呢,那个方家?”
“哦,你说方其瑞啊。”何家慧不疑有他,笑嘻嘻的回到:“该你命好,嫁过去做少奶奶呀。”
相对徐氏的担忧与沉重,何家慧很是乐见其成:“方家是咱们燕州城最富贵的人家,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上呢。方其瑞长得也俊朗。你可不知道,这门亲事定下了,多少小姐们在闺阁里气红了脸呢。还好你平日里爱读书,说起来都知道咱们家出了个女先生,这才入了方家的眼。”
何家慧大大咧咧,全然没心没肺的替何家贤开心:“是不是娘又嘀嘀咕咕说方家呢?”她顿一顿:“娘素来是个没胆量的,不用管她。她是瞧着大姐夫老是欺负大姐,她就看着咱们几个嫁给谁都不放心。”何家慧笑嘻嘻说道:“就连姑姑嫁给姑父生了涛涛,她都觉得姑父不是好人。”
又是姑父?何家贤皱皱眉头,何家慧提到的次数太多了吧。
“姐,你说,姑父哪里不好?人长得好看,气度也好,出手也大方,说话和声细语的,考虑事情也周到。我看啊,姑姑是不知道惜福才对。”何家慧还颇有兴致,何家贤却不想再听:这些话太浅薄了,看人的水准也纯粹浮于表面,她既不想赞同,又懒得反驳。忍了忍才问道:“爹之前不同意,怎么后面又同意了?”
“谁知道呢?可能后来也觉得方家有钱有势心疼你呗。”何家慧无谓的挥挥手:“除了他娘名声不太好,他又是庶出,难免被人看低,其他的,就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少爷的小毛病吧,不打紧,不风流哪里能显示出有钱呢。”何家慧大喇喇笑着说道:“你算有福气了。偏爹还有股子读书人的清高,老觉得方家配不上咱们家……你可不知道,方家随便一家铺子,估计咱们倾家荡产看能不能买得起……”
何家慧还在絮絮叨叨说方家的富贵,何家贤揉揉眉心:“我累了。”
何家慧这才发觉她苍白的脸色,许是身体底子伤了,没有那么快复原,急忙跳开去:“你歇着,我去看黄婶做了糖醋鱼没有。”
何家贤无奈的摇摇头,盖上被子躺下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一撇山羊胡,穿着一袭藏蓝色长袍,步履稳健走进来。步子迈得虽大,声音却很轻柔:“贤儿,好些么?”
来人正是何家贤亲爹何儒年。
何家贤瞧着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悸动。
长时间没有父亲的生活,让她根本不知道如何答话,只静静躺着,眼神看着他,使劲汲取他的关爱,一丝一毫也舍不得移向别处。
何儒年到床边站定,隔着安全的距离,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想吃什么,叫你娘去买。”
何家贤感动的几乎想哭。从她父母离异,多少年,她没有听见如此一个有磁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亲切地告诉她:我是你爹,我是疼你的。
她只会受母亲的要挟,腆着脸找何书礼要钱,何书礼看着可怜的女儿,想心疼一下,被她开口的“钱”字顶得怒火中烧,一点儿温馨的父爱荡然无存。
“我很好,谢谢爹。”相比于对徐氏“娘”的称呼叫不出口,何家贤这声爹,却是求之不得,想了盼了许久。
“恩。”何儒年见她气色还好,将手背在后面,床前踱了几步:“等你好了,爹把那本‘搜神记’给你看。”
搜神记?何家贤依稀记得是一本志怪小说。难道她之前开口问何儒年要过?简单点点头,不作评论。
何儒年见她神色苍白,乖巧可怜,愈发喜欢,想了想开口说道:“你躺着也无聊,爹现在去拿给你。”
“爹……”何家贤见他要走,忍不住开口挽留,带着三分焦急。
“怎么?”何儒年诧异,二女儿很少有这样亲昵呼唤他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客气而生疏的。
第六章 呵斥
“额?”何家贤开口后自己也吓了一跳,方才那声音,分明是女儿对父亲撒娇的语气。她就是不想他走。
等何儒年真的留下来,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响才小心翼翼没话找话说道:“女儿想知道爹爹缘何答应了方家的提亲……”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擅自提起,也不知羞,不怕别人笑话了去!”哪成想,何家贤随口一句,惹得何儒年震怒,丝毫不体谅女儿大病初愈的情面,愤怒拂袖而去。
何家贤本想借机瞧瞧何儒年对自己的疼爱到了哪种程度,却不料一下子就踢到铁板,被何儒年厉声呵斥,竟是一点不容置喙,片刻不作停留。
心里一凛,何家贤将被子拉过头顶,捂在被窝里思忖,看来要冒充原主,任重而道远啊。她不由得有些期待出嫁了,陌生环境至少不用这样伪装的辛苦。
从醒转过来,无论是徐氏、姑姑还是妹妹,多少都关切爱护,让初来无所适从的何家贤颇感温暖,等她觉得要适应时,何儒年的怒气,一下子让她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她能贪图的。
更让她疑惑的是,何儒年那样执拗的性子,到底是如何转变了心思,又同意婚事的呢。
据徐氏讲,何儒年拒绝方家求亲时,何家贤一声不吭,后面答应了,也还是一声不吭。
原主倒是将“在家从父”这一条遵守的淋漓尽致,难怪外间人说她颇有贤名。
何家贤有些郁闷原主这样的性格,既理不出头绪,受了何儒年训斥,又不敢再造次——这里是古代,是礼法森严,女人被压迫的社会。婚姻大事,半点不由己。
不由得想到现代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晚饭何家贤借口不舒服,没有吃,她心里像是堵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何儒年并没有再进来,与徐氏说话时,她也没有听到父亲对自己发怒后,半分的歉意和愧疚,可见,他的那声呵斥,真的是天经地义,不容反驳的。
倒是徐氏愁眉苦脸:“你爹爹又喝上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从来不喝的。”
何家贤纳闷,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何儒年肃容正派,根本不像会酗酒之人。徐氏却只长长叹一口气:“记不起来了,约莫有半年了,先前只是在外头喝,回来我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如今在家里……”她挥挥手:“也罢,他这半辈子怀才不遇,心里堵得慌,由他去吧。”
此后的一个月,何家贤多数是躺在床上养身体,吃好喝好睡好,谁都没有理会。
待能下地走动之后,才发觉,何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在燕州城,也不算穷。
祖父当年考取功名,被钦点为翰林院编修,据说后来某一天突然想不开,自请辞官还乡。只因他辞官时两袖清风,归家后便靠祖产置了宅院和田地,并关门收弟子授课度日,也栽培出不少人才。只因操劳过度,三十来岁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儿子陪着妻子守寡。
小儿子何儒年寒窗苦读,十二岁就过了童生考试,成为童生,又是苦读三年,中了举人,可谓是前途无量。可到了考进士下场之时,何老夫人却异常决绝,以剪刀抵着脖子阻拦他出门,生生错过下场时间。再后来,何儒年郁郁寡欢数月,终究还是拗不过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依着母亲的要求娶了徐氏,生了三女。
大儿子何伯年无心至仕,成亲后借着家里的祖荫做起来丝绸生意。
何老夫人大概怕小儿子根本没断了下场的念想,索性早早便分了家,跟着大儿子何伯年居住,这些年既不见小儿子的面,也不同意他参加科举的请求,放出话来说即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行!
何儒年至此沉寂下来,本来有机会还能候得个县太爷的职缺,却因跟何老夫人赌气一般,放着大好的前景不要,只下定决心在城里私塾做着教书先生,勉强养家糊口。
何家目前三进三出的院子,住着六口人,包括下人黄婶两口子。黄伯四十来岁,掌管家里大小的杂事,比如出门赶车,去乡下收租子等,黄婶年纪与黄伯相当,洗衣服做饭,兼做一些杂事。
据说二人膝下原本有一个儿子,前几年染病死了,也一直没有再生养。听说还有个侄子,时常过来看顾一下。
“二小姐,你别吃生黄瓜啊,等下拉肚子。”黄婶不知道第几次瞧见何家贤拿着一根黄瓜,就着一本书,坐在廊檐下。
“没事。”何家贤挺喜欢父亲书房那些书的,她以前为了考个好大学,本就努力上进,如今成天无所事事,看书打发时间,光景过得很快。只是黄婶老爱大惊小怪,一惊一乍。
徐氏正挑了件绣活儿做呢,听见黄婶咋呼,埋怨道:“你别成天看那些书,有空做做绣工,再有三个月就成亲的人了,给婆家亲戚的绣礼该准备了。”
这话何家贤不是第一次听,只是即便耳朵听出茧子了,她也不会刺绣这等高难度的活计,却又不能明着说不会,只能嘟哝着:“是。”
如今已是四月,她的婚期本是在四月二十的,因摔了跤,改在七月初一。三书六礼等过场都已经走完,据何家慧透露,方家送来的聘礼都有三十六抬。
当然,是不会给她看见的。她因为待嫁,门都不能出。这些规矩她还并不知道。
徐氏心疼她大病初愈,并不逼迫,只做着自己的绣活儿功夫。何家贤这几日有心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是什么模样,如今世道该怎么生活,却发觉连活泼好动的何家慧都被拘在屋里,只能感叹古代女人真是没有地位,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早什么呀,方家人多,不说方老夫人方老爷,单是方老爷子手底下那几房姨娘,还有那些个子女,都少不得要费些功夫。”徐氏只念叨。
“姨娘?”岂不就是妾?想到古人三妻四妾是正常,何家贤努努嘴。
第七章 私出
“夫人,还是算了,小姐喜欢看书,那些绣活有功夫奴婢替小姐做了。”黄婶见她语气不佳,急忙打圆场:“二小姐除了不爱绣工,论模样论性子,什么不是出挑的?夫人您就放心吧。”
“你的针线我是没话说的,只是到底这是贤儿自己的事情,在家有你帮她,嫁过去人家家里,可怎么办呢?”徐氏有些犹豫迟疑,显然方才何家贤的反应,她并没有听见。
有了黄婶这句话,何家贤不知道感激得如何是好,听见徐氏不同意,急忙乖巧的说道:“您别担心,这样吧,从明儿开始,我跟黄婶一起做,她做主要的,我打下手。”
刺绣虽然高难度,还是要学,不然难保哪一天就露了马脚。以前会的全都不会了,这个谎无论如何也圆不回来。若是借尸还魂被知晓,那她在他们眼中,估计跟妖孽没啥区别。
黄婶接连摆手:“明儿可能不行……”她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微微颤抖:“明儿个是旺儿的忌日,我得跟他爹去看看他……”
“我跟你一起去……”何家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语气急匆匆。她这几日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找个借口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
片刻后才回过神,“额,去祭拜祭拜……”
待徐氏犹疑的眼神投过来,何家贤心里一惊,才恍然察觉有可能自己又露了马脚,脑海中一凛,急忙改口道:“不过只怕撞见人了不好……哎,还是在家闷着的好。”
徐氏见她自从醒来后,的确性格有些古怪,除了爱看书跟以前一样,其余的许多方面都大有变化,一时心软,却又决定不了,左右摇摆。
黄婶瞧着是挺疼何家贤,忍不住开口劝道:“夫人,二小姐向来是沉稳的性子,从前也没有让您操一点心,过分的要求我都没听她提过,如今她明知道老爷不许姑娘们出门,却还是壮着胆子,可见真是憋坏了,旺儿的坟茔地方偏僻,明儿个又不年不节的,大抵是没什么人的。”
徐氏见何家贤一脸期盼,心下不忍,终究点点头:“那记得早去早回,别耽搁了。”
何家贤心里不由得欢呼雀跃。按照她的性子,若是以前只怕早就开心的蹦跶起来了,只刚才黄婶说她性子沉稳,无意中又提醒了她应该端着。
翌日一早,何家贤穿了一身淡绿色衣裙,因着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又在外面穿了一件对襟小褂。
说起来,古代的衣裳除了没有扣子,老是要系带麻烦些,论起飘逸轻盈,花色鲜艳,勾勒身姿,到底还是比现代简约服装,多出了几分美感。
因着何家贤要去,黄伯黄婶平素都是走着去了,今日也专门去牵了马车。何家贤头一次坐,只觉得颠簸晃荡,晕头转向,还不如走路舒坦。
一路出了门,转过一条长巷子,便到了正街上。街上的大媳妇小姑娘虽然不是没有,只不过零星几个,大多衣着简陋,面孔沧桑,经营一些糊口营生而已。看来古代民风果真严谨。再加上何儒年一向教女严格,何家的女儿们只怕再不会有机会出来了。
徐氏此番同意自己出来,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何家贤越发真心心疼起这个女人。相比陈丽,同样作为母亲,徐氏的爱更理智,陈丽的爱……哎,何家贤不由得叹口气,天下间有多少的父母,打着爱子女的幌子,干着坑子女的事情。陈丽算一个,何儒年也算一个。
有着这样一个刻板的爹,不知道是福是祸。何家贤撇撇嘴,宽慰自己有总比没有强。
街上很是热闹,因着是一大清早,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的。黄婶陪坐在马车里,见何家贤不住地撩起帘子望出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老爷是个严肃的,为难你和三小姐了,年纪轻轻地成天关在家里,连闺阁小姐家的宴请都不许去玩。人家都说,燕州城再没有比何家女儿更乖觉的姑娘了。这其中,二小姐又是头一份的乖巧。”
一听黄婶又提这茬,何家贤有些郁闷。街上好玩好看的挺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车好好逛一逛呢。
她现下只敢盯着外面看。要是表露的太过于急切,黄婶只怕会吓一大跳,回去再对徐氏一说,愈发觉得自己性格大变,惹人怀疑。
如此,只能尽量与原主的性格靠齐,装也要装出一副贤淑端庄温柔内敛的模样来,小声回道:“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女儿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
黄婶见她这样说颇为高兴,连连点头,夸她是淑女典范。黄婶在何家待了十几年,何儒年有学问,时常拿着书卷教导女儿们做人做事,她早就耳濡目染,很是赞同。
何家贤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怕全家上下都是这种价值观,想到以后枯燥的日子,顿时没了兴趣,放下帘子依着车厢生闷气。
只是一会儿又听外面人声鼎沸,复又忍不住小女儿心性,掀开帘子去看,却发觉已经渐渐出了城门,往城郊走去了。
心里愈发失望,像是有个小虫子在心上爬,挠的痒痒的又抓不着,口中就堵了气,面上现出来。黄婶见了,面上带了三分笑意,递了水壶到她手边:“喝口水吧。”只把夫人交代的话忍住没说。
黄旺的坟立在燕州城郊外统一的坟茔堆中,青天大白日的何家贤并不害怕,只默不作声的跟着进去,做足了一副贤良淑德地模样。
黄伯虽为男子,但是年纪挺大,倒也不用避讳。他一路话很少,此间也是暗暗欣赏,忍不住赞道:“委屈二小姐了,小儿有福……”
他虽然明知道何家贤纯粹是出来跟着散心的,到底古代的尊卑观念森严,在他眼里,何家贤身份尊贵,居然能来祭拜自己的儿子,实属纡尊降贵。说着居然弯下身要跪拜下去,何家贤哪里受得起,急忙上前扶住:“黄伯说的哪里话,贤儿要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二小姐可别谦虚,咱们城上,读书的姑娘小姐不少,能如小姐一般满腹经纶,知书达理,只怕也不多……说起来,让您跟着来这么个地方,真是委屈了。”黄伯说着又感动起来。
黄婶也跟着抹泪:“我们两口子福薄,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早早去了……”一面哭一面拿出香烛纸钱贡品摆好,烧在炭盆里念叨。
黄伯从马车上搬下来一个小凳子,示意她就坐:“委屈二小姐了。”
何家贤并不打算坐在旁边等,她之所以愿意来上坟,出门透气是次要,主要还是想给过世的自己,烧点纸钱。
如今她的三魂七魄全都凝聚到这具身体上了,那想必前世的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妈妈要哭成何种模样。
心下疼痛的抽搐,何家贤绕开凳子,伸手拿了几沓厚厚的黄纸,又捏了几枚金元宝,跟着在火盆里点燃了,挪到一边烧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妈,愿你在异世活的安稳,别在执拗于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也别在为外公外婆舅舅付出,好好爱自己,多攒钱,早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再嫁吧。”何家贤想到此,禁不住泪流满面:“女儿,女儿再不能尽孝于前,也再不是……再不是……”她哽咽起来,语不成调:“再也不是你的拖油瓶了。”
第九章 无缘
何家贤只听见方二少爷,方香铺几个字,又听见说不远,不由得心里一动,捂着肚子故意叫唤起来:“好饿。瞧旁边有没有点心铺子,黄婶你快些去买点来……”
三人自清早出来的确没进什么东西,黄婶不疑有他,掀开帘子站在车头往左右一看,的确有间糕点铺子,便下了马车,只叮嘱道:“那二小姐您先坐着,别乱跑,奴婢去买了立即就回,若是有人想牵马车,您就出声叫,这么近,奴婢听得见。”
二小姐向来端庄,黄婶从来不怀疑。
何家贤悄悄吐吐舌头,在黄婶的脚踏进铺子的同时,快速戴上帷帐纱帽,遮住面容,溜下了车。帽子是出门前徐氏准备的,以防坟茔堆附近有男子。
随意截住一个卖菜的妇人,问了方香铺的位置,便快步走去。转过一条街道,再穿出一条巷子,到了荣福街口,“方香铺”几个大字金光闪闪的映入眼帘,只是大白天的,居然关了店门。刚才的几个人在外面候着,只听见铺子里面挤挤嚷嚷。
何家贤缩在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她不想干什么,只是好奇而已,想看看方家二少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多久门开了,里面的人才散了出来,看热闹的愤愤不平:“二爷真是好脾气,竟然就这样放过了那个混蛋……还以为有一场好戏呢。”
“就是,还以为翠翘姑娘在他心里是头一份儿的,没想到……我呸!怂的很哪,没什么好瞧的。”
“哎,你是不知道,方家二爷是定了亲的,若是现在闹起来,实在是不好看……”
“怎么没看见翠翘姑娘?”有人移了话题。
“你傻呀,人家还从大门走?既然是关起门来处理,肯定从后门走了呀。”几个人没看到传说中的热闹,叽叽歪歪满心不甘的散去。
何家贤这才小心翼翼的踏入店铺的门,只见小二正低头收拾满目疮痍,头也不抬:“不营业了。”
何家贤见除了地上一些碎了的香粉,柜台上琳琅满目,多是胭脂水粉,间或点缀些宝石戒指,金钗首饰等。据小二说,这些首饰也是方家首饰铺子的货物,摆在这里凑热闹,供客人顺手带些。若是有需要,首饰铺子就在对面,可径直走过去看。
何家贤见方家果不其然家资颇丰,心里暗暗一惊,状若无意地叫小二叫到跟前来:“我有笔大买卖,想见你们二少爷。”
方其瑞便是排行老二。
何家贤研究了古代的礼法,知道成亲前男女双方是不可能会面的,要想终身有靠,只能靠自己,总不能真的盲婚哑嫁,等到了方家,再过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吧。
今日若是能见到方家二少爷,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把亲事退了。
找一个不靠谱的男人,下场就会像妈妈陈丽一样。
眼下不用等到结婚那天,已经看出来很不靠谱了。
而要退婚,只有三种办法。
一是她与人私通,那样就会被方家嫌弃。但是估计不被浸猪笼,也要被群众唾沫子淹死。
二是她在家里闹,宁死不嫁,以命相搏。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再去寻死,她没有勇气,只怕闹了一场,死没死成,搞成残废。
三是找到另外一个当事人,大家坐下来商量,好聚好散。如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想到前两条,何家贤忍不住哆嗦一下,浑身打个激灵。唯有第三是良策啊。
小二一听面有难色,片刻后笑眯眯的说道:“咱们铺子做主的都是掌柜的,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啊。”他迎来送往惯了,自然是看出何家贤穿着一般,并非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又一来点名要见二少爷,只怕又是个小门小户想攀高枝儿的,也不好得罪,便请出掌柜这个挡板。
果然如他所料,何家贤一听只能见到掌柜,有些失望,摇头道:“那便是不必了。”
她在前世统共活了十八年不到,大部分都在埋头苦读,于父母婚姻生活倒是有些心得,于社会人际交往,便心思单纯,不够活络了。
小二瞧着一大清早不年不节的,店里出了这档子事,基本没什么人。再加上他们这种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店,不少闺阁小姐都是叫人送到家里去挑选的,只怕短时间内只有这个呆头呆脑满身书卷气的穷小姐在此了,面上就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既然小姐有大生意,本店自然是不敢错过,小姐还是稍等一下,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出来。”
说着竟不顾何家贤的婉拒,径直就朝后堂走去,只留账上一个文气书生看店打算盘。
何家贤见了方其瑞倒是有话说,她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例如娶了我没好处,我啥也不会啊,你既然要争家产,莫不如去娶个有心计会宅斗的媳妇啊,或者娶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啊,能帮你抢地位之类的。
若是动之以理没有用,她也准备了晓之以情,就是叫方其瑞知道,自己的确是摔坏了脑袋,成了傻子,甚至成了残废,别说智商了,生活自理都有问题。最不济,她还能以死相逼,说若是方家不退婚,她现在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若是娶了她进门,那就让他每天晚上最好都用铁罩子罩着他的老二吧。
必要时,她可以把早上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拿出来吓唬他,这是她下车时在车上摸到的,是黄婶她们带去剪黄纸香烛,想到要见方其瑞就顺手带着了。
但是现在只能见到掌柜,于事无补,只怕黄婶也该回来了,索性撩起裙子,跑为上策。
那书生抬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嘴角边却扬起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何家贤只觉得有些眼熟,隔着帽子上的帷帐又看的不是很清楚,哪里顾得上细瞧,硬着头皮快步出了店门,只想着还好蒙着脸,不然真是没脸出这大门啊。
只是没留意,她出门时,因为紧张,剪刀哐当一声掉出来,再被她从上面迈过去。
她本待是立刻去马车那里的,急于离开,走出壁角低头便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脑门微微有点疼痛,一阵男子气息扑鼻而来,居然还带着些许脂粉香味。
娘炮!何家贤暗道。
联想到古代有些身份的男子都会携带香囊,倒也不足为奇。何家贤通过这段时间读书和徐氏的念叨,深知男女之防是大忌,少不得一番牵扯。便急忙伸出手扶帽,挡住脸颊,不露一丝一毫,装作没发生一样,侧身一偏,就离了那男子的身形,低着头小跑着快步往前去。
那男子望着她的背影,鼻尖嗅了嗅,一脸纳闷和惊讶,直勾勾望着她窈窕纤弱的背影,和小跑时滑稽地像鸭子一样一扭一扭的屁股。
何家贤此刻并不知道因为穿不惯绣花鞋的缘故,她自以为还算优美的背影,已经被扭曲的可笑可爱。
“二爷,您清理好了?”小二去请了掌柜,出来不见何家贤,急忙走到门口张望,却见自家二少爷兀自愣着,连忙招呼了一句,又见他不理,忍不住吆喝道:“人都散了……银子掌柜的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进去拿。”至于那个小姑娘,算了,只不过是二爷风流帐上不足为记的一小笔,还是不提的好。
第十章 狂男
那男子这才回过神来,抬袍提脚进了店。
何家贤回到马车那里,黄婶已然急得不行,黄伯正愁眉苦脸的哀叹。何家贤一脸愧色,只说自己憋不住内急,想去一旁的客栈去借茅厕,但是下了马车就迷了路,找了半天才找回来,这会还憋着在。黄婶和黄伯不知道有什么心事,见她安全归来,也没说什么。
回到家中,见徐氏正在整理房间,忍不住笑嘻嘻的从后面搂住徐氏的腰,感谢她的贴心,让黄婶带自己出去遛了遛,脸蹭着她的衣料,发誓般道:“女儿一定好好学女红,再不让您操心。”
“你认真做了再说。”徐氏听了这话很是舒心,笑眯眯的说道:“真有心的话,你给我绣一双鞋面,就当是给我贺生辰了。”
何家贤本来随口一说,没想到徐氏认了真,又拉出生辰这面大旗,简直没有拒绝的可能性,只能硬着头皮:“自然是的,母亲等着吧。”
“好,我就知道我女儿是个乖的。”徐氏就势握住何家贤的手,这个女儿以前时常捧着书卷,从不跟自己亲昵,跟何家慧的话也没几句,跟何儒年就是讨论下文章怎么作。
可自从摔了脑袋,就一直爱黏糊着自己了,她既担忧,又喜欢。
担忧的是怕孩子真的是哪里摔坏了一时不明显,留下后遗症。喜欢的是二女儿从前很是孤傲冷清,断不像老大那样依赖,又不像老三那样爱耍小性子,非常独立清高。
只是女儿们迟早都要出嫁,能够承欢膝下的日子并不多,徐氏虽然奇怪,却也没什么好纠结,母女两能亲热一时是一时,日后嫁了人,只怕亲昵的时光都难以寻摸。
何家贤见徐氏殷殷望着自己,眼里满是慈爱,不由得满心欢喜:“到生辰那天女儿还亲自下厨,给您做几样小菜。”
徐氏满心欣慰:“你父亲也说那日早些下学呢。”
何家贤愈发开心,父母能琴瑟和谐,家庭和睦,是上一世梦里都不曾梦见的希望,如今却近在眼前,眼眶便感动地有些湿润,只不愿意在徐氏面前流露,口中嘟哝道:“家慧呢,我瞧她准备什么礼物送给母亲。”顺便问清楚到底徐氏什么时候生辰,又喜欢什么花样的鞋面,免得露了马脚。
寻到家慧房中,却见她快速将桌上的笺纸藏起,面有不豫走过来:“二姐,你怎么来了?”
“过几日母亲生辰,我特来通知你早些准备礼物。”何家贤装作没看见她的小动作,在房间里环顾一圈,眼神却瞟到她枕头下压着的书上面,只见偌大的几个字《西厢记》。
高中课本有节选,何家贤自然知道这本书是讲男女情爱。只是何儒年向来看不上这类话本样的书,家里从没有,也从来不许有。
何家慧不自然的一屁股抢坐在床头:“额,还有半个月呢,这个我到时候自然有分晓,就不劳姐姐费心了。”
何家慧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何家贤:“二姐还有别的事么?”
何家贤觉得她一脸防备的样子着实可爱,心下不由得一动,慢条斯理道:“我不会告诉父亲的,这本书蛮好看。”她不知道原先的自己,向来是何儒年的应声虫,一向视这类小说为淫/词艳曲,污秽不堪。
哪个少女不思春。何况正是二八佳人。何家贤想到自己前世,虽然瞧不上以黄子恒为首的那些幼稚却佯装世故的男同学,却不由自主的老是盯着新来的语文老师方翰。
他很年轻,不过25岁,是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一毕业就到他们学校教语文。因此,她的语文成绩在方老师来了以后提高的特别快,尤其是文言文,简直如坐火箭一般上升。
原因无他,方老师大学时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因着这番努力,功夫倒是没有白费,方老师对她也是青眼有加,呵护备至。
不知道门下得意弟子何然然死了,方老师是如何伤心?
何家慧哪里知道她这样的心思,只为秘密被发觉吓了一跳,片刻后回过神来,狐疑说道:“你有什么条件?”
何家贤听她疏离的语气,有些纳闷。她自觉醒过来后,貌似与家慧关系还不错,怎滴片刻间又如此生疏,只是无暇细想,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家慧长大了,有些心事自是应当。”
何家慧听这话倒是颇有些受用,缓解了防备的神情,笑眯眯的一把拉住她的手,吐了吐舌头,调皮灵动:“看来二姐摔了一下脑袋,人都摔活络多了。”
看来以前的自己的确是太古板啊。这几乎是所有人给予她的评价了。就连一向话不多的黄伯偶尔也感慨,如今的二小姐才像个年轻姑娘应该有的模样,不像以前总是抱着书看,死气沉沉,呆刻古板。
话一说开,气氛就活络了,两姐妹挨着亲热地说了一些话,又商量好一同给娘做一双鞋作为生辰贺礼。
当然,手工部分她只负责参谋,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罢。
只是第二天,方香铺的掌柜却突然造访,带了一些当下时兴的胭脂水粉过来,指明送给夫人和小姐们,还带过来一封信。
信中说,何先生,最近铺子里新进一批胭脂,我想夫人和小姐们大概是喜欢的,取了一些给贵府送过来,还请各位定不嫌弃才好。上次何先生你说有空教我文章的,小生在此先行谢过了。
何儒年瞧着并没有说什么,只照单全收,面上却并无半分喜色。
何家贤被迫躲在屋里,等客人走了才敢出来。
何家慧急忙把信拿给她看,笑着说道:“这方家二少爷字写的真难看。”
何家贤匆匆略过一遍,人说字如其人,见不着人,看看字揣摩一下也好,却再又看一一遍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古人的信都是由左到右竖着写,头前空两格。那何先生几个字上面是空白,但是第一竖行写完,第二行转头的一个字是我,第三行则是取,第四行是定,第五行是你,第六行是最后一个字,了。
何家贤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古人读书都是自上而下读,偏她没有这个习惯,眼睛一扫就是自右往左,几个字就整整齐齐连起来“我取定你了。”
她心里一惊。
十一章 严父
何家慧望着一桌子满满当当的瓶瓶盒盒,眉开眼笑:“看来方家二少爷很是中意姐姐。”
何家贤忍不住心里腹诽“盲婚哑嫁的,他中意个屁”。只是手中的信到底觉得烫手,赶紧撕了。
徐氏瞧着她撕信的动作有些黯然,终究对方二少爷庶出的身份和他亲生母亲出自烟花之地有所忐忑,替何家贤委屈。
何家贤对那些胭脂没有太多兴趣——她前世才上高中,还没到化妆打扮的年纪。最常见的装扮就是素面朝天,绑一个马尾,穿一身校服。
如今一穿越,就立刻要嫁一个连影子都没见过的男人,那男人还流连烟花之地,为了青楼女子与人打架,居然还在自己家的铺子里?还有那么多人赶去看热闹?何家贤心里惴惴不安。那些个锦盒,还有那句莫名的带着嚣张语气的话,像一团阴影,在此后的半个月里,一直笼罩在何家贤的心头。
何家贤想着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只求何儒年看在父女一场的情分上,能够稍微松动,便忍不住试探道:“能不能退婚……”
此话于礼不合,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赞同,何儒年不予回应。
何家贤打着胆子又说一句:“女儿宁死不从……。”七分试探三分威胁。
何儒年却冷冷地狐疑地瞧着她:“怎地性子如此大变?不复往日温良贤淑!为父做的决定,你哪有资格质疑?若真要做出退婚此等丢人现眼之事,为父宁愿你死了还落个好忠贞的好名声!”
何家贤瞧他说的无比认真不容置疑,想来他真的觉得在贞操和声誉面前,女人的生命无所谓,立刻怕死的变成缩头乌龟,不敢再贸然出头。
只是心里到底意难平,她既无良策应对,也不甘心屈服,只黑着一张脸,连徐氏的嘘寒问暖,都甚少理会,只满腹委屈的捱日子,时不时赌气不吃饭。
黄婶看了,也是长吁短叹,心疼不已。时不时劝慰她几句。
待再过了几日,何家贤像是突然又想通了,欢欢喜喜过日子起来,只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何儒年毕恭毕敬了,但也并不忤逆。
何儒年喝酒时冲她发脾气,不喝酒时对她的关心却又多了起来。
何家贤暗地里只是苦笑,却又带着一抹狡黠。
又隔了两天,何儒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何家贤出门的事,发了大怒,勒令她跪在院中两个时辰,又禁了足。
何家贤苦笑,她本就跟禁足没有两样。她听说闺阁密友是可以常来往的,何家慧跟徐氏娘家表妹徐若晴关系就挺好,前几天徐若晴请她去玩,她可是去了的。
难道自己在古代连一个知交好友都没有?愈发郁闷。
到徐氏生辰那天,黄婶色香味美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都坐在偏厅,等何儒年回来。
他本说好提前下学,却直到正常放学时间,都不见人影。何家贤瞧着徐氏温和的面容微微有些失望,想到何儒年去方香铺的事情,心里微微一动,将劝说的话忍进肚子里。对于女人来说,前期越失望,等惊喜出现的时候,才越开心。
“爹怎么还不回来,我肚子都饿扁了。”何家慧不满意的嘟嘟嘴。
正吵闹间,何儒年大踏步走进来,满脸的疲惫,待见一家大小都坐在偏厅等他,郁结的眉头稍稍打开:“今日有学生追着求学,耽搁了。”说着将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巴掌大小,“夫人莫怪。”
徐氏并没有去接,而是站起身体贴的搀扶着何儒年:“老爷说的哪里话,平常人家的女子哪里过生辰,若不是老爷有心……”
反倒是何家慧一把扑过去抓住锦盒打开,“哇,是现在时兴的桃花粉,我那些小姐妹都用的,偏我买不起……据说一盒都要五两银子,还不一定有……爹爹,你对娘也太偏心了吧。”
徐氏本没有在意那个礼物,经何家慧这样一说,眼神看过去,面上浮现出更加动容的神色来,嗫喏中带着一丝哽咽:“老爷何必破费,妾身都三十有五了,哪里还用这些香气扑鼻的东西……”
“娘不用就给我用!”何家慧快人快语的抢话说道:“反正娘是从来都不施脂粉的,给你也是浪费啊。”
何家贤本是目光含笑看着这夫妻恩爱的一幕,却听何家慧的话皱起了眉头:“那是爹送给娘的,即便是不用,也是心意,得还给娘……”只是脑子里总有一抹不对劲,却捕捉不住。
“既然已经送了你,你如何处置便是你的事。”何儒年面色突然变得严肃,继而耳根处红了起来:“夫人从来不施脂粉,倒是我忽略了。”
“无妨无妨,是妾身怠慢了老爷。”徐氏面色羞赧,她以为何儒年是喜欢她清水出芙蓉的,却没想到还有这层心思。
好好的一个惊喜,快变成夫妻双方的检讨会了。何家贤心里越发不安,待看着何儒年推说太疲乏,先去内室休息,这股子不安的劲儿愈发凝重。
徐氏却不疑有他,笑着将何家慧手上的锦盒收起来,小心翼翼盖好了放在桌子上,手上的动作像是浑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却是收也收不住,时不时拿眼睛去看。
何家慧有些不开心,嘟哝道:“等二姐嫁去方家了,我得找二姐夫要。”又带着笑脸谄媚地说道:“既然是爹爹送的,我也不要,娘你用的时候匀我一点儿可好?”
徐氏瞧着她可爱的模样,忍俊不禁:“瞧你没出息的样,过几天到我房里来拿。”
“我就知道娘最好啦。”何家慧跳进徐氏怀里撒娇,母女两个滚作一堆。
何家贤笑着看着家里欢快和睦的氛围,再看看桌上微微有些凉透了的菜,示意黄婶端下去热热,等了这么久,她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
片刻后,黄婶进来,手中却没有菜,只尴尬地望着徐氏:“夫……夫人……有人找你。”说完自顾自加上一句:“不过不认识,眼生的很,夫人您还是别见了!”
“啊?”徐氏莫名地看着黄婶自问自答,还没弄清楚情况,何家慧嘴快,开心地大声说道:“谁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黄婶又出现那种尴尬无望的神情:“女的。”
“女的怕什么?左右不是男的,见一见怎样,兴许真的有事也说不定呢。”何家慧一搂徐氏的脖子:“说不定是娘你的手帕交打发人来送礼呢。”她刚听徐氏的许诺得到了胭脂,眼下又打起了新礼物的主意。
十二章 家变
“真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丫头。”徐氏爱怜的点点她的脑门。今日老爷能如此阔绰,也是出乎她所料的,以往的礼物,不过银簪子,刺绣手绢这些。徐氏忍不住心情大好:“黄婶,你去请人进来坐坐。”
“夫人!”黄婶突然大声叫了徐氏一声,片刻后眼眶都红了,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无论怎么样,也要老头子出去将那人赶走。
“黄婶?”徐氏听出她语气里的异常,探头试问:“到底怎么了,来人是谁?你是在害怕他?”
黄婶垂头丧气,嗫喏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扑簌从眼眶里大颗滴落:“夫人莫要生气,老爷他心里是有您的。”
徐氏还诧异她的语言怪异,门外已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一个女子,衣着艳丽,众人还来不及打量她的长相,她已经推开试图阻拦她的黄伯,两步跨到偏厅,对着徐氏温温婉婉屈膝,彬彬有礼:“妾身春娇拜见姐姐,祝姐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被这猝不及防的诡异状况吓了一跳,黄伯神色羞愧:“夫人恕罪,老奴拦不住她,毕竟她是个女的。”而黄伯是个男的,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尽力不触碰到她,拦不住是自然。
趁着黄伯说话解释的档口,春娇已经自顾自打量起屋子来,然后不动声色将手中的一个绣盒放在桌上:“听说今日是姐姐生辰,妹妹不请自来,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徐氏纳闷半响说不出话来,现场一片寂静,唯有春娇眼泪盈盈地巴巴望着徐氏,等待她的答复。
何家贤先是莫名其妙,待看清春娇小腹明显隆起之时,心里一惊,立刻抬眼去看徐氏,却发觉她已经微微发抖,声调颤抖得厉害:“姑娘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没有妹妹。”
徐氏嘴上这样说,心里与何家贤一样猜出了七八分,却委实不愿意接受事实,定定心神,努力让声音更自然一些:“姑娘既然来了,那便是客,有话坐着说罢,黄婶,看座。”
春娇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头上插着好几只珠钗,虽不是名贵货色,却也叮叮当当,随着她的动作摇个不停,衬得年轻的面庞愈发漂亮,倒是对得起她的名字。
她打量了一圈,嘴上含着一抹笑,语气轻快:“老爷已经在外纳了我了!叫您一声姐姐不为过。”
春娇话并不多,却直切要害:“我如今已经怀了身孕6月有余,再过段时间就要生了。”
徐氏听完这话身子连续晃了几晃,何家慧本挨着她,急忙一把扶住:“你休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春娇柔弱的可怜:“老爷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不愿意在我那里多待,我瞧着老爷与姐姐琴瑟和谐,恩爱幸福,想着终究要是一家人的,不如趁此良日,过来拜见。”说着又是盈盈一福身:“姐姐有礼!”
何家慧怒道:“黄伯黄婶,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莫名其妙闯进咱们家欺负人,你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啊。”
黄伯自然是不敢动手的,黄婶看着那女子将手附在隆起的小腹上,一时呐呐得也不敢动。
徐氏素来温恭谦良,又与何儒年相知多年,听何家慧这样说,担心黄伯黄婶粗鲁,惹怒了春娇,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急忙开口说道:“我与老爷相敬多年,他的为人有口皆碑,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姑娘哪里来的就请哪里回去吧。”
“你不信?”春娇轻蔑的笑笑:“相敬多年,却不相知,你也是个可怜人。”
“姑娘是弄错了吧。”一旁观战的何家贤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颇大,语调上扬:“我活了这么大,竟从来不知道,天下间还有做人家小三,额姨娘,甚至连姨娘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养在外头见不得光的,觉得正室可怜的!”
她这句“姨娘”一出口,春娇的神色变了变,身形摇了摇,像是极力忍耐,片刻后才抬眼望着何家贤:“想不到何二小姐不仅饱读诗书,嘴皮子也这样利索!”
何家贤冷笑:“女人嘴皮子利索有什么用,哪里架不住人不要脸,竟往别人相公床上爬呢。”她这话说得极为赤裸难听,春娇脸色红变白,又变绿,最后带上一抹恨意,咬牙切齿说道:“何二小姐就要嫁人了,还是多操心方二少的床吧。”
徐氏本来听何家贤说话直白,有些受不住,不过多少女儿是为自己撑腰,也就默认了。现听春娇说话也这般口无遮拦,诅咒自己女儿,当下忍不住,将手边上的瓷碗愤恨掷了出去:“不知羞耻!”
只听一地破碎之声。
春娇并不害怕,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徐氏,挑衅说道:“妹妹请欧阳大夫看过了,我这一胎是儿子,到时候,只怕姐姐求着我进门呢。”
儿子?又是拿儿子说事。何家贤咬牙愤怒,自古天下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眼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现在的父亲何儒年,千年后的爸爸何书礼,都因为母亲只生了女儿,便管不住下半身,找人生儿子。
儿子就一定好么?无非是多了那二两东西。想到何书礼带小三儿子玩游乐场,门票就要大几百,而对自己,两百块的补习费都不愿意出,那可事关她的前程,牵扯到她的后半生。
愈发心疼徐氏,站起身再也不想忍耐:“家慧,咱们把她扔出去,省的她在这里胡说八道,败坏何家名声!”
本来彪悍的何家慧此刻却怂了,她怪异的看了何家贤一眼:“她怀了爹的儿子呢……”
“孬种!”何家贤轻轻骂了一声,伸手就上去拖春娇,却被春娇敏捷闪开,一把拍向她的手,很用力:“我要有个什么闪失,何二小姐你担待得起?”
何家贤的手背立刻红了起来,可见春娇是下了狠手的,徐氏看在眼里一阵心疼。
“家贤!别闹!罢了,去请老爷过来。”徐氏眼中含泪,声音沙哑,头疼欲裂,不停的揉眉心。
春娇闻言眼睛一亮,顾不得与何家贤较劲,反而柔柔弱弱地坐下:“这样最好。妹妹真的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恶意?何家贤冷笑,斜着眼睥睨春娇,没有恶意赶在正室生辰上门来添堵?真是“好小”的恶意。
其实她是不赞同请何儒年出来的,男人在两个女人打架的事情上,最擅长的是和稀泥,何儒年不管怎么样处理,徐氏的心是伤定了,只看是轻伤还是伤残。
十三章 筹码
不过此时她说话并没有分量,连何家慧听说春娇怀了儿子,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徐氏也是一样,刚才她去打春娇,徐氏面上的紧张可不是假的。何儒年对儿子的盼望有目共睹,谁都不敢在他心尖上戳洞。
何家贤既无奈又心痛。
说起来,这是她心里的痛楚。前世爸爸何书礼外遇,跟黄珊珊搞在一起时,她才七八岁,既没有心眼,也没有武力,只能害怕地瑟瑟发抖,无助地躲在房门后,看着爸爸妈妈吵架,一而再,再而三,最终何书礼厌倦陈丽,投向小三的怀抱,连带着抛弃女儿。
那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哭,她一哭陈丽就会打她,劈头盖脸的打得她鼻青脸肿,再抱着她哭的心疼的直后悔,说就是她哭的爸爸厌烦,才不愿意回家,跟小三厮混在一起。
待她大一些时候,不止一次的回想小三争夺男人的那些套路,不住地回忆陈丽在婚姻保卫战中干得将老公往外推的蠢事,无数次在网上查,到图书馆翻书,看看导致小三胜利妈妈失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徐氏在生儿子方面估计是没有指望的,何儒年对儿子是志在必得。若是徐氏认命,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了。
何儒年今日回来晚了,并非什么学生求学耽误,而是在春娇那里纠缠。这一点春娇便得意起来,能为了她耽误为夫人庆贺生辰,说明何儒年心里有她的位置,因此才不管不顾上门来。
何儒年夹在两个女人中间难缠,疲惫不堪,刚回房躺下没多久,黄伯就进来跟他禀报。何儒年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又皱起来。
外边厢,春娇斜眼瞧着桌子上摆着的“桃花粉”的锦盒,笑嘻嘻的娇嗔:“没想到老爷真是有心,这脂粉可是有银子也难求呢。”
说着叹一口气:“老爷就是会心疼女人,如此金贵的东西,却也不忘了给奴家也带一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同样的锦盒,放在桌上:“妹妹今日是沾了姐姐过生辰的光了。”
又指了指桌上她带过来的锦盒,与原来何儒年的锦盒放在一处:“原来姐姐也喜欢用桃花粉,巧的很,妹妹也喜欢用,我那里还有好几盒,都是老爷平素顺手买的,姐姐什么时候用完了别去买了,妹妹到时候送过来便是,都是一家人,别浪费了。”说着挑衅的用手摸了摸肚子:“我现在怀着身孕,大夫说,还是要少涂脂抹粉,所以许多香气重的,颜色亮的,我都不大用了。”
徐氏气的浑身直哆嗦,伸手颤抖着指了指,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浑身像是没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勉强吊着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身上却已经是没有半分力气。
何家贤听到她无礼挑衅的话,再看徐氏的脸已经气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经堵心了,何家贤起身,朝春娇走过去:“滚!”
“家贤!”徐氏厉喝一声,从未用过这么严重的口气:“等你爹来!你给我坐下!再多说一个字,你给我滚!”
何家贤回头望着徐氏陡然之间老了十岁的苍白面容,心下疼的抽搐,嘴唇哆哆嗦嗦的很想说,若是容了她,此后的后半生都将不好过。
可是,若是不容她,真的让爹爹失去了得到儿子的可能性,娘的后半生就好过了?何家贤几乎能想到那些恶毒的话: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让别人生儿子,让何家断了香火,徐氏真是恶毒……
而且何儒年的威严和冷漠,她已经领教过好几次。
一次是刚醒来斥责她不许提亲事,几乎是就是罔顾女儿的意愿强行出嫁;二次是前段时间她悄悄的看一些话本,被何儒年发现,罚跪了两个时辰,不许进水米一口,直直把膝盖跪肿;还有一次就是前两天,何儒年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在她出门后去了方家的铺子一趟,狠狠斥责了徐氏,说她教女不严败坏家风,摔了茶杯伤了徐氏的手,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几天没回家。
就这,她还是三个女儿中最受爹器重和喜爱的。
再瞧瞧平素一向机灵泼辣的何家慧听说春娇怀了儿子,便不敢轻举妄动,畏畏缩缩的模样,不难想象在何儒年心里,真的断了他儿子的念想,该是何等自找苦吃!
徐氏想必也是知道这一层,尽管脸色难看至异常,却还是强自镇定,请老爷出来定论。只是她丝毫没有缓和过来的神情却明白着告诉何家贤,此事,徐氏也不乐观。
更遑论,古代纳妾乃是最平常的事,即便传出去,也没什么,谁叫徐氏没能耐生个儿子?若是贤惠些的,都不用老爷自己动手,主动就提出纳妾的主意了。
思及此,再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嫁给方其瑞那个纨绔子弟,既然纨绔,女人必定少不了。何家贤愈发恨的牙痒痒,去他娘的古代一妻多妾制,去他娘的必须生儿子!难道生不出儿子,不是主要怪男人吗?
何儒年出来时,穿戴很整齐。他一向如此,一丝不苟。
春娇听见脚步声,原本是坐着的,霎时站了起来,扑通一声朝着徐氏跪了下去:“是奴婢不好,不请自来给夫人贺寿,夫人生气也是自然,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好快的变脸速度。
何家贤心中冷笑,方才还故意姐姐妹妹的叫,恨不得气死徐氏,这会子倒是守起规矩来,知道即便进了门,妾也是奴婢,哪里就敢跟正室夫人称姐道妹?这春娇贯会做小伏低,玩的一手好计谋啊。
这两面三刀的招式,她在爸妈离婚后,爸爸偶尔回家来看她时,黄珊珊可没少使。那时候她就劝妈妈假装大度接受,毕竟男人嘛,最喜欢妻妾相安无事,他便高枕无忧。
奈何陈丽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没有哪一次听她的劝,总是毫不留情揭穿黄珊珊,然后破口辱骂,撒泼彪悍,弄得爸爸既不相信她,又还讨厌她。
若是陈丽骂完能够及时止损,好好带着自己过日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又心有不甘纠缠不休,自己看着都累!
徐氏与陈丽是两种人,她大概隐忍得了,只是其中的关节,她素来温良,缺乏心机,想不明白也是自然。此刻,何家贤倒是不担心徐氏的表现。
果然,徐氏只是淡淡惊讶,大概是无力与她纠缠:“姑娘快起来,刚才还坐着呢,怎么好端端的跪下说这些。我既说了一切由老爷做主,断不会苛待于你。”
何儒年出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几不可见的微微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徐氏一眼,却并不打算向夫人解释什么,只嫌恶地看了春娇一眼:“不是说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擅自过来么?”
徐氏此刻的态度,何家贤忍不住要给她点个赞。若不是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表示她正在极力隐忍,何家贤几乎要以为她本就是知情的,或许是默许何儒年养外室的了。
春娇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柔弱不盈一击:“平时老爷不让我过来就算了,妾身想着,等生下儿子,迟早还是要进门的。只是今日是夫人的生辰,实在不敢怠慢,这才擅自过来,还请老爷恕罪。”
何儒年淡淡说道:“既然如此,贺也贺过了,你回去吧。”黄伯黄婶这才敢上前送客。
何家慧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爹爹,她是何时……”她不敢动春娇,怕不小心伤害了她腹中的胎儿,但是到底还是小女孩,藏不住心事。
她瞧着对她们来说,是晴天霹雳的大事,在爹爹身上,却是再平常不过时,一时好奇便问了出来。
“此事不容你们姐妹二人多嘴。”何儒年威严怒喝。
果不其然,何儒年是何家的权威,他说的话便是圣旨,何家慧讨了个没趣,缩了缩身子,闭口不言,只是眼里的桀骜与冷笑,显示她并不服气。
黄伯黄婶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春娇,瞧着她扭着不甚灵活的腰身,春风拂柳般走出大门。徐氏已经面无血色,瘫倒在椅子上,何儒年到底有几分良心,扶她回内堂说话。
黄婶回到偏厅,去收拾那一桌子根本没人动过的菜,却瞧见何家贤一个人自顾自就倒了一小杯给何儒年准备的酒,一口下去立刻被辛辣味道呛得眼泪直流,咳咳咳的赶紧吃菜,不由得泪眼婆娑:“二小姐?”
十四章 败阵
就听何家贤幽幽地说了一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黄婶也一起来吃吧。”只是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是心疼徐氏。
若是春娇没有怀孕,一切都好多,她有很多方式,可以让何儒年厌弃她,可如今春娇怀着孕,还信誓旦旦说是儿子,那就是何儒年的命根子……稍微动手,只怕吃亏的就是自己和徐氏……徐氏因为她醒来后性子大变,被何儒年骂她教女不严的还少吗?
黄婶听了这话急忙摆手,二小姐以前吃得很少,老说家里的菜味同嚼蜡,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看书上。自从摔了一跤醒了之后胃口极佳,吃相也比以前大方,不再挑三拣四,反而吃嘛嘛香,每次都不住的赞叹这里的菜果然是无添加纯绿色,香脆可口,让她都对自己手艺自信了三分。只是此刻,黄婶知道她也不好受,家里愁云密布,哪里真的能没心没肺地吃得下。
看着桌上那两个精致的锦盒,黄婶心里也一阵凄惶,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二小姐……您先去看看夫人吧,奴婢怕她,怕她想不开。”
徐氏是典型的贤妻,丈夫只是没知会她娶了个妾,郁闷是正常,寻死应该不会。更何况,此刻何儒年正在跟妻子解释,暂时还轮不到她。
何家贤心里明白,却不忍心看黄婶白白着急担忧。
“您快起来。”何家贤起身去搀扶黄婶。
这么大年纪的人跪她,她怕折寿。只是黄婶到底身材粗壮圆润,她一只手扶不起来,两只手连拖带提的才将她拉起来。
“夫人命苦啊,二小姐。”黄婶摸一把眼泪,坐在椅子上抵着后背:“夫人为了给您一份体面的嫁妆,这大半年一件首饰没有买,一套衣裳都没有做过,还当了不少首饰,说要给您压箱!”黄婶越说越替徐氏委屈:“偏老爷还拿那银子养婊子,你瞧那个狐媚子身上穿的戴的,哪一点不比夫人小姐们好了远去?”
何家贤如何不是作此感想?她方才瞧得真真切切的,春娇的衣料油光水滑,颜色单单昀昀,别提多好看。徐氏却从未穿过这样的料子,额……她也没有。
“上次去给旺儿上坟,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就说过老爷在外头有人,偏我和老头子都不信,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若是我们早些防备,也好……也好……”她似乎说着又觉得碰上何儒年的性格,只怕根本没有破解的办法,嗫喏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最后咬牙只得一句:“至少夫人不用受今天那些窝囊气,我真怕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敢情黄婶是因为知情不报,心声愧疚,这才找个由头先跟自己坦白,免得徐氏责怪?
她说的这一点,何家贤如何不知道。只光凭能让大半生循规蹈矩、饱读圣贤书的何儒年把偷偷她养着,就知道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女人。
只是如何劝?怎么劝?她能有什么本事让春娇不进门?
是下药打了春娇腹中的孩子?还是干脆杀了春娇?
且不说这些都是犯法要坐牢的,光是要不知不觉完成这些事情,她都没有那样狠心和缺德。而且,就算成功了,何儒年不会放过她,徐氏也不会好过。没能给何家生个儿子,本就是徐氏心中的痛,她一直觉得亏欠何儒年,对不起何儒年,如今有机会,她堵心是应该的,可是接纳春娇,也是迟早的事情。
何家贤瞧着黄婶面色紧张,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跟这个担心主母的忠心仆人来解释。
说完徐氏这些年的不容易,黄婶眼含殷切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书读的多,知书达理,跟老爷一条心,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老爷家的长青长柏少爷来时,你总是忍耐相让,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是何家的男儿。你身为女儿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可老奴实在是没办法了呀,您就念在夫人这些年,生你养你不容易,也不能让她被别的人欺负了去。”
何家贤听她的话心里蓦地一惊,暗道原来的何家贤,居然是这种顺应男人的社会主流价值观,难怪在外颇有贤名。据说她及笄后,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何儒年一律推了,说要精挑细选。只是后面莫名答应了方家的提亲。
黄婶顿一顿又说道:“奴婢瞧那个狐媚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若真生了儿子,夫人只怕以后的日子过得苦啊。二小姐,老爷一向最疼你,你若是有了出息,老爷瞧在你的面上,多少要顾及夫人几分情面。”
何家贤火石电光之间,陡然想到黄婶的意图,这一明白,就弄的没有了胃口,伸手将桌上两只锦盒收到袖笼里,轻声打断:“黄婶,你收一下吧,我去看看娘。”
黄婶急忙用手背抹了眼泪,站起身来收拾了。
摇摇头,将心里的不安撇去,何家贤到父母的房间,还未敲门,就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何儒年面有怒气,隐忍不发,瞧见她在外面也不意外:“贤儿,你素来是个明白人,你陪陪你娘。”
只说陪,没说劝,看来徐氏已经答应了。
十五章 对策
何家贤隐约的头疼变得严重起来,黄婶让她劝爹,爹让她劝娘,此事棘手难办啊。
徐氏正伏在床头低低哭泣,何家贤拉拉她的手:“娘!”自从知道徐氏一心为着女儿,何家贤再也不抗拒叫她娘亲,也坦然当起她的女儿,享受她的关爱。
徐氏抬起头来,面上泪壑纵横,越发是真的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再配上素银的头饰,简朴的衣裳,跟今日千娇百媚的春娇比起来,简直像是祖孙两个。
何家贤心里蓦地一惊,徐氏已经容颜衰败,又缺乏心机,一心为何家操劳。春娇若是进了门,把何儒年迷的七荤八素,再生几个子女,若干年后,何家哪里还有徐氏和自己三姐妹的容身之地?
自己年纪已到,过不了多久定要嫁人,即便她设法不嫁给方其瑞,也会是其他男人。对于她来说,婚姻的开始,就是女人走入战场的开端,若是没有娘家作为后盾,岂不是任人欺负和宰割?
陈丽的父母,也就是何然然的外公外婆重男轻女,女儿离婚大战时,根本就不为她们出头,反而劝着陈丽忍一忍,跟着何书礼有钱花就行。若不是他们不作为,陈丽母女怎么会被何家欺负的没有片瓦遮头?
再强悍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也需要一个避风港。在何家贤看来,徐氏就是这一世的避风港。根本无需黄婶的劝诫,她也不会弃徐氏不管,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早就母女一心,唇齿相依了。
“家贤,娘没有生儿子,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的来了,娘的心,怎么这么疼啊。”徐氏一开口,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若是何儒年早几年纳妾,或者收春娇之前跟她商量一下,她还好想,如今年纪都上来了,周围人都夸她有福气,说不定能跟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时候,突然冷不丁给她来这么一下,又是一声不吭养在外头的,实在难堪。
“大道理娘不是不明白。这些年,你爹因为没有儿子,被你大伯冷嘲热讽,被街坊邻居说三道四,暗地里还说他畏妻,颜面丢了不少,娘何尝不心疼。”徐氏哭了一场,心情已经好了许多:“娘不是没想过为你爹纳妾,只是从前娘还年轻,总想着能为你爹生个儿子,就和美了。”
何家贤见她说的凄凉和惶恐,心里忍不住心疼道:“娘。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老被书上那些大道理蒙蔽,总顺着爹,觉得他有学问。自从我摔晕了,娘你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人都憔悴了许多,女儿那会儿就明白,这世上,唯有娘您是我的依靠。不管别人怎么说,女儿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了您去。”
“娘不怕别人欺负。”徐氏听她说这样懂事的话,眼泪忍不住又大颗大颗掉下来:“娘是怕那女人生了儿子,连带着你们受委屈,若是个好人也就罢了,你瞧着今日的作派,哪里像个好人家的姑娘。”徐氏用手背胡乱擦擦眼泪:“你虽然要出阁了,可方家,娘始终不放心,你又跟你爹闹得这样僵。你妹妹还有段时间熬。你爹本就不喜欢她,若是得了儿子,只怕到时候草率就给她发嫁了。”
“爹为啥不喜欢妹妹?”何家慧据说是三姐妹中最聪慧,最漂亮,最勇猛的女儿,又是最年幼的,没道理……
“先头娘生了两个女儿,你爹一心指望第三胎能是个儿子,算命的也说是个儿子,谁料想……他看到家慧就觉得失望,哪里管她是不是好呢。”徐氏轻轻叹一口气:“家慧也可怜。”
“你会读书,也愿意读书,你爹教你的文章,你几天就会背,后来等会写的时候,也丝毫不逊于那些男儿,因此讨你爹爹的喜欢。”徐氏无奈:“可家慧偏天**玩,大了又爱美,这些你爹都不喜。”所以徐氏成日里也是清汤寡水不事打扮,稍一打扮就被何儒年说妖媚不端庄。
谁承想,男人口中说喜欢女人素面朝天,最终却还是被涂脂抹粉的狐媚子迷的团团转。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贪图美色的动物!
徐氏说着悲从中来,又嘤嘤哭起来。
何家贤神色凄惶,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徐氏。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可预见的。
何家贤穿越过来后,发觉原主虽然正值青春妙龄,屋里却没有一件化妆品,相比何家慧成日的涂脂抹粉,她也太朴素了些。
爱读书、文章好,不爱打扮,清高自爱,简直就是三好学生的典型代表。难怪何儒年另眼相看,最喜欢她!
只是上一世,她已经做的跟原主何家贤根本没区别:好好读书、不谈恋爱、不学化妆、生活简朴,勤奋努力,小心翼翼,尽力讨好……何书礼还是不喜欢她。
非要把女人在一个模子里面套着,然后再说喜不喜欢,有什么意思?
“娘,爹的喜欢,女儿不稀罕,女儿只要你好好的。”何家贤声音一出,便已经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
上一世失去了自我,没有得到爸爸的疼爱,这一世她做回自我,也仍旧得不到父亲的青眼和庇护么?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
何家贤觉得嘴里一苦,眼泪已经无声的滴落下来。她赶紧用手背擦了,定定心神。黄婶的话,又回响在耳边:若是你有了出息……若是你有了出息……若是你有了出息。
她一个女孩子,即便再会读书,再会写文章,也没办法参加科举,求得一官半职,唯一的路,是嫁个好人家,再有些权力或者银钱,照顾些娘家。
想到前些日子为了跟何儒年抗争,说下的豪言壮语,何家贤心里一酸,到底把个心暗暗定了,忍住没说话。
屋漏偏逢连夜雨。
十七章 缘由
“如今已经收了方家的聘礼,合婚庚帖也对了,婚书礼书又过了,我听说方家又加了聘礼过来?”何音兰回眸发觉何家贤还在门外,急忙噤声。
何家贤知道他们避讳自己,听着声音戛然而止,脚下便不停地走了出去。
徐氏听何音兰话音不善,心里有些生气,面上就要显露出来,转头见她大喘气累得慌,心里一酸,声音就软下来:“家里的事并未与她说,再说再不济,也不会到卖女儿的地步……”
“别说的那样难听。”何音兰平复了下心情,缓和了语气:“谁卖她了?是我这个做姑姑的?还是二哥那个做爹的?”
徐氏愈发理亏词穷:“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心疼她,嫂子。”何音兰换了口气,缓缓劝道:“当初方家求我来保这个大媒,我就情知二哥会不愿意……家贤以前一心想嫁读书人,将来做状元郎夫人,这股子高心气儿我们都是知道的。”
她慢慢劝导:“她性子又烈,也担心逼急了会想不开。因此我只悄悄跟你和二哥提了一句,二哥并未同意,我也没说什么,照例回了方家。哪里知道,过了没多久二哥就转变心意同意了,家贤一向明白事理,又听父母的话,也没什么意见,当时不就答应的好好的?怎么摔了一跤以后,就闹起来了?”
她边说边用审看的目光盯着徐氏,盯得徐氏不自然的别过脸去,片刻后才慢慢回道:“我怕她嫁过去吃了亏,心里老担忧,就跟她提了几句,让她心里好有个准备。家淑不就是当初媒人说的千好万好,结果……”
“嫂子啊嫂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何音兰本来只是猜测,她情知徐氏一开始就对她和何儒年定下的这门亲事不满意,却没想到她不做和事老,偏还做了搅屎棍子,“怎么能糊涂至此!”
“儿女亲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家贤自己也同意了。即便是不同意,那你当娘的,也只该好好劝导她,怎么还挑唆离间,让孩子起了反抗之心?”何音兰瞧着徐氏:“你若是不同意,当初就该驳了二哥,大家好好商量,回了方家便是,怎么又背地里跟孩子说这些?”
“我跟老爷提过几次,老爷根本不听。”徐氏听何音兰分析,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想着老爷素日疼家贤,她若是坚决不愿意,老爷说不定能转寰心思。”
“呵呵。”何音兰冷笑,她快被徐氏气死了:“这门亲事是我保的大媒。”她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很是伤心:“嫂子还是觉得我这个做姑姑的,是为了那点子媒人礼,至贤儿的终生幸福于不顾?”
徐氏沉默不语,连辩解都不会了。她的确是存了这点子想法。顾家跟方家是隔壁邻居住着,断然不会真的不知道方二少爷在方家的处境,却从来不说,只揪着方家有钱不放……何音兰只听方家有意思,便急着过来保媒。
“如你所愿,现在贤儿和二哥闹得不可开交,好好一场婚事,只怕要鸡飞狗跳了,嫂子功不可没!”何音兰见她默认,本来想解释的话便沉进肚子里,忍不住出言讥讽:“嫂子如此糊涂,难怪清让不许我有什么事都先跟你说。”
徐氏电光火石时间,一下子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脸色攸地一下愈加苍白,立时抓了何音兰的手,急急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唯独瞒着我一个人?”
何儒年一个月俸禄统共五十两银子,除去家里人情往来,日常开支,基本上所剩无几。她掌管一家子的衣食住行,时常觉得紧巴巴,要当了陪嫁的首饰贴补。何儒年哪里来的钱,让那个春娇住在城里,还能穿金戴银养着?若是何音兰知道这事,并且借或者贴补了何儒年一些银子,这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从昨日起,一直只是不甘心,到了此刻知道了这些事,才顿觉心如死灰,谁都指望不上了。
何音兰见她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容颜颓败,一下子像是被人抽干了精气,立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再想解释,徐氏已然是不会相信了的,只能忍了忍。
她素来瞧不上徐氏,对这个二嫂并不十分敬重,此刻伤了他的心,也是尴尬多于内疚。便撇过头不看徐氏,伸手去摸茶杯,捞了个空,忍不住怒道:“家贤呢,怎么添个茶,这半天还不来?”
徐氏却只冷眼瞧着她,面色悲痛。
何音兰到底心虚,选了个好听的话来说:“嫂子,你方才指责我,说我不为贤儿尽心,我一时气话,你别往心里去。贤儿是我的亲侄儿,我哪能真的将她往火坑里推,你听我说,这门亲事,是方家大夫人亲自遣了人来跟我说的,她你也知道,是燕州城贤名在外的,她相看中的媳妇,真嫁过去了,自然不会亏待的。”
方家大夫人陈氏是方老爷发妻,掌管着方家内宅,为人敦厚和蔼,大方善良。对外,每年年前腊月,都会开粥棚施舍穷人家度日,燕州城提起她无不感激;对内,偌大的方家在她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安稳祥和,与几位庶子庶女关系和睦,无人不服。
徐氏空洞的眸子里这才有了一点星光。
何音兰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方才因为尴尬和紧张,惹得她出了一额头的细汗。一点子冷风吹来,便冷的浑身一哆嗦,低头咳嗽起来。
徐氏大声道:“家贤,家贤,你倒得茶呢?”
黄婶在门口候着,急忙端了一壶茶水进来。
徐氏因何音兰方才的解释心里好想了些,片刻才说道:“既然是这样的缘由,也不先告诉我。”
何音兰怎么好说,此事是她去庙里上香,与方家大夫人偶遇闲聊时说起。大夫人感慨方家世代经商,身属贱籍,士农工商最底层,没有地位,家中的适龄闺阁女子,也只能嫁给经商的人,凭着花容月貌家教良好,却到底是受人轻贱。
何音兰听着只不过心里冷笑。方家富甲一方,别说轻贱,就是燕州知府,也不得不给他们几分面子,陈氏没由来这样感慨,让人家小门小户的怎么活。
方顾两家是挨着的,只不过方家住的是燕州城最好的园林宅子。光是大门角门就有6个,顾家是祖产,只一座五进的大宅院罢了,大门在一条胡同里,对着的不过是方家的角门,平时根本不走动。若不是今日遇到,只怕虽为邻居,却连陈氏的面也难见。
她正奇怪,好端端的并不熟稔,方家也从未把顾家放在眼里,怎么就跟她说起这些。
正思忖着,陈氏话音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前几年我家二爷下场,中了举人,好容易候了这几年缺,才得了一个江州理问的闲差,方了外任。不过到底还是走上仕途,比我们大房可好得多了。”
何音兰听到这里,才隐约明白点什么,却又抓不住。只听着大夫人继续感慨:“因此,老爷便想着让二少爷至仕,这样也好光耀门楣。只他读书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拖着三年了连个童生也没考回来。哎。”
何音兰这才试着搭话:“您这样为二少爷筹谋,他自当明白您的苦心,发奋读书才是。”
“你可能也知道,他并不是我亲生,因此不爱听我的。”陈氏将帕子放在眼角边按了按:“眼见着都十八了,读书上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成天花天酒地不图上进,稍微好点的闺阁小姐,哪里看得上他。”
“他虽不敬我这个母亲,可我却不能不为他尽心。今日跟你说,是想着你哥哥以前中过举人,定当有许多同窗,看看哪家的小姐,能与瑞儿合适,门户不要紧,只要贤惠,能督着瑞儿读书上进。”
原是在这里等着呢。
何音兰当时听了心里一动,那个念头只一下便撞进脑海里,只装作思考了一会儿,才犹豫说道:“倒不用去打听,我娘家便有两个侄女。”
陈氏一听眼前一亮,便开口说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何先生在咱们这里学富五车……”
何音兰便是这意思,瞧陈氏有意,便小声说道:“只是我二哥读书读多了,脑筋也不甚灵活,只怕不太愿意……夫人若是有时间,还是去瞧瞧别人家吧。”语气却不十分坚决。
“咱们只是一提,谁说一定要成了。”陈氏笑着说道:“成不成不强求。”
何音兰这才答应跟何儒年说。
陈氏的用意,她并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稍微一想,就得通了。
陈氏明显是不愿意庶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因此借口要他至仕,只将眼光放到小门小户的读书人家,家境低了得依附方家,又不是经商的根本看不懂方家的弯弯绕绕,只低眉顺眼小心过活便是。如此一来,断了方其瑞日后的岳家依仗,只怕身份太低,还能将他再往下拉一拉。
陈氏不愧为经商世家当家的,打的一手好算盘。
何音兰并不在乎陈氏如何算计自己的庶子,她只是盘算着,此桩姻亲,对于何家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何儒年头脑迂腐,一派读书人的清高性子,又不屑与人应酬,光靠着那一点俸禄,养着一大家子人,早就捉襟见肘,家里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若是侄女能嫁到方家,日后多少能沾点油水,只怕方家手指头缝里漏出一些,都够何家吃喝了。
虽陈氏现在掌家,又处处钳制庶子,看不出方其瑞能有出什么出息,暂时捞不到什么。可方大少爷身有残疾,成亲三年了都还无所出。再这样下去,就算陈氏再不愿意,握着手中的权势不放,可她到底会死在前头。最后方家偌大的家产,还得落到庶子方其瑞手中。
想到此,便兴致勃勃去跟何儒年说,只是果然遭到拒绝,她犹心不死,并没有回陈氏,只想先拖着,再找个好机会劝劝二哥。
只是没多久,何儒年突然同意了,特地来找她,遣了她去回方家的话,她也是疑惑良久。
想到此处,何家贤到底是她推出去方家的,大宅院里是非多,她并非不清楚,只是被富贵迷花了眼。这会子瞧着徐氏可怜巴巴的,多少有些愧疚,难得地跟徐氏推心置腹:“二嫂,不瞒你说,我这病虽然不要命,却也是拖着拖着把身体拖垮了,哪日突然舍了涛儿去了,只怕也不稀奇。”
十八章 不伦
徐氏一听她提病,立刻同情心大起,伸手扶她一把:“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顾家对你挺好,贵重的药材都紧着你,又请了良医,不要紧的。”
“但愿如此。”何音兰卖了一个软处,得到徐氏的原谅,便笑笑再将话题岔开:“我去叫家贤过来陪着你。”
何家贤知道徐氏是因为自己尚未出阁,那些亲事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讨论,更怕自己出言不逊当场顶撞何音兰,因此顺从退了出来。
只是刚到偏厅,就见涛儿一个人无聊的坐在院子门槛上,双手托腮望着天空,见着何家贤,一把拉了:“二姐陪我玩儿。”
“你爹呢?”何儒年还未下学,顾清让去哪里了?
“爹说他有些事,叫我坐在这里等他,可是涛儿好没趣。”涛儿正是贪玩的年纪:“二姐,你会捉迷藏么?我们来捉迷藏。”说着不管何家贤还未同意,已经快步跑向廊柱后面,只斜歪出一个可爱的大脸盘子对着她:“你闭上眼睛,转过去!”
自穿越过来,不是听徐氏为方家的婚事叹气,就是与何儒年争执,现下又出了春娇的事情,没一日轻松,此刻听了涛儿童言童语稚嫩清脆,何家贤连日来的阴霾少了许多,配合地闭上眼睛:“我不看,你藏吧。”
涛儿天真烂漫,片刻后大声道:“好了。”何家贤只一眼就瞧见他红红的小虎头鞋,在厢房门帘子底下若隐若现,便故意大声道:“在哪儿呢?找不着了!”
突然连着门帘一把往里抱去,将涛儿胖乎乎的身躯抱了个满怀:“在这儿呢。”
“不好玩不好玩。”涛儿气鼓鼓的在帘子里叫着,出来扭股糖似的往何家贤身上黏糊着:“我要找个隐秘的地方。”
何家贤笑嘻嘻的给他整理了下衣领:“去吧,这回多给你一点时间藏好了。”涛儿来者是客,又是个孩子,家里没合适的人招待。她再不喜欢何音兰这个姑姑,对涛儿还是带了几分喜爱的,便一心一意陪起这个小客人来。
何家贤悄悄睁开一条缝,瞧见涛儿东跑西跑,嫌这里太开阔,嫌那里躲不下,何家贤只瞧着好笑,嘴角忍不住上扬:“好了吗?”
“没有没有,二姐再等会儿,这次一定找不到。”寻寻摸摸间,何家贤就瞧见涛儿推开去后园的门,小身子一闪就钻进去了。
后园就是上次她摔倒的地方,听说以前是何老夫人住的,自母子两个闹开以后,何老夫人就搬了出去,将这座院子留给何儒年和徐氏,自己与何伯年家就此分开搬走,新买了一座宅院,住在燕州城的西边。何儒年苦求不留,心里有气,从不让人打扫后园,年久失修,如今已然破败不堪,到处是蜘蛛丝和灰尘。
何家贤想到青石砖上到处是青苔,怕涛儿滑倒,急忙跟了进去。又疑惑这院门一直锁着的,今日怎么开了?
后园不大,进了门对眼望去便是何宅的院墙,只东西两边各起一座厢房。何家贤见地上脏兮兮的,唯有一排脚印往东厢房去,急忙提起裙摆往那边。
刚刚靠近,便有隐约的声音传出:“……我再有一年就及笄了……”是家慧的声音。
何家贤心里一惊,她不好好招呼客人,躲在这里,是在跟谁说话。
“……不要紧,我既然已经允了你,到时候自然会想办法。”男子声音平和沉稳:“你别急……”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怎么能不急。”何家慧带着撒娇的意味:“我可拖不起,到时候别人来提亲了,我瞧你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稳得住……”
何家贤有些傻眼了,家慧是何用意?又在跟谁打情骂俏?
“我哪里稳得住?我日日都在想你。”男子的话轻佻起来:“只是上次她……也不知道看见没有?若不是我反应快,听着有脚步声绕到她后面一掌打晕了,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试探出什么来没有?”
“二姐不知道。”何家慧肯定的声音:“我问过几次,她一头雾水。”
“那就好……你们宅子太小,又没有别的地方……”男子长出了一口气:“别耽搁太久,涛儿在外面等我……”
“姑父……”何家慧娇滴滴的声音一嘟哝:“快一个月没见了,你就不能抱抱我……”随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
何家贤听到此处,急忙伸手捂住自己几乎要惊叫的嘴,半响骇的回不过神,却也知道此地不能久留。这样离经叛道,私相授受的事叫她知道了,只怕何顾两家,再容不下她!也容不下家慧!
家慧怎么地这样糊涂!
何家贤心有戚戚,一颗心在胸腔中狂跳不止,急忙蹑手蹑脚顺着原路退到门口,用力跺脚,强制镇定跳动不安的心脏,扯着嗓子大声喊叫:“涛儿,你躲哪里去了?你这次藏的这样隐蔽,二姐脚都找疼了,可不找了啊。”
她朝着西厢房的方向走了没几步远,瞥见东厢房暂时没有动静,又叫了几句,便从院门口退出来,大声在院子里喊:“娘,不好了,涛儿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她快步走向徐氏房间,迎面就撞着面色不善的何音兰,因为着急和紧张,额头上已出现细密的汗珠:“涛儿呢?”
何家贤跟她解释了几句,何音兰听也不听,指着她怒道:“涛儿要是有什么好歹,我跟你没完。”说完快步朝后园走去。
迎面就撞上顾清让,他衣衫整齐,面不改色,扶住有些喘的妻子:“涛儿跟家贤捉迷藏,顽皮躲到后园去了,恰好被我碰到……”身后跟着低着头对着手指不知所措的涛儿。
何音兰便一把搂住了细细教训起来。
顾清让彬彬有礼地对何家贤点点头,又自觉离去,回避到偏厅客椅上喝茶……
何家贤瞧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不知怎地想到一个成语——“衣冠禽兽”。
再看向顾清让的眼神,便带着些仇恨——若不是他下狠手劈原主的后脑勺,原主如何能死了?她也许就不会穿越过来。亦或者,会不会还活在原来的时空,在何然然的躯体里,继续与陈丽相依为命?
送走了姑姑一家,何家贤去见徐氏,只觉得她神色好了太多,不由得大喜:“姑姑说了什么?”
徐氏想到何音兰说她糊涂,不该把对方家的担忧明面上告诉何家贤,便忍住了陈氏的话没提,只说姑嫂两个聊家常。
十九章 姨娘
何家贤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想来也就是劝徐氏接受春娇的那些话,再不就是说方家这门亲事如何好……她猜也猜得到。
想了想,才将思忖了许久的话说出:“三妹,好像挺敬重姑父?”
何家贤将“姑父”二字说的咬牙切齿。
徐氏没听出来,笑着说道:“那是应当,家慧8岁的时候落水,妹夫跳进水里救了她一命,自己染了风寒,差点救不回来。”
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何家贤想着顾清让一副道貌岸然,翩翩君子的人前模样,心里冷笑不已。
何家贤安置徐氏吃了饭,服侍她睡下。
黄婶悄悄在门口,何家贤瞧着徐氏浅浅地睡着,冲她摆摆手,起身带上房门出去。
黄婶搓着手:“奴婢的侄子来了,想过来请夫人请个安。”
侄子?那个黄缺?何家贤陡然想到黄婶先前提到黄缺是早就知情的,并且说与了黄伯,只是他们不信。
如今又来找徐氏,可见不是个好相与的,愈发印象不好,冷哼一声道:“娘睡了。”
黄婶见她面色不豫,情知是误会了,急忙解释。
何家贤这才知道,原来黄缺已经考了童生,的确是个读书人。他本是跟着何儒年读书的,很受器重,前段时间在班上与人争吵,被人告状到何儒年处,被何儒年厉声呵斥,又逐了出去。黄缺理亏,不敢言语,只心里有气,埋怨何儒年小题大作。
“他素来看我们,都要拜见夫人问安的,并不是今日才有的。”黄婶替侄子说着情:“自他被老爷赶出门下,便成了城中笑柄,加上富贵的束脩没有着落,他心里有气,忍不住跟我们两老抱怨几句,委实没想到那日二小姐也在。”
抱怨就能背后说师长的坏话了?虽然情有可原,但是行事也并不光明磊落,心里就越发看轻黄缺。
黄婶见自己的解释并没有用处,只得悻悻住了口,片刻后终究不甘心:“那日他那样说老爷,一来的确赌气,二来……二来……”黄婶下了决心:“他是发觉了老爷在外面养着人,过来跟奴婢说,想让夫人提防着点的。”
何家贤瞧着黄婶面有戚戚,忍不住出声讥讽:“是不是您侄子今日不来,您就不打算说了?”
“不是不是。”黄婶着急地急忙摆手:“老爷的为人素来正派,我们根本不信,那日老头子还专门去了黄缺说的胡同去找了,并没有找到他说的那家。我们以为缺儿因为生老爷的气胡乱造谣,因此才没有说的。”
直到昨日春娇过来,她跟黄伯才确定这是真的。黄婶一下子很是内疚,才慌不择路拉着何家贤说了些让她替夫人争气的话。
晚上回去又跟黄伯商量了许久,想着叫黄缺过来,跟夫人解释解释,让夫人消消气,别气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撞到何家贤,对黄缺很有偏见,她忍不住就维护起来。
“你侄子现在何处?我有些事要问他。”何家贤出声道。她不能出门,事情的细节均没有搞清楚,到底有无可乘之机,得先了解一番再说。虽然不喜黄缺,到底是个知情人,她没有别的获得消息的渠道。
“他就在外厅候着。还想着……还想着若是能见夫人一面,在老爷面前说说好话……”黄婶说着有些愧色。
难怪?
既然曾经与老师起了龋齿,该好生避让才对,怎么还巴巴得要给师娘请安呢。何家贤冷笑道:“父亲又不在。”
黄婶见到何家贤满脸的嗤笑,急忙解释:“他想见老爷,不是为了自己个儿,是为了富贵。他被逐了就算了,如今找了个账房先生的事情干着,只是富贵在老爷名下读书,他担心老爷迁怒。”
富贵?
“是。”黄婶细细解释:“富贵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只能跟着舅舅过活。缺儿已经22岁了,因带着富贵,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上次跟同窗吵架,也是富贵病了,别人说他没钱还替人养孩子,说那孩子是他与人私通生的,诬陷富贵的出生和死去的姐姐的清白,缺儿才生气了与人争论!”
还算是有些情义。黄婶这几句话一出,何家贤的面色就好看了些,沉吟不语。
黄婶犹豫道:“既然夫人病着,我去打发他回去便是。老爷这几日心情也不大好,还是别提富贵的事了。”
何家贤想了想,思虑周详了,才小声对黄婶说道:“那您能不能私底下让我见见黄公子?我有些事想请他打听。”
黄婶一愣,未出阁的姑娘私见成年男子?
何家贤见她面色犹豫,急忙补充说道:“只隔着门,到时候黄婶你随我在房里便是。”见黄婶神色缓和,才补充说道:“事已至此,春娇是断不会放手的,进门是进定了。若是生了女儿便罢,生了儿子,少不得咱们几个都要折在她手里。我想让黄公子帮我去打听打听,春娇是什么来历,家里有什么人?要是有东西可以拿捏的住,这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黄婶听她说的有理,仗势欺人,也要有个依仗才对,光有儿子还不行,你还得没有软肋。遂点点头:“真要打听消息,奴婢直接让他去便是,何必见面惹人闲话。”
何家贤见她答应,也不言语,面色一松,扶着额头回房休息去了。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第二日的傍晚,黄缺便有了消息传来,是说春娇原是外乡逃难的人,进城没多久遭人欺负,被何儒年救下,先是安顿住在私塾里跟着厨房打杂,后来不知道怎地就带走了没回来,再后来就到何家来耀武扬威了。
外乡人?那就是没有本地亲戚了?何家贤思索着,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父亲厌弃她,疏远她。
这是结果,她却想不出办法。
何家贤对黄婶说道:“事情办得不错,你明日一早,让他来给母亲请安吧。”
黄婶犹豫一下,见何家贤提到黄缺不再是鄙夷的神色,心里一喜,顿时亮堂堂的,急忙点点头。
徐氏歪在床头,额上裹一条金边白帕子,病怏怏的憔悴不堪。何家慧正陪她说着话:“……爹倒是没说什么,姑姑说等你身体好些了,她再过来跟您商量……”面上却有掩盖不住的喜色。
何家贤瞧着遍生疑窦,想到在后园撞见的何家慧与顾清让,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何家慧的喜悦立刻收了起来。
何家贤将春娇的来历细细说了一遍与徐氏听,只将部分让徐氏生气的细节隐去不提。
徐氏听了并没有说什么。
翌日一早,黄婶便将黄缺引到徐氏院子外,何家贤隔着帘子,小声道:“母亲在梳洗,黄公子请稍事等候。”又吩咐黄婶去泡杯茶来。
何家贤趁机隔着门与他说话:“黄公子想不想与我爹和解?”
黄缺闻言眼睛一亮,大喜过望,须臾便低下头,声音里听不出几分期盼的情绪:“小姐有办法?”
其实找老师并不难,许多人都是在家里读的,照样高中。难的是举荐信,但凡要参加科举的士子,都得有四个举子作保。他与何儒年起了嫌隙,燕州城举子何儒年是头一份,只怕没人会为他作保,从此科举路就断了。
若是能与何儒年和解,那作保根本不是问题。
如此便是想了。何家贤心下了然。请黄缺办事情时他不推辞,而且办得不错,值得她谢谢他。她本可以直接跟何儒年求情,但是又怕黄缺也如一般读书人一样,死要自尊心,清高自傲,到时候何儒年同意了,他并不领情,两相尴尬。
徐氏还睡着。她轻轻叫醒徐氏:“黄婶的侄子来给您请安。”
徐氏见过几次,并不奇怪,只扶着头道:“我头疼的厉害,你让他门外问一声便罢。”
“小生黄缺问候师娘,愿师娘身体安康。”黄缺站在门外惴惴不安,早知道该说清楚,师娘对他一向不错。
何家贤见他这几句话说的诚心诚意,以前也是时常给徐氏问安的,尊师重道这一块做的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