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一伞之下TXT下载一伞之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伞之下全文阅读

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伞之下全文阅读

第一章 墨府

    第1章墨府

    薄夜,夏吕城北。

    烟水迷蒙的天目山脉已不见大溪林木,巍巍浮玉,几颗荧荧的孤星下,群峰惟余柔婉黯淡的轮廓。山下渔火如萤,偶尔一阵清越的舟棹之声,撒落于翠嶂之中,尽没在百寻夜色里。

    山麓南是一湾清水湖,十数盏昏灯摇摇落落映在湖中,湖岸错落住着十数户人家,皆红泥为墙,茅草筑顶,一眼可见是江南朴质的农居。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候多已闭户,只在门口留下一盏盏供行人夜行的路灯。

    “咯吱”,一束光亮投进院子,东首庭院中,西侧门缓缓打开,一身着月白长衫的倾长男子缓缓步走出来,身后跟了个提着琉璃风灯的老者。

    “先生回屋去吧,院里起风了。”男子正要步下阶墀,身后的老者轻声提醒。

    男子微微一笑:“我是读书人,又不是病人,哪有那么虚弱。”

    “前阵子春分刚过,先生说过,天有六气,二之气时大凉反至,这夜里天寒露重的……”

    男子并未停步:“老样子,我送你到门口。”

    “当心台阶。”老者虽然走在后面,还是尽量将风灯伸至男子跟前。他留意到,男子步履似乎比往常还慢一些。

    果然,走到院中,男子索性停了下来,他打量了一遍院中景致,目光落到身前那张已磨泛光的石桌上。

    “陈老,你来府上多久了?”

    “三年了。”

    “这三年,非毓多劳你照顾了。”

    “先生哪里的话,”陈老微露诧色,不过没多问,微微直了直腰,“三年前我病重乡邑,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是先生替我疗此病躯,带我到这山明水秀之地颐养残年。要说照顾,也是先生照顾老朽,老朽谢过先生才是。”

    男子一面听着,一面伸手抚着那张石桌,没有接话。

    陈老看他一眼,忍不住道:“先生今天好像有心事。”

    “明天,我可能要离开村里一阵子。”

    “离开澄海村?”陈老赶上前一步,“先生怎么不早说,我们的行李还没收拾呢。”

    “你不用去。”

    “先生要一个人出门?”陈老性情宽厚温和,虽然吃惊,但还算镇定。

    男子回头望着他,关切地道:“你的心痛之疾经过多年调理,现在已无大碍,但平日里一定要按时服药,别太劳累。”

    “先生别只顾着说我,这些年你从来没离开过澄海村,就连出这院子的次数也数得过来,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不说起居饮食,你每次出门都要撑伞的,要是身边没个人伺候……”

    男子笑着道:“你也不用紧张成这样,我能照顾好自己。”

    “先生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夏吕,”男子的目光缓缓投向远处,一双如孤星般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两年左右吧。”

    “两年?”陈老真的有些激动了,睁大眼道,“这么长时间,就算先生不让老朽陪着,也该好生准备准备,先生冬日的衣服我前几天刚收起来,还有路上的盘缠……”陈老说着,就往回走。

    “好啦,”男子轻轻拉住他,“我这一趟出门,不需要带任何东西,走吧。”

    两人来到院门口,和往常一样,男子在院门内就停下了脚步,陈老习惯性地上前推开门,将手中琉璃风灯挂在“墨”字檐额之下,站了片刻,忽然又迈步往里走:“我想起来了,你那把伞有根龙骨坏了,我一直想着补一补来着,你明天就要进城,总不能撑把破伞在城里到处走……”

    “陈老!”墨非毓略略加重了语气,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和,“一会儿我有个客人要来,你先回去。”

    陈老又退回到灯下,在门外站了一会:“那明天一早来得及吗?”

    墨非毓望着他,眸中神色极是柔和:“明天起,你就搬过来住吧。”

    陈老看了墨非毓一眼,许是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一时间感触颇多,不由嘟囔了一句:“你要走了,倒喊我搬过来住了。”

    “怎么了?”

    陈老低下头道:“我知道,这些年先生从来没把我当下人看,可我就不明白了,我和先生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无男女之嫌,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就在府上伺候您,而是每天晚上赶我到河对岸去住。”

    “我何时赶你了?”墨非毓淡淡笑道,“我只是一个人住惯了,你别多心。”

    “还有,”老者看了一眼墨非毓站的地方,“这三年,先生每次都会送我这里,可每次也只送到这里,我就没看你迈出过门槛。”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吗?”

    陈老摇了摇头。墨非毓的目光投向门外平静的湖面,微微浮动了一下:“因为我怕一出门,就要变天了。”

    陈老看了一眼漫天的繁星,显然没明白墨非毓的话意。忽然,他一拍手道:“你看我,让您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久,快回去,我明天一早过来。”

    望着陈老有些蹒跚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里,墨非毓才转身回屋。进门后,他特意看了一眼风灯映照下还算显眼的“墨”字,轻轻阖上了院门。

    院角拴着一头小毛驴,这头驴看起来不到一周岁,可似乎受了主人的影响,不但吃草慢慢悠悠,见主人来连头也不抬一抬。墨非毓从一旁抱了一把草料放到厩中,又借着侧厅透过来的光亮打扫驴圈。

    他一个读书人,自然不会留意到有一道青影从东院墙闪落。

    那道青影在墨非毓身后站了好一会,又飘到他身后等了片刻,仍不见对方察觉,于是抬脚踢了他一下。

    “你吓我一跳。”

    房间散落出来的余光之下,隐约能看出是来人是一位一身劲装的少女。

    “真是越读越傻,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少女望着左手提着一把破帚,右手端着驴粪的墨非毓,满脸嫌弃之色。

    “我怎么了?”

    少女白他一眼,懒得去理他,转身就往屋里走去:“我连夜从夏吕赶回来,身上都湿透了,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里喂驴,点炉子没?”

    墨非毓见她要往侧厅去,忙扔下手中扫帚和竹铲:“点了,去客厅吧,我把炉子端过去。”

    “我还会放火烧了你的书房不成?”少女头也不回,推门就进。

    侧厅是一间书房,北面和西面两个书架上放满了书卷,厅正中摆了一张书案,书案一侧放了一把油纸伞。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便是一卷书、几张稿纸和一个烛台。因天日尚寒,屋里燃着火炉,融融炉火将屋内照得温暖明亮。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清秀的眉目间透着一抹孤冷。她进屋后看也不看,使劲甩了甩被露水浸透的衣袖,两道和着稀泥的污水顿时化作弧线,十有八九飞溅到了书上。

    “你轻点!”墨非毓急忙冲去过,一面张臂挡在她身前,一面用衣袖去擦溅到书上的水。

    少女也不管身上都是水,足尖一踮坐到了散落着宣纸的书案上。

    “你要查的东西我查到了。”

    墨非毓闻此,略略留意了一下四围:“去把门掩上。”

    “你后进来的,你去。”

    墨非毓没法,只得亲自走到门口把门轻轻掩上了。

    “结果怎样?”

    “这个萧子钰,在夏吕做官之前果然娶过一个妻子曹氏,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曹氏一直无所出。三年前,萧子钰因平定庐陵之乱有功,连升三级调到夏吕做江南东州。曹氏并没有随他同去,两人的夫妻之名早已名存实亡。不过,这三年萧子钰既没休掉这个曹氏,也没有纳过妾室。”

    墨非毓望着烛台沉吟了一下:“也就是说,萧子钰膝下并无子嗣?”

    “没有,因为自己无后,他一直把他的侄儿萧锦弘视如己出。”

    “嗯,你做得很好。”墨非毓又问,“萧锦弘到哪里了?”

    “我追上他时,他已经快到西山了,现在应该已经在下山路上了。”

    “没认错人吧?”

    “我月青青做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是……是。”墨非毓连声称是,因为月青青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桌上的一支新买的狼毫,狼毫那一头已经杵在桌上变了形。

    月青青是习武之人,一向崇尚武力解决问题,一直就看不起文文弱弱,大门不出的墨非毓,见他一脸心疼的样子,火气一上来,手中的金丝楠阴沉木笔杆顿时被折成两段。

    “你干什么!”饶是墨非毓如何文质彬彬,也不由提高了声量。

    少女缓缓抬起右手,将断笔在墨非毓眼前晃了一晃,指间一松扔在地上:“你不就是想混进萧府吗?你告诉我,你是要谋财还是害命,我月青青给你办好就是,怎么什么事一到你这个臭读书人手里就变得特别麻烦?”

    墨非毓捡起那支笔,狼毫已经变形,笔杆也断了,他看了月青青一眼,怕她再损毁东西,大气也不敢叹,只把笔轻轻放到了桌上。

    “不是什么事都能武力解决的。”

    月青青一脸不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事你整天窝在这堆破书里能做到,而我做不到?”

    墨非毓也真动了气:“比如,取得萧锦弘的信任。”

    “你为什么要取得他的信任?”

    “萧府宾客三百,就算我经由萧锦弘引荐到萧府,也很难引起注意,要直接接近萧子钰会更加困难。”

    “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还是混进萧府吗?”

    墨非毓轻叹一声,道:“跟你说不清楚。”

    “是你自己说不明白,行了,你那一套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月青青不愿再听他唠叨,跳下桌子道,“走了。”

    “记得按计划行事。”墨非毓叮嘱了一句,又道,“另外,东悦居在夏吕城北,今晚之后你要一直在那里等着,别忘了。”

    “知道了,你说三遍了。”

    “还有,今晚别睡着了。”

    墨非毓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桌上一方上好的端砚变得粉碎。

    “再这么唠叨个没完,下次就不是砚台了。”西窗一开一阖,月青青已杳然无影。

第二章 访客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仿佛是刚刚经过一场忽来又忽止的暴风雨后的宁静。墨非毓小心翼翼将碎成几片的砚台捡起来,确认无法修补之后,和断狼毫一起放进了废篓里。

    书房角落里一直燃着火炉,只是刚才月青青根本就没想起来要烤火。墨非毓将火炉搬到书房当中,暖了一会儿手后,起身从书架上挑处两本满是泥污的书,大致翻阅了一下,将其中一本一分为二,撕下一页书纸投入火中。

    夜静更深,炉火融融,屋内惟余炉中书页燃烧的声音。

    第一本本书刚要烧完,就听得马蹄声远远传来,片刻功夫,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墨非毓将烧到只剩一半的书轻轻拍灭,放在火炉沿边走了出去。

    “门没锁,请进来罢。”

    院门开处,一身着靛蓝色长袍的青年牵着一匹马立于门外,他拽着缰绳,本想将那匹蒙古马一起拉入院内,可那匹马个头太高怎么也进不来,他只好随便栓在院门口,自己迈步进来。

    “在下萧锦弘,仓猝晋谒,先生还没睡吧?”

    “没有,”墨非毓立于寒阶,“麻烦把院门带上。”

    “啊,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粗心大意。”萧锦弘关了门,大步来到书房石阶上,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先生好。”

    “好,”墨非毓打量了他一下,“你姓萧?可是萧府的人?”

    “江南东州萧子钰正是在下的伯父。”

    墨非毓点了点头:“外面天冷,进屋说话吧。”

    两人进屋,墨非毓请客人入座,又从暖炉旁取下茶壶斟茶。

    “舍下本来有一个人使唤,现在天晚回去了,别嫌怠慢。”

    “没事没事,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讲究。”萧锦弘接过茶喝了一大口,并赞了一口好茶。

    墨非毓在暖炉旁坐下来,拿起剩下没烧完的书,继续一页一页投入火中。

    萧锦弘看得稀奇,并很快注意到炉中半炉纸灰:“先生这是……在烧书?”

    “嗯,这两本书都读完了。”

    “读完了就烧掉?”

    “这是我的习惯,以免忘记。”

    “忘了就再也没有了,”萧锦弘连连点头,不禁打量了一下满屋书册,“爱书如命的读书人我见过不少,像先生这样拿书来烤火煮茶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到。”

    墨非毓笑了笑:“不知萧公子夤夜造访有何指教?”

    “先生叫我锦弘就是了。”萧锦弘放下茶杯站起来,振了振长袖,向墨非毓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在下久慕先生雅名,一直拜谒如渴……”

    “公子这一趟,好像不是专程来的吧?”墨非毓轻轻打断他。

    萧子钰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没否认:“是,先生若嫌诚心不足,明天我再隆礼来请。”

    墨非毓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哦……是这样,伯父求贤若渴,这些年一直让我替他寻访各地名士,我这一趟来,是想请先生屈驾出山,为伯父助画运筹,也为江南百姓泽福。”

    “墨某一乡野书生,只求有一隅之地读书弄墨,”听他这样说,墨非毓的辞色明显变得疏淡,“萧公子寒夜来请,只怕要失望了。”

    萧锦弘见他拒绝,颇有些意外。他打量了一下书房,又道:“我知道先生无意仕途,也不图竹帛之功,但居此山野之地,不说晚上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如此岂不有负经纶之才。”

    “这里当然不比夏吕城,但好在清净闲适。”墨非毓将最后几页书投入火中,又去拿桌上散乱的稿纸,“萧公子请回吧。”

    萧锦弘还想说什么,不经意和墨非毓的目光微微一触,只觉火光衬映之下对方容颜清素,目眩神夺,自己不自觉跟着站了起来。

    “是我轻率鲁莽,不该顺路来见先生,我明天再来。”萧锦弘一脸自责。

    “难得你如此坦率,”墨非毓柔和地冲他一笑,继续将稿纸一张张投入火中,“我不去当然不是因为礼节,只是墨某素喜清静……”

    “先生等等!”

    墨非毓刚要投下第三张纸,萧锦弘忽然一把握住他手腕,竟不管墨非毓答不答应,从他手中一把夺过稿纸。

    稿纸上写着‘愈痹草略’四个字,其后是一些“寒主收引,遏制阳气”、“忧思伤脾,聚湿成痰”之类的字眼,再往后是桑寄生、千年健、牛膝之类药名。

    “先生能治胸痹之疾?”

    “怎么?”

    “先生有所不知,家母受胸痹之证折磨多年,久觅良医也不见好转。”稿纸上的几行字萧锦弘大多看不懂,但那几味中药是见过的,他将稿纸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再次仔细地读起来,忽然,他抬起头道,“先生这上面写的是‘愈痹草略’,也就是说,先生能治愈胸痹之证?”

    “确实治愈过村中有几个病人。”墨非毓缓缓道,“不过胸痹之证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因病因、病程、体质不同而不同,胸痹乃是阳微阴弦所致,饮食失调、劳倦内伤者还好一些,年迈体虚的就会比较麻烦。”

    “就算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放弃。”萧锦弘扑通一声跪在墨非毓面前,“先生,请随我进城一趟吧,锦弘不求先生做萧府的入幕之宾,只求您能为家母诊治胸痹病。”

    “你先起来。”

    “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道:“令堂现在何处?”

    “就在萧府,我爹、我娘、我伯父和我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一听这话,墨非毓脸上明显掠过迟疑之色。萧子钰明白,他是真不想掺和官宦人家的事:“先生放心,先生此去的身份只是大夫,我保证。”

    萧锦弘是个急性子,见墨非毓还不肯答应,又道:“先生不答应,我明天还来,还不答应,我后天再来,我天天来,烦得先生吃不下饭读不下书。”

    他十六七岁年纪,虽然气质尊贵,但稚气未脱,这话也不免有些孩子气。墨非毓不由淡淡一笑,柔和地道:“起来吧。难得你有此孝心,我去一趟也无妨,不过你别忘了刚才的话。”

    萧锦弘大喜:“多谢先生,只要先生治好我娘的心痛,我绝不为难先生,谁也不会为难先生。”

    “怎么,”墨非毓笑着道,“如果不能治好,就要为难我?”

    “当然不会,”萧锦弘捂了捂嘴,“一定能治好。”

    “那好,今晚委屈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我们明天启程。”

    萧锦弘看了看天色,道:“先生,这里离夏吕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这样明天就可以给我娘看病了。而且伯父和爹爹晚上不见我回去,该派人来找我了。”

    墨非毓打量了一下满屋书册:“那好吧,你等一下,我给驴添点草。”

    “我去添草,先生你准备一下。”萧锦弘飞也似的走了出去。

    墨非毓走到角落,从书架取下一本《五谷杂录》,卷好放在衣袖,又拿起一旁的油纸伞,很快也灭暖炉退出书房。

第三章 入府

    “先生就带一本书和一把伞?”

    “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就能回来。”

    萧锦弘是爽阔之人,又急着回城,没多说什么。等那头毛驴吃得差不多了,墨非毓将伞装进毛驴后的布袋,出门后,取下那盏映“墨”字的琉璃风灯吹灭了。

    墨非毓身量比萧锦弘高出一截,但那毛驴却比萧锦弘的马矮了一半,萧锦弘主动提出交换坐骑。

    “你骑惯了马,不会喜欢骑驴的。再说你这身打扮骑驴也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萧锦弘望着那头驴,“我还从来没骑过驴呢,先生就让我试试罢。”

    墨非毓见他有些跃跃欲试,便将布袋取下放在马上,萧锦弘急不可耐地骑了上去。

    两人并辔而行,过了门前那一弯静湖,很快就来到一条岔路口。

    “走这边吧,这条小路能少几里路。”

    “好。”萧锦弘头一回骑驴,甚觉新鲜,主动走在了前面。

    眉月斜照,微风阵起,山腰薄雾轻染。两人沿小路缓缓登高,其时虽值早春,但江南之地,天气回暖甚早,除了大片庄稼地,有的地方长草已然齐胸。

    “锦弘,你这些年都在为萧大人寻访贤士么?”墨非毓趁着萧锦弘不停说骑驴感受的间隙,轻声问了一句。

    萧锦弘听他叫自己“锦弘”,不由大感亲近:“嗯,伯父擢任江南东州以后,一直四处广纳贤才,交结友朋,这些事伯父都交给我。”

    “看来萧大人很器重你,你们叔侄关系也很好。”

    “当然了,不单我和伯父关系好,我们萧家上下都很融洽,等先生去了自然就知道……阿嚏……”

    萧锦弘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墨非毓问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嚏……突然有点恶心。”萧锦弘捏了捏太阳穴,忽借着月色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不是种了兰花豆?”

    “这里是王婶的地,她每年都种兰花豆的……”

    “先过去。”不等墨非毓说完,萧锦弘忙捂着鼻口,使劲拍了拍坐下毛驴。

    待离那片兰花豆很远,萧锦弘才松开鼻子,大口吸着气:“我生来就患有胡豆黄的病,不能碰兰花豆,花粉也不行。”

    “现在好些了吗?”

    “离开就没事了,幸好不是吃了兰花豆,会要命的。”

    墨非毓从怀中掏出那本《五谷杂录》:“这本书里正好有胡豆黄的记载,你拿去看看。”

    萧锦弘没有接:“不碍事,嘿嘿,我不爱看书。”

    墨非毓正色道:“你要替你萧大人做事,不爱读书可不行。再说令堂有心痛之疾,这本书对你没坏处。”

    萧锦弘听到这话,接过那本书在朗月下随手翻了翻:“这里面有治愈心痛病的办法?”

    “如果书上有,尊夫人的心痛病也不会这么多年也不见好了。我带这本书,是因为书中杂录了各类对调治心痛有益的食物,遵书调理能减少发病几率。”

    萧锦弘闻此,将书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先生想到真周到,这本书我一定坚持读完,不但我要读,还要让府上的厨子丫头们都读。”

    墨非毓笑道:“这本书只借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要还给我。”

    月上中天,两人趱行下山,一路上萧锦弘喋喋不休,墨非毓也有句没句的答他一两句。

    虽然赶了近路,但墨非毓骑术不精,而萧锦弘又骑了头蹩脚的驴,直到亥牌初刻,两人才望见夏吕城。

    “总算快到了,先生,我们走快些……先生当心!”

    萧锦弘正待扬鞭,忽然大喝一声,身形同时从毛驴上倒纵而出,欺到了墨非毓身后。

    墨非毓手提着马缰,定定坐在马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萧锦弘凌空一翻,站定后手中多了一枚箭矢,才吃了一惊:“有人行刺你?”

    “是先生你,对了,凶手!”萧锦弘将那箭羽扔给墨非毓,朝着箭羽射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萧锦弘,墨非毓神色淡然而清幽,看不出来一丝惊澜。

    片刻功夫,萧锦弘泱泱而回。

    “没追到么?”

    “天太黑了,不知道凶手往哪个方向去了。”

    墨非毓沉吟半晌,道:“我一介书生,除了村里人,平日极少和外人往来,怎么会有人要暗杀我?”

    “可能不是针对先生的,”萧锦弘道,“先生不用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你走前面。”

    墨非毓骑马走到前面,没走几步,萧锦弘追了上来:“先生,那支箭给我看一下。”

    墨非毓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一支箭,萧锦弘接过那支箭,端详了片刻,皱着眉没有说话。

    “有什么问题吗?”

    “先生有所不知,前几次我请宾客来夏吕,也遇到了刺客。”萧锦弘望着箭矢道,“榆木杆,锥形箭,没有箭栝,用的是一样的箭矢。”

    墨非毓以目相询,萧锦弘道:“这种箭速度慢,射程短,也不够准,一般是村民打猎所用,不然,刚才我可能来不及救先生。”

    墨非毓道:“用打猎的箭行刺,所以,刺客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身份。”

    “只可能是这样。”萧锦弘说完,猛地抬起了头。

    墨非毓看他一眼:“你猜到是谁了?”

    “虽然不能确定,但我怀疑,要么是百里门,要么是天风教。”萧锦弘恨恨道,“他们怕我伯父势力太大甩开他们。”

    墨非毓道:“百里门和天风教?就是江南最大的两家江湖门派?”

    “除了他们,我想不出会有其他人。”萧锦弘一望四围,“今天真是不顺,我险些中毒,先生差点遇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进城。”

    城里和乡下完全是两样。夜的羽翼掩盖之下的澄海村,村民早已酣然入梦,而夏吕却是高轩华院、灯红酒绿,对于城里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两人纵骑疾行,不久就见到远处一座府邸冲天而起,渐行渐近,又走了一盏茶功夫,萧府渐渐露出全貌。

    “到了,先生。”

    门口两个阍人听得声音,都向这边看来,其中一个阍人刚要让人通报,却见那匹熟悉的蒙古马上,坐着的是一位陌生的书生,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后,又皱着眉去看。

    待两人行到近处,阍人才见后面骑着毛驴的萧锦弘,而前面那个书生,竟然骑着公子的大马。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通报。”

    “啊,是。”

    “小痴儿,夫人呢?”

    “夫人吃了饭,已经回房去了。”

    “伯父和爹爹呢?”

    “大人在书房,老爷还没回来。”那个叫小痴儿的是个和萧锦弘年纪相差仿佛的少年,笑嘻嘻地道,“大人本来等着公子吃夜饭的,现在只能吃宵夜了。”

    看样子萧锦弘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并未出言斥责,只吩咐他好生照管自己的马和那匹毛驴。

第四章 主客

    “先生要不要一起去见见伯父?”

    墨非毓笑道:“入府叨扰,自当拜见主人。”

    萧锦弘这一趟本来是去百里门办事,拜访墨非毓只是半路想起,谁知谋客没找到,却意外地找到一位能治愈母亲痼疾的大夫,他心情极好,也急着在伯父面邀功,脚步不由快了一些,从大门到二门短短一段路,就停下两次来等客人。

    二门外处处灯火明亮,地下白玉铺成的路,有的凿成龙虎状,有的凿成鸟兽形,将府上映照得威严赫赫。过了垂花门,渐渐变得幽静起来,两人曲曲折折走了一阵子,一道温黄的光从一间厅堂洒出来。

    暖融融的灯光下,一神情严毅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房,正伏在巨案上写着什么,身旁一中年仆人陪侍在一旁研墨。

    墨府的书房与此书房相比,自是相形见绌。萧锦弘偷瞟了一眼墨非毓,谁知墨非毓也正好在看他,他不由笑着伸了伸舌头。到了门口,萧锦弘上前半步,与墨非毓并入书房。

    “伯父,我回来了。”

    “臭小子,再不回来我就派人去接你了。”待要重新濡墨,萧子钰才看了侄儿一眼,当他发现萧锦弘旁边身旁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时,很快又低下了头,本来满是慈爱的脸上笑容虽然还在,但已淡了七分。

    “有客人。”

    “这位是墨先生,是我特地从澄海村请回来的。”萧锦弘径直走到了伯父书桌前,还探头去看他在写什么。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萧子钰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客人旅途劳顿,一律先请到文茵馆休息。”

    萧子钰带着责备的辞色中分明透着一股不客气,这连萧锦弘也听出来了,他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伯父求贤若渴,不料伯父如此态度,神色顿时有些尴尬。

    “伯父,”萧锦弘拉长了声调,“墨先生是来替母亲治病的。”

    听到这话,萧子钰停下手中狼毫,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墨非毓。只见面前这位青年容颜清雅,嘴角虽然微微带着笑,但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不由将手中羊毫缓缓递给旁边仆人,起身道:“墨先生是大夫?”

    墨非毓本就是为萧锦弘母亲治病而来的,所以肯定地道:“是。”

    “你小子自己肚子里没二两墨水,成天给我招徕什么风流雅士,你自己去文茵馆看看,你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萧子钰借机斥责了侄儿两句,当即拱手道,“墨先生,请恕萧某方才失礼。”

    墨非毓淡淡道:“大人不必客气。”

    萧锦弘道:“伯父,墨先生治好过很多患胸痹病的病人。”

    “治好?”萧子钰眼前一亮,“先生能彻底治好胸痹之疾?”

    “在下有一祖传秘方,确实治愈过一些病人。不过我也给锦弘说过了,胸痹之症乃是慢病,影响病情的因素很多,在未见到病人之前,不敢说一定能治愈。”

    “有一丝希望也是好的。”萧子钰定定看着墨非毓道,“不瞒先生,弘儿的母亲患胸痹之疾多年,府上也请过不少大夫,不止杏林名宿,宫里的御医,也有不少老江湖上的游医,除了被打出去的江湖骗子,其余的大夫都只能缓解症状,最多也只能减少复发。先生若能治愈弟妹的痼疾,府上自当重谢。”

    这番话听起来客气,言外之意也十分明显。因为还未施治,墨非毓也不便多说什么。

    “伯父,我饿了,”萧锦弘打破了略微有些凝固的气氛,“你吃过饭没,要不我们边吃边说吧?”

    “我还有事,你陪墨先生去用餐,然后早些安排休息。”萧子钰瞪了一眼萧锦弘,不过已经恢复慈爱之色,“不要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书生搅扰先生,请先生下榻云舍罢。”

    “好。”

    萧子钰又对墨非毓道:“我这侄儿少不经事,还望先生不要怪他半夜劳你入府之失。”

    “没有。”墨非毓微一拱手算是作答,萧子钰又回到座位上。

    “让小痴儿把这封信送去天风教,要亲手交给碧楚寒。”

    萧子钰这话声音不大,不过刚走出书房的墨非毓和萧锦弘都听见了。

    “大人很在意令堂的病情。”

    萧锦弘笑道:“我爹说了,我们一家很和睦的,拿我娘的话说,这叫伯氏吹……”

    墨非毓补充道:“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看来我以后真要多读书了。”萧锦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年来,爹和伯父一个负责江湖中事,一个负责江南官场,真的是伯埙仲篪,伯父膝下无子,所以他们两个都很疼我。”

    墨非毓点了点头,道:“对了,还未请教令尊令堂?”

    “爹爹萧姓子辈,单字戊,我娘是王氏。”

    两人来到一挂着“六味居”的膳厅,因为伯父在书房,父亲外出未归,母亲已回屋歇下,只吩咐锦弘回来后去请安就是了,萧锦弘颇觉冷清,提议到云舍用饭。

    “安排几个中用的到云舍伺候先生。”离开的时候,萧锦弘吩咐一旁的用人。

    “入府已是叨扰,还是不用了罢。”

    “来到府上,先生一切由我安排就是了。”

    “那也不用几个,有一个就好,”墨非毓见他情义殷渥,也不再推辞,“最好是安静一些的。”

    “巴祁。”萧锦弘立即说出了这个名字,见墨非毓面带诧色,不由笑道,“说到安静,府上正好有个人,平时寡言少语,他刚入府那会,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这人做事倒还利落细致。”

    墨非毓点头道:“那就他了。”

    想是这个巴祁十分无趣,萧锦弘撇了撇嘴,笑道:“到时候先生可不要怪罪我找个哑巴侍奉先生。”

    云舍虽是客舍,不比府上其他地方奢豪,但胜在清净,而且铺陈用度,裀藉几榻已比墨府好太多,更难得的是,房中仍有一个书架,上陈了不少书册,为斗室平添几分雅致。萧锦弘看得出来,房间布置甚合墨非毓心意,至少并不反感。因天色已晚,两人马马虎虎吃了些东西,萧锦弘就起身告辞了,刚到院门,正好碰到巴祁进来。

    “好好伺候先生,先生有何需要,尽到查爷处自取。”

    巴祁既没回“是”,也不点头,只是看了他一眼算是答复。萧锦弘看着他进门,摇了摇头,迈步而去。

    “吱呀”一声,随着院门缓缓关上,云舍恢复了宁静,整个院子仿佛与萧府,与整个夏吕隔离开了。循着亮光找到墨非毓所在房间,转身去闭门,巴祁手扶着那把木锁,过了有一会,才缓缓转过身,毅然地抬起头,一转也不转眼望着墨非毓。

    墨非毓也静静打量着面前这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仆人。

    “少爷。”

    “巴老。”

    两人都涌动着剧烈的情绪,但都不是息怒于色的人,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对方,足有近一盏茶的功夫,墨非毓才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爷入府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巴祁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少爷怎么会来这里?”

    “你以为我会被安排去文茵馆?”

    巴祁点了点头。

    墨非毓缓缓道:“我是来给王夫人治病的。”

    巴祁再次抬起了头。

    “院门关好了?”

    巴祁点头。

    “这是我直接进入萧府必须要走的一步。”墨非毓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胸痹之证只能调养,根本没办法治愈。”

    过了片刻,不闻巴祁答话,墨非毓看他一眼:“我知道,之前请来的江湖游医都被轰了出去。”

    “全都被打断了腿,现在除了常年给她看病的王太医和城里的佘大夫,已经没有人敢进萧府了。”

    “放心吧,”墨非毓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到桌上被风吹得歪斜的烛火上,思绪似乎也跟着被扯到久远的过去,“我们等了三年,这只是第一关。”

    也不知是这句话触动到巴祁什么,还是今晚已经说过太多话,他低下头继续沉默着。

    墨非毓也没有往说下去的意思,起身来到门口,平静无波的双眸透过院中一角眺望夜幕之下灯火辉煌的萧府。

    “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走了一夜,我有些乏了,你去打点水来,要冷水。”墨非毓仰着头,郑重地嘱咐道,“还有,我姓墨,叫墨非毓,你以后叫我墨先生,‘少爷’二字,你要烂在肚子里。”

    巴祁嗯了一声,端着盆出去了。

第五章 开始

    因为很晚才睡,早上又无人打扰,第二天墨非毓很晚才起来。云舍位于萧府南房最西侧,虽是白天,依然清幽雅静。整个上午都没人来,墨非毓也不便到处走动,在云舍闲逛了两圈后,吩咐巴祁煮水烹茶,在书房品茗打发时间。

    堪堪等到晌午时分,才见萧锦弘匆匆忙忙走来。他一进屋,也不打招呼,端起桌上墨非毓那杯温茶一口气喝到只剩茶渣。

    “墨先生,我来晚了。”

    墨非毓见他一脸垂头丧气,笑着道:“怎么,萧大公子也有不顺心的时候?”

    “别提了,昨天才说伯父疼我,谁知一转眼他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墨非毓闻此,吩咐巴祁拿了一个干净的瓷杯,亲自斟了杯茶推到他跟前,并没有接话。

    “先生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早就说好,我只是受你之邀为令堂治病。”墨非毓淡淡道,“别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萧锦弘气闷地坐下来,两道剑眉几乎拧到了一处。

    “不知令堂什么时候方便?”

    “本来说好今早的,因为刚才我去文茵馆请教几位相交甚厚的先生,回来的时候娘已经去寺里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这么说,我今天回不去了?”

    萧锦弘抬起头,有些歉然:“对不住了,是我耽误了时间,明天我亲自送先生回去。”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问道:“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昨天有人刺杀先生,我不是怀疑是百里门和天风教嘛?”萧锦弘显然没多想,“其实这两个江湖门派都是贪得无厌的东西,前几天,天风教教主碧楚寒写信来向伯父索要江南两个州的节制权。”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说到这个就来气,今天早上,伯父告诉我,两个州他是如何也不会给的,实在不行就拿我和天风教联姻。”说到此,萧锦弘拳头重重落在桌上,茶碗碗盖也给震落到了桌上,“昨天晚上,伯父已经让小痴儿把信送了出去,先生也听到了。”

    “萧大人是江南东州,其职责在于稽察奸宄,考核属吏,监察江南十六州的地方官员。而天风教是江湖门派,他怎么会向大人索要州郡的节制权?”

    萧锦弘想了一想,道:“先生想置身事外,有些事我也不好给先生说,总之,伯父一旦答允给他两个州,天风教的对头百里门势必会紧随其后,给了一个,另一个就会咬着伯父不放。”说罢,他又端起茶一饮而尽。

    墨非毓把他震落在桌上的茶碗盖替他盖好:“你如此气愤,莫非天风教的那位女子长得很丑?”

    “她叫碧玉箫,是碧楚寒的次女,也算见过两回吧,不但十分漂亮,而且因为生在江湖,身上还有一股闺中女子没有的英侠之气。”

    “那这门亲事不是很好么?”

    “这个时候先生就不要开玩笑了。”萧锦弘义正言辞道,“且不说我萧锦弘年纪尚轻,无能独撑家业,就是要娶妻,我也一定要娶一个她知我,我知她,两情相悦的女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都不是重点,我最气的是伯父为了稳固他手中的力量,拿我去做买卖。”

    “难得你对儿女之情如此执定,”墨非毓赞了一句,“如此说来,要助你脱此困境,除非萧大人交出两个州?”

    “别想了,伯父不会答应的。”萧锦弘气闷地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先生,要是伯父逼我稀里糊涂娶婉琴姑娘,我就以死相抗。我死后,请你一定替我治好我母亲的心痛病。”他这话仍不免稚气,但看样子倒也不完全是气话。

    “据我所闻,百里门和天风教的地盘一南一北,但两家关系还不错?”

    “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家表面上是和和气气,暗地里为了从伯父手中夺得一州半县,不知用了多少阴毒手段。”

    “这样啊,”墨非毓想了一想,道,“你能拿张地图来么?”

    萧锦弘一愣,随即半信半疑道:“先生有办法救我?”

    “你先去拿一张地图来,注意别让人看到了。”

    萧锦弘知他不愿成为入幕之宾,起身道:“先生放心,此事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我也不敢声张,我现在就去。”

    萧锦弘走后,墨非毓招呼巴祁坐下来一起喝茶,巴祁端起瓷杯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一眼墨非毓。

    “有什么话就说吧。”

    “先生真的要帮他?”

    “就从这里开始,不是挺好吗?”

    巴祁又没了话,墨非毓解释道:“按照安排,明天给夫人看诊完后我就要回村,所以必须尽快引起萧子钰的注意。”

    巴祁微微凝了凝眉,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端起茶喝了一口。

    片刻功夫,萧锦弘就回来了,他一进屋就从怀中掏出一张江南州的地图,在桌上展开。墨非毓大致看了一下,瘦削的手指快速地在润、台、漳、建等十六个州画了个圈。

    “这就是江南东州全部的辖区?”

    “嗯。”

    “百里门和天风教目前的势力范围分别在哪里?”

    萧锦弘从东往西划了一条曲线:“百里门在南面,天风教在北面,大致是这样。”

    “如此说来,百里门的势力更大一些?”

    “正因为百里门有七个州,天风教只有四个,所以天风教才会逼索。”

    墨非毓望着地图,过了片刻:“他要两个州,就给他好了。”

    “啊?”萧锦弘睁大眼望着墨非毓,“这……这就是先生的办法?”

    “给是可以给,关键在于如何给。”

    萧锦弘愣愣道:“还请先生明示。”

    “这里,建州和衢州两个地方正好处在百里门的势力包围之中,要是萧大人将此二州送给碧楚寒,我料他也不敢要,如果他要了,就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萧锦弘怔怔望着地图,忽然猛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只要碧楚寒敢伸手拿这两个州,百里云孤一定不会让他安生。”

    “这些个州县就算给了这两个江湖门派,难道就是他们的了?既然这两个门派让大人为难,就让他们去斗好了。”

    萧锦弘目中大放光彩,忽又一怔:“只是不晓得,伯父会不会答应。”

    “大人一定会答应。”

    萧锦弘奇道:“为何?”

    “你是萧家的单传独子,你伯父岂会如此草率对待你的婚姻大事。再说,就算你娶了玉箫姑娘,难道事情就解决了?碧楚寒只会倚仗亲家的身份变本加厉,甚至吞并百里门。这一点,相信正是萧大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只有双方势均力敌,才能为大人所用,要是一家得势,大人很可能难以控制。所以,双方联姻,只是萧大人一时想不到解围之法的气话。”

    “先生,你可救了我了。”萧锦弘直听得茅塞顿开,恭恭敬敬向墨非毓打了一躬。

    墨非毓淡淡道:“让萧大人不要急着将两州送出去,等碧楚寒多索要几次。”

    “这是为何?”

    “碧楚寒乃是一教之掌,等他吃了亏,回过头来想到萧史大人如此爽快就将此二州给他,也许会生疑,说不定竟将怨恨转向萧府。”

    “还是先生想得周到。”萧锦弘更是五体投地。

    “还有,向大人提议的时候,不要什么都说出去。”

    “我明白,伯父问起,我就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萧锦弘提到调查昨晚暗箭的事,没说几句,墨非毓就以不掺和萧府的事为由轻轻打断了他。萧锦弘急着去见伯父,也没再多说,告诉墨非毓晚上会来接他为母亲看诊,就起身告辞了。

    望着萧锦弘匆匆而去的身影,墨非毓在屋檐下那一抹灿烂的阳光后停下了脚步。初春的阳光清丽明媚,还带着一丝凉意,不过墨非毓似乎还是嫌日头太烈,没向宽宽的石阶多迈一步。

    “萧子钰不会用先生提议。”屋子里的巴祁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为何?”墨非毓转身回屋。

    “萧子钰是把天风教和百里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也需要利用两个门派控制江南十六个州,先生让他们互相残斗,萧子钰不会这么做,萧子戊更不会。”

    巴祁看起来木讷寡言,但说到正事不但口齿伶俐,而且有条不紊,墨非毓也不由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下道:“我知道了。”

    见墨非毓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巴祁也没有再问。

    墨非毓看他一眼,手中瓷杯在指尖转了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心让你来萧府吗?”

    “因为你善于洞察,却又寡言少语,”墨非毓似乎知道他不会回答,也没看他,“在萧府这样的地方,要发现很多东西并不难,难在不惹祸上身。”

第六章 诊病

    向晚时分,萧锦弘再次来到云舍。看得出来,那个神采奕奕、爽利洒脱的贵公子的又回来了。

    “先生,我又来了。”

    墨非毓笑道:“看来,一段大好姻缘被我成功拆散了。”

    “还不一定呢,伯父听到先生的献策后,是夸我长进了不少,不过他要等我爹回来后再商量一下。先生,母亲已经回府,现在可方便?”

    墨非毓看了一眼从密密层层的榕树下透过来的最后一抹夕照,拿起门边的油纸伞撑开了。

    “走吧。”

    萧锦弘望了望天,奇道:“先生是怕下雨么?”

    “我怕晒黑。”

    从垂花门而入,夕阳之下,更见萧府轩峻壮丽,正房厢庑游廊,取阔求直,劲健雄奇,扃牖庭园则悉皆小巧别致。院隅古树参天,修竹拱把,北面耳房下,迎春已花。两人信步而行,刚到北房门口,忽从走廊冒出一个人来。

    “查爷,干什么哪,你吓我一跳。”

    来人四十来岁,但已谢顶多年,光秃秃的头顶褐黄如金,泛着油光,头顶一条很长很深的老疤十分显眼。

    “去厨房。”查爷一双白茅草割开般的小眼睛瞟了一眼墨非毓。

    “这位是墨先生,给夫人看病的,他住云舍那边,以后那边有什么吩咐要尽量满足。”

    “公子,你可别被骗了。”查爷阴恻恻说了一句。

    “什么被骗了?”

    “有些人知道书生不吃香,就开始扮大夫,扮神棍。”

    “查爷!不得无礼。”

    查爷狠狠白了墨非毓一眼,眯缝着眼仰头望着远处不说话。

    “你下去。”

    查爷也不行礼,扭头就走了。

    “这人就这样,先生莫怪。”萧锦弘有些生气,似乎又无可奈何。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他是谁?”

    “他姓查,是府上的管家,这人管理萧府倒是一把好手,就是这张嘴,萧府上上下下的人,无论主仆都被他得罪光了。他平时凶巴巴的,大家对他又怕又恨,明里叫他查爷,暗地里都叫他查不死。”

    墨非毓望着查爷的背影,似乎颇为感兴趣,过了片刻,才道:“走罢。”

    来到北房,一婆子早迎了上来,两人从侧厅左侧小门进入,婆子打起帘子,引导进去。一进房门,鼻息中就传来阵阵茶香,墨非毓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香的龙井。”

    萧锦弘笑道:“我娘自患上心痛病以后,除了两件事别无他好,一是念经礼佛,第二就是焚上一炉香品茗析茶。”

    来到正房最西一间,只见房中已设下一幕帷帐,帐内隐隐坐着一人。

    “娘,墨先生来了。”

    墨非毓行了主客之礼,王夫人招呼他坐下,又吩咐婆子沏茶,略略致意了几句,慢慢进入了正题。

    “听弘儿说,墨先生能痊胸痹之疾?”

    “是治愈过几个邻村人。”

    “一定能治好吗?”

    “胸痹之证因人而异,夫人的病况,还要问诊方知。”

    “劳动了。”

    想是这些年遇到过不少江湖游医,王夫人略略盘问了几句,不过语气还算客气。

    “不知夫人胸痛之症,始于何时?”

    “有十四五年了。”

    萧锦弘插口道:“从我记事时起,母亲这病就常常犯。”

    “心痛病虽是猝发之疾,但病因往往是多年累积所致,”墨非毓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帷帐内的王夫人,“夫人这病,应该在十七八年前就落下病根了。”

    话音方落,只见帘内椅子微微动了一下。萧锦弘忙道:“娘,是不是心口又痛了?”

    “不碍事。”过了一阵子,王夫人才道,“先生请继续吧。”

    “夫人这病,是常常发作,还是一阵子重一些,一阵子轻一些?”

    “说不好,有时候许久也不见痛,有时候痛起来,真的是要命。”

    “夫人能不能让我号号脉息?”

    “有劳了,刘嬷嬷。”

    那老婆子躬身而前,在一旁桌上放了一个小枕,待王夫人伸出手来,又在王夫人腕上盖了一层薄纱。墨非毓低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另一只手,方道:“夫人此疾,确实有十七八年了,而且,夫人的病因不在寒邪,不在饮食,不在劳倦,也不在年迈,而是源于忧思郁结。”

    王夫人苍白瘦弱的指节明显动了一动。

    “莫非我说得不对?”墨非毓并未故作不见。

    “没有,我是惊诧先生妙手。”

    “我回去写个方子,锦弘,你让人按我的方法熬药。另外,夫人一定要少劳神,多休息,半月过后,若夫人有所好转,我会再来开一方,长期服用,病痛当可缓解。”

    萧锦弘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帷幕之后的母亲:“先生的意思,是假以时日,娘的病就能痊可,是不是?”

    墨非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硬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你每日来此和夫人说说话,最好是能隔三岔五陪夫人四处走走,这也是我方中一味不可少的药。”

    萧锦弘道:“这个自然。”

    “本来我最不爱四处走动,既是疗病所需,我遵嘱便是。”王夫人顿了一顿,“这一来一往半个月,不会给先生添麻烦吧?”

    “不会,我就住城郊的澄海村,一早启程,一来一回一天也够了。”

    “那就好。”

    又说了几句,墨非毓起身告辞。王夫人吩咐道:“弘儿,你留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哦,”萧锦弘转头道,“先生……”

    “你多陪陪夫人,我自己回去就是。”

    萧锦弘点了点头,忽又问:“先生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能不能去乐六味居等我一下,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也不至于冷清。”

    墨非毓想了一下,微笑道:“也好。”

    萧锦弘吩咐刘嬷嬷领墨非毓去膳厅,好生看茶伺候。

    屋里只有母子两人,萧锦弘掀开帷帐,一个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眼圈周围还微微发青的中年妇人出现在明亮的房间里。

    见到母亲的容色,萧锦弘眼眶顿时红了,伸手握住母亲的手。

    “娘。”

    王夫人淡淡一笑,抽出手抚了抚儿子的脸颊:“我还不是老样子,不用担心我。”

    萧锦弘轻握母亲的手,脸颊往枯瘦的手掌里里靠了靠,他也不想让气氛太沉重,咧嘴一笑,道:“有先生在,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王夫人缓缓抽回手,望了一眼客厅方向,本来低低的声音又矮了三分:“娘让你留下来,就是想问你,这个墨先生你从哪里请来的?”

    “先生不是说了,城西的澄海村,怎么了?”萧锦弘听母亲问这个,有些不解。

    “没什么。”王夫人扶着一旁椅子缓缓站起来,目光落在一旁的小枕上,“这个墨先生方才问诊所问的几个问题,和以前的大夫大不相同。”

    萧锦弘不以为然道:“当然不同了,墨先生有一祖传的治愈胸痹之疾的方子,要不然,他也不会说能治愈母亲的病。”

    “他可没说能治好我这老毛病。”王夫人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一方小枕上,她那无力而清明的双眸之中,似乎仍有一丝对方才问诊的不安情绪。

    “娘,”萧锦弘心里也有些失落,不过还是安慰道,“那是因为墨先生与以往的大夫不同,等娘的病好了就知道了。”

    “嗯,”王夫人也未深究,“墨先生开好方子后,你拿去给城南的朱大夫看看。没什么事,把他尽快打发走罢。”

    萧锦弘皱眉想了一想,道:“娘是在担心什么吗?”

    王夫人缓缓摇了摇头:“娘也说不上来。”

    “娘,其实墨先生是个读书人,孩儿本要请他入府为伯父谋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做府上宾客,还是孩儿无意间知道他有治愈胸痹之疾的良方,好说歹说,他才答应过来一趟的。”萧锦弘顿了一顿,又道,“就这么半天时间,他还帮了孩儿的大忙呢。”

    王夫人微微一怔:“他帮你什么了?”

    母子俩素来亲厚,萧锦弘也不是有城府的人,亲自为母亲奉上茶后,将事之崖末原原本本给母亲说了。

    “你伯父答应了么?”

    “还没有,他说等爹回来商量一下。”

    “嗯。”王夫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娘,伯父总说文茵馆里的门客没一个有用,现在好容易寻访到墨先生这样既会治病,又有经世之才的人,孩儿本想着想办法将他留在府中,让孩儿朝夕受教也好。可娘好像有什么顾虑,孩儿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啦。”

    “你就知道贫嘴,”王夫人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触,随即换了一副口气,“娘只是提醒你凡事审慎些。你也不小了,为人看事,自己心里要有数。”

    “孩儿知道啦。”萧锦弘道,“先生不愿意让人知道是他帮忙,孩儿也没给爹和伯父说,娘你要给我保守秘密。”

    王夫人责备地望着儿子道:“是你自己想居功吧?”

    “怎么可能,只是暂时不说,以后我会自己告诉爹爹和伯父。”

    “知道了。”

    因为墨非毓在膳厅等着,萧锦弘见母亲没有别的吩咐,起身退出去了。

第七章 查爷

    从母亲房间出来,刚到六味居门口,就见查爷正恶狠狠斥骂一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想是那丫头平日被骂惯了,胸前衣襟被茶水泼湿了一大片,竟也没哭,只是低着头挨训。

    “不中用的东西,萧府供你吃供你穿,这点事也做不好!”

    “怎么回事?”萧锦弘走了上去。

    查爷指着满地碎瓷片和茶渣,咬牙切齿地道:“我让她给墨先生送碗上好的龙井,狗东西笨手笨脚,端碗茶都端不住。”

    “先生就在厅里,说两句就行了。”萧锦弘望一眼客厅方向,“不要茶了,摆饭罢。”

    查爷指着那丫头道:“把地上的碎茬子都拣干净了,要是见到一粒瓷片儿一片茶叶,打断你的手!”瞪着那丫头大步往厨房方向去了。

    萧锦弘有些看不过去,安慰了那丫头几句才去客厅。

    墨非毓正负手欣赏客厅中一巨幅中堂画,见萧锦弘进来,轻声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个小丫头失手打碎了送给先生的茶,查爷训了她两句,我让他们去摆饭了。”

    墨非毓缓缓转身,手指在泛着光亮的方桌上轻轻擦了擦:“这里有些灰尘,让那个丫头先进来擦一擦吧。”

    “嗯?好。”萧锦弘望了望纤尘不染的饭桌,有些纳闷,他看了墨非毓一眼,转身去叫那丫头。

    丫头一声不吭进来,从桌子下出一方毛巾,看了看桌子,显然没找到哪里脏,于是从头到尾擦起来。

    “委屈么?”

    那丫头听到墨非毓这句话,眼珠一转,低着头没有说话。

    萧锦弘略觉蹊跷:“什么委屈?”

    “碗茶不是她打碎的。”

    萧锦弘一愣,墨非毓望着那丫头熟练的动作:“她来府上的时间不短了吧?”

    “两年了。”

    “一个久在府上服侍的丫头,怎么会不小心打碎茶碗?偏偏还是给我送茶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么?”

    萧锦弘皱眉道:“不是她打碎的,还会是谁?”

    “茶碗不小心从手上滑落,她当下意识退缩才是,怎会将茶水往自己脖颈上倒,还倒得满身都是?”

    萧锦弘望着那丫头前襟,顿时恍然大悟:“琳儿,当时只有你和查爷在外面,这茶是他打翻的,是不是?”

    琳儿低着头不说话,萧锦弘提高了声量道:“不用怕,我替你做主。”

    琳儿仍是不敢做声。

    萧府之中,有人受了冤竟然自己逼问也不敢说,萧锦弘顿时有些来气:“你要不说实话,我可就告诉大人去,让他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丫头一听告诉大人,浑身一颤,跪在地上道:“是刘嬷嬷让奴婢给先生奉茶,刚到门口,查爷就冲上来把茶水掀翻了,这个时候公子正好出来,查爷……他指着奴婢就骂。公子,是奴婢没端稳茶,请你一定不要责怪查爷,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

    琳儿不敢再说,几乎把头埋在了地上。萧锦弘一拳重重落在桌子上:“这个查不死,也太过分了!”

    墨非毓望着吓得瑟瑟发抖的琳儿,安慰道:“琳儿,你先起来,不用怕,这件事除了我们三个,谁也不会知道。”

    萧锦弘看了一眼墨非毓:“先生的意思,这个查不死欺侮府上丫头,还胆敢糊弄我,就这么算了?”

    “你给琳儿出了气,查爷只会变本加厉惩罚琳儿。”

    “他敢!”

    “你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她一辈子吗?毕竟,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墨非毓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听我一次。”

    墨非毓的辞色似乎有一种魔力,让萧锦弘顿时也冷静下来。他本就有心讨好墨非毓,看了一眼琳儿道:“好,我不说,琳儿,去端饭吧,不然又要挨骂了。”

    “这个查爷心术如此不端,萧府上下又都不喜欢他,怎么会留他至今?”琳儿走后,墨非毓随便问了一句。

    萧锦弘坐下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母亲的一个远亲,我早就让娘找个理由把他辞退了,可母亲念及亲戚之情,总是不忍,伯父也念他还能干,没将他轰走。”

    墨非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看那眼神,似乎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不一时摆了饭,查爷吩咐琳儿和另外五个丫鬟仆人在一旁陪侍。

    “查爷,大人和我爹呢?”

    “大人在书房,他不来吃饭了,老爷刚才回来就去了夫人房中,让公子先用饭。”

    “知道了,下去吧,先生,我们先吃。”想来萧锦弘也习惯了,也不等墨非毓先动筷,端起碗就吃起来。

    墨非毓拿起桌上乌木镶银的筷子,夹了一根芹菜放在口中,纤长的手指动了动,道:“查大爷,能不能帮我换双竹筷子,这双太重了。”

    也不知是那根芹菜太烫,还是口中有菜之故,他这一句“查大爷”口齿十分含糊,听起来有三分像“茶爷大”,更有九分像“茶叶蛋”。众丫鬟仆人都憋住不敢笑,虽然心里害怕,还是忍不住偷看查爷项上那十分像剥了皮的茶叶蛋的头。

    一旁的萧锦弘却将满口米饭喷了出来。

    查爷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此登时恼羞成怒,两大步往墨非毓冲过去,举起拳头就要打他。

    萧锦弘始料未及,忙起身拦在两人当中,一手握住查爷高高举起的手:“查爷,先生……他……他是口误。”

    墨非毓打了个嗝,将芹菜囫囵吞下,忙拱手赔礼:“对不住,查爷,这菜太烫了。”

    查爷哪肯善罢甘休,要不是萧锦弘是习武之人,几乎要拦不住他。

    “查爷!先生是府上贵客。”

    查爷扑了几次,都没能摆脱萧锦弘的手,他咬着牙关瞪着墨非毓,眯缝眼几乎瞪出血来,过了良久,一把甩脱萧锦弘的衣袖,夺门而出。

    “噗嗤……”萧锦弘的笑声首先响起,紧接着,整个客厅都笑开了。只有琳儿欲笑还休,擎着泪水的双眸低低地望着墨非毓。

    “琳儿,去给先生拿筷子。”琳儿飞奔而去。

    两人一边吃着一边闲聊着,或是出于有意,萧锦弘的话题大多是官场中的一些事,不过每一次都被墨非毓轻轻岔开,萧锦弘无法,渐渐提到母亲的病上来。

    “先生,你不要瞒我,母亲的病到底能不能痊愈?”

    “我说了,王夫人此疾源于忧思,能否痊瘥,全在心绪二字上。”

    “也就是说只要娘心情好了,先生就有把握?”

    “可以这么说,不过胸痹症乃是沉疴宿疾,就算一切顺意,也少不得半年时间。”

    “只要母亲能康复,一年半年都无妨,只是,要有劳先生常住寒舍了。”

    “我不是说了半个月后再来吗,”墨非毓幽幽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回澄海村了。”

    “明天就走?”萧锦弘睁大眼。

    “嗯。”

    萧锦弘吐出一根鱼刺,想了一想后,笑道:“先生再留半个月,待半个月后为母亲复诊后再回去,好不好?”

    墨非毓看他一眼:“你用这种办法拖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萧锦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鬓。

    “我以治病之名而来,要是赖在府上不走,大家只会当为我是趋炎附热,别有用心的夤缘当路之徒。”墨非毓柔和地道,“这也没什么,这里是江南东州的府邸,就算你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管,也很难什么也不听。我不希望,我们到时候连朋友也做不成。”

    萧锦弘虽是风光无限的贵公子,但听墨非毓称自己是朋友,心里还是很开心的。他本就是洒脱之人,道:“既是如此,那好罢,明天我送先生。”

    吃了饭,萧锦弘送墨非毓一起回云舍,他本拟再和墨非毓说说话,事情或有转机,不过知刚到云舍,墨非毓就打起了哈欠,萧锦弘只好怏怏告辞。

第八章 漕船

    天色尚早,萧锦弘知父亲已回府,又想起应该多陪陪母亲,便踱步来到母亲房中,谁知父亲不在。和母亲拉了几句家常后,王夫人让他去书房听听。

    “娘,孩儿想多陪陪您。”

    “你有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快去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爹的允可,他和伯父议事的时候孩儿是不准进书房的。”

    “天风教的事,我和你爹说了,他刚才还夸你长进了呢,你也不小了,日后能为你爹和伯父分担一些,要学会分担一些。”

    萧锦弘听母亲这样说,知道母亲没有泄露自己的秘密,大喜道:“谢谢娘。”

    书房中三个人,角落的仆人,坐在书房正北的萧子钰,另一个身长八尺,虎目如炬,浑身上下一股英武之气,他就是萧锦弘的父亲萧子戊了。

    萧子钰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萧锦弘,招手道:“弘儿,你来得正好,进来。”

    萧锦弘看了一眼父亲,见他果然没有反对,欢欢喜喜关了门。

    “伯父,爹,找我有事?”

    “将建州和衢州这两块地方分给碧楚寒,是你的主意?”萧子戊手里拿着一张图纸,严厉地望着儿子。

    “伯父说,要是想不出办法,他就把孩儿卖给碧楚寒当女婿。”

    萧锦弘本来想撒撒娇,但一看到父亲的脸色,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你就不动动脑子想想这么做的后果?”

    萧锦弘一愣,怔怔道:“什么后果?”

    “之所以让百里门和天风教以淞浒河为界分治江南东州,是因为两家一向水火不容,建州和衢州这两块地方正好处于百里门的势力包围当中,你让天风教的人去接管,结果会怎样?”

    “会打起来。”

    “你还知道。”

    “这……不正好么?”

    “好什么!”萧子戊提高了声量,“天风教和百里门都是江湖匪类,萧府倚仗其力终非长计,不过现在他们表面上总还肯听命萧府。你有没有想过,双方一家坐大或是两败俱伤,对萧府有什么影响?”

    萧锦弘满心以为父亲会夸自己几句,没想到一进书房就挨一顿劈头盖脸地斥责,不由有些气闷。他从来没想过萧府与十六个州有什么勾联,各方势力如何相互制衡,不过好在从小在官宦之家濡染,禀赋又不低,很多东西一点便通,立时便意识到父亲的用意。

    “问你话呢。”

    “一家坐大,他们就会全无顾忌,更加贪得无厌。两败俱伤,伯父就无法再借重他们的力量。”

    萧子戊一言不发地将图纸重重放在桌上。

    “那现在怎么办?”虽然墨非毓说过萧府不会真的把他“卖掉”,不过萧锦弘还是有些担心。

    萧子戊道:“此事你不用管了。”

    比起父亲的严厉相,倒是作为伯父的萧子钰对他明显慈爱多了,萧子钰看着垂头丧气地侄儿,温和地道:“碧楚寒要地盘,给他就是了,不过不是两个,是一个。”

    萧锦弘皱眉道:“就算只给一个,百里云孤怕也不会善罢罢休。”

    “那就将另一个州给百里门。”

    萧锦弘想了一想,立即明白过来:“这样一来,双方都知道自己开口讨要好处,另一方也会得到相同的好处,或许便不会主动开口。”

    “就你明白!”萧子戊又斥了一声。

    萧锦弘心惊胆战地地低下头,不过心里总算舒了口气。

    “台州的漕运船要到了。”萧子钰从桌下拿出一叠公文放在案上。

    萧子戊拿起公文看了一下,见儿子还杵在书房,不由脸色一沉。萧锦弘知道父亲依然不会让自己参与官场的事,心下更是气闷:“孩儿退下了。”

    “他才十七岁,能想到这样的提议已算难得了。”萧子钰看着已和萧子戊差不多高的侄儿,对萧子戊道,“再说,你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混下去。”

    “他能做什么?”

    虽然这样说,但萧子戊也没继续赶他出去,萧锦弘看了一眼伯父,假装不知如何是好地继续“杵”着。

    “船什么时候到?”

    “后天。这是交给睦州闫大人的验收文书,你明天送过去,还是老样子,凡是船中的榆木箱,一律不要打开。”

    萧锦弘听得心奇,问道:“伯父,先交验收文书,再验货物?”

    “我明天一早就过去。”萧子戊没理睬儿子。

    “弘儿,后天验货的时候,你和你爹一起去码头看看。另外,这两封建州和衢州的调令书,明天一早派人送去给天风教和百里门。”

    萧锦弘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他没反对,大喜道:“孩儿领命。”

    从书房出来,两个问题一直在萧锦弘脑中萦绕。一是先交送验收文书,再查货物,如此流程,虽未接触过官场事务的他也知道查验货物只是走走过场而已。问题是,伯父让父亲不要打开榆木箱,这当中到底装的什么?二是墨非毓所献之计竟然不能用,这不由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失落。不过转念又想,他自己都不知萧府既要利用这两个江湖门派与十六州的势力斡旋,又要让他们彼此牵制,墨先生又怎会知道,况且他只是让他帮忙解联姻之围而已。

    “可惜先生过明天就要走了,他若肯留在府上,我当将江南大势说与他知,方能不致误事。”

    萧锦弘离开书房的时候,巴祁正提着一桶冷水,从萧府书房外的树影后经过。

    云舍之中,墨非毓正试图修一张凳子的凳腿,巴祁一声不吭将水倒入脸盆,放在洗漱架上,又将毛巾浸在盆中,走到里屋铺床去了。

    窗外,清月投下一抹浅白的光,从林叶间洒落到屋子里,渐渐西斜。那张凳子本来已经修好,不过墨非毓起身时发现一颗钉子还有些外凸,又用锤子去砸了两下,谁知不小心砸到了右手手指,这一下砸得并不重,但手指被钉帽割了一条口子。他看了看那凳子,扔下锤子转身洗脸去了。

    “听到了什么?”

    “先生还是赶紧走吧。”巴祁拿着墨非毓枕头拍了拍又放回去。

    “为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先生的献策有问题。”

    “也知道是我出的主意?”

    “萧锦弘那张嘴可不牢。”

    墨非毓留意到巴祁辞气中的不安,轻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连锦弘也不知道萧府需要在百里门和天风教制衡,他们不会怀疑我,至少现在不会。”

    “再说,”洗了脸,墨非毓将毛巾挂好,“我也没说一定要他们用我的献策啊。”

    巴祁有些怔忡地顿了一顿。

    “我以大夫的身份进入萧府,一定要尽快引起萧子钰的注意,可如果一进来就提出十分高明的建议,你觉得,萧氏两兄弟会怎么想?”

    “怀疑先生入府的目的。”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又问:“这个问题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一边一个州。”巴祁顿了一顿后,又加了一句,“明天一早会把调令书送出去。”

    “一边一个。”墨非毓重复了一下关键的信息,随后问道,“他们有没有提到漕运船的事?”

    巴祁吃了一惊:“先生怎么知道漕运船的事?”

    墨非毓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封信,那封信上不著一字,只画了一艘歪歪扭扭的船。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漕运船都会来夏吕装货,然后再运往京城,来这里之前我让青青留意码头,这是刚才她送来信。”

    “她来过了?”

    墨非毓看了一眼那把刚修好的凳子,又看了看受伤的手:“你出门方便吗?”

    “方便。”

    “这丫头每次来都要打碎一件东西,以后尽量你去找她吧。”墨非毓沉吟了一下,又道,“他们有没有说漕运船什么时候到夏吕?”

    “萧子钰说,台州的漕运船后天到夏吕。”

    “后天?”墨非毓在房中踱了两步,“你再确认一下,他们说的是,明天送信给百里门和天风教,而漕船是后天到夏吕?”

    巴祁仔细回忆了一下,肯定地道:“漕运船是后天到,信是明天一早送出。”

    “好,外面有幅画,你拿进来。”

    巴祁走到外厅,果然见桌上放着一幅刚画好的画。他拿起来看了一下,只见画上两人对坐,一个赤裸上身,足着草鞋,腰间挂了一条汗巾,身上肌肉虬结,另一个身材纤细矮小一些,背对而坐,两人各捧了一个大碗,正在对饮。

    此画骨力劲透,墨瘦而廓满,气韵华彩,龙墨如神,很难想到,有如此画功之人会以如此题材为画。

    墨非毓接过画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回到书桌添了几笔。

    等他把画给巴祁时,巴祁发现,画的右上角,杂草从中多了一枚弧形的物什,看样子像是什么暗器。

    “你把画收好,今晚就要想办法把这幅画送到城北东悦居青青手里。叮嘱她两件事,第一,用天风剑法劫持送给碧楚寒的信,并带回来给我,第二,按这幅画的意思行事。”

    巴祁皱眉道:“这幅画,青青能看懂吗?”

    墨非毓淡淡一笑:“要是写信,她未必能懂,看画,从来没错过。”

    巴祁小心翼翼卷好画放入袖中,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了墨非毓一眼。

    “有问题吗?”

    “先生真的不走?”

    “我是给锦弘说明天就回村,不过,我走不了了。”

    巴祁睁大了眼,这已经是他最吃惊的表情了。

    墨非毓没有多解释,缓步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后窗外的明月,缓缓道:“早些去东悦居吧,看这天气,马上要起风了。”

第九章 初起

    因为墨非毓所开的药方熬煮之法较为特殊,翌日,墨非毓亲自入厨传授了下药的顺序、熬制时间和用火的讲究,之后便回到云舍开始打点行装。可是一整天,萧锦弘都没有现身,他派巴祁去府上问了两次,都说没有回来,墨非毓只好多留一天。

    第二日堪堪等到晌午,墨非毓正吩咐巴祁再去问,只见萧锦弘大步直冲进来。

    “锦弘,我正要和你说,那本《五谷杂录》,下次入府你要还给我。”

    萧锦弘一把抓住他胳膊:“先生,娘心痛病犯了,快去看看。”

    “等一下!”

    墨非毓一把甩开萧锦弘,看了看天,转身去拿墙角的伞。萧锦弘也无心去过问他这独特的癖好,等他撑开伞后,拽着他出了书房。

    一路之上,府上仆人三五成堆,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墨非毓看在眼中,也没多问,到了王夫人房中,只见床前仍拉了一道帷帐,知病人无大碍,便吩咐那婆子准备把脉的小枕。

    “先生,我娘……她没事吧?”萧锦弘早就等得心焦,一等墨非毓的手松开母亲的手,忙问了一句。

    “是你惹了夫人动气?”

    “我……”萧锦弘顿时语塞,很快低下了头。

    “我说过,夫人的胸痹之疾根源在情绪上,如果你连这点要求也做不到……”

    “先生,”萧锦弘忙给墨非毓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都是我不好。”

    墨非毓转身对帷帐内王夫人道:“夫人脉急而浮,是心神不宁之象,还好无大碍,我再开两味药,请夫人加在原来的药当中一起煎服。”

    “让先生操心了。”帷帐内的声音停了片刻,又缓缓响起,“这么说,府上的事先生还不知道?”

    墨非毓扫了一眼萧锦弘,萧锦弘解释道:“先生一直在云舍,他怎么会知道。”

    “这样啊。先生辛苦了,弘儿,送先生回云舍休息吧。”

    “是。”

    两人一从王夫人房间出来,萧锦弘就满脸自责地道:“先生,我这人就这毛病,什么事也藏不住事,刚才回来去给母亲请安,一不小心就把码头的事说了出来,这才惹得她犯了病,先生,我保证,下次一定管住这张嘴。”

    他说完,见墨非毓没理他,加重了语气:“我保证。”

    墨非毓看他一眼:“你这句话就没管住嘴。”

    萧锦弘忙掩住嘴,过了片刻,又道:“先生,母亲这心痛病一旦复发,和可能就会接连发作,有时候会疼得晕过去,请你无论如何在府上多留几日,算我求你了。”

    他这几句祈求几乎带着哭腔,墨非毓在客厅停下脚步,沉吟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多谢先生。”萧锦弘笑了笑,他是喜形于色的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勉强的笑容中笼罩着愁绪。

    墨非毓轻叹了一声,道:“我看府上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锦弘也跟着长叹一声:“今天早上,台州的漕运船来夏吕装货,有个码头的役力摔倒了。”

    “摔得很重?”

    “人没事。”

    “只是码头工人摔倒,人也没事,那你犯什么愁?”

    “人没事,货出大事了。”

    墨非毓闻此,没有说话。萧锦弘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此事已经闹得全城皆知,先生知道也无妨。验收货物的时候我和我爹一起去的,当时货物已经验收完正往船上搬,谁会想到搬运货物的役力里有两个宿醉未醒,其中一个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箱子,当中的货物全撒出来了。”

    “撒出来?是什么?”

    “盐。”

    这一回,墨非毓也大是吃惊:“私贩官盐,可不是小罪。”

    “是杀头大罪,本来,本朝先帝曾一度取消盐的专税之制,可仁宝之乱以后,朝中财政疲敝,盐课复又提上日程,渐渐成了朝廷收入的重中之重,朝中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愈发仰给于盐税。尤其是盐铁使刘宴继任以来,在江淮要冲设四场十监,还置十三巡院主持盐务﹐查禁私盐,审验极严。一旦发现有人私贩盐铁,那是必死无疑,伯父是监察使,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论罪当夷三族。”萧锦弘紧紧握住拳头,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伯父身为监察使,在查验货物的时候竟没有查出来。”

    “能不能是漏查了?”

    萧锦弘注意到墨非毓说的是“能不能”,而不是“是不是”,他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道:“查验漕船的货物一向是抽三查一,那条船上整整有一小半都是官盐,根本不可能漏查。”

    “有多少是官盐,外人也不会知道啊?”

    “先生有所不知,每年清明前后,沿江码头都会聚集很多祭祖的人,他们一发现货物里竟然藏着盐,当时就围了过来,不准这条船再走,还有人去盐铁使刘大人那里告状了,伯父还是那些祭祖的老百姓来告状才知道的,真是丧气。”

    墨非毓略一沉吟,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不要慌,这里不方便,我们回云舍再想办法吧。”

    “好。”萧锦弘一听他说“回云舍想办法”,算是大难中有了些许慰藉。

    从北房出来,两人似乎都有心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刚走到一个叫“逸翠亭”的庭园中,就见一身着襕衫,腰间盘了一条十銙金带的中年男子大步迎过来,面沉如水的脸上透着一股不可遏的怒火,萧子钰紧随其后,战战兢兢的脸上毫无血色。

    “萧锦弘见过闫大人。”萧锦弘慌忙行礼,墨非毓也退到一侧。

    闫刺史仿若未见,大步向书房而去。

    萧子钰看了一眼侄儿,道:“你一起来书房。”

    “哦”萧锦弘应一声,忙对墨非毓道,“先生,你先回云舍,我一会儿就来。”

    望着步履有些忙乱的萧锦弘,直到他消失在拐角有一会,墨非毓才将视线移开了。

    逸翠亭的南墙边是一些迎春花,正迎着春阳灼灼盛放,东墙下青光掩映,种着一林修竹,枯败杂糅的竹叶之中,一根根毛耸耸的春笋破土而出,带来阵阵春泥的香气。

    也许是被这生机勃勃的春景吸引,墨非毓缓缓向竹林方向走去。刚要走出小道,忽见婢女琳儿端着一个盛着迎春花瓣的筲箕走过来,她见到墨非毓,缩了缩脖子想绕开墨非毓,可已经来不及了。

    “先生好。”琳儿微微歪着脖子,将头埋得更低了。

    “这些花,是那边采的?”

    “嗯。”

    “你很喜欢迎春花?”

    琳儿点了点头。

    “琳儿,”墨非毓辞气十分柔和地道,“和人说话,要抬起头。”

    琳儿只得勉强抬起头,丽日之下,这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稚气未脱,但姿容娇俏,已初长成人,有种清水芙蓉的质朴明媚。墨非毓很快注意到,琳儿细白的脖颈上有一道瘀痕。

    “你的脖子,是因为上次的事么?”

    琳儿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奴婢低着头走路,没有给他请安。”

    “那个茶叶蛋?”

    琳儿又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墨非毓见她始终有些局促不安,没有再为难她:“去吧。”

    “等等。”墨非毓叫住了她,“庭园中这些残花枯叶,平时多久打扫一次?”

    “秋冬一天三次,春夏一天两次。”

    “也就是说,现在是早晚各一次?”

    “嗯。”琳儿不闻别的吩咐,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逸翠亭。

第十章 对策

    巴祁正在书房清理书架上的灰尘,见墨非毓回来,过来给他斟了茶。

    墨非毓端起茶正要喝,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扔着的几张废纸的纸篓中,俯身拾起一看,一张是昨晚画到一半的废纸,另外两张是一些治疗胸痹病的药方。

    “以后我用过的每一张纸,写的每一个字,记得一定要烧掉。”墨非毓一面将废纸投入火炉,一面道。

    “是我疏忽了。”

    “是我忘了提醒你。”墨非毓喝了口茶,问道,“我让青青把送去给天风教的信拿来,你没忘记嘱咐吧?”

    “她说一得空就会送过来。”

    “好吧,”墨非毓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房间里的物什,“码头的事已经办完,她应该快来了。”

    巴祁却是一愣:“漕船发现官盐的事,是她动的手脚?”

    墨非毓笑道:“不然我让你送画做什么。”

    巴祁对那副画印象很深,想了一下后,很快明白那副画上的大汉就是码头役力,而那个身材纤细、背对着大汉而坐的就是月青青。墨非毓是要她灌醉码头的役力,至少是要想办法让他们喝醉。

    一幅画竟然惹出天大的案子。想到这里,一向沉稳的他也不禁有些振奋:“先生才来两天,就能除掉萧子钰。”

    “谁说我要除掉萧子钰?”墨非毓望着青绿的茶水,幽幽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进来,就这样让萧府出事,难道要我再去投靠他人?”

    巴祁不解地望着墨非毓。

    “首先,萧府不惹出麻烦,我怎么留下来。再则,一个小小的江南东州能让十六个州的官员闻风丧胆,你以为他会坐以待毙?”

    “那先生的意思是?”

    “私贩官盐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牵涉他一个监察使,睦州的官员一定有份。”墨非毓道,“刚才正好碰到闫成瑞,看样子,他和萧子钰一样头大。”

    “先生的目标,是睦州刺史闫成瑞?”

    “江南十六州的十三个州的刺史,一个也别想逃掉。”墨非毓音调不高,但双眸之中涌出极淡,却极深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寒芒。

    对于辞色陡然间变得凝重的墨非毓,巴祁并没有吃惊,而是快速地低下了头。

    “现在的问题是,我才刚入府,还轮不到我献计,”墨非毓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不过也许不用我献计,最终倒霉的还是闫成瑞。”

    巴祁低着头,看样子在努力地理解墨非毓的话。片刻后,他很快又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怎么确定,那几个喝醉的役力一定会摔倒?”

    “当然不能,醉酒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还是青青姑娘动了手脚?”

    墨非毓幽幽一笑:“要让一个醉汉摔倒,也许只需要一枚石子。”

    话音方落,只听“嗖”地一声,一枚箭矢从门外疾射进来,深深钻入桌案上的一本书上。

    两人都愣怔着,倒不是不怕,而是以两人的反应还来不及怕险情就结束了。

    巴祁抢先站起来挡在墨非毓面前,眼睛死死盯住门外,以防止还有暗箭射进来。

    “我一个落魄书生,没人会刺杀我,坐下。”墨非毓取下那枚箭矢,从那本已经被射穿的书上拿起一封信。

    原来箭矢上带着一封信。

    信封上,是楷体“云卿启”三个字,并无落款。墨非毓展开书信,快速地看了一遍内容,目光又回到信封上。

    “云卿是碧楚寒的字?”

    “嗯。”巴祁不识字,不过听墨非毓这样问,很快就明白过来,信是萧子钰写给碧楚寒的,而这枚箭矢是月青青射进来的。

    他望着那封信,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上面是……三个字?”

    墨非毓有些纳闷:“你觉得应该是几个字?”

    “我见过几回写给百里云孤的信,都是五个字,百里云孤不是四个字么?”

    “你很细心。”墨非毓赞了一句,耐心地解释道,“这三个字不是碧楚寒,而是云卿启,云卿是碧楚寒的字,启,是启信之意。”

    “你知不知道百里云孤的小字?”墨非毓又问。

    “萧子钰叫他雁鸿。”

    “若是这样,给百里云孤的信也该是‘雁鸿启’三个字,怎么会是五个字?”墨非毓想了一想,“莫非,两人之间有什么别的关系?”

    “两人是拜把兄弟。”

    “哦?”墨非毓眉宇微微一动。

    巴祁解释道:“萧子戊为了拉拢百里云孤,提议三人义结金兰,萧子钰是大哥,百里云孤是老二,萧子戊是老三,就在府上拜的把子。”

    “一边义结金兰,另一边又搞联姻,”墨非毓冷笑一声,“看来萧府为了笼络这两个江湖门派,真是煞费苦心。”

    “这就是调令书?”

    “嗯。”

    “先生已经知道信的内容,还要它做什么?”

    “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说着,墨非毓拿起书信,看了一眼一旁火星未灭的火炉,将书信投入火中,等烧到“云卿启”的云字时,又将信取出来,用脚轻轻踩灭了,“碧楚寒出面讨要地盘,自己没有捞到好处,萧子钰却给了百里门一个州,他恼怒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算合情合理。”

    巴祁一向不善于揣测推理,听墨非毓这样说,又愣了好一会,才隐约猜到墨非毓之所以要自己确定送信时间和漕船到夏吕的时间,是要将官盐一案嫁祸给天风教。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这封烧到只剩一半的信有什么用?

    “信你放好,明天早上,你想办法把这封信扔到逸翠园南边的迎春花丛中,注意别让人看到了。”

    “好。”既然想不明白,巴祁索性不去想了。

    “我先眯一会,”墨非毓仰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双眸,“萧锦弘如果过来,不要拦他。”

    “是。”巴祁看了一眼墨非毓,也不知他是真的要睡一会,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也不敢开口再问,轻轻带上门出了书房。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萧锦弘造访云舍。

    “先生……”萧锦弘推开门,发现墨非毓在午休,立即退了一步。

    “没事,进来吧。”墨非毓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不知是已经醒了有一会,还是根本就没睡。

    萧锦弘进入书房,在墨非毓对面坐了下来,谁都看得出来,有什么事正让他发愁。

    “怎么,码头的事还没按下去?”

    “别提了,”萧锦弘重重靠在椅背上,“伯父大祸临头了,不但伯父……整个萧府都要倒大霉了。”

    墨非毓以目相询,萧锦弘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伯父和闫大人这些年一直都在偷偷运贩私盐,刚才闫大人、伯父和爹爹商量了半天,都觉这件事要平息舆情不难,难的是盐铁使刘大人和朝廷那边。”

    “民议如何平息?”墨非毓随口问道。

    “本来他们要找几个替死鬼,这不是冤枉人吗?”说到此,萧锦弘有些愤愤不已,“再说这么大的事,一般人也替不了啊。还是爹爹提议请盐铁使刘大人出面,刘大人在老百姓中威望很高,由他出面解释,舆论应该很快就能平息。”

    “如此既不必有人替死蒙冤,事情也不会进一步闹大,刘大人审时度势,一定会答应。”

    “还是先生明白,伯父刚听到这个提议时,还骂我爹急昏头了。”

    “安民心是一回事,”墨非毓顿了一顿,“你刚才说盐铁使刘大人对私贩官盐查出极严,此事当不会就此了之?”

    “当然不会,刘大人这一关难过不说,朝廷那边一查批文也能知道根本没有夏吕这批盐货。可恨的是这个闫成瑞,居然想把所有的事全部扣在伯父头上,说什么到时候联合十六个州呈书请陛下赦罪。”

    “萧大人不过八品官,他一旦认罪,事情会怎么发展将完全不受控制。”墨非毓望着萧锦弘道,“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伯父答应了!”萧锦弘双手猛地一拍扶手,“刚开始,伯父还据理力争,可是那个闫成瑞一会儿威逼,一会儿诉苦,伯父好像被他说昏了头,竟然答应顶缸,后来大家讨论的根本不是谁顶罪,而是怎么请十六州的官员联保伯父。鬼知道闫成瑞的承诺是真是假。”

    萧锦弘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这下萧家怕是要完了。”

    “你先不要慌,”墨非毓淡淡道,“你当时没反对吗?”

    “伯父根本就不听。”

    “子戊君呢?”

    “爹也是站到旁边不吭气。”

    墨非毓十指轻轻交叉着,两个拇指缓缓绕着圈,过了一会儿,道:“锦弘,你相信我吗?”

    “我要是不信,就不会告诉先生这些了。”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什么?”萧锦弘一脸惊诧。

    “你听我的,”墨非毓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水,“大人不会有事,萧府也不会有事。”

    萧锦弘皱眉,显然不明白:“先生刚才还说一旦伯父认罪事情会失控,您……能不能说明白点?”

    “连你也知道私贩官盐是死罪,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以为你伯父,你爹爹都犯糊涂了吗?”

    “那他们还……”

    “这恰恰证明,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墨非毓轻轻止住他,“如果我没猜错,大人和子戊君已经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啊?”萧锦弘站了起来。

    “官场的事你刚刚接触,有很多东西还不明白,也最好不要明白。”墨非毓给他斟了一杯茶,“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

    萧锦弘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回想了一下书房的情景,不由道:“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忽然想起,上午伯父大吼大叫让我去码头帮忙稳住局面,刚才他居然让我把人全都撤回来。”

    “这就是了。”

    萧锦弘想了一想,显然仍不放心:“我怕先生挂念,特来给先生说一声,没什么事,我就去码头了。”

    “好。”

    和之前一样,墨非毓在屋檐下那一道骄阳内停下了脚步。

    虽然不如来的时候那般满脸忧愁,但显然萧府参与私贩官盐的事对萧锦弘刺激很大,看他临走的时候表情,要他对事情的结果完全不闻不问也是不可能。

    “锦弘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生错了地方。”

    “这件事,先生不管了?”巴祁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先生的目标是闫成瑞,可萧子钰却答应顶缸了。”

    “刚开始,我也不能确定这件事如何发展,不过听到萧子钰的反应后,”墨非毓举目望凝望着门口那一排排鼓起芽苞,弥漫着春息的榕树,“我可以肯定,官盐一案,倒霉的一定是闫成瑞。”

第十一章 残素

    萧锦弘把码头的人撤回来后,萧子钰和萧子戊谁也没有再提此事,晚上两人还饶有兴致地小酌了几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明明该是暴风雨却过分的安静,似乎更能证明墨非毓的推断没有错。

    不过萧锦弘是急性子,又初涉官场,好容易捱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听到任何结果,在自己房间转了几圈之后,不知不觉又来到云舍门口,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可是……哎呀,先生你怎么也和我爹爹还有伯父一样,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萧锦弘来到云舍后,不管墨非毓怎么劝慰,依然坐立不安。

    墨非毓没有理会他,慢慢品了一口茶后,道:“你没有再拿这些事去烦夫人了吧?”

    “娘她刚犯病,我哪还敢说半个字,这两天,我都没敢去给她请安。”萧锦弘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又道,“先生,你再说点什么,再给我几个萧府不会有事的证据,让我安安心。”

    “你当我是未卜先知么?”墨非毓玩笑着看了一眼焦躁不安的萧锦弘,摇了摇头,从书桌前站了起来,“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来了这些天,我还没逛过萧府呢。”

    “也好。”这一次不用墨非毓提醒,萧锦弘主动撑开了墙角的伞。

    萧府位于城北,居高而建,府邸分东、中、西三路,每路自南而北以中轴线贯穿着多进四合院,东显富贵,中求严穆,西取清雅,各异其趣。两人从云舍出发,一路委委曲曲来到北峰上一座叫“薄暮阁”的三层阁楼上,这里北倚群峰,南瞰夏吕,西面还能将半湾湖泊揽入眼底。

    一路过来,萧锦弘心绪总算好了一些,不过没在阁楼上站多久,墨非毓就嫌太热要下去。萧锦弘见他始终撑着伞躲在角落的荫凉处,额头上还是渗出细细汗珠,也只跟着下楼。

    从书房、议事厅、侧厅一路回云舍,渐渐来到逸翠园中。

    “还是这里凉快。”墨非毓走到树荫下,拭了拭额上汗珠后,长长舒了口气。

    “这才初春,先生这么怕热,夏天可怎么办?”

    “其实热还好,我主要是怕晒黑。”

    “哈?”

    “那边开的是迎春花么?”墨非毓的视线落到了南墙边灼灼盛开的迎春花上。

    “啊,琳儿那丫头喜欢平时种些花花草草,前几年府上在那边植竹,她就在墙下种了几株花,没想到这些年越开越好。”

    墨非毓看了看,缓步向南墙走去。

    南墙下金英翠萼,黄花盛蔓,也还算荫凉,墨非毓收了伞,走到靠近角落的地方,摘下一朵打量了一下,将一瓣黄蕊捻碎了放到鼻前闻了闻。

    “没想到先生也喜欢花草。”

    “此花分迎春、迎夏、红茉莉、大茉莉、素方几个品种,素方可治疮疹,而迎夏除痹之效甚佳,对夫人病疾有所助益,我过来看看能不能给夫人采一些用。”

    “先生有心了,”明白墨非毓的用意后,萧锦弘不禁有些感动,他也好奇地摘下一朵,“这是什么品种?”

    “正是迎夏,这种花花瓣和根须都可入药,可以说全身都是宝。”

    “根的功效会不会更好?”萧锦弘俯身去打量根须,他这一低头,先是一愣,定睛细看后,脸色顿时大变。

    落花半掩之下有一封被烧得只剩一半的信,信封上“云卿启”三个字赫然在目。

    “能不能让琳儿空的时候采些到云舍,我让巴老晒干了,到时候给夫人送一些过去佐茶。”

    “先生,那边竹林也不错,我们过去赏竹。”萧锦弘突然站起来,也不管墨非毓愿不愿意,推着他就走。

    “伞,我的伞!”

    萧锦弘推着墨非毓走了几步,这才跑回去拿了伞。到了十字路口,他并没有去竹林,而是往云舍方向而去。

    “不去赏竹了?”

    “啊?你看我这记性。”萧锦弘重重拍了拍脑门,正想找个理由搪塞,忽见门房匆匆奔来。

    “公子,你可让老奴好找,大人让你立即去一趟书房。”

    “什么事!”

    萧锦弘正心烦,不免凶了几分,想是门房老九也觉得他反常,有些害怕的望着他:“碧教主来了。”

    “他来干什么?”

    “奴才……不知道。”

    萧锦弘也意识到态度不好,道:“不关你的事,下去吧,我这就去。”

    “是。”

    “先生,我又不能送你回去了。”

    “没关系。官盐出事,天风教教主突然来访,或许另有缘故,你快去吧。”

    “先生先走。”

    墨非毓也没客气,从他手中接过伞离开了。

    一待墨非毓走远,萧锦弘立即奔回逸翠园的南墙,俯身拾起那封残信。信封已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小心翼翼打开,信笺也只烧得只剩下十余字,但仍能一眼看出是伯父手迹,正是给碧楚寒的信。

    “这封信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没送到碧楚寒手中?可是,是谁截下此函,还偷偷焚毁于此?”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府上有谁敢这样做。不过虽然还不明确意味着什么,他双手还是经不住有些发抖。

    “先去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将残信放入怀中,拍了拍手,迈步向书房走去。

    “碧兄,你先消消气,我真的派了人送信,这事还能假得了吗?”萧锦弘推开门,就见伯父萧子钰正在解释。

    书房茶烟升腾,背对萧子钰站着个灰袍大汉,这大汉四十来岁年纪,眼如鹰目,太阳穴凸起,一看就是内家高手。他正背对萧子钰看着墙上欧阳询的《卜商帖》,略略转身道:“你送我的是哪个州?”

    “婺州。”萧子钰道,“弘儿,你来得正好,那晚你也在,你给碧伯伯说说。”

    堂堂江南东州要给前来讨要好处的江湖匪类解释,萧锦弘心下老大不情愿。

    “是啊。”

    “是啊是什么意思?”

    萧锦弘拉长声调道:“是爹爹亲自交代的事,当时我也在场,当然假不了。”

    “送信的门房被半路劫持,他也受了伤,碧兄要是不信我也可以让他来书房。”

第十二章 疑窦

    “大人哪里的话,”不管这封信是否有送出,婺州是到手了,碧楚寒转过身,面上肌肉终于松开来,“我之所以厚颜讨要两个州,也是为强兵壮马,好为大人执鞭牵靮,以俟早日替大人除去狼子野心的百里门,只是我没想到,大人会向百里门拱手送上一个州。”

    “你以为百里云孤是省油的灯?为兄这个八品芝麻官,实在是左右为难。”萧子钰说到此,目光转向侄子,“百里云孤索要地盘的事,弘儿也知道。”

    萧锦弘自然明白伯父用意,而且烧得只剩一半的调令书就在他袖中,可他一见碧楚寒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就不愿意多解释。再则这封信实在府上发现的,虽可让碧楚寒释疑,但伯父一定会严查,眼下尚不知是谁动了手脚,还是审慎些为是。所以,他硬是没说话。

    “弘儿,我教你的天风剑法练得怎样了,”碧楚寒粗声粗气的口气带着说不出来的味道,“一会儿我可要考你,要是接不下我三十招,我打你屁股。”

    萧锦弘十分反感,还是强抑怒气道:“碧伯伯以剑法领袖江湖,我能接过十招,就已心满意足。”

    碧楚寒哈哈一笑,手掌重重落在他肩上:“谦逊是好的,不过习武之人,总要有几分血性,伯伯不像你,我是个粗人,谁要是欺人太甚,就用刀子说话。”

    萧子钰望着桌上文书,面上表情没有一些儿变化。

    碧楚寒又道:“没事也来教里走走,玉箫这丫头总吵着要到府上来,你以为她是喜欢跟着我东奔西跑?”

    萧锦弘一听他提起碧玉箫,更觉如鲠在喉,连勉强笑一笑都懒得装。

    萧子钰笑道:“你也有脸红的时候,见过碧伯伯了,出去吧。”

    萧锦弘求之不得,向两位行了礼,匆匆退出了书房。

    “且不说我与玉箫姑娘相知未深,就冲你这般险恶用心,我也绝不答应。”萧锦弘一面暗骂着,一面气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了一会儿之后,才稍稍冷静下来,不经意摸到了怀中的残信。

    “信函是小痴儿送的,我何不去问问他?”想到此,当即起身径往仆役房走去。

    萧锦弘平时极少去仆役房,更别说进到房间之中。只因小痴儿生来膂力惊人,府上跑路送信的差事一般也都交给他,萧锦弘倒还去过他房中几次,没事时也教过他几手拳脚功夫。

    “小痴儿呢?”萧锦弘问一洗衣服的小厮。

    “回公子,在房里躺着呢。”

    “叫他出来。”

    “是。”

    “不用了。”那小厮甩了甩手上的水,正待去叫人,萧锦弘想到小痴儿受了伤,自己前往小痴儿房间。

    推门而入,小痴儿长身趴在床上,下身只穿了一条亵裤,臀部敷着一块殷红的纱布,他听到推门声,埋在枕头里的头扭了过来,见是萧锦弘,仍是趴着一动也不动。

    “公子来了。”

    “本公子亲自来看你,你就这样躺着?”

    “我屁股痛,就是起来鞠躬作揖也是做做样子,公子自己搬凳子坐吧。”小痴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萧锦弘倒了水递给他:“事情办砸了,我看你小子居然一点儿认错的态度也没有?”

    “昨晚的事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昨晚被人打,是因为武功不如那人,我的武功是公子教的,要怪也只能怪公子你。”

    “你怎么不怪自己学艺不精?”萧锦弘作势去拍他屁股。

    “别,哎唷。”小痴儿想往左躲,谁知萧锦弘没打,他却疼得直咧嘴。

    萧锦弘搬了条木凳在床前坐了:“说吧,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痴儿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待稍微舒服了些,才道:“昨晚我奉老爷之命给天风教和百里门送信,因为百里门的路近一些,我就先去了那边,刚从百里门出来不久,就感觉有人跟踪我,还没走出两里路,旁边的树林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他要我把信留下。”

    萧锦弘本来紧皱眉头,闻此反而舒了口气。因为那封信既是半路被人劫持,那动手的就不是府上的人,可转念又觉奇怪,如果是外人劫持了信,怎么会出现在逸翠园?

    “知不知道是谁?”

    小痴儿摇头道:“那人蒙着面幕,我瞧不出来,不过,他使的是天风剑法。”

    萧锦弘吃了一惊:“天风剑法,你可看真切了?”

    “错不了,”小痴儿嗓大声粗地道,“初时我还大舒了一口气,对那人说我正是去给碧教主送信的,谁知那人却说劫的就是我。我们两个动起手来,其实也不叫动手,因为我根本没出手就被他打得摔下马。我本以为他要杀我,心想横竖是死,就在地上破口大骂,谁知他劫了信后,在我屁股上剌了一刀就走了。”

    萧锦弘沉吟不语,两道剑眉几乎凝在了一处,过了半晌才道:“你也知道,天风剑法乃是天风教秘传剑法,只有碧教主和教中四大护法才能修炼。如你所言,难道是他们自己劫自己的信?”

    小痴儿道:“我也一直在想,江湖上除了天风教的人,还有公子你和老爷,没人会此剑法了啊。”

    萧锦弘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首先不是公子你吧,这封信是老爷让我送的,更不可能是老爷啊。”

    “这些话,你没有给伯父吧?”

    “说了。”

    “你怎么什么都说?”

    小痴儿不服道:“大人问我,我能不说吗,怎么这事你也怪我?”

    萧锦弘一巴掌落在他屁股上:“这一巴掌,是打你小子死不认错。”

    “我哪里错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不服,小痴儿声量高了八分。

    萧锦弘也不理他,起身道:“躺着好好反省,过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些我的金疮药过来。”

    从房间出来,萧锦弘心中疑窦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平时有事,他要么与父亲商议,要么求教伯父,这一回他谁都不敢找。

    “此事如此蹊跷,何不问问先生?”一想到此,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迈步向云舍走去。

第十三章 解疑

    来到云舍,墨非毓正在沏茶,萧锦弘一扫屋内,不见有他人,桌上却放了两杯茶。

    “先生知道我要来?”

    “这杯茶是给琳儿的。”

    “琳儿,那个丫头?”

    “刚才在逸翠园碰到琳儿,我让她采些迎春花过来,另外,上次偷偷替她出气,没想到她还是受了查爷欺负,我也正好借此机会给她赔个不是。”

    “查不死又欺负琳儿?”萧锦弘心绪本就不宁静,闻此顿时有些生气。

    “你小声些,这件事我答应琳儿谁也不说,你也不要说出去,不然,她怕是还要吃哑巴亏。”

    “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跟伯父说一样的话,不说就是。”萧锦弘道,“琳儿不过府上一个丫头,先生心里有数就是,也无需纡尊向她赔罪。”

    “我听说,琳儿是你带入府的,我对她客气些,那是向你示好,怎么你不感动,反而责怪我的不是。”

    这话虽然在理,但萧锦弘总觉不是味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还没来,这杯你先喝罢。”

    萧锦弘端起茶一饮而尽,过了片刻,抬头道:“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你认为当讲的话我也不想听,连你也觉得不知该不该讲,那我更不想听了。”

    “可……”

    “这大佛龙井是前几天刚采下来的,所谓‘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这茶过了清明口味就不如现在了,我特意托村里的朋友送来的,你尝一尝,要是喜欢,拿一些去。”

    萧锦弘望着茶壶嘴中喷出的白烟,怔怔出了一会神,忽然抬起头,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探手入怀,将那封残信重重放在桌上。

    “昨天伯父不是给天风教和百里门送信嘛,送给天风教的信半途信被人劫了,更奇怪的是,刚才我在逸翠园里发现了它。”

    “就刚才?”墨非毓望着他。

    萧锦弘点了点头:“我当时是太惊讶,不是刻意瞒着先生。”

    墨非毓的目光缓缓落到那封信上,又拿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就是分派地盘的信?”

    “嗯,我们都叫他调令书。”

    墨非毓将信轻轻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后,瓷杯在指尖来回转了两圈:“这件事你不该告诉我。”

    萧锦弘见墨非毓神色凝重,心下更加忐忑:“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先生,你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我绝不透露半个字。”

    “这封信怎么会出现在府上我不知道,不过我推测,码头的事或许和这封信有关系。”

    “码头的事和这封信有关?”萧锦弘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墨非毓招呼他坐好,缓缓道,“闫刺史利用漕运船私贩官盐,已非止一两回了罢。”

    萧锦弘想起那晚在伯父书房,伯父说什么还是老样子,一律不准查验榆木箱,不禁有些发憷。

    “漕运船常年偷运官盐都相安无事,偏偏在大人给天风教的信被劫的时候出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萧锦弘没有再惊讶,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先生知道,我和爹爹在码头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天风教的无影镖。”萧锦弘有些惶惑,更有些觳觫地抬起头,“本来我没有在意,先生这么一说,难道这一切是天风教干的?”

    “你真的想听我的意见?”

    萧锦弘望着墨非毓,恳切地道:“请先生相告。”

    “事到如今,是谁让官盐出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谁劫持了这封信。”

    “不错,现在看来,劫信的人目的是要激怒天风教,继而对闫大人,更有可能是对伯父不利。”萧锦弘吸了口气,“小痴儿说劫持这封信的人用的是天风剑法,碧楚寒一直就对伯父很不满,会不会是天风教贼喊捉贼?”

    “从天风教的反应来看,不像是他们自己做的。”

    萧锦弘回忆在书房见到碧楚寒的反应,也觉不可能,只得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天风教,”墨非毓的声音继续响起,“那幕后主使需要既知道漕运船私运官盐的事,也对碧楚寒的脾性十分了解,他知道碧楚寒没得到好处一定会立即报复,也料定他会对官盐下手。”

    “而且,还要会用天风剑法。”

    “会天风剑法?”墨非毓将重音落在了“会”字上。

    萧锦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天风教的调令书被劫持,又在码头也发现了无影镖,官盐案天风教的嫌疑最大。而幕后主使要同时对天风教、对漕船上有官盐的事了如指掌,还会天风剑法……

    答案,似乎只可能有一个。

    “先生觉得,幕后主使可能是谁?”萧锦弘问得有些吃力。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揣测都可能导致严重错误。”墨非毓望着他道,“你记住,疑神疑鬼会影响我们的判断,阻碍我们去发现真相。”

    “墨先生,琳儿来了。”巴祁出现在门口。

    “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了。”

    萧锦弘木木讷讷地站起身,到了门口,才回过神:“先生这是赶我走?”

    “你是萧府的公子,留在这里,琳儿会拘束的。”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将他轻轻推了出去。

    琳儿端着满筲箕的新鲜的迎春花瓣,墨非毓招呼了她两次她也不敢坐。墨非毓吩咐巴祁一并陪着,琳儿这才勉强入座。

    “琳儿,今年多大了?”

    “十五。”

    “听你口音不是江南人?”

    “奴婢是蜀地人。”

    “哦?那你来夏吕多久了?”

    琳儿想了一想:“三年。”

    墨非毓见她十分紧张,拿出一个杯子,吩咐巴祁取了一撮花瓣,用开水洗滤一下后,冲了一杯花茶递给琳儿。

    琳儿看得心奇,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种的花还能泡茶。

    “什么味道?”

    “香。”

    “尝一尝。”

    琳儿抿了一口,觉得不错,又喝了一口。

    墨非毓微笑着道:“我看你把花种在了墙角,迎春花喜光,如果把它移到开阔的地方会长得更好,另外,沙土比黏土好。”

    琳儿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第一次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墨非毓,很快又低了下去。

    “谢谢先生。”琳儿低着头说完,又补充道,“奴婢是说,上次先生帮我出气。”

    “你不怪我害你被查爷打吗?”

    琳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低声道:“我知道先生是好心。”

    “那你想不想以后不再受茶叶蛋欺侮?”

    琳儿再次抬起头,墨非毓温柔地回望着她。

    墨非毓的目光,似乎有一种让人镇定的魔力,琳儿道:“府上都是查爷说了算,所有人都怕他。”

    墨非毓柔声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

    琳儿抿着嘴,对查爷的恐惧,显然战胜了对并不熟悉的墨非毓的羞怯,她毅然地点了点头。

    “那好,”墨非毓取了一个干净瓷杯,为她斟了一杯大佛寺龙井:“你喝了这杯茶。”

    琳儿有些纳闷的望着墨非毓,大概是想问,喝了茶就能躲开查爷的欺负?不过她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

    “好喝吗?”

    琳儿立即摇了摇头。

    “不急,你慢慢喝。”

    墨非毓一面陪她喝茶,一面闲聊着:“你十二岁就来夏吕了,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爹和娘。”

    “那你怎么会到府上来做丫鬟?”

    琳儿一手紧紧捏着衣角,又低下了头。

    墨非毓看了一眼巴祁,巴祁道:“三年前,琳儿的父母在城西的叽石街经营了一家饭馆,城里第一家川菜馆,公子带我去过,生意很好。后来没多久,有人在饭馆吃到了死老鼠,后来又有人吃到了臭肉,后来接二连三出大事,没多久官府就让他关了门。”

    墨非毓奇道:“接二连三?什么意思?”

    琳儿忽道:“不是的。”

    墨非毓听她答非所问,问道:“怎么不是的?”

    “饭馆里的所有食材,都是爹爹一大早去城南买进的,因为生意好,每天都不够卖,怎么会放到发臭。”

    “那是怎么回事?”

    琳儿摇了摇头。

    墨非毓又问,“那你爹和娘呢?”

    一听到爹和娘,琳儿眼眶一红,很快蕴满了泪水。

    “饭馆关门后,爹爹做什么都不顺,后来娘病倒了,没过多久……”琳儿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晶莹的泪珠儿从双颊急滚下来。

    巴祁接着补充道:“后来,有个屠夫状告她爹欺奸自己妻子,张掌柜被处以仗刑,听说是病死在了狱中。”

    墨非毓沉吟了片刻,问巴祁:“那她怎么会到萧府来?”

    “她已经十二岁,被送到城东的武府做丫鬟,有一次萧公子到武府做客,见她满脸是瘀伤,一时心生恻隐,请武府把琳儿卖给他。萧府势大,武府第二天一早就将琳儿送了过来。”

    墨非毓静静地听完,又问琳儿:“琳儿,你还记得其他的吗,比如任何细节?”

    琳儿平复了一下情绪,道:“爹是个本分的人,他每天回家后一定要和娘的牌位待好长时间,我对爹说不如我们回老家去,他念娘葬在夏吕,总是不肯走,他对娘情深义重,怎么会……爹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你不要难过,”墨非毓安慰了一句,缓缓道,“今天的这些话,不要给任何人说起。还有,你要学会品茶,这个不急,我会慢慢教你。”

    琳儿不知道墨非毓怎么帮她躲开查爷,不过哪怕有一丝希望,她显然也愿意一试,因为她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喝完了。

    送走琳儿后,墨非毓坐到椅上闭目养神。

    “先生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墨非毓停了好一会,才道,“只是看到琳儿,让我想起了欢欢。”

    “杨家镇杨叔的女儿?”

    “都是经营饭馆,都是父母双亡,最后都沦落到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墨非毓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欢欢为什么被送去作丫鬟?”

    “不是杨叔赌输掉的。”

    “杨叔是好赌,但还不至于卖儿卖女。有一次我去杨家镇,无意间看到杨叔原来的老宅,发现那地方变成了墓地。”

    巴祁奇道:“墓地?”

    “镇西侯王玉桓之墓。”

    “那……是什么?”

    “我向临近的村民打听了,原来有个风水先生看中了杨叔的宅地,说那是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王侯爷强占了这块地方,却并没有给杨叔一分赔偿,杨叔的饭馆本来经营得风生水起,从那以后渐渐家道中落,最后只好把欢欢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鬟。”

    说到这里,墨非毓睁开了眼,望着窗外被扯得东摇西摆的树影。

    “我说这些,是想说任何事情的发生,背后都一定有原因,琳儿家破人亡,最终沦落到给人做丫鬟,事情也没这么简单。”

    “先生要管这件事?”

    巴祁的语气显然不情愿,墨非毓看他一眼,道:“怎么,你不愿意?”

    巴祁低着头道:“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那我们就从源头查起,你让青青调查一下叽石街,就从饭馆开始好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第十四章 散心

    尽管官盐一案闹得满城皆知,但因事涉官员,盐铁使刘宴宣布秘密查办。最近几年,夏吕可谓海清河晏,还是头一次发生这么大的事,一时间大家街谈巷议,议论纷纷。有说亲眼看到满满一船都是白花花的盐的,有说醉酒出事的役力失踪的,还有人指出城中有人患怪病是盐的缘故,其实是官盐被换成了私盐。大家争论最激烈的是此案会如何处理,有人说刘大人清正廉明,不管是谁犯案都一定会依法惩处,另一波人则坚持说从来官官相护,刘大人宣布秘密查办,此案多半会不了了之。

    尽管各种猜测都有,但当半月后刘大人公布官盐案查办结果时,还是震动了整个夏吕:睦州刺史闫成瑞佞谀朋党,藉刺史之便与漕帮勾结,私贩官盐一百四十箱,牟利巨数,闫成瑞连同同署中四名主犯触犯朝廷《榷盐法》,抄没家产,递交宪部复核。其余二十二名包括煮盐官在内的从犯一人革职流放黑水,七人秋后处斩。

    更让大家震惊的是,所有口供和从犯是闫成瑞主动招认的,不但如此,他还亲口承认贿赂监察使萧子钰不成,有意窝藏盐箱,刻意躲避查审。

    夏吕老百姓都炸开了锅,立即又开始新一轮议论,不过大家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这当中最满意的自然是萧府,整个案子萧子钰不仅未受牵连,还受到老百姓的一致颂扬,不少官绅还送来牌匾和万民伞。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萧锦弘,这个意料之中的惊喜是让他松了口气,但也仿佛一根尖刺一样让他如鲠在喉。伯父和爹爹,甚至还有自己,明明也是此案的主犯,如今却完全置身事外。

    “你也不要怨大人和你爹爹,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复杂,想要为老百姓办事,也要先自保才是。”

    “难道私贩官盐也叫自保?”

    “不管怎么说,萧府总是相安无事。”

    “这就更蹊跷了,爹爹和伯父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闫成瑞如此干脆就认罪,这可是杀头大罪?”

    对于此,墨非毓并未过多劝解:“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了。”

    萧锦弘皱着眉没说话,神情沮丧而复杂。想到事发后伯父和爹爹的反应,以及那封来历不明的残信,他突然对两个长辈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正好来夏吕有一阵子了,我也没到城里逛过。”

    “先生要去散心?”萧锦弘有些意外。

    “怎么,不愿意带我去?”

    “当然不是。”萧锦弘毕竟是官宦贵公子,一想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心中阴霾扫去了一半,“我早想请先生出去走走,又怕先生不爱凑热闹,先生想去哪里?”

    “你一般都去哪里?”

    “平时都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去百花楼。”萧锦弘说完,很快又补充道,“这种地方先生一定不喜欢,先生放心,只要是闲玩吃喝,找我也是找对人了。”

    墨非毓想了一想:“那我们去好好吃一顿罢,有没有好地方?”

    “叽石街啊,夏吕最大的酒楼曦和楼就在那条街上。”

    “好,”墨非毓没有迟疑,“那就去叽石街。”

    萧锦弘当即吩咐备马,见墨非毓身上的旧袍已经洗得发白,又提议拿几套父亲的衣服给他,墨非毓也没有推辞。

    “这件衣服还要不要还你?”

    “先生若是不弃,就留着好了,回头我让人再给先生做几套。”

    “这就够了。”

    仁宝之乱后,虽然有“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之说,但一来盛世余辉所照,二来仁宝之乱祸至郑、汴之地,江南并未遭受兵燹之苦,夏吕依然一派盛世气象。尤其是到了叽石街,两旁华灯早早亮起,街上行人鳞次栉比,举目但见青楼华苑、珠帘绣户,侧耳就闻新声巧笑、管弦箫鼓。更因是三月时节,春风到处,满城绿意,暖流一来,陋巷皆花。

    萧锦弘本来想介绍一路的景致,见墨非毓兴趣不大,也只好作罢了。可到了叽石街,墨非毓却自己搴开车帘,饶有兴致地赏起夜景来。

    “能不能先逛一逛?”

    “好啊。巴祁,停车。”

    “不用下车,”墨非毓道,“就在车上看看就好。”

    要逛街却连车也懒得下,萧锦弘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马车由南而北沿着叽石街来回走了一遍后,在一的三层阁楼前停下,萧锦弘当先跳下车去扶墨非毓。

    “这里以前也是饭馆?”墨非毓扫了一眼头顶“曦和楼”三个大字后,视线落到隔壁一间卖布匹的小店上。

    “嗯,后来经营不下去,倒闭了。”

    墨非毓没再多问,点头示意进去。

    一进酒楼,立闻喧嚷之声,此时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但酒楼已是宾客如云。小二见是萧锦弘,当即迎了上来,三人随小二穿过大厅来到一座庭园中,四围渐渐安静下来,穿过一排假山,又经一径曲折的木桥过了一池荷塘后,眼前忽而雕檐映日,画栋飞云,与富丽堂皇的大厅相比,更见浮艳繁华。

    “先生,这里只接待熟客,一般人花钱也进不来的。”萧锦弘自豪地介绍着。又走了一阵,众人来到一间挂牌为“浣沙阁”的房间中。

    “先生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请客。”

    “就我们两个人,你看着点就行了。”

    “好。”萧锦弘一口气点了几十样菜,吩咐小二退下。

    “公子,要不要叫挲羽姑娘……”小二微微俯身问。

    萧锦弘看一眼墨非毓:“今天不用了。”

    这里和外面的阁楼是独立经营的,不但不受大厅嘈杂的影响,厨子小二酒保也分开的,所以无论外面生意多好,也不会耽误这里上菜。片刻功夫,茶水酒鼎,肴馔佳酿摆满了桌,萧锦弘兴致大涨:“巴祁,给先生斟酒。”

    “我不饮酒,”墨非毓轻轻拦住巴祁,“倒杯茶吧。”

    “先生来这里却不喝酒?”萧锦弘有些失望,倒也不在意,很快又道,“先生快趁热尝尝这道菜,这盘鸡味豌豆煲是酒楼的特色菜,不但豌豆要从城西三十里的蓝木村采摘,而且要当日送来,当日烹煮,厨子洗净后塞入新笋和香菌,再用鸡油炸了起锅。”

第十五章 比琴

    两人慢慢吃着,为了不影响气氛,萧锦弘没提烦心事,饶有兴致地介绍了菜品后,又天南地北说着江湖奇闻。墨非毓也偶尔回应几句,不过他话不多,又不饮酒,萧锦弘说了一会儿,也没了劲头,气氛不禁有些冷清起来。

    “要不让巴老也一起吧。”

    “也好。”

    “刚才小二说,这里有个叫铩羽的乐人?”

    萧锦弘正自无趣,一听墨非毓提起这个,眼前顿时一亮:“铩羽也太不吉利,她叫挲羽姑娘,摩挲的挲,曦和楼一等一的人物,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挲羽姑娘的手就有‘弓弦玉指’的美名,曾经有人出三千两要与她合奏一曲,挲羽姑娘也没答应。”

    “美人多艺,孤傲一点也正常。”

    “嘿嘿,不瞒先生,我的那些个糟丘之友来常来这里,他们虽然都不学无术,耳朵可挑剔得很,但没有不佩服挲羽姑娘的。”

    “不知是服她的美貌,还是服她的乐艺?”

    萧锦弘没想到墨非毓竟也是风流人物,不由哈哈大笑,俯身道:“先生,要不我让巴祁去问问挲羽姑娘这会儿是否有空?”

    墨非毓淡淡一笑,道:“也好。”

    萧锦弘大喜,立即吩咐巴祁去了。

    萧锦弘翘首以盼,已全无心美酒佳肴。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只见雕花镂空的窗后脚步声响起,佳人尚未现身,一缕淡淡的清芬先飘进浣沙阁。

    片刻,一妙龄女郎手抱月琴,偏然入屋。酥暖的灯光之下,女郎柳眉凤眼,妩媚中带着一抹端凝,上身着白色坎肩,下身笼着淡红色褶裙,愈发衬托身段玲珑浮凸。

    也难怪她是夏吕公认的美人了。

    “萧公子好。”女郎目光从萧锦弘身上掠过,落在了墨非毓身上,嫣然一笑算是打招呼。

    萧锦弘起身,恭恭敬敬地递过一杯酒,挲羽双手接过,以手绢半掩着喝了。

    “挲羽方才在宫徵房伺候客人,故而来迟,还望两位公子恕罪。”

    “挲羽姑娘能来,便是给足了面子,请坐。”萧锦弘亲自将另一边的椅子往外移了移。

    挲羽并没有就坐,抿嘴笑道:“两位贵客光降,红妆当以曲佐酒才是。”

    萧锦弘拱手道:“如此,就偏劳了。”

    挲羽在靠窗的软椅上欠身坐了:“不知两位贵客想听什么曲儿?”

    “先生?”萧锦弘问墨非毓。

    “听说姑娘精通乐艺,不知可曾有自己的谱曲?”

    此言一出,主客都是一怔,萧锦弘是此间常客,但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不由看向挲羽。

    “小女子初通音律,岂敢贻笑大方。”

    墨非毓笑道:“当今流行的曲子大多耳熟能详,纵然姑娘琴艺精绝,远胜他人,那也未免不够尽兴,如果能亲聆姑娘自己谱的曲子,岂非三生有幸。”

    “挲羽姑娘,”他萧锦弘要是先所有人一步,听过挲羽姑娘的自谱之曲,那岂不是极妙的谈资,萧锦弘强抑住兴奋,“这位墨先生是在下的贵客,请姑娘务必赏脸。”

    挲羽也没有推辞,望了一眼窗外:“此时楼外夜幕方合,那挲羽为两位弹一曲我自谱的《夏吕月夜》应景罢。”

    “好!”萧锦弘忍不住鼓起掌来。

    挲羽如葱纤指在月琴当心一划,一缕清丽之音在浣纱阁中响起。

    琴声婉转而起,时而清越,时而明丽,清越处,如音绕丛林,明丽时,似山雀啁啾。随后,乐音由纤弱渐转幽咽。纤弱处,仿佛山溪静淌,幽咽时,分明见到美人盥于溪边,神女寂夜抠扉。

    每一节拍,都击在心跳间,震荡心魄。

    萧锦弘杯酒下肚,酒意渐渐上来,又得妙音入耳,不由心神飘摇。墨非毓也听得击节叹赏。只有巴祁,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显然完全不明白这些忽大忽小的声音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一弦洒落,琴音忽然变得高亢急促,宛如揽月沧江,余音回荡阁楼,久久不去。

    屋内凝寂好久,萧锦弘神思方回,闭目吟唱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萧锦弘只恨未能早闻姑娘此曲,今日若非先生有此求,怕是今生也无缘得闻。”

    挲羽显然也被自己的琴声所感,眼角竟有些发润,她拂袖抹了抹眼角,微微笑道:“萧公子能有此感,可谓知音也,这首曲子是挲羽头一回人前演绎,也算是你我有缘。”

    听美人唇间说出“有缘”二字,萧锦弘更是心醉神迷,半晌,才将目光转向墨非毓。

    “挲羽姑娘的琴艺,确不负‘弓弦玉指’之名,只是此曲和方才锦弘所吟的诗一样,妙则妙矣,但琴律中的蕴意未免太过幽怨哀婉,尤其当中几节,更如声声椎心泣血的哀叹,在下以为,姑娘还是少奏为是。”

    挲羽缓缓抬起睫毛,眸中盈盈秋波和墨非毓一触,很快又低下了:“先生教诲,挲羽谨记。”

    “好在姑娘此曲所述并非期艾到底,最后还有一丝对光明的企望。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先生亦可谓之音也。”挲羽笑着道。

    墨非毓浅酌了一口茶,接道:“姑娘可有一些欢快的曲子?”

    挲羽想了一想,道:“公子音律造诣,远胜红妆,当知曲由心生的道理。”

    墨非毓点了点头,似乎是被妙音所感,站起身道:“姑娘雅奏引得在下也技痒,我想就在此时斯地谱一则小曲,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萧锦弘当即道:“先生有此雅兴,那是再好不过。”挲羽自然也说好,萧锦弘吩咐巴祁取来笔墨。

    霎时笔墨取来,墨非毓提笔就书,当中更不丝毫停顿,一炷香功夫已谱就,递给挲羽道:“请姑娘试奏一遍。”

    非止萧锦弘,连“弓弦玉指”挲羽也不禁愣了愣神,没料到墨非毓能顷刻间能谱成一曲。

    挲羽接过新谱,快速地看了一遍,拨动琴弦。

    此曲从始至终都没有“羽”调,也很少用到“徵”调,甚至连“宫”调也用得极少,全曲都在中调来回淌动。

    挲羽是乐艺高手,此曲头一次演奏,竟也行云流水,未曾出一点错,甚至中途未曾有一点生涩停顿。

    萧锦弘闭着眼在用心品曲。巴祁仍然是东张西望,那一首《夏吕月夜》虽然不懂,可声音大小还有变化,可这一首不温不火,不高不低的曲子,他实在不知有何韵味,好在哪里。

    一曲奏毕,萧锦弘仍不肯睁眼,他怕有人驱扰余韵,手微微抬起示意大家不要说话,过了良久,才道:“人如曲,曲如人,先生这一首曲子风平浪静,一波不惊,起承转合也如春风拂面,仿佛流水般从指间流泻而过。不知,我品鉴得对不对?”

    墨非毓微微笑道:“萧公子能有此感,亦可谓知音也。”

    这是挲羽刚才的原话,萧锦弘和挲羽闻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非毓再次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下和姑娘一见如故,不知能不能单独聊两句?”

    “啊?”反应最大的是萧锦弘,他还沉浸在乐律当中,闻此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墨非毓这个满腹诗书才气的儒者,不但风流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敢说敢做。

    挲羽微微笑道:“墨先生想在哪里谈?”

    “哈……”萧锦弘更是吃惊,挲羽是曦和楼乃至夏吕的红人,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顾客,才能偶尔闻得雅奏,但挲羽一向卖艺不卖身,要“单独聊两句”那是绝无可能,他的那些个朋友也不是没有试过。谁知她竟然完全没有拒绝墨非毓。这不禁让他又是艳羡,又是妒忌。

    “就在这里好了,锦弘,吃得差不多了吧?”

    “啊!”萧锦弘接连几个惊叹,听墨非毓就在饭厅中谈话,才明白自己想多了,不知为何,稍稍放心了些,“饱了,巴祁,我们去外面等先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591/ 第一时间欣赏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作者:武中所写的《一伞之下》为转载作品,一伞之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伞之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伞之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伞之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伞之下介绍:
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