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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小二

    百余里的路程不算远,但也不近,一路上众人换了两次马匹,到湖州境地时,已是未牌时分。

    颜雪提议吃了饭再走,一来大家确已辘辘饥肠,二来美人提议也不好反对,萧锦弘在城东口找了一家叫归云客庄的打尖。

    想是几位亲兵常常跟随小姐外出办事,进客庄后不用吩咐,主动将两张桌子拼成了一大张。一道菜上来后,大家也不见怎么争抢,就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空盘。第二道菜上来时,大家索性暗暗施展起开拳法和掌法,抢到手后来不及吃,就放在碗里继续抢。

    还是萧锦弘技高一筹,第二轮抢到六片牛肉,他夹了一块举在半空,高声道:“这样太不公平了,大家也照顾照你们家小姐。”说着,将牛肉分别放在了颜雪碗里。

    “多谢。”颜雪没有推辞。

    “不用客气。”

    颜雪笑道:“你自己留五片,就给我一片,真是公平。”

    萧锦弘慨然道:“宝剑配英雄,牛肉赠美人,全都给你。”将剩下的五片全都夹到了她碗中。

    一旁的墨非毓望着空碗,摇头道:“还真是公平。”

    牛肉已经没了,从颜雪碗里再拿回来又不好意思,萧锦弘只得嘿嘿一笑:“下一轮,下一轮全给先生。”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颜雪笑笑着把其余的都夹到墨非毓碗里,自己只留了一片。

    萧锦弘看在眼中,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空碗,又故意伸长脖子望向墨非毓的碗,长叹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大家都听好了,我们一定要公平,待会儿菜上来,谁都不许抢,等你们家小姐给墨先生夹够了才准动手。”

    大家都含笑不语,颜雪却不以为意,笑着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萧大公子锦衣玉食,不知江南十六州从来就没有公平的时候,今天也让你尝尝滋味。”

    这话虽是玩笑,可萧锦弘听在耳里却觉得甚是刺耳。因为颜雪说的不是“天底下”,也不是“江南”,而是“江南十六州”,这分明就是针对自己的伯父。

    “颜姑娘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了。”

    “怎么,不信吗?”

    “不公平是一定有的,我只是说姑娘的话言过其实。”

    就在这时候,小二正好过来上菜,颜雪看了小二的手一眼,随口道:“小伙计,你的手怎么回事?”

    小二也不以为意,将菜一一放下后,晃了晃只有三根手指头的右手:“两年前让人给剁了。”

    “能不能给我们说说怎么回事?”

    小二看了看几名亲兵模样的官差,赔笑道:“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这事儿姑娘也不好听得,不提也罢。”

    颜雪掏出一锭银子,推到小二跟前:“也不让你白说。”

    小二望了一眼银子,笑道:“也没什么啦,我的这点事客店伙计掌柜都知道,姑娘想听,我就再说一遍,银子就不必啦。”

    小二将银子推了回去,好在这会客店没多少人,他抱着菜盘立定道:“小的本是淮南黄卢人,我们村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村里人大多以打渔为生。可是后来,大家都不敢打了。”

    “为什么?”

    “村东口有个小子姓柳,大家都叫柳三,也靠打渔为生,因为他年轻力壮,胆子又大,经常到湖心捕到大鱼去肆市卖,有一次无意间被县上的主簿柯大人的管家看中,就让他每日给府上送鱼。柳三这小子十六七岁,因为常年打渔,身体也精壮,不知怎么就和柯大人的九姨太勾搭上了。”

    萧锦弘听他三两句又牵涉官场中人,不由皱了皱眉头。

    颜雪道:“你接着说。”

    “柯大人这顶绿帽子戴得也真够牢的,不但丝毫没有察觉,还在他九姨太的煽惑下提拔柳三做了个黄卢监。这事儿在我们村里都传为笑谈,还有几个小伙子争着到湖心打渔,巴望着被柯大人三姨太四姨太相中呢。可谁也没想到,柳三这厮是个得志便猖狂的东西,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立即派人把村里的湖给圈起来,说什么朝廷有令,渔猎要“取之有时,用之有节’,不准我们再打鱼。”

    萧锦弘道:“朝廷确有一条‘天下诸州,并令断屠,及渔猎采捕’的敕令,不过也仅限于渔牧生息孳育的时节。”

    “这个柳三可不是这么规定的,他规定我们要打鱼也可以,不过打到的每一条鱼,他都要分成,起初是五五分,后来时三七分,再后来是八二分,村里人难以靠打渔过活,都改种地了。唉,也是我自寻晦气,见那片湖晚上没人看守,就摸黑打了些鱼去集市卖,没想到柳三在鱼市也布了眼线。”小二望了望自己的右手,“这三个手指头没了,网也撒不了了,小的索性和同村的一个跛子从黄卢村逃到这里做伙计了。”

    小二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笑意,但在座却全都默然不语了。颜雪纤细的中指轻轻在桌子上来回摩挲,道:“你也不用难过,至少在这里不用再受欺负了。”

    “怎么不……”话到一半,小二忽然捂住了嘴,嘿嘿一笑,“其实差不多,到哪都一样。”

    萧锦弘正色道:“那个柳三现在还在柯大人府上做官?”

    小二道:“在,也不在。”

    萧锦弘道:“什么意思?”

    小二道:“半年前,柯大人得了重病,没多久就死了,死后不到半个月,官府就以什么‘听断英明,民社拥戴,文理皆通’为由,让柳三替了柯大人的主簿一职。哎唷,什么英明,什么拥戴,还文理皆通,都是狗屁,那个姓柳的除了算账来得些,我是知道他大字也不认得一个的。你们道这是为何,原来那九姨太得势以后,将柯大人的原配夫人和妾室统统轰出家门,还把其中一个姿色好的卖给了上头,要不然柳三能这般春风得……”

    “岂有此理!”萧锦弘一拍桌子。小二吓了一跳,那个“意”字给咽了回去。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小二见势不妙,唯唯退了下去。

    萧锦弘看了看墨非毓和颜雪:“你们放心,我回去后一定让伯父彻查此事。”

    本来只是吃顿饭,谁知引出这么一段事来,大家没了兴致,又略略吃了几口,起身前往刘府。

第三十二章 疑点

    从饭馆到刘府七八里路程,大家没多久就到了。马车还未停定,就见刘府外纷纷攘攘,人头攒动,正议论着什么。

    掀帘下车,先到一步的亲兵上来迎迓,颜雪把脸一沉,斥道:“不是让你们不要走漏风声吗?”

    一亲兵道:“回小姐,老百姓围聚在此不是因为刘大人,而是我们来的时候,府上出了人命。”

    颜雪一惊:“府上出了人命?”

    那亲兵看了一眼四围:“请小姐和各位入府再说。”

    颜雪吩咐两名亲兵继续守在门外,严防有人擅离,让门房通报去了。

    “诸位大人,你们可算来了。”霎时,一管家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引着众人进入刘府。

    府外议论纷纷,府上却是静得出奇,除了几人混重脚步声,连微风拂叶的飒飒声也清晰入耳,大家仿佛到了一所久无人居的荒邸。

    “你是府上的管家?”

    “是。”

    那管家早将众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除了几名亲兵,墨非毓、萧锦弘、颜雪本就无官职在身,又从寿宴直接赶来,根本瞧不出身份,而问话的更是个年纪二十来岁的女子。管家心下诧异,却也不敢怠慢。

    “府上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官爷们突然封锁敝府,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说,夫人担心是刘大人犯了事,过度忧虑不小心摔了一跤,老奴将夫人扶到屋里休息,谁知道夫人醒来后,就看到一双脚在头顶晃来晃去。一个叫老冯的奴才在夫人房中上悬梁自尽……悬梁死了。”觉得“自尽”不妥,老管家又改了口。

    “在夫人房中?”这话是墨非毓问的。

    管家道:“是。”

    “你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个老冯?”

    “没有,”管家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确实没有,老冯就在卧室当中挂着,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事情变得越来越离奇,大家都沉默不语,跟随管家来到大堂。管家伺候众人坐了,吩咐下人上茶,又派人去请夫人。大家彼此都没有客套,直接进入了主题。

    “老冯悬梁这段时间都有谁在场,有什么发现,你仔仔细细说一遍。”

    “是,”管家道,“把夫人扶回房后,我想着让夫人好好休息,就吩咐所有人都出去,只让两个丫头在门外候着,谁会想到老冯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夫人房间,还悬梁死了……事发后老奴责骂两个丫头偷懒,可她们都说并未离开房门半步,没见老冯进屋。老奴觉得奇怪,就派人四下查看,结果在北面墙头发现了一架梯子,老冯多半是从梯子爬上去的。”

    颜雪蛾眉微蹙,望着墨非毓道:“要不要去现场看看?”

    “好。”

    “夫人来了。”

    众人刚起身,几个婢女扶着一五十来岁,形容枯槁的妇人来到大堂。

    大家行了主客之礼,复又分次入座。府上还不知刘大人逝殂的消息,但已是人心惶惶,颜雪见夫人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有点不知怎么告诉她。

    倒是夫人先开了口:“你们说吧,不管发生了什么,老身都准备好了。”

    “这是大人的任命书,请夫人过目。”颜雪递出文书,见她知道是御史中丞派来的人,也还算平静,这才将刘大人的消息说出来。不过老夫人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惊忧悲痛交加之下还是晕了过去。还好墨非毓就在旁边,大家忙了一阵子夫人总算缓过神。

    喘了好一会气,夫人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老身还想着,下个月就是老爷五十七岁的生日,应该提前筹备筹备,谁会想到……”

    她浑浊的双目中没有眼泪,也不见红肿,只是眼眶眢陷,脸色惨白,白得毫无血色,说话的时候右手手指不住微微发颤,显是悲痛已极。

    颜雪看在眼里,劝慰道:“老夫人节哀,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害大人的凶手。”

    “不用查了,”夫人的目光散漫地望着众人,“凶手已经死了。”

    颜雪吃了一惊:“夫人的意思,凶手就是悬梁的老冯?”

    夫人缓缓闭上眼,管家怕夫人再晕过去,接过话道:“回诸位大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夫人,刘大人是皇上钦除的湖州刺史,朝廷四品大员,身负统领湖州群僚,总揽湖州政务之责,他的死会上报朝廷,你们说凶手是老冯,可有实据?”颜雪这席话铿铿如珠,不怒自威,同来的萧锦弘和墨非毓也不由为之一振。

    管家看了夫人一眼,低下眼皮不敢再说话。

    “老爷已经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夫人眼角终于流下泪来,“老陈,大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吧。”

    管家回了声是,方道:“老冯今年六十八岁,伺候夫人有三十七年了,这些年他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做事也越来越笨手笨脚。他人老糊涂也就算了,老爷和夫人都没怪过他,可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还经常恶言相向顶撞老爷。”

    “怎么顶撞?”

    “他常常说,”管家回忆了一下,“‘当老爷也不见得有多好,整天担惊受怕,还要受人欺辱,别看我老冯年纪比他大十岁,活得可比他快活自在,谁先去见阎王爷还说不准呢’。”

    说到这里,管家也动了气,恨恨道:“老爷有时候被他气得没办法,就说要把他轰走,可是夫人习惯了让他伺候,又念及他外面孤老无依,最终还是留他在府上。就在上个月,老冯睡觉时忘了吹灭蜡烛,引得府上起了场大火,险些把整个刘府也烧了,他自己却抱着祖先的灵位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还说梦里有人推他。”

    “梦里有人推他?”颜雪的目光敏锐地闪动了一下。

    “他是这么说的,当时府上的人都听到了。”管家看了大家一眼,轻叹一声道,“死者为大,老奴本不该诋毁他,可他跑出来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开,那还有有时间去抢灵位啊。”

    “你接着说。”

    “火扑灭以后,老爷让两个下人把他揪到了这里,老冯和两个仆人拉扯了一阵,不想他怀里的牌位掉在了地上,被其中一个仆人踩成了两截。老爷嫌不吉利,吩咐把碎成两半的牌位拿出去烧了。老冯因此气得病了一场,从此以后愈发健忘了,不过口中总是嘀嘀咕咕,咒骂老爷早点归西。”

    “你说了这么多,只是说老冯和刘大人有过节,并无老冯谋害大人的证据。”

    “老奴是给急糊涂了,”管家拍了拍脑门,“启禀大人,老爷送到夏吕的爆竹就是让老冯安排的,因为他和那个制黑炮的周焱是多年的老友,两人往来甚密,大人既是被爆竹所害,老冯又死了,这……这不明摆着是畏罪自杀么?”

    “老爷临去前,”夫人有气无力说道,“老冯还再三叮嘱,爆竹里有‘福禄寿喜’四个字,一定要他亲自燃放。”

    颜雪沉吟半晌,转头望向墨非毓和萧锦弘:“两位怎么看?”

    萧锦弘显然早就发现了疑点,当先道:“老冯平日里对夫人可有怨言?”

    管家道:“要不是夫人,老冯早就滚出刘府,他怎敢对夫人有怨。”

    “是不敢还是没有?”

    “说句实话,老冯脾气虽大,可平日里也不见有多坏,相反和府上的人都还相处得来,不过他最敬重的还是夫人,就是近年记性不好了,夫人对他的恩情他还全都记得,他对夫人只有感恩,绝无怨言。”

    “那就说不通了,”萧锦弘起身站出了两步,“虽然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老冯,可有一点不合常理,他如果是畏罪自杀,为什么临死时还费尽心思爬进夫人房间吓夫人?”

    管家愣怔了片刻,道:“他这个人稀里糊涂的,会不会是想死后也在夫人身边服侍?”

    “老管家,”墨非毓放下茶杯,接着萧锦弘的话道,“你刚才说那个制黑药炮的周焱是老冯的老友?”

    “是。”

    “他们认识多久了?”

    管家想了一想,道:“怕有二三十年了,周焱只是一个匠人,但因为会制黑药炮,家境也还过得去,每逢年节,他都要请老冯去家里喝两杯。对了,老冯还是周焱小儿子的义父。”

    “这也不合常理,刘大人在百官眼皮底下,御史大人的寿宴上出事,此事御史大人一定会严查,老冯也该知道这一点。而此爆竹由谁操办,从哪里买来很容易知道,老冯既是周焱的好友,还是他儿子的义父,怎会只顾自己泄愤,而置周家老小于不顾?就算老冯泄愤心切,心智糊涂,周焱又怎会担此风险,为他制此爆竹?”

    众人纷纷点头,忍不住窃窃议论起来,大家都以为老冯杀害老爷是板上钉钉之事,现在看来,似乎凶手另有其人。

    “是老身糊涂,三位大人,请一定查出害死老爷的真凶。”夫人忽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了三人面前。她之前以为老冯是凶手,又见来人是三个青年,还不大以为意,这时候态度也变化了。

    “夫人请起。”颜雪将老夫人扶起,转身道,“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老冯和周焱,老冯已死,周焱就成了唯一活着的嫌疑人,我们应该首先审问周焱。”

    她这话是对大家说的,但目光一直望着墨非毓,显然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得到肯定回应后,当即吩咐:“黎东。”

    “在。”

    “立即把周焱带到刘府。”

    “是。”

    墨非毓道:“我要去现场看看,还有老冯的尸首。”

    “老冯还在夫人房间,老奴带路。”

    “老身也去。”夫人撑持着站了起来,老冯忙去扶他。

    “萧公子,”颜雪道,“你陪先生过去,大家都等着我们回去,我留在这里审问周焱。”

    “好。”

第三十三章 假象1

    从客厅出来,往东转,通过一条东西向的穿堂,不多久就来到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院里两畦花草几盆盆栽,前面是三间正房,两边厢房各四。

    墨非毓由萧锦弘陪着走在最后,低声问了句:“你觉得,刘府比赵府如何?”

    “别说赵府,很多知县也比这里宏阔多了,难得刘大人如此清廉……哎……”萧锦弘摇了摇头,闷闷地加快了脚步。

    夫人的房间已经戒严,大家进屋后,首先看到了房梁上随风轻摆的白绫,以及地上老冯的尸首。

    管家道:“老奴把夫人扶出去以后,让人把老冯放了下来,其他的,都没有动过。”

    “请大家都站到一边。锦弘,你检查一下房间和门窗,还有北墙的梯子。”墨非毓吩咐完,俯身检查老冯的尸首。

    “怎样?”直到墨非毓站起来,管家才发问。

    “老冯面部发青,舌头僵直,确是气滞而死,脖子两边都有抓痕,说明老冯当时挣扎过,符合自尽的特征,从脖颈勒痕的深度和宽度来看,也正是梁上白绫所致。”

    管家皱眉想了一想,道:“也就是说,老冯确是悬梁自尽的,那几位大人刚才的推断如何解释?”

    墨非毓缓缓起身,打量着老冯的尸首,没有否定他的说法,但也没肯定。

    “先生,查看过了,”萧锦弘从门外进来,“房间门窗都关着的,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可疑。北墙上确实有一架竹梯,看来,老冯就是从梯子上爬进房间的。”

    墨非毓打量了整个房间后,又仔细查看了白绫,还伸手拉了一拉,最后视线落到倒在地上的板凳上。

    “把凳子扶起来。”

    萧锦弘有些纳闷,轻轻将板凳扶了起来。

    那是一根磨得甚是光亮的高木凳,大约两尺来高。

    萧锦弘比了一比,道:“老冯六尺多,垫着脚刚好够着,”

    “把当时守在门外的丫鬟叫过来。”

    “你们两个,进来。”两个婢女就在门口候着,管家当即吩咐两人进屋。

    “夫人晕倒时,是你们守在门口?”

    两人一齐点头,其中一个脸色煞白,望着白绫瑟瑟发抖,另外一个胆子大得许多,偷偷打量着墨非毓。

    “你们中途有没有离开过?”

    那胆大的婢女道:“夫人摔倒了,奴婢和莲儿都很担心,谁也没离开过。”

    墨非毓的目光落到那个叫莲儿的婢女身上,她也点了点头。

    “在夫人大喊之前,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胆大的婢女歪着头想了想,道:“奴婢怕夫人叫我们,都留神屋内动静,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你们当时在哪里?”

    大胆的婢女几步走到门口:“我在这里,莲儿在这里。”

    墨非毓的目光重新回到在那条木凳上。

    萧锦弘见他似乎很在意那条木凳,俯身去仔细看了看:“难道先生觉得这条凳子有什么问题?”

    墨非毓伸出手扶住板凳,轻轻一推,“砰”地一声,木凳倒在地。

    这一声响动静很大,大家都明白过来,老冯如果是踩在这根凳子上悬梁自尽,那这根凳子倒下时两个婢女不可能听不到。

    管家道:“会不会是她们太害怕没注意?”

    胆大的奴婢道:“那时候奴婢又不知道老冯死了,有什么怕的。”

    萧锦弘将木凳扶正,重又轻轻推倒,这声音确实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这就奇怪了,”管家想了一想,“人是上吊死的,却不是踩着这条凳子上去的,那这么高老冯是怎么上去的?而且如果不是踩着凳子,这条凳子放在这里干什么?”

    萧锦弘也皱着眉道:“先生怎么会怀疑,凳子倒下的时候两个丫头没有听到声音?”

    大家目光都落到墨非毓身上。

    墨非毓看了看房梁,道:“去外面看看。”

    从南门绕到东墙,墙角植着一些花草,并无踩踏痕迹,墨非毓看过后,又来到北面,这里是一片草地,时值初春,新绿满目,望之怡神。

    墙边放着一架梯子。

    “我上去看看。”

    “等等!”萧锦弘正要上去,墨非毓一把拉住他,“梯子换个位置。”

    “哦。”萧锦弘小心翼翼端起梯子挪了个位置,手脚并用爬上去。

    一上去,萧锦弘就兴奋地道:“屋瓦被动过。”

    “揭开看看,仔细点。”

    萧锦弘揭开瓦片后,往里张望了一阵,许久没有说话。

    “有问题吗?”

    “奇怪,这里离地面这么高,老冯不可能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啊。”

    “其他地方呢?”

    “房梁上积灰很厚,但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下来吧。”

    萧锦弘缓缓下到地上,拍了拍手道,“先生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你把梯子拿开。”

    “哦。”

    萧锦弘挪开梯子,墨非毓蹲身查看了一下,很快就站起身。

    “已经可以确定,老冯是被人谋杀。”

    “啊?”众人都是大惊,又开始议论起来。

    萧锦弘也蹲身下去,仔细地查看墨非毓刚才看过的地方,因为几天没下雨,地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无法判断是否有人,有几个人来过。唯一的痕迹是竹梯留下的两个的凹洞,他查看了一番后,忽然将目光落到了原来放梯子的地方。

    “我明白了!”萧锦弘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凹洞道,“你们看,这是我刚才上去留下的,这是原来的,我比老冯重不少,还在梯子上站了很久,但是远没有这边这两个深。”

    管家道:“这能证明什么?”

    “很简单,出现这种情况,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两个人同时登梯,二是凶手杀了老冯后想办法背上去。”萧锦弘一面分析一面道,“上去以后,凶手将准备好的白绫抛到大梁上,然后再将老冯挂上荡过去。这也就能够解释老冯没有跳下去,房梁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两位丫头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墨非毓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赞许,萧锦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难怪夫人说看到老冯在头顶晃来晃去。”老管家恍然大悟,“现在看来,凶手是想炮制老冯畏罪自杀的假象,所以才将房间里的凳子勾倒,因为怕门外两个丫头察觉来不及逃,所以十分小心。”

    “这里有一枝竹竿,”萧锦弘从草地矮墙后发现一枝竹竿,在半空比了一比,“长度正好。”

    夫人由婢女扶着,走上前两步,缓缓道:“刚才墨先生说了,老冯是悬梁气滞而死,这就排除了他被杀后推进房间的可能。这个老冯是糊涂,身子骨毕竟还硬朗,谁能逼着他爬上楼梯,然后投缳自尽?”

    “这个不难解释。”墨非毓道,“凶手可以将老冯打晕再行动,老冯猛然醒过来时自然会挣扎,死后情状会和自尽一样。”

    “夫人是意外摔倒,回屋休息也是临时起意,凶手却能抓住时机,”管家望着众人,“可见凶手多半就是府上的人。”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都面露疑惧之色。

    萧锦弘问道:“除了刘大人,府上有没有人平日和老冯有过节?”

    管家不敢妄言,想了一想道:“就算有过节,也不至于害死老冯啊?”

    “现在的重点已不是老冯,”墨非毓缓缓道,“凶手的目标是刘大人,老冯很可能只是借刀杀人的工具。”

    两件案子终于汇到一处,不过目前只查明老冯是他杀,其余都毫无线索。

    管家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周焱应该已经带到府上。”墨非毓的视线从草地重新落到那架竹梯上,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还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管家,把府上的人全部叫到大厅去,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大家也一起去。”

    “是。”

第三十四章 假象2

    天渐渐暗下来,因为心事重重,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回到大厅后不久,府上的仆人都到了,管家吩咐在厅中站成两排。

    “大人,府上一共六十七个人,包括夫人、阍人、厨子,还有伺候夫人的丫头全都到了。”

    “周焱带到了吗?”

    管家转身问了阍人两句,回道:“周焱已经到府,同来的大人正在东厅审问。”见墨非毓点头,管家退到仆人之列。

    “老冯死在老身的房间,我也有嫌疑。”夫人说着,主动和大家站到了一起。如此一来,大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墨非毓立在众人之前,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和老冯有过节?”

    大厅上谁都不敢说话,还是管家道:“回大人,除了老爷,府上的人和老冯相处都还不错,要说过节……只有袁大海几天前和老冯拌过几句嘴,不过两人也就争执了两句。”

    话音方落,一虎背熊腰的健壮男仆一交跪地:“冤枉啊大人。”

    “冤枉你什么?”

    袁大海一愣,抬起头,惊恐茫然地望了望左右,说不出话来。墨非毓看他一眼,没有让他起来,他也不敢起身。

    “那有谁和老冯交好的?”墨非毓说着,站到了众人身后。

    这话问出以后,仍是无人应答。管家道:“一年前倒是有两个和老冯走得甚近,可是老冯记性越来越差,脾气也坏到了极点,这两个人好像也渐渐和他疏远了。”

    “是哪两个?”

    “雷诺,莫欢欢。”

    一男一女两仆人当即跪倒,墨非毓打量了一下两人身后,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你们两个起来吧。”

    两位闻此,偷偷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袁大海,暗暗舒了口气,先后站了起来。

    果然,墨非毓说完后,又回到袁大海身前。

    “你平日在府上都做什么?”

    “奴才是府上的杂役,搬货扫地,跑腿送信,什么都做……”

    众人见墨非毓审问袁大海,顿时都惊疑起来,尤其刚才在场的几个人,想起老冯是被人背上房梁,更觉袁大海可疑。萧锦弘悄然走到了墨非毓身后,以防袁大海突然行凶。

    “你们因什么事争吵?”

    袁大海也觉出不对劲,恐惧之下脑中一片空白,用力想了一想,才道:“老冯把麦子淋坏了,奴才就和他吵了两句,大人,老冯不是奴才杀的,奴才没杀人。”

    “把麦子淋坏了?怎么回事?”

    “夫人喜欢吃汤饼,又怕外面的面不干净,奴才就负责晒小麦磨面……三天前……不,是四天前,奴才见天气好,就把小麦晾在院子里。刚晾好,陈管家说府上的马车坏了一个马蹄铁,让奴才带去铁匠处换,奴才怕下雨,就请老冯看着,谁知奴才刚走不久就下起了大雨……奴才知道老冯记性不好,不放心又跑回来,结果老冯不见踪影,麦子全都给冲走了,奴才因为换马蹄铁晚了一会儿,又被老爷狠狠骂了一顿,就说了老冯两句,他不服气,就和奴才吵了起来。”

    他这番话语无伦次,一手紧紧拽住衣襟,另一只手拇指指甲已深深陷入肉中。

    他一说完,墨非毓大步走到大厅正中,厉声道:“因为这么一点事,你就对老冯和刘大人都怀恨在心,你在送往夏吕的爆竹中偷偷放入炸药,同时制造老冯畏罪自杀的假象,将炸死刘大人的罪名嫁祸于死者,好一条一箭双雕的毒计!”

    尽管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但府上仆人一听到大人被炸死,而老冯自尽只是凶手嫁祸的假象。立即嗡嗡议论起来。

    “来人。”

    “在。”

    “把凶手带下去,严加看守,明天带回夏吕。”

    “是。”

    袁大海被两名卫兵押着,径直拖了出去。也不知是无可辩驳,还是恐惧过甚,他就睁大眼茫然地望着众人,一些儿言语也没有,直到被拖出大厅,才听到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冤枉。

    府上仆人在沸沸扬扬中退出大厅,片刻功夫,厅中只剩下墨非毓、萧锦弘、夫人和管家四个人。

    萧锦弘立于一张方桌旁,皱着眉望着桌上的茶壶,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管家和夫人站在西面靠角落的地方,也一直在小声的议论着。

    “先生,凶手真的是袁大海?”萧锦弘当先打破了沉寂。

    “是啊,”萧锦弘话音刚落,管家也迎了上来,“请恕老奴多嘴,袁大海这个人奴才是知道的,他平时很老实,而且就因为老爷骂了几句和老冯斗了两句嘴,他也不至于杀人灭口吧,还有那爆竹……”

    “凶手当然不是袁大海。”管家还要继续说,墨非毓轻轻打断他,“真凶我已经找到了。”

    管家怔了怔,似乎有太多问题,一时不知从何问起,过了片刻,才道:“是谁?”

    “莫欢欢。”

    “啊?”

    对于这个结论,大家都吃了一惊。管家张大嘴半晌,道:“那大人为何要把袁大海给……”

    “老冯之死的布局如此缜密,应该不会是府上一个普通的丫鬟能做到,”墨非毓向门口走了两步,望着斜阳下色彩浓郁的大院,“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也不可能费尽心机去害死刘大人。”

    萧锦弘深吸了口气,道:“先生是怀疑,莫欢欢的背后另有主谋?”

    “这只是推测,但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将莫欢欢抓起来,真凶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了。”

    “大人英明!”一向稳练的管家又是佩服,又忍不住有些激动,“老冯死后,官爷们就封锁了刘府,现在大家都以为袁大海是凶手,所以,这个莫欢欢一定急于把消息送出去。”

    “抓到真凶之前,谁都不许走露半句风声,”墨非毓望着管家,“还有夫人房间外看门的两个丫鬟,请管家不要忘了叮嘱。”

    “老奴这就去,”管家恭恭敬敬道,“大人真是心细如尘。”

    此案若非墨非毓等人前来,就算衙门能查出老冯并非自杀,也未必能找到真凶,就算查到莫欢欢是真凶,也未必能考虑到背后另有主使,就算发现背后另有主使,那也一定是十天半月之后。而幕后主使一旦有喘息的机会,很可能就什么都查不到了。对于这一点,久濡官场的管家和夫人比谁都清楚,于是对几位大人再三言谢。

    “大人们都辛苦了,管家,立即下去备饭,还有卫兵,也要好生款待。”

    “是。”

    “先生是怎么知道莫欢欢是凶手的?”

    管家正要走,一听萧锦弘问这个问题,又停住了脚步。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都以为害死老冯的人一定和老冯有过节,有没有想过,也许情况恰恰相反。”

    “为何?”萧锦弘凝神听着。

    “爆竹燃放时要出现‘福禄寿喜’四个字,还要刚好炸死点燃爆竹的人,这样的技艺,除了周焱一般人绝难做出来,而夫人说过,老冯曾多次提醒大人亲自点燃爆竹,所以凶手要么在周焱这里动手脚,要么在老冯身上做了文章,如果关系不好,是很难做到的。”

    “我明白了,”萧锦弘一拍大腿,“先生刚才的两个问题,拿下袁大海让凶手放松警惕是其次,真正的目的是要看凶手的反应。”

    “只看反应当然不够。”“墨非毓缓缓道,“本来我不该惊动凶手,不过只有让他们出来,我才能看到他们的鞋底。”

    “鞋底?”

    “虽然连日无雨,但因为要驮着老冯上梯子,所以那架竹梯上还是留下几个很清晰的脚印,这个莫欢欢很谨慎,她已经换了鞋。不过一个人脚的大小不会变,而且六十七个仆人中只有她穿了一双新换的鞋。”

    “原来如此!”管家叫了一声,“这个莫欢欢平日少言寡语,若非大人明断,谁会想到是她。”

    萧锦弘皱眉道:“这些证据会不会不足以定罪?”

    “找到了凶手,要定罪就容易了。”墨非毓望着夕阳下最后一抹黯淡的霞光,“锦弘,今晚派卫兵保护夫人,防止行凶对夫人不利。”

第三十五章 夜访

    管家亲自将墨非毓和萧锦弘请到府东的客馆后,匆匆忙忙备饭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原本井井有条的刘府陷入慌乱,大家不免多等了一会儿,这个空当,颜雪也来到阁楼。审问结果是,送往夏吕的爆竹确是出自周焱之手,但他对爆竹中埋藏炸药并不知情。周家有个众人皆知的家训,带字爆竹制法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老冯知道,所以也从未问过。不过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颜雪的注意,她派人带来周焱九岁的儿子,很快得知:因为年纪太小,周焱并未传授儿子带字爆竹的制作技艺,不过从去年开始教他制作爆竹裹纸和引线。而半年前老冯曾向周焱的儿子打听过裹纸和引线的制作方法。

    “我们早该想到,凶手只需做一个爆竹的外壳,将适量的炸药放入其中,再偷偷换掉福禄寿喜中的一个,根本无需学会制作带字的爆竹。”听完颜雪的分析后,墨非毓对先前的判断做了纠正。

    萧锦弘也感叹道:“这个莫欢欢半年前就开始谋划害大人,就算背后另有主使,她也一定对刘大人恨之入骨,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一审便知,眼下最要紧的是看住莫欢欢,看她会和谁联络。”颜雪抬起头望着萧锦弘,“我的人都不会功夫,恐怕会打草惊蛇,今晚要劳动萧公子了。”

    萧锦弘一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他是个急性子,吃了饭后很快就离开了阁楼,墨非毓和颜雪也分别回客房下榻。

    入夜后,刘府比白天还要安静,以至于平日未曾留意的夜鹭的悲啼也格外让人惊心。不过,刘府的客舍并没有这样一直安静下去。墨非毓回屋不久,门口敲门声响起。

    “我见房间灯亮着,知道你还没睡。”颜雪笑容妍妍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杯盘,盘中一壶、两碟,还有一包茶叶和两个瓷杯,春夜微寒,壶嘴吐着袅袅白烟。

    “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墨非毓没料到她会夤夜来访,不过依然没有吃惊,淡淡一笑让开了门。

    颜雪将杯盘放在桌上,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桌上一件物什上,那是白天她留给墨非毓打发时间的手记。墨非毓自然也留意到了,并没做解释。

    “不知姑娘造访,有什么吩咐?”

    “找你喝茶,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两人对面坐下。

    “听锦弘说你爱喝茶,我刚才去问管家要,正好前阵子有人给刘大人送来了一些西湖龙井,他没这口福,我只好夺爱了。”

    将水壶置于炉上,待水沸以后,往琉璃杯中倒了大半杯,试好水温后,从碟中取出一撮茶叶,缓缓投入杯中。

    “管家说什么要碾茶、罗茶,我都不会,让他事先帮我弄好了。”

    嫩绿的茶叶如花蕊般缓缓舒展开,一片片下沉,杯中变得汤明色绿。颜雪又往杯中加满水,这才斟了一杯茶递给墨非毓。

    “怎样?”

    “送给刘大人的东西,自然不会差,而且姑娘泡茶的方法也是我最常用的一种。”

    “那你慢用。”颜雪又为他续了茶。

    “你不尝尝?”

    “你怕有毒啊?”颜雪有些狡黠地问。

    墨非毓笑着举杯近唇:“有毒也已经喝了。”

    “我只会喝酒,不会喝茶。”

    “那可巧了,我只喝茶,不喝酒。”

    两人相视一笑,颜雪看了一眼身前的瓷杯,斟了一杯白水:“这样就好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两人一个微微低头静静地捧着水杯,一个透过烛光望着一片悬浮在水中的茶叶,柔软的气氛略有些微妙起来。

    “姑娘不是来喝茶的。”

    “在路上我说过,这一次随爹爹南巡还有一个原因。”烛光之中,澄明的清友映照旁,颜雪的声音也暖融融的。

    “是什么?”

    “这件案子虽然离奇,但对先生而言就是雕虫小技,就算立即捉拿莫欢欢,要查到幕后主使也并非难事。先生不立即拿人,难点不是找到幕后主使,是找谁来做幕后主使吧?”

    她这话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墨非毓也有些猝不及防。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刘大人是湖州刺史,官居四品,他在当今御史中丞寿宴上被炸死,地方百官还都在场,这么大的案子,要是查来查去背后只是刘大人身边的一个下属,甚至这一切就是莫欢欢本人所为,那也太可惜了。”

    墨非毓缓缓端起茶杯,定定地望着碧色茶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想用这个机会做什么?”

    “姑娘支开锦弘,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墨非毓没有正面回答,若寒潭般的双眸中平稳,深幽而又有些冷清。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颜雪淡淡一笑后,向前倾了一倾,望着对面的墨非毓一字一顿道,“不过希望你听了接下来的话后,能对我多几分信任。”

    墨非毓的视线,缓缓移到她带着笑意的脸颊上。

    “三年前江南发生的庐陵之乱,先生可还有印象?”

    又一次猝不及防,饶是墨非毓如何镇定,听到“庐陵之乱”四个字时,手中瓷杯也不由轻轻一晃。

    许是自己的话本来就很意外,颜雪并未对他的反应有所质疑,接着道:“三年前,东宫太子炵颖煽动江南慕衣族密谋叛乱,引发震动朝野的庐陵之乱,这次叛乱波及朝中一百七十六名大臣,以至于朝局也发生了剧变。”

    颜雪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别的不说,庐陵之乱中最大的受益者,是当年负责戡乱的四皇子炵烆,暴乱发生后,陛下力排朝臣之议,立了他为太子。”

    墨非毓静静地听着,也不知是烛火的原因,还是平日太少晒太阳,他的脸颊苍白得有些怕人。

    “当年的庐陵之乱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仅限于江南,京城的消息一向不大清楚。”

    莹莹烛火映照中,颜雪娇美的脸颊还带着一抹极淡的微笑,但双眸中却渐渐湿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胜利者身上,新的太子,被拔擢的朝臣,焕然一新的东宫,没有任何人再去理会庐陵之乱最大的受害者,没有人在意他被逐出东宫,贬为允州颖王,终身不得进京。”

    “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是江南的百姓吗?”听到这里,墨非毓忍不住发声。

    “先生有没有过莫逆之交,就是那种可以托付一切,宁愿为对方做任何事,甚至性命的朋友?”

    墨非毓看望着她没有说话。

    “我和炵颖就是这样的朋友。”说到这里,颜雪抬起头破颐一笑,“先生别误会,只是极要好的朋友。”

    “姑娘说这些,不知是何用意?”

    颜雪端起水杯:“你相信当年的庐陵之乱,真的是颖王谋反吗?他已经是太子,为什么还要谋反?”

    正是当年的四皇子、现在的太子,诬告当年的太子、现在的颖王纠集慕衣族谋反,才让慕衣族包括妇孺在内的三百七十六个族人被活焚。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墨非毓更清楚颖王是被冤枉,庐陵之乱是冤案的了。

    短暂的情绪激荡之后,墨非毓尽量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恢复了平静,他定定地望着颜雪的眸子,似乎要洞穿她究竟为何要说这些,她究竟知道什么。

    “真相如何,我真的不清楚。”

    “我此次来江南,就是要为好朋友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江南是太子从我朋友手里抢来的,我要让江南官场鸡犬不宁,我要让炵烆不得安生。”

    颜雪的辞气并不重,面上甚至依然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但这句话蕴含的力量与决心,比任何愤怒、仇恨都要深刻笃定。

    “就算姑娘有此仗义之心,要做到这些也绝非一日之功。”

    “那就直到做到为止。”

    “你这样做,颜大人不会答应。”

    “这几年,吏治之坏莫甚于江南,不但地方官员暗相勾结,刻剥聚敛中饱私囊,还仗着有太子撑腰欺压临近州府。我把江南吏治的黑暗、肮脏、污浊全都抖露出来,就算我爹不同意,相信他也不会怪我。”

    “姑娘说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幕后主使,选湖州节度使邹幽瑞如何?”颜雪定定凝望着墨非毓。

    湖州节度使周幽瑞,就是“江南十四凶”名单之一,墨非毓之所以不立即拿下莫欢欢,就是还没想好如何牵扯周幽瑞的同时,又不引起颜雪的怀疑。面对颜雪接二连三的,出人意料的话,墨非毓竭力地保持着冷静。毕竟,越让人振奋的消息,往往可能越危险。

    “我查过了,”颜雪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邹幽瑞一直把持着湖州军政大权,刘大人名为湖州刺史,其实只是他的傀儡,当年湖州联名上书诬告炵颖,其实完全是邹幽瑞的意思。此人在湖州权势滔天,把他扯进来,湖州官场势必大乱。”

    “邹幽瑞把持湖州官场,他觊觎刺史之位倒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你要怎么把他扯进来?”墨非毓没有否定她的话,但也没有肯定。

    颜雪冷笑一声:“太子治下的江南有几个是干净的?这一点先生当比我更清楚,只要莫欢欢一口咬定背后主使是邹幽瑞,到时候交给爹爹一审,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必然一个接一个抖漏出来,至于事发因由,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墨非毓垂下双眸,继续保持着沉默。

    “先生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颜雪笑着道,“这件事我来办,就当是取信先生的见面礼吧。”

    “你不怕我是真心帮助萧子钰,站到你的对立面么?”

    颜雪自信地一笑:“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至于墨非毓是否相信,她倒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来日方长。

    “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颜雪为他沏了一杯茶,起身告辞。

    墨非毓立于走廊,目送着这位年轻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阁楼尽头的黑暗之中。一整天的奔波,他已经很疲惫,不过内心的不宁驱走了这种感觉。除掉江南十四凶,进而扳倒太子炵烆,这是他最终的目标,而颜雪的目标恰好也与此不谋而合,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致。

    慕衣族三年前被灭族之后,他一直孤身经营复仇大计,巴祁是对他“闻言如丝,其出如纶”,但问题也正好就在这里。颜雪不一样,她聪慧,身份特殊,如果能与她联手,毫无疑问可以事半功倍。

    问题是,他是否应该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并没有站太久,他转身回到暖融融的房中。毕竟,猜测起不到任何作用,真相究竟如何,确实用不了太长时间。

第三十六章 审讯

    本以为这一夜不会再起什么风波,谁知天快亮时,又一件大事震动刘府。

    “大人,请快开门。”

    客馆门口响起管家急促的声音,墨非毓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具后,起身开门。

    “打扰大人安睡,请大人恕罪。”

    “不碍事,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一面喘气一面道:“夫人……夫人她……仙逝了。”

    “什么?”墨非毓吃了一惊。

    “昨晚夫人在老爷的书房睡,老奴早上去书房,发现夫人……也去了。”

    “怎么回事?”

    “老奴不知,几位官爷彻夜守在门外,书房也没有打斗痕迹。”

    难道又是密室杀人?墨非毓略一沉吟,迈步就往外走,管家虽已气竭,还是全力跟上。

    刘府不大,片刻功夫,两人就到了书房。

    “呀!”

    两人还没跨进门,就听一女婢惊声呼叫,原来墙角的书卷之中,盘着一条黑蛇。

    “大家都出去,你们两个,”墨非毓吩咐卫兵,“仔细检查书房。”

    除了管家,众人纷纷退了出去,墨非毓探了探夫人鼻息后,很快就在她右臂上找到被蛇咬的伤口。

    “大人,怎样?”管家小心翼翼问道。

    “太迟了。”墨非毓摇了摇头,环顾书房后,发出一声愧叹,“是我思虑不周,才让凶手二次行凶。”

    “不能怪大人,”管家的语气倒不是安慰墨非毓,“这个书房就这一道门,昨晚一直有卫兵把守,凶手一定早知道夫人不敢留在原来的房间,也料定夫人忆及老爷会来这里过夜,所以提前把毒蛇放进书房,就算大人昨天立即捉拿莫……她,夫人恐怕也难逃此厄。”望着夫人的尸首,管家流下两行浊泪来。

    “立即捉拿莫欢欢。”墨非毓当即下令,“管家,带卫兵去莫欢欢的房间,我要就地审理。”

    “是。”

    管家领着两个卫兵离开了书房。

    墨非毓刚步出书房,旭日从东面院墙照了过来,他正要往屋里退,一柄伞轻轻移至头顶。颜雪撑着伞站在身后,她换了一件乳白色的长裙,丽日之下,更见神采。

    “多谢。”墨非毓接过伞。

    “先生不必自责。”颜雪微微向他肩头靠了一靠,低声道,“要动邹幽瑞,此事闹得越大才越好,别说此事不怪你,就算是你做的又何妨。”

    墨非毓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颜雪撇了撇嘴往前走。

    “如果姑娘只关心权谋,全然不顾是非黑白,以后我们还是各谋其事,各走各路。”墨非毓追上她道。

    “这么说,你是答应和我联盟了?”颜雪狡黠地一笑,“好,我答应以后都依你的意思办事。”

    天大亮了。

    “我们先去老冯的房间看看。”

    “你怀疑老冯房间着火另有因由?”

    “房间着火,老冯却毫发无伤,这未免有些蹊跷,而且管家说过,他是梦到有人把他推出来才逃过一劫。”

    刘府的仆人都住在西南角,两人和一个卫兵穿过一条深巷,一眼望见一排被烧毁的房舍。房舍当中一间房房门倒在地上,四壁烧得黢黑,这就是老冯生前所居了。看样子,当日火势应该不小,幸得及时用水泼灭才未蔓延至全府,老冯房间的被褥、床榻也只烧得剩一个角,桌椅、木桶和一个柜子还留下一半。

    颜雪吩咐卫兵道:“你进去看看,细心点。”

    朝阳斜照过来,墨非毓在门口站了片刻,实在抵受不住,索性跟着进了屋。

    “先生很怕热?”

    “我怕晒,”墨非毓下意识紧了紧衣袖,“一晒太阳就浑身痒。”

    颜雪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他袖口处,没有说什么。

    “大人,我找到这个。”房间里所剩寥寥,亲兵很快就从墙角的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一本烧得只剩下一半的小册子。

    墨非毓翻开册子,只见上面记着某月某日,该做何事,做了何事,显然是老冯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怕有所遗忘所记。小册子被烧毁了大半,而且当中所记大多断断续续,有的十天,甚至半个月才记一事。

    颜雪道:“有有用的信息吗?”

    墨非毓摇了摇头,正要随手放下,又轻轻放入袖中:“也许能派上用场。”

    “大人,其他的都烧光了。”

    “我们走罢。”

    来到下房,径直找到莫欢欢的房间,萧锦弘打着哈欠迎了上来。

    “先生,颜雪姑娘,你们来了。”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辛苦了。”

    “不辛苦,我们现在就审莫欢欢?”

    “嗯,”墨非毓略一沉吟,“你要不要回屋休息一下?”

    “不用,难得有机会跟先生学习。”

    “萧公子,你还是去休息吧,”颜雪有些欲言又止,“审问莫欢欢,有些话你不方便听。”

    “能有什么我不方便的。”

    颜雪杏目一瞪,微嗔道:“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你不方便的,自然是女孩子的事了。”

    萧锦弘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就定住了,他对佳人一向没有招架之力,伸手拍了拍嘴:“也好,我正好回去补一觉。”

    颜雪吩咐卫兵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进入,转身去敲门。

    仅仅一门之隔,就算不知萧锦弘在外监视,刚才包围房间动静也应该听到了,不过见到墨非毓和颜雪,莫欢欢并无多少惊惧之色,非常平静地施了礼。

    “是你自己招,还是我来问。”墨非毓进房间问了第一句。

    “奴婢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墨非毓环顾了一下房间布置,视线很快落到床边放着的两双布鞋上。颜雪俯身拿了起来。

    “你把淤泥擦干净了,却抹不掉鞋底的纹路,要去夫人房间外的竹梯对照足印么?”

    莫欢欢抬起头,辞色一些儿也不慌乱:“大人仅凭一个鞋印就怀疑我害死了老冯,未免太草率了。”

    墨非毓转过身,走到莫欢欢身前,右手忽然不轻不重落在她肩膀上。

    莫欢欢“哎唷”一声,下意识猛缩了缩肩膀。

    “你肩上因背负重物勒出的伤,要我派人查验吗?”

    莫欢欢缓缓低下头,没有说话。

    “老冯记性不好,利用他来做事,确实万无一失。”墨非毓从袖中取出那本烧得只剩一小半的册子,轻轻仍在桌上,“但你知不知道,老冯因为记性不好,所以有个习惯,就是把当天做过的事和第二天要做的事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莫欢欢抬起眼皮望着那本册子,似乎想确认是不是墨非毓拿来唬她的,墨非毓见状,索性将那本册子递给她。

    “这里面不但有你半年前向他请教制作爆竹裹纸和引线的记录,连详细的日期都有。”

    颜雪已明白这个册子派什么用场,她见莫欢欢不住往下翻看,厉声道:“莫欢欢,你还有什么话说?”

    莫欢欢有些颤抖的手停了下来,同时也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她毅然地抬起了头:“没错,老冯是我杀的,老东西和那个臭婆娘都是我杀的,我全都认了。”

    若是审讯寻常婢女,或许还要动一番威逼,但对莫欢欢这种心机深沉,性情稳练的人,只要证据确凿,反而变得十分容易。

    因此,墨非毓从始至终连一句重话也没说,此案就审定了。

    颜雪在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你知不知道,杀人是死罪。”

    莫欢欢认罪之后,反而如释重负:“奴婢决定做这些事之前,就没想过活下去,要不然,昨天下午我就不会偷偷把毒蛇放进书房去咬死那个臭婆娘。”

    颜雪打量着她:“你就这么恨她?”

    莫欢欢惨然一笑:“反正臭婆娘已经死了,我也认罪了,没什么好说的。”

第三十七章 真相

    “很好,”颜雪缓缓起身,在莫欢欢身前走了几步:“你知不知道,我和大人为何私下里审问你?”

    莫欢欢显然不知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没有说话。

    “因为你要是肯一五一十交代所有事情,我们或许可以保你不死。”

    莫欢欢闻此,坚毅而冷峻的双眸闪过一抹幽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要杀要剐,我心甘情愿。”

    “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的家人想想,”颜雪望着她道:“害死老冯和夫人已是死罪,害死当今湖州刺史刘大人是灭族之罪。你还有个弟弟对不对?”

    听到这话,莫欢欢抬起了头,她看看颜雪,又看看墨非毓,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你们为什么帮我?”

    “如果你愿意配合,自然就会知道原因。”

    三条人命,灭族之罪,面对生死,面对家人,莫欢欢很快动摇了。而聪明的人往往无需多解释,所以并没有多长时间考虑,她答应了。

    “你先起来。”颜雪让她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热水。

    莫欢欢双手紧紧捧着水杯,这时候,她反而比方才认罪的时候更紧张。

    “我家里穷,娘十三岁就把我送到府上来做婢女,府上的人见我年纪小,都变着法儿欺负我,府上只有老冯肯帮我,教我府上的规矩,偷偷给我留好吃的。虽然不说,可我心里对他的感激,胜过生我养我的父母。”

    说到这里,许是想到一些暖人心的事,她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过了片刻,接道:“可是到府上不到一年,我就发现一见件事,在人前总是老好人的刘大人,和好些个长得好看的婢女都不清不楚,很多时候,刘大人都不回自己房间,而是在婢女房中过夜,也有些时候,有婢女到他和夫人的房间,一整晚一整晚不回来。”

    颜雪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女子,闻此多少有些不自然,问道:“这么说,夫人也知道这件事?”

    “她当然知道,”说到这里,莫欢欢目中忽然怒火交迸,“臭婆娘不但默许,有时候还和府上婢女共伺一夫。只不过,她不允刘大人纳妾,谁要是……不小心有了身孕,她就会逼着她打掉,在我来的这些年里,就有两个因大出血死了。”

    “难怪刘府只见夫人一个。”颜雪道,“不过老爷收用府上的婢女,这在大户人家并不稀奇。”

    “凭什么?”莫欢欢提高了声量。

    “你接着说。”

    莫欢欢也觉出自己情绪波动,很快恢复了平静:“大人说得对,或许如果我和其她奴婢一样,也就听天由命了,可我不是,我出生的时候,爹娘就为我定了娃娃亲,最近几年,他常常偷偷来找我……我越在乎他,就越害怕府上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因此我想办法穿最破最旧的衣服,不洗澡,每次都把脸上弄脏……”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闭上了眼,泪水却忍不住用了出来,还是竭力用最简短的话说完:“我怀上了姓刘的孽种,我没脸再见他。”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儿,墨非毓问道:“你的事,他知道吗?”

    “他死了。”莫欢欢睁开眼,忍不住痛哭起来,她伸手捂住嘴,竭力止住哭声不惊动屋外人。

    颜雪递给她一张手帕,莫欢欢接过擦了眼泪,尽快平息自己的情绪:“臭婆娘怕这件事闹大,暗地里把他害死了。”

    墨非毓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死后,我怀疑凶手就是臭婆娘,那半个月每天都到她房外去偷听。”

    墨非毓没有再问,莫欢欢能连杀三人,以她的脾性和韧劲,不会有误判。

    “从那一刻起,我没想过再活下去,但我还有不能死,我要让姓刘的和臭婆娘偿命!我乖乖打掉了孽种,姓刘的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他让我去伺候别的人我也去。我开始偷偷计划,在得知老冯和周焱是结拜兄弟后,我想办法弄到了制作爆竹裹纸和引线的办法,又趁老冯睡着的时候点火烧房子,让他们去怀疑老冯。我本来想在老东西做寿的时候把他炸死,前不久听说老东西要去夏吕给西京来的大官做寿,于是我让老冯给他出主意,自己偷偷换掉了‘寿’字爆竹。”

    墨非毓道:“夫人房间的蛇是怎么回事?”

    “我托人抓的,抓了三条,昨天下午偷偷放到书房一个箱子里的。”说及此,莫欢欢忙又道,“抓蛇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颜雪望着她:“我看你非但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而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你为什么要杀老冯?”

    “我的事他全都知道,可他非但不帮我,还给臭婆娘说了我和他的事。”

    颜雪沉吟了一下,才知她口中第二个“他”是指自己的相好。老冯做事稀里糊涂,无意间把莫欢欢的事说出来在情理之中,他是对莫欢欢有恩,但是间接害死了莫欢欢的相好,莫欢欢对他怀恨在心,利用他借刀杀人,虽说无情,却也能理解。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墨非毓和颜雪都没说话。莫欢欢所为诚然罪无可赦,甚至令人发指,但两人对她更多的是怜悯。

    “两位大人,奴婢设毒计害死主人,害死朋友,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仆。可难道下人就不是人吗?就不该有爱,不该有恨,就该任人摆布吗?”

    “我说过,只要你配合,就能保你无事。”

    莫欢欢跪地道:“我爹和我娘,还有弟弟,奴婢只求他们不要受到牵连,大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个叫邹幽瑞的人,你可听过?”

    一听这话,莫欢欢又抬起头:“节度使邹大人。”

    “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他经常来刘府,平时凶巴巴的,刘大人和臭婆娘都怕他,奴婢和两个丫鬟……还伺候过他几回。”

    颜雪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最后在莫欢欢身前站定:“你立刻跟我们去夏吕。”

    莫欢欢一怔,抬头望着颜雪。

    “我说话自然算数,不过,今天说的这些,我要你全部招供,不但要招供,还要更多。”

    从房间出来,已是日上三竿。颜雪替墨非毓撑开伞,墨非毓钻到伞下后,缓缓接了过去。

    冬日已抽身而去,除了园东湖边的垂柳还在冬日里沉睡,两岸萧条依旧,整个刘府和煦而令人惬意。府上大多景致都着上了新绿,阳光也厚薄相宜,充满了暖意。

    谁能想到,房间里的一场对话,却是如坚冰般的阴

    “让锦弘接受这个结果不难,最大的问题是邹幽瑞,他是节度使,手握重兵,党羽众多……我会想办法控制住他,莫欢欢和颜大人那边,就交给你了。”

    颜雪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一个萧府的大夫,如何控制手握重兵的一方节度使,不过她也没多问,淡淡一笑,道:“听你的。”

第三十八章 煎熬

    一行人当天下午押送莫欢欢回夏吕,因为多了囚车,路上慢了很多,天黑后颜雪说累了不肯走,大家只好在中途一小镇打尖住店,回到夏吕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百官一听凶手只是刘府的婢女,震动之余,自然都额手相庆。但颜煜随后的安排却让大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颜雪回府后不久,颜煜立即加派人手戒严赵府,并传唤墨非毓、萧锦弘以及凶手莫欢欢一同前往赵府北阁。

    “老东西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萧子钰在客馆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转着圈。这两天他多次求见颜煜都被拦在门外,后来终于允见,结果却被狠狠骂了一顿。颜煜斥责他察宄不力,私贩官盐和曦和楼丑闻未平,如今又闹出刘大人被炸死的泼天大案。刚才他得知凶手是刘府的一个婢女也暗自庆幸,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出了状况。

    “哥哥且先宽心,有弘儿和墨先生在,应该不至于扯出什么来。”

    “他们两个一回来就被叫了过去,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你让我如何宽心?”

    整个下午,萧子钰一直在不大的院子里踱步,一来担心查出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二来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入手,端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熬到快天黑了,才见萧锦弘和墨非毓从院门外并肩走进来,萧子钰忙迎了上去:“弘儿,先生,你们可回来了,关门。”

    萧锦弘闭了门,萧子钰一面进屋一面道:“叫你爹也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凶手不是那个婢女?”四人分次入座,萧子钰立即问道。

    萧锦弘面上颇有些愁容,端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后,方道:“是倒是,但是莫欢欢背后另有主使。”

    “是谁?”

    “湖州节度使。”

    “邹幽瑞?”萧子钰还没坐稳,闻此又站了起来。

    萧锦弘看了伯父一眼,道:“伯父,我们……和邹幽瑞没有牵扯吧?”

    萧子钰沉着脸:“这件事,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一年半以前,邹幽瑞去刘府做客,看中了府上的婢女莫欢欢……后来,莫欢欢怀上了他的孩子,刘夫人知道后,指使一个姓冯的下人强逼莫欢欢打掉了这个孩子。邹幽瑞知道以后,一面唆使莫欢欢为死去的孩子报仇,一面甜言蜜语说事成之后纳她为妾。”当下将莫欢欢利用老冯,又炮制老冯悬梁自尽的事都说了。

    萧子钰听完后,挑了挑眉道:“一个府上的丫头,料也想不出这等阴狠的毒计来,可要说邹幽瑞为了一个孩子,还是刘府婢女所生的孩子,就对刘大人下如此毒手,颜大人会相信这等口供?”

    萧锦弘抿了抿嘴,道:“莫欢欢并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邹幽瑞的真正目的,是利用莫欢欢除掉刘大人。”

    听到这话,萧子钰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目光深沉地落在桌上的几个茶杯上,许久也没挪开。

    看伯父的神色,萧锦弘知道他对邹幽瑞有如此野心并不惊诧,至少并没有十分意外。

    “这些年他独揽湖州军政大权,还不知足!”萧子钰一拳重重落在桌子上,目光投向萧子戊,“你说过他不会乱来的?”

    萧子戊托着下巴,也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哥哥的话,还是在想别的。

    “刘大人和老冯都死了,那个孩子是谁的早已死无对证,光凭一个婢女的口供就给邹幽瑞定罪,未免也太草率了。”

    “不光是口供,邹幽瑞为了获得莫欢欢的信任,曾把一个麒麟镯送给了莫欢欢,那镯子现在就戴在她手上。”萧锦弘解释道,“颜大人已连夜派人前往邹府搜查,我和墨先生之所以现在才回来,就是为了让伯父和爹爹避嫌。”

    萧子钰见萧子戊仍在沉思,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别再想邹幽瑞的作案动机了,颜大人已经派人去湖州,指不定会查出什么来!”

    萧子戊点了点头,道:“这次祝寿,邹幽瑞也来了?”

    萧子钰闻此,忧心忡忡望着桌案:“他这会儿恐怕还蒙在鼓里。”

    此事如果只波及刘府,那事情再大也不怕,但谁也没料到案情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官场,要真是节度使谋杀刺史,他这个江南东州自然脱不了干系。

    “墨先生,此事你有何高见?”萧子戊转头问墨非毓。

    “我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尽量稳住湖州的局面。”既然已经掺和其中,墨非毓没有打算再回避。

    萧子钰皱眉道:“湖州的局面?先生何出此言?”

    墨非毓看他一眼:“听大人的意思,这些年湖州的军务政务都在邹幽瑞手中?”

    萧子钰斟酌了一下,道:“除了军务,湖州上到州府,下到县衙,几乎都有邹家的人,我见他们没有闹出大事,就由他去了。”他和侄儿都是急性子,但似乎受到墨非毓影响,语速也慢了下来。

    “莫欢欢不过刘府的一个婢女,想来不可能布下连环杀人,借刀杀人的局,所以她的口供,我以为还是信得过的。现在的问题是,邹幽瑞在湖州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他手里又握有兵权,刘大人一旦惊动邹氏家族,他们会作何反应?”

    “湖州会大乱,大乱。”萧子钰重重靠在椅背上,胸口仿佛压下一块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

    “湖州这张关系网被捅破还是其次,”墨非毓一字一顿道,“就怕他们一时冲动动用武力强行救人,到时候大人就不是失察之罪了。”

    墨非毓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如风雷涌动。邹幽瑞是邹氏家族的核心,邹家人又在湖州地盘上飞扬跋扈惯了,他们会干出什么来,萧子钰真不敢往下想。

    “那……先生可有对策?”

    墨非毓沉吟了一下,道:“听锦弘说,大人手里有两大江湖力量?”

    这个问题十分敏感,但一来不是什么秘密,二来萧子钰此时也无心遮掩:“是百里门和天风教,怎么?”

    “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法,”这话是萧子戊说的,他一直没表态,但显然也在跟着思考对策,“此案颜大人和整个江南的官员都在盯着,我们不但不能阻挠,而且要全力配合。先生说得对,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出其不意控制住邹氏家族,方不至于引出大祸。”

    萧子钰站起来,在房间里一面踱步,一面来来回回掂量整件事的利弊,以及可能出现的后果。

    “湖州官场由节度使把控,这件事虽然大人也有失察之责,”墨非毓的声音继续响起,“但大人一个八品官,很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若能全力配合,也是表明一种态度。”

    萧子钰点头道:“都是做官的,这里面的难处,大家也不会不明白。”

    “问题是,现在萧府被封锁,消息要如何送出去?”

    “萧大人在吗?”萧子戊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有人来访。萧子钰忙起身,重重抹了一把脸,又理了理烦乱的心绪走了出去。

第三十九章 噩讯

    来人四十来岁,有些发福,是颜煜身前一个叫裘郯的随侍,这些日他常在颜煜左右伺候,大家也都记住了他。

    裘郯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立定,不过他倒客气,对萧子钰施了上下级之礼,躬身道:“邹幽瑞涉嫌谋杀刘大人的案子,想必萧大人已经知道了。”

    萧子钰道:“我也是刚才得知。”

    “大人说了,此案与萧大人无涉,他现在正缺人手,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去候命了。”

    只要离开赵府,办起事来自然方便很多,萧子钰大喜,面上不露声色道:“烦请转告大人,卑职随时听奉大人调令。”

    “还有一事。”裘郯说着,目光冷冷扫了扫院中。

    萧子钰忙道:“请进屋说。”

    吩咐萧子戊等人出去,萧子钰闭了门,又去给裘郯倒茶。

    “不必了,”裘郯伸出一个手指头,在灯光下晃了一晃,“这个数,我卖给你两条消息。”

    “大人这是?”萧子钰看了一眼对方手指,缓缓吸了口气。

    “一万两,我卖给你两条紧重要的消息。”

    萧子钰低下头,面露为难之色。一来不管是一千两还是一万两,都不便立即答应,二来与裘郯素无往来,有些拿不准他的真实意图。

    “大人屈驾来此,下官本就该有所表示,不过大人也知道,下官一八品小吏,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我只管买卖,至于你有没有,怎么得来,我管不着,萧大人你就说罢,要不要买?”

    萧子钰微微定了定神,一咬牙道:“大人肯来见下官,就是信得过我,好,我买。”

    “多谢了。”裘郯微微俯身道,“第一条,我无意间听到,颜大人觉得官盐案和曦和楼案另有隐情,打算回京之前重审两案。”

    一听这话,萧子钰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而起,直透五脏六腑,连内衣都湿了,不过表面上还是极力表现出泰然自若。

    “当然了,这两个案子大人都办得十分漂亮,”裘郯接着道,“不过重审会弄出些什么岔子来,这个只有你知道。萧大人,您说这条消息,值不值五千两?”

    “萧大人。”见萧子钰不说话,裘郯又叫了他一声。

    “第二条是什么?”也不知是萧子钰没听到,还是不愿意回答。

    “邹幽瑞手握重兵,颜大人怕出乱子,几天前已经八百里快报请御史大夫刘大人来夏吕坐镇,今明两天应该就到了。”

    又一个轰天闷雷,萧子钰忙用手扶住桌沿,强自站稳。

    “颜大人让你回去帮忙,这对大人来说是好事,可现在刘大人要来,这个忙怎么帮,大人还是仔细斟酌的好。”

    “多谢大人提醒。”萧子钰仍没表态,“下官这就回去筹措,这两天就把银子送过来。”

    “别,眼下的形势啊,真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你提前备着吧,等这阵风过了,我会派人通知你的,记着,不要现银,要银票。”

    “这个当然。”

    裘郯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道:“颜大人还等我回话,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下官恭送大人。”

    萧子钰硬着头皮将他送出小院,直到裘郯消失在视线外,才木然地转身关门。

    院内鸟雀啁啾,萧子钰抹了把汗,一言不发走进屋。

    “哥哥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裘郯到底说了什么?”萧子钰进屋后,萧子戊和萧锦弘也跟着进来了。

    萧子钰扶着桌子,重重坐到椅子上,喘了一会儿气后,才木然地道:“花了一万两银子,买来两个噩讯。”当下将两条消息说了。

    萧子戊听完后,皱着眉在屋里踱起步来。

    “邹幽瑞的案子还好,反正我们也打算全力相助。难就难在官盐案和曦和楼案,两个御史大人如果联手彻查……”

    他话没说完,但余音很明显,萧府不但与案子有关,更重要的两案的审办过程和结果都见不得光。

    房间里空气十分沉重,萧锦弘在一旁望着伯父和爹爹两人,他不知官盐两件案子伯父和爹爹隐瞒了自己多少,不过见两人神色,也猜到七八分。

    “闫成瑞的儿子还在百里门?”萧子钰问了一句。

    “嗯。”

    “只要他儿子在我们手里,姓闫的不敢翻供。”

    萧子戊望着哥哥:“刘韧勍和颜煜可都不是吃素的。”

    邹幽瑞的案子已经让人头大,要是这两件案子再翻出来,别说萧子钰这个江南东州的位置不保,这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也实在不可知。

    “伯父,爹爹,我们何不去求求颜大人?”萧锦弘虽然不满,可毕竟还是萧家人。

    “这两天我求得还少吗?”萧子钰不好气地道,“颜煜这条老狗,什么肉都不吃!”

    萧子戊扫了一眼门口,低声道:“况且,此事不管谁去求情,都是不打自招,以颜煜的脾性,说不定更坚其彻查之意。”

    三人商议半晌,萧子钰提议找辖内官员去求情,可一来如此敏感时期,未必有人敢出面,就是有人愿意去,此人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前往,总得清楚两案中的过节。更关键的是,裘郯说他是“无意间”听到,如果突然去求情,颜煜必知有人泄密,事情将变得更糟。

    一时间,谁也没有办法。

    “也许老狗只是说说,也未必真的就会彻查。”萧子钰说这话明显底气不足。

    “恐怕未必,”萧锦弘道,“颜大人素来雷厉风行,听颜雪姑娘说,不但朝中几个丞相,连当今太子都怕他。”

    萧子钰本来就气闷,听侄儿这样说,一股气顿时涌上来:“我让你和墨先生去查刘大人,没让你们牵扯出邹幽瑞来!”

    “是伯父说只要不牵连萧府就可以放手去查的,再说了,谁想到会扯出邹幽瑞来,”萧锦弘看了伯父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昨晚要不是墨先生请颜雪姑娘提议让我们回府候命,只怕我们还要被扣在这里。”

    萧子钰没有再说什么,刘大人的案子墨非毓和萧锦弘只是副手,真正负责查办的是颜煜的千金,而且此案如果只查处刘府的一个婢女,颜煜一旦要求重新彻查,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好。

    “我知道找谁去求情了。”萧锦弘忽然大声道。

    萧子钰看他一眼:“谁?”

    “墨先生。”

    萧子钰眉头一皱:“谁都知道他是萧府的人,他去和我们去有什么两样,再说,他一个书生,颜煜会见他?”

    “不是要他去见颜大人,”萧锦弘坐下来,“伯父,爹爹,这几天在湖州,我发现颜雪姑娘对先生似乎格外殷勤。”

    萧子钰吸了口气,宦海逐浪多年,哪些力量可以利用,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做出判断。

    “你小子向来迷迷糊糊,没看错吧?”

    “错不了,颜姑娘看先生的眼神,瞎子也能感觉到别有意味,对了,她还说打算留在夏吕,还约先生过几天去桃园赏花。”

    “先生答应了?”

    “没有,不过也没有明确拒绝。”

    萧子钰想了一想,转头征询萧子戊的意见。

    “这件事恐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就让墨先生去一趟,锦弘,快去请他进来。”

    墨非毓正在园中赏景,赵府山重水复,萧锦弘好容易才找到他。

    “案子的经过,先生真的不需要知道?”萧子钰简单的交代了事情后,正要向墨非毓介绍案情,墨非毓轻轻打断了他。

    “就算请颜雪姑娘出面,此事也不好挑明了说。”墨非毓淡淡道,“另外,我与颜姑娘相识不久,她是否答应相助,我也不敢保证。”

    “我知道。”萧子钰沉吟了一下,道,“听说颜雪姑娘要留在夏吕,日后恐怕还要偏劳先生。”

    墨非毓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后,道:“夫人病况好转后,我就回村了,还请大人放行。”

    萧子钰垂目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这个以后再说,先生请。”

    墨非毓点了点头,让萧锦弘吩咐巴祁驾车来接自己,起身离开小院。

第四十章 暗试

    戒严后,近百人集聚的赵府之中人迹全无,出奇的安静。沿小道逶迤而行,来到停放小船的石溪旁,才看到一个翘首张望的婢女。

    “墨先生,这边请。”一个婢女远远向墨非毓招手。

    “你是?”

    “小姐让奴婢在这里恭候先生。”

    跟着婢女过了那日赏烟花的高地,再往前走,是一扇绿荫翠绕的拱门,穿过拱门,一条碎花小道出现在眼前。

    女婢说了声“小姐就在那边,墨先生请”便退了下去。墨非毓踏着落英信步而行,刚走几步,飘散着花树清芬的空气中传来一缕茶的清韵。

    五十步之外是一座四望凉亭,由三条竹廊相连。一抹斜阳下,廊外树影萧疏,廊周藤花漫放。沿着其中一条竹廊望前,迎面可见“挹芳亭”三个字。亭中心植着一树芭蕉,密叶深茂,烟锁幽亭,蕉旁一桌,一湖,两椅,几个靠榻随意地放在凉亭长椅四围。颜雪正提着茶壶往杯中沏茶,她已换了一件浅粉的褶裥裙,远远望去,人花相映,两色娇艳。

    “先生来了,”颜雪微笑着打了招呼,夹起茶杯轻轻放到对面,“这里没太阳,伞放那边好了。”

    墨非毓放下伞,只觉亭中十分清凉,游目一看,只见除了茂密的藤蔓,亭上还铺了几片芭蕉叶,那芭蕉叶新鲜翠绿,显然是刚铺上去的。

    “姑娘知道我要来?”

    一句“姑娘”,而非“颜雪姑娘”,也不是“你“”,界定了两人的距离。

    颜雪似乎用心体会了一下,淡淡笑道:“萧子钰怕我爹旧案重审,所以一定会想办法,而能够并且适合化解此危局的,只有先生和我。请坐。”

    墨非毓缓缓坐下:“这么说,姑娘已经知道裘郯找过萧子钰?”

    “是我让他去的。”颜雪为墨非毓斟了茶,自己倒了一杯水。

    墨非毓眸色微微一凝,很快明白颜雪这么做的用意。

    “所以,这其实是你的意思?”

    “也不全是,刘大人的案子太大,我爹急奏上报朝廷后,朝廷确实让刘伯伯,就是御史大夫刘大人来这里主持大局。至于重审曦和楼和官盐案的消息,我只是吓吓萧子钰,他一害怕,自然会感激先生。”颜雪在墨非毓对面坐了,“再说了,他萧子钰拿一万两银子赈济播州也是应该的。”

    “姑娘的才谋手腕,实在让人佩服。”

    “怎当先生十之一二。”

    两人相视一笑,墨非毓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一角。

    “先生在想什么?”

    “我在想,姑娘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接下来的事态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我已经告诉萧锦弘我会留在夏吕,所以萧子钰一定会向我示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墨非毓眉目微垂,没有接她的话。颜雪很快补充道:“我们要联合,总要有机会一起议事。”

    “姑娘好像已经默认我意在成为萧府的谋客,而且会不择手段获取萧子钰的信任?”

    “难道不是吗?”颜雪反问。

    如果说颜雪对官盐案和曦和楼案只是猜测,那刘大人的案子墨非毓已经表明立场,因为默许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墨非毓没有再否认:“不错,我确实想尽快在萧府立稳脚。”

    “那就说定了,你助我搅乱江南官场,我帮你在萧府立功。”颜雪站起身,抬手把捻着长到桌前的芭蕉叶,“后园花开得正好,我们去赏花吧。”

    “这……”墨非毓有些迟疑。

    “要阻止我爹重审哪有那么容易,让萧子钰慢慢等着吧,”颜雪轻轻牵了牵他的袖角,用玩笑的辞气道,“萧子钰要利用你讨好我,也得我给机会啊。”

    初见至今,很多事两人都不言自明,甚至不需眼神交递就能神会。不过,也许是时间太短,也许是双方还没有建立完全的信任,也许是别的,说不清的原因。彼此间的那一道无影无形的隔阂,两人都能明显地觉察到。

    所以,走出凉亭后颜雪就叫上了这些天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叫黎东的侍从。这个黎东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形容粗犷但十分健谈。他一来,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

    “出老千的方法啊,那可多了,比如袖口藏牌,就像这样,一般的藏一张,厉害的能藏三五张,我还见过藏七张的。还有洗牌切牌,一定要勤练多练,可以保证自己拿到最大的三张牌,切牌要注意手法,小指头指甲要留长些,还有骰子,”颜雪介绍黎东时只提了句他喜欢赌牌,黎东就忍不住介绍他的赌牌经,“两位猜猜现在的人怎么出老千?”

    “我也只是听说,”墨非毓道,“有人往骰子里灌铅,或者灌砂汞。”

    “这种技法骗骗新手还行,要是大家都是老手,只要掂一掂,就知道骰子有没有问题。”

    “那还能怎样?”

    “在牌桌上做文章,现在有人提前在桌上的毯子里埋一根线,只要轻轻一拉,毯子就会稍微隆起来,掷骰时只要贴着这条线,赢面就会大大增加。”

    “嗯,这样能保证骰子不会左右滚动。”墨非毓点头道,“没人能瞧出破绽么?”

    “这种手法现在只在京城几家赌坊有,还没人发现,就是起疑,那条线是缝在毯子里的,可以随时抽掉,抓不到的。”

    颜雪笑道:“我爹不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有一次也栽他手里了。”

    墨非毓奇道:“大人也会赌?”

    黎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怪我老往赌坊钻,有一天和我打赌,我和他摸五次牌,如果我每一次都比他的大,从今后就不管我,只要输了一次,我就得戒赌。嘿嘿,隔行如隔山,大人哪里知道,在他老人家面前我不敢出老千,所以特意只用了半幅牌。”

    “为何只用半幅?”

    “好记啊,”黎东眉飞色舞道,“大人洗牌切牌的手法着实不敢恭维,我闭一只眼也能记住每一张牌的位置。”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出赌坊了。”

    “哪有这等好事。小姐也不让我赌,还每次都拿我进赌场的事来做赌注,”黎东仰头想了一想,“我好像一次也没赢过。”

    墨非毓有些好奇,颜雪道:“赌牌赌他不过,我不会赌别的么。”

    颜雪和黎东虽为主仆,但更像是朋友,一个不多管束,一个也不拘束。墨非毓很快发现,黎东不但说起赌牌头头是道,对京城的奇闻怪事,市井人情也是了如指掌,好多连颜雪也没听过。有他陪着,倒也不觉寂寞。

    “人要是不赌,那还有什么乐趣,不瞒两位,西京的贵公子,十个有九个我都还有些交情,我总结过了,这人啊大约可分为三类,一类好色,一类好赌,还有一类两样通吃。”

    墨非毓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颜雪道:“你可不可以让他也留下来?”

    “当然可以,”颜雪几乎没有多想,“我今晚就给我爹说。”

    黎东大喜,望着颜雪道:“我真的可以留下来?”

    颜雪杏目一瞪:“又去过赌坊了?”

    “嘿嘿,”黎东摸了摸胡子,笑道,“这里有几样新玩法,我刚学会,还没摸透。”

    “别嬉皮笑脸的,”颜雪拍了拍他的胳膊,款容道,“问你件正事,你刚才说西京的贵公子分为三类,我问你,他有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谁?”

    颜雪低着头道:“还有谁。”

    “哦,”黎东略略迟疑了一下,道,“他啊,就我所知,应该没去过,不过我很少去那种地方,也保不齐。”

    “回京之后,你给我好生留意着。”

    “是。”黎东看了颜雪一眼,没再多问。

    “让先生取笑了。”颜雪面上染过一抹红晕。

    “没有。”墨非毓容色仍是淡淡的,走了几步后,忍不住看了颜雪头顶一眼。

    颜雪抚了抚发髻:“我头上有东西么?”

    “不是,我一直以为姑娘未曾出阁。”

    “先生什么话,”颜雪低下头,面上红霞更深,“只是和他订了婚期。”

    “是吗,”墨非毓再次停下脚步,拱手道,“那我在此提前贺喜了。”

    “你要是能亲临道贺,我更高兴。”

    墨非毓想了一想,道:“好。”

    墨非毓清雅的容颜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颜雪看他一眼,也跟着浅浅一笑,未再言语。

第四十一章 罪状

    十二天后,两条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夏吕:御史大夫刘韧勍白龙鱼服现身夏吕,颜煜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拿下邹幽瑞,并张出布告在夏吕府衙当众审判,老百姓可以在公堂外听审。

    老百姓从来都是最热情的看客,一时之间,几乎近半的夏吕人都拥到了府衙大门前。因为御史大夫驾临,夏吕近一半的差役也都出动了,府衙一时间观者如堵。

    邹幽瑞是当日的食时初被控制起来的,三刻钟后,御史大夫刘韧勍就在府衙开审邹氏家族一案了。颜煜当堂出示了在死者刘安仁和凶犯邹幽瑞两府查到的证据,包括:婢女莫欢欢手上的麒麟镯,住所发现的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还有两件邹幽瑞的内衣,这些都是邹幽瑞的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口指认的,确属邹幽瑞之物;在邹幽瑞治所的一间密室里,则查出本属于湖州刺史的文书若干,唐帝给刘安仁的诏敕两道,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湖州刺史的印信也在其中。

    堂上跪着的莫欢欢,亲口供认了邹幽瑞如何让自己怀下身孕,如何承诺纳她为妾,如何利用刘府仆人老冯炮制爆竹和老冯畏罪自杀事件。她本来就沉稳老成,除了邹幽瑞致她怀孕之外,所有的事又都是真的,所以所有人对老冯和刘安仁的死因都没有质疑。连凶犯邹幽瑞被质问孩子是不是他的时,他也只是疑惑,并未否认。

    但除了孩子一事,邹幽瑞拒绝承认任何指控。他本来就嚣张至极,更何况是被陷害,以至于根本不屑喊冤,指着堂上官员破口大骂。

    不过当刘韧勍让萧子钰宣读邹幽瑞罪状时,大家的注意力很快都转移了。

    邹幽瑞身为湖州节度使,把持着湖州的军政大权,建立了一张异常庞大,牵涉官员极众,遍布湖州全境,深入各行各业的关系网,这张关系网根深蒂固,错综复杂,权力远超死者——湖州刺史刘安仁。

    邹幽锐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三个儿媳、一个女婿,分别掌控着湖州的茶盐、采矿、冶铁权,两个孙子年仅十六岁、十四岁,也被安排在茶行、丝绸的行会当中,名义上是茶商、丝绸商,实则由其母暗中操控,打压当地茶叶、丝绸价格,还驱逐百姓圈地种茶,从中牟取暴利。茶农生计艰难,与奴隶无异,矿地中每年因事故而死的苦力数以百计。仅邹幽瑞的三姨太庞氏,就笼络了酿酒和湖州户籍统计权,今查明证实,湖州人口上报朝廷的是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三十八人,实际人口四十二万余人,当中近十五万人口的地税和户税,三成被庞氏家族瓜分,七成落入邹幽瑞私囊。

    邹幽瑞的拜把兄弟田云,身份是湖州的别驾,平时也替邹幽瑞节制三万地方兵力,暗中勾联江湖势力烧杀抢掠;好友胡明道,强迫湖州富商从自己手中高利借贷,每岁获利百万;义子罗甘则从水利、农田方面压榨百姓,同时向朝廷索取大量钱财;就连邹幽瑞在的情人的情夫申梓同,也仗势与当地僧道勾结,与庞氏家族合谋隐瞒人口,愚弄乡民,鱼肉百姓。

    而这些,仅是邹氏家族所作所为之荦荦大者。邹幽瑞如同一棵巨树,上面提到的每一个人不过是这棵巨树上的枝干,其下分支极多,所涉之人不但有当地官员,强匪恶霸,还有不少临州要员。

    面对这些指控,邹幽瑞虽然惊骇,但全无惧意,甚至当堂威胁一旦自己被捕,就血洗湖州。直到萧子钰告诉他已密调临州兵力将邹幽瑞主要党羽各个击破。为了将风险降至最低,还动用了江湖力量控制手握重兵的田云,他才意识到大势已去。

    刘安仁被炸身亡,麒麟镯丢失,刘韧勍奉旨降临夏吕,自己突然被拘审,婢女当堂陷害自己,萧子钰宣布罪证……久濡官场的邹幽瑞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至少是有准备的行动。如果刘安仁被炸后立即反抗,他绝不会如此被动,就是颜煜的千金回夏吕时,他也还有大有希望。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自己被押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一切已成定局。

    旁听的百姓有的瞠目结舌,有的云里雾里,但都一致声讨邹幽瑞,在府衙门口请求刘大人严惩。

    “众位父老放心,本官奉旨彻查此案,既在此公开审讯,就绝不会姑息凶犯。此案牵涉极众,待本官禀明陛下,陛下自会发落。”公堂之上,刘大人辞色甚是和蔼,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要不是这个狗官想取刘大人而代之,邹氏家族还不知要猖獗到什么时候,各位大人何以要让邹家发展到今天这种势力才彻查,难道不能在其羽翼未丰之前扼止?”说这话的是公堂外一个年老的儒者。

    萧子钰闻此,当即跪倒公堂,禀道:“卑职身为江南东州,未能及时查处奸宄,请大人一并罚处。”

    “萧大人,你的功过本官自会上禀,先起来。”

    直到被推出衙门,押入大牢,邹幽瑞仍是暴笑喝骂,毫无悔意,也不屑于对莫欢欢的构陷做任何申辩。

    但有一点,他从始至终也没有提萧子钰。

第四十二章 翻手

    整个案子审讯过程仅用了不到半日。百姓散去后,刘韧勍让颜煜和萧子钰陪他一起在府衙用饭。

    “萧大人,湖州官场乱成这样,你想让本官如何上禀?”席上,刘韧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大人明鉴,”萧子钰慌忙起身,“非是下官不察,实在是没法查,查到了也报不上去。卑职早就察觉到湖州官场风气有异,可湖州官员上下一气,卑职每次去查,都……不得要领。卑职多次上书,也都是石沉大海。不止是卑职,我听闻江南十六州很多官员的上书,也是有去无回,杳无音耗。”

    “江南十六州,”刘韧勍看了颜煜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老颜,御史台有多久没收到江南十六州的弹疏了?”

    “何止御史台,”颜煜手中筷箸重重落在桌上,“这几年陛下可曾听到过任何不利于江南十六州奏疏?”

    “罢了,”刘韧勍显然就在等他这句话,喟叹一声后,悠悠说道,“老颜啊,我的意思,萧大人这边,我们能不提就不提了。湖州之乱影响极恶,这一次要查处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来朝廷也不至于追究到他身上来,你意下如何?”

    “湖州之乱,萧子钰虽然力有不逮,但失察是实,岂能袒护遮掩。”

    尽管萧子钰就在旁边,但颜煜竟丝毫也不给情面。萧子钰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

    “他失察是实,难道这一次稳住湖州大局,这么快就查出邹幽瑞的犯罪证据,他就没有功劳?”

    萧子钰小心翼翼道:“好些个证据,是早就查实了的。”

    “这是两码事。”颜煜定定望着萧子钰,朗声道,“刘大人之死证据确凿,但我始终觉得事有蹊跷,还有曦和楼案和官盐案……这些都不说了,如果湖州之乱老哥还要包庇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这一席话,直听得萧子钰脊背发凉,连内衣也湿了。

    “这怎么是包庇,”刘韧勍指着颜煜道,“你啊你,这臭脾气怎么就改不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萧大人?”

    颜煜虎目圆睁,不着言语。

    刘韧勍越看他那犟样子就越来气,声量也不由提高了三分:“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暗话了,御史台和太子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南是太子的地盘,萧大人却是咱们御史台的人,他能从中周旋而不得罪太子,你以为像你一样睁着个牛眼只看清事实就行了?”

    “这都不是关键,”刘韧勍接着道,“邹幽瑞的案子,我是奉旨查办才不敢隐瞒,现在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难道还不够吗,东宫我们惹得起吗?”

    “惹不起就不惹了吗?吾等身为西唐臣子,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要是怕太子,我早就辞官归田了!”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御史台考虑!”刘韧勍厉声道,“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了。”

    “我可以不管,但你要替他遮掩,我就一个人上折请陛下裁断。”

    “你……”刘韧勍嘴边花白的髭须无风而动,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之所以安排两人一起吃饭,就是希望颜煜能够看在萧子钰的面上退让一步,谁知颜煜竟是半分情面也不给,刘韧勍用上司压他他也不买账。

    筵席虽未不欢而散,但也是无果而终,饭后刘韧勍虽然答应尽量帮萧子钰劝颜煜,但听那口气,他也没多少把握。

    从府衙出来,已是酉时将尽。萧子钰遽见天光,只觉十分刺眼,头也痛得厉害。邹幽瑞案虽未波及自己,但颜煜的态度就像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他想来想去,都无对策,很快就想起一个人。

    一回萧府,萧子钰径直前往云舍。

    墨非毓正在舍中翻看闲书,见萧子钰进来,不慌不忙地吩咐巴祁添盏斟茶。

    “先生,请无论如何再救我一次。”萧子钰面部僵硬地眨了眨眼,神情也有些恍惚。

    “大人请坐,”墨非毓放下手中的书,淡淡看了萧子钰一眼,“邹幽瑞没有供出对大人不利的证据吧?”

    “他很清楚我是身不由己,再说了,我答应保他的儿子,他不敢指认我。”萧子钰心思显然不在这里,当即将颜煜要追究自己失察之责的事说了。

    “我区区一个八品官,朝廷要任要免只在一念之间,颜煜这个老东西,连刘大人也劝他不动,我思来想去,此事唯有拜托先生了。”

    墨非毓沉吟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到了摊开的书上。

    “先生……有什么难处?”

    墨非毓从书页中抽出一张请帖,推到萧子钰面前,萧子钰接过一看,顿时大喜:“颜雪姑娘请先生赏桃花,这……太好了。”

    他见墨非毓仍是垂目不语,不由有些纳闷。要知道,颜雪无论年纪、容貌、身份,让多少王公贵胄求之不得,而他墨非毓不过是一介布衣。

    “怎么,先生不愿意?”

    “能为大人解忧,任何有价值的关系自然都应该利用起来,”墨非毓波澜不惊的眸色中透着一股幽冷,“不过,草民实在无心宦途,还请大人答应,待夫人的病况好转好,务必放我回乡。”

    “先生这是什么话……”原来是不愿成为萧府谋客,萧子钰正要随口答应,但很快意识到今后要用此人,就不好失信得,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这个以后再说,请先生先答应我。”

    “颜大人连刘大人的账也不买,我只能全力而为,能否成功,我也不能保证。”

    “偏劳先生了。”萧子钰深一躬身,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辞色中带着少有的感激,“湖州的烂摊子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先生好休息。”

    “我送大人。”

    送萧子钰到滴水檐下,墨非毓停住了脚步,没再往前走。

    “前阵子我让青青调查歙州刺史,可有消息回来?”萧子钰的身影一离开云舍,墨非毓就转身问静侍在一旁的巴祁。

    “有是有……”巴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先生再三吩咐不要深入调查,青青调查了几天,好像没查到什么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没用?”墨非毓在书案前坐下,“说吧,消息有没有用,我说了才算。”

    “是,”巴祁在对面坐了,“青青说,她一共跟踪了蒯慕三天,这三天,蒯慕都是辰时整从府上出发,路上会经过骡肆街、朱柳街、咸鱼巷,每天早上蒯慕都会在朱柳街停轿,去一家叫‘乔家面’的面馆吃一碗太和板面,并嘱咐伙计多放盐,不放辣,面不要煮得太烂。吃完后他径直前往治所,在治所一待就是一天,等到申时三刻,会准时从治所出来,依然在朱柳街下轿吃饭。第一天晚上,他吃的是问政山笋和一碗米饭,第二天晚上,吃的是细沙炸肉、干煸芦笋和一碗米饭,第三天晚上,他和一个同僚一起,点了黄山炖鸽、清蒸鳜鱼、淮南牛肉汤,一壶白酒,自己吃了一碗饭。随后他去这个同僚家里待了两个多时辰,约莫戌时三刻回的家。”

    “青青还说,她向歙州城的老百姓打听过这个蒯慕,都说他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不但爱民如子,平时也只好插花种竹,酌酒吟诗,几乎没有不良嗜好。”

    巴祁老老实实,絮絮叨叨说着,墨非毓也安安静静听他说,直到巴祁说完,墨非毓才微笑道:“这些话,也亏你全都记下。”

    “先生找到破绽了吗?”巴祁显然只关心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没有。”

    巴祁有些狐疑地望着墨非毓。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就目前三条街,三顿饭的消息,我真的找不到突破口。”

    墨非毓再三提醒不要打草惊蛇,现在又说消息太少……不过巴祁虽然纳闷,却也没说什么,只道:“那要不要让青青继续调查?”

    “当然要,按照目前提供的这些线索,蒯慕的交往圈子很小,每天的行程也非常单一,就算继续查也是白费力气,等青青从湖州回来,你让她查一下和蒯慕一起吃饭的那个同僚。”

    “青青去湖州了?”

    墨非毓淡淡看他一眼:“你以为控告邹幽瑞的证物是怎么来的?”

    邹幽瑞一案,在夏吕已传得妇孺皆知,巴祁很快就明白,原来邹府发现的文书、印信和莫欢欢居所发现的邹幽瑞之物,都是月青青动了手脚。

    “他们都说邹幽瑞把一个随身的手镯给了那个婢女,莫非也是青青偷来的?”

    整个案子巴祁并不知情,但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墨非毓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回夏吕那晚,颜雪姑娘借故说太累要休息一晚,就是为了给青青留足够的时间。邹幽瑞其实已经发现麒麟镯丢了,不过他没有在意,也没料到会成为呈堂证物。”

    若非邹幽瑞现在已经在大牢,巴祁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手镯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不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因为他一听到“颜雪姑娘”四个字,立即就警觉起来。

    “先生,这个颜雪姑娘信得过吗?”

    墨非毓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巴祁更是忧从中来,要知道,要和颜雪一起除掉邹幽瑞,她就一定要清楚墨非毓的底细,至少要知道墨非毓“愿意除掉邹幽瑞”。

    “她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问题依然不好回答,墨非毓望着桌上那方砚台,缓缓道:“你不必担心,这个我自有分寸,另外,恐怕以后我们还要和她多走动。”

    巴祁很听话,没有继续追问。墨非毓知道他担心自己,可一时也不敢定论,也就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第四十三章 茶艺

    在邹幽瑞被押送往西京之前,萧子钰仍不敢放松对湖州的控制,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和萧子戊、萧锦弘都不在府上。墨非毓本欲回村,不巧王夫人的心痛病又犯了,他只好留下来。除了每天为夫人号脉问诊,下午要么和琳儿喝喝茶,论论茶经,要么撑伞到院中走一走,有时候由巴祁陪着,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出去,日子倒也清闲。

    这一日,琳儿来云舍送花后,依然留下来煮汤泡茶,陪他说话。墨非毓望着她娴熟的手法,笑着道:“你已经尽得我的真传,可以出师啦。”

    琳儿将一杯茶递给他:“茶只一味,存乎于心,先生对茶的悟性,我一辈子也学不完。”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证明你已经有所悟,总之我已经倾囊相授,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琳儿轻皱娥眉,托着下巴想了一想,忽道:“先生是叫我以后不要来了么?”

    “当然不是,”墨非毓笑着抿了口茶,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让夫人常常出来走走,今天你碰到夫人了么?”

    琳儿摇摇头道:“没有,我听刘嬷嬷说,夫人整夜整夜睡不好,常常半夜心悸气短,要下床在房间里走好久才能有所缓解,但只要一躺下去,过不多久心又跳得厉害,这几天神志愈发恍惚了。”

    “夫人现在的病况,更要坚持每天走走,这样,你帮我把这些花送过去,顺便帮我告诉夫人,让她一定坚持每天到室外游动游动。”

    “现在吗?”

    “现在天气正好,对夫人的病有好处。”

    “那好,”琳儿当即起身,将干花放进筲箕,“我这就去。”

    她刚出门,墨非毓又道:“天天让你来这里偷懒喝茶,总归是不好的,不要让夫人晓得我们是好朋友。”

    “嗯。”琳儿偷偷一笑,转身去了。

    来到王夫人房间,小心翼翼叫了门,良久门内传出一虚弱的声音:“谁啊?”

    “奴婢是琳儿,墨先生吩咐我来送花。”

    “进来罢,门没锁。”

    琳儿听这声音十分微弱,只怕夫人又患病,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透人心脾的茶香扑鼻而来,与屋内冷清,还有些昏暗的布置形成鲜明对比。

    “放桌子上罢。”王夫人一个人斜靠在椅子上,一抹阳光透过窗棂,投进屋里,将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映得苍白如纸。

    琳儿将干花放好,偷偷看了一眼夫人,道:“先生吩咐奴婢转告夫人,一定坚持每天出去游动游动。”

    “他倒细心,知道我今儿没出门,”王夫人眼睛睁大了一些,目光仍是一动也没动,“刘嬷嬷这些天没日没夜地伺候我,昨儿个病倒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动弹。”

    琳儿扫了一眼屋子里:“夫人身体不好,屋子里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可不成。”

    “我一个人难得清静,就没唤你们了。”王夫人说完,振作了一下精神,道,“既是先生吩咐,那就出去走走吧,来,琳儿,扶我起来。”

    琳儿扶着王夫人起身,王夫人看到桌上的药碗,才想起忘了喝药:“看我这记性,刘嬷嬷不在,药凉着忘喝了。”

    琳儿将她扶着缓缓坐下,转身去端药,无意间见到旁边的茶杯茶具,不由多看了一眼。

    “夫人刚才没喝茶吧?”

    “我就泡了杯茶闻闻香气,来,药给我。”

    只喝了一口,王夫人感慨道:“我就是没这命,你看我,这辈子只有喝茶这么一个爱好,老天爷偏要我天天吃药,不让我喝茶。”

    琳儿忙道:“夫人快别这么说,墨先生医术高明,他说能治好你的病,就一定能治好。”

    王夫人端着碗,将口中汤药咽下去后,缓缓道:“墨先生到府上有些日子了,也不见这病有什么好转,这个墨先生,查起案子来是有板有眼,至于岐黄之术嘛……”说着轻嗳了一声。

    琳儿没听出夫人弦外之音,只记得不要让人知道她和墨非毓是朋友:“夫人,很多病其实都是心病,只要心绪好了,病也就好了。”

    王夫人喝了药,将药碗递给琳儿,琳儿放好碗后,托着她胳膊往外走。

    “你也知道茶后不能服药么?”

    “茶前后半个时辰都不能服药,奴婢还知道,茶和肉、鸡蛋、蟹黄、黄豆,还有好多东西都不能同食,也不能饮酒。”

    “是嘛,药茶不能同饮的话我听过,不能饮酒倒是头一次听说,俗话不都说茶能解酒吗?”

    “俗话也不见得都对啊,酒后饮茶非但不能解酒,还易致腰腿坠重,小腹冷痛。另外,夫人常年带着病,身子虚寒,天天喝龙井也是不好的。”

    暖暖的春阳一晒,王夫人精神好了一些,看了琳儿一眼,道:“你这丫头懂得不少啊,你很懂药么?”

    “奴婢不懂药,只是对茶艺略知一二罢了。”

    王夫人更有些诧异:“你怎知我喝的是龙井?”

    “夫人房间里满屋子都是龙井茶香,傻子也知道了。”

    “闻香识茶?”王夫人十分欢喜,“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刚才那杯茶是明前茶还是雨前茶?”

    “夫人,这不公平。”

    “嗯?”

    “我刚才已经看到了,那杯中茶汤清色洌,一芽一叶,一眼就知道是明前茶。”

    “好,好,”王夫人连连点头,将托在自己胳膊的琳儿的手握在掌心:“没想到,府上除了我,还有人爱茶懂茶,好丫头。”

    琳儿没有接话,只是心想,自己能有这番见的,都是墨非毓一手教出来的。

    王夫人又道:“那你会煮茶泡茶吗?”

    琳儿回道:“其实,奴婢于茶懂得并不多,倒是泡茶的心得还有一些。”

    “过去坐一会罢。”两人正好走到一那凉亭前。琳儿扶着她坐下,王夫人拉着她手道,“你也坐。”

    琳儿小心翼翼在夫人身旁斜坐了,王夫人温柔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你现在在哪里帮忙?”

    “在厨房。”

    王夫人点了点头:“刘嬷嬷虽然能干,但是于茶道却是半点儿也不懂,怎么教也教不会,不如你到我身边来伺候,我也省得自己动手了,你看怎么样?”

    王夫人虽是问她,但琳儿一个奴婢,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过她却低着头没有答话。

    “怎么,难道在我身边,还不如在厨房打杂?”

    琳儿忙道:“不是不是,只是,我伺候夫人了,刘嬷嬷……她怎么办?”

    王夫人听她这样说,淡淡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更不会让她嫉恨于你。”

    伺候夫人,无论活路闲忙身份地位都远非厨房打杂能比,这还不是琳儿最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只要到夫人身边伺候,就能摆脱查爷的欺侮。

    “你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奴婢多谢夫人。”琳儿当即跪倒。

    “起来吧,你收拾一下,今晚就过来,刘嬷嬷病了,老爷也要后天才回来,有个伴儿,大家也放心。”

    送夫人回房后,琳儿奉命煮茶泡茶,王夫人见她技艺果然不俗,十分喜欢,琳儿走的时候,还给了她两颗西域来的糖果。

    来到院中,想到从此以后不必再受查大爷欺辱,不免对墨非毓十分感激。将自己用物搬到夫人隔房后,她忽然想起,墨非毓之前说过,要帮她摆脱查爷的欺侮,现在好像忽然成真了?

    尽管天已经全黑了,她还是决定前往云舍报喜。

    将王夫人要她去伺候的事说了后,琳儿才道:“先生,以后下午我不能给你煮茶了,这两天,我可能也没时间再过来。”

    墨非毓有些纳闷:“为什么是这两天?”

    “夫人说,老爷和大人要后天才回来,这两天我要一直陪夫人。”

    墨非毓见她咬着嘴唇望着自己,淡淡一笑,道:“又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虽然不能每天来喝茶,但过来说话的机会还是有的。”

    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琳儿望着墨非毓,两行泪却忍不住滚落下来。

    “你不开心么?”

    “我是高兴来着。”说着,忍不住又哭又笑。

    “傻孩子,”墨非毓用温和的语气安慰了一句,“伺候夫人虽然不如在厨房劳累,但也不轻松,以后凡事都要细心点。”

    “嗯。”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墨非毓款容正色道。

    琳儿忙道:“先生尽管吩咐。”

    墨非毓凝望着门外的蒙蒙月色,道:“我教你品茶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琳儿脱口而出。

    “我来府上,本是本着一颗医者仁心,可如今却莫名其妙地为大人谋起事来,如果让人知道我教你识茶,你又到了夫人身边,一定会以为我小人嘴脸,处心积虑巴结讨好老爷和大人。”

    琳儿想了一下会,抬起头道:“我明白了,有人问我,我就说茶艺的功夫是我小时候就会的,至于为什么会和先生成为朋友,那是因为我们都懂茶啊。”

    墨非毓微微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要新到夫人房间伺候,琳儿喝了一杯茶就离开了,墨非毓依然将她送到门口,并嘱咐她不要忘了自己这个“师父”。

    “我到现在才明白先生不惜得罪查爷,又教她喝茶的用意。”

    “是什么?”

    “靠近夫人。”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可是,先生为什么找她?”巴祁有些担心地道,“琳儿嘴巴不牢靠,再说了,府上像她这样的丫头有很多。”

    “王夫人这个人很不简单,找一个太聪明的,也许她很快就会起疑,”墨非毓简单地收拾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本来不打算多说,见巴祁站在旁边,还是打算说完,“其实,我得罪查爷,教琳儿喝茶,并不是为了让她靠近夫人,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第四十四章 桃园

    临池翠嶂碧悠悠,葱茏草木伴曲流。

    细柳斜飞千丝雨,顽石暗种万点愁。

    绿水悄凝常寂寥,寒亭自伫若浮舟。

    廊庑空阔无人问,清歌玉露尽醉讴。

    季春三月,夏吕城内城外万物复苏,繁花似锦,正是春游旺季。不过江南多雨,一连四天,夏吕都笼罩在冥冥烟雨之中,好容易放晴却又是艳阳晴天,所以原本计划的桃园之约一直拖延下去。直到三月十四,云开雨霁,又没有太阳,一辆宝幡朱盖的双套马车才从南面徐徐而来,在萧府门口停下。

    车上下来一大胡子中年男子,向萧府递了一封请帖,小痴儿送进去以后,萧子钰几乎是小跑着前往云舍,一刻钟后,墨非毓和巴祁在萧子钰的陪同下走出萧府。

    迎接他们的,是颜雪。

    “萧大人好,先生好。”颜雪着了一身浅绿撒花烟罗衫,虽是向两人问好,但她的目光一直在墨非毓身上游移,看也没看萧子钰一眼。

    萧子钰心下暗暗好笑,面上故作视而不见:“姑娘降临夏吕多时,在下还未曾趋奉樽俎,今日大家外出游玩,我也不多留了,改日还请姑娘一定赏光敝府。”

    “好啊,我可想常常来呢。”

    “欢迎,”萧子钰拱手笑道,“敝府随时欢迎姑娘。”

    客套的寒暄,虽不至于让人倍感疏远,但总觉索然,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颜雪转身掀帘请墨非毓登车。巴祁则和黎东一左一右分坐车头。

    随着车夫扬鞭甩了一个脆响,鲜亮的马车缓缓离开萧府,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路,稳稳驶向漫无边际,乱花迷眼的翠色之中。

    两人对面而坐,颜雪将两边的车帘拉开,轻轻扎好,以便能看到车外景致。

    “先说好,我们今天只游园,不谈正事。”

    “好,”墨非毓迟疑了一下,“我只说一件。”

    颜雪冲他一笑:“其实两件也可以。”

    墨非毓笑了笑:“这几天,萧子钰为弹劾的事寝食难安,他如此积极地让我游园,是想在颜大人回京之前请你帮个忙。”

    “这个他不说,我也会做。”颜雪丝毫也不惊讶,笑道,“萧子钰是先生的立足之本,他当然不能有事。”

    墨非毓微微一怔:“你已经劝服颜大人了?”

    “我爹的牛脾气谁劝得动,我用了别的办法,此事你无需操心,只需告诉萧子钰我答应帮他就是了。”

    “多谢了。”墨非毓没有再继续追问。此事对萧子钰来说生死攸关,但对颜雪来说确实算不上难题。而且,经过邹幽瑞一案,双方之间的信任,尤其是墨非毓对她的信任向前跨了一大步。

    桃园在夏吕城南,与萧府一南一北,北郊红梅零落,满地梨花,南陌稀草吐芽,乱花迷眼,景致颇不相同。两人一面饱览如画春光,一面闲聊着,旅途中也被觉新鲜。

    反而是前面驾车的两人,巴祁在除了墨非毓之外的人面前不是少言寡语,分明就是个哑巴。黎东无论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偶尔回一个句,也只是“嗯”、“哦”一个字。走到半途,黎东只好和车前的玉花骢聊起天来。

    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半个时辰,马车渐渐慢下来,再看车窗外,已是满眼桃花,路旁的柳条随风轻摇,有的伸到路上,恍若不小心闯出来的桀骜不驯的小鹿。

    黎东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停下。

    四人从车上下来,枝压枝,桠叠桠的桃花顿时映入眼帘,几株桃木掩映下,一扇巨大的石门出现在面前。

    “出发啦。”黎东迈开步子,将几个被门口美景吸引的人甩在了身后。

    桃园山环水绕,溪石相间,或高或低,园中每一棵桃树显然都是经过园艺匠人精心拣选栽培。山溪边,桃树稀疏一些,以便既能感受到柳暗花明的妙趣,又能看到“落花流水”的凄韵,高丘上,则更加枝繁叶茂,营造出为曲所遮,不能一望尽收的景致。

    但无论到哪里,满园的繁花始终热烈如火,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争先恐后将粉的、白的、红的绽放出来。

    因为不是晴好天,赏花的人并不多,这样的氛围更能涤荡人心,让人忘掉一切纷扰。

    “好美啊。”说这话的不是颜雪,也不是墨非毓,更不是巴祁,而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黎东,“小姐,西京南郊也有一个桃园,你去过吗?”

    “去过,不过不如这里开得好。”

    “夏吕的桃花远近有名,不止桃园,夏吕的乡下,每年这个时节也很漂亮。”虽是东道主,但墨非毓也是头一回来桃园,“巴祁,这里你来过吗?”

    “嗯。”

    “那你来带路。”

    “我不认路。”

    “嗯?”

    “我每次都在门口等。”巴祁木然地望着三人,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兴致盎然。

    墨非毓看他一眼,也没多说,道:“走这里,从这里上去应该能俯瞰整个桃园的全貌。”

    “快看,那边好多风筝。”黎东像个小孩子发现了新奇的事物一般高声叫道。

    “有人看你呢。”墨非毓笑着提醒,看得出来,他对充满童真的黎东很有好感。

    “让他们看好了,先生,小姐,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望着各式风筝,五颜六色,或高或低在半空飘着,黎东建议。

    大家一致同意,迈开大步向山巅走去。

    “这样,我和先生一队,黎东和巴老一队,”颜雪道,“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输了请客吃饭。”

    “愿赌服输!”黎东一听打赌比赛,眨眼间已到十步之外,但很快又倒了回来,也不管巴祁同不同意,拽着他就跑。

    就算有巴祁拖累,黎东仍将大家远远甩在了身后。颜雪常年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脚力也不差,只有墨非毓,他常年足不出户的,还没到半山腰就喘起粗气,如何也跟不上了。

    “走不动了,歇一会,我要歇一会。”墨非毓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爿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来。

    “快起来,我和黎东打赌还没输过呢,你不能砸了我的招牌。”虽然脚有余力,但颜雪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墨非毓。

    “你先走,我不行了。”

    “就因为你不爱动,所以身体不好,走啊。”

    墨非毓无法,只好又往山顶快步走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墨非毓摔倒了两次,两个手掌都擦伤了,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又坐在草地上歇气。颜雪见他大汗淋漓,面色惨白,真怕他累死过去,不敢再催他。

    “小姐,先生,我们没风筝。”黎东和巴祁在山顶等着两人,放眼望去,七八个孩童三三两两,玩得正高兴。

    “买几个好了。”

    “买不到。”黎东向一旁努了努嘴,只见两个孩子正蹲在两根竹子旁,用饭团粘一只破掉一角的风筝。

    颜雪走上前看了一阵,问道:“小朋友,这些风筝,都是你们自己做的?”

    “不然呢?”一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头也不回地道。

    “能送我一个吗,或者卖我一个也成。”

    那男孩白她一眼:“我自己要玩。”说罢,伸手提起风筝线跑开了。

    颜雪讨了个没趣,只好抬头望着天上风筝。

    “姐姐,你们想放风筝,可以自己做一个,这里什么都有,我这里还有一卷线,可以借你。”那个稍大的男孩道。

    颜雪见地上扔着一把小刀、几片破布、两截竹子、一个大饭团,皱眉道:“你是说,用这些就能做一个风筝?”

    那大男孩抬头看她一眼:“姐姐不是夏吕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

    “在夏吕,每年的四月份都有风筝比赛,赢了还能拿奖,所以每个小孩都会,小孩长大后当然也会啊……诶,来了……”大男孩说完,也拽着风筝跑开了。

    “先生会吗?”

    “这个……我也不会。”

    颜雪本是随口一问,听到他的回答后,不由一愣:“先生……不是在夏吕长大的?”

    墨非毓的目光快速地闪了一下,随即微笑道:“我三年前刚搬到夏吕,其实,我是蜀地西川人。”

    对于这个答案,颜雪颇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拾起近旁一个破风筝道:“那我们依样画葫芦,现学现做罢。”

    两人聪明无双,做起手工来竟然都是门外汉,一只风筝由四条篾片,一张布粘成,可仅仅削篾片就把两人难住了,不是太厚,就是削断,要不就是宽窄不均,眼见一根竹子都快用完了,一条能用的篾片也没削好。黎东实在看不下去,从墨非毓手中接过小刀,三五两下就粘成了一只风筝,挂上大男孩留下的线后,试飞了几次,一只灰色的,像是鸭子,又像是大鹅的风筝终于缓缓升空。

第四十五章 二誓

    风筝升空后,颜雪争着要自己放,拿过木制线盘摆弄了一阵子,嫌前面的一株桃树挡住了视线,一个人慢慢向山南走去。

    “先生歇过来了吗?”黎东反手撑着芳草地,兴致勃勃道,“我们去那边赏桃花吧。”

    “也好。”墨非毓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杂草站了起来。

    “巴老,麻烦你在这里陪着小姐,多谢。”黎东好言嘱托了一句,转头低声对墨非毓道,“不要他去,免得扫兴。”

    墨非毓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从山顶逶迤而下,沿着一条落英小道慢慢走着。一树桃花,零落的寒蕊残瓣,或有婉约凄美之感,但百亩桃林无边无际漫放,则完全是另一番趣味。两人过了小道尽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万千花海疏疏朗朗,直至目之所及。

    “原来桃花有这么多颜色?”

    “桃树分为果桃和花桃,桃花的种类就多了,单颜色来说就有十几种,那边淡红色的是碧桃花,更远一些的,颜色更深一些的是绛桃花。还有菊花桃、洒金碧桃、紫叶桃,往前走应该都能见到。”

    “从此俯瞰,桃花非但不柔弱,反而多了几分壮美。”

    “是啊,所以古人才会有‘两岸桃花烘日出,四围高柳到天垂’这样的叹赏之词。”

    “最后一句‘一尊心事百年期’,若非亲睹此盛景,就不会明白诗人宁愿老于是乡,也无心仕途的心境。”

    墨非毓没想到他一个外形粗犷的汉子,不但人情通达,至情至性,还略通诗词,不由甚是欣慰。

    再往前走,来到一个山坳上,从这里不仅能俯瞰整个桃园,而且山麓山顶各色桃花也尽收眼底,两人在荫凉处寻了个长条石凳坐下来。

    能说会道的黎东一会儿说及委巷奇闻,一会儿说起京畿轶事,朝中复杂形势,作为听客的墨非毓听到不明白的地方,也忍不住发问。

    “这么说,你当初也没少吃过亏?”

    “太多了,而且很多亏都吃得不明不白。”

    墨非毓以目相询,黎东接道:“记得是八年前,应该有九年了,那时候我刚到大人身边做事,有一回大人上书弹劾刑部一个姓喻的侍郎,到公署后发现奏疏落家里了,就吩咐我回去拿,我拿到以后立即赶回公署,却发现放在袖中的奏疏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大人重新上奏,陛下派人查彻查,结果奏疏上的证据一件也没查到。也不知怎么的,府上有人发现我和喻侍郎是同乡。”

    “所以大家都怀疑是你暗中给姓喻的侍郎报信。”

    “府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让大人逐我出府,还有人建议拿我下狱,”说到这里,黎东缓缓抬起了头,两道浓眉之下,满脸胡须上的那一双虎目中,渐渐泛出温润的光,“当时小姐才九岁,是她站出来阻止送我去府衙,还说服颜大人继续留我在身边。”

    “后来呢?”

    “没有后来,”黎东平复了一下情绪,笑道,“小姐根本就不追究此事,这件案子连查都没让人查。”

    墨非毓缓缓点着头:“颜雪姑娘识人之明,确是常人难及。”

    “说句不知高低的话,”黎东左右看了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无论是聪慧、才貌、身份、地位,我都觉得,小姐的未婚夫根本配她不上。”

    墨非毓笑道:“你说你家主子的坏话,就不怕我告密么?”

    “先生才不会。”黎东顿了一顿后,笑望墨非毓侧颊,低声道,“先生想不想知道小姐的未婚夫是何许人?”

    “我为什么要知道?”

    “先生是蜀地人,”几乎快成人精的黎东留意到墨非毓浅淡的笑意中多了几分清冷,很快转移了话题,“不知是何缘故来到江南夏吕?”

    墨非毓闻此,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蜀地大旱,我们全家在村里无以为生计,父亲带着我一路向东避难,先后在很多地方落脚,但都没能定居下来,直到三年前才来到夏吕,最后在澄海村住下。”

    黎东思绪跟着墨非毓转了一圈,遥望夏吕方向道:“先生风度已令人高山仰止,若能有幸一睹老先生仙容,黎东也不枉此生了。”

    “家父……已经过世了。”墨非毓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黎东。

    黎东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令堂呢?”

    “在出蜀的途中,家母因旅途劳顿,旧疾发作,也不幸魂断异乡。”

    “那,贤阁总该随先生一起到了夏吕吧?”

    “我一个书生,尚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碌碌近三十载至今还智能淑一身,不能率四海,又岂敢言及家室。”

    “这么说,先生还尚未婚配?”

    “如果你是出于关心,”墨非毓豁然起身,神色冷峻中带着一丝怒气,“我心领了,如果你想打探我的过去,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黎东不敢,”黎东虽然看出墨非毓不太愿意说及过往,但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怒,“是黎东多嘴,先生恕罪。”

    墨非毓眺望远处良久后,视线缓缓落到了眼前一株紫叶桃上,没有理会他。

    “四年前,从我亲手将她葬在香山下那一刻起,我就立下重誓,终其一生不会再娶,如违此誓,形同此坠。”墨非毓从项口取出一枚血沁玉坠,准确地说,是半枚,那紫红色的玉坠本是椭圆形,但应该是被摔过,只剩下一个不完整的半圆形。

    黎东偷偷看了一眼,见墨非毓转身,忙又低下了头。

    “我一馆谷为生的儒生,没什么值得打探的,只是……这种问题,以后休要再问。”

    “黎东记住了。”

    “走吧。”

    “先生能不能先行一步,”黎东再看墨非毓,只见他双眸中隐隐有些发红,拍了拍胸口道,“我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踩着落英缓缓而去。

    背过身后,灼灼熠熠的花影下,墨非毓那一双如黑水晶般的眼眸之中,浮显出浓稠地、化不开的悲凉之色。拐过花丛后,他伸手重重拽下脖颈上的那枚玉坠,毫不迟疑地将它抛进了繁花丛中。

    墨非毓的身影刚消失,残蕊飘飞的繁花丛中现出一个丽人来。

    “小姐,”黎东低着头迎上去,“我又没办好。”

    颜雪直直地望向墨非毓身影消失的方向,双眸中蕴着女儿才有的盈盈水气,又带着一抹寻常女儿没有的坚韧。

    “我本想拉拉家常,偷偷地套出答案的,谁知道会惹得先生生气。”

    “不怪你。”沉默良久后,颜雪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收回目光,“你怎么看?”

    黎东举目相询。

    “他刚才的那番话。”

    黎东拂了拂腮边的胡子,有些欲言又止:“这个嘛……”

    “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我知道,”黎东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方道,“先生这样的人,别说立下‘如违此誓,形同此坠’的毒誓,就是随口一句话,也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还有上一回,小姐突然冒出一个未婚夫,虽然我表现不好,不过也应该没露馅,先生……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颜雪脸上掠过一抹凄美的笑意,“你觉得你比先生更聪明?”

    “当然不是。”

    “那你觉得,我们邀他游园,你支开我和巴祁,又问出那些话,他会不知道你的意图?”

    “那不是更能证明他的态度吗?”既然开口,黎东决定一气儿说完,“先生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吓人,我看他眼睛也是红的,还有那半块玉坠……总不可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吧?”

    “这样也好,”颜雪忽然莞尔一笑,“至少,我不用和活人抢。”

    黎东半张着嘴,面上又是吃惊,又是疑惑。

    “至少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那个月青青啊。”颜雪眼波轻动,玉靥上仅剩的那一抹冷清也随着一笑烟消云散,代之的是执定甚至是执拗:“别说那个人已经香消玉殒,就算此时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又何妨。”

    对于自家小姐的脾性,黎东显然再了解不过。他轻叹了一声后,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告诉他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夫,告诉他你和颖王不过泛泛之交,你留在夏吕根本不是为了替颖王复仇,这些全都是谎话。”

    “亏我还夸你心细如尘,他今天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如果说出来,可能我们连朋友,连盟友也没得做。”

    “小姐,”黎东也有些激动起来,“先生做的事动机不明不白,很可能充满了诡谋危险,我们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还有,你和他不过萍水相逢,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怎么你就……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或许,这就是一见倾心吧。”颜雪丝毫也没有避讳,笑望着黎东道,“他愿意的事,就算无恶不作我也不在乎。”

    黎东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看着颜雪长大的,她做出的决定,任何劝解都是徒劳。

    “他刚到萧府不到两个月,”颜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怎么看,他和巴祁都不像是刚认识,凭他的手段,要成为萧府谋客,也根本无需费这么大劲。你抽空去一趟澄海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是。”

    “今天这些话,对谁也不许提起,尤其是先生的人。”

    “是。”

    颜雪轻轻摘下一枝桃花,捻在指尖轻轻转动,脸上浮出坚如磐石的决意:“我颜雪想得到的,还没有能逃掉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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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伞之下介绍:
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