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谈话
萧锦弘离开浣沙阁,墨非毓在房中走了几步,最后在一扇屏风后停下了脚步。
“曦和楼的秘密,不知姑娘知道多少?”墨非毓问了第一句话。
挲羽仍靠窗坐着,几乎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变化:“挲羽不知道先生所指为何?”
“姑娘备受夏吕贵公子追捧,可谓风光无限,不过正如姑娘所说,曲由心生,我知道姑娘的生活并不如意,至少,这样的生活不是姑娘想要的,而且姑娘也不是没想过改变这一切。”
挲羽闻此,低低一笑,将琴放在一旁,起身道:“听曲识人,而且说得分毫不差,挲羽自认阅人无数,但这些人和先生相比,无一不是庸才俗流耳。先生有什么吩咐只请明言,能说的,小女子自当相告,不能说的,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好,姑娘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弯子了,”墨非毓转过身,凝望着挲羽道,“我正在调查曦和楼,如果姑娘能提供一些线索,在下感激不尽。”
饶是挲羽如何惯经风雨,闻此仍不由微微一凛,随即笑道:“先生就不怕我转身就告诉曦和楼的老板么?”
“这件事墨某一定要查,就算姑娘提前告密,我也有把握查清真相。”
“先生为什么会找挲羽?”
“因为姑娘既是曦和楼的红人,也是我唯一能最快接近的人。”
“看来先生今日出现在此,并非偶然。”
“你我素未平生,就算有备而来,我也没有理由害你。”
挲羽扭过头沉吟了一会儿,道:“请恕小女子爱莫能助,先生请回吧。”
“挲羽姑娘,”墨非毓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真的想改变现在的处境,最好抓住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码头官盐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姑娘也当有所耳闻。”
挲羽略一沉吟,道:“这和曦和楼有什么关系?”
墨非毓的视线,从她妩媚的脸颊上缓缓掠过,移到了窗外:“我能告诉姑娘的是,江南东州萧大人虽然无涉官盐一案,不过他毕竟是监察使,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想尽快让这件事过去。所以,只有曦和楼此时出事,他才有可能站出来彻查,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可能。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锦弘虽然生在萧府,但他单纯正直,身上还颇有侠气,他如果知道曦和楼的暗幕,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挲羽妩媚的眉宇间,闪过一抹迟疑之色,不过很快就被莞尔一笑取代:“先生和萧公子同来,我早该知道先生是萧大人的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与姑娘萍水相逢,没有足够的理由让姑娘完全信任我,不过姑娘也不要这么快回绝,请你仔细考虑一下,不管我是要帮助萧大人消除官盐风波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动机,姑娘与我联合的风险,和改变姑娘的境遇相比到底如何取舍。”墨非毓缓缓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无需姑娘出面,姑娘只需要提供安全范围以内的线索就可以了。”
夜色四合,酒醇满屋。挲羽凝望了这位陌生的客人一会儿后,缓缓移开了目光。她走到桌前,自斟自酌饮了一杯酒后,在桌前坐了下来。
“能容我想想么?”挲羽的表情很平静,既没有表现出心动,也没有表现出拒绝。
“当然可以。”墨非毓道,“到时候如果我不方便过来,不知可否让锦弘来会姑娘?”
“好。”挲羽并未提出反对。
“多谢。”
萧锦弘仍在酒楼等墨非毓,两人谈话到此结束,一前一后离开了浣纱阁。
“先生和挲羽姑娘说了什么,还要我和巴祁都回避?”墨非毓一出来,萧锦弘就好奇地追问。
“上车再说吧。”
萧锦弘连忙吩咐巴祁驾车,一等墨非毓落座,就道:“先生,上车了。”
“这条街以前有很多饭馆么?”墨非毓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萧锦弘一愣,道:“以前是不少,后来都经营不善,搬走的搬走,关门的关门,现在只剩曦和楼了。”
“听说琳儿的父亲也在这条街上经营一家饭馆?”
“嗯,就在前面。”萧锦弘有些意外,“巴祁,琳儿家的饭馆怎么关门的来着?”
“死老鼠。”
“对,死老鼠。”
“我刚才让你回避,是想确认曦和楼是不是在欺行霸市,暗中打压驱逐同行。”
“什么?”墨非毓温言细语,但萧锦弘一听这话,酒意顿时消了五分,“曦和楼欺行霸市?”
“你有没有发现,如此热闹浮华的叽石街,青楼客栈一家挨着一家,但酒楼却只有曦和楼,不只是酒楼,连个卖面售饼的也没有。”
萧锦弘睁大眼道:“这有什么奇怪?”
墨非毓静静道:“你想不想为琳儿的父母平冤?”
萧锦弘双脚一翘坐了起来,望着墨非毓道:“琳儿的父母?他们有什么冤情?和曦和楼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琳儿过来送花瓣,无意间说起他父母的事,听说自从琳儿家的饭馆发现老鼠后,就接二连三出事,最后被迫关了门,后来她爹做什么事都不顺,母亲病故后,父亲竟然被人状告**人妇,病死狱中。这一连串的事,加上叽石街的现状,你不觉着蹊跷么?”
“琳儿到府上后,我很少留意她,更不知原来她有这样的遭遇。”萧锦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道,“如果琳儿父母的死是曦和楼所致,那他们就不只是欺行霸市,而是在谋财害命!”
墨非毓静静看着他,没有否认。
“挲羽姑娘怎么说的?”
“我让她提供一些线索,她答应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尽管只是答应考虑,萧锦弘仍十分意外,毕竟,墨非毓和她素未平生。这时候他才忽然明白,墨非毓突然提出出来吃饭是另有目的。
或许,墨非毓与挲羽也早就相识?
“先生早就想好请挲羽姑娘献唱?”
“萍水相逢,自然是临时起意,”墨非毓淡淡一笑,道,“挲羽姑娘是曦和楼的红人,然而过得并不如意,我想她也许愿意帮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原来先生让挲羽姑娘演奏自谱的曲子,也是另有深意。”萧锦弘想了一想,又道,“先生肯定曦和楼有问题吗?”
“听到琳儿家中惨变的事,我已有些怀疑,今日查看了叽石街,以及挲羽姑娘的反应,已经基本可以断定。”
“这个王长富平时总向人说他的生意经,没想到竟然是个王八蛋!”萧锦弘愤然道。
“王长富?”
“曦和楼的老板。”萧锦弘定了定神,道,“先生放心,一个小小的曦和楼,如果真是欺行霸市,要查处还是容易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曦和楼的王长富能扫清整条叽石街的同行,你以为仅凭他经营有道,或是雇几个打手就能做得到?”
萧锦弘一愣:“先生的意思是,王长富……和这里的官府有勾结?”
“没有官府撑腰,一个酒楼老板能逼走琳儿父母,还将他害死狱中?”
“又是官商勾结!”萧锦弘听得火起,反手一掌重重打在车篷上,直震得双手发木发痛。
“事情就是这样,”墨非毓伸了个懒腰,同时留意着萧锦弘的反应,“如不出所料,此事多半会牵扯一些官员进来。琳儿不过府上一个丫头,你不想过问,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要管,琳儿是我带到府上的,”萧锦弘一挥手道,“再说,如真像先生所言,这件事已不只是琳儿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告诉伯父,”提到伯父,萧锦弘顿了一下,“官盐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如果曦和楼又牵出一堆官员,也不知伯父……先生放心,这件事就算伯父不管,我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他的决心程度:“先告诉大人再说吧。”
萧锦弘闷不吭声地望着车窗外,看着灯红酒绿从眼前掠过,不禁想到,这夜的羽翼之下,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见不得人的暗幕。
本来出去散心,谁知引出这么大的事,回府后,心事重重的萧锦弘和墨非毓说了两句就告辞了。
天色已晚,巴祁为墨非毓打来冷水,服侍他沐浴更衣。墨非毓穿好衣服后,推开窗看了看天,只见一弯新月正好从薄薄的灰云中走出来,清辉映射出晚云的半个轮廓。和白天相比,他显然更喜欢这样清凉的夜色,于是提议让巴祁陪自己去书房坐坐。
“先生真的要让萧子钰去查曦和楼?”进屋后,巴祁点燃了烛台上的白烛。
“怎么,”墨非毓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也觉得,他不会用心去查?”
巴祁低着头没有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吧。”
“夏吕这个地方,没有萧子钰不知道的事,先生怎知他和曦和楼没有关系。”
“你说得很对,”墨非毓赞了一句,“不过现在夏吕正需要发生点什么,而且,此事萧子钰不管,锦弘也一定会管。”
“他?”巴祁有些不屑。
“我会帮着他查,别忘了还有挲羽姑娘。”
“如果曦和楼背背后与官员有涉,挲羽姑娘怕是不敢站出来。”
“你当真以为,我凭一首曲子就对提出请她相助?”
巴祁一愣,抬头望着墨非毓。
墨非毓走到左边的书架旁,从当中取出两本书放在桌上,其中一本《公羊传》被撕成两半,另一本《十略》被拦腰斩断,看样子是什么利刃所致。
“青青来过了?”
“前几天我让青青调查叽石街的酒楼,她告诉我整条街除了曦和楼根本就没有别的酒楼,于是我让她集中调查曦和楼,她查到不少线索,其中一条,就是挲羽姑娘。”墨非毓拿起桌上的破书,一页页投入火中,“她跟踪了挲羽几天,很快就发现每天半夜里,挲羽都会跑出房间,坐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哭,一直哭到天快亮才回屋。”
巴祁奇道:“那是怎么回事?”
“像挲羽这样的红人,人前风光无限,人后过着怎样的日子,也许我们想都想不到。”墨非毓将剩下的残页全部投入火中,望着熊熊火焰的双眸却满是凄寒之意,“此事无关大局,交给锦弘去办吧,趁现在我们还在暗处,要赶紧多做几件事。”
第十七章 病源
回到书桌前,墨非毓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在案上展开:“这是十三个隶属江南东州的刺史名单,你想先拿谁开刀?”
“谁都可以?”
“嗯。”
“可我不识字。”
“不需要识字。”
拿不准的事,巴祁一向不敢乱来,包括让萧锦弘去查曦和楼,请挲羽提供线索,他都不放心,此时望着案上白纸黑字,只觉心惊肉跳。
巴祁看了又看,很不确定地道:“这里有……十四个名字?”
“‘江南十四凶’嘛,”墨非毓解释道,“还有一个是湖州的节度使,叫邹幽瑞,多年以来,一直是此人把持着湖州军政大权,湖州的刘大人只是他的傀儡,当年联名上书其实是他指使的。”
这个叫邹幽瑞的节度使,巴祁也认不得在哪里,他盯着名单看了半晌也不敢说话,见墨非毓还在等着他拿主意,更是忐忑紧张,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这些人,先生都查到证据了?”
“我们先确定人选,证据我们再慢慢找。”
“我不知道。”过了将近有一盏茶功夫,巴祁还是拿不定主意。
“啪……”实在是太过紧张,巴祁话音刚落,一滴滚大溜圆的汗珠滴落到名单上,巴祁望着墨非毓,几乎快哭出来,“弄花了。”
“歙州刺史蒯慕,好,就他了。”那滴汗正好落在名单中的“蒯慕”二字中间,墨非毓当即做出决定,随手将那张纸投入炉中烧了,缓步走到窗口,“找个方便的时候,去见见青青,让她查一查这个蒯慕。”
“先生要查他什么?”巴祁一头雾水。
“只是初步调查,不必深入,比如蒯慕每天何时去治所,何时回府,平日都去哪些地方,让她注意点,别暴露了。”
巴祁低着头没有说话。蒯慕是歙州的刺史,一州之长,难道凭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信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在萧府为王夫人治病的冒牌大夫,就能将他扳倒?
“有问题吗?”
“我尽快将先生的意思传达给青青。”
“让她也注意安全。”
“先生,”巴祁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疑虑,“除了闫成瑞,还有十二个,有两个在京城做官,还有当今的太子,我们这样……真的能为慕衣族血仇?”
听到“为慕衣族血仇”六个字,负手而立的墨非毓的手明显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一弯新月的清辉正好透过窗棂投映到他脸上,那惨白的,悄然无声的月光,更衬得他本来苍白的脸,他的唇,他整个人面部咣白如纸。
那一抹寒辉,似乎激起了他脑海中久远,却又铭肌镂骨的过往,也许这些过往太过窅远而又太过真实,他不由缓缓闭上了眼。
巴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还是留意到,他颤抖的手往袖中拢了拢。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吗?”
有些像自言自语,又似乎料到巴祁在摇头,墨非毓没有睁开眼:“因为我怕热,我怕光,我忘不了三年前那场大火。”
又是一阵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三年了,这三年,我几乎每晚都会做一个梦,梦到我们的族人和南山的那片竹海,每次一梦到竹海,我的眼前总是红彤彤的一片,连南山下的那条小河也变成了红色,有时候是火红的,有时候又是血红的。有几次梦醒了,我还能听到阿牛在我耳边大哭,他说再过三天他就六岁了,他说竹林地火好大,他的胸口好疼,我还能想起每一个族人的脸,是那么的清晰,他们要我为他们血冤,为慕衣族的人复仇……”
“先生……”墨非毓每说一个字,巴祁就矮下一截,最后,他一交跪倒:“我不该提起往事。”
“三百七十六个族人,包括妇儿和在襁褓里的孩子啊……”墨非毓的声音,悲恸、仇恨之中带着哽咽,“那天,我们被絷往南山竹林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些所谓的平叛大军,是要泼桐油把我们活活烧死。”
“先生……”浑浊的泪水从这位少言寡语,性刚如铁的汉子眼中急速滚落,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江南十四凶’,包括十三个刺史,一个湖州节度使,还有当今的太子,一个也别想逃掉!”墨非毓突然睁开眼,平时波澜不惊的双目中,迸出像烈火一样的光芒,“是他们联名诬告我慕衣族谋反,害我慕衣族被灭族,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墨非毓重重一掌拍打在窗棂上,掌心被窗棂划出几道血痕,殷红的鲜血顺着窗棂棱角缓缓流下。
“先生。”巴祁站起来扶住他。
待稍稍平静了一些后,墨非毓缓缓转身,潮湿的双目虚浮地打量着书房:“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萧府吗?”
巴祁重重抹了一把眼泪:“是萧子钰向现在的太子提议,诬告四年前的太子率六万叛军企图谋反,大军进入琉璃岛时,是萧子戊带的路。”
“我慕衣族从来都与世隔绝,鲜有人知道琉璃岛的存在,也就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墨非毓满目的悲怆,“整个慕衣族,不过是当今太子掠位东宫的牺牲品。”
“你只说了一半,”墨非毓沉默良久后,回到刚才的话题,“还有一点,庐陵之乱让萧子钰连升三级,一跃成为江南的监察使,成为当今太子在江南的代表。江南东州这个职位的官阶虽然只有八品,但因为手里握着百里门和天风教,所以江南百官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我们从萧府入手,就能掀开整个江南官场的暗幕。”
说到这里,墨非毓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松开了巴祁扶着他的手,平淡地道:“江南官场乌烟瘴气,对地方百姓罔存念虑,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一方百姓谋福吧。”
“那先生……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巴祁还沉浸在回忆之中。
墨非毓看他一眼,双手缓缓向背后放了放:“是十二个族人,用身体做墙把我围在当中,我才得以苟延性命。”
“不是泼了桐油吗?”
“你要记住,你……还有我,是整个慕衣族惟一的血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墨非毓似乎不愿再回到那沉痛的过往当中,巴祁也没敢再问。
“先生吩咐,巴祁一定铭刻在心。”
“也不是什么吩咐了,”墨非毓柔和地道,“你在萧府这些年,事事谨小慎微,也很不容易,我的意思是让你放松一些,复仇的执念要有,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嘛。”
夜,再次安静下来。
第十八章 闫家
官盐一案告破后,除了巴祁每日如时端饭送碗出去一趟,云舍鲜有人进出,这些日子也没听到王夫人犯病的消息。萧府似乎已经忘记云舍当中还有客人。
近半个月里,舍中仅有的访客不是萧锦弘,而是婢女琳儿。几乎每到上午,墨非毓都会丢下手中书,请琳儿来房中说说话。琳儿初时很拘谨,墨非毓问她话,她要不就不吭声,要不就简单应一句,好在墨非毓总有办法逗她开心,她也渐渐地也活泼起来,有时候墨非毓说到好笑的事,不但跟着婉尔,还会搭上两句话。更难得的是,琳儿不但学会了喝茶,听了墨非毓对各种茶的品鉴后,似乎还对茶产生了兴趣,由于两人所说的大多是选茗、择水、烹茶和茶具甄选的话题,巴祁反而插不上嘴。前天晚上,琳儿提来一桶水,说是夏吕城北的山泉水,很多人都用此水煮茶,墨非毓当即兴致甚高地吩咐巴祁烧水,谁知琳儿却嫌巴祁不懂茶,坚持要自己来。
这一日上午,墨非毓一边儿翻着闲书,一边儿正煮着茶等琳儿。没多一会儿,就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不过来的并不是琳儿,而是萧锦弘。
“先生,实在对不住,那天回去后,伯父要我连夜赶往泉州,没来得及给先生道别。”
“不碍事,这里很清净。”墨非毓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萧锦弘,知道他一回来就来云舍,笑着为他斟了茶,“喝杯茶解解乏吧。”
“谢先生,”萧锦弘端起茶一口喝光,沉吟了片刻,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要告诉先生。”
“什么?”墨非毓没有再让他闭嘴。
“再过几天是御史中丞颜煜颜大人五十八岁寿辰,不知先生能否和我同去拜寿?”
“御史中丞颜大人?”墨非毓道,“我们是要去京城么?”
“不用,颜大人因公来到江南,见南方天气暖和,顺便就在夏吕借了赵府过寿,远近百官都想着借此机会好好表示表示,他是伯父的顶头上司,这个机会自然也不能错过。前几天伯父正为送什么寿礼的事犯愁,忽听说泉州渔人从河中捞出一块寿山石,此石高丈余,形似弥勒,可贵的是并非斧凿,而是河水天然冲蚀而成,伯父要我亲自去泉州将石头运回来。”萧锦弘顿了一顿,接道,“这一趟没白跑,那果然是一块奇石。”
“石头已经在府上了?”
“没有,我先兼程回来了,这会儿估摸着到衢州了。”
墨非毓为他续了茶:“你说有两件事。”
萧锦弘闻此,不自主地皱起了眉:“从泉州回来,我途经了睦州,顺便去了一趟闫府。”
“我不是让你不要查了吗?”
萧锦弘没理睬他的话:“我发现闫府已被查封了。”
“闫成瑞对私贩官盐供认不讳,在宪部定罪之前虽不处斩,但被查封很正常啊。”
萧锦弘看了一眼门外,起身将门虚掩了,回到座位,垂头丧气地道:“被查封是不足为奇,但我打听到,在闫成瑞认罪的前两天,也就是官盐出事后的第五天晚上,闫家出了盗贼。”
墨非毓看着他,萧锦弘拂了拂桌上书册,愤愤道:“闫成瑞唯一的儿子在当晚被强匪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墨非毓眸色淡淡闪了了一下,但并不惊讶:“你怀疑,这和闫成瑞认罪有关?”
“我打听过了,闫成瑞的儿子今年刚七岁。”萧锦弘道,“我偷偷溜进闫府查看了,只有大厅、走廊、闫成瑞儿子的房间有打斗痕迹,也就是说,抢匪的目的就是抢人,也知道目标在哪里。更关键的是,他们用的是钝刀。”
“钝刀?”
“只有百里门才用钝刀。”
墨非毓给他斟满了茶,沉吟了一下,道:“所以,你怀疑是大人指使百里门以闫成瑞的儿子为要挟,逼他认罪?”
“还有别的可能吗?”
“就算如此,你又能怎样?”墨非毓冷冷看着他,辞气变得激烈,“难道要告诉所有人,官盐一案大人也是主犯,事发后是大人勾结江湖强盗掳走闫成瑞的儿子为要挟,逼他认下贩盐之罪?你确定你要亲手将萧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我……”萧锦弘一时无言以对。
墨非毓放慢了语速:“这件事,你真的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因为就算你查明白,痛苦的也是你自己。”
萧锦弘显然不甘心,但又很踌躇,好在他一向是爽朗之人,解决不了的事,索性一抹脸暂时先不去想:“差点忘了,曦和楼的事,我当晚就和伯父说了,伯父也派人去调查过了,他说曦和楼食材货物买进卖出、仆役薪给的账目都清清楚楚,不但每一年,每个月,甚至每一天的账目都分毫不爽,一厘不差。”
墨非毓淡淡道:“不管曦和楼有没有问题,明面上都会做得天衣无缝,大人这样查,自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想到官盐的事,又想到墨非毓对曦和楼的判断,萧锦弘叹了口气:“是啊,看来,要通过伯父这条路来查,怕是查不到什么。”
墨非毓端起茶,没有说什么。
萧锦弘接道:“先生不是说,挲羽姑娘考虑帮忙吗?”
墨非毓抿了口茶,肃然道:“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彻查此事?”
“当然要查,就算还琳儿父母一个清白也要一查到底,再说还可能是官商勾结!”此事不同于官盐一案,与萧府并无瓜葛,萧锦弘眉宇间神色也轻松得多。
“那你去曦和楼找挲羽姑娘,问问她考虑得怎样了。”
“我?先生不去么?”
墨非毓笑道:“挲羽姑娘是夏吕人人都想见,但很多人都难得一见的红人,这个和她私会的机会就留给你了。”
“我说真的。”虽然这样说,但萧锦弘眼中还是露出期许之色。
墨非毓缓缓道:“我掺和进这件事,初衷只是想帮琳儿,我还是要回澄海村的。”
萧锦弘抿了抿嘴,道:“我明白,先生放心,这件事不管查出什么,都由我一人承担。”
“这件事,能帮你的,我会尽量帮忙,”墨非毓道,“记住,就算查到什么,也不要走漏风声,不然你什么证据也找不到,还有,不要让人知道是挲羽姑娘透露的信报。”
“这个自然。”
萧锦弘是个急性子,更何况是约见美人,没聊几句,他就回屋沐浴更衣,着实打扮了一番后,吩咐小痴儿牵来自己的马。小痴儿年轻体壮,又得萧锦弘上好金疮药,这几日伤势已好得差不多。
第十九章 阿牛1
因为是午后,酒楼客人并不多。跟随小二来到“观澜阁”,点了些酒菜,便请挲羽姑娘抚琴助兴。
片刻,挲羽姑娘绮罗珠履,手抱琵琶而至,眼波滑向邻座后,很快落到萧锦弘身上:“萧公子好。”
“好。”萧锦弘起身相迎,并为佳人斟了酒。
挲羽接过饮了:“公子今天一个人,不知想听什么曲子?”
“我不是来听曲的,”萧锦弘扫了一眼屏风后,直接进入了主题,“上次墨先生的请求,不知姑娘考虑得怎样了?”
“调查曦和楼啊,”挲羽并未避讳,浅浅望着萧锦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一个酒楼歌姬,哪里知道什么,再说萧大人前几天不是刚派人查过了。”
“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嘛。”萧锦弘闷头沉吟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曦和楼可能牵涉的人物,自己若不表明态度,可能什么也问不到。于是站起来,郑重地躬了躬身道,“挲羽姑娘,我今天既然来此,就是决心要彻查此事,就算伯父反对……就算伯父也牵涉其中,我也管定了,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挲羽脸上从始至终保持的笑容表明,她只是开个玩笑,而不是要萧锦弘保证什么:“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请公子申时一刻到寓所一见。”
挲羽虽是歌伎,但性素高傲,又因酒楼有意营造神秘氛围,故而不管楼中客人是何等身份,如何累足鹄俟,她不现身,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因从不见她外出,更没人知道她还另有寓所。萧锦弘听在耳中,又觉淡淡幽香传入鼻息,喉头不禁有些发硬。
“姑娘要我去你的……寓所?”
“由此往北三里,有一茶铺,茶铺后有一座庭园,西北角有一道小门,公子到了后只需叩门三次,我自会开门。”
萧锦弘道:“好。”
“请公子一定准时,倘若早了片刻或是迟了片刻,公子都见不到我。”
“一定准时到。”美人邀约,萧锦弘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挲羽拨弄琵琶,萧锦弘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告辞了。到了门口,店小二有些意外:“萧公子,这就走啦?”
萧锦弘冷冷道:“一个人听曲儿没意思,下次还得几个哥们儿一起来。”
挲羽让他去自己的寓所,基本可以肯定是答应协助调查曦和楼。出门后,萧锦弘心情还不错,抬头一望,艳阳正高,回府也没必要,想起给墨非毓添几件衣裳。
一路打听来到“梨花巷”,这条街不大,但药房、客栈、估衣铺、铁铺应有尽有,也颇热闹。这条街大多是卖粮油米酱,衣物药材,萧锦弘记得长这么大还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那时萧府还没有搬到夏吕。
由南而北纵马而过,空气中忽然传来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家药铺,药铺旁正好有一家大布庄。
“公子爷来了。”店中掌柜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门外的大马,拿着布尺就迎了出来。
萧锦弘四下打量着,只觉甚是新鲜:“我想做几套衣服。”
“公子爷是找对地方了,本布庄不但有最时兴的布料,裁缝也是整条街最好的,七天做好,包送至府上,不知公子爷想做什么样儿的衣服?”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掌柜迟疑了一下,赔笑道:“要是公子爷朋友不来,小店没法儿量体裁衣啊。”
萧锦弘一面比划一面道:“比我高一些,约莫这么高,比我瘦很多。”
“公子爷,本店虽小,但很多贵客都常来光顾的,小店为了保证做出来的衣服合身,必须要本人到店才行。”
“这样啊,”萧锦弘道,“那如果做三套衣服要多久?”
“三套,客人量好尺寸后,十五天。”
“半个月天已经大热了,十天行不行?”
那掌柜吸了口气,道:“公子爷有所不知,我们布庄做的每一件衣服,非但讲究做工,还要保证是式样,十天万万做……”
“不”字未落,忽听门外砰地一声大响,紧接便听脚步声由远而近。
“小兔崽子,我看你往哪里跑。”外面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三套,送到城北萧府。”萧锦弘扔下一锭银子,迈步走了出去。那掌柜的一听城北萧府,睁大眼望着萧锦弘,直到萧锦弘在视线中消失,他也没答话。
十步之外的街道上围满了人,正对着当心指指点点。萧锦弘轻轻拨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当心站了一彪形大汉,大汉手提着根碗口大的木棍。地上蜷着一男孩儿,那男孩儿约莫八九岁年纪,额上、身上都是血。
“小杂种,让你跑,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狗腿。”大汉手中木棍往那少年腰上重重杵了一杵,随即举起来对准了那孩子右膝。
“住手!”萧锦弘跨出一步,一把握住那大汉右手手腕,“你要干什么,这孩子犯了什么事?”
那大汉望了萧锦弘一眼,阳光之下,只见他细皮嫩肉,手肘一格:“关你屁事,让开!”
对方如此飞扬跋扈,萧锦弘一股怒火冲将上来,手上微微加力:“把棍子放下。”
那大汉用力一挣,竟没能挣脱,大怒之下猛地向后拖拽,岂知对方手臂竟如生了根一般,依然纹丝不动,反是握着自己手臂的五指越来越紧,似欲嵌入骨髓。
“去你妈的,放手!”
“我让你把棍子拿开。”
大汉更不多说,挥动左拳就向萧锦弘下巴打去。萧锦弘身形一侧,同时暗运“隔山火”心诀,借着大汉一拳之力顺势斜推而出。眼见大汉这一拳距他下巴只数寸,突然一声痛呼,自己痛得弯下了腰,一拳也打偏了。
大汉将自己手臂扯得脱了臼。
“在哪里!”脚步声响处,东面人群纷纷退开,顿时涌进来七八条持刀大汉。
被制的大汉大叫:“大哥,救我!哎唷!”
一中年灰衣男子当心而立,双手抄在胸前,打量了一下萧锦弘,道:“阁下是什么人?”
萧锦弘反问:“你们是什么人?”
第二十章 阿牛2
灰衣男子冷冷一笑,道:“这位公子,看你似乎不是本地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萧锦弘本来不想生事,但见对方咄咄逼人,右手一拧,待被制的大汉杀猪般大叫了半天,才道:“我要是不放呢?”
灰衣男子瞪着那被制的大汉:“三弟,你怎么得罪了这位公子?”
那汉子已痛得全然直不起腰,指着地上的孩童道:“这小杂种偷万寿堂的药,被我捉个正着,我正收拾这小杂……哎唷……”
萧锦弘听他满嘴污秽,手上不由加了三成力:“这孩子偷东西,该让万寿堂的人送官府,岂由得你们当街殴打,草菅人命!”
灰衣男子又道:“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夏吕罢?”
萧锦弘略一沉吟,道:“不错,我是头一回而来,但尔等横行街头,既给我撞上,我今天就非管不可。”
“上!”
灰衣男子一待萧锦弘承认并非本地人,一声令下,八名大汉一齐涌了过来。
萧锦弘顺势夺过受制大汉的木棒,左足一点,身形倏忽右转,手中木棒劈出,挡住两柄反劈而来的长剑,右脚同时踢出,将一大汉踢得飞出丈余。
几条大汉均是一惊,不料面前这个皮肤白皙的青年身手竟是如此了得。灰衣男子道:“老六老七,去叫人,剩下的一起拖住他。”剑影一翻,从下而上剔了出去,将到中途,刀背突然反滚,劈向萧锦弘小腹。
这一变化匪夷所思,且力道极大,萧锦弘忙挥动木棍,以另一大汉后背为支点,双足疾纵避了开去。待落定时,手中木棍竟已一分为二。
其实,凭萧锦弘的武功修为,本来绝不至于让对方斩断兵刃,只因一来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武功路数,以防有人知道的功夫来自天风教,二来他没料到一个市井混混,不但会用剑,而且用的就是天风剑法!
灰衣男子一剑劈空,第二剑业已递出。忽听身后一人高喊:“住手!快住手!”
一身形精瘦的老者快步走近,极快地扫了萧锦弘一眼,将目光落在几名汉子身上,蹴然道:“我让你们捉了这孩儿去见官,你们怎么动起手来了?”
刚才那追赶孩童的大汉道:“老刘,是你让我们将这孩子乱棍打死……”
那老者“哎唷”一声,一跺脚打断大汉的话:“我何时说了来?”说着不住向那灰衣男子递眼色。
萧锦弘看在眼中,只觉甚是蹊跷,放眼一望,正好看见方才卖布的掌柜缩着头躲在“万寿堂”招牌之后,微微一想,即已明白,是卖布的掌柜去往药铺告诉老者自己身份。很显然,大汉说是老者下令将这孩童乱棍打死并非假话。
而且,这几条大汉对老者的态度,也不像是他雇来的打手。
老者向萧锦弘拱了拱手,躬身道:“这位公子,是老朽管教无方,致使手下鲁莽行事,老朽请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他们吧。”
对方明明已知自己身份,但却故作不知,萧锦弘虽不点破,却也不愿再动武,道:“这孩子偷东西,该交给官府才是,你们这样当街伤人,太不像话了。”
老者连忙赔不是,回头对几个大汉道:“还不向公子赔罪。”几条大汉怒目而视,没有搭理他。
萧锦弘望了一眼那孩子,只见他身子蜷缩成一团,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包药,问道:“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药?”
那男孩不肯答话,萧锦弘蹲身下去,柔声道:“你告诉哥哥,是你病了,还是家里有人需要药治病?”
“你不告诉哥哥,哥哥就只好让他们送你去官府了。”问了两遍,见他仍不说话,萧锦弘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自己能挨饿吃苦,被关进大牢也没什么,不过要是你家里的亲人没等到药,病情加重,又得知你偷东西被官府抓了去,可不知道有多难过。”
那男孩闻此,转动明亮的大眼睛打量着萧锦弘,终于开口:“我哥哥病了,再没药,他就要死了。”
“你为哥哥抓药,那很好,可你也不能偷东西啊。”
那男孩将头埋得更低,过了良久,才道:“我没钱。”
萧锦弘伸手摸了摸他额上乌青处,问道:“疼不疼?”
那男孩使劲摇了摇头,从始至终,他也没掉一滴眼泪。
萧锦弘站起身来,对那老者道:“这孩子偷药是不对,请老先生念在他还年纪尚幼,就饶他一次,不要送去官府,这药多少银子,我来给。”
那老者闻此,上前两步,蹲身查看那孩子额上的伤口,道:“这孩子方才进店让我给他配一副伤寒药,没想到刚配好放柜台上,他拿了就跑,这点药也不值几个钱,我逮他回来,训他几句,让他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也就是了。多亏公子路见不平,不然,进大牢的恐怕不是这孩子,而是我这把老骨头了。”
萧锦弘听他如此说,满腔怒气终于平息下来:“他这副药多少钱?”
“这孩子是我手下的人打伤的,没惹出大事,已是谢天谢地,怎么还敢要银子。”微微蹲身去拉男孩的手,“小朋友,你先起来,随我进屋包扎一下伤口罢?”
那男孩猛地挥手打开他手,不愿起来。
萧锦弘道:“不用怕,哥哥随你一起去。”说着去扶他。
小男孩望着萧锦弘,终于缓缓爬起来。萧锦弘见他鹑衣百结,满脸泥污,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替他拍了拍身上泥土,牵着他手道:“走罢。”
待包扎好伤口,那老者又问了男孩哥哥的病况,重为他开了几副药,再三叮嘱煎煮和服用之法,却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萧锦弘推辞两次,也就作罢了,和小男孩一同出来。
小男孩小心翼翼捧着药,待走出药铺,忽然在萧锦弘面前停了下来。
萧锦弘道:“怎么了?”
小男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哥哥救命之恩。”
萧锦弘轻轻将他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向人屈膝,知不知道?”
小男孩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萧锦弘:“我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曾阿牛。”
“你给你哥哥抓药,你爹和娘呢?”
阿牛闻此,又缓缓低下了头。
“怎么了?”
“我娘很早就没了,我爹……他们说我爹打死了人,把他抓走了。”
不知为何,萧锦弘现在听到这些事,不由自主会想到背后藏有黑幕。
他一手拉着男孩,一手牵着马缓缓向街南去:“听你的口气,你爹爹并没有打死人?”
“孙爷爷已经七十六岁了,他没有儿女,所以我和哥哥常常去他院子里陪他玩儿,也总给他送去一些好吃的,孙爷爷很疼我们的。一个月前,爹爹打了好多鱼,让我送几条去给孙爷爷,我拣了几条又大又肥的,我进到院子,看到孙爷爷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叫了他两声他也不答应,我就去告诉爹爹,爹爹看到孙爷爷后,一句话也没说,还把身子转了过去,我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泪,我还是第一回见爹爹哭,就问他孙爷爷怎么了,爹爹说孙爷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后来,爹爹要我回去,他去通知村里人。”
说到此,曾阿牛大大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我和哥哥等到晚上,爹爹还没回来。第二天,村里的王伯伯告诉我,说是爹爹打死了孙爷爷,官差把他抓走了。”
“果然有猫腻!”阿牛这一番话虽然东拉西扯,词不逮意,但大致能听明白,萧锦弘恨恨说了一句,平复了一下心绪,“你是说,你去送鱼的时候,看到孙爷爷已经一动不动,你爹爹知道后去通知乡亲,但后来官府却说是他害死了孙爷爷?”
阿牛点了点头。
萧锦弘满腹疑惑:“那官府有没有说你爹爹害死孙爷爷的证据?”
阿牛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锦弘沉吟片刻,又问:“你哥哥是怎么回事?”
“爹爹被抓走后,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半年前,他说进城来找姑姑,求她收留我们,谁知哥哥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昨天晚上,我听到有人敲门,没穿衣服就去开门,果然是哥哥,可是哥哥进门后就晕倒了,我把他背进屋,发现他全身都很烫……”
他方才挨毒打一声不吭,眼睛都不眨一下,想到哥哥,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萧锦弘拍了拍他的头:“所以你进城来抓药?”
阿牛接着道:“我给哥哥喂了热水,他没多久就醒了,可是,我把家里能找到的衣服都给他盖上了,他还说冷,今天早上,我趁哥哥还没醒,就进城来,想着偷……弄点药给哥哥治病。”
“偷东西不是好孩子,下次不许这样了。”虽然这样说,但想到这孩子和他哥哥以后的生计,萧锦弘不由觉得揪心,“你哥哥有没有说,他那几天去了哪里?”
“他病得很厉害,什么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病重不能说?”
“我不知道,哥哥半夜醒了几次,可他就是不说话。”
两人又走了一阵,萧锦弘忽然想起与挲羽相会的事,当即停下脚步,蹲下去道:“阿牛,你先回去照顾哥哥,我得空了去看你们哥俩。”
阿牛也急着将药拿回去,道:“我家就在城西的黄泥村,哥哥一扫听就知道了。”
和阿牛分别后,萧锦弘心绪仍难平静,他自幼长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更有母亲、父亲和伯父的宠爱,从未想到一个垂髫之纪的孩子,却要受家中窭贫、父母双亡之累,小小年纪还要为病重的哥哥盗药治病。这不是逼人为盗么?
而曾阿牛父亲打死人的事,也是不清不楚,恐怕没人知道当中有什么蹊跷,也无人过问。
还有,药铺的掌柜,不止掌柜,整条“梨花巷”里的人均甚古怪。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那就是看似丰饶安定的夏吕到处都藏着秘密,这些秘密,大多是污泥浊水,见不得光的,只是自己平时从未留意而已。
第二十一章 光彩
他心有所思,也不上马,只缓缓踱步向北,走了快半个时辰,才来到城北的茶铺,举目一望,后面果然有一庭园。
片刻之前,他还嫌时间过得太慢,恨不能立即与挲羽在寓所一会,此时却几乎没了兴致。来到西北小门,很定了定神,才敲了三下木门。
“咯吱……”小门开处,鼻息中先传来一缕香气,此香气若幽兰,不同花香,也不是任何一种胭脂水粉,然馥郁动人,让人心驰神醉。
挲羽已换了一件浅绿的薄锦衣,用极细的、桃红色的丝质在领口绣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浅棕色的线条则织成了一枝奇巧的枝干,从领口委委曲曲,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条玄紫色的宽腰带松松地挂在腰上,搭配梅枝,更显窈窕身段。这身服饰很朴素,穿在挲羽身上却别有一番韵致。
此景与方才街上所历,简直一天一地,萧锦弘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愣住了。挲羽素手轻轻一挥,朱唇轻启:“公子请进。”
萧锦弘迈步进入园中,挲羽立即关了门。
园子不大,但布置精巧,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鹅卵石漫铺成一径甬道,前方花柳成荫。挲羽一言不发在前走着,萧锦弘跟在身后,花树映衬下,景美人更美。
来到两三房舍前,门前有几树芭蕉,院中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随意搁着笔墨纸砚和几张书法作品,萧锦弘不由多看了几眼,不由皱了皱眉。挲羽领着他进到西面一间房中,萧锦弘微一环视,但见屋里陈设简单,只两凳一桌和一个茶炉,既非客厅,当然,更不是闺阁。
“公子请坐。”替他接过了披风,又从炉上去了茶壶,斟了两杯茶。
萧锦弘坐下后,望着杯中茶水道:“都说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才知并非虚传。”
挲羽缓缓垂下眼眸,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从小就爱写字画画,没事总爱乱涂乱画打发辰光。不过,刚才公子所见的书画,非是出自我手。”
“我就知道。”萧锦弘将一口茶囫囵咽了下去。按理说,挲羽请萧锦弘入园密谈,两人也仅仅是朋友而已,可见到案上书作时,他还是不太舒服,听挲羽这一样说,更是将酸酸的味道咽了回去。
“那是谁的?”
“是谁的重要么?我和公子向来都是一客一主,公子何必对小女子所交耿耿在怀,再说,我一个风尘女子,也不值得公子为之不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
挲羽清冷的目光落在院外正好被一束阳光照到桃花上,慢慢凝定下来。
“公子可知,我为什么邀你来此么?”
“因为姑娘答应帮我彻查曦和楼。”
“曦和楼是我的东家,而你是萧大人的侄子,我这样做,不是自己网火坑里跳么?”
萧锦弘一愣,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有三个原因。”挲羽幽幽说道,“第一个,当然是墨先生。”
是墨非毓通过一首曲子知道挲羽的心事,这一点不难理解,萧锦弘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所有的客人中,只有萧公子你嫉恶如仇,每次酒楼出了乱子,不管事的总是跟着起哄,能管事的却总是远远回避,只有萧公子,无论惹事的是官宦子弟,还是富商巨贾,你都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姑娘过奖了。”此话从挲羽舌底娓娓说出,直如春风拂面,仙乐如耳,萧锦弘脸上不由自主浮出笑容,“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挲羽的目光从那朵桃花上收回来,落到了萧锦弘身上,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向一边走了两步,缓缓转过身去,白若凝脂的纤手在肩上十字结上轻轻一拉,那件棉衣从肩上滑落。
“挲羽姑娘……”萧锦弘大惊之下,很慢,但是很用力地站了起来,这一起身,将桌上茶水也撞翻了。
让萧锦弘吃惊的,不是挲羽忽然在自己面前宽衣,而是眼前所见。
挲羽的后背上,满布着一条一条的伤痕,一团团的乌青,还有无数斑驳陆离的疮疤,这些凌乱的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异,仿若一张被稚子拿笔乱涂一气的画纸。那原本该是无缺的,娇俏的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触目惊心。
萧锦弘看得全身发颤,不由自主扭过头,脑海中闪过无数被鞭打、殴挝的画面。
他再抬头时,挲羽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了对面,嘴角仍挂着笑容。
“怎么这么多,都是他打的?”萧锦弘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迟早是个死,为什么不选择相信墨先生,相信你呢。”
萧锦弘重重坐下:“到底怎么回事?”
“萧公子,你若动气,我可真不敢告诉你了。”
萧锦弘定了定神,道:“你放心,我绝不意气用事。”
“他就是曦和楼的幕后操纵者,整条街的食肆、茶馆、酒楼出事直至最后倒闭,都是他勾结王长富一手操控所致。”
到此时,萧锦弘终于相信,墨非毓所有的推断丝毫不错,琳儿爹娘之死,整条叽石街出现怪状,果然另有缘由。
“他是谁?”
“他叫袁劦,七年前,我被他带至这个园子里。”挲羽缓缓望向门外春景,思绪似乎回到了那个初春时节,如花待放的年纪,“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把我双手双脚绑住,一口一口喂我吃饭取乐,或是逼我脱光了站到那棵树下,冬天就晚上站,夏天就正午站,为了不让我晒黑,他还给我裹上头巾。后来,他把我卖到曦和楼,我回家他就说我勾引男人,开始换着花样折磨我,用手掐我,用蜡烫我,用鞭子抽我,用竹棍夹我,用针刺我,烧烫了火钳烙我,每回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后,他又千方百计讨好我,为我疗伤。再后来,我在曦和楼渐渐有了些名气,他更是变本加厉……萧公子,说真的,我已记不清被他折磨得死过多少回,又有多少回,我想干脆一死了之。可是,我不甘心,我怕我有一天撑不住了,袁劦却仍逍遥法外,没人知道他做下的勾当,我明知你是萧大人的侄子,明知官官相护,可听到墨公子的话后,我还是决定将这些话告诉你,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要是错了,我也死而无憾。”
挲羽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面上既无异色,眼神也淡然自若,嘴角甚至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人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又似乎这一切都早已习以为常,无足重轻了。
萧锦弘的手放在几案上,静静握着翻倒的茶杯,既不拿起来,也不放下去,过了良久,才道:“多谢你相信我。”
“我还能信谁呢?”挲羽微微一笑,这一笑当中多少有些苦涩。
萧锦弘扶好茶杯,又将杯沿的两片茶叶拣进杯中,为自己斟了杯茶:“袁劦,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他就是夏吕知县刁大人的内弟。”
“刁寿?”
“果然又是官员!”一见挲羽点头,萧锦弘一拳重重落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你是曦和楼的红人,这件事说出去未必有人相信,就算有人信,我们只告袁劦囚禁欺凌女子,顶多也只是关几天,他姐夫还是知县!这件事一定要一击中的。”
“我有袁劦和王长富暗中勾结的证据。”
“是什么?”
“曦和楼地下暗藏一个赌坊,一个妓院,是夏吕权贵常去的地方。”
“什么?”萧锦弘大声道,“曦和楼除了后面的宾贵包房,还有别的玄机?”
“那个地方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整个夏吕也不超过二十人,公子为人坦直,胸无宿物,不知也在情理之中。”挲羽缓缓道,“去那里的,都是有各种癖好的人,那里面的姑娘,可比我命苦多了,每年弄死几个,从来也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在哪里?”
挲羽抬起头望着他,道:“我自会告诉你,不过我想知道公子要怎么做?”
萧锦弘想了一想,试探着道:“你刚才说的极少数人,包不包括我伯父?”
挲羽缓缓摇了摇头,道:“不过萧大人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我并不确定。”
“这件事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不然,可就什么都查不到。”萧锦弘想了一下,一时并无良策,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待我回去请教一下先生,再做定夺。”
挲羽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相信公子,其实袁劦所作所为,还不止一个曦和楼的暗场。因他常常打我,打完我又总是心疼我,百般呵护我,也不知是我被他打糊涂了还是怎么,有些时候我真不知他到底是真心疼我爱我,还是假意哄我。不过这些年,我倒也知道了他很多事,比如,他与后母私通,还偷偷诞下一子,他替姐夫贿赂上级,打死一个丫鬟,帮姐姐害死了两个妾室,其中一个还怀了身孕,前几天,他还侵占了一个姓王的老宅,用来改建马场,仅仅因为王宅东面有条河,方便马匹饮水洗澡。这些,仅是袁劦所作所为中的荦荦大者也。”
萧锦弘听得瞠目结舌,这些与自己、与萧府无关的事,他简直闻所未闻,在心中引起的波澜,一点儿也不必官盐案小。
“暗场到底在哪里?”
“我可以亲自带你去,”挲羽显然早就下定决心,“要查曦和楼,最好是夜里,因为袁劦每天晚上都在那里,客人也多是晚上去,另外,我听说那里有一个姓朱的老头,整个曦和楼和袁劦所有的暗箱勾结,他都知道,甚至袁劦与后母私通的事也知道,这个人有一个致命弱点,胆小怕事。”
“我记住了。”萧锦弘郑重其事地道。他是喜怒于色的人,一想到袁劦仗着姐夫刁寿,竟然在伯父眼皮下做出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拳头不由握得咯咯作响,简直想立即将袁劦、刁寿绳之以法。
挲羽望着他,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如今世道,但凡为官之人,哪一个不是渎货无厌,那些官员们的走狗,哪一个不奴颜媚骨,吮痈舐痔?萧公子又何须如此诧异。”
萧锦弘闻此,更是无言以对,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何等接近官场,又有多少次接触各大权力场?可是,这些事他既没见到,更没想到。
“你告诉我进入暗场的方法就行了,我会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萧锦弘道,“另外,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多谢公子关心,我既敢给你说这些,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挲羽说罢微微一笑,缓缓起身从架子上取下衣服,轻柔地披在了萧锦弘肩上,接道,“只有每天这个时候,才能保证他不会回来,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罢。”
萧锦弘忍不住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一则示意她放心,二则觉着这个纤柔娇弱的女子心之坚毅,十个自己也比不上。挲羽显然知道他此时的心绪,会心地笑了一笑。
第二十二章 密室1
官盐风波未平,又一件大案震动了整个夏吕。
与挲羽密会之后的第三天晚上,萧锦弘和他的一帮子朋友去曦和楼聚酒,刚踏进大厅,就见厅中围满了人,大家挤进去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三个不着寸缕的女尸。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掌柜吩咐报官时,酒楼中不知是谁发现了酒楼中的一道暗门,这几个公子哥立即冲进去,随他们进去的,还有一些好事的客人。
结果众人在曦和楼地下发现了一个相当规模的暗场,暗场中有一个赌坊,一个妓院。关于赌坊,用一位当时有幸冲进去一赌盛况的富家公子的话说,“我家的财富在夏吕公认排第三,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去那里赌博的人要不就比我家还富有一百倍,要不就是我爹背着我私藏了家产。”
而对于大家更好奇的,暗场中的妓院,当晚去过那里的人似乎商量好似的,都对所见避而不谈。有人问起,也仅是连连摇头,最多说一句:“不是人啊,惨不忍睹”。也不知是说这里的妓女受到非人的待遇,还是去这里的客人不是人。
官府衙役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当场带走了二十多个赌徒和嫖客、三十多个侍从、歌姬、跑堂,还抓到了老板。
除了几个面善的歌姬、跑堂,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暗场的老板身上,因为很多人都认出他是知县刁大人的内弟袁劦。
三具裸尸、金银堆积如山的赌场,讳莫如深的妓院,暗场老板的身份,这些消息显然比官盐更引人胃口,一瞬之间,曦和楼事件在夏吕掀起轩然大波。
反而是案发现场的曦和楼,衙役赶到后混乱喧闹的局面很快得到控制。除了官府的衙役,这个叽石街乃至夏吕最热闹的酒楼人去楼空,变得异常安静。
突如其来的安静得让人觉得陌生,甚至有一丝阴森恐怖。
而此时的萧府,除了亥牌时分大门开过一次,一切都一如往常的宁静。
直到曙色疏微,才见一个仆人从西耳房懒懒散散地走出来,这人正是常在萧子钰书房陪伺的那位中年汉子,他手中提了个空水桶,双目满布血丝,显是忙了一夜还未得睡。
不一时,他提着满桶水回到西耳房。原来耳房内有一扇小门,推开小门,一道暗黑的甬道延伸向地下,是一间密室。
密室内,一盏昏黄的壁灯下,湿淋阴冷的地面上到处是血迹,墙角低洼处还淌着一线黯淡的血水,倒是一旁烧得正旺的兽炭,为密室添了几分热气。
流血的人,是一个身形肥大的胖子,此刻正绑在一根磨得十分光滑的铁柱上,她一身绫罗绸缎已被撕得七零八落,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胖子身前,站着萧氏两兄弟。
“昆喜,泼醒他。”
萧子钰一声令下,昆喜将半桶冷水从胖子头顶泼浇而下。
半桶冷水下去,胖子动了一动,只是微微一激灵,连眼睛也没睁开。
萧子钰上前一步,道:“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还瞒着多少事?”谁知话没说完,胖子又晕了过去。
昆喜奉命将剩下的半桶水浇下去,那人仍没有醒。萧子戊见状,转身从兽炭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吹了一吹,送向那人小腹。
随着一股焦肉味道传来,胖子闷哼一声,又微微醒了过来,有气无力道:“小的知道的,都已经交代了,大人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说不出什么了。”
萧子钰望着他半晌,等他再次晕过去,沉着脸喝道:“还不出来!”
石壁后闪出一个穿着睡袍的人来,虽然一直躲在石壁后,但那人显然早已被这一场拷问吓破了胆,连滚带爬一交跪在萧子钰面前。
“大……”“人”字还没出口,萧子钰从一旁桌上抓起几张供词,大袖一挥重重扔在他脸上,“你自己看看,你的人干的大好事!”
那人浑身不住颤抖,连声道:“卑职真的不知道袁劦这狗东西竟然做出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来,大人,老朱也说了,狗东西害死了我的妾室和一个未出生的儿子,卑职要是知道这些……我……请大人明鉴。”
此人就是夏吕的知县刁寿了。
夏吕知县官居从七品,按理说职位比萧子钰这个江南东州高半级,不过仁宝之乱后,御史手中权力愈发壮大,不但七品官员,不少散正五品官员见了他们,也要礼让三分。萧子钰身为江南东州,正在御史体制中,更何况他手中还有江南最大的两个江湖门派。
萧子钰手指头不住在刁寿面前比划:“赌场的事不说,场子里光上个月就弄死七个少女,七个!关键还有三个出现在大厅之中,你要我如何替你兜住,啊?”
刁寿抬起眼皮,见萧子钰面上神色不明,不由伸袖抹了抹眼角,哭道:“我这内弟也确实闯下太大的祸,请大人看在卑职这些年尽心竭力为大人出力出钱的份上,替卑……”
“你是在威胁我?”
刁寿忙轻轻扇了自己嘴角一耳光:“卑职不敢,卑职只是给急糊涂了,大人,求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救救我这内弟。”
话音刚落,萧子钰一巴掌重重拍在放刑具的桌案上,吓得刁寿几乎瘫在地上。
“现在全夏吕的人都知道曦和楼暗场的老板是你刁大人的内弟,你不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还想着救他?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刁寿的头几乎碰到地面:“卑职……是卑职糊涂。”
“曦和楼暗场的勾当还是其次,经营场子的是你内弟,人也是你去抓的,你该知道当中有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常去那里的还有几个西京权贵,这件事要是把这些人也扯出来,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刁寿听到“西京权贵”四个字,更是魂不附体:“禀大人,客人已经第一时间被请到衙门,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到时候卑职找几个替死鬼,应该没什么大事。”
第二十三章 密室2
“没事?”
“有事……吗?”
狠狠骂了一顿后,萧子钰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先起来。”
“卑职不敢。”
“我让你起来!真要办你,我也不会让你来府上!”
刁寿闻此,方才颤颤巍巍站起来。
“刁大人,”萧子钰辞色稍微柔和下来,“明人不说暗话,曦和楼的场子,你那些个亲戚、手下要捞几个,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一回我查曦和楼的账,就是要你当心些,但你忒也疏于管教了,夏吕之地,我的眼皮底下,这个袁劦行事怎能如此狂悖?”
刁寿听萧子钰口气松动,心下暗暗舒了口气,口中却道:“是卑职管教无方,卑职罪该万死。”
“我知道,去那里的客人,不管要什么花样,只要银子到位,场子都能满足,你们暗地里都叫它‘宝盆子’,要你关了,你肯定舍不得,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刁寿显然没想过还要保住场子,连声说是。
“你老实交代,每个月到底抽多少?”
“不多。”
“怎么,到这个时候,你还给我打马虎眼?”
“卑职不敢,”刁寿颤抖着低下头,“五成,卑职不敢威胁大人,不过其中三成,确是给了大人。”
萧子钰瞪他一眼,道:“不管怎么说,好在你不在现场,想想办法,也许还能保住你,不过这件事只将这个姓朱的老东西交出去,真的不够。”
刁寿又跪了下去,道:“大人……能不能……要不,就说我这个内弟也是客人……”他胸中已有计较,但刚才一提起就被萧子钰狠狠训了一顿,这时候难免语无伦次了。
“他在掌柜的位置数钱,账本也不翼而飞,用的还全是他的真名。”萧子钰说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这厮弄死你的妾室,还让你儿子胎死腹中,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刁寿哭丧着脸,道:“大人有所不知,卑职家里那只母老虎凶得很,上次卑职就晚回了半刻钟,这娘们就罚我在门外跪了大半宿,还有上个月……”
萧子钰不耐道:“我没空听你这些婆婆妈妈的家事。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尽快审讯袁劦,并将其从重处置。你要是还想护着他,你这顶乌纱还保不保得住,我可说不准。”
刁寿身为夏吕知县,又岂是糊涂虫,他当然知道凭萧子钰的手段别说让自己丢官,就是丢掉性命也不难。也知道萧子钰之所以要从重处置袁劦,是既要能够平息民愤,又让此事到袁劦结束,只要不波及官员,也就不关他萧子钰的事。他虽然惧内,也明白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作出牺牲是不可能了,所以再次请求放过袁劦也只是探探口风。
“罢了,既是如此,卑职还有个不情之请。”见萧子钰不则声,刁寿接道,“卑职虽然职位低微,这张脸总还是要的,卑职请大人应允,只问袁劦曦和楼暗场之罪。”
听他答应处置袁劦,萧子钰看他一眼,仍没说话。
刁寿道:“卑职明白,还是老规矩,一件事一千两。”
“你们家里那些污污糟糟的事,当然能不说就不说,不过袁劦占地建马场这种众人皆知的事,你不仅要审,而且要严审。”
“这个卑职明白。”
“这个案子一定要审得干净利落,而且审得越快越好,你现在就回去和师爷拟一份状纸,中午之前送来我看看,下午就开审。”
“是。”
“刁大人这个知县,最好不要再做了。”旁边一言不发的萧子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刁寿脸色又是一变,他见萧子钰不说话,又扑通跪在地上,哭着道:“大人,求您手下留情啊,我亲手把袁劦绳之以法,要是再丢了官,家里那只母老虎只怕……”
“你堂堂一县父母官,别动不动就哭,倒是听他说完。”
“是。”刁寿用力抹着眼泪。
萧子戊道:“谁都知道袁劦是大人的内亲,就算大人对他严惩,难免还是有人会说三道四。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人引咎辞职,离开夏吕,大家看不到大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
刁寿黑着脸不敢应承,暗想:“这不还是丢了官吗”。
“哥哥,你前几日说湖州的漕运监患了重疾,连着五天没到公署,何不找个理由让他辞官,由刁大人取而代之。”
刁寿的心方从云端跌入泥里,萧子戊一席话,又让他面泛红光,湖州漕运极盛,漕运监这个职位,绝不比一个知县油水少,可以说是明降暗升。他来不及盘算如何捞油水,不过心里霎时间生出一个主意来,一旦到湖州上任,就以贬官为由将家里的母老虎撇在夏吕,到时候自己风流快活,再无人敢管。一想到此,他几乎要感谢内弟闹出这么大的事。
“刁大人,你可愿意去?”
“卑职犯下大错,大人还如此栽培,卑职……卑职谢大人恩典。”说着着着实实磕了个头。
“行了,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能保的,我会不保吗?”萧子钰亲自将他扶起时,脸上已浮出淡淡的笑容,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竟然看不出丝毫不自然。
“天大亮了,我已在后门备了轿子,赶紧回去吧,子戊,送送大人。”
送走刁寿后,萧子戊正要回密室,在走廊遇到萧子钰。
“半年,会不会太久了?”萧子钰一边回书房一边问萧子戊。
“我的意思,要不就让他好好做这个漕运监,曦和楼出了这么大的事,哥哥却举荐此等肥差与他,他定会对哥哥感恩戴德。”
“我不需要谁感恩戴德!”逼供了一夜,萧子钰脾气很不好,“萧府办事,一向是让他人看我脸色,而不是摇尾乞怜看他人脸色,是你坚持要这样做,我才答应让你半年后动手。”
萧子戊知道,以哥哥的脾性,刁寿惹出这么大的事,哥哥绝不会再留活口,也没再多说,只道:“哥哥放心,这半年我会派人严密监视刁寿,半年后也会做成一场意外。”
“忙了一夜,你也回房休息一下吧。”
第二十四章 坦白
“我不累,哥哥……是去书房?”
萧子戊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不过萧子钰并未留意:“我还要等刁寿的状纸。”
过了走廊尽头,来到院子里,萧子钰见他仍跟着自己,不由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事发之时,弘儿正好在现场,”萧子戊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姓朱的也是弘儿拿来府上的,可如果这个姓朱的在现场,他不是该被送往衙门么?”
“有什么话你直说。”
“曦和楼的暗门极其隐秘,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而姓朱的被送过来时身上已经有伤,我怀疑,他送过来之前已经被逼供过。”
萧子钰一震,想了片刻,大声道:“你是说,整件事是弘儿搞出来的?”
萧子戊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前阵子他让我查曦和楼,结果什么也没查到,所以自作聪明捅出这件事来,”萧子钰大袖一挥,几乎咆哮起来,“去,把你那个逆子给我叫到书房来!”
片刻功夫,萧子戊领着儿子来到书房。
萧子钰一言不发地瞪着这个侄儿,足足看了他一刻钟,放在背后的那双大手似乎随时可能落到萧锦弘脸上。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都是你干的?”
萧锦弘并没有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相反,他缓缓抬起了头。
“伯父早就知道曦和楼有暗场。”
“我问你话!”萧子钰陡然大怒。
“没错,全都是我做的,是我发现曦和楼有见不得光的暗场,是我半路劫持姓朱的,逼他打开密门,那三具女尸也是我让他安排的,是前天晚上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萧子钰直听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两道几乎竖起来的眉毛下发红的双目中迸出两道火一样的光。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萧子钰脸上的肌肉剧烈的颤抖着,他终于没忍住,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萧锦弘右颊上。萧锦弘没有闪躲,而是结结实实领受了这一巴掌,他也没有伸手去抚火辣辣的右颊。
“我做了什么?伯父你伙同闫成瑞私贩官盐,事情败露后让百里门劫持闫成瑞的儿子,逼他认下所有的罪行,自己却成了百姓颂扬的清官,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混账!”萧子钰骂了一句,气急败坏地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本来只是猜测,但伯父的反应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自己查到的,爹爹,伯父,你们明明早就知道曦和楼地下藏有暗场,为什么不问不管,熟视无睹,还是说,这件事也和官盐案一样,萧府也从中收受了好处?”
“你以为,萧府供你吃供你穿,供你逍遥快活,就靠着我这个八品官的微薄俸禄?”
“我不需要这些!”萧锦弘气血上涌,“我只希望伯父是真正两袖清风的好官,我只想要一个能真正福泽百姓的伯父。”
“两袖清风就能做好官了?简直黄口小儿之言!”萧子钰喝斥一声,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连指一旁静静站着的萧子戊,“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曦和楼暗场,你是怎么发现的?”萧子戊沉吟片刻后,问了一个问题。
“那天我喝多了,想出去吹吹风,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曦和楼西门,正好在门口碰到两名女子从车上下来,当时我以为是酒楼新请来的歌姬,还偷偷高兴,谁知酒楼一连半个月也没出现新面孔。”他本来不想解释,不过为了不让墨非毓受牵连,也不暴露挲羽和琳儿,还是说出了这一段早就反复想过的说辞,“我留心观察,发现姓朱的老东西经常在曦和楼附近出现,于是我顺藤摸瓜……”
话没说完,萧子钰又忍不住打断他:“你有这个本事,用在正途上不好,偏偏要给我捅娄子?”
“如果这些伤天害理的污泥浊水是捅娄子,那伯父这个江南东州与尸位素餐何异。”
“你……”
萧子钰再次举起手,但这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因为,萧锦弘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站得笔直,头仰得高高的,正和他怒目对视。
这个侄儿已经十七岁,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看他这模样,骂一顿打一顿显然无济于事。他还是萧家的唯一血脉,除了打一顿,骂一顿,一时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萧子钰一甩衣袖,重重坐在椅子上:“子戊,你的儿子,你说怎么处理。”
“以后府上的事,不许再参与,另外,除了御史中丞颜大人的寿宴,罚你一个月不许踏出萧府半步。”
“曦和楼的案子,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萧子钰见侄儿不但不思悔改,还将父亲的话当耳边风,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你老子说了,不许再参与政事,你没听到吗!”
“曦和楼的老板王长富能控制整条叽石街,是因为背后有袁劦撑腰,袁劦之所以为颠倒行事,是因为有他姐夫撑腰。你们要是只问罪袁劦,却让刁寿逍遥法外,就算把我关在家里,我也有办法替那些死去的人,还有被赶出叽石街的商贩讨回公道。”
“你怎么不把萧家也赶尽杀绝!”萧子钰每说一个字,手掌就重重拍打一下桌子。他有些不解地望着萧锦弘,看了半晌,忽然站起来,道,“好,你想知道我怎么处置刁寿,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会想办法调他去湖州做漕运监,如此既能平息夏吕的舆情,也好让江南百官知道,巴结萧府是有好处的,就算犯了事,我也能保他。这是你老子的主意,这才是为官之道,才是萧家人应该做的事,你听懂了吗?”
“伯父要是这样做,我就想办法让刁寿死在半路上,让所有人都不敢与萧府同流合污。”
“不要叫我伯父,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儿!”见萧锦弘油盐不进,萧子钰气得重重踢了他一脚,“滚出去,找人看着他,不准他离开府上半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让刁寿死在半路上!”
第二十五章 伤疤
萧锦弘虽然被限制出府,但在府内还是自由的,不过为了让墨非毓避嫌,他这阵子一直没来云舍。所以云舍的常客还是琳儿一个。
曦和楼一案头天夜里发生,第二天下午公开审理,第三天审判布告就张贴各处示众。袁劦强占民地,私建马场,勾结王长富欺行霸市,暗地经营赌场妓院,致死三名女子,影响极恶,处斩刑。从犯王长富处斩刑,即刻送呈州府,待覆奏勾决。经查实,知县刁寿与曦和楼一案无涉,对袁劦恶行并不知情,但身为一县之长,负失察之责,江南东州萧子钰弹劾令其上书策免。
判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夏吕,连琳儿来云舍送花时,也能把事情说出个七七八八,还知道是袁劦和王长富勾结,让她爹爹没办法继续做生意。甚至她爹爹后来接连碰壁,被诬陷欺奸人妇的事,也猜到是袁劦动了手脚。
“娘给我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害死他们的恶人终于被绳之以法,爹娘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说话时,琳儿红着眼眶,“以前我爹常说什么官官相护,一开始我还担心刁大人会回护他的内弟,没想到他一点儿也不徇私情。可惜这么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萧大人还让他自己上书请罪。”
“萧大人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其他人引以为戒,不然,只要是那些当官的亲属犯了事,他们都推说不知情,哪里还有公道。”
“嗯,先生说得有道理。”
“我听说,锦弘从昨天起就一直被人看着?”
“大人怪他常去曦和楼,影响不好,罚他一个月不准出府。”
墨非毓一面听着,一面吩咐巴祁给琳儿沏茶。看样子,琳儿非但不知道曦和楼出事的源头在她这里,连这一切是出自萧锦弘之手也不知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萧锦弘也没有暴露琳儿和自己。
“茶水太烫了,茶都苦了。”琳儿尝了一口巴祁沏的茶后,立即说了一句。
“茶不都是苦的么?”巴祁有些不解。
“喝茶是苦的,品茶是甜的,回甘知不知道?”
巴祁愣愣说不出话,墨非毓笑道:“看来,你对茶的品鉴能力长进不少。”
“那是先生授艺有方。”这段日子,琳儿在云舍不再拘束,有时候还和巴祁拌嘴,见墨非毓一直微笑地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生笑什么?”
“看你无忧无虑,我也高兴啊。对了,这阵子查爷还欺负你么?”
琳儿闻此,不由嘟着嘴道:“府上的下人,有谁不受他欺侮的,好在我平日不多嘴,骂我我也不吭声,他骂两句,最多掐两下也就是了。前几天欢欢顶撞了他一句,就被他踢了一脚,都好几天了她小腹还痛得厉害。”
墨非毓眉头微凝,问道:“府上的用人他都欺负?”
“不单是府上的人,连文茵馆的那些书生他也欺负。”琳儿说着,忽然抬头望向巴祁,“除了他。”
墨非毓奇道:“巴老?”
“别看他平日里闷不吭声,那个茶叶蛋好像从来没有对他呼三喝四过,有好几回我见他看到巴祁还躲呢。”
“有这回事?”墨非毓更是诧异,不由看了一眼巴祁,巴祁给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继续问下去。
“先生不知道,”琳儿想到了别的事,“自从那天你喊错他名字以后,茶叶蛋这个名字在府里的,还有文茵馆都传开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呢。”
墨非毓一笑,道:“你可别不小心喊错了。”
“我不会的。”又闲聊了几句,琳儿站起身为墨非毓斟了一杯茶,“这几天欢欢的活也要我干,先生没别的吩咐,我要回去了。”
她一伸手,无意间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有好几处非常明显的掐痕。墨非毓知道是查爷所为,也没多问,一直送她到门口,直到她的娇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缓缓转身回屋。
“查爷很怕你,为什么?”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巴祁早有准备,“有一次我和查爷去叽石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正被他打骂……”
“你说清楚,真的是又打又骂?”
“府上的人,他打得还少吗?”
“你接着说。”
“我们正好碰见去买脂粉的青青,她见状二话没说,当街把查爷揪住打了一顿,还警告说要是敢告诉任何人或报复在我身上,就让他好看,说着纵上墙头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你和青青早就认识?”
巴祁点头道:“查爷果然没敢往外说,而且经过那件事之后,他也从来没对我动过手。后来差不多半年之后吧,查爷又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那一回伤得极重,他头顶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原来是这样,”墨非毓想了一想,“你是说,后来那一次他并不知道是谁打的?”
“我问过青青,就是她打的。不过查爷并不知道,可能他也有所怀疑,”巴祁抬起头道,“这些年他从来没骂过我,连正眼也不敢看我一眼。”
“此人欺善怕恶,品性真是卑劣到了极点,”墨非毓若有所思地说完,又感叹道,“青青这丫头虽然打心底里瞧不起我这个读书人,不过论办事能力,还是让人佩服的。”
“她只对先生凶点,”巴祁道,“有一次府上来了很多客人,我又正好病重,府上分不出人来照料我,她替我抓了药,每晚偷偷入府给我熬药,直到我病好了才离开。”
“嗯,所以有什么事,还是你去见她好些,”墨非毓伸了个拦腰,忽然闻到书房外传来一阵阵花香,“院子里的白玉兰开了吗?”
对于这些,巴祁显然从来没留意过,不由往外看去。
“在屋里闷了几天了,我们出去赏花吧。”墨非毓站了起来。
巴祁忙拿起一旁的伞,到了门口,低声问了一句:“先生……要做什么?”
墨非毓看他一眼,道:“赏花啊。”
“没有别的用意了?”
“哪能什么事都有用意,就是出去赏赏花,放松放松。”
院子里植着几株白玉兰,几天前还只是光秃秃的树干,似乎是一夜之间,满园已是赫然春色。大朵大朵的乳白在春阳下有些刺眼,石阶上的残瓣却是历目凄楚,有的已化作尘泥。
“这个时候,我院子里的那株海棠也应该开了,也不知道陈老有没有去照料。”墨非毓轻轻拨弄花枝,轻声感叹。
“先生想回澄海村了?”
“是该回去看一看的,总要时常提醒自己,这一路走了多远了。”
第二十六章 力弱
“先生在赏花?”
两人正说着闲话,只见萧锦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簇新的衣裳,几日不见,他清肃的脸似乎庞憔悴了不少。
“锦弘来了,”墨非毓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吩咐巴祁,“进屋吧。”
两人转身回屋,一道春阳正好斜照在门口,墨非毓以手遮住右颊,小跑着跑进书房。
“先生真的很怕热。”
墨非毓看了看手,确认手没有被晒伤后,才道:“我的皮肤一触到太阳,就会奇痒难当,严重的时候还会起红疹,所以,总是刻意避着些。”
“没找大夫看看吗?”
“我自己也粗通医术,此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治不了。”
萧锦弘被软禁府中,心绪本就欠佳,没再继续追问,将手里的衣裳递给巴祁,道:“上次去见挲羽姑娘,顺便给先生做了三套衣裳,先生看看合不合适。”
墨非毓拿起一件在胸前试了试,道:“大小正好,不过也无需三套这么多。”
“不多,先生要是喜欢,下次再去做几套,那个掌柜本来说要半个月才能做好,一听我是萧府的人两天就送过来了,明天是颜大人的寿辰,正好派上用场。”
“我真的要去么?”
“上次不是给先生说好了吗,伯父也答应了,他,说是要找个人看着我。”
墨非毓看他一眼,道:“你也去的?”
萧锦弘叹了口气,道:“除了这次寿宴,这一个月我哪都去不了。”
“曦和楼的事你做得很好,至少问心无愧,我觉得你没必要自责。”墨非毓安慰了一句,“还有,多谢你替我,还有琳儿和挲羽姑娘承受这些。”
“我当然不会连累你们。”听到墨非毓这样说,萧锦弘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我也没有自责,我是气伯父和爹爹的所作所为。”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作恶的人总算得到了惩罚。”
“也只好这样想了。”
萧锦弘想到了刁寿,也不知是没有想到办法,还是不想多提及伯父的所为,喝了口茶没有多说。看样子墨非毓也没打算再插手这件事,并没有多问。
“这些日子都在府上,不知挲羽姑娘可有下落?”
“这些天我也没出去啊,”一听说起挲羽姑娘,萧锦弘一脸担忧之色,“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墨非毓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一脸正经地道:“你还是尽快想办法打探一下她的下落,最好另择一个周全的居所,把挲羽姑娘偷偷接过去,好吃好穿供着,每天去看上几次,以确保她没有危险,最好让她时时地为你酾酒抚琴,陪你吃酒作乐……”
萧锦弘刚开始还不住点头,当墨非毓说到“把挲羽姑娘偷偷接过去”时,更忍不住回了两个“好”,哪知听到后来,越来越不是味。
“先生,我说正经的。你是不知道挲羽姑娘都经历了什么,我现在敬重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对她有半分非分之想。”
墨非毓一哂,道:“我也说正经的,挲羽姑娘能遇到你,也算是幸运。”
“先生想不想知道挲羽姑娘都经历了什么?”
墨非毓淡淡道:“曦和楼的事还不够触目惊心吗,再说了,挲羽姑娘那些经历,她一定不想提起,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何不将她烂在肚里?”
“先生说得有理。”萧锦弘沉吟了一下,思绪从挲羽寓所退出来,很快想起另一件事。
“先生,那天我去梨花巷做衣裳,在街上遇到一件怪事。”
“什么事?”
“有个叫阿牛的乡下孩子在万寿堂偷药被人打了。”
“偷东西被人打,这有什么奇怪的?”
“追他的是天风教的人。”
墨非毓微微一怔:“你的意思,万寿堂请的打手是天风教的人?”
萧锦弘摇头道:“我很少去这种地方,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清楚,我也纳闷,区区一个药铺,怎么会请得动天风教的人。”
墨非毓喝了口茶,问巴祁道:“你是不是常去梨花巷买东西?”
“对,巴祁,你和查爷经常去那条街,你可知道些什么?”萧锦弘追问。
“整条梨花巷,都有天风教的人。”
真是要么不说话,要么语出惊人。萧锦弘和墨非毓都是一惊,萧锦弘忙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怎么回事?”
“梨花巷的每一个铺子,都由天风教的人罩着。”
“罩着?夏吕一向太平,要谁罩着,他天风教……”他说完这话,想起曦和楼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接着说。”
巴祁望了一眼墨非毓,道:“听说作为回报,天风教每个月要向所有店铺收取利润的两成当做保护费,每个月两成利润少于三十两的,最少也要交足三十两。”
萧锦弘猛一拍桌,嚯地站了起来:“这不是明抢吗?还保护,我看有了他们才不太平!”
他说完,又有些泄气地坐了回去。叽石街、曦和楼、袁劦,梨花巷、万寿堂、天风教,他只去了这两个地方,这两个地方都存在黑恶势力,而且都与官府,甚至伯父直接有关,谁敢说另一条街就没有与黑恶势力?整个夏吕其他地方就不是如此?
难道,他要一家店一家店揭发,或者直接从天风教和百里门动手?伯父这一关怎么过?
正气闷,忽听门外响起一阵喧嚷之声。云舍位于萧府倒座房最西,平素府上有人往来,就算萧锦弘纵马直入,也不一定能听到,但这一阵喧嚣却是震天价响。
“一定是寿山石到了。”萧锦弘收拾起烦乱的心绪,起身道,“先生,明天我来接你。”
“好。”墨非毓起身相送。
寒阶残瓣,掩不住浓浓春色。望着萧锦弘垂头丧气的背影,墨非毓静立屋檐下,直到这位昔日英气勃发的青年消失在春光之下,才发出一声浅叹。
当他转身回屋时,问了一个问题:“萧府门客聚集的文茵馆,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就在萧府大门那条街的尽头。”
“门客的日常起居,衣食住用,都由谁打理?”
“文茵馆那边另外有人打理,不过馆舍一应费用支出,还是由萧府统管。”
“查爷管?”
得到肯定回答后,墨非毓没有再问,端起茶抿了一口后,转身去取书架上的书。
第二十七章 寿礼
果然是寿山石到了。萧锦弘一出院门,就见十多个役力正小心翼翼抬着寿山石进大门。那块石头呈金黄色,外形极肖弥勒,而且是天然形成,端是块难得的奇石。只是石头太高,怎么也进不了大门,横过来又怕人力不够石头受损。萧锦弘当即吩咐府上的壮力一起来帮忙。
“公子,这么重的石头,是从泉州运过来的?”问话的是来帮忙的小痴儿。
“是啊。大家都辛苦了,一会儿每人多领一份工钱。”
运石的人都是苦力,一听能多拿到一份的工钱,自然高兴。
“这石头运是运回来了,可颜大人是京城的人啊,难道要他运到京城去?”
“就你想得到!只要大人肯笑纳,府上不会派人送去吗?”
大家正忙着,只见昆喜匆匆走过来,禀道:“公子,大人请你去书房。”
“请,哼,来了。”萧锦弘又吩咐了几句,在一旁取水净了手,又拍净身上的尘土,迈步前往书房。
“伯父,你找我?”
“有件事,你立刻去办。”
“什么事?”
“明天就是颜大人的寿辰,远近的大小官员都到了,昨天,路途较远的福州刺史周大人、泉州刺史李大人也已经提前到了。”
“这么远的也来了?”萧锦弘这些日子被关在府上,也一直没留意这件事,“都说颜大人做事深藏若虚,清廉之名也是妇孺皆知,而且五十八岁寿辰也不是上寿,难道他要大办?”
“这也是我和你爹搞不明白的地方,”萧子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子戊,“我们之所以星夜兼程从泉州买来寿山石,就是想投其所好,谁知今下午张府传出消息,说各地献上的寿礼,颜大人非但照单全收,而且谁人送的什么礼,送了多少,要在明天寿辰上一一宣读,有两个判司和录事参军送得少了,索性被拒之门外,不让入府。”
“啊?难道颜大人的清名也是……”话到一半,忙咽了下去。
萧子钰没闲情理会他,道:“还好大人选在夏吕做寿,我们近水楼台,一切还不算晚,你爹刚才去问过馆舍人,他们有说只送弥勒石的,有说直接送银子的,我和你父亲商量下来,打算明里送一份,暗地里送一份,你立即去东御街东御街的泰裕柜房取一万两银子运回府上,今晚我派人先送过去。”
萧锦弘看了看伯父,又看了看父亲:“这样不合适吧,颜大人这样做,会不会是要兜一兜江南百官的底?”
萧子戊道:“送个寿礼,最多也不过千八百的,不能说明什么。”
萧子钰道:“现在的问题是,送得少的被直接轰了回去,颜大人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的治所也正好在夏吕,要是连赵府也进不去,岂不遭人笑话。”
萧锦弘连连点头,但却仍没有告退,遇到这等难以决断的事,他第一个想到了墨非毓。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
“伯父,爹,”萧锦弘斟酌了一下措辞,道,“这些天我哪都不能去,常常去和墨先生说话,墨先生不但学富五车,胸中韬略更远在文茵馆那些书生之上,要不要听听他的意见?”
萧子钰道:“一个给你娘看病的大夫,问他作甚么。”
“也好,弘儿,你去请先生过来一趟。”
萧子钰看了一眼萧子戊,同意了他的提议。
萧锦弘一离开书房,萧子钰就道:“他一个大夫,你让他掺和进来干什么?”
“此人叫墨非毓?”
“嗯。”
“哥哥调查过此人来历么?”
萧子钰不以为意:“你也太小心了,他就是一个治病的大夫。”
萧子戊望着萧子钰,一字一顿地道:“哥哥有没有发现,官盐的事,曦和楼一案,都是此人来了之后发生的?”
萧子钰一愣:“你怀疑这两件事和他有关?”
“凡是还是小心为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凭弘儿那点小聪明,他是怎么发现曦和楼暗场的,偏偏弘儿和这个墨先生走得很近。”
“你既然怀疑他,就更不该让他参与这件事啊?”
“寿礼是私事,我们正好借此机会探探他,如果真有本事,为我萧府所用也是好的。”
萧子钰点了点头,走到弟弟身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子戊,这些年,萧府能顺风顺水,有你一大半的功劳。”
萧子戊面不改色:“都是一家人,哥哥说这些干什么。”
片刻功夫,萧锦弘引着墨非毓来到书房。墨非毓来府上已有近一个月,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萧子戊,向萧子钰行了庶民之礼,又向萧子戊拱手致意。
“先生请坐。”
墨非毓欠了欠身,在一旁椅子上坐了。
“先生入府多日,一直未暇看望,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锦弘很细心,倒是草民久滞府上,多有叨扰。”
“先生不必客气。”此时是下午,再看面前的墨非毓,只觉清雅从容中更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气,与文茵馆那些所谓的门客实是别如天壤,不由多了几分敬重之意。他将颜大人寿辰的事说了一遍。因此事与官场无关,说得自然比较详细。
墨非毓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道:“草民听说,颜大人在老百姓心中官声极好,半个月前,夏吕的百姓知道大人来此,都涌在官道夹道相迎,连近临的乡人也来了不少,不知可有此事?”
“确实如此,为防止出现骚乱,县里还安排了衙役维持秩序。”
墨非毓缓缓抬起头:“那颜大人在百官心目中呢?”
也不知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还是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他自己,萧子钰怔了一怔,很快明白墨非毓这样问的用意:“西京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刘府宽,颜府严’,颜大人以明察秋毫,铁面无私名震西京。先生是个明白人,颜大人隶属御史台,做官的自然都怕他。”
“那他为何大张旗鼓地让各地官员献寿礼?甚至分量不够的,还不允入府,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先生也觉得,颜大人别有用意?”
“有没有别的用意,这个尚还不知,”墨非毓想了一想,道,“刚才大人说的,被颜大人拒之门外的两个人,不知都是何种官阶?”
萧子钰看一眼萧子戊,萧子戊道:“这个我也没问。弘儿,叫百里通进来,在客厅。”
霎时,一身着劲装的中年汉子进入书房。萧子钰道:“你说有两人被拒之府外,消息可靠么?”
“小的亲眼所见。”
“是哪两个?”
“一个是汀州刺史傅弼山,另一个是会稽县知县郎何。”萧子钰使个眼色,百里通退出了书房。
大家不知墨非毓为何要知道两人身份,当下都不则声,只看着墨非毓。
“这两个人的名声,是不是不大好?”
萧子钰道:“这两个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名声确实不好。先生何以知道?”
“两个贪得无厌的恶吏,自己捞了那么多好处,对御史中丞大人却如此悭吝小气,这种人在颜大人寿辰上,岂不有煞风景,”墨非毓幽幽说道,“所以,我猜颜大人不准他们进赵府,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礼太轻。”
墨非毓这番话,让整个书房都安静了下来,萧子钰仔细地思考了一下墨非毓的话后,道:“先生的意思,我们不用再另外表示了?”
“若是依草民愚见,不但这一万两银子免了,刚到府上的寿山石也算了,毕竟,大人从泉州星夜运回,也是劳民伤力。”
“什么都不送?”萧子钰颇是意外。
“另择寿礼,足表心意就可以了。”墨非毓道,“另外,草民以为,大人可以立即通知辖下官员,让他们也一切从简,如此,既可让他们探一探赵府的态度,也能证明大人辖下百官都身清如水。退一步说,就算颜大人不满,也是罪不及众。”墨非毓顿了一顿,又道,“当然,这只是草民的建议,具体如何,还请大人斟酌。”
萧子钰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道:“我让弘儿请先生明日同去赵府,弘儿可给先生说了?”
墨非毓拱手道:“多谢大人抬爱。”
“这么说先生答应去了?”
墨非毓笑道:“能一睹御史中丞大人的清颜,草民何幸如之,更何况是寿宴,区区自然愿随大人去沾沾喜气。”
“好。有劳先生了,弘儿,送先生回去休息吧。”
“就在府上,我自己回去就好。”墨非毓向萧子钰、萧子戊致意后,拿起一旁的伞,缓缓离开书房。
“你们怎么看?”墨非毓一走,萧子钰就问两人。
萧锦弘抢先道:“先生所料从来就没没差过,就依先生说的办吧。”
“什么?”萧子戊似乎没听清。
“啊,那个……”萧锦弘挠了挠耳鬓,“我说先生学富五车,料事如神,不如就按先生说的办。”
“你觉得呢?”萧子钰问萧子戊。
“事情可以按墨先生说的办,不过不可无后续准备。我建议立即给前来祝寿的捎句话,让他们不要太张扬。至于我们这边,如果连弥勒石也不送怕是太寒酸了,而且另择寿礼也来不及了。还有,那一万两银子先取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就这样,弘儿,你去取银子,子戊,你去通知前往赵府的江南诸州官员。”
因为时间紧急,父子两个立即分头行动,萧子钰在书房待了片刻,迈步去看寿山石。
第二十八章 如雪
前往赵府为颜大人祝寿的,除了江南东州各地官员,也有不少江南西州、关内州、河南州、河东州临近的官员,就是没能亲临的寿礼也提前送到了。
次晨一早,赵府之中就设好了寿堂,到了中午时分,糕桃、酒水、寿联、寿幛摆满东院,班子开锣唱起了第一轮大戏,一时间门堂藩溷,笙管敖曹。汀州刺史傅弼山和会稽县知县郎何因寿礼太轻被轰出赵府的消息不胫而走,后来祝寿官员的寿礼不约而同完全变了样,赵府侧厅摆放寿礼的两间厢房堆满后,管家又腾出第三间来,由一姓黄的老仆专管此事,何人送的何礼,一一登账记清。寿礼想要入帐,需通过门房、小厮,姓黄的老仆三关,前后一共要打理三次,光是等“明天来”、“不用来了”的消息,就明码标价两百两。
有一点耐人寻味,那三间堆放寿礼的厢房中堆放的大多是酒水、寿联、古玩、金器、字画等物,而直到今早,江南最大的钱庄泰裕柜房门口仍是熙熙攘攘,听说钱庄因现银不够找其他钱庄挪借去了。
进入赵府的官员虽然高兴,但大家心下仍不免惴惴,送得多的怕被查,送的少的怕被骂。所以一到赵府,大家三五成群叙旧的叙旧,巴结的巴结,议论的议论。气氛虽然有些异样,也还算热闹。
萧子钰是一早到赵府的,与大家寒暄致意之后,他藉由来到了院西角一僻静的地方。刚立定,一别驾模样的迎了上来。
“大人,打听清楚了,江南西州、关内州、河南州、河东州的官员得知傅弼山和郎何被轰出来之后,大都想方设法送了重礼。”
“我们的人呢?”
“十六个州大小官员一共来了四十二人,嘴上都说遵大人吩咐,只送些场面仪物,不过,属下查到,杭、睦、湖、明、衢、歙、婺七个州还是有人暗中送了重礼。”
“这帮王八蛋,向来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萧子钰骂完,又道,“都收了?”
“明的暗的全收了,”别驾小心翼翼道,“大人,银子就在府外备着,要不要抬进来?”
“事到如今,倒不忙了,且静观其变。”
“卑职还打听到一事,播州去岁大旱,今春又是连月大雨,当地老百姓青黄不接,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事,卑职猜测……”
萧子钰浓眉一瞪,打断道:“播州又不是本官辖地,饿死人关我什么事!”
“是。”
“你继续打听,一定要想办法摸清颜大人的用意。”
“是。”
整个府上,最得闲的恐怕只有无官无职的萧锦弘和墨非毓了,一入府,萧锦弘就拉着墨非毓往里走,说是带他看看夏吕最有名的府邸。
两人跨过一扇朱拱门,四围顿时就安静下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大园子。当春时节,花香扑人,鸟雀绕枝,落英齐飞,远处红垣围沓,台榭环云,近处垂杨十数,高拂朱檐,足下溪水宛转,有石桥可通。尤其让人惊喜的是,园中草木山水虽是人裁,但更像是将自然盛景就地圈起来,不见磊石假山,亦无半分人工斧凿之痕,甚至连香榭、亭台、长椅都隐于翠竹、花树之中,时隐时现,妙趣横生。脚下那弯如丝绸般的溪流曲曲折折绕着园子转了一圈,又从东南转了出去,粼粼波光之中,水草清晰可见,水上还浮着两只小舟,虽渺不可乘,亦倍添景韵。微风一来,溪水流动,原来此溪是从外引来的活水。
园内主要房舍都零落在山怀水影之中,一角一瓦,均极尽考究,目之所及,仿若是整个江南的缩影。
“这个赵钱虽是江南地区有名的富贾,眼光却很不俗,先生以为呢?”萧锦弘漫步其中,神清气爽地道。
墨非毓一面寓目赏景,一面道:“我看惯了闲山野水的,也觉此园也百看不厌,看来赵公非止是富甲江南,也是一方雅士。”
“据说好像是弃官从商。”
“一会儿一定要见见赵公台颜。”
“那先生要失望了,赵公好多年前就搬去西京,已经多年没回过夏吕了。”
两人信步走着,每到一处,都有新奇的发现,萧锦弘触景生情,不由感叹道:“我终于明白先生为什么不愿意为府上宾客,和这些闲山野水相比,官场确实让人透不过气,就拿曦和楼的事来说……”
话刚到一半,墨非毓拉了他衣袖一下,只见咫尺之外的一株榆树之后欻然间闪出一个人来,来人身着絺冕五色彩绳服,身形魁伟,高鼻阔口,一张清瘦的脸庞透着严毅。
此园一绕三折,很多地方都有柳暗花明之妙,园中鸟雀声又此起彼伏,萧锦弘险些和对方撞了个满怀,抬头一见对方身上的六旒三章纹,赶忙跪地:“草民萧锦弘见过颜大人。”
墨非毓也跟着跪了下去。
此人,就是御史中丞颜煜了。
“这里没其他人,不必拘礼,都起来吧。”颜煜辞气甚是柔和,“你叫萧锦弘?萧子钰是你什么人?”
两人起身,萧锦弘道:“回大人,正是晚生的伯父。”
颜煜见萧锦弘身边的男子相形清瘦,气质不俗,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是?”
“哦,这位是墨先生,我的好朋友。”
颜煜点了点头,微笑道:“今日入府的客人中,怕就你们两个有赏景的闲情,这园子确是不错,你们逛一逛就回来,快开席了。”
萧锦弘躬身道:“是。”
“小妤,我们走。”
萧锦弘微微一怔,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颜煜身后还立着一人,御史中丞就在面前,他不敢抬头去细细观瞧,只觉是一个身着浅绿色青衫的人影,那人身形纤细,娉娉婷婷,隐约是个身段倾长的女子。颜煜八尺有余,从他魁伟的右肩看去,能见到她白皙的额头。
萧锦弘和墨非毓躬身相送,直到颜煜走出十几步,萧锦弘才抬起头,望着那女子娇俏高挑的背影,痴痴说道:“传言果然不虚。”
“什么传言?”墨非毓也望着远去的两人。
“我听说京城中流传着一句话,‘人间三千境,不及颜如雪’,有人说世间有三绝,八月天山雪,烟柳广寒月,这两绝都不及颜府的千金颜雪姑娘。哎呀,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先生,刚才我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罢?”
墨非毓笑着拉起他衣袖:“走罢。”
两人往前走着,不到三步,萧锦弘就要回过头来看看,一面比划一面道:“刚才我就这样,这样,应该不至于失礼。”
“你失不失礼,那也是对颜大人,和人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佳人面前,总是不唐突冒失的好。”
墨非毓笑道:“说不定她不是颜大人的千金,而是颜大人身边的随侍,或许是个年老瘦削的男仆。”
“怎么可能,虽然没和她照面,可我心口已怦怦乱跳,凭我的经验,一定错不了。”萧锦弘搓了搓手,“还好一会就能一睹芳容。”
墨非毓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也不由扭过头看去,谁知那姑娘不早不迟,也正在此时回头看这边。两人目光只一触,转眼就被一丛艳红阻隔开了。
“真没想到,颜大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萧锦弘还在喋喋不休,“朝中三省六部的一品大员我也见过不少,像颜大人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难怪他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不知你刚才的话,颜大人听到多少。”墨非毓说的全然是另一回事。
“什么话?”
墨非毓颇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萧锦弘想了一想,皱眉道:“刚才我只是说官场让人透不过气,还提到曦和楼,好像只提到这三个字,应该没什么吧?”
墨非毓停下脚步:“祸从口出,今后说话要小心些。”
萧锦弘拍了拍胸口,确实,如果不是墨非毓拉他,他还不定要说出什么。
第二十九章 爆竹
继续往里走,不觉绕到了一小丘之上的凉亭中,闲坐片刻,就听得爆竹声响起,整个赵府顿时热闹起来。
忽然,一束彩色的光芒飞升而起,“啪”地一声,虽是白天,仍能清清楚楚看到无数小光点迅速绽开,当中幻出一个五彩斑斓,闪闪发光的“福”字。
“先生,快看!”萧锦弘兴奋得叫起来。墨非毓也跟着站了起来,又听一声大响,半空一道光瀑之中,留下一个大大的“禄”字。
“福禄寿喜,还有两个。”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有如滚雷般传来,这一声巨响振聋发聩,里许之外等寿字的萧锦弘也退了两步。
霎时之间,一股黑烟升腾而起,弥漫半空,紧接着就传来了惊叫声。
“出事了,快回去。”墨非毓喊了一声,迈步沿原路折回。
“爹爹和伯父在院子里!”萧锦弘一声惊呼,几个兔起鹘落,已将墨非毓甩在身后。
浓烟已散,院中仍弥漫着爆竹和火药的味道。所有前来祝寿的官员畏畏缩缩站在一角,已由颜煜的亲兵控制起来。院子东侧的柳树下,一人倒在血泊当中,一枝被炸断的柳树落在他身上,从烧得半黑的衣服看,此人的身份是刺史。
“看看是谁!”颜煜立于当心,吩咐了一句。
两名亲兵走上前,将那人翻了过来,禀道:“回大人,是湖州的刘安仁刘大人。”
“怎样?”
两人一起摇头。
御史中丞的寿宴上,竟然出现命案,死者还是一州刺史。片刻的沉寂之后,院中百官开始窃窃议论起来,内容大致相同:爆竹是谁送来的,想炸死谁?
颜煜吩咐:“立即查清楚爆竹的来源,没找到凶手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爹,在不知道寿礼中还有没有挟带危险物品之前,大家最好立即撤离东院。黎东,派人把所有的爆竹全部拣出来,立即排查送来的贺礼,查仔细了。”
颜煜身后走出一身着水蓝色素衣的少女,十七八的年纪,在纷纷攘攘,黑烟笼盖的众官员中,更见风姿灵秀,意气高洁。
她就是有‘人间三千境,不及颜如雪’之名的颜雪了。
百官听得这话,也不等人吩咐,争先恐后离开东院。霎时之间,现场只剩下颜煜、颜雪、萧子钰、萧锦弘和几名亲兵,方才热闹的院子,此时静得能听见微风拂叶。
“姑娘……”
颜雪走到柳树下检查情况,萧锦弘怕发生意外,当即跟了上去,这时候,只见墨非毓撑着伞来到院里。
“先生,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
墨非毓向颜煜和萧子钰征询意见,萧锦弘从旁解释道:“颜大人,墨先生是府上的大夫。”
经颜煜点头允可后,墨非毓来到尸首前,第一时间俯身去检查刘大人。
“先生,怎样?”
“炸药威力太大,大人是当场毙命的。”墨非毓又仔细查探了周围一番,走到几位大人跟前,好在大家都站在荫凉处,他将手中的伞递给萧锦弘。
“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没有了。”回答他的是颜雪。
“所以,爆竹是大人亲自燃放的?”
“是的。”颜雪道,“我怀疑凶手的目标就是刘大人。”
“嗯。”墨非毓点头表示赞同。
萧锦弘听得好奇:“两位何出此言?”
颜雪看了一眼墨非毓。墨非毓道:“除非是刘大人自己献上的爆竹,否则他不可能自己去燃放。而燃放爆竹时一定会有很多人围观,不会太近,但也不会太远,这爆竹的火药量正好将燃放爆竹的人致死,凶手显然经过精心谋划,目标非常明确。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爆竹中暗埋的炸药用量恰到好处,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售卖爆竹的人有最大的嫌疑,第二,就算是刘大人自己送来的爆竹,通常也应该由下人去燃放,要确保刘大人亲自燃放,很可能有人提议或者暗示,此人要么是售卖爆竹的人,要么和刘大人非常亲近。”
颜煜缓缓点头,同时缓缓看了墨非毓一眼。就在这时候,只见那个叫黎东的人回报:“大人,查到了,送来爆竹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大人自己。”
对于这个结论,众人已不意外。颜煜道:“小妤,你怎么看?”
“越快调查越好。此事发生在夏吕,涉事凶手却很可能在湖州,让两地州府联合调查太慢了。我提议,爹爹调查府上的人,”颜雪顿了一顿,“请萧大人派两个人和我前往湖州。”
“好。”颜煜几乎没有多思考,“就让这位墨先生和萧锦弘一起去吧。”
墨非毓上前一步:“大人,今日之事府上的人都有嫌疑,也包括草民。”
“大人,”萧子钰上也道,“此事非同小可,湖州那边让卑职一起去吧。”
“你留下来和我一起调查府上的人。”
萧子钰还想说什么,抬头看了颜煜一眼,只觉对方双目如电,只得道:“是。”
“你们准备一下尽快启程,途中不要勾留,天黑之前要赶到湖州。”
颜雪、墨非毓、萧锦弘站成一排,一齐道:“是。”
虽然硬着头皮答应,但朝廷命官在御史中丞的寿宴上被炸死,此事实在太重大。而颜雪、萧锦弘、墨非毓无一例外都是布衣,萧子钰实在不理解颜煜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当然这不是他最不放心的,他最不放心的是三人此去会不会查出什么不该查出的事。自己这边虽然有两个人,但一个只是府上的大夫,另一个……想到曦和楼的事,他最不放心的反而是萧锦弘。
“此事就拜托先生了,嗯……湖州的刘仁安和萧府也颇有些往来,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趁萧锦弘和墨非毓前来辞行,萧子钰再三嘱咐。
“大人不用过于担心,我们此去是调查害死刘大人的凶手,现在百官还在赵府,时间紧迫,相信没人会去过问别的。”
“但愿如此。”萧子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又自我安慰道,“还好同去的只是一个女娃娃,应该不会牵扯出什么大乱子。”
“大人不可小觑此人,从刚才她的反应看,这个颜雪姑娘绝不简单。而且颜大人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她,自己根本就没打算亲自过问,也足以证明她必有过人之处。”墨非毓顿了一顿,又道,“刘大人是朝廷命官,被炸时百官全都在场,我能做的,只能尽量避免大人牵扯进来,至于凶手,恐怕是隐瞒不下来。”
“我哪还敢隐瞒,”萧子钰见他十分通透,绝非文茵馆腐儒之流,不由舒了口气,“只要萧府不牵扯其中我就烧高香了。”
墨非毓拱手道:“请大人静候回音。”
第三十章 初见
从赵府出来,两辆驷马轻车已备好,萧锦弘和墨非毓上了其中一辆。
片刻,颜雪领着十名卫兵从府内出来,她换了一件圆领小袖衫,黄罗银泥裙,端雅之外,多了几分明媚。
“你们四个快马赶往湖州,到了后立即封锁刘府,注意不要走露消息。”
“是。”四名亲兵领命,上马绝尘而去。
颜雪进入马车后,凑到车前和车夫低语了一句,车夫当即走到另一辆马车前,掀帘道:“萧公子,小姐问你是否愿意移步过去和她同车?”
萧锦弘先是一愣,很快目中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这样……合适么?”虽然他举目征询墨非毓的意见,但屁股已不觉离开了座位。
墨非毓严肃地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萧锦弘声音陡然高了八分。
“看你的样子,我能阻止你么?”墨非毓笑着摇了摇头,“注意说话当心些。”
“先生放心,我有数。”话音未落,萧锦弘早已飘了出去。
夏吕与湖州相距近两百余里,但一路上多是通衢大道,又是轻车驾驷马,千里之良驹,一炷香功夫,两辆车已奔出十余里。
也就这一炷香的功夫,只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在一处小岗缓缓停了下来,倚在车栏上打盹的墨非毓正昏昏欲睡,只见车帘启被缓缓掀开,颜雪钻了进来,坐到了墨非毓的对面。
墨非毓没有料到进来的是她,不过也没有多少吃惊,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招呼。
马车继续飞驰,帘外春景如倒,颜雪不时掀帘张望,骄阳映在她面颊上,更显容颜清美灵秀。
“希望我没有帮倒忙。”颜雪伸手轻轻扇了扇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姑娘说什么?”
颜雪放下车帘,灵动的双眸落到墨非毓脸上:“出发前,我让爹爹好好申饬申饬萧子钰,给他多施加些压力,要他知道刘大人的案子关系到他的宦途,搞得不好头上那顶乌纱会保不住。”
墨非毓并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淡淡道:“湖州刺史在百官面前被炸身亡,萧大人身为江南东州,确实负有一定责任。”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是在帮你啊,墨先生。”
有那么一刹那,墨非毓面上肌肉有些僵住了,不过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颜雪嫣然一笑,幽幽说道:“听说墨先生擅长桑之术,是应锦弘之邀入府给王夫人治胸痹之疾,可先生入府不到一个月时间,一向太平的江南就发生了官盐事件和曦和楼事件,以致闫成瑞、刁寿和袁劦先后倒台。先生这么做,不仅仅是帮一个丫鬟雪冤这么简单,也远远超出了一个大夫的能力范围吧?”
墨非毓闻此,缓缓垂下眼帘。从爆炸现场两人简短的对话看,颜雪说出这番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套出了萧锦弘这么多话。
“姑娘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唯有乱局之中,奇谋方有用武之地。我猜,先生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有两个。第一,用最快的方法进入萧府谋士之列。”
“第二呢?”
“利用萧府展儒士之志,惩锄官场贪奸,悬壶江南百姓。”颜雪的双眸,静静地凝望着墨非毓。
饶是墨非毓如何镇定,也不由轻轻握拳在膝上捻了捻。颜雪这番话虽未中要害,但除了最隐秘的那一部分没有猜到,可以说料得分毫不差。
这些,对方仅仅只用了一炷香时间。而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是敌是友,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还是不明白,姑娘为什么说在帮我。”
“不管先生是想成为萧府的入幕之宾,还是有更高远的目标,现在都需要向萧子钰示好吧?我让父亲向他施压,不管他怎么求都置之不理,只有墨先生你出面,才让萧府转危为安。这样一来,萧子钰一定对先生感激不尽。先生说,我是不是在帮你?”
“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墨非毓完全恢复镇定,“我就一村野游医,寄居萧府,也是看在锦弘念母心切。至于姑娘说的曦和楼事件和官盐一案,在下并不清楚。”因为不知道曦和楼事件萧锦弘说漏了多少,墨非毓也只好一语带过。
“我只是猜测而已,先生不必紧张。”
“我当然会紧张,姑娘的父亲可是御史大人。”虽然这样说,但墨非毓的双眸始终淡然如水。
颜雪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脸上,似乎是在判断这句话的可信度,又似乎在欣赏他苍白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可知我为什么要跟着爹爹江南?”
“姑娘兰质蕙心,一方面是陪伴大人,另一方面自然是为大人分忧。”
清风入帘,一抹暖阳顺着风息溜了进来,映得颜雪双颊飞红。
“我爹是御史中丞,肃整朝仪、监察百官、巡视郡县,这些件件都是得罪人的差事,可他偏偏是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我缠着他让我一起,一是想游历江南,二是希望他不要得罪太多人。”
“也不尽然吧,大人还将刘大人这么大的案子交给了姑娘。”
“我是奉旨办案。”
墨非毓微微一怔,颜雪从袖中掏出一块二指长短的金牌,上书“御令巡按”四个字:“我爹的老朋友御史大夫刘大人知道我的脾性,是他请旨陛下……总之,我是奉旨南巡。”
墨非毓笑着拱了拱手:“草民不识泰山,见过巡按使大人。”
颜雪噗嗤一笑,也拱手道:“墨先生不必多礼。”
“我有一问,还望姑娘祛释疑抱。”
“什么?”
“在夏吕为颜大人祝寿,想来并非是颜大人的意思?”
“我爹当然不会这么做,”说到这里,颜雪脸色很快沉下来,“播州年前大旱,年后水灾,出现人吃人的事,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
墨非毓赧颜道:“惭愧,我今天才听人说起。”
“朝廷得知播州灾情后,年底就拨了救济粮款,可直到上个月,当地百姓才分到粮食,而且粮食总量不到朝廷赈济的一成。”
“绝大部分都被层层克扣了。”墨非毓并未觉得奇怪。
“爹爹此番南下,就是奉旨彻查此事。不过查不查都一样,从西京到地方,牵涉救济粮的官员众多,而且关系错综复杂,就算要追回粮款,没有三五个月也难查出头绪,我索性建议爹爹来江南富庶之地,以祝寿为名筹集银子暂时缓解播州之急。”
颜大人堂而皇之收受寿礼,甚至不惜将傅弼山和郎何轰出赵府,原来是要解播州之急,而这一切都是颜雪的主意。如此一来,所有的疑虑都迎刃而解。
“也亏大人甘冒受贿之险和百姓訾毁同意你这样做。”墨非毓淡淡一笑,“不过杯水车薪,怕是难解播州之渴。”
“是不多,但也有八十多万两,卖掉那些寿礼,大约还能凑十几万两。”
官员暗中送来的寿礼,竟有八十多万两,这确实不是小数目,也难怪泰裕钱庄现银不够。墨非毓感叹之余,不由抬头看了颜雪一眼,她为何会将这些告诉自己。
两人目光头一次相遇,但也只是这么轻轻一触,很快都移开了。
“还有很长的路,给你打发时间。”颜雪笑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也不管墨非毓要不要,轻轻塞在他手中。
叫停马车,颜雪掀开车帘又停了下来:“其实我陪我爹南巡,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以后告诉你。”颜雪回首一笑。
这是一本很薄的册子,封面画了一枝寒梅,翻开内页,一股娟丽之气映入眼帘,书中笔迹虽非一流,却也疏朗灵动,一看便知是颜雪亲笔。笔记里所记既不是官场风云,也不是经世之策,而是一些道听途说的趣闻笑话。
路途乏味,有这样一册笔记打发时间倒也不错,墨非毓正慢慢翻看,只觉马车又停了下来,萧锦弘垂头丧气回到了车上。墨非毓看他一眼,目光继续回到册子上,没有说话。
“先生,你骂我罢。”两人闷坐了一会,还是萧锦弘先开口。
“你不用自责,以颜雪姑娘的智慧,要套你的话很容易。”
“是啊!”萧锦弘当即长声附和,“她那双眼睛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你,你就忍不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刚才在赵府的园子里,她就听到‘曦和楼’三个字,可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我后来才发现,是我不知不觉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我说了不怪你。”墨非毓安慰了一句,合上册子,轻轻放到袖中,“你怎么过来了?”
“再和她多呆一会儿,恐怕我八岁还尿裤子的事也得乖乖告诉她,”萧锦弘往车上重重一靠,“得了,我死心了。”
“嗯?”
“我本以为,以我萧大公子的翩翩风度,就算不能俘获她的芳心,也能博得美人一笑吧,可现在我却成了她的笑柄,这样的女孩子,我是不敢再招惹,死心啦。”
墨非毓笑着点头:“还是挲羽姑娘好一些。”
萧锦弘出了一会神,忽然坐直起来望着墨非毓:“不过颜雪姑娘好像很在意先生。”
墨非毓淡淡一笑,脑中很快闪过颜雪要帮自己在萧府立足的话:“你的眼力,一向不大靠得住。”
萧锦弘十分不服气:“怎么靠不住,现在回想起来,她问那些话,分明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先生啊。”
墨非毓望着他道:“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颜雪姑娘聪慧过人,又是御史颜大人的千金,这样的身份,我们还是不要走得太近才是。”
“也是。”萧锦弘吃过亏,不由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