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书舍
一行人是酉牌时分回城的,路上颜雪不住品评桃园佳景,看起来心绪很好。黎东和巴祁说了一阵,后者依然完全没有回应,他只好继续和玉花骢说话。
送墨非毓和巴祁回到萧府时,天已经擦黑了,颜雪没有惊动萧府,吩咐回赵府去了。
“先生回来了。”墨非毓和巴祁刚到门口,小痴儿就笑容可掬迎了上来。
“嗯。”墨非毓笑着往里走。
“先生,大人吩咐,今后您不用来府上了。”
墨非毓吃了一惊,不由停下脚步。小痴儿见他神色,才知道说错了话,一拍脑袋道:“看我笨嘴笨舌,大人说,先生这些日子屈居客舍,和仆人同吃同住实在不便,请先生移居荻芦书舍。”
墨非毓快速地领会了一下即将面临的新形势,轻轻问道:“今晚就去吗?”
“先生上午刚走,大人就让府上的人收拾荻芦书舍,又吩咐把先生所用之物都搬过去。大人知先生爱看书,将云舍的书也原封不动地挪了过去,反正那边地方大。”
萧子钰已经做下如此安排,墨非毓不去,晚上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墨非毓道:“麻烦你带我过去。”
“先生客气了,您等等我。”小痴儿在门房取了一盏风灯,大步走在前面领路。
三人离开萧府,转而向北,沿着大路走不到几步,转入一条清幽的小径,走了有一会,眼前出现一座不大的宅院,萧锦弘正带着几个执事的人做最后的拾掇。原来荻芦书舍并非藏书之地,只是取了这个风雅的名字。
“就是这里,先生,门房老九又喝多了,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多谢。”
“先生回来了,外面露重,快进屋罢。”萧锦弘跑到门房来迎接墨非毓。
“书舍安排了多少人?”
“十一个,加上先生和巴老,一共十三个,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让你搬过来,今天伯父吩咐,我见云舍没什么东西,住那边也确实委屈了先生,就没站出来阻止。”
萧锦弘说完,见墨非毓脸上没什么表情,顿时有些担心:“先生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你知不知道,大人让我搬过来意味着什么?”
“什么?”
“在云舍我只是一名大夫,一旦住进这里,身份就变了。”
“啊?”萧锦弘一愣,很快明白过来,确实,云舍和这里的区别是,一个是临时居所,一个更像是长住之地,而大夫绝不会受此礼遇。
“都怪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先生请先住下,这世上绝无强留客人的道理,伯父不放先生走,我去和他理论。”
说着,三人来到书舍大院。院中灯火通明,虽是晚上,其景致也能窥见大貌。东西房屋十余间,各有巧态。虽无朱粉涂饰,也不是雕栏玉砌,只是一色水磨石墙而已,但一房一瓦,都造得十分精致,深得书舍妙趣。远处暗一些的地方,能见假山水池,修竹拱把,西北方向有一扇小门,当中隐隐能见葱茏佳木,荻芦飞絮,藏于山坳曲径之中。
淡月之下,墨非毓只是随意这么一望,很快将目光落在东面的萧府。从书舍看萧府,更见其势宏阔,两座房舍相距不远,几乎只隔了一道墙,但确是将荻芦书舍和萧府分隔开了。
“巴老,去端些饭来,大半天没吃饭,我可真饿了。”
“厨房在那边。”萧锦弘赶忙介绍。
“卧房在哪里?”
“前面这间。”
“去那边吃饭吧,习惯了。”
卧房分为三间,皆朴素简雅,外间稀稀疏疏放着一架书,旁边一紫檀书案,案上磊着名家法帖,此外象管兔毫笔,香墨花笺纸随意摆放,既实用,也是装饰。当中一间放了一张小方桌,桌上都是茶杯茶具,西面整个一堵墙抠出三个弓、剑和笔的槽子,当中分别悬着三件一模一样的实物,此屋总体宽大,细处精雕细琢。卧榻则布置得柔软而舒适,临榻是一扇窗,窗外淡月如水,荻芦满园,假山石径,旖旎之景影影绰绰,更见风姿。
不一时,巴祁端来了饭菜,萧锦弘吩咐放到中间的方桌上。
“这里倒是清静。”大致观览了一遍之后,墨非毓回到中间房间坐下。
“先生喜欢就好。”
萧锦弘亲自给墨非毓端饭,墨非毓也真是饿了,片刻功夫,已下去一碗。
萧锦弘在一旁介绍邹幽瑞案的最终结果,在百里门和天风教的帮助下,包括邹幽瑞在内的邹氏家族基本全部认罪伏法,而且所幸并未引起大的骚乱。
“先生,还有件事,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什么?”
“上次先生让我去见挲羽姑娘,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叫阿牛的孩子,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印象?”
“就是在万寿堂偷药被人追打的那个孩子?”
“嗯,我没给先生说,其实阿牛那一次是给他生病的哥哥偷药。这几天去湖州给爹帮忙,回来的途中正好经过阿牛的家,我答应过去看他哥俩,就顺道去了一趟,谁也没想到……”
墨非毓听他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他哥哥昏迷了几天,后来命是保住了,但人却变成了傻子,现在是九岁的阿牛一个人照顾哥哥。”
墨非毓怔了一怔,道:“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阿牛说他回来后高热不退,醒过来后就变傻了,连亲弟弟都认不出来。”
墨非毓缓缓点头:“发热若不能及时治疗,要人命也是有的,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可惜了一个好生标致的少年郎。”萧锦弘又叹了一声。
墨非毓劝慰道:“这种事也不是你能左右,你不必自责。”
“我是在想,如果阿牛的爹不被府衙抓走,至今生死不明,阿牛和他哥哥就不会成为孤儿,哥哥就不会进城去寻姑姑,就不会有今日的结果。而且,府衙说阿牛的爹爹害死了隔壁的孙爷爷,我也觉得不明不白,说到底,此事还是与官场不清明有关。”
“你想得太多了,”墨非毓放下筷子,“且不说此事是否存在冤情并无实据,就算真有冤情,也不是你,不是大人的责任,大人是江南东州,只是负责监察弹劾百官而已。”
萧锦弘还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只摇头道:“可惜一个漂亮的少年就这样成了傻子,一想起这事我就不舒服。”
墨非毓听他两次夸赞阿牛的哥哥,道:“我可是很少听你赞男孩子长得好看。”
萧子钰咧嘴苦笑一下:“我救阿牛,一是因为他受人欺侮,另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生得漂亮。只是我没想到他哥哥比他更好看,虽然才十五岁,已经魁伟高大,挺拔不群了。”
聊了一会儿阿牛的事,话题又转移到书舍中来,当萧锦弘说起西北后山有一个冷泉,无论炎夏寒冬都是凉水时,墨非毓立即站了起来,拉着萧锦弘带他去看看。
“不用去后山,”萧锦弘挣开衣袖,笑着道,“伯父造这座书舍时,已将冷泉引到了院里,把西边儿头一间房子改成了浴室,巴老知道先生每天回来一定要洗澡,毛巾衣物都备好了。”
来到浴室门外,墨非毓实在心痒难耐,让萧锦弘转告萧子钰颜雪答应帮助劝解颜煜后,直接催促萧锦弘回去,萧锦弘没料到他有如此癖好,只好告辞,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开玩笑问他一身花香是否真的愿意洗掉。
第四十七章 谋客
接下来的几天,墨非毓除了熟悉书舍环境,简单调整书房布置,大部分时间是认识舍中的几个仆婢,因为府上有好几个年纪不大的孩童,墨非毓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当然,他也在等一个人,毕竟突然将自己安排到书舍,萧子钰不可能一句话也没有。
萧子钰是第五天造访书舍的,不过他说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荻芦新居。
“颜雪姑娘遭遇行刺?”
“我也是刚才才得知消息,就昨晚上。”
“伤势如何?”
“听说无大碍,不过伤在脸上,对女孩子来说恐怕比性命还重要。”
“嗯,”墨非毓点了点头,淡淡问道,“大人希望我做点什么?”
说起颜雪遇刺时,萧子钰一直留意墨非毓脸上表情,不过他看到的是毫无波澜的平静,甚至分明就是冷漠。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落魄书生为何竟对当今御史中丞的掌上明珠如此明显,如此主动的示好无动于衷。不过转念又想,他连御史中丞的千金也毫不心动,无心为萧府谋事看来也绝非假意。
“先生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
“没什么,”萧子钰呷了一口茶,“我的意思,请先生去赵府探望一下颜雪姑娘,正好先生精于岐黄之术,也名正言顺。”
墨非毓闻此,望着水气升腾的茶壶嘴,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先生也该知道颜雪姑娘的身份,”萧子钰见他如此态度,只好继续道,“她留在夏吕,对萧府来说有危险,同时也是一个机会,就算我们不拉拢她,至少也不能得罪她。”
“大人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墨非毓淡淡道,“我这个时候去献殷勤当然是个机会,不过来日方长,颜雪姑娘的脾性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她要是发现自己被利用了,转过头来与我反目,只怕祸及萧墙,给府上带来麻烦。”
萧子钰一愣,顿时无言以对,确实,这种事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先生的意思,就不去了?”
“这个示好机会自然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不过尺度要把握好,这样行不行,我来开方子跑腿,但是以大人的名义送过去。”
萧子想了一想,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到,就这么办。”当即吩咐巴祁入屋研墨。
方子开好后,萧子钰吩咐巴祁去药房抓药,两人的话题才回到侨居的事情上来。
“我请先生侨居此处,意思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了?”
“日后为大人出谋划策,献计出力。”
“那先生是答应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墨非毓的目光落在萧子钰脸上。
官盐一案、曦和楼一案,萧子钰虽未告诉墨非毓任何细节,但在府上也听到不少风声,至于邹氏一族,更是墨非毓直接提议的,单凭这一点,萧子钰就不会轻易放她走,现在又多出一个颜雪。更何况,他是真的想将墨非毓留下来。
“我知道,先生才深似海,降临敝府实是有屈大才。不过我真的太需要先生留在府上,时时赐示韬略,洞察玄机,还望先生勿辞。”说完,萧子钰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大人过奖了,”墨非毓起身还礼后,转身将目光落到了书房外,“在下叨扰贵府这些时候,是看锦弘救母心切,不忍就此离去,虽然处处小心,结果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好,搬到这里既能为大人分忧,也总算有一墙之隔。”
萧子钰信誓旦旦道:“先生放心,兔死狗烹诛人灭口的事萧某绝不会做,以先生的口风,就算日后要离开萧府,我也绝不阻拦。”
直到此时,墨非毓才明确地成为萧府的谋客,或者说,从大夫的身份改为谋客。既然是谋客,替萧子钰讨好他顶头上司也就是分内之事了。
颜雪是答应为弹劾的事求情,不过出多少力,是否说服颜煜,现在还悬而未决,巴祁一回来,萧子钰立即催促备车。
颜雪伤在右颊,只是擦破皮而已,墨非毓造访时,她正在挹芳亭里煮茶,看样子,丝毫也未被行刺的事萦于心。
“先生请坐。”颜雪沏了杯茶放到墨非毓面前,给自己倒了杯水陪着。
“多谢。”墨非毓打量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查到凶手了吗?”
“不用查。凶手主动留下了证据。”
“什么?”墨非毓微微一怔。
“刺伤我的那一支箭,箭尾有一个新月标记,这是洗月盟独有的箭矢。洗月盟是西京一个很有名的暗杀组织,一向是谁给钱就帮谁办事,不问原因,也不管是非。”
墨非毓想了一下,道:“凶手用带有标记的箭矢,就是要让你知道雇主是京城中人,所以,这一次行刺只是警告。”
“没错,江南是太子的地盘,我和爹爹从播州转行至江南,太子的人一定会不安,我要留在夏吕的消息,西京,很可能是太子已经知道了。”
“看来我们周围,一直有太子的耳目。”
颜雪笑道:“先生放心,我不会拖累你。”
“你一定要留在江南?”墨非毓反问。
“当然了,”颜雪似乎料到他要这样问,“不过如果江南继续出事,一定还会有人警告,也许真的会下杀手。所以,你能不能让青青姑娘来陪我?”
这个提议实在太突然,墨非毓脸色一沉,一时间竟没有答应
一直以来,保护好自己的人是他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原则。他安排巴祁进入萧府,是深知他不会有危险,始终不让月青青露面,正是怕她惹祸。
而且让月青青入住赵府,会对彼此造成何种影响,颜雪是否值得完全信任,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你还是不相信我。”颜雪望着他,半开玩笑地道。
“这小丫头全身都是毛病,我是怕她身份暴露不便日后……”
“嗖!”
墨非毓话音方落,一声激鸣忽从亭外传来,眨眼之间,一枚箭矢已到眼前。
这一变故全无预兆,一旁的巴祁、颜雪和墨非毓眼见那枚箭矢迎面而来,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三人根本不知这一箭射向谁,该如何躲避。
“铮!”一枚箭矢稳稳插入亭柱上,兀自嗡嗡作响。
墨非毓只觉右颊微微发凉,伸手一抚,指尖已染红。
就在此时,一个红影从亭外飘落,来人一袭粉红长裙,正嘟着嘴瞪着墨非毓。
“你疯了?”墨非毓惊魂稍定,不由斥了一句。
“谁说我全身都是毛病?”月青青看了一眼他身前的茶,端起来一口喝得精光,“我整天脚不沾地嗓子冒烟,你倒好,整天不是在家里窝着,就是出来喝茶解闷,还有这位美人姐姐陪着,居然还敢说我的坏话。”
虽然未曾谋面,但颜雪已猜到她是谁,看看墨非毓,又看看她,笑而不语。
墨非毓仍是心有余悸:“你这一箭要是差了分毫,或者我动一下,我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
“你死了吗!”月青青大剌剌在椅子上坐下来,胳膊靠在亭栏上,打量了一下亭子后,目光落到颜雪身上。
“美姐姐,你怎么会和这个没用的书呆子做盟友,他能干什么?”
颜雪见他她对自己甚是亲昵,笑道:“你就是青青姑娘吧?”
“我是全身毛病的小丫头。”
“好了,你也别生气了,先生是担心你的安危。”颜雪招呼她,“来,坐我旁边,我们刚才正说起你呢。”
“我月青青需要一个书呆子担心?他不让我住这里,我就偏要住,美姐姐,你放心,以后你的周全包在我身上。”
颜雪看了一眼墨非毓,笑着道:“我负责青青姑娘身份不泄露,她负责我的周全,这样行不行?”
墨非毓叹了口气:“我反对又有什么用。”
第四十八章 三次
凉亭之中,丛花之下,一个容色绝丽,如皎皎明月,一个天真烂漫,似初放瑶蕊,一个出自有心,一个出自真意,两个初识的女孩很快就成了十指相扣的好朋友,说笑了好一阵,才将目光转移到墨非毓身上来。
“邹幽瑞一案已经告一段落,我以受伤之名请先生来,是想问问接下来的目标是谁?”颜雪收起笑容,开始进入正题。
这依然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从湖州至今,一直是颜雪竭力输诚,墨非毓顶多是默认,从未表露自己的动机,此时说出目标,其意味若何,自然不言而明。
构陷邹幽瑞,施压萧子钰,还有桃园之行……许是直觉,许是判断,墨非毓的视线从一旁正一转也不转眼望着自己的巴祁身上缓缓扫过后,终于作出了决定。
“青青,你来说说在歙州查到了什么。”
月青青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握着颜雪手,气呼呼瞪着他不说话。
颜雪问道:“你们计划对歙州动手?”
“什么计划,”月青青忍不住道,“这个歙州,是他让旁边那个目不识丁的家伙抓阄抓出来的,歙州据此一百多里,我已经白跑了两趟,真不知道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墨非毓有些胆怯地看着她手中茶杯,真怕突然冲自己的头飞过来:“我让你查,自然有我的道理。”
“好啦,”颜雪轻轻拍了拍月青青端茶的手,“你说说,都查到了什么?”
月青青又瞪了墨非毓一眼,方道:“上一次他让我调查歙州刺史蒯慕,还嘱咐不要深入调查,只看看他每天何时去治所,何时回府,平日都去哪些地方,结果什么也没查到,这一次又让我调查和蒯慕吃饭的那个僚属,还是什么都不让我查。”
月青青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颜雪的眼睛,她刚才看墨非毓那一眼,显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之所以冲墨非毓发脾气,也是因为她完全遵照吩咐什么都没查到。所以颜雪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她没想到这个处处和墨非毓做对,看起来不懂事的小丫头,不但聪敏谨慎,居然会对墨非毓言听计从。
“那这一次你查到了什么?”
“和蒯慕吃饭的那个人叫卫青雷,是歙州水部的主事,他最近正在疏浚一条通往太武村的河,以为当地灌溉之用。听当地老百姓说,十年前歙州境内常遭受洪涝之灾,每年不但有老百姓因洪水丧命,收成也是旱涝不保,自从卫青雷到任后,造桥梁,通水渠,兴农田,修水利,当地老百姓的生计大为改观,都称他是卫青天。”
“还有吗?”这话是墨非毓问的。
月青青不好气道:“没有了!”
颜雪拍了拍她手,笑道:“还有吗?”
“我一共观察了四天,这四天里,蒯慕去过卫青雷家两回,都是两个多时辰后走的。”
墨非毓小心翼翼问:“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月青青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掷:“你不让我深入调查,我怎么知道!”
墨非毓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安慰道:“你不要生气,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你知道就好。”
“青青,我想……能不能请你再去歙州一趟,老样子,暗中调查蒯慕,不要打草惊蛇。”
“什么!”听墨非毓安慰,月青青一肚子气本来消了一些,谁知还让她去歙州,顿时跳了起来,指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你小声些,颜大人还在府上。”
“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还能打我不成。”
“这一次不能惊动蒯慕,但你可以相机行事。”
“那我也不去。”
“好啦,”颜雪只好从中解围,“青青妹子,他让你查,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别动气。”
“能有什么原因。”月青青皱了皱眉,随即瞪着墨非毓道,“好,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出原因来,今天就不打你。”
墨非毓轻轻抚了一下脸颊的伤:“其实,前两回你也没有白跑,我们至少知道蒯慕行事不张扬,处处小心,他和水部主事卫青雷走得很近,这两点都很有价值。”
“有什么价值?”
“越谨慎的人,越会事事小心,一旦觉出危机往往会急于掩饰。而一旦蒯慕有所动作,凭你的本事再去找破绽就容易了。”
墨非毓轻轻一句话,大家都凝神思考起来,这一次连月青青也没有顶嘴。
“若在平时,一句两句流言蜚语自无足惊动蒯慕,”墨非毓的声音继续响起,“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事,江南官场已不平静,只需要再点一把火,我保证,他一定坐不住。”
“这把火我倒是有办法点燃。”颜雪几乎没有多思考,“我爹这几天就要回京,他不想劳动江南百官再来夏吕送行,所以谁也没说,先生回去之后,可以把这条消息转告萧子钰,我这边再放出风去,就说我爹要回京是假,突查歙州是实。”
“很好。”墨非毓立即赞同颜雪的建议。
到此时,月青青才知道前两趟果然没有白跑,而且这一次多半不会一无所获,不过她一见墨非毓望着自己,脸上颇有得色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来气:“看什么看,谁让你不早说清楚。”
已近晌午,颜雪吩咐黎东备饭,顺便拟定详尽的计划。一切商量妥当后,墨非毓提到救莫欢欢的事上来,刘大人是莫欢欢所杀不假,但说到底她也是受害人,而且两人承诺过保她。谁知颜雪对此事很不以为然,理由是留下她对谁都没好处,两人因意见不合险些吵了起来,墨非毓气得吃了饭就起身告辞。
在气头上的颜雪也没有相送,甚至没有离开座位,只是礼貌性地起身算是送客。但是从墨非毓转身直到离去,她的盈盈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一道倾长而略微瘦削的身影,幽径穿花,脉脉含情。
“只是一个婢女,我们要救也不难。”良久,一旁静立陪侍的黎东轻轻说了一句。
颜雪淡淡一笑,缓缓收回目光:“为什么要事事迁就顺从他。”
“他那么聪明,”见黎东不解,颜雪接着道,“我的那点小心思他不会觉察不到,我偶尔唱唱反调,以后相处才不会尴尬,他也不至于为难。”
黎东低下了头,颇有些感动地道:“原来小姐还是在为先生着想。”
“也是为了实现我的目标,要得到某样东西,首先要保证他不会跑掉,”颜雪眸中精光乍现,“传下话去,押送莫欢欢的途中如果遇到劫囚车的,不必阻拦。”
第四十九章 售讯
墨非毓给萧子钰带回两个好消息。一是颜煜决定不再上书弹劾他,据颜雪说来,其实并非是她说服父亲,而是在寿礼一事上萧子钰并没有像其他官员一样送阴阳礼。对于这件事,萧子钰暗自庆幸那一万两取出来的银子没有送出,更叹服墨非毓料事如神。
第二个消息是颜煜几天后将启程回京。颜煜在夏吕的这段时间,萧子钰寝食难安,可以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颜煜一走,他自然可以长长的舒一口气。
不过他正和萧子戊、萧锦弘商量要不要为上司践行时,一个意外的访客突然降临。
说意外,是因为萧府欠此人一万两银子,此人曾亲口说过要等这阵风声过了才会“悄悄”派人来通知萧子钰。
此人正是颜煜身边的随侍裘郯,他灰轿灰衣,还戴帽了一顶灰帽。
“下官不知大人光降,有失远迎,还……”
裘郯客客气气回了礼,口中却轻轻打断了萧子钰的话:“这里热,不知大人能不能找个凉快的地方说话?”
“请。”萧子钰立即延引裘郯前往书房。
萧府书房是府上所有人的禁地,但为了让裘郯放心,萧子钰还是轻轻将门半掩了,吩咐看茶后,方道:“大人其实无需亲临敝府。银子前两天下官已经筹措得了,正准备今明两天就差人送过去。”
“是银票吧?”
“宝隆庄的票号,全国各地皆可兑换。”
萧子钰说完,见裘郯抬头冷冷看着自己,显然是等他拿钱,忙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下层的一个抽屉时,他不由愣了一愣,抽屉里厚厚一沓银票,都是一千两面值。他没料到裘郯会突然来要钱,事先并未备好,可要从中抽出一万两,总得数一数。
裘郯看他一眼,低头端起了茶。
“大人,请笑纳。”
裘郯接过银票,略略一数,道:“多了。”
萧子钰笑道:“另外五千两,是下官的一点意思,日后还要仰仗大人在颜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嗯。”裘郯也不拒绝,将银票收入袖中,开始游目书房布置。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以为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取这点东西?”
萧子钰心下一个咯噔,忙道:“还请大人赐示。”
裘郯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萧子钰眼前晃了一晃:“老样子,这个数,卖给你一条消息,当然,你也可以不买。”
一听卖消息,萧子钰只觉背后一股凉气直冲而上,直至后脑勺,他定了定神,才道:“买。”
裘郯的目光,缓缓落向他书桌方向:“我这次前来可费了不少功夫,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出来可说不好。”
萧子钰会意,沉吟了一下,还是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又数出一万两来。
裘郯收好银票,缓缓道:“出了邹幽瑞那一档子事以后,江南百官是噤若寒蝉,所以,颜大人要回京的事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样啊……”萧子钰微微低着头,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裘郯望着他道,“你已经知道了?”
萧子钰自知失态,道:“下官也是刚知道。”
“你的消息很灵通啊,”裘郯看了他一眼,“放心,我卖给你的不是这条消息。”
“那是?”
“前几天大人是说要回京,可是我没见到一些儿动静,昨儿个,我特地问过大人门房一个叫陈小小的人,颜大人外出一直都是他负责备车。”说到这里,裘郯有意放慢了语速,“他跟我说,大人根本就没有吩咐回京的事,而是啊,要去歙州。”
“歙州?”萧子钰脑中嗡地一声,惊恐地抬起头。
“我跟了颜大人二十七年,他老人家的作风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就连这一次来夏吕,他本来也想微服出行。”
“您的意思,”萧子钰定了定神,“颜大人说要回京是假,他的目的其实是突查歙州?”
“不晓得。这件事谁都不知道,连一些儿风声也没有。”裘郯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这两个月江南官场是人人心惊。颜大人若真的突查歙州,会查到些什么谁也不好说。要不要给歙州通个信儿,大人请自行斟酌吧。”
“多谢大人,”萧子钰沉吟了片刻,“下官心里有数了。”
裘郯说完后就起身告辞,萧子钰知他不便久留,亲自送到大门口。
望着那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徐徐而去,直至消失在拐角,萧子钰才气急败坏地吩咐小痴儿:“去把老爷和公子给我叫过来!”
第五十章 引火
回到书房,心绪不宁地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后,起身从书架前漫不经心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回到椅子上,就这样坐卧不宁地一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萧子戊和快步走进来。
“怎么才来!刚才不是还在吗?”萧子钰不好气地问。
萧子戊低低地扫了一眼书桌,有些欲言又止。
“啪!”萧子钰重重一巴掌落在桌子上,直震得茶杯中的茶水溅出来一大半,“你也要当着一套背地里一套,啊?”
“不是,”萧子戊道,“墨先生不是在荻芦书舍住下来了嘛,我让锦弘去澄海村查访一下。”
“查访?”萧子钰一愣,“怎么,墨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哥哥有没有觉得,自从墨先生入府后,江南就接连出事,官盐案,曦和楼案,邹幽瑞案一件比一件让人头疼。”
萧子钰吸了口气,道:“前两件事,先生根本就没有参与,邹幽瑞案,也亏得先生建议才没闹出大乱,你为何会怀疑他?”
“也不是怀疑,”萧子戊抬起头,“以墨先生的经世之才,我们日后少不得倚重此人,我让锦弘去查一查此人的来历身份,大家都安心。”
“如果我不问,你打算瞒着我?”萧子钰抄着手,目光定定望着他不转眼。
“哥哥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是觉得没必要让哥哥事事操心。”
他这话是脱口而出,让萧子钰一腔怒火也消了大半。萧子钰左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柔声道:“这些年,萧府能顺风顺水,如日中天,有你一大半的功劳。我脾气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萧子戊抬头望着哥哥:“哥哥说这些干什么。”
“你让锦弘去澄海村?”
“嗯。”
“先生是他请来的,他能查到什么?”萧子钰想了一想,“这样,你去澄海村,让锦弘去一趟歙州。”
“歙州?”
萧子钰递给他一杯茶,将裘郯的话说了一遍。
“这个老东西,明里说要回京,还故意放出风声,结果背地里却动手动脚,我是江南东州,是御史台的人,他连我也不肯透露,这算是哪门子上司?”萧子钰说到这里,一肚子火又忍不住上涌。
“颜煜要回京的事,是先生讲的?”
“嗯,”萧子钰看了他一眼,“怎么?”
“没什么。”
“你又不说!”萧子钰提高了声量,“你不想让我太辛苦,就不要什么事都掖着。”
“我是在想,墨先生知不知道他也被骗了。”
萧子钰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道:“应该不会吧,他也只是听颜雪姑娘说的,我记得裘郯说过,此事谁都不知道,他也只是怀疑而已,也许连颜雪姑娘也不知就里。”
“嗯,可这也说明,颜煜突查歙州只是捕风捉影。”
“为了买到这些影子,我可是足足花了一万两。”萧子钰道,“老东西在御史中丞这些年,连当今太子也惧他三分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的意思,不管是真是假,让老蒯当心些总归不是坏事。老蒯一向仔细,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子戊紧闭着嘴唇出神,过了片刻,才道:“歙州一向太平,颜煜怎么会突然要查这里?”
“要不说老东西行事诡谲,难以逆料。”
“任何人做事都有迹可循,说他诡谲,只是没有猜到他的意图罢了。”
“那你说怎么办?”
萧子戊道:“是该知会蒯大人一声,不过这件事我们最好置身事外,锦弘也不要掺和。”
如果颜煜真突查歙州,又查出什么来,会不会查出是萧府通风报信还真不好说。萧子钰道:“好,你立即通知百里门派一个靠得住的人过去。”
“这一次,我打算让天风教的人去。”
萧子钰微一侧目:“这种事,你不是一向找百里门的?”
萧子戊感觉到了这一道目光,他知道哥哥很不喜欢揣测,索性知无不言了:“天风教的碧楚寒说得多,做得少,向来认钱不认人,此人太过刁滑,终究不能委以重任。和他相比,百里云孤更有血性,用起来可顺手多了。不过,就算天风教不堪重用,也不能过于冷落了。因为一旦百里门一家独大,很可能就会摆脱我们的控制。”
“子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萧子钰忽然岔开了话题,“你猜我梦见什么?”
萧子戊抬头望着哥哥。
“我梦见你成了百里门的掌门,醒来的时候是满头大汗,当时我就在想,你要真是离开我,恐怕我这江南东州也别做了。”
“哥哥,我们是亲兄弟,你说这些做什么。”萧子戊虎目之中蕴着温热。他似乎没有听出萧子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萧子钰抚着他肩膀,道:“去安排吧,天气不错,不要关门了。”
书房只剩萧子钰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慵懒而舒适,他脑中却乱哄哄的,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般,如何也静不下来。他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颜煜尽快回京,而不是突查歙州。
他不知道的是,不管颜煜是否回京,从他安排暗中给蒯慕通气时起,有些事就注发生。
第五十一章 密探
邹氏家族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不止夏吕,整个江南的官员均似伤弓之鸟。又一次,萧子钰完全置身事外,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各地百姓无不称颂萧大人刚正清廉,不畏强权。不过舆情归舆情,那些与萧府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十六州中官员却个个噤若寒蝉。这个一向扶持遮饰,竭力照应地方的江南东州态度怎会突然转变,还变得如此强硬?
歙州刺史蒯慕是为数不多的没有给颜煜私下送礼的官员之一,是故尽管同僚人人自危,他还算镇定,每日依旧早早来到朱柳街吃饭,如时前往官邸,很晚才回府。
歙州刺史的官邸按四品官制建成,兽吻屋脊,土黄梁栋,厅堂为五间七架的格局。尽管官邸位于歙州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但很少有人敢说对它很熟悉。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那块黑色金丝楠木的“歙州署”匾额,似乎将整个歙州城和官邸分成了两个世界。
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反而是蒯慕。除了每日早晚都在朱柳街用饭,午饭他也经常让门房到街上买了来,就在官邸二楼的一间小屋解决。这间小屋乃是蒯慕平日小憩所用,面积并不大,好处是有一扇窗,可以从这里看到十丈之外南街的如织人流,南街的老百姓也能隐约看到小屋里的景象。
这一天,蒯慕让门房到街上买回一碗面和两个茶叶蛋,刚将一个个头大些的茶叶蛋剥了壳,门房轻轻推门进来。
“大人,童三求见。”
“童三?”蒯慕将那个茶叶蛋放入盘中,“他在哪里?”
“在后门外的凉亭里。”
“让他进来。”
“是。”
不一时,一相貌衣着都不起眼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躬身道:“童三叩见大人。”
蒯慕夹起茶叶蛋咬了一口,没有说话。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角透出亮光,蒯慕又马着脸,幽暗之外多了几根森严。
“大人要小的在街上巡逻,要不是事关重大,小的绝不敢惊动大人。”
“你最好有要紧的事说。”蒯慕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是。”童三拍了拍袖子,“这两个月大人让小的加派人手巡逻,小的不敢丝毫懈怠。就在几天前,小的的人发现龙涎茶楼深夜里总有车辆出入。”
说罢,他望了一眼蒯慕,见没反应,又接道:“本来嘛,龙涎楼是城里最大的茶楼,晚上有人出入也不足怪。可茶楼总归不是酒楼,不可能每天都有茶客深夜才走啊,小的的几个弟兄在茶楼蹲守了几天,发现有两辆马车,每回都是丑牌时分从茶楼出来,而且准会到南边的石泊坎儿走一遭,约莫一个时辰后,又从石泊坎出来,到西边的卢家沟去。”
蒯慕闻此,手中一双筷子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桌上剥下来的蛋壳上:“石泊坎?就是城南那个的乱葬港?”
“小的们足足盯梢了十天,才算给摸到一些蛛丝马迹。”童三有意顿了一顿,“小的发现,从龙涎茶楼出来的马车中根本就没有乘客。”
蒯慕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童三靠近了一些,低声道:“茶叶。”
蒯慕闻此,终于缓缓坐直,咬着牙面无表情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龙涎楼明里经营茶馆,暗中偷运茶叶出城?”
“大人英明。大人也知道,石泊坎这个地方,地处荒僻,是穷人家抛骸扔尸的地方,也是城里为数不多的能泊船的地方,从这里运出东西,一晚可到长江,然后走陆路,一个月就能到北方。”
蒯慕看他一眼,道:“你确定没看错?”
童三忙道:“给大人办事,小的怎敢疏忽。只因大人吩咐,这几个月加派人手巡逻,发现有异一定要立即禀报。眼下清明已过去不少时间了,小的怕大人晚去一步,茶运了完拿不到证据,故才斗胆来此禀报。”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蒯慕忽然重重将筷子摔在桌上。
“大人息怒。”童三故作惊骇,脸上难免露出得色。
“要是龙涎茶楼的鲁直柔真敢私贩黑茶,本官绝不姑容。”
童三望了望桌上的素面和半个茶叶蛋,道:“大人明镜高悬,真是歙州老百姓的福气。”
蒯慕起身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在偏房等我,一会儿还有事要交代。”
童三躬身退了出去。他本是街肆中混混的头领,负责替蒯慕侦察城中之事,选择大中午来刺史大人官邸报信,本是为了邀功,可不知为何,出来时竟是大汗淋漓,连背心也湿了。抚着胸口出来,刚到门口,正好遇到方才那禀报的门房。
“坤爷。”
那门房似乎是一直在外面等着他,微微颔首道:“大人刚才的火,不是冲你发的吧?”
“自然不是。”童三陪笑道,“多谢坤爷通融,晚上到花满楼一聚,小弟做东。”
“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门房看他一眼,“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来,黄大人怕又要挨骂了。”
童三“哟”一声,忙道:“大人让我在偏房候着,可别让黄大人撞见了。”当即匆匆溜进偏房去了。
果然,童三刚离开,一通判服色的官员轻轻地推开蒯慕房门。
“大人传唤卑职?”
蒯慕见他进来,依然不说话,也不让座,待将面条慢慢吃完,又喝了口汤,忽将面碗往外一推,面汤登时洒了一些出来。
那通判见状,立知不妙:“大人,不知卑职哪里做错了?”
“龙涎茶楼的事已经滴水不漏,这是你亲口说过的。”
黄通判一听这话,脸色大变:“龙涎茶楼出事了?”
“你说呢。”蒯慕阴晴不明地反问了一句。
黄通判不敢答话,只从怀中掏出手绢,小心翼翼擦着桌上残汤。对于上司脾性,他自认还是摸得准的,那就是做任何事都要细心再细心,宁可大事出错,也不能有小问题。另外就是该说“是”的时候绝不多说半个字,该提意见决不能掖着。这些显然深合蒯慕口味。
蒯慕看着黄通判将桌子擦净,果然换了一副口气道:“江南最近什么气候?我让你细心细心,你怎么就是不听!”
“是卑职失职。”黄通判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只弓着腰不住擦桌子。
“行了行了,站好说话。”蒯慕终于没发起火来。
黄通判这才稍微站起身,问道:“龙涎茶楼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大人示下,卑职才好补救。”
“不用了。”
“是。”黄通判一句也没多问。
“茶楼那边,我们每年有多少进账?”
黄通判闻此,微微上前,在胸口伸出两个指头:“大人,您也知道,光我们这里龙涎茶楼每年就要孝敬这些,他们暗地里有些动作也是没办法。不过,卑职一直都再三嘱咐他们要心细。”
“所有进账都在南宫斗名下?”
“是,刺史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除了每个月的官俸,其他都清清白白,没有一分多余的银子。”
蒯慕终于点了点头,道:“黄老弟,我对你是严厉了些,但你要知道我这样做一则是为你好,二则嘛……”
“二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卑职知道,大人这样做,也为以儆效尤,让上下都知道大人对待犯错的人,那是绝不姑息的。”
“大家出来做官,要图几个也无可厚非,不过切记凡事要心细。”
“是。”
“尤其是这阵子,”蒯慕眸色森森,“这条毒蛇的态度,着实让人摸不透啊。”
“是啊,”黄通判紧接着道,“不过我们一向循规蹈矩,每年还送出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五十万两啊,他应该不会咬我们吧。”
“你以为只有我们送,睦州的老闫、湖州的邹幽瑞,还有那个刁寿就没送?看看他们是什么下场。”
黄通判低着头沉吟了一下,觉得是提意见的时候了,道:“大人,不是卑职多嘴,毒蛇再张狂,也不过只是一条蛇,大人身为一州之长,何必……何必事事屈从于他。”
“毒蛇倒是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他身后的那群狼。”蒯慕叹了一声,“不管怎样,现在颜煜还在江南,让城里酒楼、茶楼、青楼都不要动作。这几个月,我们这边减半就是了。”
“是,卑职立马去办。”
第五十二章 报信
黄通判退出来,刚到门口,只见那门房又急匆匆过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急吼吼地干什么!”黄通判骂了一声。
“对不住。黄大人,蒯大人,碧楚寒求见。”
蒯慕和黄通判一听“碧楚寒”三个字,脸色立时变了。
黄通判退回小房间,问道:“人在哪里?”
“他只派人捎来口信,说在东面的懒人坡静候大人,有紧要的事要立即禀知大人。”
“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只说十分紧要。”
黄通判望了一眼蒯慕,要他示下。
“这个碧楚寒可比童三懂事多了,”蒯慕迟疑了一下,“不过大中午去懒人坡也是不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黄通判跺了一下脚,“大人,现在怎么办?”
“心细不是畏首畏尾。”蒯慕道,“这样,你亲自去一趟,让他来这里说话。”
“是。”
黄通判正要出门,蒯慕吩咐他把窗帘拉好,黄通判拉好窗帘后,看了一眼桌上的面碗和蛋壳,正要去拾掇,蒯慕吩咐:“这个先不收。”
一盏茶功夫,一太阳穴凸起,眼如鹰目的灰袍汉子走了进来。
“大人中午就一素碗素面对付?”
“没办法,俗务缠身,常常忙到半夜也不得空,中午有碗面吃就不错了。”
“大人如此,实乃歙州百姓之福。”
蒯慕又喝了两口本来已经要倒掉的面汤,才让黄通判收走碗筷。吩咐看了茶,略略寒暄了几句,方道:“碧教主亲来敝府,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是这样……”碧楚寒鹰目扫了一眼正拾掇碗筷的黄通判。
“黄大人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在下昨晚申时从夏吕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累毙三匹马,只为替萧大人传一句紧要的话。”
“不知萧大人有什么吩咐?”
“萧大人说,颜大人可能会突查歙州。”
碧楚寒虽然轻言细语,但就好像一根尖刺突然从座位上刺出,刺得蒯慕脸上肌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右手轻轻揉着左手的手背道:“颜大人降临敝州,那是好事啊。”
碧楚寒也不看他,只道:“萧大人也是这么说,大人这边一向太平,料来也不会有事。不过就算是西门公、狄公再世,也不能保证事事尽在掌握。萧大人的意思,让我来传个信,大人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烦请转告萧大人,多谢他提醒。”蒯慕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碧教主远来受累,蒯某本该略尽地主之谊。但下午还有公务要办,还望勿嫌简慢。”说着端起了茶杯。
“大人客气了。”碧楚寒却没有起身,喝了口茶后,道,“大人也知道,在下有几个兄弟常在歙州活动,若是有谁不听话惹恼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在下为大人跑腿的情分上,能通融的,尽量通融通融。”
“只要贵教的人不为非作歹,本官自然不会为难。”蒯慕说着,余光极快地斜瞥了一眼黄通判。
黄通判忙笑道:“大人心里自然是向着贵教的,只是歙州境内不止有贵教的人,也有百里门的人,这一碗水,有时候真的很难端平。”
碧楚寒冷哼一声:“百里门还不配威胁到我天风教!”
“我最怕的就是碧教主说这个,”蒯慕道,“大家都知道,贵教和百里门都是为萧大人效力的,碧教主这话要是给萧大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本官从中挑唆两派的和睦。”
“听大人的口气,竟是十分畏惧这个八品芝麻官了?”碧楚寒口里的“萧大人”改口成了“这个八品芝麻官。”
蒯慕眉毛微微一挑,随即站了起来,没理会他的话。
碧楚寒冷冷一笑:“在下是江湖草莽,向来只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再说,在下手下毕竟有几百号人要养活。”
“碧教主这话可有些费解了。”蒯慕的语气也跟着疏远起来。
“萧子戊一向偏袒百里门,天风教这些年被冷落在一旁,再这样下去,天风教的地盘迟早被一点一点吃光。所谓良禽折木而栖,我们江湖中人讲的是江湖义气,萧子戊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他不义。”说到这里,碧楚寒跟着站了起来,向蒯慕一拱手道,“大人若是不弃,在下愿举教之众弃暗投明,转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此言一出,一旁黄通判手中茶水洒了出来,他怕动作太大,不敢伸手掸裤子上的水。
蒯慕似乎想也没想,一舞大袖,转身道:“阁下这话再也休提。蒯某虽非江湖中人,但也还知道一个‘义’字,阁下要我从萧大人手中抢人,我做不来。”
也不知碧楚寒有没有听出他话里机锋是说他不讲义气,他留意了一下蒯慕的态度,道:“大人确定不再想想?”
蒯慕远望窗外,道:“黄大人,送客。”
黄通判刚走上前,碧楚寒一把把他推开:“大人这一根高枝,看来碧某是无缘攀附了。也罢,咱们走着瞧。”也不告辞,大步走了出去,黄通判忙跟上去送客。
送走客人后,黄通判回到房间。他首先打量了一下蒯慕,看得出来,刚才那一幕这位上司看似毫不犹豫,其实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重大的决定。
“天风教若能为大人所用,或许也是一条出路。”黄通判知道,是提意见的时候了。
蒯慕大袖一拂,道:“如果换做是百里云孤,我或许真的会考虑一下。这个碧楚寒既然背叛萧子钰,难道能指望他对我们死心塌地?我们和他不过泛泛之交,他却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番话显然不只对我们说过。再则说,碧楚寒要真为我们效力,萧子钰必定会倾百里门之力对付我们。不与这个烫手的山芋合作也许会有风险,但总比烫伤自己要好。”
“大人所言极是,可那也不至于如此决绝吧,要是在他面前说些不利于大人的话……”
“任何事,除了心细,更要有胆色,敢决断。最忌首鼠两端,踌躇不决。”
蒯慕转身回到座位上,很快将思绪转移到正题上来:“颜煜要是真来歙州,须得好生应付。赶紧传话下去,让城里都安分点。还有,你也别忘了把自己洗干净。”
他说完有一会,黄通判才道:“是,卑职一定仔细些。”
蒯慕看他一眼:“怎么,你府上真有东西?”
黄通判赔笑道:“昨天晚上,花满楼到卑职处来求办点事。”
“花满楼?上个月刚开张的那个酒楼?”
“是。”
“他求你办什么事?”
“花满楼的左面是一户做臭豆腐的作坊,楼中很多客人都嫌有异味,偏偏这家掌柜死活不肯搬地方。王老板不敢私下解决,所以才求到卑职这里来。”
黄通判说到一半,蒯慕已往后仰倒,闭着眼道:“这些事不用知会我,你看着办。”
“卑职一定处理好这件事。”黄通判说完,看了一眼蒯慕,又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大人,卑职刚才走神,并非是因为花满楼的事。”
“那是什么。”
黄通判又抿了抿嘴,才道:“颜大人来歙州,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麻烦,但同时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蒯慕闻此,猛地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坐直了。
“接着说。”
“卫青雷一直与大人水火不容,要是他出点儿什么事,水部那边我们也可以有一份进项。”
对于这话,蒯慕已不吃惊,他显然和黄通判想到一处了。
“如此紧要的当口,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大人说过,任何事,都要有胆识,敢决断。”黄通判道,“碧楚寒的话刚出口,卑职就一直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当然,做不做,怎么做,全凭大人做主。”
蒯慕面上神色不明,只有轻轻敲击桌子的食指和中指,显示出他正在深思。过了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他的指头戛然而止。
“我们手里,有他的把柄么?”
“没有。”黄通判摇了摇头,“不过他的老婆庄沛儿有多贪心,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听到庄沛儿三个字,蒯慕深深地皱了皱眉,缓缓摇头道:“她是贪心,不过手上的银子也都通过染坊洗干净了。”
“哼,”黄通判冷笑一声,“只要有心,还怕她洗么?”
蒯慕皱眉等了片刻,望着他道:“接着说啊。”
“是。”黄通判忙道,“我们可以送些不干净的给她啊。到时候颜大人一查,谁还分得清干净不干净,是她庄沛儿的还是卫青雷的。”
蒯慕双手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后,又坐回了原位。
“此事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是。”黄通判提醒道,“大人如果要行动,最好在颜煜来歙州之前。”
蒯慕想了一想,颜煜何时来歙州谁也不知,但碧楚寒说他累毙三匹马赶到这里,想来颜煜还没这么快。
“这样,今晚你到我府上来一趟,我们再详议此事。”
“是。没别的事,卑职就下去办事了。”
黄通判离开后,蒯慕才叫人唤来童三。他本打算吩咐童三继续盯着茶楼,以证实自己确实惩办了茶楼老板,但如今颜煜要来,当即换了另一番说辞。
“这些天,你的人全都给我老实点。”
童三答应了,他从中午等到向晚,却只得到这一句话,不由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让你老实点就老实点,听不懂吗?”
童三吓了一跳,只得唯唯领命,不明所以地退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朋友
月青青比碧楚寒早半日启程,不过因为碧楚寒星夜兼程,所以两人差不多同时到的歙州地境。墨非毓的吩咐是“可以相机行事,但不能惊动蒯慕”,而碧楚寒和童三进出刺史府都十分小心,是故月青青这一日仍是一无所获。等到蒯慕从官署出来,依然和平时一样暗中跟随经过咸鱼巷、朱柳街、骡肆街,最后来到卫府。
在卫府门口徘徊了一阵,堪堪等到天黑,月青青决定“相机行事”,入府一探究竟。
一跃上南面院墙,月青青就愣住了。
卫府依山傍湖,分东西两落,每落自南至北以中轴线贯穿,中以石桥相联,两侧院落均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从南墙一路往北,但见亭台楼阁隐于山石草木之间,或葱茏佳木,或东来清流,宛若迷境。再往前走,又见楼阁交错,飞楼横空,愈发气派恢弘起来。
卫府与夏吕的赵府大异其趣。赵府楼衔青山,渠引活水,一草一木均裁自天然,富贵气象一洗皆尽。卫府则处处步步着意展现它的奢豪富贵。
找了好久,才在一偏房找到蒯慕。跃至近处,俯在暗处向房间里打量。
房间里有两个人,让月青青意外的是,坐在蒯慕对面的不是卫青雷,而是一绰约冰绡的少妇。摇曳的烛光下,就连月青青也瞧不出这少妇的年纪。
两人谈话已接近尾声。
“消息我已经带到了,夫人这边我倒是不担心,只是卫老弟那边……”
“大人放心,青雷那边,我会给他说。”
原来少妇就是卫青雷的老婆庄沛儿,她如葱素手轻扪紫砂壶盖,为蒯慕斟了一杯茶。蒯慕接过喝了一口,打量了一下这间偏房,最后随手拿起桌上一个一尺来高的金人。那金人倒是不足为奇,奇的是金人腰带上焊着粟金金珠,蝶形掐丝编织,尤以那小如粟米的金珠工艺精湛传神。
“夫人经营的染坊生意很好,不过卫老弟毕竟是歙州水部主事,眼下这个当口,有些该避嫌的东西,最好还是挪一挪。”
灯影之下,庄沛儿比白玉还润泽的酒窝浅浅一笑,舌底溢出一缕清音:“所有这些家当,都是我一点点辛熬出来的,与青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颜大人来查也无妨。”
蒯慕没再说什么。庄沛儿将茶炉中的兽炭轻轻拨了一拨,接着道:“倒是颜大人突查歙州这件事,大人有没有觉得,始终有些奇怪?”
“哦?”蒯慕道,“怪从何来?”
“颜大人此行本是播州,是为了给当地筹集赈灾款才来到夏吕。他这个御史中丞,在地方是可以呼风唤雨,不过在京城却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湖州一案,他已经大大得罪了太子,现在还要突查歙州,未免做的过火了?”
蒯慕一怔,皱眉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颜大人向来就是这副脾气,要不然,太子也不会到现在还收服不了御史台。况且,这条消息是萧子钰派碧楚寒传来的,我们当心些总没有错。”
“萧大人这两个月的举动,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啊。”
蒯慕目光深深一沉,道:“夫人是觉得,这是萧子钰放的迷烟?”
庄沛儿可有可无地摇了摇头,随即望着蒯慕道:“他要动大人,根本就不用如此吧?”
蒯慕看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良久没有说话。
庄沛儿微微低着头,露出雪腻光泽的皓腕,伸手将腕上白玉镯转了一转:“多谢大人提醒,我这边会注意的,大人也请小心些。”
“嗯。”蒯慕喝了一口茶,两人又闲聊了两句,蒯慕起身告辞。
月青青本要跟随蒯慕的马车,只见庄沛儿向一亮着灯的房间走去。她看了看蒯慕,又看了看庄沛儿,决定稍停片刻再去追蒯慕。
那是一间书房。一形容魁伟、面容黝黑的男子手执书卷,正在房中踱步。庄沛儿一身雍容华贵,这男子却是一套半新半旧的家居服,除了手上有个和庄沛儿一模一样的白玉镯子外别无华物。
桌上四龙莲花陶灯爆出了噼叭之声,庄沛儿在丈夫对面坐下,漫不经心拿起一本书,辞色清清淡淡的:“最近几天,你当心些儿。”
“你和蒯慕的事,不要给我讲。公事上,他是他,我是我。”
“和我你不也是这样。”见丈夫不理会自己,庄沛儿又问,“你真的以为心无旁骛地做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少不用把精力花在勾心斗角上。”
“那是你以为,这些年你能安心在水部做事,知不知道我给你挡了多少?”
卫青雷目光没有离开过书卷,也没有回答她。
“行吧,我过来就是给你提个醒,”庄沛儿冷冷清清道,“颜煜可能突查歙州。”
卫青雷闻此,目光总算离开书卷,辞气仍十分冷硬:“那又如何?”
“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庄沛儿道,“你是没问题,可保不准姓蒯的暗地里不捅你刀子。”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卫青雷的视线又落到了书上。
“懒得和你说。”庄沛儿被丈夫的辞气惹得有些不快,缓缓起身道,“早些休息。”
月青青就在屋顶角檐的暗处,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卫青雷和庄沛儿,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这个卫青雷倒不像是个贪官,他老婆和蒯慕都不是好东西。”月青青暗自嘀咕了一句。墨非毓说过蒯慕知道颜煜突查歙州一定会有所动作,所以她没有久留,眼见庄沛儿一个人回到了卧房,卫青雷又拿起了书,一个纵身向北驰去。
蒯府位于城北,是一所老旧的府邸,面积不大,此时只有门檐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与卫府可谓是差之天壤。
跃上房梁,在蒯府走了一圈,在东面一间狭隘的房间里发现亮光,月青青小心翼翼将屋瓦掀开一条缝。
屋子里有三个人,蒯慕坐在书案前,另外两个一个是黄通判,一个师爷模样,后者脸上本就泛着菜青色,一身旧得发白的长衫,更衬托出此人的穷酸,和这个房间的布置倒是相得益彰。两人都立在蒯慕对面。置在茶炉的水还没烧开,看样子三人才刚坐下。
“你今天说,给卫青雷送一份大礼,具体怎么做?”蒯慕望着茶壶嘴,阴沉地问了一句。
黄通判上前一步:“不是送给卫青雷,是送给庄沛儿。”
“不都一样么?”
“卫府守卫森严,要送进去太难了,庄沛儿也一定会有所防备。”黄通判咧嘴一笑,接着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庄沛儿有个叫庄清的弟弟。”
“庄清?不是三年前患痢疾死了么?”
“人是死了,但庄府还在啊。庄沛儿可不是缺钱的主,庄清死后,她非但没将庄府卖掉,还请了几个下人常年打理庄府,每年清明七月,也必去庄清坟上拜祭。”
蒯慕闻此,不由缓缓坐直了,烛火映在他侧脸上,阴明不定:“只有几个人?”
“六个,”黄通判道,“而且这六个人每天打扫完也都会准时离开。”
“你可查真切了?”
“千真万确。”
“接着说。”
“如果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一些官银到庄府,到时候颜大人一查,庄府又招眼,别说他这个水部主事,就是小命还保不保得住也难说。”
随着黄通判不紧不慢的话语,一抹阴云涌上蒯慕的额头。但他也只是咬紧牙关,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将目光投向师爷。
“我只有三句话说。”师爷不紧不慢地道,“第一,歙州一向太平,颜煜查哪儿不好,偏偏要突查这里,这未免太蹊跷了。第二,萧子钰最近两个月的举动,实在让人猜不透,颜煜突查歙州的消息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颜煜的意思,恐怕也不好说。第三,就算颜煜突查歙州是实,这条消息本身是不是颜大人有意放出的?”
“你的意思是?”
“就等我们露出马脚。”
蒯慕眸中突闪寒光,那师爷忽然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月青青吓了一跳,忙俯低了身子。暗道:“这个老东西好厉害,竟然能识破书呆子的奸计。”
“所谓静则吉,动则凶,静则定,动则变,静则安,动则乱。”那师爷接着道,“我以为,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蒯慕未置可否,将目光落到黄通判身上:“你以为呢?”
经过师爷这番话,黄通判也意识到自己的提议会有风险,忙低下头道:“卑职只是提议,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屋内昏光左摇右摆,蒯慕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又回到座位上,呷了一口茶,最后再次将目光定定落在黄通判脸上。
黄通判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黄大人。”
“在。”蒯慕声音不大,黄通判却吓了一跳。
“水部主事这个缺,你想不想一并拿过来做做?”
“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蒯某为官十七载,之所以能顺风顺水,一向都坚持一个原则。”蒯慕再次站起身,背着桌上火光道,“那就是凡事谨小慎微,关键时候绝不犹豫。刚才文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种可能性……我觉得是微乎其微。我的意思,你负责把官银送进庄府,如果被人发现,你就说看不惯卫青雷和庄沛儿夫妻二人官商勾结,而正常途径又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到时候我也会动员歙州官员一力保你。反过来,如果此事成功,水部的进项,你八我二。”
有好处两人分,被发现自己顶罪,这个提议实在来得太过突然,黄通判只觉头脑有些发晕,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做不做,你说句话。”
“大人一向言出必行,就算保不住卑职的乌纱,保命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归隐几年再回来。大人肯与卑职说这些,已是推心置腹。”黄通判声音有些发颤,“只是……此事太过重大,卑职能不能稍作考虑?”
“你慢慢考虑。”
“这银子,是从南宫斗那边……”
“府上正好有五十万两官银,你随时可以挪用。”蒯慕截断了他的话,“我只提醒一句,如果颜煜真要来,你动作要快。”
“卑职……知道了。”
从蒯府出来,一向不爱动脑筋的月青青心里竟也有些沉甸甸的。首先是,蒯慕和庄沛儿表面上一团和气,还互相提醒通气,谁知一个暗中提防着,一个正处心积虑地构陷对方。二是此行的目的是调查蒯慕,谁知查来查去全是对卫青雷不利的线索。蒯慕这边的大门,连条缝也没见到。就算能证明是有人诬陷卫青雷,黄通判也会站出来顶罪,蒯慕依然置身事外。
再则,蒯慕已收到消息,而且已经起疑,再要查出什么就更难了。
“三回,让我白跑了三回!你个书呆子还自鸣得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月青青一面从蒯府出来,一面暗自抱怨。不过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小心翼翼跟在黄通判身后,看看他究竟要怎么做。
第五十四章 笑话
荻芦书舍中,除了搬过来的茶器与书册,墨非毓几乎断掉了一切与萧府联系。这几日他除了翻翻书和喝喝茶,闲暇辰光都在书舍闲逛。昨天实在闷得慌,还吩咐巴祁寻来一根钓具,趁着月色在书舍外的一个池塘钓起了鱼。
王夫人这几日虽没发病,但墨非毓吩咐琳儿每日都要来书舍汇报夫人身体和服药情况。对琳儿来说,能在书舍和墨非毓品茶说笑是一件愉快的事。跟了夫人之后,她发现无论选茶、煮茶、品茶的功夫都还不到家。于是头一天一一记在心里,第二天当面请教墨非毓。
也正是因为她每日都会来书舍走一遭,墨非毓得知萧子戊去了澄海村,也从她口中隐隐知道萧子戊派天风教的人出去办什么事。
对于萧子戊前往澄海村调查的事,墨非毓一个字也没提。连巴祁也没多问,因为他知道,墨非毓既然来到萧府,澄海村的事一定早就提前安排好了。
这一日下午,琳儿又来到书舍,依然坐下来喝茶说话。应墨非毓要求,巴祁在琳儿对面坐了下来。
“噗嗤……”琳儿几乎将一口茶尽数喷到巴祁脸上,巴祁忙伸手抹了抹脸上茶水,面无表情地望着笑得有些过分的琳儿。
“巴老,你怎么不笑。”琳儿笑得肚子也有些疼,只好捂住肚子问。
巴祁一脸茫然。
“先生刚才说的笑话你不觉得好笑吗?”一想到方才的笑话,琳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少了茶叶蛋的欺侮,琳儿更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声音也比以前大了不少。
巴祁看了墨非毓一眼,显然并不以为他刚才说的是笑话。墨非毓道:“巴老,你来说一个,我们听听你的笑话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
琳儿道:“我不信你长这么大,一个笑话也没听过,你快说一个。”
眼见两人都望着自己,巴祁顿时有些紧张:“我忘了。”
“你说一个,然后也喷我一脸茶,怎样?”琳儿笑着道。
“我说笑话,笑的又不是我,还不是要被你吐一脸?”
琳儿闻此,又见巴祁的眉毛几乎皱成一个“八”字,不觉又大笑起来,巴祁仍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你说一个好了,不好笑也没关系。”墨非毓坚持道。
巴祁酝酿了好久:“那我说一个。”
琳儿连声道:“说啊,快说。”
“有两个僧人头一回下山,路上遇到一个地痞调戏良家妇女,那妇女大叫‘非礼啊,非礼!’小和尚问大和尚,‘师兄,要不要出手相救,’大和尚想了半天说,‘你忘了师父的教诲了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不快走’。”
这一回,轮到琳儿一脸茫然,巴祁看了看琳儿:“我都说了,不会讲笑话。”
反而是墨非毓展颜一笑:“我觉得挺好笑啊。”
琳儿道:“这个不好笑,不行,你重新说一个。”
墨非毓笑道:“琳儿,不要为难他了。”
谁知巴祁忽道:“我真的想起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两位均是一怔,琳儿道:“什么事?”
“你们还记得刁寿么?”
此言一出,两人非但没笑,反而都安静下来。墨非毓端起茶杯:“他出事了?”
“先生怎么知道?”
“你接着说。”
“曦和楼事发后,有人举荐他去湖州任漕运监,刚做不到两个月,他乘坐的马车左边轮轴突然断裂。刁寿连人带车跌入山崖,据说尸体至今也没找到……”
听巴祁说完,琳儿低下了头,渐渐地眶中满蕴泪水。
“这虽然不是什么笑话,但害琳儿父母的幕后帮凶总算得到了惩罚,也算让人欣慰。”墨非毓看了一眼琳儿,“琳儿,你说是不是?”
“爹爹和娘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琳儿抬头一笑,眼眶又红了。
三人说了一会,琳儿平息情绪后,回府伺候王夫人午睡去了。
琳儿前脚刚出门,门房禀小痴儿请见。片刻,他风一样冲进书房,笑嘻嘻道:“墨先生,萧大人有请。”
“现在吗?”
“嗯。”
墨非毓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新半旧的白袍,道:“走罢。”
天气越来越热,这个时节夏吕处处可见撑伞的人,虽然大多是女子,但至少墨非毓撑着伞出门不再显得格外异样。
“大人不在书房?”
“在竹林纳凉呢。”
墨非毓点了点头,径直来到竹林。萧子钰立于竹荫下,见墨非毓前来,不由打量了他一下。
“先生气色不错,看来书舍住得还习惯。”
“托大人的福。”墨非毓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大人让我过来,不知有何见谕?”
“先生客气了。”萧子钰递出一封信给墨非毓。墨非毓接在手中,一见字迹,便知是颜雪亲笔。信中说她用了萧府送来的药后,脸上的伤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让他无论如何派个人去看看,不然恐有毁容之虞。
“颜雪姑娘想见先生,还是要请先生这就过去一趟。”
“好。”墨非毓没有推辞。
萧子钰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先生这身衣服也太旧了,我吩咐做几套新的。”
“多谢大人,上次锦弘已做了几套,够穿了。”
萧子钰点了点头,道:“书舍有什么缺的,先生尽管说。”
墨非毓将信还给了萧子钰,正要回书舍,萧子钰忽道:“对了,先生之前说颜大人几天后会回京,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也不见有任何动静。还请先生帮忙再打听打听,如果属实,我好提前准备送行。”他从墨非毓这里得到的消息是颜煜会回京,从裘郯处得到的消息是颜煜会突查歙州。一来为了避免让墨非毓觉得自己信不过他,二来想静观结果,所以并未提及其他的。
墨非毓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想办法问一问。”
第五十五章 一劫
除了奇花艳蕊,水阁清泚,茶炉茶器,挹芳亭四围新植了一丛丛,一排排的芭蕉,另有几株倚于假山,几株立于溪头。倾长肥大的枝叶碧绿如纱,远远看去,就像一把撑开的凉帐。每一株芭蕉的移植都经过精心安排,进入凉亭,顿觉透心凉爽。
颜雪一身乳白褶裙,宽大裙幅逶迤身后,淡雅处多了几分出尘气质。她脸上的伤已没有一丝瘢痕,如泼的青丝将脸庞映得朱颜酡些。
不过墨非毓显然无心佳景,从踏进赵府的第一步起他就胆战心惊,不住四下张望,走到挹芳亭时,额上已不自觉渗出丝丝汗珠。
“你不用怕,”颜雪笑道,“青青姑娘答应今天不动手,她向我保证过了。”
“多谢了。”墨非毓深深一揖。
“青青,出来吧。”
一丛六月雪之后,月青面无表情地从石廊走了出来,在墨非毓身边的桌沿上坐了下来。
墨非毓留心她一举一动,以备随时逃跑,见她果然不动手,才终于放心了些。
“尝尝这茶。”
瓷杯刚到鼻前,墨非毓不由微一凝眉:“这不是南方的茶。”
“那你猜猜这是哪里的茶?”
墨非毓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虽然没喝过,但我却认得这种茶,是产于汉中南隅的口含茶。”
“先生识茶的本领,实在让人佩服。我有个京城的朋友正好南下,就让他顺道带了一些。”她自己并不饮茶,这茶自然是专门给墨非毓带的。不过她这话的辞气不远不近,亲切而坦然,倒也让人不疑有他。
“有心了。”
“让你来不是让你只喝黄汤,我答应不动手,可没答应不动脚。”月青青突然冷冰冰地冒出一句。
墨非毓一口茶囫囵吞下,噎得眼泪也出来了。
“好啦。”颜雪笑道,“青青,你再说一遍这一回去歙州的调查结果。”
墨非毓一会儿留意月青青面带愠怒的眼睛,一会儿又忍不住留意茶几下的那一双脚,就连耳边芭蕉叶发出的断断续续、时轻时重的声音,也仿似风云雷动,充满杀机。
“砰!”月青青一拍桌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墨非毓陡地一个激灵,手里的茶几乎倒出一半来:“我……当然听了。”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你……”墨非毓赔笑道,“能不能先坐下来?”
月青青瞪她一眼,挨着颜雪在他斜对面坐了。
“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我得出两个结论。其一,你这次暗查,包括前两次,都没有查到任何不利于蒯慕的证据,现在他已经有所戒备,要继续查会更难。其二,目前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卫青雷,就算有人告蒯慕构陷同僚,也有人站出来顶缸。”
“这个还要你说。”
“反正我们的目的是让歙州官场大乱,要不就对付卫青雷好了。”颜雪淡淡地凝望着墨非毓。
明澈平静的的茶汤倒影中,墨非毓的眸中闪过一抹幽光,很快就归于平静:“卫青雷不过水部主事,扳倒他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就青青提供的线索来看,此人也不像是恶吏。”
“你想中途变卦,也要问问我答不答应。”月青青辞气中满是不屑,“我倒要看看,你在夏吕天天喝茶钓鱼,到底要怎么扳倒蒯慕!”
墨非毓见她一脸傲娇不屑,不服气地坐直了:“如果我真做到,你答应以后不许再打我,也不许弄坏我的东西。”
“可以,”月青青脱口而出,很快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能让我直接杀了他。”
“这个当然。”
“不能让我再一趟一趟往歙州跑。”
“以后你都不用去了。”
月青青眯眼看着他:“你也不去?”
“我去哪里萧子钰都会知道,如果去一趟歙州歙州就出事,他必然起疑,所以我不会去,也不能去。”
“好,依你就是。”
“江湖中人最讲义气的?”
“我月青青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墨非毓有些振奋地搓了搓手:“有三个关键问题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就三个,可是你说的。”
“你刚才说,这些年一直都是庄沛儿与蒯慕接洽,这一点可确实?
“蒯慕去卫府的时候,卫青雷一直在书房,根本就没见他。庄沛儿也亲口说了,这些年一直是蒯慕去找她。”
墨非毓点了点头,又问:“那个小金人,庄沛儿到最后也没收起来?”
虽然没查到足以扳倒蒯慕的证据,但此行也收获不少。月青青没料到他所谓的关键问题,竟然还包括这个,道:“第二个了。要说豪奢,两个赵府也比不上卫府。庄沛儿根本就没打算遮掩,一个金人算什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亲眼见到黄通判将五十万两官银送进庄府的?”
“亲眼所见,就藏在西院那棵最大的槐树下。”
“好,我问完了。”
月青青有些好奇:“你要怎么做?”
墨非毓端起茶喝了一口:“既然是打赌,我也卖个关子,你等着看结果就行了。”
月青青冷笑一声:“看就看,我就不信一个在八品芝麻官身边讨饭吃的臭书生,隔着几百里能扳倒一手遮天的朝廷命官。”
颜雪笑看着两人斗嘴,直到完全停下来,才吩咐丫头们摆上来小吃,月青青爱吃牡丹鮓和缕子脍,还有莲花馅饼,墨非毓则对清热消暑的逍遥炙和剥皮丹情有独钟,大家一面赏景一面说笑,直到黄昏才散去。
颜雪送墨非毓离开挹芳亭,一个女婢捧来一个包袱,颜雪接过来递给墨非毓。
“给你的。”
“是什么?”
“汉中送来的茶,还有几件夏天的衣服,萧锦弘给你做的那几套太花哨了,不适合你。”颜笑着道,“送到萧府不合适,反正也都能看到。”
“多谢。”墨非毓伸手接了过,又问,“怎么一直不见黎东?”
“哦,还没回来。”颜雪略略迟疑了一下,“这几天府上宾客盈门,有伸冤的,也有来赈灾的,我嫌太吵,所以爹和他每天一早就去夏吕府衙了。”
墨非毓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你真的有办法了?”
“什么?”
“对付蒯慕啊。”
“只能说找到突破口了。”
“不用我和青青,你也无需出面?”
墨非毓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厉害,这不是怕她打我吗。”
“可你明明和青青打了赌,就不怕她秋后算账。”
“躲过一劫是一劫吧,”墨非毓脸上颇有些得色,走了几步,又道,“我可以不去歙州,但是我必须要见一个人。”
“谁?”
“庄沛儿。”
第五十六章 身世1
红轮西坠,残阳似血,层林尽染。送走墨非毓,颜雪独自一人漫步府中,不觉来到府西角一座阁楼前。这座阁楼一共两层,黄绿相间的琉璃屋檐,朱红殿柱,做旧匾额楹联,翘角飞檐在最后一抹落日余晖的拂照下,闪着莹莹碎光。
阁楼依山傍水,从二楼能看到半个夏吕城的晚景,却丝毫也不喧嚣。
登上阁楼,凭栏而立。落霞、新月、华灯,归鸦、鸣虫、佳人,画境天成。
不久,一婢女上楼来报:“小姐,黎东回来了。”
“快让他上来。”颜雪立即吩咐。
脚步声由远而近,黎东风尘仆仆,一身劲装,显是远行方归。
“小姐。”
“辛苦了,”颜雪见他有些垂头丧气,“怎么,不顺利吗?”
“也没有不顺利,只是……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你不必自责。”颜雪并不意外,“都查到了什么?”
“先生确实是西川人,至少澄海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三年前,先生带着一个姓陈的老仆搬到村里,直到最近才离开。村里的人说,先生是个读书人,还深擅岐黄之术,是远近驰名的大夫。村人三病两痛五劳七伤都找他。还有一点就是,先生平时很少出门,就是出门也选在阴雨天,遇到非出门不可的晴天,就一定要撑一把伞。”
“嗯。”颜雪认真聆听了他的汇报,“就这些?”
“我打听过先生身边那个姓陈的老者,据说他白天伺候完先生,每天都要到河对面去住。”
“墨府还有没有其他人?”
“就先生和姓陈的仆从。”
“也就是说,先生每天都坚持一个人住。”颜雪娥眉微凝,向一侧走了两步,“这是什么缘故?”
黎东摇了摇头:“这些信息,大部分我们都已经知道,就是不知道的好像也没什么用。小姐,要不要我去先生提到的香山看看?”
“不用了,他从澄海村出来,不可能毫无准备,澄海村找不到线索,其他地方也一样,再说香山距此千里,太远了。”
黎东抬点了点头,看了颜雪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先生发过那样的毒誓,还有那半块血沁玉坠总不会是假的吧……就算我们查出什么,那又能怎样?”
“先查清楚再说吧,也许,他别有苦衷呢。”
“如果先生说的是实话呢,这一切都是小姐一厢情愿呢?”
“那有什么关系呢。”颜雪冲黎东笑了笑。
这样的笑容无论如何明媚自信,也掩不住那一抹幽远的,深深的苦涩。黎东和她目光一触之后,低下头没有言语。
“既然从先生的过去查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线索,我们何不换一条路?”颜雪凭栏而望,很快恢复了平静。
“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先生潜入萧府,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成为萧府的谋客么?”
“你想得太简单了,以先生之才,想成为任何人的座上宾客,谁不倒履以迎?就是辅佐东宫太子,当今陛下也是易如拾芥。就算他意在江南,也不用投靠区区一个江南东州。”
“那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几天我也在想。”颜雪缓缓道,“先是闫成瑞,然后是刁寿,最近是邹幽瑞,现在是蒯慕。你说,这几个人当中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要说联系,除了刁寿,其他三个都把控着各地的实权。”夜风徐来,黎东满脸的髭须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闫成瑞、蒯慕是刺史,邹幽瑞虽是湖州节度使,不过他是个例外,湖州大权其实就是在他手中。”
颜雪点了点头,忽然,她猛地一凛:“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邹幽瑞是个例外。”
“上一句。”
“闫成瑞、蒯慕都是刺史……”
“再上一句。”
黎东想了一想,道:“除了刁寿,其他人都手握重权。”
这四个人颜雪不是没有分析过,但恰恰是因为不肯放过每个人的任何细节,反而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刁寿可以刨除在外,他可能是墨非毓随手为之。
风,不静。夜,渐沉。远处华灯透过蒙蒙月色,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但那一束束微光,却随着夜色袭来,渐见清晰。
“小姐想说什么?”
“看看这几个人的结局,不但丢了官,连性命也没保住,这绝不像是在力争成为一个谋客,也不像是在兼济江南,危济百姓,至少不完全是。”
黎东抬起头缓缓道:“更像是在复仇。”
颜雪眸中透着振人心魄的微芒,黎东明显感觉到,她扶着木栏的手有些不稳。
“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庐陵之乱?”
颜雪音调不高,黎东却吓得变了脸色。庐陵之乱是所有京城人的舆论禁区,因为它带来的不仅是东宫易主,朝局改变,当年也牵动多少皇族重臣的命运。
“三年前,”颜雪接着道,“江南十六个州当中有十三个州联名上书状告颖王鼓动一个叫慕衣族的族部谋反,陛下得知后龙颜震怒,敕令炵烆率兵平叛。这场叛乱很快被平息,慕衣族六万多人全部被今太子处以火刑。”
“小姐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要不是假装是炵颖的朋友,我特意调查了一下,可能我也注意不到。”颜雪转过身,定定凝望着黎东,一字一顿道:“除了刁寿,闫成瑞、蒯慕是刺史,邹幽瑞是节度使,湖州的实际掌权者,他们都是十三个州联名状告颖王谋反的人之一。”
黎东沉思片刻,皱着眉道:“小姐是怀疑……墨先生是慕衣族的人?”
“如果先生真的是蜀地西川人,他怎么可能和江南的官员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会费尽心血要进入萧府?”
风停了,华灯更加刺眼。
“墨先生,墨非毓……慕非毓……难道先生就是慕衣族的人?”黎东吃惊地望着颜雪,不过让他更加吃惊的是,面对谜团的揭开,颜雪面容上神情十分复杂,有吃惊、有怜悯,唯独没有的,是喜悦。
第五十七章 身世2
“不可能,”颜雪无力地后退了两步,也不知是不相信这个推断,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推断,“我清楚记得,当年大家都说叛军已经被处以火刑,并无一人逃脱,他怎么可能是慕衣族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黎东低着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刚好三年,先生也是三年前到澄海村的。”
颜雪试图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似乎做不到,转身又扶住了手边的窗棂。
“我们已知道先生的身世,小姐为何……”
“六万人,六万慕衣族的同胞兄弟。如果他真的是慕衣族的人,那他身上就背负着为六万慕衣族复仇的重任。”黯淡的光线下,颜雪眸中闪着光,“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黎东是个心思细敏的人,他能明白一个人切身体会在意的人所经历过的欢笑、磨难的那种切身的感受。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家的小姐,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你说,他可曾经历过那场劫难,如果当时他也在火海中,他是怎么逃出来的?”颜雪没打算掩盖自己的情绪,任由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我不知道。”黎东摇着头,“我只知道,如果先生真的是慕衣族的人,那他就不是西川人,他说的香山之魂,他发下的毒誓都是子虚乌有。”
颜雪泪汪汪地望着黎东,突然展颜笑了。
“你笑什么?”
“他太聪明了,”颜雪幽幽说道,“他苦心编出什么血沁玉坠,是不肯让我去触碰他的痛苦。他不是怕我知道,而是怕伤害到我。”
这样的推测未免一厢情愿,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黎东怔怔不语,良久没有接话。
“如果我们的推测没有错,”颜雪用衣袖印去眼角的润痕,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我们为颖王复仇的理由和他的目标就完全一致,接下来我可以更加明确地为他出力。”
“小姐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你继续查,”颜雪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为什么要独居,为什么怕太阳。巴祁和他不像是初识,我知道此人很谨慎,但或许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消息。”
“好。”
于此同时,在萧府的书房中,萧子钰和萧子戊也讨论着相同的话题。
“先生不是本地人?”
“据说他本是蜀地西川人,十六年前因蜀地大旱,和父亲一路东逃,十多年前见辗转客居过很多地方,直到三年前才在澄海村定居下来。在东迁途中,先生的父亲因恶疾病故途中。”
萧子戊也是一身风尘,刚从澄海村回来。
萧子钰静静的听着,面上颇有些不以为意:“你去了这么多天,就查到这些?”
“因为精通医技,村里的人对墨先生都十分敬重。但他平时很少出门,身边也只有一个姓陈的仆人,所以没有更多的消息。”
“先生好静,又是外地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消息,”萧子钰看了他一眼,“现在你不怀疑他了吧?”
萧子戊将目光缓缓移到桌案上的烛台上,算是给了哥哥默认的回答。
“怎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
“那好,我正好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萧子钰很快转移了话题,“第一件,刚才先生来说,颜煜的行程已经定了,三天后就会回京。”
萧子戊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裘郯那边何以会传出他要突查歙州的消息?”
“裘郯也说了,只是听到一些风声。”萧子钰呼出一口气,“银子是白花了,不过老东西回京总比突查歙州好。”
见萧子戊仍锁眉不语,萧子钰又问:“怎么?”
“没什么,”萧子戊看了一眼哥哥,怕他又说自己当这一套背地一套,解释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回去最好,不回去蒯慕那边也有所准备,不说这个了,”萧子钰拿起案上的文书递给萧子戊,“宫里的周老太妃前不久薨逝了,她生前曾留下遗告,要将自己的遗体安葬在祖籍婺州。敕谕已经下来了,除了诰命等按爵守制,官员半年内不得筵宴音乐,老百姓一年内不得婚嫁。还有一条,临近州县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到婺州随祭,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萧子戊大致看了一下文书:“也就是说,婺、睦、歙、明四州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去?”
“嗯,最近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我们的做法难免让人猜疑。我的意思,借此机会和这几个州的官员通个气。另外,婺州所建之陵离西京有半月的日程,按规矩,请陵至婺州后还要停放数日,钦天监算定入殓的黄道吉日在六月初七,那时候颜煜已经回京了,我打算让墨先生跟我们同行。”
“哥哥是想让颜雪姑娘同去。”
“颜雪这条线,我们一定要利用好。”萧子钰说完,抬头望见挂在书架旁的一张年久的铁弓,那是萧锦弘三年前送给他的,让他平时多张弓健体。
“让弘儿也一起去吧。”
“他去干什么?”
萧子钰咬了咬牙,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密信递给萧子戊。
“太子招弘儿进京?”萧子戊先是已经,不过很快就被担忧代替。
“说是让他到刑部谋个差事历练历练,其实用意很明显,就是入京为质。”萧子钰叹了口气,“江南是太子的地盘,我却是御史台的人,太子肯信重我已是不易。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换谁也不放心啊。”
萧子戊目光停留在那封密信上,许久没有说话。
“太子已经开口,要是搪塞拒绝,他只会更加疑心。”
“弘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摇曳的灯光下,萧子戊头一次露出父亲的慈色。
“萧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以为我就舍得?”
“弘儿知道了吗?”
“还没告诉他。”
事已至此,萧子戊也没别的办法,又看了一遍那封信道:“就是我们过于庇护,弘儿才会惹出曦和楼那一档子事,让他走出去历练一下也好。”
“嗯,”萧子钰侧身仰着头,“弟妹那边,你多劝解劝解吧。”
第五十八章 烦恼
婺州南毗丽水,北接绍杭,西连衢州,周老太妃陵墓位于婺州下辖“曲桑镇”东南的“鸢冷峰”,此峰得水藏风,可俯望四围群山。上山的小路早被整葺宽敞,除了老太妃的亲友族人,四个州的刺史及六品以上官员都到了,临近的富商也来了不少。余者也有看热闹的,做买卖的。放眼而望,车马、轿子、路祭连着各色执事陈设,接连摆了六七里远。
热闹永远只是表面,或者说只是对局外人而言。对四个州的官员来说,送葬这种事充其量不过是走走过场,更多的是为同僚之间提供一个拉拢结交的机会。不过江南近几个月来的气候实在耐人寻味,这一回四个州的官员虽然都来了,但好像商量好似的,都没有相互走动,甚至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平时连人影都见不到。
萧子钰对这样的气氛早有预料,所以一到曲桑镇就和萧子戊四处拜谒走动去了。
墨非毓是应萧子钰的要求才随行婺州,因此整个送葬大队之中他应该是最得闲的了。就连一向爱热闹的萧锦弘也意外的意兴阑珊,除了告诉墨非毓父亲去过澄海村的事,一路上很少说话。他倒不是因为送葬官员的气氛不对,也不是因为要去京城供职,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此事与你无关,我也没怪你,你不要垂头丧气的。”墨非毓轻仰在一棉团上,慵懒地望着窗外如倒的风景。
“先生不怪,那是先生霁月风光,”萧锦弘两道剑眉皱在一处,“我恼火的不是父亲暗中调查先生。”
“那是什么?”
“父亲之所以调查先生,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肯相信任何人,他们之所以不相信任何人,是因为他们自己从来就不光明磊落。”
“大人是宦海中人,又不是江湖侠士。再说了,大人和子戊君用人审慎一些也不是坏事,你何必徒生感叹。”
萧锦弘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邹幽瑞的案子,伯父自知掩盖不住,就派百里门暗中各个击破,还以保他家人为由逼得他不敢牵扯萧府。难道这也是江南监察使的为官之道吗?还有闫成瑞,曦和楼案……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发现伯父和爹爹所做的事,几乎没有一件是见得光的。以前爹爹和伯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我稀里糊涂干了些什么。”
这两个月,萧锦弘似乎比以前黝黑了一些,面上轮廓愈发显得俊朗,也更加成熟,乍一看,倒和他伯父有些相似。
墨非毓意甚赞许地道:“你能有此反思,还肯和我说这些,至少证明你的心还未被这染缸染成黑色。”
“先生既不能苟同伯父和爹爹所为,为何还愿意留在府上?”
“我什么时候愿意留在府上了?”墨非毓反问。
萧锦弘想了一想,又缓缓垂下脑袋。这个青年的脸上少了一些公子哥的风发意气和倜傥风流,多了踌躇、迷惘和忧愁,又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韵。
墨非毓安慰了几句,见他仍愁眉不展,也没多说,找了个舒适的角度缓缓躺倒,闭目养神起来。
还未到“鸢冷峰”,就闻得人声鼎沸,鼓鸣钹响,墨非毓掀开车帘,只见远处彩棚高搭,设席张筵,不由多看了两眼。
“先生什么时候也爱凑热闹了?”
墨非毓淡淡一笑:“我从来没说过不爱热闹啊。”
“我知道先生的用意不在热闹的场面上。”
“这两个月,你成长了不少,”墨非毓轻轻合上车帘,“我现在是萧府的人,如果连各州官员的情况一无所知,如何为大人谋事?”
面对墨非毓的褒赞,萧锦弘连勉强一笑的心情也没有,反而长叹了一声:“我再怎么成长,也不可能改变伯父和爹爹。”
“好啦,烦心事先放一放,好容易来一趟婺州,我们去散散心。”见萧锦弘仍是闷闷不乐,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算是带我散散心好不好?”
萧锦弘只好遵命。墨非毓所谓的散心,也就是让车夫各处走走,遇到谁让萧锦弘介绍一下。他也不问对每位官员的官阶、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是对他们的家庭成员、个人癖好别有兴趣。比如婺州刺史门烈家中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和三房妾室,甚至还问起其中一个小妾所出的孩子的名字。好在萧锦弘这些年往来于江南各州,对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也能答上来十之七八。
两人正在车中说话,忽听一骑快马驰近,萧锦弘掀开车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萧公子好,墨先生在吗?”
“你是谁,找先生什么事?”
“我家小姐请墨先生务必马上去一趟。”
萧锦弘很快明白是颜雪前来相请。婺州一行,萧子钰本欲邀颜雪与自己和墨非毓同行,但颜雪婉言谢绝了,理由是自己的身份和萧府同行怕惹人非议,萧子钰也没有相强。
萧锦弘心下暗暗好笑:“务必马上,你家小姐是这样说的?”
“是,小姐说脸上的伤还没好。先生要是不赶紧过去,恐有毁容之虞。”
萧锦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上一回颜雪请墨非毓往赵府事早就传开了,没想到她理由也懒得换一个,他望着墨非毓似笑非笑地道:“先生,快去罢,又有毁容之虞了。”
“你要不要同去?”墨非毓淡淡问道。
“我去干什么,”萧锦弘没想到他会如此提议,笑着道,“碍人眼,惹人厌,不去,不去。”
“我是怕你一个人又胡思乱想。”
“不会,我一会儿就去逛逛,给大家买点东西。”
第五十九章 合盟1
曲桑镇很多人都看热闹去了,但城中最大的客栈雨霖阁依然人潮攒动。少年将墨非毓领至三楼最东的一间房,说了声“先生请”,向另一个做买卖的中年汉子招了招手,两人站到门外留意来往行人。
颜雪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她一身粉色长裙,裙裾上绣着淡金色的竹节,一条紫色的锦腰带轻轻束着纤纤楚腰,配合着轻盈的脚步,显得风姿飒爽,干练利落。
“你可算来了。”墨非毓刚推开门,颜雪迎了上来。
“人请到了?”
“就在隔壁。”颜雪顺手关了门,见他有些气喘,从桌上端起一杯泡好的茶递给他。
墨非毓端起来喝了一口,话声非常平稳:“我一直担心庄沛儿不会和卫青雷同行,她一来,这件事就成功一半了。”
“这个我倒不担心,”颜雪抬起头望着他,“我担心你一旦暴露自己,事后她过河拆桥。”
“庄沛儿是聪明人,她不会。”
颜雪也知道,现在不是商量这个的时候,当即点了点头。
“我过去了。”
“等等。”颜雪近前一步,替他理了理因赶路有些凌乱的衣领,“好了。”
得知要随萧子钰前往婺州的当晚,墨非毓正要派人告知颜雪的时候,颜雪的信已先他一步送到了荻芦书舍。信上说她会安排庄沛儿和墨非毓见面,墨非毓只要设法前往婺州就可以了。两人唯一担心的是,庄沛儿未必随丈夫同往。
庄沛儿与颜雪素未平生,不过当她得知颜雪的身份后,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一起来到雨霖阁。
尽管,她已做好了任何人来敲门的准备,不过见到立在门口的是一个气韵轩朗,儒雅隽秀的文士时,还是掠过一抹诧色。
“在下墨非毓,有两句话想和夫人说。”墨非毓当先开了口。
看样子,湖州一案就算没有让墨非毓三个字如雷贯耳,也不知不觉闯入了江南百官的耳中,让所有人都记住了有这么一个人。
“原来是萧府的墨先生。”庄沛儿的目光冷冷淡淡从他身上滑过后,便落到了门外。
“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许是想起请她来的是御史中丞的千金,庄沛儿沉吟片刻,斜身让开了门。
屋内一张长方木桌,两把椅子。桌上熏了一炉茶,旁边还放着准备好的茶叶。天气正好,阳光透过窗户,在屋里洒上了一束亮光,与桌上茶壶水汽交织,分不清是灰尘还是水汽。
这一切,更衬出屋子里这位面向窗户,微微斜身的少妇的美艳。如果说颜雪是天然雕饰的出水芙蓉,庄沛儿则更似一处处都精雕细琢的美玉。一个似二月春风,一个恰如夏日烈阳。
“不知萧大人有什么吩咐,要劳动墨先生亲来?”
“是我私下有话对夫人说。”
“哦?”庄沛儿眸中微露诧异之色:“先生私底下有指教?”
桌上的口含茶显然是颜雪准备的,墨非毓斟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在对面,自己端起一杯:“在下想和夫人联手做一件事情。”
“先生和我?”庄沛儿失笑道,“我和先生素未平生,有什么可以联手的事?”
“听说夫人经营的染布坊,不止在歙州城,在整个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
“六百多人的染布坊,在哪儿都不算小。”庄沛儿想也没想,“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卫大人还等着我。”
“我想帮夫人将染布坊的生意继续做下去。”墨非毓有意顿了一顿,“更准确的说,是帮夫人保住现有的买卖。”
庄沛儿很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原来还是萧子钰的掮客。你回去告诉他,我庄沛儿既然敢做,就不怕任何人来查。他要好处,一个子儿也没有。”庄沛儿眼角谨慎地扫了一眼门口。
“夫人放心,外面都是我的人。”墨非毓放下茶杯,向前走了一步,“我说了是私下来找夫人。”
“你能干什么?”庄沛儿神情甚是倨傲。
“助夫人除掉蒯慕,保住夫人的染坊,或许还能让卫大人的仕途更上一层楼。”
“就凭你?”庄沛儿并未否认墨非毓的提议,因为她根本就没将这个书生放在眼里。
“就凭我。”
墨非毓的声音平静得如深秋潭水一般。但恰恰因为这样不温不火的,不疾不徐的辞气,让庄沛儿微微一震。她轻轻转了转腕上白玉镯:“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是想与夫人联手。既是联手,自然双方都有好处。”
“对你有什么好处?”
墨非毓缓缓往窗口挪了几步,直到那一束阳光前才停下:“自古谋士所谋,都离不开名与誉二字。在下一介书生,宦门食客,自然也想博得声名,最好是让江南所有人都知道,是一个叫墨非毓的人为江南东州除危解厄。然后,在下自然而然会受到更重要的人倚重,能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拳脚。最终嘛,当然是建功立业,百世流芳。”
如果说保住染布坊和除掉蒯慕根本没有引起庄沛儿的注意,那她现在的反应则恰恰相反。墨非毓的话到一半,她就转过身,头一次将目光落定在对方脸上。让她惊讶的不是面前这个书生的抱负,而是他施展抱负的方法。
“你要和我联手除掉蒯慕?”
“是。”
“所以,你左手炮制大案,右手又帮萧子钰收拾烂摊子?”
墨非毓远眺窗外景色,并未明确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好高明的博名手段。”庄沛儿定定审视着他,“莫非,闫成瑞和邹幽瑞的案子,也是先生一手酿成?”
墨非毓回头望着她:“难道夫人以为,江南这几个月接连发生的事都是偶然的么?”
这一个眼神交汇,让庄沛儿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她转过身道:“先生为何会选择与我合盟?”
“夫人有胆色,有野心。最重要的是,只有夫人有这个本事。”
“哦?”庄沛儿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夫人明知颜大人要突查歙州,依然可以做到不动声色,此为胆色;夫人利用卫大人的身份将染布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此为野心。夫人深居府中,却能以一己之力斡旋于歙州官场,很多事连蒯慕也要俯身垂询,此为本事。有这三样东西,墨某觉得值得和夫人合盟。”
庄沛儿又是一笑,并未对墨非毓为何知道这些提出任何质疑,而是坦然接受了他的评价。
“我有个建议。”
“是什么?”
“先生要找联盟的人,最好先查清楚此人和蒯大人的关系。”
“这个并不重要。”
“嗯?”庄沛儿以目相询。
“刚才我就说了,我是来保住夫人染布坊的。”
庄沛儿端起桌上墨非毓给她斟的茶,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
“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前几天,在下的人查到蒯慕构陷夫人的证据。请夫人相信我,这些证据足以让夫人和卫大人身陷囹圄,甚至万劫不复。”
“蒯慕设计害我?”庄沛儿润泽红艳的嘴唇一跳,“就是得知蒯慕要查访歙州的时候?”
“虽然颜大人已经回京,但夫人的风险依然还在。而且,蒯慕敢在风口浪尖这么做,就算夫人逃过此劫,难保他不会日后不会施用更毒的阴诡计。”
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庄沛儿很快明白,蒯慕想利用颜煜突查歙州的机会对卫府不利。
“夫人若是不信……”
“我相信。”庄沛儿转过身,“他要做什么?”
“恕我卖个关子,”墨非毓道,“如果夫人答应和我联手除掉蒯慕,到时候我自会把证据告诉夫人。如过墨某说假话,夫人可以向萧大人说出你我今日的密谈。当然,夫人如果不相信我,也可以当今天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庄沛儿知道,这是对方与自己谈判的筹码,他不可能轻易透露。
“颜大人突查歙州有风无雨,又是颜雪姑娘邀我来此。如果我没猜错,颜煜突查歙州的消息也是先生和颜雪姑娘放出来的吧?”
墨非毓淡淡一笑:“在下本来是想找到蒯慕的破绽,不过蒯慕这只老狐狸十分谨慎,在下的人没有查到任何实据,却意外的发现了他陷害夫人的动作。”
“先生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就让颜煜的掌上明珠对先生言听计从。”庄沛儿赞叹了一句。
墨非毓未置可否,只道:“蒯慕表面上俭朴廉正,他背地里做了些什么,相信夫人比我更清楚,对在下而言,老百姓知道蒯慕背地里干下的事一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而终于有一天,大家发现这一切都是墨某暗中策划,恐怕到时候在下想不名噪江南都难。”
第六十章 合盟2
江南最近发生这么多事,萧子钰收拾残局还来不及,庄沛儿当然相信墨非毓没说谎,至少绝非是受萧子钰之命。
庄沛儿已将脸庞移向一侧,开始慎重的思考。首先是,她和蒯慕貌合神离已非止一日,就算墨非毓不出现,这种境况能维持多久也未可知。既然蒯慕谋害在先,那就别怪自己翻脸。第二,蒯慕若出事,会不会波及自身,会对哪些人产生影响,要如何应对。第三,自己值不值得与萧子钰身边的谋士,一个突然出现的书生联手?第三,如何除掉蒯慕。
“夫人最好还是快些考虑好,”墨非毓不紧不慢地催促,“因为就算蒯慕不去歙州,夫人面临的危险也可能随时爆发。”
“蒯慕要整卫府只能靠阴计陷害,先生以为我就能轻易扳倒他?”
墨非毓悠悠视线再次投向远处:“我的人在调查中无意间听到一个叫南宫宅的地方。听那意思,姓黄的通判似乎想从这里抽取一批银两出来,不知这一条消息对夫人是否有用。”
“南宫宅?”庄沛儿目光深深一沉,过了片刻,喃喃自语地冒出一句,“难怪,难怪。”
从墨非毓进屋到现在不到一个时辰,她脸上的表情从倨傲自大、鹅骄不逊变为怀疑、质问,此刻听到“南宫宅”时,渐渐转为冷峭。
诚然,墨非毓此行只是要说服庄沛儿对付蒯慕,至于是否能提供扳倒蒯慕的线索不是重点。当月青青提起南宫宅这个地方时,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也没料到庄沛儿会是这个反应。
看来,这一次是无意间说到了重点。
墨非毓凝望着庄沛儿的表情,以判断她的决心,或者说决心的程度。
“另外,卫大人那边,恐怕还要夫人费点功夫。”
庄沛儿忽然嫣然一笑:“先生如此坦诚,我也不妨告诉先生。我和青雷一个用心做生意,一个全力扑在政务上,双方互不干涉,这些,都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哦?”墨非毓微微一怔。
“若非这样,拙夫如何既做官,又立名,既与蒯慕划清界限,又保证不被踢出局。”
“原来夫人和卫大人这些年一直在韬光以待。”
“怎么,先生后悔了?”庄沛儿觉察到了墨非毓迟疑的辞气,灿然一笑道,“先生放心,蒯慕和歙州官员、商贾和地痞的勾当,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可以保证,如果夫君能坐上歙州刺史的位置,歙州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况。我庄沛儿虽然贪财,但也仅仅是贪财,那些丧尽天良的事绝不会做。”
“希望夫人说到做到。”
庄沛儿笑道:“我庄沛儿虽然大胆,但还知道什么人骗得,什么人骗不得。”
“那,我们算是达成盟约了?”
“当然。”庄沛儿端起茶,“还有一点很重要,如果蒯慕出事,先生要保证萧子钰不会保他,也不会为难我,先生做得到吗?”
“要不怎么说,我是来和夫人联盟的。”墨非毓一笑道,“我也提醒夫人一句,不管夫人做什么,都不能牵扯到萧子钰。”
庄沛儿饶有兴致地凝望了墨非毓好一会:“先生真的只是想一展书生抱负?”
“对夫人而言,能够除掉蒯慕,助卫大人仕途蒸蒸日上就够了,其他的又何必多问。”
庄沛儿点了点头,喝了口茶后又问:“离端午还有几天?”
“七天。”
谈话到此结束了,看样子,庄沛儿已经有了计划,不过她既没透露半句,墨非毓也没多问。
阳光如一道锋锐的剑,将房间与窗外划出一道硬朗的界限,划界了热闹与清净。一棵高大的杏树在微风中摇曳着,聘婷的秀影如丝缎般,正好洒在庄沛儿身上。
越是光明喧闹的地方,越是一览无余,真正的暗涌,永远都在阴暗之下。
“雨霖阁”坐落在山腰之上,出门后即是一座小山坳,山坳上筑着两间凉爽怡神的凉亭,每间凉亭布着一张圆桌,四张圆椅,皆取“圆满”之意。
这时候是午后时分,骄阳在红钻绿瓦、飞檐阁楼间轻跃,给小镇添了几分热闹。尽管天气很热,但官道上仍是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偶尔还有马嘶长鸣。这些人大多是城里做买卖的小贩,也有不少临近的,售卖自家或产或制的禽蛋、蔬果、糕点、针黹、陶瓷器的乡里人,他们在等送葬大队下山。
墨非毓和颜雪立于凉亭,俯瞰曲桑镇风物和熙来攘往的人流。
“真羡慕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颜雪的手伸到了阳光下,似乎想要感受乡民们的自由。
“你羡慕他们的自在,他们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侯门的荣华。”
“那是他们不知道身在侯门的烦恼。”
墨非毓展颜一笑:“怎么,颜大小姐也有不如意的事?”
“高院宫墙之内,岂能事事如意。”颜雪转过身来,在一张圆凳上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墨非毓在她对面坐了。
“前年中秋,我和娘受赵太妃之邀,去京城最高的紫金宫陪她赏月,我就给赵太妃敬了杯酒,结果却惹出一场不小的祸事。”
墨非毓奇道:“敬酒也能引出祸事?”
“就因为那杯酒,我被两个侯门公子盯上了。可气的是,两个人自以为是地决斗了两回,最后闹得其中一个受伤退出。另一个觉得志在必得,以为我非嫁他不可,而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全然不知情,直到一个传言传到我耳中。”
“什么传言?”
“‘人间三千境,不及颜如雪’,说什么世间有三绝,八月天山雪,烟柳广寒月,都不及颜如雪。”
墨非毓笑道:“我听锦弘说过这句话,原来这个传言是这么来的,有趣,有趣。”
颜雪嗔笑道:“有趣什么,你知不知道来向我爹提亲的人是谁?”
“谁?”
“陛下。”
“当今陛下?”墨非毓有些意外,“陛下出面就不是提亲,而是赐婚了,想来此人身份必不简单。”
“他叫吕爽,是辅国大将军吕梓宥的长子。”
墨非毓望着她,要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人仪表堂堂,行事也还磊落,人还是不错的。不过要说儿女之情,我对他是一丁点儿也没有。”
“所以,你不想答应这门亲事,但因为这门亲事是陛下钦赐,你又不能拒绝。”
“陛下所以钦赐婚姻,自然有他的考虑。吕将军手握重兵,在朝中也有一批跟随他的人。而我呢,不过是区区一个御史中丞的女儿,用我换取一波朝臣的尽忠和西境的安宁,他自然愿意。”说到这里,颜雪摇头笑了笑,“还好后来我和吕爽成了好朋友,他求陛下解除了这门亲事。”
墨非毓笑道:“君无戏言,绝无可能随便改口,纵然你百般心思,也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么,”颜雪望着山下小镇,“所以我才羡慕他们啊。”
“两位让我好找。”两人正闲聊,背后传来了萧锦弘的声音,他两只手大包小包提了好多东西。
墨非毓问:“山上的事都好了?”
“嗯。棺椁上山了,只有六品以上州府官员和老太妃的亲属能随椁,好多人都下来了。”
墨非毓见他满头大汗:“坐下歇会。”
“这里真凉快。”萧锦弘随手将手中东西放在石桌上,在另一面坐下来,一手扇风一手擦汗。
颜雪打量了着包裹:“买了什么好东西?”
“都是夏吕没有的,再过两天不是端阳节嘛,我见这些五色线和香囊很好看,就买了一些,这是姑娘的。对了,我还给先生买了两包这里的好茶,等回夏吕送去书舍。”
“多谢。”颜雪接过五色线和香囊。
“端阳快到了啊。”墨非毓感慨了一句,同时向萧锦弘抛了个眼色。
萧锦弘顿时会意:“对了,不知姑娘端阳那天有什么安排?”
“怎么,你要请我?”
“姑娘若肯下降萧府,锦弘亲自驱车恭迎大驾。”
颜雪笑道:“不敢当,不过我正想着,要是没人请我,我就请墨先生去赵府过节呢。”
“这样啊,”萧锦弘不料她会这样说,怕破坏两人独处的机会,倒不好再邀。
“就在萧府吧,”墨非毓道,“颜雪姑娘还没拜过府呢。”
萧锦弘忙道:“那可说好了,端阳那天,我来接姑娘。”
萧子钰一直向颜雪示好,但颜雪似乎总有点不咸不淡,萧锦弘不料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当然是欢喜过望。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想到的,是如何过一个愉快的节日。
“我们吃了晌午,下午一起去看赛龙舟,听说今年夏吕又多了两个龙舟队,先生,颜姑娘,偷偷告诉你们,我已经在飞龙队身上押了重金,要是赢了,我请两位好好玩玩……”
萧锦弘喋喋不休地说着,颜雪笑着偶尔问他一句,墨非毓嘴角也挂着笑容,他那双如黑宝石般深幽的双眸,似乎也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