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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端午

    因为有贵客降临,端午当天一大早,萧府门上插了艾草,上上下下都忙碌开了。和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府上的主仆为了应酬,反而常常忘了中秋当团圆,春节该守岁,重阳该登高,节日本身应该高高兴兴。

    倒是荻芦书舍,除了挂艾草、包粽子,墨非毓头一天就将萧锦弘送来的香囊、五色线分发下去。一大早,府上佩香囊的佩香囊,栓五色线的栓五色线。墨非毓给叫小月月和大月月的两个小丫头画好额后,让巴祁吩咐下去书舍今天以玩为主,一切从简。因此,除了几个老妪在厨房里包粽子外,其余的索性在书舍后院放起了风筝,玩起了斗草游戏。大月月比小月月两岁,但也是上个月才满十四周岁,两人在园中疯跑,放一会风筝,又玩一会游戏,俨然成了书舍最忙的人。

    翻了一会书,天忽然阴了下来。墨非毓便由巴祁陪着,在后院看大家放风筝、玩游戏。他的主要任务是判裁斗草游戏的胜负,并解说两人找到的花草名称。

    “你们几个到底行不行啊?”连着三合,看门的小伙元斐都以绝对优势胜出,正洋洋自得地显摆自己的战果。

    “你找得多,你厉害行了吧。”小月月一把拉过挨着元斐的大月月,大声道,“让他自己玩,让他一个人得第一,我们几个玩。”小月月在众人中年纪是最小的,但说话竟是最管用的,此言一出,不管大的小的,都一起响应,纷纷跑开了。

    “你们……”元斐被众人抛弃,一脸无辜地向墨非毓告状,“先生,他们都欺负我。”

    墨非毓笑道:“谁让你仗着自己是男孩子跑得快,一点儿也不肯让着他们?”

    元斐不服气道:“愿赌服输,是他们自己太笨了。”

    “是吗?”墨非毓笑着看他一眼,“前几场,只不过是你运气好而已。你信不信,我能让他们每个人都赢你?”

    “每个人?哼,我才不信,只要公平比赛,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能赢我,我就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

    “这话可是你说的哦?”

    “男子汉一马既出,驷言难追。”元斐一急话也说错了。

    墨非毓轻轻招手:“你让他们过来。”

    元斐道:“大家都过来,先生有话说。”

    待众人都走过来,墨非毓道:“刚才元斐说,斗草的游戏,你们中间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能赢他,他就三天不吃不睡。”

    元斐仰着头,一副绝不会输的样子。

    小月月道:“他手长脚长,我们当然都跑不过他。”

    墨非毓笑道:“我有办法啊。”

    “什么办法?”众一起扑了上来。

    墨非毓轻声道:“后山有个石洞你们知不知道?”

    众人齐声回答:“知道。”

    墨非毓微微提高声量道:“昨天,我在石洞里藏了一个包袱,包袱里一共有五种不同的花草,谁先拿到,谁就能获胜。”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一阵忙乱。还是小月月首先反映过来:“赢不了啦,给他听到了。”

    墨非毓笑着轻抚她头发:“没关系,我知道一条捷径,元斐,你可以站远些吗?”

    “怎么不可以,我站远远的。”元斐胸有成竹地退了十几步,又捂住耳朵,“我捂住耳朵,巴老爷,你监督我。”怕众人不信他,还鼓起了腮帮,竟连气息也屏住了。

    巴祁有些木然地望着元斐。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为墨非毓撑着伞,一句话也没有。显然全然不理解这种事有什么用,大家为什么会笑。

    墨非毓看了元斐一眼,这才低下头。众人交头接耳秘议一阵,纷纷散开道:“好啊,太好了。”

    墨非毓招呼元斐过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齐声大呼:“准备好了。”

    “好,游戏开始!”

    话音方落,元斐已在丈余之外。片刻功夫,干瘦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众人望着元斐远去,不但没有赶紧追上去,竟看戏似的没有一个挪步的。

    小月月倚在墨非毓膝边,问道:“先生,他会不会不知道捷径?或者知道捷径,但是避开那个水坑?”

    “不会的。”墨非毓声音十分温柔,他很喜欢这个小丫头,不由多说了两句,“他跑得那么快,连你们没去也没发现,也一定发现不了那个陷阱……”

    “啊喔……”一声穿云裂帛地惊叫从后山传来。片刻功夫,一个泥人果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人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是泥水,连嘴里、鼻孔里也是稀泥。一迈步,还有泥水从鞋里飞溅出来。

    大家早已笑得前俯后仰,有好几个几乎岔过气去,大月月笑得坐在了地上,小月月的小手撑在一棵树上,拼命让自己站稳。

    “原来是你吗捉弄我。”走到近处,元斐又是委屈,又忍不住笑。他做梦也没想到墨非毓会捉弄自己。

    小月月道:“元斐哥,过来我看看你的尊容。”

    “走开!我决定了,一个月不和你说话。”元斐大声道。

    “此话当真?”

    “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月月笑道:“那算了,本来,我还想让大家替你瞒着这事。某些人不领情,我只好现在就去一五一十告诉祥嫂啦。”

    元斐一听这话,似乎才想起自己闯了祸,怔怔片刻,忽然换了一副神色:“好月月,我的衣服弄成这样,我娘知道一定非打死我不可,求你饶了我吧,好妹子,哥求你了。”

    小月月退了一步:“你不是一个月不和我说话吗?”

    元斐笑道:“开玩笑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要不这样,一会儿我的那份粽子也归你。”

    “这还差不多,大月月,你把他的衣服拿去洗了,赶紧趁着太阳好晒干。还有,这件事大家都不许说出去。”众人纷纷领命,竟没有一个不服的。

    墨非毓在一旁笑眯眯看着,见众人重归于好,才缓缓起身,笑着吩咐巴祁:“走吧,去厨房看看粽子包好了没有。”

    “先生要去厨房?”巴祁到后园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不解。

    “有什么不妥吗?”

    巴祁低头认真地思考了良久,才道:“先生在后园和下人们瞎闹了这么久,忽然又要去厨房。我实在猜不透先生这么做有什么深意。”

    墨非毓看他一眼:“哪能什么事都有深意。这些日子总在黑暗之中待着,我只是想借着节日换个环境,透透气而已。”

    几个老妪不料墨非毓会来厨房,不免局促起来,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墨非毓让大家不必紧张,自顾自洗了手,笑容可掬地坐在一根黢黑油亮的小木凳上向元斐的母亲祥嫂请教包粽子的方法。

    “先生,进来看看就是了……这些都是下人做的……”巴祁终于没忍住。

    “什么下人不下人?我们都寄食萧府,客寓书舍,有什么区别?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里,就到外面去逛逛,记住伞放旁边。”墨非毓拿起了一片粽叶。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书舍中人都知墨非毓十分谦和,从来不讲究主仆之分。但所谓“君子远庖厨”,墨非毓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要亲手包粽子,这也太过分了一些。连祥嫂也觉得不妥,说道:“这些都是粗活,先生还是在一旁看着,不要亲自动手了。”

    “不然先生一走,巴老要骂我们了。”另一个老妪虽然这样说,但脸上还带着笑容。

    “不关你们的事,我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你们该偷懒就偷懒,该钻空子就钻空子,巴祁要是敢骂你们,你们直接来告诉我。”

    那老妪笑道:“老太婆在厨房干了三十多年了,伺候的主子不算多,但也有五六个,还是头一次遇到让我偷懒钻空子的主子。”这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巴祁,仍然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先生,萧公子和一位姓颜的小姐来了。”一门房在厨房找到墨非毓。

    墨非毓抓起一些豆沙,又放入一粒红枣,卷好了第一个粽子:“让他们进来吧。”

    门房皱眉道:“来这里?”

    “就这里好了。”

    随着一个淡蓝的身影走进来,仆人门都纷纷退了开去,不自觉地站到了角落。颜雪身着一件蓝粉花间裙,外笼洁白的轻纱。厨房的大锅中正烧着滚水,油烟弥漫,和颜雪以及萧锦弘这身打扮实在不搭。

    萧锦弘忍不住连连挥手道:“先生,你这里做什么?”

    “包粽子啊,你们两个,要一起来吗?”

    “好啊,我还没包过呢。”颜雪看了一眼墨非毓身上的衣服,正是自己先前送他的,也没说什么,让人用瓜瓢淋水洗了手,也在一根条凳上坐了。

    墨非毓将包好的粽子递祥嫂:“这样对吗?”

    “粽料放多了,包松一些,不然会裂开。”

    墨非毓点点头,问道:“锦弘,你不来吗?”

    萧锦弘忙道:“来,来。”也去净手了。

    “祥嫂,你们都出去吧,今天我们做饭,你们吃一顿现成的。”

    众人望着三人,几乎都不相信眼前所见:书舍的主人,萧大人身边的红人,和萧府的贵公子,还有一个头一回来书舍做客,据说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千金,要亲自入厨给自己做饭。

    “都出去罢,”萧锦弘道,“我们有事要说。”

    祥嫂再三嘱咐三位当心火,领着大家一起离开厨房。

    “你们怎么来书舍了?”墨非毓问道。

    萧锦弘道:“颜雪姑娘说想来看看先生起居之地,我想反正时间还早,就没通知伯父,和她先过来了。”

    颜雪笑道:“我主要是来和两位朋友聚一聚,和萧大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子戊君不在府上?”墨非毓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萧锦弘撇了撇嘴,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别说端午了,就是八月十五,大年三十他也经常不在。人家过节都忙着开心,我爹只忙着收礼送礼。”

    “这也是应该的,这两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是该好好联络联络了。”

    “是啊,所以今年不但给各州的端午礼增加了一倍,还提前半个月前就按照各地远近送了出去,确保端午这天都能收到。”

    “你们坐着,我去给先生倒杯茶……先生的茶放哪儿的?”

    “欸,姑娘是客,我去。”萧锦弘抢先站了起来。

    “让我来萧府过端午是你的意思,有什么事吗?”萧锦弘一走,颜雪直截了当提出了疑问。

    “让你来看场好戏。”

    颜雪微微一怔:“你是说,庄沛儿会在今天动手?”

    “虽然只是猜测,但多半不会错,”墨非毓望着手中粽子,“那天她突然问我端午节还有几天。”

    “她要选在百姓都外出游玩的时候。”颜雪恍然大悟,很快又道,“你让我来此,不只是让我看戏吧?”

    墨非毓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缓缓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先生,颜姑娘,府上饭备好了,伯父让我们过去。”萧锦弘探进一个头来。

第六十二章 贵客

    澄澈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罗汉松,将斑驳的光点洒在宽阔的石道上。随着笃笃脚步声渐行渐近,两把伞从绿荫后缓缓出现。萧锦弘撑着伞紧随墨非毓身后,一个贵气有型,一个清雅潇疏。不过今日,两位都不是最受人瞩目的。

    尽管只是一件普通的花间裙,但颜雪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雍容端雅,让她即使是在素衣之下依然有仙子般的脱俗气质。

    三人一出现在萧府大门外,萧府的人都不约而同站成了两排。

    “客人到了!”随着一声高高的通报,萧子钰迎至二门外。他一身交领圆弧大袖的便服,看得出来对本次设宴很重视,但又尽量不显刻意。

    颜雪是府上的贵客,墨非毓是府上的红人,也是萧锦弘的半个老师,三人又是朋友,所以倒没有拘礼,迈步并行入府。

    “萧大人。”颜雪先向迎出来的萧子钰躬身致意,执的是主客之礼。

    “姑娘光降敝府,萧某不甚荣宠之至,快请进。墨先生,请。”

    今年端午节比往年隆重不少。府上仆人由查爷统一调度,分派用物采购、府邸清扫、厅堂布置。尽管一大早脚不沾地忙到现在,要款待的其实只有颜雪一个人,加上墨非毓和两位主人,一共也就四个人。

    表面上看,颜雪是受萧锦弘之邀做客萧府,但谁都知道她为谁而来。萧子钰早就权衡过自己和门客,门客和上司的千金之间的微妙关系。如果利用好这种关系,不求朝廷里能多一个替自己说话的人,至少在夏吕这个地方不会无故多出一个对手。对颜雪而言,她是萧锦弘的朋友,墨非毓的倾慕者,御史中丞的女儿,以何种态度对待这场宴席是一道题目,墨非毓让自己来此的目的是另一道题目。对于墨非毓,除了静待歙州好戏开场,作为谋士,自然也要在这场戏中扮演自己的角色。甚至最得闲的萧锦弘,这一场筵宴是他张罗出来的,他无论如何应该伺候周到。

    萧子钰和颜雪并肩而行,墨非毓和萧锦弘跟在后面。四人过了客厅、书房、议事厅、侧厅,沿着一条之字形的长廊,委委曲曲登上一三层高的阁楼。此阁楼名曰“薄暮阁”,北倚群峰,南瞰夏吕,西面还能将半湾湖泊揽入眼底。

    “好美啊。”颜雪一上三楼,便忍不住四面观望玩耍。

    虽然多次照面,但萧子钰还是头一次正面和颜雪往来,也担心和这位贵客话不投机聊不下去,所以做好了随时让墨非毓接待客人的准备。但颜雪举止言行分明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这让他先舒了口气。

    萧子钰指向西面的湖泊介绍道:“现在还不是观景的最佳时候,此阁楼取名“薄暮阁”,是因为每到黄昏,这里是赏落霞归鸟,观风云月露的最佳位置。”

    “我今天一定要看到。”颜雪凭栏而望,一脸期许。

    “呵呵呵……”萧子钰从侧面打量着她,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天天都是可以的。”

    赏览良久,颜雪转过身:“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原来大人和传言完全是两个样。”

    “哦?”萧子钰有些试探地道,“不知是什么传言?”

    “都说大人疾言厉色,我还以为大人是个清肃古板的人,可刚才一路走来,见到府上茂林修竹,栀子满园,此阁楼更是雅趣别致,才知传言多半不实。”

    “哈哈哈……”萧子钰笑道,“不过附庸子风雅,让姑娘见笑了。”

    主客入座后,萧子钰道:“姑娘客寓异乡,若觉得孤单无趣,大可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反正你和先生不是外人。”

    “好啊,”颜雪没有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大人到时候可不要怪我太吵。”

    “当然不会。”萧子钰转头望了一眼侄儿,见他正东张西望,佯怒道,“发什么呆,还不给客人斟茶。”

    萧锦弘见两人聊得甚是投机,心思自然而然落到龙舟赛上,此时听得伯父呵斥,连忙笑着起身倒茶。

    颜雪轻轻伸手拦着萧锦弘,道:“大人要我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就不要这么客气。更何况我和锦弘也是好朋友。”

    “欸……”萧子钰从侄儿手中接过茶壶,“别的不说,湖州一案姑娘和先生功不可没,只此一点,萧子钰当亲自谢过姑娘才是。”

    “哼!”不料颜雪忽皱起眉头,手中茶杯重重一放,“大人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我就来气。”

    萧子钰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大人你是不知道,湖州一案我本来十分得意,谁知刑部尚书籍大人知道这件事后,怪我爹不顾大局,纵容我行事,不但让大人你为难,还让太子处于不利地位。为此我爹也训了我一顿,不准我以后再耍小聪明。大人你说,我查出真相难道还错了吗,他凭什么训我?”

    萧子钰静静瞧着一脸不服气的颜雪,马下脸道:“湖州的现状我比谁都清楚,也曾多次上奏朝廷,无奈呈书每次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耗。姑娘不但化解湖州官场乱象,还搬开压在我胸口多年的石头,这杯茶一定要敬。”

    “我就知道,大人一定不会怪我。”颜雪接过花茶,不由得转怒为喜。

    萧子钰趁势道:“当然不怪,我还盼着姑娘在颜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呢。”

    “大人可不能只让我出力哦。”

    萧子钰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从始至终,墨非毓一面品茶,一面安安静静做个听客,没有插一句话。两人说笑了一阵,萧子钰吩咐萧锦弘让查爷上菜,萧锦弘早已等不及,大步下阁楼去了。

    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人却不是萧锦弘。

第六十三章 事发

    “哥哥……”萧子戊急匆匆奔上楼,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劲装的中年男子。他见到墨非毓和颜雪,似乎才想起今天有贵客造访。

    “什么事这么急,没看到有客人吗?”萧子钰佯作震怒。

    萧子戊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看了看客人,道:“歙州出事了。”

    “歙州?”萧子钰脸色顿时大变,“出了什么事?”

    “大人有公事要谈,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墨非毓缓缓起身,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颜雪。

    “先生和颜姑娘听听也好。”萧子戊向身后的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

    身后那中年男子站了出来,行的是官礼:“草民刘枸见过大人。”

    “起来说话。”

    “谢大人。大人,草民这些年一直在歙州混饭吃,对歙州的事知道一些。”

    “这两位都不是外人,”萧子钰还是向刘枸递了个眼色,“你是天风教的人,一直为本官做事,不必隐瞒。”

    “是。”刘枸道,“大人,歙州历年旧俗,端午节在渐江上连续三日举行龙舟赛。因为这个缘故,歙州总是比其他地方提前热闹。前天已经人满为患,昨天人就更多了。就在昨天中午,眼见比赛已经接近尾声,临江的一个宅院突然发生了爆炸。”

    “又是爆炸!”萧子钰几乎叫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萧子戊,深知两人如此匆忙上阁楼来,绝不会只是一个宅院起火这么简单,“这一回又炸死了谁?”

    “回大人,没人丧命。”

    “那你们慌慌张张干什么?”

    “关键是事发之时……现场的东西。”

    “是什么?”

    “堆积如山的金银,字画古玩,还有珍珠玉器,满满一屋子……”刘枸抬起头,“太多了,看得人眼晕。”

    “是谁的?”

    “发生爆炸的宅子是一个叫南宫斗的人所有,但大家都说这些东西是歙州刺史蒯大人的。”

    “蒯慕?”萧子钰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蒯慕?”

    “你的意思那些财货是蒯慕的私藏金库?”不知什么时候,萧锦弘已经回到阁楼。

    “没让你多嘴!”萧子戊斥了一句儿子。

    萧子钰阴沉地望着刘枸:“宅子是南宫斗的,凭什么说这些财货是蒯慕的,莫非他在宅子里?”

    “蒯大人并不在现场,但毫无疑问就是他的。”

    “为何?”

    “事发之后,成百上千的看龙舟赛的老百姓都围拢过来。有人问起宅子的主人,也有人议论一所荒废的宅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财宝。真是人多了,什么都藏不住。原来歙州确有一个叫南宫斗的人,这宅子也确是他所有。不过此人在十二年前就死了。有人回忆说,后来经常看到园中有人进出打扫,他们自称是南宫斗的远房亲戚。再后来,这个宅子渐渐就没人了,因为无声无息,以至于荒废了这些年,也没有人注意。”

    “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府上突然出现这么多金银珍器,的确值得怀疑,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话是颜雪说的,看她全神贯注的样子,又对这件案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刘枸道:“当然能说明问题,因为除了大量金砖银砖,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熔掉的官银。”

    “官银?”萧子钰脸色更难看了。

    “是。”刘枸道,“这东西寻常老百姓根本就没有机会碰到,而南宫斗生前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还有,这个金库当中除了银子,还有古玩字画玉器,当中还有一幅顾……顾什么的美人图。”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墨非毓道:“顾恺之的《桂阳王美人图》。”

    “对对对,他们就是说的王美人图。”他将桂阳王美人图断错了句,以为画的是一个姓王的美人,“这幅画在四年前本为当地富户林海棠所有,后来林海棠将这幅画当做寿礼送给了一个姓蒙的都尉。据在场的人回忆,这个蒙都尉三年前因一件什么丑闻被革了职,后来不知怎么着,又说是有人谤伤,当时还有人因谤伤罪入了大狱,于是这个蒙都尉又稀里糊涂官复原职了。”

    萧子钰上前一步,瞪着他道:“我让你说正事,没让你拉拉杂杂说这些没用的。”

    刘枸伏地道:“我说的就是正事,这幅字画只是其中之一,当时还有一张弓,据说是三国时的黄忠所用,叫……”说到这里,他不自主望向墨非毓。

    “万石弓。”

    刘枸一拍大腿道:“就是万石弓。这张弓是歙州下辖休宁县王县令珍藏,因为王县令酷爱此弓,经常向外人炫耀,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后来,这个王县令因勾结山匪勒索老百姓出了事,被蒯慕着着实实参了一本,抄了家财还免了职。因为王县令和蒯慕似乎沾着姻亲,所以老百姓都称颂蒯慕清正廉明。可是后来有人发现,休宁县继任的县令就是王县令的次子。”

    颜雪听到这里,站起身兴致勃勃道:“我终于听明白了,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爆炸案当场发现的财货原本属于一些人的私藏,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犯过错,后来又好像并没有如何受到牵连,而这些东西却无一例外地到了蒯慕手里,出现在了南宫宅。”

    刘枸抬头望着颜雪:“姑娘昨天也在场?”

    颜雪唇角一翘:“现在看来,这个蒯慕根本不是政简刑清,听讼明决的清官,而是疯狂敛财的守财奴。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方法就是让原物主犯错,逼他行赂以免罪愆。人一旦贪起来,是收不住手的,所以才会出现这个南宫宅金库事件。”

    萧子钰双手紧紧扶着梨花木椅靠背,当他开始在阁楼踱步时,椅子靠背上留下非常明显的汗迹。蒯慕每年向他行百万之贿,他对蒯慕敛财行径岂会一无所知。

    不过他现在没空理会颜雪的小聪明:“说到底,现在还只是怀疑蒯慕是那一批不明财物的所有者,并没有确凿证据。”

    “可以这么说。”刘枸道,“不过我离开的时候,歙州州府衙门已经派人将宅院的东西保护起来,一是保护现场证据,二是防止老百姓趁乱劫掠。另外衙门的衙役也去了蒯府。碧教主知道后,吩咐我立即赶来夏吕禀知大人。”

    “大人,子戊君,不知可否单独说两句?”一旁的墨非毓忽然提议。

    “你们两个都下去。”萧子钰吩咐完刘枸和萧锦弘,不由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颜雪,她是府上贵客,可到现在一道菜没上,却要让他回避。

    “让锦弘先陪颜姑娘吃饭,”墨非毓提议,“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萧子钰对颜雪深一拱手:“颜姑娘,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怠慢了。”

    “大人请自便,”颜雪淡淡回了一礼,“大人不会包庇真凶的,是不是?”

    “当然。”萧子钰又一拱手,和萧子戊、墨非毓迈步下了阁楼。

第六十四章 食粽

    五月的黄昏凉爽舒适,最适合大人们倚轩纳凉,孩子们相互追逐打闹。

    与萧府截然不同,书舍的空气中徜徉着喧嚣、祥和与欢乐。

    粽子煮好后,巴祁就吩咐祥嫂亲自守在厨房门口,在墨非毓回来之前不得任何人进入。大家没办法,只好派元斐守在门口报信。

    谁知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所以当墨非毓那把紫色的油纸伞出现在小道上,元斐飞也似地去通知大家时,书舍顿时欢声雷动。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白天的客人也来,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在门口分站成两排。

    这位客人同一天里已经连着两次来书舍,还亲到厨房为大家包了粽子。有远见的人甚至想到,也许不久的将来,大家就要听这个新主人的吩咐了。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们么?”墨非毓一面进入院子,一面问。

    “都在等先生呢。”小月月跟在墨非毓身前,“还有这位漂亮姐姐。”

    颜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去牵她手,小月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小手递到了颜雪的掌心。

    大家簇拥着墨非毓和颜雪往客厅走去。正上台阶,元斐从厨房间冲了出来,飞到墨非毓身前,大声道:“先生,我娘说今天您吩咐一切从简,所以除了粽子只做了几个小菜,现在来了贵客,娘问要不要添几个菜?”

    墨非毓看一眼颜雪,笑道:“不用麻烦了,赶紧把粽子端上来吧。”

    大堂中央拼了两张长桌,随着一声“粽子来喽”,一个合抱的大筲箕放在桌上,桌上升起氤氲白气,屋内顿时飘满粽叶新鲜清冽的香气。

    大家为了纵享美味的粽子,很多人连早饭也没舍得吃,这会儿看到粽子眼睛都大了一圈。

    “没规矩。”元斐正要伸手,被祥嫂拍了回去,她从筲箕中拣了八个放在桌上,“先生,小姐,这是你们的。”

    “我们两个也吃不了这么多。”墨非毓见其中四个的粽叶颜色要深一些,问道,“这四个有什么不同吗?”

    “这四个的粽叶是萧公子送过来的,说是从湖南运来的,叶子好,里面包的红枣个也大。”

    墨非毓留下一个深色的一个浅色的,其余都放回去,以手轻轻按着筲箕,望着大家道:“我数三下,谁抢到好的归谁,一,二,三!”

    大家本来还有些拘谨,一听要动手开抢,筲箕上方顿时挤满了手,墨非毓手还没缩回来,不但那三颗深色粽不知所踪,连筲箕也空空如也,在桌上打着转儿。

    元斐抢了四个,其余的也都抢了一个两个,只有巴祁和祥嫂,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盈盈望着大家,都没有伸手。

    墨非毓笑道:“喂,你们抢得多的,也给祥嫂和巴老分一点。”

    元斐将两颗深色粽都给了母亲,另外两个人见状,一人分了一颗给巴祁。

    “我记得我包了两个,能找出来吗?”

    “不用找。”祥嫂指了指一旁的小月月。原来小月月虽然机灵无双,毕竟年纪最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抢到一个。其实也不是抢到的,而是因为没人要。那个粽子粽叶破裂,露出一块青青黄黄的糯米团,好像煮爆了的鸡蛋一样十分难看。

    墨非毓见她一脸委屈,笑着招呼她到自己身前,拿起桌上的粽子道:“和我换好不好?”

    “我和你换。”颜雪将自己的粽子递给了小月月。

    小月月正犹豫要不要换,旁边的大人一起起哄,把她的破粽子推了出去。

    “粽子分到了,大家都出去吧。”等大家都出去后,墨非毓吩咐巴祁,“有人来访提前来告诉我,不用掩门。”

    门外追逐打闹声此起彼伏,屋里两人面带笑容,从门外看去,不误会都难。

    “他不像是萧府的人。”颜雪看着一声不吭站在门口的巴祁道。

    不暴露自己人的身份,这是墨非毓坚持的原则。颜雪可以说是个例外,她已经知道了月青青的存在,所以墨非毓也没打算隐瞒巴祁。

    “他是我三年前派来萧府的。”

    “三年前啊,”颜雪摘下粽子里那颗红枣,脸上带着醉人的笑意,“也就是说你三年前就认识巴祁了,而且一到澄海村就做好了今天的准备。”

    “有问题吗?”

    “没有。”颜雪一笑,没有再问。

    “今天让你过来其实有两个目的。”墨非毓道,“一是刚才在阁楼说的,尽量想办法让颜大人接手南宫宅藏金案。第二件,需要你让青青立即做一件事。”

    “什么?”

    “刚才在书房,我暗示过南宫宅案可能与突查歙州的传闻有关。如果我料得不错,他们很快就会调查赵府。”

    颜雪望着他道:“调查赵府?”

    “嗯,裘郯已经回京,他们无从着手。你当初不是按我的意思,让裘郯说是一个叫陈小小的门房透露的消息吗?”

    “嗯,”颜雪道,“你刚才说,只是暗示南宫宅案与传闻有关?”

    墨非毓将桌上的大筲箕轻轻一拨,望着它转了大半圈:“萧子钰未必想到,但萧子戊敏觉才智远在他之上,很多话只需一点就透。”

    “你想让青青做什么?”

    “让萧子钰相信,这条消息从头到尾都是天风教暗中策划的。”

    颜雪略一沉吟,很快明白:“谣言来自天风教,送信的恰恰也是天风教,这样一来萧子戊也有嫌疑,不过萧子钰会相信吗?”

    “只要起疑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墨非毓冷冷道,“萧府对天风教的信任程度远不及百里门,萧子戊也未必敢断定不是天风教所为。”

    到此时,颜雪才知道墨非毓此举既要让离间萧府和天风教,更要从萧氏两兄弟坚冰般的关系中敲出一道裂缝。而从炮制父亲突查歙州的谣言开始,墨非毓就已经算到这一步。

    “如果萧子戊蓄意隐瞒,”墨非毓的声音继续响起,“就会在两兄弟之间埋下祸根,如果如实禀报,那天风教就成了替罪羊。”

    “先生神机,真让人叹服。”颜雪静静地打量着他,她自己也不清楚对面前这个因为不肯晒太阳而脸色有些苍白的男子一见倾心,他的才略占了几成。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墨非毓此时的样子,让她眼眶一阵一阵发热。

    “既是怀疑天风教,所以萧子戊这一次会用百里的人去调查。”

    “嗯。这几天,你调走陈小小,让青青扮成他。青青的天风剑法是偷学的,只会几招样子功夫,但百里门与天风教一向水火不容,未必看得出破绽。”

    桌上的青釉灯飘出淡淡的烛油味,颜雪用铁钳挑着灯芯,眼尾偷偷地扫了一眼墨非毓。

    为了复仇,他不但在三年前就安排巴祁混入萧府,也早就在青青身上下了功夫,这一切都证明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可如果巴祁和月青青都是慕衣族的人,那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谜题虽然小,但可能是解开谜底的关键因素。

第六十五章 不宁

    直到深夜,萧府的仆人都战战兢兢。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人显然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送到书房晚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萧子钰连碰都没碰一下。查爷受了气,自然都发泄到下人身上,自己摔碎两个碗,然后狠狠扇了那婢女好几耳光。

    从薄暮阁回书房后,萧子钰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眼睛干痛,疲惫不堪,好几次坐下来想打个盹,但每次坐下来变得更加烦躁。

    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在椅子上瘫坐下来,头颈重重靠在椅背横梁上,一转头无意间看到了放在侧后的一面铜镜,顿时吓了一跳。

    明亮的火光从书桌上折射到脸上,将整张发黄的、憔悴的、疲惫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不久以前还黝黑光亮的鬓角不知何时长出了斑驳的白发。

    一瞬之间,自己似乎老了好几岁甚至十几岁。

    就在这时候,只听脚步声响起,他抬起眉睫看了一眼门口,又疲惫地合上了。

    “伯父,我从厨房要了一碗红枣粳米粥,你一天没吃……”萧锦弘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见到伯父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慌忙将托盘放在桌上,“伯父,您哪里不舒服吗?”

    萧子钰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又使劲揉了一把脸:“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太累了。”

    “公事再忙,身体也是要紧的。要不要孩儿让大夫过来看看?”

    听到侄儿的关切,萧子钰缓缓睁开眼:“粥给我吧。”也不管有没有胃口,两口将粥喝了下去。

    “今天的事,没有告诉你母亲吧?”萧子钰将碗放在一堆文书旁。

    “每次一有事娘就犯病,孩儿哪还敢说。我已经吩咐下去,除了一日三餐,府上任何事情不得惊扰娘。”

    萧子钰点点头:“我听说,你娘身边调换了一个丫头,怎么样,这丫头做事可还周致?”

    “她叫琳儿,做事很机灵,听说还会煮茶。”

    “嗯。”萧子钰应了一声,没有多问,“这红枣粳米粥有助气血之功,你给你娘也端一碗过去,记着不要嘴大胡说。”

    王夫人患上心痛之疾这些年,萧子钰总时时吩咐厨房多熬点这个,不许煮那个,还常从各地捎回当地滋补之品,久而久之,也对心痛之疾颇有心得。

    “知道了。伯父,要不要我再陪你说说话?”萧子钰对侄儿不似萧子戊对儿子那般严苛,所以萧锦弘反而与伯父要亲近一些。

    “赶紧把粥送过去,不然你娘该睡下了。”

    “哦。”

    望着和自己年轻时身形相差仿佛的侄儿的背影,萧子钰自然想到要送他入京为质的事,一时间感慨颇多。静静望着墙角异型的梨花木柜,一槅一槅的,或天圆地方,或似蕉叶庵波罗果,或内凹,或外凸,当中置着古籍善本、杯盘鼎炉、狮虎玩器,柜沿雕镂着花卉翎毛,祥云古兽……

    萧锦弘一来一去,他心绪反而宁静了不少。

    不过这种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声喊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萧子戊迈大步走了进来。

    “哥哥,歙州来信了!”

    “说了什么?”萧子钰立即站了起来,将身后椅子也弹出尺余。

    “我得信后第一时间赶过来,还没来得及拆看。”

    萧子钰一把拿过信,极快地扫了一遍后,又从头细读了一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将信函递给了萧子戊。

    萧子戊看完后,轻轻放在桌案上,看了哥哥一眼,也没说话。

    “卫青雷!”萧子钰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拳重重击在桌案上,直打得指关节发出一阵阵剧痛,“我还道他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根硬骨头。他想升官发财,怎么做不好,为什么要捅出这么大的事来。啊!还敢公然承认!”

    “信是以庄沛儿的名义送来的。”

    “有什么两样!”

    “哥哥且先息怒,”萧子戊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事已至此,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虑如何应对。”

    萧子钰再次拿起那封信,厌恶地审视了一阵,又用力将信扔出去:“连龙涎茶楼和童三的勾当,蒯慕每一年的进项都查得清清楚楚。这个庄沛儿好大手段!”

    “她多半已经买通蒯慕身边的亲信,极有可能是黄通判。”萧子戊分析道,“墨先生所料丝毫不差,庄沛儿果然留有后手。而且我们和蒯慕之间的往来,她可能已经知道了。”

    “不是可能,是一定!”萧子戊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般剜进萧子钰心里,他胸口本就气闷,此时更是心烦意乱,冷汗直冒,重重坐在椅子上,“明天我们要去歙州,怎么去,去见谁,怎么谈,今晚务必做出决定。这样,你去让小痴儿请先生过来。”

    “现在很晚了,先生可能早睡了。”

    “那就给我叫醒!”

    萧子戊转身去了,片刻后又回到书房。两人一个端着茶,半晌不饮也不放下,一个站在书桌前,目光落在地上。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死一般的沉寂。

    庄沛儿的来信不长,主要说了三点。一是承认南宫宅藏金案是她一手炮制,二是罗列了蒯慕的几条罪证,三是承诺只要愿意举荐卫青雷升任歙州刺史,其余一概不用萧府操心。而且与萧府的往来一切照旧,并保证翻一番。

    两人浸淫官场多年,稀奇古怪的事可谓见得多矣,像这样公然将自己的上司推入火坑,还大张旗鼓寻求监察使举荐的还是第一次碰到。

    彻查蒯慕,毫无疑问要面临很大的风险。但另一面形势更严峻,除了南宫宅藏金案,庄沛儿显然已经掌握了蒯慕绝大部分证据。卫青雷不好说,以庄沛儿的的性格,鱼死网破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虽是两难,但选择似乎很明显。

    片刻,只见小痴儿笑嘻嘻在书房门口东张西望,见两人没说话,自顾自走了进去。

    “先生呢?”

    “先生说,他要说的话白天已经说了,就不过来了,至于如何选择,全凭大人定夺。先生还说,大人如果是选择顺水推舟,可以尽管开口,比如对方答应翻一番,大人可以要求翻两番。”

    萧子钰和萧子戊对望一眼,墨非毓的这番话,简直像他刚才就在书房一般。

    “先生还说什么了?”萧子钰问。

    小痴儿道:“瞧老爷这话说的,先生一共就说了这两句话,我还能记漏了不成?”

    “没大没小,下去。”

    小痴儿天性纯直,是府上的活宝,是故虽然他一直没规没矩,萧子钰和萧子戊倒没真的责骂过他。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两人都在做最后的考虑。

    “要不先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出发,先私下去见庄沛儿,至于藏金案如何善后,如何上奏朝廷,哪些人能牵扯进来,那些人不能,日后如何与卫青雷共事,这些都当面谈,你以为如何?”

    萧子戊思忖良久:“也只好这样了。”

    萧子钰再次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回忆起今天的事,有些恍然如梦:“要不是先生料事如神,及时提出建议,我可能已经让百里门动手了。此人不但人情练达,洞悉官场,心计更是无双。幸好是为我们所用,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萧子戊也低垂着眼眉,墨非毓确实高明,高明得这一切他好像事先已经完全事先知道一样。这正是萧子戊深感奇怪和不安的地方。可仔细一想,又完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就比如庄沛儿提出翻一番的条件,信是加急送来的,墨非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晓得。

    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将这些疑虑告诉哥哥,可中午两人刚争执过,犹豫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现在书舍有几个人伺候?”

    “十二个。”

    “除了巴祁,都是以前书舍负责打扫看护的小子丫头?”

    “嗯。”

    “要不要再派送两个得力的过去?”

    “好。”萧子钰回答得很干脆。这种既能对墨非毓示以器重,还能讨好颜雪的事,他自然乐意,“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早点去歇着吧,歙州一行不会轻松。”

    萧子戊点点头:“你也别整晚待在书房。”

    “我还要好好想想。”过了很久,仍不见萧子戊离开,“反正也是一个人,哪里都一样。去吧,带上门。”

第六十六章 隐情

    已近四更时分,书房外风灯两排,蚊蛾飞扑,是最让人觉得舒惬的时候。

    从书房出来,一老态龙钟的老仆提了风灯,一语不发地跟在萧子戊身后。看样子,他已在门口等了很久。

    萧子戊朝北房走了几步,虚眼望向远处,似乎觉得两旁的灯太过刺目,于是迈步向左侧一条岔路走去。

    “老爷,夫人还在屋里等着。”老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萧子戊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则虽然有些乏力,但并不觉疲困;二则只要踏进北房的那个院子,就意味着与外面纷扰的世界划清界限,一句话也不能提及,甚至想也不能想。夫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作为丈夫的他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他并不厌恶那个院子,恰恰相反,那里的宁静与淡然,以及一器一物什无不让他觉得很舒适自在。甚至院中常年散发的茶香和草药混杂的味道,也让他倍感亲切。

    而此时此刻,他还不想走进这个安乐窝。他和萧子钰一样,也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凉亭中才停下来,老仆提着风灯顺从地立在身后。

    “你累了就坐会。”萧子戊抄手站着,眼望着晈洁的月光透过天幕泻到眼前的树林之中。

    “是。”此情此景,老仆没有多嘴,尽管他并没坐。

    “老庄,你还常去酒馆喝酒不去?”

    老庄忙低了低头,回道:“老奴只是……只是偶尔才去一回。”

    “我就和你拉拉家常,你不必吓成这样。你嗜酒好赌的毛病,难道我是头一天才晓得的?”

    “是。”老庄低低地应了一声。

    萧子戊微微仰头,视线落苍穹中朦胧的弯月上,缓缓道:“你跟我已快有二十年了吧?”

    “回老爷,再过四个月,正好三十年。”

    “三十年了?“萧子戊眼皮轻合,回忆道,“时间过得好快啊,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一转眼,你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头发也全白啦。”

    老庄静静地听着萧子戊的感叹,他毛病不少,年纪又大,却一直是萧子戊的贴身仆人,原因之一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原因之二,就是不但能充当萧子戊的耳目,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

    果然,萧子戊感叹了一番后,忽侧目问道:“关于大人,最近城里可有什么风声?”

    老庄愣了一愣,已明白萧子戊为何忽然问他是不是常去酒馆。因为酒馆赌坊等场所,往往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

    “回老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是什么意思?”

    “别的地方老奴不知道,酒馆的人提起大人,哪一个不肃然增敬,只是……”

    “只是什么?”

    老庄低了低身子:“老爷不要多心,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大人在老百姓心里有如神明一般,只有个别刁民造谣祸众,将很久以前的官盐和曦和楼的事,与湖州的事联系起来,说什么大人如果真是明如镜,清如水,江南就不会接连出事,还件件都是泼天大案。不过这些大都是酒后胡言,或是私下窃议,说了也就过了,谁会去在意。”

    萧子戊静静地听着,并未置评:“还有吗?”

    “还有一些,不过老生常谈,老奴之前已经讲过了。”

    萧子戊点了点头,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要喝两口,偶尔一回也无妨,适可而止就好。”

    “是,老奴记住了。”

    萧子戊又站了一会,迈步离开凉亭。王夫人嗜茶,所以起居的庭院干脆以“雨前院”为名。刚到院门口,一股熟悉的药香就扑鼻而来。进入院中,除了一扇半开的窗户中透出来一抹昏光,四处一片漆黑。萧子戊示意老庄退下去,悄声走到窗前,微微低头斜觑,只见夫人倚在床头,一个丫头趴在床沿,两人都已经睡着。

    “回来了。”尽管萧子戊尽量轻手轻脚,王夫人还是惊醒了。

    “早知会吵醒你,我就在书房睡了。”

    “不妨事。”王夫人常年积病积弱,说话声有如游丝,还是撑持着坐起来。

    “不用起来。”

    “给你倒杯水。”

    “你好生躺着,我自己来。”萧子戊一手托着夫人的手臂,一手轻轻握住她手,要让她躺着。

    “扶我坐会吧,躺了半夜,腰也疼了。”

    王夫人年纪既长,又常年卧病在床,容色未见惊艳,然因昔年容色殊丽,至今眉目之间仍风华难掩,一双手虽不再如何润泽,也依然修韧纤长。

    当然,最令萧子戊爱敬的,不是王夫人的容貌,甚至也不在于飞之乐,而是面前这个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温润的性情和过人的智慧。

    萧子戊将她扶着轻轻倚在床头,又取了靠垫垫好,自己缓缓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才柔缓地松开夫人的手,站起身来去倒水。

    “晚上又一点儿东西也没吃?”萧子戊见水壶旁放着一碗红枣粳米粥,不由问了一句。

    “吃了一些蒸饼,这是弘儿端过来的,我没胃口,就放在那里了。”王夫人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微光,但很快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迷蒙黯淡的泪光。

    萧子戊手中水壶在半空停了一停,良久,才柔声道:“让弘儿去西京供职的事,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什么都听哥哥的,能有什么办法。”王夫人伸袖沾了沾眼角的润潮。她这话倒没有责怪丈夫,也没有埋怨哥哥的意思,“每日早晚,这孩子都想过来请安的,一想到他要离开我身边,我这心里就……”

    萧子戊怕她痼疾又犯,忙在她身前坐下,轻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弘儿这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京城那种地方是历练之地吗?”王夫人抬起眼眸,定定望着丈夫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他父亲,还不如他伯父待他好。”

    萧子戊望着桌上的烛火,想到儿子,慈和的脸上也不由浮出歉疚之色:“萧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大家都宠着他,我再不对他严厉些,他更加无法无天了。”

    王夫人冲他淡淡一笑,右手轻轻落在丈夫手背上:“你的心思我又怎会不明白,弘儿每次说要帮衬着做些事情,是你不让他掺和。你说,要是平日里你让他多知道一些,他此去京城我们不也放心一些吗。”

    “让他去京城,一是太子的意思,也是因为哥哥觉得弘儿最近越来越不像话,曦和楼的事不就是这小子闹出来的吗。”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觉,这孩子最近是越来越惫懒了,以前还总说要帮衬府上,最近好像都不提了。”

    萧子戊闻此,不由微微怔了一怔,目光很快落到正在床沿熟睡的琳儿身上:“这丫头瞌睡这么大,怎么伺候人?”

    王夫人微笑着望着琳儿:“她年纪还小,刚陪我熬了大半夜,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刘嬷嬷不是挺好的,你怎么会换她伺候?”

    “难得这丫头会烹茶,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所以就打发刘嬷嬷去厨房了。”

    “会烹茶?”萧子戊又是一怔。

    “怎么了?”王夫人留意他神色有异。

    萧子戊看了琳儿一眼:“让她出去。”

    琳儿沉梦正酣,王夫人叫了一会,她才睡眼惺忪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面揉眼一面就往外走。

    “哎唷!”迷迷糊糊间,琳儿忘了开门,一头撞到门上。

    “你这丫头,走路也走不好,怎么伺候夫人!”萧子戊刚说一句,王夫倒是笑着轻轻抚着丈夫的手,示意他不要动怒。

    谁知琳儿似乎没听见,打了个哈欠,拉开门摇摇晃晃出去了。

    “你是觉得,这丫头有什么不对劲么?”

    琳儿这番模样,萧子戊反而舒了口气:“也没有。”

    王夫人又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我知道,最近外面纷纷攘攘的,你怕扰着我,吩咐谁都不许对我说外面的事。可说句心里话,这府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事,哪一件不倚仗着你,你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这些年,我不能照顾你,还要你忙完外面又照料我。要是一点心里话我都不能和你分担,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用。”说到这里,眼眶不由红了。

    萧子戊听得心中一动:“其实也没什么,最近几个月,江南是人心惶惶,我回忆了一下,好像自从姓墨的先生来了以后,萧府就没有清净过。锦弘发现曦和楼暗场,和哥哥顶嘴也是墨先生入府后的事。现在屋里换了这个丫头伺候你,偏偏她又懂茶,这会不会太巧合了?”

    王夫人静静听他说完,过了一会,仍只是悠悠望着烛火,没有说话。

    “当然,我也只是犯疑,你不要多费神。”

    “你是觉得这个墨先生有问题?”

    萧子戊斟酌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墨先生从入府到现在,几乎很少出过门,而且也着实为府上出奇划策,解了不少困厄。”

    “此人有问题,你为何不派人查一查?”

    “查过了,他原是蜀地西川人,因为避难才移居夏吕澄海村,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疑的。”萧子戊看了夫人一眼,“听你的口气,莫非也觉得此人有问题?”

    王夫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也没有啦,我觉得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我疗病而来,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府上的宾客了。而且,这些日子过去了,我这胸痹之症还是时好时坏,不见有什么根本性的好转。”

    萧子戊沉吟不语,良久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你干嘛不派人去蜀地查一查?”

    “哥哥很是信重他,好几次都因为此事发脾气。你觉得有此必要吗?”

    “你偷偷派个人去,他不会知道。再说了,此事也是为萧府好,他知道也不至于怪你。”

    萧子戊点了点头:“我有数了,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吧。”

    “你不歇会吗?”

    “天一亮我要去一趟歙州,不睡了。”

    王夫人听他要去歙州,也没多问:“你来睡会,天亮我叫你。”

    “不用……”萧子戊话没说完,王夫人给他拿了件柔软的中衣,自己让到了床榻里边儿,让丈夫睡在自己的位置。

    “你瘦了。”王夫人侧着脸静静望着丈夫。

    萧子戊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吹灭了灯:“忙完这阵子就好了,睡吧。”连日的疲惫和爱人的手,让萧子戊很快就睡意来袭。

    “子戊……”王夫人悄悄翻了好几个身,仍是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丈夫的名字。

    “嗯……”

    “我久病在身,阳生于阴,终究恐难寿考,我给你寻一房贤惠的妾室吧?”

    “嗯,”萧子戊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清醒过来,“说什么呢,睡吧。”

    “你要是同意,这件事交给我,我来给你操办。”

    萧子戊头往上移了一些:“弘儿都这么大了,此事休要再提。要说续弦,你该给哥哥物色一个,也好继承萧家宗祧。”

    “他啊……”过了很久,直到萧子戊已经沉沉入睡,王夫人才悠悠说了一句。

    她这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一抹残月从微启的窗户洒进来,因为太过黯淡,几乎不能看见房间里桌椅床榻的轮廓。也很难看得见王夫人眸中复杂的情绪和无声无息的的暗涌……

第六十七章 惊疑1

    半月后,南宫宅藏金案的卷宗正式呈报朝廷。

    卷宗称已查实南宫宅爆炸系一陈姓的盐商蓄谋引发。此人十二年前私贩官盐被官府捉拿,曾前后三次贿赂时任婺县的县令蒯慕,最后家财耗尽却因未满足蒯慕的条件而坐狱三年。三年期间,陈姓商人的妻妾病故的病故,再醮的再醮,长子因偷三块绿豆糕被人追打病死,后查证糕点掌柜雇人代其入狱而县衙未察。七岁的次子流落街头,至今生死不明。陈姓盐商出狱后开始倒卖丝绸,籍凭旧有人脉东山再起,很快成为婺源数一数二的丝绸商。但他做这一切的唯一目的是复仇,这些年倾其所有调查蒯慕收受贿赂的证据,直到近日才找到蒯慕的“老窝”。

    歙州刺史,外人面前示克己奉公,廉而不刿的父母官,实则勾结商贾暗度陈仓,囤积居奇敲上诈下,庇护恶吏卖官鬻爵,从为官至今一直疯狂敛财,所以才有南宫宅藏金案“金银共计一千三百万两,奇珍古玩两千四百余件,房产一百五十余处,商铺九十二家”的惊人数字。

    勾结商贾,暗度陈仓。一面唆使恶棍查访疏漏,摆出严打诸如私贩茶叶、盐铁、丝绸的姿态,另一面大肆收取商人贿赂,发现纰漏后又无所不用其极地压榨商贾。一旦童三之流查到蛛丝马迹,被查商铺必须缴纳“封口费”,不然就会人财两空。陈姓商人就是一例。

    奇货以居,敲上诈下。利用职务之便,与富贾勾结贱买高卖,导致歙州辖内多次饥荒,另一面又向朝廷索要赈粮拨款,结果上下钱财都中饱私囊,还博得清廉之名。

    庇护恶吏,卖官鬻爵。治下僚属无论犯下何事,只要银子到位都可免于罪愆。过于惹眼的,则由子孙、亲友、属下,或指定的人接任其职,实权仍在此人手中。因为手法十分隐蔽,又得蒯慕庇护,是故很难察觉。

    此外,蒯慕疯狂购置房产,借用他人之名广开商铺,馋嗜奇珍古玩,凡看上的必“得之而后快”,甚至看上一物栽赃索贿的事也发生了好几次。

    蒯慕行事极其谨慎,黄通判又对他忠心不二,所以除了南宫宅藏金地,庄沛儿对蒯慕的所作所为所知寥寥。好在黄通判这边并非滴水不漏,庄沛儿很快查到他与城中商贩、城外盗匪来往勾结的证据。出于自保,黄通判被迫站出来指认蒯慕。

    歙州城的商贾审时度势,纷纷倒向黄通判。用庄沛儿的话说,她也才发现歙州城中“良商十一,奸商十九”。不过从始至终,萧子钰的身份是全力配合大理寺彻查藏金案的监察使,庄沛儿根本就没有现身。

    卷宗经过萧子钰、庄沛儿、黄通判多次讨论,既保证蒯慕永远翻不了身,萧子钰置身事外,尽可能少的牵扯其他官员、商贾,还要考虑当今太子的脸面。毕竟江南之地是他的地盘。

    朝廷复奏还未下来,但结果已经毋庸置疑。萧子钰觉得萧府不会受到牵连,且已经尽力让影响降到最低,于是吩咐萧子戊善后,自己打道回府。

    连续半个月,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本以为回府后可以舒口气,谁知道倒下刚要入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滚!”萧子钰身着睡袍从床上跳起来,大吼一阵还觉不解气,又将床头一本卷轴装的《商君书》朝来人扔了过去,正打在对方鼻梁上。

    幸好来人是门房一个叫老九的胖老头,不是小痴儿,不然会发生什么事还真不知道。

    老九顾不得因鼻痛而涕泪横流,跪地道:“大人近日劳累,老奴搅扰大人,大人打得好。不过来见大人的客人,老奴不敢怠慢。”

    “谁!”

    “颜雪姑娘。”

    “她来做什么!”说完这话,萧子钰才一怔,又问了一遍,“她来做什么?”

    “奴才没敢问,只是……看那样子不像是好事。”

    “又出了什么事!”萧子钰的语气,歇斯底里中带着不耐烦,“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到书房去。”

    “想赶我走,直接冲我来好了。背后使阴招,本小姐可不怕。”萧子钰刚到书房,就听到颜雪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

    “不知何事惊扰姑娘芳驾……”

    颜雪也不要萧子钰相请,直直冲进书房,将一块暗红色的木牌重重拍到桌上。萧子钰一见那木牌,不由愣了一愣。

    那红木牌两寸来长,当中镂着“夷天令”三个字。

    “这块夷天令,怎么会在姑娘手里?”尽管头疼得厉害,萧子钰还是集中精力推测发生的事。

    “我正要问大人你!”

    “姑娘稍安勿躁……”

    “我要是没有稍安勿躁,早就把这事闹告到官府,告诉我爹了。”

    “姑娘,请坐。”萧子钰吩咐昆喜奉茶,又着实好言安慰了几句,才道,“姑娘手上……怎会有百里门的夷天令?”

    “萧大人也知道这是百里门的东西。据我所知,百里门上下可都是萧大人你的人?”颜雪也不坐,怒气冲冲地望着萧子钰。

    南宫斗藏金案朝廷虽然没有派御史台来查,但萧子钰作为御史台的人,并未受到质疑,甚至没有被斥责,这当中自然都是墨非毓和颜雪的功劳。他抹了一把因劳累而粗糙的脸皮,道:“姑娘刚才说什么赶你走,想来是有人惹了姑娘不快。你放心,若是我的人得罪了姑娘,我一定让他们,还有我一起登门谢罪。”

    话说到这份上,颜雪一腔怒火似乎消了一些:“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门房说,昨天半夜,有四个恶棍突然闯入赵府要杀人。”

    萧子钰立时明白,是萧子戊派去调查陈小小的人出了岔子,他看了看桌上的夷天令,故作惊疑道:“是百里门的人干的?”

    “大人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死了没有,就只关心是什么人干的?”

    萧子钰赔笑道:“姑娘有没有性命之忧,还能看不见吗。我瞧姑娘主要还是受了惊吓,所以才急于想知道谁是真凶。”

    颜雪没理他,往书房里走了几步后道:“门房说,这四个恶棍都蒙了面幕,一句话也不说,冲进门房就向一个叫陈小小的杀过去。谁知这个陈小小竟也身怀绝技,不但当场打死两个恶棍,自己也连夜逃了。”

    “逃了?”萧子钰深吸了口气,这是他没料到的,他望着桌上的夷天令怔怔半晌,“姑娘是说,四个戴面幕的冲进赵府杀人,而赵府门房,那个叫陈小小的身怀绝技?”

    “那个陈小小,一直是赵府的门房,我当初一时大意没有换掉,谁知道他会和百里门的人有过节。”

    萧子钰怔了一怔:“姑娘确定四个恶棍是百里门的人?”

    颜雪指着桌上夷天令道:“要不是从死者身上找到这个,我也不会知道。”

    经此一闹,萧子钰不但睡意全无,人也完全镇定下来。虽然整件事还不能理出头绪,但总觉没那么简单。

    “颜姑娘,此事我真的是半点儿也不知情。不过你放心,既然此事与百里门有关,那倒好办了。”萧子钰看了一眼一向站在角落,平日里几乎注意不到的昆喜,“去叫老爷来书房。”

    “老爷还在歙州。”昆喜低着头道。

    萧子钰皱了皱眉:“派小痴儿把百里云孤给我找来。”

第六十八章 惊疑2

    话音方落,只见小痴儿出现在门口。颜雪入府他是知道的,不过看样子他全不在意,仍面带笑容道:“大人,百里云孤求见。”

    萧子钰一愣,旋即道:“来得正好,让他进来。”

    萧子钰给昆喜递了个眼色,道:“昨天有位朋友从洛阳捎来一些上好的白牡丹花茶,我让你传话给姑娘送些过去,你传了吗?

    “昨晚就传下去了,”昆喜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查爷说昨儿个在分拣,准备今天就送过去。”

    “颜雪姑娘常去书舍,另外再包一份送过去。”

    “是。”

    “颜姑娘,些许菲仪,本是一点心意,今就权当赔罪,还望勿怪。”

    “大人言重了,不过昨天的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当然。”

    霎时,三个人来到门口,其中两个额上、脸上都是淤伤。为首一人肃毅威仪,蓄着胡须,正是百里云孤。

    “门外等着!”百里云孤沉声吩咐了一句,迈步进入书房,目光先扫了一眼颜雪,“大人。”

    萧子钰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了?”

    百里云孤看了一眼颜雪,问道:“这位姑娘就是赵府的颜姑娘?”

    颜雪望着墙上欧阳询的《卜商帖》没说话。

    百里云孤将目光投向萧子钰,暗暗点了点头,随即道:“我就知道这两个东西擅作主张,会引起大误会。”

    萧子钰佯斥道:“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前阵子,敝帮的人查到天风教有人混入官绅富户府中。”

    “什么?”刚想办法为百里门开脱,谁知又扯出一个天风教,萧子钰看了一眼百里云孤,想看他是不是因为私怨才这样说。

    “昨天晚上,”百里云孤理直气壮地道,“门外这两个东西发现赵府门房陈小小很可能就是天风教的人。因大人特意交代过,一定要暗中保证赵府的周全,这两个东西也算好意,怕迟则生变,不及禀报就去门房拿人,谁知不但被对方打伤,还让颜姑娘受了惊吓。”

    天已经大亮了,萧子钰和颜雪分别立在书桌和那幅字画前,谁都没有说话。

    萧子钰手中一块桃木饰品在桌上缓慢地轻敲着,他现在担心的,一是百里云孤这番话会不会被这个有些“小聪明”的丫头听出什么漏洞。二是天风教也是自己的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颜雪则完全是一副等对方给说法的姿态。因为两人都在想方设法自圆其说,又怎会知道“陈小小”就是自己安排的。

    “让他们两个进来。”两人走了进来,一齐行了礼,萧子钰问,“你们凭什么说赵府的门房是天风教的人?”

    其中一鼻梁高肿的劲装汉子道:“回大人,我们有两个弟兄死在那厮手上,那厮使的是天风教独门功夫‘六门指’。”

    萧子钰皱眉道:“那你们怎么会逃掉?”

    那汉子一愣:“因为……因为我们的人随后就到了。”

    萧子钰本来只是做做样子,见他反应迟钝,怕继续问下去问出什么,便一挥手不再问。向颜雪道:“颜姑娘,事情是怎样你也听见了,这两个东西虽然莽撞,也是一片好心。不过姑娘放心,我说过,只要是我的人得罪了姑娘,我和当事人一定亲自登门谢罪,绝不食言。”

    “在大人眼里,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么?”颜雪转过身,辞气也柔和下来。

    萧子钰暗暗舒了口气,赔笑道:“自然不是,不过……”

    “大人千万不要因为我爹的身份就特殊对待,我只是一个寄迹夏吕的旅客而已。”这时候,颜雪才淡淡地扫了一眼百里云孤,“这位百里掌门不请自来,想来这件事不会有假了,只要不是大人想赶我走我就放心了,说起来倒是我误会大人了。”

    “姑娘哪里的话。”萧子钰抬起头,赔笑道,“姑娘放心,那个陈小小到底是不是天风教的人,我一定调查清楚给姑娘一个交代,还请姑娘不要再冤枉是我要赶你走了。”

    “那可不一定,我这人很小气的,大人前几天请我吃饭也是不欢而散。”

    萧子钰打了个哈哈,趁机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如何?权当弥补昨日的失礼。嗯,我们把饭局设在荻芦书舍。”

    颜雪笑道:“如此,大人便赶我走我也不走。”

    “好,请姑娘先行一步,我送完客就到。”

    昆喜正好提着茶包和一叠花茶走进来。萧子钰让他请颜雪去书舍,并吩咐备饭。

    金轮东升,在摇曳的树影下,颜雪的身影被拉得轻逸灵动,萧子钰目送贵客,带着笑意的脸上却渐渐阴沉似水。

    “举目江南,谁不畏惧哥哥三分,现在居然要对这丫头低声下气。”百里云孤与萧子钰并肩而立。

    萧子钰没有理他,直到颜雪消失在视线外,才回身道:“歙州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么大的事,江南谁不知道。”

    “你老哥这个江南东州保不保得住,还要看她老子的脸色,这丫头我现在还得罪不起。”

    百里云孤道:“如此说来,歙州已经没事了?”

    “没事,哼!”萧子钰一挥衣袖,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赵府门房那个陈小小,真的是天风教的人?”

    “鄙派和天风教是水火不容,但愚弟是什么人哥哥还不清楚?我还不至于无中生有冤枉他。”

    萧子钰回到书房,阴沉的脸色中闪过一抹杀气:“你知不知道,颜煜突查歙州的谣言,就是这个陈小小传出来的。”

    “啊?”虽然不至于蓄意栽赃,但百里云孤巴不得天风教出事,“难怪,难怪歙州给哥哥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什么意思?”

    “子虚乌有的谣言是天风教的人传出来的,给蒯慕的信又是碧楚寒送的,偏偏又发生南宫宅藏金案,哥哥,天风教是什么用心难道还不明显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百里云孤上前一步:“往常惯例,一州父母官一旦易主,哥哥都会重新分派此州江湖力量,湖州出事后,大哥还未指派是敝派还是天风教接管。他碧楚寒知道哥哥一向信重愚弟,所以恶向胆边生,闹出歙州这么一场大乱子,如此就算哥哥偏心愚弟,他也不至于落空。”

    “啪!”萧子钰一巴掌落在桌上,震得砚台也跳了起来。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两派之间的水火不容的关系,百里云孤这番话未必可信。

    “子戊让你们去查赵府,你们还佩着夷天令?”

    百里云孤看了一眼两名弟子,那鼻梁高肿的道:“大人,此事真的不能怪我们,那天风教狗贼的功夫十分了得,别说我们四个,就是十四个恐怕也留他不住。我们实在没料到区区一个门房,武功竟然如此了得。”

    “照你说,这个叫陈小小的在天风教不是左右使,也该是四大护法之一了吧?”

    “回大人,这个我也想过,可昨晚那人都不是。”

    “那就是你百里门技不如人!”

    “哥哥,”百里云孤圆场道,“好在今日这谎已经圆过去了。我的人确实查到天风教有不少人混入官员富户宅第当中,他们是能拉帮的拉帮,能结派的结派,对大人早怀异心,此事还请大人万莫忽视,早定主意。不然,一旦碧楚寒纠集各地势力发难,可就不好对付了。”

    “我知道了。”萧子钰道,“以后行动一定要小心。我还要陪客人,就不留你们了。”

    百里云孤见他一脸疲色,略略劝慰了几句,便领着弟子告辞了。

    朝阳如血,鸟雀啁啾。萧子钰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桌沿。赵府门房的事,他越想,越觉烦躁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是怕得罪颜雪,也不是怕天风教背叛自己,而是自己的弟弟萧子戊。

    现在看来,歙州出事十有八九就是天风教一手酿制,可难道萧子戊丝毫也不知情?

    如果知情,那庄沛儿怎么会突然掺和进来?

    如果不知情,他为何坚持要派碧楚寒去报信?这真的是巧合吗?

    最近发生在各州的案子让他焦躁忧心,但他至少还有精力焦躁。但如果子戊,这个能力、智才都在自己之上,谋策远高于自己的亲弟弟有异心……百里云孤在书房时,这种感觉还模糊不清,而此时,这种感觉越发清晰。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子戊知情,他断然不会派百里门的去赵府调查,这让他舒了口气。

    不管怎样,就算不立即除掉天风教,也决不能再委以重任,更不能助长其力。

    颜雪还在书舍等着,萧子钰站起身,突然想到:“怎么不问问先生?”

第六十九章 爽约

    尽管只有一墙之隔,荻芦书舍的气氛和萧府可谓一天一地。厨房为迎接贵客忙碌着,小月月依然领着几个丫头在后园不知疲倦地疯跑,不时传来一阵出谷黄莺般的笑声。

    这几个丫头本该搭把手,不过墨非毓有交代,让她们随意到后园玩耍。

    墨非毓安静地斜倚在一张磨得泛着光亮的椅背上,悠闲地啜饮着清茶,不时望向疯跑的丫头们。颜雪则挨着墨非毓坐在一条木凳上,这条木凳是平日里祥嫂摘菜用的。

    “颜大人那边,还要姑娘多费心。”颜雪来书舍时,墨非毓提议两人在后院小坐。

    “我已经给我爹说过了,他要是敢为难萧大人,我就跟他耍赖。”因为在外面,颜雪眸中多了几分少女的娇赧,偷偷看了一眼墨非毓,“萧大人最近没为难你吧?”

    “你最爱喝什么茶?”墨非毓忽然提高声量。

    颜雪微微一愣,很快注意到一面生的男仆从屋檐下走过去。

    “玫瑰花茶,怎么了?”

    “你最爱红山茶和花茶啊,改日我让人给你送一些过去。”墨非毓正说着,又一个中年女仆端着空竹篮走过去。

    待两人走远,颜雪轻声问道:“干什么啊?”

    “男的叫卞升,女的叫媛儿,都是刚从萧府调过来的。”墨非毓淡淡道,“如果前者是萧子钰的眼线,萧子钰会知道你喜欢玫瑰花茶,如果后者是,他会知道你喜欢红山茶和花茶。”

    颜雪立时会意,道:“先生真是心细如尘。”

    墨非毓笑道:“怎当姑娘慧心巧思。”

    两人正说笑着,阍人报萧子钰到了门口,墨非毓吩咐书房见客,和颜雪一起前往书房。

    “大人气色很不好。”萧子钰一进书房,墨非毓就道。

    “这几天太累了,昨天夜里百里门几个不懂事的东西又搅扰了颜姑娘,气色能好吗?”

    “昨天的事,我已经问过颜姑娘了,她只是受了惊怕,现在已无大碍。”墨非毓的目光从颜雪转到萧子钰,“大人可有觉得咽干头痛,身重虚汗?”

    “先生真乃良医,你说的这些症状我都有。”

    “这是肝阴亏虚,情志不遂所致,我开一剂方子,大人按时服用,当可无虞。”

    “多谢先生。”

    开了方子,墨非毓吩咐巴祁斟好茶,话题渐渐转移到歙州一案上来。因为条件已经谈妥,萧子钰着实为卫青雷说了一番好话,并建议颜雪请颜大人出面举荐此人接任歙州刺史一职。一则卫青雷官声很好,二则墨非毓就在旁边,颜雪自然立即答应。

    不一时筵席备好,三人走出书房,还没到客厅,就见门房匆匆忙忙跑过来。

    “大人,有客人求见……已经到书舍门口了。”

    萧子钰皱眉道:“什么客人找到书舍来了?”

    “是夏吕下辖秋桐县典狱司……”

    “让他滚回去,按规矩来见!”一听是下辖的县,还是个典狱司,萧子钰没耐心再听下去,一挥手继续走。

    “大人,”墨非毓停下脚步,“一个下辖县的典狱司找到州府来已经颇不寻常,还找到大人府邸来,兴许真有要紧事也未可知,大人不妨见一见。”

    萧子钰闻此,脚步顿了一顿,对刚转身的门房道:“让他去公署候着。”

    “是。”门房一愣,又道:“我看那人十万火急的样子,必是有要紧事,要是他问我大人什么时候过去,奴才该怎么回答?”

    “我说了什么时候去了吗!”

    阍人吓了一跳,回转身一溜烟跑了。

    颜雪见状,道:“大人有事先去忙好了。”

    “不过一个典狱长,能有多大的事,让他慢慢等着。”

    墨非毓正色道:“大人,既然颜姑娘并不介意,还是以正事为重吧。”

    这几个月,萧子钰已是惊弓之鸟,听墨非毓这样一说,还真很是忐忑。当下故作迟疑道:“我总不能连着两回爽姑娘的约。”

    “大人不必见外。”颜雪不知墨非毓是否别有用意,只好顺水推舟,“下次再请就是。”

    “那,这顿饭推到下次?”

    颜雪笑道:“下次我可要好好宰大人一顿。”

    颜雪当先离开书舍。萧子钰不慌不忙挨了好一会才吩咐备车。马车到书舍后,萧子钰才想起来书舍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便生出让墨非毓同去官署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其实并不突然,一来府上大小事务都少不得他献策,二来一想到子戊,他心里就仿佛堵了一块石头。

    烈日当空,有如火炙,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摊贩们要不收了摊,要不将摊子搬到靠南的屋檐下,因此马车反而比往常快了不少。

    “小痴儿,慢一点。”

    小痴儿轻勒马缰,口中却道:“大人平时都催我快一点,这一回却吩咐慢一点,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萧子钰一拍前车帘,笑斥道:“安心赶你的车。”

    马车行至半途,萧子钰方道:“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也不知是否适合告诉先生。”

    “大人可是要说赵府发现天风教教众的事?”

    萧子钰奇道:“先生何以知道?”

    “子戊君调查赵府,是对颜雪有所怀疑吧?”

    “都是子戊的意思。”萧子钰面上的不快,倒不全是假的。

    “颜雪已经把昨晚的事告诉我了,大人既然心存犹豫,必是因为此事。”墨非毓幽幽目光静静地锁定在萧子钰松弛的脸上,“请大人记住一点,不管子戊君做什么,怎么做,他的本意一定是为萧府着想。要是因为这点事大人就对子戊君有什么质疑,恐怕会让子戊君心寒。子戊君心寒也没什么,他绝不会因此改其志,我最怕看到的,大人也绝不能让其发生的,是大人和子戊君之间出现裂隙,哪怕一丝裂隙也不行。”

    “可谣言和送信的人都是天风教的人,这怎么解释?”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墨非毓顿了一顿,“最多,也就是天风教对大人不忠。至于子戊君,他为萧府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大人不应该有哪怕一丝怀疑。”

    确实,子戊是自己的血脉兄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何必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芥蒂萦心。

    萧子钰缓缓点着头,心下有些五味杂陈。墨非毓几乎没任何迟疑就知道调查赵府是怀疑颜雪,他应该能想到子戊其实是怀疑自己。饶是如此,他仍如此回护萧子戊,此等高情着实难得。

    萧子钰打心底对墨非毓生出感激之情:“先生金玉良言,我记住了。”

    墨非毓缓缓接道:“不过这件事确是蹊跷,偶然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就算不为给颜雪一个交代,大人也要查清真相才是。”

    “这个自然。”原本萦绕心底良久的事,被墨非毓短短几句话化解,萧子钰想了一想,没再多说什么。

第七十章 翻案1

    将到公署,远远就见一身着典狱司服色的中年男子焦急地在公署大门口踱步,此人眼大唇厚,鼻梁微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马车到他跟前他也没察觉。

    “我自己来。”墨非毓正要伸手掀帘,萧子钰拦住他,自己下了车。

    见到萧子钰,那典狱司忙上前行礼:“秋桐县典狱司柴郅刚见过大人……”

    “你就在这里等我?”

    柴郅刚似乎不明白萧子钰这话是何意思,怔怔道:“卑职……”见萧子钰已从公署侧门进去了,只好低身跟了上去。

    墨非毓留意到他右手拳头一直紧握,似乎有些紧张,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三人从侧门进入,一前一后过了仪门、廊庑,再往里就是文牍间、档案库、仓库、军械库。萧子钰并没有往里走,而是往西面一折,来到一间临时会客厅。墨非毓一面观瞧公署布置,一面跟着往里走,早有人奉上茶。

    “秋桐县典狱司柴郅刚见过大人。”柴郅刚又报了一次。

    “你急着见本官,所谓何事?”萧子钰双手抄在身后,背对着柴郅刚,身子几乎将窗户透进来的光遮挡完了。

    柴郅刚行完礼,右手又不自觉我成拳头:“卑职有一起案子要请禀大人。”

    “天大的案子,也该找你的上司去,他做不了主,就去找王大人,你来找我干什么?”这些年,萧子钰不怒自威的功夫,已可谓炉火纯青。

    柴郅刚皱着两道稀疏的眉毛:“卑职是先去找的秋桐县县令吴大人,可他说此案是由石隆县负责,自己无权插手,让我去找朱大人,卑职找到朱大人,他又说这件事该吴大人管,如果吴大人管不了,只能去找王大人。我去见王大人,不巧他刚好出门去了,我一连候了他两天也没见着。”

    “真是不巧啊?”听到一半,萧子钰已听出是这几位大人之间在相互推诿,而这个典狱司是个不识世务的人。

    柴郅刚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大人们忙一些,也是没办法的事,卑职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才斗胆来见大人。”

    “找不到其他人了才来找我?”

    柴郅刚忙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是说,其他的大人都很忙……”

    “就本官尸位素餐,无事可做了?”萧子钰斜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态憨直,一脸惊惶,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柴郅刚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怔了一怔,只好直接说案情:“半个月前,夏吕破获了一起流窜杀人大案,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

    “庞广一案是已由各州会审,经本官和本州刺史核实递交刑部。”

    “是,卑职斗胆,恳请大人赐示此案主犯庞广的案底。”

    “你要什么?”

    柴郅刚身子被萧子钰的声音压低了一截,不过还是壮着胆道:“卑职查到,此案关系到大人的清誉,还请大人答允。”

    “与我有关?”萧子钰神色一直冷冷的,听到“关系到大人的清誉”几个字时,不由转过身来,双拳轻轻按在桌上。

    “是。”

    西唐律令,但凡关涉人命的案子,都需由地方查办,经由该州刺史和监察使督办递交刑部,并将案底交由监察使存管。虽然庞广纵火案刑部尚未复核,但案犯和所犯之案倒也并不是什么机密,老百姓也多会在公堂外听审。

    萧子钰想了一想,吩咐人至档案库将庞广案底复本拿来,自己一面在房中踱步一面道:“庞广近十年流窜十四个州,共抢劫二十七回,纵火九次,奸淫十三人,因奸未遂而致节妇失明者两人,共犯下七十五条人命案,最后在秋桐县被抓。这件案子被列为江南第一流窜大案,乃是由石隆县县令审查,经本官和刺史王大人亲自督办,难道你对此有什么疑问?”

    一拿到案牍,柴郅刚忙一页一页快速地翻看着,到第七页时忽然定住了,两道眉毛渐渐合拢,捧案牍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大人,问题就出在这一起案子上。”柴郅刚将案底呈给了萧子钰。

    萧子钰大致看了一遍,道:“这起纵火案有何不妥吗?”

    “大人,这一起纵火案是庞广一年半以前犯的,犯事地点在秋桐县南郊半里外的孙宅。”

    “那又怎样?”

    柴郅刚看了萧子钰一眼,道:“大人难道不记得一年半以前的袁旺纵火案?”

    萧子钰皱眉道:“袁旺纵火案……”

    “袁旺纵火案是由前典狱右使罗大人负责查办,当时也是由大人您督办的。”柴郅刚有意放慢了语速,“如果卑职没记错,袁旺纵火案和庞广纵火案案情极为相似,都发生在前年腊月初九的亥时左右,地点都在秋桐县南郊的孙宅,连被害人的名字也一样,叫孙彧才,惨死人数虽不同,但也非常接近,袁旺交代的是十三人,庞广交代的是十几个人。”

    萧子钰本来正核对柴郅刚所言有无谬误,听到后来,目光渐渐离开案牍,脸色也变了。

    墨非毓眉间微微一动,淡然的目光牢牢锁在柴郅刚脸上。

    “你的意思是,袁旺纵火案和庞广纵火案可能是同一件案子?”萧子钰眉头大皱。

    “分明就是同一件案子,”柴郅刚肯定地道,“大人,同一地点同一时间怎会有两个主犯?而且所供之事也一模一样?事实证明,这起纵火案的真凶是庞广,而不是袁旺,袁旺命如其名,是被冤枉的。”

    萧子钰看他一眼,随即背过脸去:“你火急火燎跑到本官宅邸去,就是为一个死了一年半的人翻案?”

    如此浅显的言外之意,柴郅刚竟然没听出来,道:“一旦刑部定案,再要翻案就来不及了。卑职身为典狱司,忝荷隆恩,终日惶惶,无以为报,如今既然知道有人含冤,就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如此方不辱圣上垂信,也不负大人清誉。”

    “哼!”萧子钰一挥衣袖向窗口走去。

    柴郅刚一脸茫然,全然不知萧子钰为何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

    萧子钰等了他一会,见他无动于衷,指节敲了敲桌子道:“一年半以前的袁旺案是谁督办的?”

    “正是大人。”

    “你还不知该怎么做吗?”

    柴郅刚仍不明所以,愣愣道:“卑职越级谒见大人,正是为大人清誉着想啊。”

    萧子钰定定看着他,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何如此不开窍:“两件案子相隔久远,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算递交刑部,又有谁会注意到这是同一件案子,袁旺是冤大头?”

    柴郅刚睁大眼望着萧子钰,说道:“卑职知道大人一定不会。”

第七十一章 翻案2

    “为什么?”

    “最近几个月江南风云变幻,出了多少大事,就说湖州一案,大人能不畏强权,执法如山,卑职心中好生敬服。卑职知道,大人就算不为自己的清誉着想,一定不会让老百姓白白含冤。”

    萧子钰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下又好笑又好气,口中却道:“柴大人真是眼明如电。”

    “那是大人肺肝冰雪,昭昭若日月。”

    萧子钰不愿和他再绕弯子:“本官自然也愿意还袁旺清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袁旺翻案事小,得罪吴大人、王大人事大?”

    “这……”柴郅刚一时语塞。

    “王大人的脾气你应该知道吧?得罪他老人家,不但区区萧某,连柴大人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能还袁旺清白,卑职算什么,不过大人……”柴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官声不要紧并不代表萧子钰的官声也无所谓。

    “当年的典狱右使罗大人现居何职?”一直在一旁静坐的墨非毓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两人回忆案情的时候,墨非毓一直静静坐在一旁,从他毫无波澜的神色来看,虽不知在想什么,但一定不在这一间充满冷嘲热讽的斗室之中。

    柴郅刚抬头看了一眼萧子钰。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一身素衣,自己跪着,萧大人站着,他却在一旁静坐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位是墨先生,本官机谋布画,运筹论断之事都需先生认同方可。你起来说话。”

    “是。”柴郅刚站起来,转向墨非毓道,“说来也巧,因为受害的孙宅的主人孙彧才好像和朝廷中某个人是远亲关系,罗大人因抓到凶手被擢往西京,现在在刑部做廷尉正,仍掌刑狱。”

    墨非毓问道:“这个朝廷中的某个人是谁?”

    柴郅刚想了一想:“不知道,不过不难查到。”

    墨非毓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后,略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萧子钰望着墨非毓,面上颇有些不解。袁旺一案是他亲自督办,又牵涉众多官员,其中一个还被擢拔去西京做了廷尉正。按理说他可以想也不想就拒绝柴郅刚翻案之请。不过墨非毓不着边际的发了问,他还真不敢就此拒绝。

    “先生有何高见?”

    “可否和大人单独说两句?”

    萧子钰沉吟片刻,对柴郅刚道:“在这里等着。”

    两人来到另一房间屋子,这里原是一间杂物室,除了一窗阳光和满满一架子废弃的书还算有序外,其余桌子、椅子、旧案,还有几件不知名的刑具胡乱堆了一屋。

    墨非毓站到远离阳光的一角,直截了当地道:“我建议大人立即同意翻案。”

    萧子钰惊道:“为什么?”

    “江南最近发生的事,大人的做法是无懈可击,但终究难免产生风言风语。如果大人肯为了真相把自己多年前督办的案子推翻,正好可以很好地为自己正名。”

    “能不能正名可不好说,”萧子钰本以为他要提出多高明的建议,谁知只是如此而已,辞色不免冷冽下来,“先生有没有想过,这样做要得罪一连串的同僚。”

    “当然知道,不过大人的眼光应该再放远一些。”墨非毓食指和中指轻抚着断了一条腿,靠在墙角的方桌,说道,“我们这样做,首先要得罪的一个人就是罗大人,因为他就是因为这件案子被擢往京城的。我建议大人不仅要弹劾他,而且这次翻案的重点,就是弹劾此人。”

    “他可是刑部的人,而刑部是太子的人,”萧子钰有些不耐地道,“难不成先生以为,我得罪太子的人有什么好处?”

    “大人怎知会得罪太子?”墨非毓眸色清淡如水,“大人你想,对于一件普普通通的民讼案,无关党争,无关权斗,也无关朝局,正是宣扬他无偏无党,公正清明的好机会。大人只需将此案秘报太子,甚至根本无需暗示什么,他也一定会借题发挥。如此,太子对大人的疑虑也就消除了。”

    萧子钰一愣,本来不耐的神色像是给迎面抽了一巴掌,僵住一动也不动。

    “不过暗示还是要有的,如此才能向太子表明大人是为太子着想,仍忠于太子。”墨非毓思考了一下,接着道,“和太子的信重相比,区区几个同僚又算什么?”

    “先生大才,真卧龙再世!”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地方是让人头痛,但最让人头痛的还是太子,萧锦弘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要入京为质。萧子钰将墨非毓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不由双目放光,毅然道,“就这样,我立即将此案秘禀太子殿下,如此,也好应付隔壁那个夯货。”

    “大人可不要小看这个柴郅刚,”墨非毓唇角露出一抹微笑:“他对重审此案的积极程度,未免有些太过了。”

    “先生的意思是?”萧子钰的想法已完全被墨非毓牵着走。

    “柴郅刚和现在的廷尉正罗大人本来同是典狱左右使,论职位,左使柴郅刚还比罗大人高半级,可罗大人竟然因为一件冤案被擢往西京,而柴郅刚只是升为典狱司而已,他自然会不服气。嫉妒,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东西。”

    萧子钰仔细咂摸了墨非毓这番话,道:“先生的意思,柴郅刚这么做,就是为了拉罗大人下水?”

    “很有可能,说不定还能得到太子嘉奖,官升一级。”

    “可我看这个柴郅刚不识时务,他会有如此深沉的心计?”

    墨非毓看他一眼,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不是装出来的?”

    萧子钰怔怔不语,过了半晌,又道:“要让太子翻案,最好能证明袁旺确是无辜的。”

    “可否给我看看袁旺纵火案的卷宗?”

    萧子钰忙吩咐人去拿袁旺的卷宗。

    “袁旺和孙宅的人在事发半月前发生过口角,事发之时,袁旺有在孙宅出现过的证据,而且证人、证言、证物、现场勘查和袁旺的口供都一清二楚。若非庞广连环纵火案侦破,谁也不会怀疑此案是冤案。”

    墨非毓翻看着袁旺案牍时,萧子钰在一旁不紧不慢的解释着。

    萧子钰说完,墨非毓也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卷宗:“所有证据确是一清二楚,可怪就怪在太清楚了,事发半月前发生的口角,袁旺不但记得半字不差,而且连对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后面小厮的名字都记得,事发之时是亥时,袁旺却清楚地知道孙宅每个人在哪里,连主人孙彧才在床上侧卧打盹也知道,这也未免太离谱了。有庞广纵火孙府的口供,加上这些证据,应该绰绰有余了。”

    “然后我再弹劾罗大人权欲熏心,冤枉袁旺以讨好孙家,才被提拔到西京做官。”

    “正是如此。”

    这等民讼案,几乎每个月都有几起,萧子钰虽然督办,也往往是走过场而已,当时见证据确凿,便顺手准允递交刑部,并没想这么多。更没想到,一件普普通通的民讼案会牵动三法司,甚至可以让太子从中做文章。

    “我们过去吧。”

    “事情已经弄清楚,我就不去了。”墨非毓想了一想,缓缓道,“大人如果不愿意得罪当年查此案的人,可以与他联名翻案。另外别忘了查一查,受害者孙彧才在朝廷的远房亲戚是谁,我们为他翻案找到真凶,或许他在朝廷的亲戚还会感谢我们呢。”

    “先生高瞻远瞩,实在让人佩服。”萧子钰将墨非毓引至一间清雅的茶室,拱手道,“先生请在此稍侯。”

    “大人请自便。”墨非毓说完,并没有客气,在屋子里一张藤椅上轻轻坐了下去,自个儿端起了茶。

第七十三章 喜讯

    一切不出墨非毓所料,萧子钰将袁旺纵火案秘报太子后,太子在早朝上当着群臣上禀此案,并呈请联合刑部、御史台、地方一起翻案。他这样做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一来人命关天,二来孙彧才在朝廷的远方亲戚是宫中甚是得宠的豫嫔,陛下当即答应。

    案子很快就有了结果。经复核查实,孙宅失火的真凶为流窜犯庞广,袁旺是“不胜箠楚,遂诬服”。致使袁旺枉受“箠楚”的,正是刑部的廷尉正,当年负责此案的典狱右使罗睦。此外,秋桐县县令、夏吕刺史、江南东州督办不力,论制本应重治,姑念罗睦暗中作伪,捏造的证据足以“以假乱真”,三人又联名呈报冤情,故暂留原职,夺一季禄。

    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尽管罗睦“承审命案不实,褫职抄家,打回原籍”,但他并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在查罗睦时,偶然发现了罗睦与刑部右侍郎周正清“往来甚密”,还查到一封一年半以前周正清告知罗睦朝廷准备从地方选拔一批有“实干之才”的官员到京入职的密信。这也正是罗睦急于破案,不惜冤枉袁旺纵火的原因。至于周正清为何要这样做,是因为罗睦是周正清的表亲。

    非但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这一查,还查出周正清身边的人,十有七八都是其亲故。

    所以,这件不起眼的案子最大的受害者是周正清,刑部也意外地被当头一棒。

    虽然被责督办不利,还夺禄一季,但这几天萧子钰心情难得的好。合城百姓都在争相传颂袁旺翻案的事,有几个乡民不到衙门,却到江南东州公署来告状伸冤。更重要的是,太子非但未受责罚,反而受到了陛下嘉奖,连颜煜也在朝堂上对他此举表示肯定。一件小小的民讼案,因为事发突然,时间久远,在京城乃至整个西唐引起间不小轰动。

    早上,萧子钰刚到公署就收到袁旺的妻儿送来的“正气清风”牌匾,晌午王大人又派人送来请帖,邀他往“仙炙坊”小聚。

    因为天气不错,从公署回来后,萧子钰乘兴在府上走了一圈后,这几个月里第二回登上薄暮楼,要赏一赏晚景,养一养心性。

    落日溶金,暮云四合,最后一片彤云浮在远处如镜的湖面上,闪动着夺目的光芒,翠绿似溢的芦苇有如一把把利剑。极目而望,天更像水,水更似天。

    一直在薄暮楼坐到天擦黑,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萧子钰一动也没动,因为这个脚步声很熟悉。

    “哥哥……”萧子戊风尘仆仆到了楼上。

    “来了。”萧子钰斟了杯茶,将一杯青瓷盖碗茶递给弟弟。

    萧子戊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并没有搅扰哥哥难得的雅兴,而是跟着一起扶栏赏景。

    直到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际,茶水也换了两回,萧子钰才道:“有什么事吗?”

    “哥哥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刚上任的海盐县县令?”

    “就是还没上任就到处送大礼的那个,好像叫……谷铎?”

    “就是他。”

    “他怎么了?”

    “谷铎今天来见我,说想重建县里的六亭桥。”

    萧子钰笑了一声:“营造工事的事也来问我,看来袁旺一案已经传到苏州去了。”

    萧子戊低着头没有说话。

    “开个玩笑,你也别整天马着个脸。”萧子钰心绪特别好,又望着天空不知何时升上来的弯月看了一会,方问道,“只是建一座桥,他来找你做什么?”

    “因为六亭桥是两个月前刚被撤职的海盐县令耿子乐建的。”

    “上一任的县令?”萧子钰微微一怔,“那就是说,这座桥最长也才建成五年时间?”

    “刚建成满一年。这座桥建成以后,以前要绕十余里路才能到对岸的现在只需一炷香时间。”

    “那拆它做什么?他要捞几个,不会想别的法子,偏要拆上一任的桥重建?”幸好萧子钰心绪好,并没有动怒,看了一眼弟弟,“他想干什么?”

    “谷铎前后已经来找过我三次,他的原话是,不为别的,就为坍耿子乐的台,气一气姓耿的。”

    “他们有过节?”

    “谷铎在耿子乐身边做了五年的僚属,两人素来不和,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他说,要让耿子乐加倍奉还他五年前受的气。其他关节谷铎都打点好了,只要哥哥到时候对此事置之不理就行了。”

    萧子钰轻轻合上眼,指节轻轻在栏杆上敲打着:“什么数?”

    “十万两,现银。”

    萧子戊声音很轻,萧子钰却已睁开眼:“就为了整一整以前的上司,他在我们这里就愿意花十万两?”

    “听谷铎的口气,他似乎攀上了朝中的什么人。他一到任就拿出一大笔钱在海盐县筑路造桥,建寺庙,修水渠。他经常当着所有人都说,银子不是问题,老百姓没有,他来出。这样的事,当地老百姓自然欢喜。”

    “眼下江南局势他不知道么,还敢如此张狂?”萧子钰站起身在阁楼上踱起步来,走了两圈,才问道:“你怎么看?”

    “谷铎在朝中有靠山,又舍得花钱,不但在海盐,在整个苏州也能说得上话。至于耿子乐,此人也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不过性格执拗,又不善笼络,和同僚上司都合不来,他被参了一本后不肯托人也无人可托,而新上任的谷铎又是一棵摇钱树,所以老百姓和海盐县官员很快就把他忘了。”萧子戊分析了一番后,端起茶杯道,“我觉得,就算不要银子,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反正又不需要我们做任何事。”

    身为督查江南百官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人求上门来,谷铎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此人出手略略大方一些,所以萧子钰才多问了几句。

    “这种事,你看着办就好,不用知会我。”

    萧子戊点了点头,借着昏暗的月光看了哥哥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遥望西面泛白的湖面半晌后,缓缓挺了挺胸。

    “调查赵府的事……”

    “没事,”萧子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温和地道,“你我还不了解吗,别胡思乱想。”

    “可……”

    “我们是兄弟,需要解释吗?”萧子钰猛喝了口茶,“不过赵府为何会出现天风教的细作,这个一定要查清楚。”

    “我问过碧楚寒了,他矢口否认有弟子混入赵府,声称是百里门蓄意陷害。”

    “你以为呢?”

    “我也说不好,”萧子戊斟酌了一下,“但百里门蓄意陷害一说多半不实。”

    “继续查吧。”萧子钰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起雾了,早些回屋吧。”

    萧子戊还有些犹豫,见哥哥心绪很好,不想再多说:“哥哥也早些歇着。”

第七十四章 博弈

    离开薄暮楼,径往雨前院而来,一抹熟悉的昏光从窗户里透出,似乎在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刚迈步入院,只见老庄擎着灯摇摇晃晃走过来,萧子戊瞪他一眼:“又喝了?”

    “就一点。”老庄怕多说露馅,只说了两个字,不过就这两个字,舌头也在打转。

    “夫人睡了吗?”

    “刚才……还在屋子里等老爷呢。”

    “下去。”

    继续往里走,透过窗户看到夫人坐在椅子上翻书,琳儿趴在床沿睡着了,这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王夫人正待起身,一只轻柔的手落已在自己肩上。

    “服过药了?”

    “每天都按时服的。”王夫人反手轻轻抚住丈夫的手指,抬头温柔地望着丈夫,“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萧子戊提了根凳子傍在夫人旁边,转身去推琳儿。

    “你轻点。”王夫人柔声提醒。

    良久,琳儿才迷迷糊糊醒来,四下张望了一阵,一看萧子戊在屋里,一声儿也不言语,揉着眼就往外走。

    “哎唷!”琳儿又撞到了门上,而且连位置也和上回一模一样。

    “又遇到了什么事?”

    萧子戊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调查赵府的事,我本以为哥哥会大发雷霆,可他刚才什么也没说。”

    王夫人闻此,也不禁露出诧色:“他没怪你?”

    萧子戊摇了摇头:“他大发雷霆或者骂几句还好,可刚才在薄暮阁,他一句责备之辞也没有,还叮嘱我不要多心。”

    王夫人望着一旁散出淡淡烛火味的灯盏:“这么多年了,他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他越是不说,可能心里就想得越多。你们两个向来兄友弟恭,无话不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夫人这样一说,萧子戊更是忧从中来。可要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也说不上来。

    “又是墨先生对不对?”

    萧子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就算只是怀疑,你何不干脆让他离开?”

    “墨先生为府上出过不少力,哥哥对他十分器重,关键是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连蛛丝马迹也没有。”

    “他不过一个儒生,这点事你也做不了主吗?”王夫人扭头望着丈夫,“此人深不可测,趁现在还来得及把他轰走吧,要是再拖下去,可能后患无穷。”

    这么多年来,夫人的智慧萧子戊比谁都清楚,而且墨非毓也一直是他的心病。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哥哥这边,总得寻个合适的理由。”

    “不必。”王夫人淡淡道,“既然在墨先生身上找不到证据,还可能得罪哥哥,我们就想办法让他自己走。”

    “怎么做?”萧子戊明显一动。

    “琳儿来这里后,都是她去书舍取药。初时我也没在意,可后来发现这丫头每次回来都神采奕奕。”

    萧子戊一振:“你的意思,琳儿真的是他安排的?”

    “你也看到了,这丫头稀里糊涂,找谁也不可能找她来这里。”

    “那你的意思是?”

    “让墨先生知道,他不走就会连累朋友,现在是琳儿,以后是巴祁,还会有更多的人。”

    “你要拿琳儿出气?”

    “怎么?你心疼?”王夫人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这样做会不会太露骨了?而且哥哥那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时候你全推到我身上,我是个病秧子,哥哥不会拿我怎样。”

    王夫人一副弱不禁风的病躯,行事却比丈夫果断,也不管萧子戊是否同意,伸手拉动了床头的一根麻线。那根麻线一直牵连到外间琳儿的房间,琳儿房间中有个铃儿,只需夫人房间轻轻一拉,琳儿便知道了。

    拉了有一会,琳儿方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

    “琳儿,我有些渴了,给我倒杯水。”

    “以前只要老爷回来,夫人从来不叫我的。”琳儿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去倒水,半眯着眼递了过去。

    夫人伸出手,刚碰到杯子,忽又缩了一缩。

    “啪”一声脆响,琳儿手中茶杯摔了个粉碎。

    “臭丫头!”萧子戊登时发作,“叫你端个水,竟敢当着我面发脾气摔杯子,要是我不在,你还不翻天!”

    琳儿不料萧子戊会突然动怒,吓得一交跪在地上:“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还敢顶嘴!”萧子戊喝道,“叫你半天才慢慢吞吞进来,夫人有心痛之疾,照你这样还了得!”

    “子戊,你先别生气……”

    “谁都不许管,”萧子戊恨恨瞪着琳儿半晌,冲门外大声道,“来人!”

    霎时,带着三分酒意的老庄到门口候命。

    “我和大人这几个月冗于公务,你们酗酒的酗酒,塞责的塞责,一个个早就无法无天了。今天我就惩一儆百,老庄,把她拖出去,罚她跪在院门口,等天亮了召集府上奴才,给我当众掌嘴一百!”

    琳儿听到这话,吓得魂儿也没了,哪还有一丝睡意。她不敢求萧子戊,只转头泪汪汪地望着夫人,希望她替自己求情。王夫人面露难色,悄悄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再说话。

    老庄听萧子戊说“酗酒的酗酒”,很怕灾祸从天而降,不过还是想救琳儿:“老爷……”

    “谁再求情,两个一起罚,我再把她卖到寒窑去!”

    此言一出,没人敢在言语,琳儿低低的抽泣也停了。

    老庄知事情闹大了,走到琳儿身边,一声不响将她架了出去。

    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萧子戊喝了口茶,待情绪平定下来后,在夫人头侧缓缓坐了下来,柔声道:“睡吧,明早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书舍去。”

    “也许不用等到明天呢。”王夫人音调很低,但十分平稳,似乎方才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萧子戊极少如此发火,就算有人知道琳儿被罚,料也不敢有人公开议论。谁知萧子戊刚睡下,就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喧哗。

    不到一炷香功夫,只听老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就到了门口:“老爷,墨先生求见。”

    没燃灯,但萧子戊的气息明显变粗了。也难怪,墨非毓深夜登门求情,就证明他和琳儿关系不一般,而且他这么快就知道消息,足见府上还有他的眼线。

    萧子戊正要下床,王夫人轻轻按住他,对老庄道:“告诉先生,老爷已经睡下了,请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老庄不闻有后文,回了声“是”就去了。

    没多久,老庄又回到屋外,这一回似乎比方才更急:“老爷,夫人,墨先生说,您要是不肯见他,他……他就只好去请大人来向老爷求情。”

    萧子戊一听他用哥哥来压自己,气得从床上蓦地弹坐而起。

    “对付此人,不可动气。”

    “我知道。”萧子戊轻轻拍了拍被褥,披了件衣裳出门。

    一出房门,就见墨非毓立在门口,和正在罚跪的琳儿小声的说着话。他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袖睡袍,显是因为来得太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夤夜叨扰子戊君,还望勿怪。”墨非毓当先打了招呼。

    萧子戊还了礼:“不知何事劳动先生深夜来此?”

    “子戊君何必明知顾问。”

    萧子戊看他一眼:“我罚琳儿跪在这里还不到一炷香功夫,先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是小痴儿告诉我的。”墨非毓并未隐瞒,“能不能请子戊君借一步说话?”

    萧子戊略一沉吟,向里让了一步,延墨非毓到雨前院中一棵大树下,屋子里的微光,正好透过窗户找到这里。

    “先生有什么话?”

    “子戊君对墨某心存芥蒂,也不必为难府上的仆人,在下的朋友。”

    萧子戊没料到墨非毓会一语道破他的用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不过他也没否认:“先生何以知道?”

    “最近几个月,江南官场发生了不少事,而我正好是这个时候来府上。换做是我,也会对自己有所戒备疑虑。刚才小痴儿来报信的时候说,子戊君要罚琳儿跪一夜,天明后还要当众掌嘴。”墨非毓幽幽说道,“据我所知,琳儿到夫人房间后并无大过,子戊君突然如此,自然是做给我看的了。”

    “这都是拙荆的意思。”聪明人对话,用不着虚以为蛇,墨非毓直言不讳,萧子戊也没打算抵赖,“我直说了吧,拙荆觉得先生不吉利,不希望先生继续留在府上。”

    “我又何尝不想尽快回村。”墨非毓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当初锦弘要我来府上为夫人疗病,我就预料到一旦入府会难以脱身,尽管事事小心,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子戊静静地凝望着他:“先生是不打算走么?”

    墨非毓反问道:“子戊君觉得,我能这样大模大样离开萧府么?就算你责罚我在府上的朋友赶我走,我就能够顺利脱身了?”

    萧子戊低下头:“先生想怎么样?”

    “不如我来告诉子戊君,可以有几种方法处置我。第一,直接告诉大人,夫人觉得我是祸星,让我离开萧府。”墨非毓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趁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萧子戊肌肉紧绷着,面无表情地道:“还有呢?”

    “直接把我杀了,当然,杀我有很多方式,明着杀可能会惹得萧大人不满,但也仅仅是如此。大人与子戊君乃是嫡血弟兄,不会因为一个书生就决裂。如果子戊君不放心,可以布置一个周密的暗杀计划,将责任推到天风教身上。我的到来让天风教处于不利局面,碧楚寒恨我也算合情合理,如此子戊君也可以置身事外。”

    “还有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墨非毓道,“请子戊君放下对我的成见,我们一起为大人出力献策,一起为萧府做事。”

    萧子戊看了他一眼:“拙荆出此下策,先生一点不怪?”

    “夫人和子戊君为大人殚精竭虑,我又岂有怪责之理。”

    墨非毓这番话完全站在萧子戊的位置考虑,甚至将自己的生死也抛开。萧子戊是性情之人,不可能完全不为所动。确实,墨非毓好几次表明要离开,只是哥哥一直没放他走,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至于三种办法,目前并没有任何墨非毓不利于萧府的证据,就这样杀了他实在说不过去,可要完全放下戒备,他也做不到。惟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让哥哥将他请走,当然,此事由王夫人去说最好。

    “先生在府上还有哪些朋友?”

    “书舍的算么?”

    “不算。”

    “除了琳儿,就是小痴儿了。”墨非毓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喜琳儿懂茶艺,爱小痴儿性情直爽,心无藏物。”

    “我这就让琳儿回屋去,算是卖给先生一个面子。”

    “多谢。”

    “先生不要误会,”萧子戊道,“如何选择,我还没想好。”

    “子戊君请便。”墨非毓的语气,仿佛萧子戊如何选择完全与自己不相干,“我先告辞了。”

    墨非毓转身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萧子戊望着他比自己单薄纤瘦得多的身影,伫立良久,默然无语。

第七十五章 兰姐

    书舍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热闹、欢快,无论主仆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元斐一身污泥,正追逐着满头大汗的小月月,笑声飘满后园。看样子他又掉进了泥坑,而且居然还是上次那个泥坑。

    墨非毓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树荫下,由巴祁撑着伞远远看大家嬉戏玩耍。

    不过两人所谈的内容,完全是另一种氛围。

    “先生真的不走?”

    “走什么?”

    “你让他自己做选择,他说还没想好……”

    昨晚墨非毓前往萧府解救琳儿时,巴祁就极力阻拦,因为墨非毓这样做无疑是承认与琳儿要好。好容易等到墨非毓回书舍,巴祁本想立即追问结果,但墨非毓哈欠连天倒头就睡了。巴祁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一听墨非毓不但替琳儿求情,还建议萧子戊要么赶自己走,要么杀了自己,巴祁黝黑的脸变得更暗沉了。

    墨非毓静静看着他,面上忽然浮出纳闷之色:“我发现,你对我们的事机敏异常,怎么对世故人情却一窍不通。”

    巴祁两道浓眉紧紧拧着,茫然地望着墨非毓。墨非毓解释道:“你放心,萧子戊材优干济,重情重义,又常和江湖中人打交道,论人品实属难得,但也正因为此人太过重情,行事又优柔少断,所以他不会选杀我,当然也不会完全放心,我猜,他会让夫人去请萧子钰让我离开。”

    “不过这样一来,”墨非毓伸了个懒腰,“萧子戊昨晚的举动非但达不到效果,反而是画蛇添足。”

    巴祁两道浓眉弯成了半圆弧形,对这种揣测人心的事他非但不擅长,简直就是一窍不通,良久才道:“这些都是保不齐的事……”

    “什么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稳。你刚才也说,他的爪牙遍布江南,如果决意除掉我,我能逃哪里去?”说到这里,墨非毓幽幽目光遥望后山,缓缓道,“我和他已经有了第一次正面交锋,有件事倒是可以准备起来了。”

    “先生请吩咐。”巴祁觉得做点事才能安心。

    墨非毓起身道:“这件东西不容易说清楚,去书房我画出来吧。”

    两人来到书房,巴祁见水注已空,自到后山取来地窖澄好的雨水研墨。墨非毓特地吩咐过,研墨要“重按轻推,凉水为佳”,即按墨锭时力量应稍重,研墨时则应轻轻地推慢磨,古人也有“磨墨如病夫”的说法。加水最好一边磨一边加水,而且一定要凉水,因为凉水凝而不滞,笔过生光,太热则容易散淡生沫。

    片刻画成。墨非毓扫了一眼门口,指着画道:“你记住这几处细节,然后去买一捆这样的箭回来。切记一定要隐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包括卖箭给你的人,买到之后悄悄放到安全的地方。”

    巴祁仔细打量着画中的箭:“请先生告知此箭有何特异之处,以免我买错。”

    “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这种箭多是猎户所用,城里很多铁铺都有售。我再提醒一次,这件事不用急,可以慢慢找机会做,但一定要保密。”

    巴祁点点头,专心致志盯着画看了一会,随即将画揉成一团,投入火中烧了。

    巴祁办事一向审慎,墨非毓嘱咐两遍,没再多说什么,吩咐他去煮茶了。

    “回来!”

    巴祁刚出门,只见萧子钰携着一封信走进院子。

    “要巴老一起去?”

    “几个月了,也不能老拿脸上的伤当借口。”萧子钰笑道,“请先生这就出发吧。”

    墨非毓看了一眼巴祁:“既然颜雪姑娘特意嘱咐你同去,去换身衣服吧。”

    巴祁也跟着墨非毓去过几次赵府,但颜雪亲口让他去还是头一次,不由愣了愣:“不必了吧?”

    萧子钰斥道:“让你换就换,哪有那么多废话。”

    赵府四时景致都不尽相同,不过这一次变化最大,府外风水树裁剪一新,府内各处也着实整葺了一番,引得墨非毓不顾炎日驻足赏览,还不时向巴祁介绍每一处景象的匠心所在,只盼巴祁有所领悟。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巴祁的眼睛虽然老老实实跟随着墨非毓的手势,但脸上的表情实在让人没心情再讲下去。

    “啊!洛洛!”

    两人刚步入桃林的一条小道,猛听得一声惊呼,把墨非毓和巴祁都吓了一跳。

    霎时,树丛后闪出来一个清瘦干练的中年女子,两步冲到了巴祁身前。

    “还愣着,抬脚!”中年女子一把推开巴祁,身子一躬,怀里多了一只猫。

    巴祁这才留意到,自己不小心踩着了一只小白猫。

    中年女子轻轻抚着小白猫的脊背,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并不见有伤,这才把她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可那小白猫右后脚蹬了两下,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微弱地叫了一声就不肯再走了。

    “洛洛……”中年女子唇角一咧,仿佛感受到了小白猫的疼痛,忙把白猫轻轻抱起来。检查了一阵,还是不知伤在哪里,额上不由渗出细汗。

    “你没长眼睛吗,我给你讲,洛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你别想走。”中年女子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巴祁见对方将一只猫当宝贝捧在怀里,已经颇是不解。后来听她声音中竟还带着哭腔,更是一脸茫然。

    中年女子不闻回答,瞪着他道:“和你说话呢,你是木头还是聋子?”

    “这畜生太小了,我刚才没……”

    “她叫白洛洛!你这人怎么一点人味也没有。”这时候,中年女子才有意打量了一下巴祁,“我看你这块黑炭头也就四十来岁吧,怎么长得像个老头子,还有你这衣服……”

    一旁墨非毓见巴祁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暗暗好笑。再看那中年女子,约莫三十四五岁,虽是荆钗布裙,但从头到脚无不得体,眼角虽然留下了浅浅的鱼尾印迹,不过举手投足都透着活力。

    “这位大姐,”墨非毓拱手打断喋喋不休的中年女子,“不知可否把洛洛给我瞧一瞧。”

    中年女子看了他一眼,忽然警惕起来:“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之前好像没见过?”

    “兰姐,不要为难贵客。”

    这时候,只见颜雪从小道的另一面走来。她今日身着淡蓝色衣裙,外套一件洁白的轻纱,头上无任何装饰,仅仅是一条淡红的丝带轻轻绑着头发。

    满园桃红,难掩其姝。颜雪到三人跟前时,连一向木讷的巴祁也不由愣了愣。

    兰姐向颜雪施了礼,指着巴祁道:“小姐,这根木头踩伤了洛洛。”

    颜雪向墨非毓点头致意,道:“他叫巴祁,这位是墨先生,正好墨先生是大夫,你把洛洛给他瞧瞧吧。”

    “你就是墨先生啊?”兰姐从上到下将墨非毓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忽然冒出一句,“原来是个大夫。”

    “小姐被一个姓墨的书生迷得神魂颠倒,她甘弃西京的荣华富贵和一个王爷未婚夫,独身寄居赵府就是为了这个书生。”这是府上下人公开的秘密。兰姐身为管家,虽然吩咐不得妄自议论,但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对任何事又异常热心,自然而然的比任何人都关注这个话题。如今听颜雪说墨非毓是个大夫,不免将信将疑。转念又想:“明明说是个书生,怎么是个大夫?是了,男未婚,女未嫁,两人怕相见不便,所以才打了这个幌子。”

    “兰姐,”颜雪见兰姐有些发愣,笑着道,“洛洛和我由同一个大夫看诊,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不委屈,当然不委屈。”兰姐忙将白洛洛递给墨非毓,目光中带着一丝诡笑。巴祁方才是不明白兰姐怪异的举动,现在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转怒为喜。

    兰姐看了他一眼,更露出纳罕之色。

    墨非毓缓缓蹲身下来,将小白猫放在膝上,伸手在它四肢一一捏过,兰姐跟着蹲下去,早又趁机将他看了又看。

    “伤在哪里?”

    “还好只是脱臼。”墨非毓柔声道,“洛洛,会有点疼,不用怕。”

    “喵……”墨非毓微一用力,随即将洛洛放在地上,它试了试力,果然恢复如初。

    兰姐高兴得把洛洛抱在脸上不住亲抚,一面连声感谢墨非毓。

    “兰姐,把洛洛抱回去吧。”

    “欸。我这就走了。”

    兰姐又看了墨非毓好几眼,转身走了。刚走几步,一个园丁从小路上走过来,一伸手从一旁桃树上摘下一个半生不熟的桃子,将就在袖子上揩了揩,张口就咬。

    “洗了吗,就吃!”兰姐迎面走过去,顺势拍了他一下。

    “长树上的,又不脏。”

    “你怎么知道不脏?”

    园丁笑道:“我不将就衣服擦了吗?”

    “将就将就,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什么都爱将就,活着有什么滋味。”

第七十六章 计划1

    大家笑了一阵,才离开桃园。颜雪道:“兰姐哪都好,就是太热心,大到整个赵府,小到一花一草,一木一果都爱管。前阵子给府上的人立了足足七十八条规矩,谁要违反就不准吃饭,昨儿个还给我定下三条规矩,我看再过几天,我也没饭吃了。”

    “难怪府上变化不小。”墨非毓道,“这个兰姐以前没见过?”

    “我刚请来的管家,挑了好久才挑到个热心肠、有人味的。”颜雪说着,冲墨非毓露出一个怪笑。

    墨非毓微微一怔,因为颜雪挑的是“热心肠”、“有人味”的,而不是“能干的”或者是“喜欢的”。他很快明白颜雪聘兰姐为赵府管家,今日又特地邀巴祁入府,甚至刚才和兰姐相遇都不是偶然。

    “那可巧了,”墨非毓笑道,“今天我还在对巴老说,要他多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呢。”

    “所以啊。”

    两人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都偷偷望向巴祁,只见他低着头毫无反应,也不知在想什么。

    来到府上挹芳亭中,颜雪招呼两人坐下,巴祁负责斟茶。

    “怎么不见青青?”

    “去苏州了。”

    “苏州?”

    “这段时间你利用一件普通的地方纵火案在朝中搅起不小风雨,我和青青也没闲着。”

    墨非毓闻此,不由坐直了一些。颜雪接着道:“我们不到歙州就除掉蒯慕虽然算得上下了一步好棋,不过这步棋实在下得太慢了。”

    墨非毓微正色道:“你已经选好下一个目标了?”

    “前几天我的人发现苏州海盐县的县令谷铎连续三回来夏吕,而且每一次都和萧子戊密谈了很久。”

    “海盐县县令,他找江南东州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查到谷铎上任不到两个月,就在海盐县通渠筑路,大修寺庙,不但多地同时开花,而且据说他没向老百姓征一分路桥税。”

    “当官的会自己掏银子为老百姓做好事?”一旁侍立的巴祁忽冷不丁说了一句。

    颜雪望着他道:“你不信么?”

    巴祁未置可否地低下了头。

    “不信就对了,”颜雪接着道,“谷铎半年前还是海盐县的县尉,因为前一任县令耿子乐被撤职,吏部才让他取而代之。此人之前籍籍无名,也不是什么富贾名门,所以这些工程钱款的来源十分可疑。”

    墨非毓点了点头,问道:“前一任耿子乐被撤职,可知是什么原因?”

    “听说是被人参了一本,至于因什么事被参,现在还不清楚。”

    “地方官员任免一定要本州刺史上奏,经吏部同意才行?”

    “没错,”颜雪道,“所以我让黎东去调查苏州刺史寇甯庸,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结果他更有意思。”

    “寇甯庸?就是那个三不敢大人?”

    “你也听说过此人?”

    “萧子钰提起过几回。”

    “此人为官二十五年,一向是朝廷有令不敢接,治下属僚不敢管,地方有乱不敢平,三不敢的诨号也是这样流传开来的。”颜雪说完,喝了一口花茶,“现在就知道这么多,今天请你来,就是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墨非毓移杯近唇,将情报简单简单的回顾了一下,道:“寇甯庸到底是什么人,仅凭这些消息还不能妄断。黎东回来了么?”

    “昨晚刚到。”颜雪道,“巴老,劳驾你去东院找一下兰姐,让她把黎东叫来。”

    巴祁看了一眼墨非毓,得到他同意后,一声不吭离开凉亭。

    “你选兰姐是因为巴老?”巴祁一离开,墨非毓急着问道。

    “我也发现巴老对外面的世界太淡漠。以后你来赵府,尽量都带上他吧。”

    “倒是可以以此为由让他经常来府上传送消息。”面对颜雪这样体贴入微的安排,墨非毓并没有多余的表示,“不过你想改变巴祁,多半会徒劳。”

    “不是我,是兰姐。”

    墨非毓笑着摇摇头:“兰姐也不行。”

    “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我是不相信有任何人能改变巴老。”

    颜雪不服道:“那我们走着瞧。”

    两人正闲聊,只见黎东大步来到亭中。

    “黎东见过小姐,墨先生。”黎东向颜雪行了主仆之礼,又对墨非毓躬身行礼。

    黎东乃颜煜属下,供职京畿,官居从七品,而墨非毓不过是一介平民,按规矩墨非毓本当向他行礼。不过一则因为与女主子的关系,二则亲睹了在湖州、歙州翻云覆雨的手段。除了把墨非毓当成半个主子之外,黎东更多的是敬慕之情,恨不能效之驽骀,以尽犬马。

    “巴老呢?”

    “他踩伤了兰姐的猫,兰姐罚他喂猪去了。”

    “哎唷……”颜雪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滚茶烫着了嘴唇,本想伸手扇风又不小心打到了嘴角。

    墨非毓和黎东见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颜雪烫得满目盈珠,也跟着笑了。

    “坐,”颜雪亲自给黎东倒了杯茶,“墨先生有话问你。”

    黎东刚接过茶,一听墨非毓有吩咐,忙恭恭敬敬站了起来。墨非毓招呼他坐下,问道:“你在苏州待了几天?”

    这么一个看似平常的问题,黎东却生怕答错,仔细地算了一下,方道:“我是中午到的,加上刚到的半天,正好十一天半。”

    “嗯,”墨非毓想了一想,“苏州境内可太平?”

    “不太平。”这一次,黎东几乎想也没想,“当地的老百姓说,在苏州几乎每三个山头就有一伙强匪,城里人都很害怕,晚上几乎没人敢出门,好些酒肆赌坊到了晚上都不敢开门迎客。”

    说完,黎东好奇地望向墨非毓:“先生怎知苏州不太平?”

    墨非毓没有回答他,接着问道:“小姐有让你留意这一点?”

    “那倒没有。”黎东回道,“‘钱塘自古繁华’,‘参差十万人家’,我本以为苏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太平之地,没想到眼中所见全非如此,晚上连一家大一点的赌坊也找不到,嘿嘿,所以才会深有感触。”

    “一直是你在调查寇甯庸?”

    “嗯。不过小姐吩咐不可打草惊蛇,我又不像青青姑娘会飞檐走壁,所以收获不多。”

    “那你有没有留意,苏州刺史府中,是登门办事的多一些,还是寇甯庸外出的时候多一些?”

    黎东想了一想,忽又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墨非毓:“是不是青青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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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伞之下介绍:
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