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计划2
“青青又没负责调查寇甯庸。”墨非毓淡淡一笑,“这么说是后者了?”
“我在苏州刺史府蹲了三天,本来也没有在意,不过先生这么一说,”黎东一面回忆一面道,“我发现平日里几乎没有官员去刺史府,反而是寇甯庸来来回回往外跑,整天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看来,寇甯庸这个三不敢的诨号是名副其实。”
黎东一面点头,一面认真地思考着墨非毓这番问题的用意:“我明白了,就因为寇甯庸上不能匡社稷,下不能益民,干什么都怕惹出祸事,所以才会出现像谷铎这样骄横的县令,也才会造成苏州辖内山头林立,强匪肆行的局面。”
他话说完,见墨非毓手指缓缓转动着瓷杯,显然正在思考,不敢再打扰,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
一旁的颜雪静静听着两人分析。身负为慕衣族复仇的重任,就算当年联合署名的寇甯庸只是尸位素餐,并没有斑斑恶迹,她也丝毫不怀疑墨非毓复仇的决心。不过还是借机表明自己的态度:“要动太子,就一定要釜底抽薪,所以不管寇甯庸是清是浊,都非除不可。”
“对!”黎东立即配合了一句。
这时候,只见巴祁一声不吭地回到凉亭,看他表情,仍猜不到他有任何情绪。
“先生在想什么?”颜雪轻声问了一句。
“江南风声正紧,谷铎却敢如此张狂,我怀疑不止筑路的钱款有问题,他背后很可能有靠山,”墨非毓收回神思,“我在想,要如何利用谷铎把寇甯庸卷进来。”
大家认真地思考了一阵,颜雪道:“目前的线索肯定不够。”
墨非毓轻轻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两件事。”
此言一出,黎东赶紧坐直了,小心翼翼吞下了口中的茶水。
“第一,查清谷铎钱款的来源,第二,探一探寇甯庸。”
黎东等了一会,见墨非毓说完了,才呼出一口气,看着大家道:“我们不在苏州,对苏州官场也不熟,要查出谷铎钱款的来源,怕是不容易,而且谷铎背后如果真有靠山,这一查还不定扯出些什么来。”
“我们确实是局外人,”墨非毓淡淡道,“不过有个人不是。”
黎东问道:“谁?”
颜雪笑着道:“耿子乐。”
“对!”黎东很快反应过来,“耿子乐刚被撤职谷铎就上任,这当中一定有文章。嘿,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耿子乐现在火气应该不小。”
黎东跟随颜煜多年,深知官场黑暗,又道:“如果我们的推断没错,谷铎一定不会就此放过耿子乐,至少不会让他继续留在海盐县,我们能不能找到他也是个问题。”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谷铎既然敢大张旗鼓筑路造桥,或许不会把耿子乐放在眼里,姑且试一试吧。”
“是。”
墨非毓提醒道:“此事一定要隐秘,务必保证耿子乐的安全。这一点非常重要,你办好了,我请小姐允你自由进出赌坊一个月。”
一听“赌坊”,黎东顿时精光灼灼,望着颜雪道:“可以吗?”
颜雪笑道:“既是先生之请,有何不可,不过你别忘了,先生是让你谨慎行事,不可出岔子。”
黎东大喜,随即正色道:“黎东领命。”
“至于寇甯庸,”墨非毓继续道,“既然此人胆小如鼠,我们就动用一点江湖力量。黎东,你会写字吗?”
“啊?”黎东一怔,在墨非毓面前他不敢说会,只道,“写得不好。”
“你找一块黑布,用鸡血写‘轮到你了’四个字,到苏州后交给青青姑娘,让她把这四个字偷偷送给寇甯庸。”
黎东不明白用意,用心强记了两遍,道:“我今晚就启程去苏州。”
众人正议事,只见一侍者出现在亭外,在走廊的一头停下了脚步。
“是劳威,我去问问什么事。”
黎东迈健步走了过去,和劳威说了几句话后,将他带到了亭中。
“劳威见过小姐。”
“回来了。”颜雪道,“事情办得怎样了?”
劳威腰杆笔直,目不斜视,直到颜雪问话,他才警惕地扫了一眼墨非毓。
“墨先生是自己人,说吧。”
“是。”劳威道,“遵小姐吩咐,启良已经去恩州任职了。”
“你们可有暴露行迹?”
“未曾。”
墨非毓问道:“启良是谁?”
颜雪笑道:“本来是朝廷派往湖州的新任刺史,现在害怕去恩州了。劳威,你继续说,不必隐瞒。”
“是,”劳威道,“启良出京的第一天,所乘的马突然发狂,险些连人带马摔下悬崖,到了晚上,所寓客栈又起火,幸好被人救了出来。第二天所经之地山石滑落,两匹马被砸死,中午,又发现有人才饭食中下毒。接下来几天又发生了几件不可思议的事。启良不敢再走,再三请奏回京,又想办法打通关节,朝廷才改派他去了恩州。”
劳威话到一半,墨非毓已经明白,颜雪这样做是要达到无人敢来江南做官的目的,虽然朝廷还会继续派人来,但这无疑会对江南太子的力量造成严重打击。
“恩州荒僻苦寒,也亏他愿意去。”颜雪冷冷一笑,道,“很好。下去吧。”
“还有一事。”劳威抬头望着颜雪。
“什么?”
“梁公子知道属下回夏吕,吩咐带了三车水礼回来,东西放在东门。”
“知道了。”
“属下告辞。”劳威起身,一振衣袖退了出去。
见颜雪身边的侍从如此严明,墨非毓不由露出赞赏之色,连巴祁也多看了劳威几眼。
“梁公子是?”墨非毓缓缓端起了茶。
颜雪赧颜一笑,俯首不语。一旁黎东道:“先生没听过西唐卫国公梁氏,大名鼎鼎的梁公子?”
墨非毓以目相询,黎东笑道:“用不多久,恐怕我的主子就有两个了。”
“多嘴。”虽然这样说,颜雪倒也不介意。
“那要恭喜了。”墨非毓会心一笑,视线随即落到杯中茶水上。
已是黄昏时候,颜雪吩咐备饭,又请让巴祁帮兰姐修剪了树枝,才送客人从东门离开。
目送墨非毓所乘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中后,颜雪下了一道命令:“把东门口的三车空箱子搬到杂物间去。”
第七十八章 断案
接下来的一个月,江南各地都相安无事。萧子钰也趁此暇余加紧巩固百里门以及各地州府的关系。
袁旺纵火案后,夏吕老百姓有冤情去江南东州署伸冤已经成为一种风气,这于体制不合,所以萧子钰令一律挡回衙门。不过夏吕的衙门名义上隶属县府,其实这些年早就在萧子钰掌控之下,简单的案子县府还办办,只要遇到疑案悬案或关涉官员的案子,衙门的瞿靖无不转递江南东州署,自己不过俯首垂拱宣判而已。
而几乎所有到江南东州署的案子,萧子钰都转手交给墨非毓,初时他还偶尔看看,后来连看也懒得看。
于是渐渐地,夏吕的老百姓都知道萧大人身边有个断案如神的墨先生。
萧子钰对此并不介意,为了彰示爱才之心,反而常派自己的车马给墨非毓外出查案。
就在三天前,赵府差人传来一条好消息:黎东已经找到耿子乐。与黎东密会之后,耿子乐坚持要亲来夏吕,以便全力配合扳倒谷铎,他目前已到夏吕江南望客店,只等墨非毓前往。
可是,墨非毓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客店的名字,接下来的几天就再也没提起过,似乎完全将耿子乐正在急着见他的事给忘了。每天只是读书抚琴,和仆人们嬉笑玩闹,晚上才在灯下审一审萧子钰送来的案子。
“古北村这件命案,凶手就是报案人,证据都在这里了,让衙门直接去拿人。”墨非毓说完,将一叠案牍交给巴祁。
巴祁将案牍放好后,冷冷冒出一句:“这段时间,先生都快成狄公了。”
墨非毓伸了个懒腰,感觉神思有些倦怠,便阖上双眸养神,左手指节在椅子上轻轻敲着,过了一会,才道:“我一介布衣,能够为民请命,不是很好么?”
巴祁望着书架,阴暗掩盖了他眉间的焦虑:“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先生花在一个地方的时间多一些,花在另一个地方的时间自然就少一些。”
“你怎知我的时间是花在哪里的?”
“黎东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耿子乐,如今耿子乐在江南望客栈藏了有三天了,就等着与先生见一面,可先生好像把这件事忘了……”
正说着,忽听门房来报:“先生,大人来了。”
墨非毓敲椅子的指节微微顿了一顿,道:“请进来。”
“大人说不进来了,请您到门口去一趟。”
墨非毓这才睁开眼:“我知道了,告诉大人我这就去。”
墨非毓又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来:“走,带你去找答案。”
巴祁不解地望着墨非毓,墨非毓一拍他肩膀,笑道:“去看看我的时间花在哪里。”
尽管已经天黑,巴祁出门时仍没忘记拿上墙角的伞。
“大人。”
萧子钰点头致意,道:“江南望客栈出现了投毒案,有劳先生去看一看。”
巴祁一听江南望客栈,很快低下了头。
墨非毓问道:“衙门又把案子推给大人?”
“能者多劳嘛。”萧子钰一笑,随即道,“听说客栈中有四十多位客人闹肚子,这本来不该劳动先生,不过现场有两个人都称目睹了凶手作案,衙门的人去了一回,又把案子交给了过来。”
“我这就去。”
这种案子,萧子钰并没有打算多说什么,站了片刻,还是道:“江南望的掌柜蒙何也算与我熟识,先生有个数。”
墨非毓点了点头,萧子钰又对巴祁道:“天晚了,你和先生同去。”
两人没有多耽误,换了身衣服径往江南望客栈而去。
直到上了马车,见墨非毓饶有闲情地靠在车栏上闭目养神。巴祁才完全想明白:墨非毓这一个月几乎把夏吕十年的陈案旧案审完,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前往江南望。而墨非毓这阵子根本没出过门,所以江南望客人闹肚子的事,多半是颜雪的手笔。
尽管巴祁不善洞察人心,更不相信除了墨非毓和月青青之外的任何人。但经过这么多事后,有两个人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一个是颜雪,一个是黎东。
到江南望时,已是二更时分,客栈依然是高轩华院,灯火通明。与往日不同的是客栈大门口多了十几名衙役,偌大的客栈没有觥筹交错之声,只听得唉声喝骂成片。
“墨先生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客栈内顿时人头攒动。
大堂之中聚集了近百名客人,因为要调查凶手大家都不敢离开,闹肚子的又有数十人之多,西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都在等着出恭。
墨非毓简单地问了情况后,随即招来一名衙役,私下问道:“嫌犯是谁?”
“客栈的小二,叫三东子,大人吩咐先把嫌犯扣去衙门了。”衙役四下望了一望,说道,“大人特意吩咐属下转告先生,掌柜蒙何是萧大人的朋友。”
“我知道了。”墨非毓说完,走到众人面前,问道,“谁是目击者?”
衙役一招手,推出两个人来。
巴祁素来不苟言笑,一见推出来的人,眼睛也忍不住大了一圈。
两个目击者其中一个正是赵府的黎东。
墨非毓首先看了黎东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定在另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满脸络腮胡须,一身名贵绸缎,一看就是个富商。不过江南望的客人大多数非富即贵,所以倒也并不惹眼。
那中年男子扭着头,似乎被什么所吸引,从始至终也没有正视墨非毓。
方才那衙役道:“墨先生,这两个就是目击者。”
“把他们分开,我要单独审。”
“哎唷,忘了防止他们串供了。”那衙役一拍脑袋,见墨非毓看了自己一眼,才意识到自己此举未免有偏向店家之嫌,忙吩咐将两人分别送进东西包房。
“我要仔细审,让大家耐心等着。”
衙役会意,墨非毓是要想办法让两人口供不一,当即吩咐去了。
推开东侧包房,一奢豪高阔的大厅映入眼帘。旁边另有三间私室,每间房壁四面各有两盏明灯。步入左边一间,房间里摆了一张饭桌,角落有一件一人来高的石玩,形似猛虎,十分威武,南向是一扇巨大的槛窗,窗外还有一个宽大的露台。
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在房间外的露台上负手而立,正眺望远景,听得推门之声,后颈肌肉微微动了一动,但没回头。
第七十九章 密会
“耿大人,久等了。”墨非毓主动打了招呼。
此人正是海盐县前任县令耿子乐。
两人素未谋面,但耿子乐似乎不愿与墨非毓相见,仍是面朝远景:“桌上有茶,先生请自便。”
“不知大人有什么情报提供给我?”审问口供的名义不便久谈,墨非毓直截进入主题。
“先生有什么把握能够除掉谷铎?”耿子乐反问道。
“我要先知道谷铎背后的靠山是谁。”
“是吗?”耿子乐这两个字与其说是相问,毋宁说是质疑,“我担心先生知道此人的靠山以后会畏怯却步。”
“请大人不要绕弯子了。”墨非毓目光淡淡一扫屋内,“在下是萧府的谋客,萧子钰与各地官员的关系我不说大人也该有数。大人既来夏吕与我相见,已是孤注一掷,至于我会不会退却,甚至我是不是来套大人的话,我想都不是重点。”
“哈哈哈,”耿子乐干笑三声,“不错,我找萧子钰的人对付谷铎,不止是于与虎谋皮,简直是疯了!”
说到这里,耿子乐忽地一顿:“我是孤注一掷,先生可不是,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我既然来见大人,自然做好了面对各种情况的准备,这个不劳大人挂虑。”墨非毓道,“我也提醒大人一句,大人现在放弃,还有别的选择,一旦与我联合,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
耿子乐一声冷笑:“不联合就有第二条路么?”
“谷铎根本没将大人放在眼里,大人只需他乡远走,想来他不会为难大人。”
“走?谷铎无端造作,广施土木我管不着,我耿家五代为官,从来日夜竞惕,如履薄冰,未敢出一些差错,如今却被姓谷的诬告奸淫人妇谋财受贿而衔冤覆盆,我耿子乐不醢其尸不足尽其恨!”耿子乐说到后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最后一掌重重落在栏杆上,震得嗡嗡作响,显然激愤已到了极点。
墨非毓静静地听着,他对耿子乐轻是非而重官声的态度,他虽然不赞同,但至少不反感。待耿子乐情绪平复了一些,方问道:“谷铎与大人到底有何宿恨,他要如此对待大人?”
耿子乐深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我与谷铎素来不合,过去三年,我在海盐县修了几条路,造了几座桥,谷铎负责营建司工,因为我没给他捞好处的机会,所以他怀恨在心……其实也不止他一个,整个海盐县的官员明里不敢说,私底下都怪我迂腐古板,不识时务,所以我被莫名其妙参了一本后,既没钱打点,也没人肯出面为我说情。”
说到这里,耿子乐更惨然一笑,言语中满是悲怆苍凉之意:“也好,官场风气到了如此地步,继续为官只会玷辱耿家清风,不如辞了干净。”
墨非毓闻此,也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大人这样的官,江南之地已不多矣。”
耿子乐鼻中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没有回应他。
“在谷铎背后撑腰的到底是谁?”墨非毓再次问道。
“三王爷,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三王爷,所有的银子都是三王爷供给的,给他撑腰的,也是三王爷。”耿子乐说得极轻极慢,言语之中充满了绝望。
墨非毓垂下眼睫,眸色仍是淡淡的,过了良久,才道:“难怪谷铎如此嚣张。”
“从先生进入客栈到现在,我一眼也没看过你。先生现在转身离开此屋,我们依然没会过面。”耿子乐反过来劝说墨非毓。
墨非毓不予理会,而是轻步走向桌子前,随意拿起一个瓷杯,在指尖转了一转,忽反手轻轻一掷,向墙角的石虎砸过去。
一声脆响,杯子顿时粉碎。
“凭你我之力要对付三王爷,的确是以卵击石。”墨非毓的目光从瓷杯移到墙角的石虎上,“不过,石虎虽坚,也有能克胜之物。”
“道理我明白,难就难在我手里没有此物,我相信,先生也没有。”
“是没有,不过或许可以想办法借一借。”
“哦?”耿子乐微微一顿,“向谁借?”
“愿意借的人。”说到这里,墨非毓向前走了一步,“这是在下的问题,不劳大人操心。谷铎之前不过是海盐县一隅的县尉,大人可知他何以能得到三王爷垂顾?”
耿子乐缓缓摇了摇头:“该查的我都查过了,谷铎祖祖辈辈都是海盐县人,在西京唯一的亲人是他姨父,但此人只是经营布庄的买卖人,与三王爷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唯一让我不解的是,谷铎膝下仅有一子,他却没留在自己身边,而是把此子送到西京姨父处学做买卖。”
“什么时候的事?”墨非毓问。
“一年半以前。被撤职以后,我托人偷偷去西京查过,谷铎的儿子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而且果然在小二木布庄学艺,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小二木布庄?”墨非毓确认了一下布庄名字。
“嗯,怎么?”
墨非毓想了一想,道:“没什么。有没有可能,谷铎的靠山是三王爷的说法是以讹传讹?”
“不会。”耿子乐肯定地道,“我太了解他了,这些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知道我的痛处所在,他毁掉我在任期间做的一切,就是要侮辱我,折磨我。”
两人密谈到现在,除了得知背后靠山,耿子乐并没有提供其他重要信报。墨非毓道:“大人再想一想,谷铎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一直在我手下做事,除了为人张扬一些,无论家世才能都无突出之处,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就攀上了三王爷这棵大树。我被撤职后,所有的调查也是滚芥投针,没有实质进展。”耿子乐辞色中不无忧愁,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略带迟疑地道,“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那就是此人身长八尺,生得眉清目秀,平日又不大顾家,爱四处招摇,县里几乎都认识这个美男子。”
烛火摇曳,耿子乐说完后,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
在理出头绪之前,墨非毓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道:“这段时间,大人不可再回海盐县。”
耿子乐点了点头:“先生大名,我在海盐县已早有耳闻,这些天在客栈,更是如雷贯耳,只要先生能还我耿氏清白,就让我此生再不见任何人,耿某也甘心情愿。”
“在下自当尽力。”墨非毓道,“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先生慢走。”耿子乐仍是遥望远景,从始至终没有回过头。
第八十章 冤枉
因为疑犯已拿住,而且还有两名目击者,客栈中中毒者自然大呼小叫要严惩三东子,更有不少人要见掌柜蒙何。衙役料理这等事,自有一套自己的办法,索性顺水推舟,并下令不得任何人离开客栈。可人有三急,客栈东厮又不够,如此一来受罪的正好是这些叫嚣最厉害,肚子也闹得最厉害的顾客。
不消一炷香时间,十个人当中有九个人因急着出恭想离开客栈。衙役自然坚决不允,于是大家反过来请掌柜蒙何去求情,蒙何因此挨了衙役一顿骂。
大家只得望眼欲穿,盼着墨非毓早些审完,谁知一等就是近一个时辰。
因为要庇护江南望,又得给客人一个交代,所以墨非毓出来后,只说还要审另一名目击者。
客栈出了这种事,还是店里小二下的毒,客栈势必会受到影响,甚至能否在夏吕经营下去都尚未知。掌柜蒙何一路陪笑:“墨先生,他们说了,愿意大事化小,不再追究此事。”
顾客立即也纷纷表示愿意不追究任何人。
方才那衙役两步冲上前,手中朴刀重重击在桌上:“大胆,嚷嚷着要查凶手的是你们,不追究的也是你们,你们都以为墨先生是来陪你们玩的吗!滚回去,不然全部抓起来!”众人只得退回大堂。
墨非毓道:“大家稍侯,我尽量快些。”
墨非毓刚进屋,黎东早迎上来,笑着替墨非毓关了门,又忙着去为墨非毓斟茶。
“不必了,你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什么经过?”黎东反问。
“我总得给外面的人一个交代。”
黎东笑道:“我还以为先生早就猜到了,这一切自然都是小姐的安排,虽然小二是被冤枉的,但所有证据都指向他,那是铁证如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了。”
“颜姑娘是这么安排的?”墨非毓的目光落在黎东手中的茶壶上。
黎东显然不明白墨非毓的话意,不由愣愣看着他。
墨非毓解释道:“来这里的时候,萧子钰让我尽量替江南望客栈开脱,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所以凶手不能是客栈中人。”
黎东吸了口气,为难道:“现在不但证据确凿,而且我和耿大人都当着大伙指证过了,先生要翻案,这也太难了。”
“无妨,只要是栽赃,就一定会有破绽,”墨非毓不以为意,“比如他们中了什么毒,毒是投在哪里的?是谁投的毒?你和耿大人在哪里看到的?”
黎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毒是青青姑娘投的,小姐说她身手好,让她去,只让我来指认店小二,我没想到先生要翻案。”
“青青投的毒?”
“是啊。”黎东见墨非毓面色忽然一沉,很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把青青姑娘扯进来吧?”
“让她老是欺负我,也让她吃吃苦头。”墨非毓见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诬告,而是青青,笑着道,“开玩笑,案子由我来查,岂能把她扯进来,出去再说吧。”
“先生不先听听我指认的说辞,看看有何破绽?”
这种案子,墨非毓不想再听第二遍:“出去说也是一样。”
说也奇怪,墨非毓刚出来,中毒者竟无一例外病况大好,没人再奔向茅房。墨非毓和巴祁、黎东互望了一眼,都佩服颜雪对毒发时间把握得准确。
“先生审这么久,莫非口供不一致?”方才那衙役不无所指地问道。
墨非毓立于大堂之前,四下打量了一遍,缓缓道:“口供并无不同,但两人所见,都未必是实。”
众人闻此,都是大皱眉头,一中年汉子道:“两个证人都说亲眼看到三东子将一大包泻药扔进井水中,难道两个都看错了?”
“你们是这样说的吗?”墨非毓转头问黎东。
“回墨先生,当时我正在三楼上看风景,就见一个小二提着水桶去那边水井里打水,他走到井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包,将一包白色粉末全部倒进了井中,后来客栈好多人中了毒,我才忽然想起这一幕。”
他说每一个字,都留心观察墨非毓面上表情,生怕证据确凿,墨非毓找不出破绽,又怕不小心将月青青供了出来。
“你既看见,为什么不阻止?”墨非毓一面问话,一面思考着他的证词。
“回先生,江南望的后花园在整个夏吕都是鼎鼎有名的,当时楼上楼下都是人,三东子又大摇大摆,毫不掩饰,我还以为这是常事,没料到他有胆投毒。”
墨非毓转而问耿子乐:“你所见和他可有不同?”
耿子乐仍将头埋得很低:“我和这位兄台所站的位置不同,但所见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你们只是见到三东子将一包白色粉末投入井中,并不能确定那一包粉末就是泻药?”
“这……”黎东道,“回大人,我们又没现场尝过,如何确定。”
众人闻此,不免颇有微词,人丛中一人道:“墨先生如此断案,未免有偏袒江南望之嫌。”
墨非毓不予理会,接着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两人自然早就交通过,齐声道:“大约午后三刻。”
墨非毓又问蒙何:“店里的酒菜,可有不新鲜,或是中午的剩菜?”
蒙何忙道:“回先生,江南望虽是小本经营,承蒙各位抬爱,在夏吕也算小有名气,岂敢有负厚爱以次充好,小店所有食材都是当日买当日卖,而且是现做现卖,这些先生都能查得到。”
墨非毓点了点头,缓缓走向大堂,一一打量每桌桌上菜肴酒水,走到第五桌时停了下来,说道:“衙役大哥,把人放了吧,凶手不是三东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墨非毓招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道:“如果三东子是午时过后投的毒,客栈又无剩菜,那大家都该中毒才是,为何只有一小部分人出现腹泻症状?”
众人都是一愣,方才那人道:“那也不能证明凶手不是他啊?”
“其实很简单,井水中是否有毒,只需打一桶上来一试便知。”
蒙何当即派人打来水,吩咐厨子、小二、杂役每人灌下三碗,就在大堂上排成两排立好。
眼见责任已不在自己人身上,蒙何大大舒了口气,当即道:“凶手投下腹泻之毒,显然不是针对各位贵客,而是针对敝店。其用心显是让江南望声誉扫地,墨先生,请无论如何一定要查出凶手。”
墨非毓道:“如果我没料错,所有腹泻之人,都点了绍兴女儿红的酒,而凡是没饮此酒的,都安然无事。”
众人连忙对证,一切果然如墨非毓所言。蒙何忙令人将酒水抬出来,以银针一试,果然有毒。排除凶手是三东子后,墨非毓吩咐蒙何与众客人一起前往酒窖,又要了半斤面粉,很快在房梁上找到一个极轻的脚印,而低矮的房梁之上,此脚印离出口足有两丈远。
很显然,投毒的轻功十分了得,不可能是客栈中任何人。
众人无不叹服墨非毓断案如神,蒙何更是感激再三,只有黎东没料到墨非毓会追查到这里,暗暗为青青捏了一把汗。
“各位,小店从酒菜买回来一直到端上桌,每个环节无不谨小慎微,严格把关,不想就这样还是出了事!”蒙何心中有了底气,当先站出来,“虽然是遭人陷害,终是小店监管不善之故,明天晚上,小店备下薄酒向所有在场的客官赔罪,有谁从今往后再不垂顾江南望,每人一百两谢罪。”
客人大都表示明日一定捧场,有不肯言语的,也没张口要银子。
墨非毓对衙役道:“时候不早了,让他们都回去吧。至于往酒水中投毒的凶手,我自会查清。”
衙役领命,随即放人离开,客栈很快就安静下来。
蒙何又着实谢了墨非毓一番,很快将话题引到凶手上来:“还请先生无论如何查出真凶,给敝店和今日中毒的客人讨个公道。”
“蒙掌柜和萧大人是老朋友?”墨非毓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蒙何闻此,一笑道:“不瞒先生,在下和大人十三年前就认识了,直到三年前大人升任江南东州,承蒙他老人家眷顾,才有了小店的今日。”
墨非毓扫了一眼狼藉的大堂:“既是老朋友,那我劝蒙掌柜一句,这件事不如就此作罢,以后谁也不要再提,更不要再追究真凶,大人若问起,就说凶手已逃,无从追查。”
蒙何一愣,望着墨非毓道:“这是为何?”
墨非毓忽然转过身,郑重而又严肃地望着蒙何,一字一顿道:“有些事,蒙掌柜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请相信在下绝无歹意。”
“这个我自然相信。”蒙何觉出来自墨非毓目光的压力,低头答应着,突然,他佝着的腰猛的一挺,脸色陡地变了。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道,“罢了,不管就不管。只是如此一来,此案就成了悬案,倒有负先生盛名,有负大人嘱托了。”
墨非毓留意他脸上神色,拱手道:“请掌柜务必记住,告辞。”
蒙何忙道:“在下恭送先生。”
“尽快想办法让青青来见我。”这是墨非毓进入马车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第八十一章 昆喜
已是秋色渐染的八月初旬,天空中总见细雨飞舞,似乎永远也晴不开。
“多谢大人还江南望清白,些许菲仪,聊表微忱,还望大人笑纳。”萧府客厅之中,蒙何弓着腰,微微侧身而立。
“老蒙啊老蒙啊,给你说多少次你我之间不必见外,你就是不听。”萧子钰心绪很好,一面笑着,一面将昆喜斟的茶递给蒙何。
蒙何捧过茶,赔笑道:“我知道最近风声紧,大人放心,都是些珍异的小巧玩物,无伤大雅。”
“坐。”萧子钰以舒适的姿势坐了下来,端起茶道,“怎样,江南望的生意近来可好?”
蒙何斜欠着身坐了:“这件事本就是小店含冤,大人又派墨先生前来审查,所以影响极微。”
“那就好。”萧子钰说完,随口道,“到底是谁投的毒?”
蒙何闻此,快到嘴边的茶缓缓放在了膝上,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发僵,不过他显然早有准备,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萧子钰不相信墨非毓出面的案子凶手还能漏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凶手提前在酒水里下的毒,早就逃了。”
“我记得,江南望的酒窖只有通过后厨的一扇小门才能进去,而且你们日夜都有人看守防盗,这样也能被人下毒?”
“嗯。”
“嗯是什么意思?”萧子钰望着他,追问道,“怎么,你老蒙也有事瞒我?”
“蒙何不敢,”蒙何顿了一顿,道,“凶手轻功了得,根本没走门,而是从梁上进去的。”
“江湖中人?”萧子钰一振,散漫的视线忽然变得尖锐如针,慢慢的,脸色也变了,“你确定凶手是江湖中人?”
蒙何不料萧子钰反应如此剧烈,目光不禁有些发虚:“客店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凶手是从酒窖的房梁上进来的,整个房间只留下一个脚印,而这个脚印离出口足有两丈余,常人绝难办到。”
“哪个门派干的?”
“我真的不知道,”蒙何沉吟了一下,“墨先生不让说。”
“什么?”
蒙何将手中瓷杯放在桌上,见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忙缩了回来,紧紧握住裤腿:“墨先生轻而易举就查出凶手不是三东子,而是酒出了问题,也很快就得出凶手是江湖中人的结论。只是,他查到此处便没有继续再往下查,似乎害怕再往前走一步,他还叮嘱小弟不要继续追查,也不要告诉大人,说得好像不听他的话就要闯出大祸似的。”
蒙何将此事全盘托出,不是没有经过慎重考虑的。其一,只要与萧子钰相见,就难免会提起这件事,与其闪烁其词不如直言不讳。其二,萧子钰掌握着江南最大的两个江湖门派,如果凶手是江湖中人,十有八九就与萧府有关。如此既能显示出对萧府的知无不言,绝不怀疑是萧府指使,也能避免日后生出什么隐患。
不过见萧子钰如此反应,他心下也不由十分忐忑,一面说着,一面留意捕捉萧子钰面上细微的表情。
很可惜,他完全没看懂。
“先生嘱咐你不要继续追查,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萧子钰重新问了一遍。
“是。”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蒙何有些发懵,似乎觉得这个话题结束得太突然了,又不好多问,只道:“是。”
之后的谈话,萧子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蒙何不敢久留,说了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座位上,萧子钰望着桌前尚未写完的公文,脸色阴沉得就像暴风雨前夕。这时候,他脸上的迷惘、惊怒才毫不遮掩地显现在脸上。
和往常一样,昆喜一言不发立在一角,他就像书房里一件普通的摆设,虽然存在,但很多时候都没人留意他。
不过今天,萧子钰发现了他。
“你怎么看?”
过了一会,昆喜才道:“大人是……问奴才吗?”
“难道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吗?”
因为萧子钰望着桌子,所以昆喜看了他一眼:“奴才不知大人让我看什么。”
“江南望投毒者是江湖中人这件事,你怎么看?”
昆喜闻此,肩头微微缩了一些,头也更低了,过了半天,才道:“奴才只知在大人书房伺候,其他的事都不懂……”
“放屁!你在书房伺候这些年,没出过主意,见得还少吗?你今天非得说出个一二三,非说不可。”萧子钰一方面是出出气,另一方面也确实想听听他人的想法。可他又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墨非毓。
“奴才遵命。”昆喜额上已是冷汗直冒,他偷偷伸手捏了捏掌心的汗,又低头想了一会,方战战兢兢道,“奴才能想到的可能性,不外乎有两种。”
“哪两种?”
“第一,是同行妒忌江南望生意好,所以暗中买通江湖中人投毒。第二,也许这本身就是江湖斗殴,要下毒害敌人,江南望只是无辜累及而已。。”
“江湖斗殴,不可能只投泻药,”萧子钰道,“要是同行之间的纠葛倒好了。”
昆喜见没有挨骂,低着头没有再说。
“你说,”萧子钰深吸了一口气,“江南望投毒案和赵府门房一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昆喜抬起头:“不可能吧?”
“如果又是天风教从中作梗呢?”
昆喜一惊,道:“这……这从何说起?”
萧子钰阴沉沉道:“就怕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昆喜一听还有更可怕的事,偷看了萧子钰一眼,大气也不敢出。
萧子钰压着牙关,皱着眉,右手紧紧抓住桌沿:“我最担心的是这一切与老爷有关。”
“大人是该给老爷说说,让他好好管管这些耍枪弄棒的人。”昆喜神情已冷静下来,“大家都知道老爷重用百里门,对天风教则一向比较冷淡,所以天风教才会有怨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候,只听小痴儿来报:“大人,衙门的瞿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不一时,一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拱手而入,此人两道剑眉,神情严毅,脸上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不苟言笑的人。
两人已是熟人,略一寒暄,瞿大人道:“李雷案结了,银子卑职晚上派人送过来。”
萧子钰点了点头:“安全起见,以后不必每回都送。”
“那,以后每凑足五万两送一回?”虽是发问,但瞿大人脸上肌肉纹丝不动。
“嗯。”萧子钰未置可否的顿了一顿,“多少?”
瞿大人背着门口,在身前伸出两个指头:“李雷两家都是普通人家,只是李家比雷家识时务,从五千两直接涨到了两万两。”
“我记得,你说过姓雷的小子是雷家的独苗,他老子一分都不肯出?”
“出过三千两,就这还在背地里说是道非。我当着雷家的人打了收钱的李刚一顿,把钱都退给了雷家。整件事自然也推到了姓雷的身上。”
“这种事,你老弟看着办就行。”萧子钰顿了一顿,又问,“你来府上,当不只是为了这件事。”
“梨花巷的万寿堂出了件盗窃案,还请大人务必派墨先生去看看。”
萧子钰凝眉看了他一眼:“瞿老弟,你该知道墨先生是府上的谋客,不是你衙门的跑腿。”
“虽然只是一件盗窃案,”瞿大人面无表情道,“但此案恐怕非墨先生不能破,因为……”
“行了,”萧子钰声音倒也柔和,“再是鸡毛蒜皮的事,你也有一百个理由。”
“多谢大人。”瞿大人仍是毫无表情。
“另外,江南望一案,不要再继续追查了。”
“好。”瞿靖没多说,更没多问,微微拱手,退了出去。
第八十二章 神鬼
阴凉的天气,更衬托出书舍的安静,准确的说是书舍书房的安静,因为后院的追逐欢笑从来不受天气的影响。
不管主人独坐一隅轻抚古琴,还是在台阶上闲翻书页,书房都很少有人来打扰。偶尔在秋风中盘旋的秋叶不但没有搅扰这一份宁静,反而演绎出另一种极致的境意。
就是有客人,这里也不会太吵。比如此时,墨非毓和琳儿对面而坐,偶尔传来巴祁斟茶时瓷杯碰撞的脆响。
“所以,你没有生夫人的气?”
“我一个下人,哪里敢生主子的气。再说了,我也没有受罚,事后夫人还责备了老爷几句,偷偷给了我一包桂花糖呢。”
依然是姣姣红颜,依然是莺莺燕语,就算眉间闪过一抹清愁,也掩盖不住琳儿对夫人的感激之情。
墨非毓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告诉她这一切其实就是夫人的安排。他实在不想让单纯的琳儿见到人心的险恶。
“要是你不想在夫人房中伺候,我可以想想办法。”
“在夫人旁边至少不用受茶叶蛋欺侮。”琳儿展颜一笑,“我现在才知道,府上那么多人,为何先生只帮我一个。”
“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是蜀地人。”
墨非毓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琳儿往门外看了看,声音低了三分,道:“昨天我听老爷说什么从四川回来,好像还提到先生的老家。”
墨非毓凝眉片刻,忽然看着她道:“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挨罚么?”
琳儿微微噘着嘴:“谁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墨非毓暖暖一笑,在地狱的幽暗中待得太久,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确实涌出一股暖意。而这些,往往只有在府上的下人身上才看得到,感觉得到,比如琳儿,比如小月月,比如元斐。
琳儿可能把墨非毓脸上的表情当成了忧虑,反过来安慰墨非毓:“先生放心,是夫人让我来的,只要先生不给老爷告状,没人会知道。”
墨非毓举起手道:“我保证不说。”
两人又闲说了一会,琳儿取了药去了。墨非毓仍旧走到门口,便以目相送。
“以后,尽量少琳儿少来书舍吧。”墨非毓对静静立在一旁的巴祁道。
“为什么?”
“琳儿是个好孩子,她做得越多,就越危险,我不希望她有什么危险。”
“先生不说,她难道会自己说?”
“我不是说今天的事。再说了,她不说,能保证萧子戊不问吗?”
也不知巴祁是否听懂墨非毓的意思,过了片刻,才道:“先生好容易把她安排到夫人身边,一点用也没有。”
墨非毓看他一眼,对他的淡漠既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道:“我记得我说过,帮琳儿不只是让她伺候夫人。”
下午,墨非毓刚午休醒来,萧子钰派人来让他去查梨花巷的盗窃案。
原本就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盗窃案:梨花巷的万寿堂药铺失窃一百二十四两银子。所以墨非毓很快就找到凶手。
唯一让人有些意外的,梁上君子竟是夏吕城郊有名的财主赵老板的公子。在衙门拷问之下,发现这个赵公子竟是这一带的惯偷。此人虽然不学无术,但也不嫖不赌,并无不良嗜好,唯独对翦柳之道深感兴趣,为此还曾花重金向多个江洋大盗拜师学艺。这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在梨花巷买卖的都是中下层老百姓,别有一番风俗气息。从药房出来,墨非毓并没有立即上马车,而是闲立石阶上,静静地望着穿梭人流。
巴祁一声不响地撑伞立在墨非毓身侧,对于墨非毓将精力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他虽然没说过不满,但显然并不赞同。
墨非毓正吩咐登车,忽见一人奔上台阶,笑嘻嘻打招呼:“先生,好巧啊。”
此人正是黎东,他没穿公服,而是一身灰色长衫,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实在说不上热情,甚至有质问的辞气,但黎东却是又惊又喜。因为问话的是巴祁。近半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黎东说话。
黎东忙道:“陪小姐来的,小姐请两位过去一趟。”
巴祁恍然道:“这起案子也是她安排的?”
黎东笑道:“两位去了就知道了。”
随黎东来到梨花巷南街一座叫清怡阁的茶楼。此茶楼虽不如曦和楼气派,但正因朴陋亲民,来往的都是城郊和城外的老百姓,比曦和楼还更热闹,而且依山环水,景致犹佳。
黎东订了三楼最南的一间包房,这是整个茶楼最好的房间了,房中高堂素壁,明窗净几,窗棂外三面抄手游廊,可见柳堤渡船、塘堰水鸭,以及历历凄阔的碧涟秋草。
颜雪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裙,肩上披着蓝色薄纱,头上一缀山茶,一副小家碧玉的清新素雅。秋光之下,辨不清是美景衬佳人,还是佳人染素秋。
吩咐黎东留在在房中,又请巴祁到门外望风。颜雪一面斟茶一面道:“我自己带了一些茶,但掌柜的说这里的点茶是一绝,就没换了。”
“多谢。”墨非毓微笑致谢,“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有事找你,正好黎东看到衙门的瞿靖从萧府出来,料到你会出门办案,所以就一路跟了过来。来,尝尝。”
墨非毓举杯近唇,目光很快落到了桌上厚厚一摞宣纸上。
颜雪顺手推给他:“我在京城正好有档库房的朋友,从他们那里拿来了苏州官员的一些情报,你看看有没有用。黎东,你来说调查结果。”
墨非毓一页一页随意地翻看着。黎东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寇甯庸本来是青青姑娘负责查的,因为先生派她去西京,所以她托我转述给先生。”
墨非毓道:“青青怎么说的,你尽量原话转述。”
“是。我到苏州后,遵先生吩咐把用鸡血写好‘轮到你了’四个字交给青青姑娘,青青姑娘说,她是亥时三刻潜入寇府的,当寇甯庸看到绑在箭上的四个字时,当时就吓得瘫坐在地,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爬起来去书房。”说到这里,黎东看了一眼墨非毓,“具体坐了多久,青青姑娘没说,我也忘问了。”
“他没有求救?”
“没有,”黎东道,“他似乎更相信鬼神。”
“哦?”墨非毓浏览着情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寇甯庸进书房后,青青姑娘也跟了上去,因为她在书房对面的屋顶,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书房内的布置。她说,寇府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架,不过一本书也没有,而是放着菩萨、神龛、符器、香炉、转运石、桃木剑之类的东西。寇甯庸祭拜这些玩意儿就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之后一直坐立不安地待在书房里,整晚都没睡觉。”
“很好。”墨非毓做了简短地肯定了之后,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情报。
黎东小心翼翼道:“先生说什么很好?”
“我送寇甯庸四个字,就是试探他是否真如坊间传言的胆小,顺便吓他一吓。根据你和青青提供的情报,第一步目标已经实现。”
“轮到你了……”黎东一面在桌前踱步,一面分析道,“我明白了,闫成瑞,刘安仁,蒯慕几个刺史先后出事,寇甯庸见到‘轮到你了’四个字,一定会猜到下一个就是自己。”
“没错。”
“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是伤弓之鸟。”墨非毓指了指桌上的情报,“本来第二步计划是除掉谷铎的同时再送给寇甯庸几个字,这样就应该足以逼他告病致仕。现在既然多了这些情报,不如索性一并用上。”
黎东疑惑道:“怎么做?”
“这些情报里,吴县、长洲县的县令,以及寇甯庸身边一个叫司徒空的司功都有问题,准确地说是更容易找出破绽,再加上谷铎,要是这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出事,寇甯庸一定会旧疾复发,病情加重又无药可医,最后只能致仕归乡。”
旧疾复发,病情加重,最后因病归乡。从湖州一行至今,黎东早已对墨非毓的话奉若圭臬,不过他此时的推断也未免太详尽,详尽得难以让人相信。因为现在大家知道的情报不外乎就是寇甯庸胆小怕事,迷信神佛。
“你打算再送寇甯庸哪几个字?”一旁颜雪问道。
墨非毓想了一想,将茶水倾了一些在桌上,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了“谷司农上田鬼”六个字。
黎东俯下身将六个字看了又看,又换了几个角度,眉头越皱越深。
“轮到你了”四个字他是明白的,现在这六个字并不像是一句话。如果说第一个“谷”字是指谷铎,第二个‘司’字应该是指那个叫司徒空的司功,可第三个字“农”是什么意思?“上”和“田”就更费解了。而且最后竟然还有个“鬼”字……
“我们打个赌如何?”颜雪见黎东凝神思考,笑着问道。
“赌什么?”
“如果你能在寇甯庸出事之前分析出这六个字的含义,我答应再让你自由进出赌坊一个月,反之,我就把先生奖励给你的一个月收回来。”
但凡赌徒,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会放手一搏,黎东想了一想,只觉时间还长,胜算一点也不小,一拍桌子道:“赌就赌,小姐可要说话算数。”
颜雪笑道:“我何时不算数了。”
黎东搓了搓手,同时看了一眼墨非毓,墨非毓道:“你可别想来问我。”
“当然不问,问了还有什么意思。”
第八十三章 牵连1
墨非毓起身来到东面露台上,颜雪也跟了出去,留下黎东在房间苦思谜题。
从墨非毓翻看情报时起,颜雪就留意到他有些漫不经心。她本以为是因为寇甯庸弱点明显较易对付,不愿多费精力,不过此时从他眼尾眉梢之中看到的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比眼前的海阔天空更辽远深邃的东西。
“你让青青去京城,莫非是另有吩咐?”
墨非毓闻此,视线缓缓落到近处横亘在水面的小舟上:“我在想,如何让更多的人牵连进谷铎一案来。”
颜雪托着下巴想了一想,道:“除了寇甯庸,还有谁与此案有涉?”
“三王爷。”墨非毓转身望着颜雪,“耿子乐说过,谷铎的靠山是三王爷。”
“三王爷?”
“没错,三王爷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他手握京城军政大权,又恰好是太子的人。除掉三王爷就相当于敲断太子一根勒骨,谷铎不攻自溃。”
颜雪听完这话,并没有表示赞同,而是神思严峻地望向黎东。
黎东上前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王爷和太子确是同一阵营的,不过那是在庐陵之乱之前。如今三王爷退隐多年,早已不理红尘,他手中的军政大权也一分为二,分别由儿子恭王和允王接手。两人虽然手握重兵大权,但都不涉党争。三王爷飘然世外,在西京威望极高,别说我们势单力薄,又在千里之外,就是京城也没有人能与之抗衡,更别说动他了。”
“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吗?”墨非毓轻声反问。
在黎东心中,三王爷就像深潭之水,高崖之絮,只能遥望敬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与他做对。低着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但很快又连连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
“你想到了谁?”墨非毓追问道。
“我想来想去,能动三王爷的,只有当今陛下了。”黎东看看颜雪,又看看墨非毓,立即又补充道,“不过三王爷是陛下的亲弟弟,又曾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且他早已退出权力中心,皇上没有理由对他怎样啊。”
“你说的汗马功劳,可是北境三国南侵的事?”
黎东一脸茫然:“什么北境三国?”
颜雪听到这里,眸子变深了一些,回忆道:“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听我爹说,那件事之后,皇上总做一个被困北境的梦,所以此话题在西京成了禁忌,这些年已被大家渐渐淡忘。你何以忽然提及此事?”
“如果我没记错,那一年前陛下刚即位,北境狄、匈、金三国趁机勾联南下,三军十万人一夜之间到了西京以北三百里处。彼时城内只有两万五千禁军和六千京兆防尉,是三王爷亲率这三万一千士兵抗敌,不但力挽狂澜,击退三国来犯大军,后来还成功使狄、金两国反目,所以这十六年来,北境才相对安稳。”
颜雪点头道:“三王爷也是在此事后被擢封为京兆尹兼禁军统帅,掌管西京军政大权,后来御赐镇国公。”
“那他是什么时候隐世的?”
“这个我知道。”黎东道,“八年前,三王爷患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身体一直不好,对西京事务力不从心,所以上奏辞官去京兆尹一职,皇上念及他当年之功,将京兆尹之职交给他的长子允王,禁军则交给他的第三子恭王节制。”
墨非毓点了点头,又道:“我还听说一件事,陛下曾有过迁都南京的想法?”
黎东有些不以为然道:“迁都的事西京的人都知道,因为不但老百姓不乐意,当时很多大臣也反对,可陛下似乎铁了心,借祭祀为由去了一趟南京,之后就在那里住下不肯回来。后来还是百官联名上奏才请回来。”
“什么时候?”墨非毓紧接着问道。
黎东想了一想,道:“九年前。”
“你们可知皇上为何要迁都?”
黎东望着颜雪道:“不都说是因为皇上最宠爱的李妃是南京人吗?”
颜雪冷笑一声:“这种坊间传闻你也信。”
黎东道:“那是什么缘故?”
颜雪道:“我猜有两个原因,第一,北境之难虽然得以平复,但陛下始终对北面形势耿耿于怀,迁都南京后则无此虞。第二,以西京为都,所有供应要经运河才能运到,而南京就在中原腹地,供给既方便又充足。”
“恐怕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墨非毓道,“九年前,陛下坚决要迁都,八年前,三王爷忽然病重归隐,你们没觉得这当中有联系么?”
黎东茫然道:“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
“你是说,三王爷病重只是托辞,真实的原因是陛下迁都?”颜雪倒了杯白开水,紧紧握着水杯。她于识人察人、出谋划奇方面与墨非毓不相上下,可她毕竟只是情柔女儿,于政事见解毕竟有限。饶是如此,她依然一点就透。
“十六年前陛下赐予三王爷无上恩荣确实出于真心,只是他没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是,多年后三王爷在西京的势力越来越大,不但与西京官员,还和朝廷里的大臣,皇上身边的亲信建立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甚至有人暗地里称他为‘遮天手’。陛下何许人也,怎会注意不到这一点,所以他才提出要迁都。当然,这只是一个极高明的暗示,他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人真正读懂,除了三王爷。”
黎东恍然大悟:“所以三王爷才会告病致仕。”
颜雪一面踱步向露台,一面道:“既然三王爷已卸任,陛下为何要将西京的军政大权交给他两个儿子?”
墨非毓道:“我猜,将军政大权一分为二是双方的妥协,因为彼此都有所顾忌。”
“难怪。”颜雪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墨非毓。
“怎么?”
“在西京盛传允王和恭王关系不好,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往来过,原来是为了避嫌。”
墨非毓点头道:“这恰好可以证明,陛下和三王爷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和睦。”
颜雪深以为然,又道:“这些事我和黎东也知晓得七七八八,你让青青去西京,想来也不是去查这些过往?”
第八十四章 牵连2
“自然不是。”墨非毓道,“我派她去西京,是因为耿子乐说起谷铎将十三岁的儿子送去了京城学做买卖。”
“谷铎的儿子?”颜雪问道,“为什么?”
“还不知道。”
颜雪和黎东都凝眉不语,按照墨非毓的计划,是要利用三王爷除掉谷铎,继而扳倒寇甯庸。可他们要对付的其实是三个人,一是德隆望尊的三王爷,另外两个分别是掌管西京军政大权的京兆尹和禁军统帅。
这仿佛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月青青要调查的谷铎的儿子,似乎更与此事谬之千里。
“我要见见炵颖。”墨非毓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颜雪吃了一惊,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见炵颖?”
“江南风云突起,还会继续下去,三王爷再出事,太子可能会怀疑到颖王头上。我担心颖王会坐不住。”
“可你去见他,萧子钰一定会知道。”
“不是我去见他,是请他来见我。”
颜雪更是讶异,她看了看墨非毓,摇头道:“这些年太子一直在严密监视他,别说来江南,就是踏出允州地界,太子也一定会立刻知道。”
“他要重回东宫,有些路必须要走。”墨非毓回过头,郑重地望着她,“我们选的,可是西唐未来的国君。”
颜雪很快明白墨非毓的意思。如果说颜雪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墨非毓,那墨非毓现在的提议无疑是在为她考虑,至少在颜雪的谎言下是如此。因为炵颖对除掉太子并无益处,反而会增加风险。
想到此,颜雪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墨非毓的视线。因为她和炵颖的关系根本不是什么“生死之交”,而且时隔三年,炵颖对炵烆,对储君之位是何态度也全然不知。
“你到现在还没告诉他你做的这一切?”墨非毓见她神色,已猜到了三分。
颜雪尽快恢复了平静,轻叹一声道:“重回东宫何其渺茫,事情未果之前,我能说什么呢?”
“那就把一切都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说服他来夏吕。”
“可要是他并无此意呢,”颜雪不无忧虑地望着墨非毓,“这样很可能将你置于险境之中。”
墨非毓镇定地回望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答应。
颜雪低下头,迟疑了半晌,道:“此事关系太过重大,你让我想一想。”
墨非毓上前一步,柔声道:“江南百官开始出事几乎和你来夏吕是同一时间,你也小心点。”
尽管只是淡淡的一句叮嘱,但颜雪心里还是泛起一股暖意。只不过,一是刻意掩饰,二是为炵颖来夏吕的事萦怀,她脸上并未表现出来。
重新回到房间,墨非毓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做了详尽的安排。第一,让月青青赶回江南将六个字送给寇甯庸。第二,黎东负责调查情报中提到的吴县、长洲县的县令,以及寇甯庸身边那个叫司徒空的司功。第三,颜雪负责联络颖王来夏吕。
颜雪担心以黎东一人之力没办法搜集到足够扳倒四人的情报,就算查到进程也会很慢,所以提议自己前往苏州亲查,如此也能避免太子将她和炵颖来夏吕的事联系到一起。怕墨非毓不放心,又提出让青青陪同的建议。
也就是说,调查寇甯庸以及苏州四个地方官的任务,都交给了颜雪。
“出门在外,凡事多加小心。”
颜雪笑道:“放心,我常和爹爹在外行走,也算得诸事历练了,况且还有黎东和青青一起呢。”
“说到在外行走,我想起一件怪事。”一旁的黎东忽道。
颜雪随口问道:“什么事?”
“这次从海盐县回来,我打南郭经过的时候,看到好些个行乞的少年。一开始我以为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走近了才发现这些少年都是傻子。奇怪的是,这些少年郎个个都生得非常漂亮。”
颜雪笑道:“傻子就不不许生得漂亮吗?”
“傻子当然也有漂亮的,不过每个傻子都极漂亮,还都是无家可归,这未免太奇怪了吧。我随口问了在南郭做买卖的人,他们说这些孩子他们都认得,是得了同一种热病才这样。”
话音刚落,墨非毓那淡然如水,但不得不让人郑重其事地目光向黎东投了过来:“你说这些少年都极漂亮,还患了热病才变得痴傻的?”
黎东本来只是随意一说,不料墨非毓如此反应,不由坐直了,肃然道:“当地的老百姓是这么说的,具体是怎样,我也不太清楚。”
颜雪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墨非毓重新站起来,将目光投向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道:“我记得锦弘给我说过,他在这条街上遇到过一个叫阿牛的男孩,当时因为给哥哥偷药被百里门的人打,是锦弘救了他。阿牛之所以盗药,也是因为哥哥高热不退。后来锦弘去看了他兄弟俩一次,也说哥哥因一场高热变得神智失常。锦弘特别提到,这个男孩子生得非常漂亮。”
颜雪凝眉片刻,道:“你精通医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患了同一种病?”
“持续高热是有可能,不过这种情况多出现在婴孩身上,他们都是少年,可能性并不大。”
“而且还都是美少年。”黎东补充道。
颜雪分析道:“这些少年一个在苏州,一个在夏吕,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我也是忽然想起,随便问问。”墨非毓手扶栏杆,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耿子乐说过,谷铎也是海盐县出了名的美男子。”
虽然不知有何联系,但听墨非毓这样说,颜雪和黎东也觉颇为蹊跷。黎东道:“谷铎我见过,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不过他是海盐县的县令,既无热病,更没变傻,难道这当中也会有关联?”
墨非毓未置可否,忽又转头问道:“如果父亲形貌出众,孩子长得好看的几率是不是大一些?”
两人越听越糊涂,颜雪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墨非毓缓缓摇头:“现在我也不敢断定,不过是否有联系,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第八十五章 离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夏吕依然风平浪静。墨非毓十分清闲,清闲到在通往书舍的小道上看园丁们修剪两旁的桂树。经过半年的相处,园丁也知墨非毓待人温和,从不骂人,大多一边挥动剪子一边与他闲聊,告诉他什么叫短剪,什么叫疏剪,什么叫摘心、剪梢、除萌。墨非毓总是微笑着听着,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这一天向晚,墨非毓和往常一样正与园丁闲聊,只见萧子钰的马车徐徐而近,身后还跟了三辆马车,先后在萧府门口停了下来。
萧子钰似乎有些担心墨非毓看到,因为他下车后第一眼就看向这边。
但萧府的门口与这条小道只有百步之遥,墨非毓听到了车轮声,自然望了过去。
萧子钰略一沉吟,即向门房的小痴儿招了招手。
小痴儿永远像一阵风,眨眼间一张笑脸便出现在墨非毓面前:“先生,大人请您过去。”也不等墨非毓,早又回到了萧府门房。
“先生。”萧子钰拱手致意。
墨非毓回了礼,目光扫了一下萧子钰身后的三辆马车
“是我的几个客人。”
“先请贵客入府吧。”
一进萧府,墨非毓也不顾车上有客人,直言不讳道:“请恕我多嘴,最近江南情势不好,大人还是审慎些为是。”
萧子钰一怔,问道:“先生知道车里是什么?”
“三辆车都很沉重,自然不会是客人。”
萧子钰没有否认,道:“请先生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昆喜上前斟了两杯茶,又一声不响退至一角。萧子钰请墨非毓过来,一则确是有事,二则既然被他看见,反而不便遮掩:“不瞒先生,这是海盐县县令谷铎送来的一点心意。”
墨非毓微微一振:“海盐县?可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在县里修路造桥建庙立祠的那位?”
“怎么,先生也有所耳闻?”
“最近大家都在议论,听说谷大人自掏腰包在海盐县大兴土木?”
“嗯,此事苏州老百姓都争相传颂,谷铎也将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不然,这份礼我也不敢收。”
墨非毓闻此,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刚端起的茶杯又缓缓放下了。
“莫非先生觉得有何不妥?”
“谷大人在江南闹出这么大动静,”墨非毓辞气坚决,“这份礼,请大人立即退回去。”
萧子钰吸了口气,道:“没这么严重吧,谷铎修路筑桥为百姓谋福,又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另外,江南地界上,我还想不到有谁敢动他。”
“大人知道谷铎的银子从哪里来的?”墨非毓这话不像是疑问,而是质问。
“听说谷铎在西京有后台,”萧子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故作为难地道,“礼已经收了,现在退回去,不但惹眼,谷铎这边也不好解释。”
墨非毓沉吟了一会:“子戊君知道吗?”
提到萧子戊,萧子钰眉间不自觉地闪过一些阴翳,僵硬地点了点头:“就是他的提议。”
“子戊君知道,那应该不会有事。”
此事萧子钰本来就没打算让墨非毓知道,不过还是很满意他的审慎尽心。略略叙了几句后,道:“我请先生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去把锦弘叫过来。”吩咐完静立在一角的昆喜后,萧子钰接着道,“江南出了这档子事后,太子要锦弘要去西京任职,其实就是入京为质。之前我一直没敢告诉他,眼下限期将至,实在拖不下去了,待会儿他要是闹情绪,麻烦先生帮我一起劝劝。”
听到这个消息,墨非毓也明显受到不小的震动。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墨非毓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包含萧锦弘。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萧锦弘非但不像萧子钰深溺宦海,心狠手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相反,这个青年心清如水,正直耿介。墨非毓一直在尽量避免让他过多卷入自己的复仇计划之中。而此番入京为质,无疑将直接影响到他未来要走的路,关系到他的安危。
“已经决定了吗?”
“太子之令,我也没有办法。”萧子钰长叹一声,略有些感伤地道,“先生也知道,我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台从来和太子党水火不容,太子肯信任我已是难得,可如今江南出了这么多事,要是我拒绝,这个江南东州也别想干了。”
“伯父。”
萧子钰话音刚落,只见萧锦弘出现在门口。墨非毓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萧锦弘满脸黑须拉碴,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睡眼惺忪的面颊,身上的灰色长袍领口胡乱地向里卷着。
他没料到墨非毓也在,忙整了整衣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小子在干什么!”萧子钰见到侄儿此番模样,也吃了一惊。
“有些不舒服就睡下了,孩儿怕伯父等急了没来得及换衣服。伯父找我有什么事?”
萧子钰在侄儿面前走了两步,又托着下巴看了侄儿一眼,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在此时告诉他。片刻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墨非毓,询问他的意见。
“大人在京城为你谋得一份差事,过几天就安排你去西京供职,”墨非毓直接说了出来,“你正好趁此机会历练历练。”
萧锦弘有些浮肿的眼睛微微凝定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问伯父:“真的吗?”
萧子钰本以为侄儿会跳起来,不料他反应平淡,仅仅问了三个字。他以为侄儿没听明白,又补充道:“是在刑部供职,京城是天子脚下,比伯父在江南一隅之地有前途”
“什么时候出发?”萧锦弘辞色仍是淡淡的。
“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启程。”
萧子钰见侄儿如此干脆,反而有些不放心:“也不用这么急,此去西京,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这几天好好收拾一下,另外,别忘了给你母亲道别。”
“我知道了。”萧锦弘又低下了头,“伯父还有别的吩咐吗?”
“下去吧。”萧子钰给墨非毓递了个眼色,“送送先生。”
从书房出来,萧锦弘仍是一言不发,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墨非毓也没有询问或者劝慰,两人只是这么静静地往书舍走去。
夜色渐浓,道旁风灯将萧锦弘身影拉得修长,除了不修边幅,这个惨绿少年的步幅也明显比以往慢了很多,那个数月前还生气勃勃的青年,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
到书舍门口,萧锦弘并没有辞别的意思,墨非毓也没让他回去,两人径直来到书房。
“坐吧。”
萧锦弘一声不吭坐下。
“你如果不想去,我可以想想办法……”
“去,我想去。”
“那也不用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那我明天送你。”
“我明天一早就走,先生不用送。”
墨非毓见他语气决绝,而且不像在闹情绪,轻声吩咐巴祁向祥嫂要来一壶素酒,斟满了两杯,一杯递了过去:“此去路途遥远,愿你一路平安。”
萧锦弘接过酒捧在手中,怔了片刻,道:“先生别误会,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墨非毓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可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我还能怎样?”很显然,萧锦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满腔的话无人可诉,他放下酒杯,望着墨非毓道,“闫成瑞、袁劦、邹幽瑞、蒯慕,哪一个不是藏污纳垢,我到现在才发现,伯父和爹爹所做的一切几乎没有一件是能见光的,不止见不得光,简直天良尽泯令人发指……”
说到这里,他变得既气愤,又绝望,既茫然,又无助:“可他们,一个是我的伯父,一个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能怎样,按照江湖规矩除暴安良把他们都杀了吗?”
“江南官场风气如此,非你我之力能改变。”
“蒯慕是贪得无厌,是该死,可他出事不应该是庄沛儿,歙州百官不应该落井下石,伯父和爹爹更不应该知情不报,更不应该转身就和庄沛儿勾结在一起……从歙州回来后,我真的对伯父和爹爹的做法失望之极,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希望这样能减轻一些罪孽……”说到这里,萧锦弘颓然撑在桌沿上,“既然怎么做都是错,还不如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才好……都无所谓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娘,她有心痛之疾,父亲又整日在外,万一病痛加重,连个看顾她的人都没有。”说到这里,他揉了揉愈发通红的眼睛,抬起头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墨非毓柔声劝慰,“也许你对这里的事无能为力,不过你记住一句话,只要心存善念,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多谢先生肯把我当朋友,”萧锦弘道,“只是我这一去,以后都不能在先生跟前朝夕聆教了。”
“我是一个谋客,所谋所划有哪一件是见得光的?我并不值得你学习。”
“先生和我一起走吧,”萧锦弘忽然抬起头望着墨非毓,“我知道先生为伯父谋事也是身不由己,你在这里也不开心,你和我一起去西京吧,凭先生之才,何愁宏愿不展。”
墨非毓见他到此时还不忘为自己着想,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暖意。不过,有些谎言,还要继续说下去:“你也说了我是身不由己,如果大人愿意放我,我又怎么久滞书舍。”
“都怪我,我不该请先生入府。”萧锦弘又泄了气。
“事已至此,你不必自责,”墨非毓转过头,脸上浮起温和而淡然的笑意,“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离开萧府入京任职都不是坏事,不必愁眉苦脸的。”
萧锦弘本不是沉郁悲观之人,不过萧府、伯父、父亲、母亲……他一下子背负了太多的包袱,一时间难以喘过气来。他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配合墨非毓笑一下,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这个昔日如夏日骄阳般热烈的青年人,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墨非毓侧了侧身,以避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歉疚之意。片刻后,他重新将酒杯递给萧锦弘,自己端起另一杯:“这杯酒,算是我为你践行。”
“先生不喝酒的。”萧锦弘接过酒杯站了起来。
“为朋友破例一次。”
萧锦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终于笑了,笑容中带着一抹离别的凄楚,淡淡的忧伤,和成长的坚定。
第八十六章 画船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如果说江南如烟似雨,苏州则更像一位遗落在凡尘的诗人。
到处是古远的弄堂,幽静的雨巷,墨香四溢的庭园,无论晴天雨天,都能见到花色各异的油纸伞……
到了晚上,则是夜市和温柔乡的世界……
初秋的太湖湖畔,既不见瑟瑟西风,也无清秋的寂寞,清晨的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几分夏末的余温。秋水之中,晨曦初染,笼罩在秋光里的巍巍远山,绿柳堤岸,亭台楼阁,与湖水相映成趣,泼成一幅刚刚落笔的江南秋水画。
画中一条乌篷船,船尾炊烟袅袅,船头依稀可见两名女子一立一坐,站着的女子雪裹琼苞,正游目赏景,坐着的女子正跣足戏水,仿佛能听到欸乃撸声。
微风徐来,画幅微动。
“姐姐,我到赵府也有半年多了,这样单独和你出来玩还是头一次。”
说这话的是坐在船头的月青青,立于一侧的则是颜雪。
颜雪亲往萧府向萧子钰和墨非毓辞别后,一行八人前往苏州游玩。因为人多,黎东提前在苏州东南的城郊赁了一座不算小的庭园。
安顿好后,颜雪并没有立即着手调查,而是领着大家游太湖、品龙井,逛夜市,赌牌九,大吃刚上市的秋蟹、“太湖三宝”……黎东本以为颜雪是在等月青青,但月青青赶到苏州与大家相会以后,颜雪仍没有要做正事的意思,而是继续带着大家游玩,还特地允许黎东自由进出赌坊。
五天过后,黎东终于按捺不住了。因为他们目前查到的只有三个苏州当地无人不知的名字:吴县县令叫江丁,长洲县县令叫隋虎,寇甯庸手下的司功叫司徒空。
他悄悄问过月青青,但青青全不在意,认为夜闯官邸将他们全杀掉既容易,又省事。
到第八天早上,黎东连院门也没出。原本打算一个人出门的颜雪,邀他和正在睡懒觉的月青青一起去吴县玩。黎东以为她要开始着手调查吴县县令江丁,谁知玩了一整天后,晚上颜雪又雇了条画舫夜游太湖,并在船上吃了夜饭,回到住处已是一更时分。
眼见要回房休息,颜雪仍然没有任何吩咐,黎东偷偷拉住月青青,要她和自己一起提醒颜雪此行的目的。
颜雪是答应明天开始调查,不过,也仅仅是吩咐黎东雇一条船,再去找个熟知吴县的人来船上。
“前些日子大家都累坏了,所以我才让你们好好放松放松,没想到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黎东。”颜雪说着,挨着月青青在船头坐了下来。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姐姐你都没急,那个赌鬼却待不住了。”月青青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可还没玩够呢。”
“我和先生做事不太一样,我喜欢一边玩儿一边做事。”
“你提那个书呆子干嘛。”月青青面上十分不屑,忽又望着颜雪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要帮那根木头做事呀?”
颜雪望着她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不知道。”
“没看出来?”
“看什么?”
颜雪笑着道:“你一口一个木头,一口一个呆子,那你为什么要听他吩咐?”
月青青嘟着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我也不知道,一直就是这样,不然我干什么?”
颜雪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额头:“还说他是呆子,我看你才是。”
月青青拉着她手,忽然问道:“姐姐,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呆子啦?”
“有么?”月青青性格单纯,很多事也不愿动脑子,所以颜雪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笑了笑道,“你和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月青青果然并未深究:“三年前。”
“哦?那时候你才十二三岁吧?”
“刚满十二岁。”
“你们怎么认识的?”
“那一年我爹病重,是他救了我爹,又偷偷把我送去东林寺学艺。”
“这么说,你的功夫都是在东林寺学的?”
“是也不是吧,”月青青道,“呆子在东林寺有个好朋友,就是我的师父,他三十多年前就被逐出东林寺,不过这些年一直藏在寺中没人知道。听说他一生最恨女人,女婴也不行,也不知木头用了什么办法,让师父收我为徒,还把平生绝学尽授与我。”
就在这时候,船舱中走出一厨子模样的人:“两位小姐,饭菜做好了。”
颜雪问道:“有几道是豆腐?”
“按小姐吩咐,一共有三道不同色味的豆腐。”
颜雪点了点头,道:“这里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是。那我把菜温着。”厨子说完退了下去。
月青青望了一眼那厨子:“这厨子倒也干净利落。”
“黎东除了嗜赌的毛病,办事还是不错的。”
“那也要遇到好主子啊,不像那块木头,从来不肯夸人半句。”
“他夸你,也不一定要当着你面儿啊。”
“背后夸我我能听到吗?还不是和没夸一样。”
颜雪笑道:“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的,再说他不认可的人,想替他做事还不成呢。”
月青青对这话倒是赞同的,她想了一想,目光投向无尽的湖水和远方的薄雾。
雾色渐浓,水色也越冷寂淼茫,两岸的一切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第八十七章 买卖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月青青道:“他们来了。”
过了一会,才见两个人影从一林乱翠中大步而来,其中一个,正是黎东。
“小姐,人请到了。”黎东恭恭敬敬在颜雪面前站定。
“在下秋水,诨号包打听,见过姑娘。”来人六十多岁,身形肥圆,虽然年过花甲,但双目精光灼灼,一上船就在张望周遭。
包打听是外号,很显然秋水的名字也是假的。
“老先生请坐。”
“小姐要找熟悉吴县的人,这位秋水先生是丽竞轩的二老板,”黎东介绍道,“丽竞轩是吴县最大的情报组织,所以不是免费的,而且要价很高。”
“有多高?”颜雪问道。
“五千两。”
“是没人知道的答案五千两。”秋水拱手解释道,“丽竞轩的规矩,先询价,后给答案,童叟无欺,姑娘问的问题天下只要有第二个知道又肯告诉姑娘,秋某人不取分毫。”
颜雪沉吟片刻:“所有人都知道的问题,老先生能不能免费奉送?”
秋水慨然道:“一律奉送。”
“那如果我问的问题都是大家知道的呢?”
秋水笑道:“所以丽竞轩还有一个规矩,如果所有问题都广为人知,在下要索取五百两路费。”
“好。”颜雪欣然同意,“青青,把船划到湖心,黎东,饭端上来。”
秋水闻此,目光扫了一眼船舱。
颜雪道:“只是为了确保问题不被外人听到,老先生不用担心。”
秋水仰头哈哈一笑:“‘欲送残春招酒伴,客中谁最有风情’,老朽一介莽夫,能与两位佳人泛舟太湖,美酒为伴,纵死无憾。”说着从黎东手中取过刚端来的陈酿,自斟自酌饮了一杯,直到离岸渐渐远了,才道,“姑娘请问吧。”
颜雪道:“老先生既然要收费,我想先问手下几个问题。”
秋水道:“请便。”
颜雪也不避开秋水,叫黎东一起坐下,问道:“这几天在吴县,你有什么发现?”
“我?”黎东看了一眼秋水,怔怔道,“这几天,小姐没让我调查什么啊?”
颜雪道:“你别紧张,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必避讳。”
黎东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摸了摸满脸胡须道:“这几天我除了睡觉,几乎都在赌坊,所以输了不少钱,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发现,就是吴县的赌坊特别多。”
他说完又讪讪一笑:“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发现。”
“打砸商铺的也多,而且行凶者同属一个帮派。”这话是船尾划船的月青青说的。
“嗯,我也发现了。”颜雪眸色微凝,问月青青道,“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帮派?”
“江湖之中同一门派的弟子往往会有独特的标识,这些行凶者后颈都有一个豹头纹身。”
黎东忽道:“说到行凶,这几天我在赌坊也看到好几起。”
颜雪道:“这种事在赌坊应该不稀奇吧?”
“可没人敢闹出人命啊。小姐你是没看见,这里的赌坊下手之狠,吓得我换了一家又一家,谁知哪家都一样狠。”
秋水听到这里,手中筷子在半空停了一停,目光落在颜雪脸上,似乎想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请问老先生,打砸商铺的强盗和赌坊行凶的,是同一伙人吗?”颜雪向秋水问了第一个问题。
秋水摇了摇头,因为这个问题县里的老百姓显然都知道,所以他用很平和的语气道:“不是。”
“也就是说,县里不止一个帮派?”
秋水点了点头就算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那为何本县的赌坊特别多?
秋水是生意人,不愿意浪费过多时间,略一沉吟后,道:“看来姑娘不是本地人,不值钱的答案,我一并奉送了吧,关于帮派,吴县一共有七个,分别控制着县里的赌坊、青楼、商铺、码头、宗庙、河道和官道。”
“七大帮派。”颜雪重复了一下,“七个帮派能在县里共存共处,倒也稀奇。”
这不是问题,秋水也未置可否。
“七大帮派如此猖獗,却无人来管,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买通了官府。”颜雪这话似乎是随意而出,但目光却紧紧锁定在秋水的脸上。
秋水以货讯为生,什么样的买家没见过,所以面上毫无异色,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他还是道:“姑娘这句话是问题不是?”
颜雪笑道:“就算这是问题,知道答案的也不止老先生一个。”
惜字如金的秋水目中精光一闪,没做任何回答。
“如果这个是问题,老先生要收钱吗?”
秋水愣了一愣,先问价后给答案是规矩,所以他肯定地道:“要。”
“那我不问了。”
“不问了?”秋水精明的目光中闪过一抹诧色,“我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姑娘想做什么,不过姑娘要是想了解城里的帮派,花五千两银子买在下这条消息可以说是物超所值。”
“老先生,你说得太多了。”颜雪笑着道,“既然七大帮派是否买通了官府的答案需要五千两银子,那就是说,这条答案只有丽竞轩知道,至少是鲜为人知。老先生还说物超所值,那吴县帮派林立,猖獗横行的原因就不大可能是‘是’与‘否’这么简单,而是有更隐秘的原因。其实这样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已不多。”
颜雪缓缓站了起来:“第一,是帮派势力很大,大到足以左右官府,因为县里有七大帮派,所以不像能够左右官府。第二,就是帮派就是官府所有,或者说,官府的人就是帮派的领袖。”
听到这里,秋水情不自禁跟着站了起来,怔怔半晌后才道:“姑娘前面四个问题一文不值。真正值钱的是‘如果这是个问题,老先生要收钱吗’这个问题,我却不得不免费回答,秋某人做这么多年的生意,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问题,姑娘好厉害。”
“老先生过奖了。”颜雪笑着回到座位,“请继续用饭。”
秋水不愧是丽竞轩的二当家,尽管分文未赚,但片刻间神情已全然恢复平静,不紧不慢地夹起了一块豆腐。
可忽然之间,他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筷中的一块豆腐因为指尖一抖,落在桌上摔得粉碎。他视线缓缓落到颜雪的脸上,眼中满布震惊、疑惑、敬畏,更多的,是恐惧。
不但黎东觉得奇怪,连颜雪也甚是讶异。
不过这种讶异并未持续多久,颜雪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恢复了平静。
“丽竞轩果然名不虚传,老先生才思敏锐,也让人佩服。”颜雪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秋水更是骇然,慌忙起身,拱手道:“丽竞轩以货殖为业,上到一县之长,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想要的消息。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丽竞轩一马。”
月青青摇着船,显然没留意这边的对话,黎东却一脸茫然,全然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
“老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贵店的。”
说完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秋水一直战战兢兢低着头,一次也没抬起来过。
“回去吧。”
棹声咿呀,小船开始缓缓往回划。一炷香功夫,小船靠岸。从始至终,颜雪没有再提一个问题,而卖情报的秋水也没再张罗买卖。
“我去拿银子。”黎东去船舱。
“黎东,多给老先生五百两作为路资。”
“草民不要钱了。”秋水不但改称草民,还深深作了一揖。
“老先生不必客气……”
“只要姑娘当草民从未见过姑娘,草民就感激不尽了。”
“那好。”颜雪也不坚持,“老先生虽然没从我这里赚到钱,不过我到吴县的消息,应该可以让老先生连本带利赚回来。”
“草民万万不敢。”秋水突然跪了下去,“草民对天发誓……”
“老先生想保住丽竞轩,就帮我把这条消息卖出去。”
“这……”秋水抬头望着颜雪,想看看她是不是开玩笑。
“我既然同意老先生卖这条消息,老先生这笔钱大可放心赚。”
秋水沉吟半晌:“姑娘的消息真的属实?”
“千真万确,”颜雪道,“他来夏吕的风声,相信老先生也知道了。”
秋水低头沉思半晌,道:“既是姑娘吩咐,草民遵命就是。”
“我还想请老先生送最后一个答案。”
“姑娘请讲。”
“七个帮派中,哪个帮派势力最大?”
“经营赌坊的西城会。”秋水主动多提供了“经营赌坊”的消息。
“那请老先生现在就把消息卖给西城会。”
“草民遵命。”
“多谢了。”
“不敢,那……草民告退。”
颜雪点了点头,秋水离开小船后,又回过头道:“他们是单线联系,请姑娘不要为难丽竞轩。”说完很快消失在丛丛乱翠当中。
雾渐渐散了,秋阳如酒,似乎将眼前的世界也灌醉了。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水一走,好学的黎东就忍不住问道。
颜雪淡淡笑道:“你是从哪里开始听不懂的?”
“小姐不费一文得知县里七大帮派都是由官府控制这一节我都懂……”
“也不完全是从他口中得知,”颜雪轻轻打断他,“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其实我已经猜到一些,只是找个人确认一下罢了。”
黎东想了一想,道:“可是后来秋水好像突然很害怕,连路费都不要了,还有你们两个的谈话,我是一句也没听懂。”
“因为他认错人了。”
“什么认错人了?”
“他把我当成颖王的人了,”颜雪道,“丽竞轩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颖王去夏吕的消息这么快就给他们知道了。他见我们如此关心帮派和官府,错以为我们是颖王派来的人。我索性将计就计,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黎东将两人刚才的对话回想了两遍,恍然大悟道:“丽竞轩是生意人,就算有官府撑腰什么都敢卖,也不敢卷入太子和颖王的斗争中来,所以才会如此恐惧。”
“正是。”
“可……小姐让他将我们来这里的消息告诉西城会,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颜雪淡淡道,“城里最大的赌坊在哪里?”
“百金台。”黎东道,“城西的书画街。”
“你再去书画街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颜雪迈步下船,“青青,我们晚上去大闹百金台。”
第八十八章 赌坊1
书画街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笔墨丹青,诗书学士,至少也该多多少少有些字画点缀。然而除了一条并不如何清澈的谷子溪蜿蜿蜒蜒穿过这条街之外,街上的景致与想象大相径庭:一条街都是鳞次栉比的小酒馆、赌坊、妓院……
刚入夜,这里已是华灯如炽,笙歌燕舞,颜雪和月青青还未步入主街,就闻到一股说不清的刺鼻气味。
黎东打听过了,整个书画街共有二十七家赌坊,不管是显贵达官,还是普通百姓,都能对号入座找到适合自己身份的赌坊。二十七家赌坊中,较大的有七家,其中以百金台为首。
黎东还凭经验介绍了赌坊的基本情况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除了在牌桌上做文章,往骰子中灌水银,安插“媒子”等手段,还有听骰子、半路截杀赢家、养赌妓等做法。一般情况下,前三种手段在小赌坊能见到,后三种则多出现在规模大一些的赌坊,最后一种又叫“花场”,与“清场”相对,不但提升赌坊格调,也可为赌客助兴,当然入场费更高。花场又有多种赌法,比较常见的,如果赌坊一方坐庄,赌妓则会想尽办法偷看押家手中的牌,如果是押家对赌,一旦一方收买了赌妓,另一方就倒霉了。
颜雪换了件乳白色的长裙,宽大的裙幅逶迤其后,绾起的飞仙髻中点缀着几枚珍珠,倍添华贵,尤其身后的月青青一身轻装,更衬托出玉叶金柯。
“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开。”除了“百金台”的牌匾,赌坊门口并不明亮,以至于颜雪和月青青走到门口,两名大汉才认出两人是女子。
身后月青青走上前:“怎么,小姑娘不能赌钱吗?”
赌坊当然没有女子不能进赌坊的规定,相反,女子在赌坊聚赌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多是富贾官僚的妻妾,像颜雪这样的少女并不多见。
大汉重新打量了颜雪一下,凭经验判断出她非富即贵,所以让出了门。
一推门,此起彼伏的骨牌声、骰子声、叫喝声传入耳中……
赌坊一共四层,除了高台厚榭,雕梁绣柱之外,金色应该是最大的特色,将整个大厅照得明晃晃的,十分刺眼。
大厅当中足有二三十张赌桌,每一桌总有几个大声叫嚷着,有的连眼珠子都红了,依然十分亢奋。
“姐姐,什么时候动手?”
“这里太吵了,找个安静的地方。”
月青青不是头一回进到赌坊,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有没有安静点儿的地方?”
柜台掌柜将月青青和颜雪极快地打量了一番,笑道:“二位是要清场吧?”
月青青道:“就是要清场。”
两位都是不及桃李之年的女子,掌柜没听出月青青话中有话,赔笑道:“我们这里正好设有雅间,会有专人陪客人玩牌,不知两位可有兴趣?”
“来一个,”月青青道,“我们要玩通宵,再上一壶玫瑰花茶。”
“马上送到。”掌柜说完,早有一名八九岁的少年在前领路。
越到楼上,布置越见豪奢,喧嚷之声也渐渐小了。让颜雪有些意外的是,三楼和四楼当中女子聚赌的比男人还多。
那少年将两人领到四楼东面的一间叫“觅玉镜”的门口后就退了下去。房间里两名十一二岁的侍者,其中一个上来迎客,另一个正往壶中投茶。还有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男子向客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应该就是专陪客人赌博的了。
步入房间,立刻变得清风雅静。此包间显然是专为女赌客而布设,正对门口的是一粉金色的帐幔,一袭流苏随风轻曳,偶尔发出阵阵清越之响,鼻息之中还飘来淡淡的檀香。从西面的漏窗可以俯瞰整个拥挤却安静的的大厅,南面的阳台外更是一片旖旎之景,一弯新月从远处的林子里渐渐升了起来,宛如一叶小舟,翘着尖尖的船头在静夜中轻划。
觅玉镜之名,正是因此而得。
这样的宁静与尊荣,与楼下大厅可谓是天渊之别,让人倍感舒惬。
不过,这种的宁静很快就被一声巨响打破。
觅玉镜房间里那个陪赌的男子不知为何忽从房间飞出,打四楼上坠了下去,正好将一张赌桌砸得粉碎。
男子七窍流血,人事不省,紫色的长袍里还洒落几张作弊用的象牙骨牌。
霎时之间,不但大厅,整个百金台都炸开了锅,呆住的,往楼上看的,趁机刨钱的,往外跑的,往楼上跑的。
往楼上跑的是几条彪形大汉,其中包括刚才守在门口的那位,都是赌坊雇的打手。
因为觅玉镜房间外是一条宽阔的走廊,紫衣陪赌的男子绝无可能失足跌下去。
七条大汉赶到觅玉镜门口,首先见到的是抱剑闲倚在门口的月青青。
房间里,侍者正在往桌上的瓷杯中添茶,她怕洒了茶,偏偏手又抖得厉害,一杯茶怎么也倒不好。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吧。”颜雪接过茶壶,让两名侍者出去了。
两人如逢大赦,却又不敢闯月青青那一关,直到月青青让出一条路,才逃也似的离开。
当然,也有胆大的,非但没逃离赌坊,反而涌到觅玉镜门外看热闹。
七条大汉身高体大,几乎每个人都八尺以上。为首的四十来岁,左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他看了看走廊外的围栏,目光很快回到觅玉镜房***了拱手道:“在下青虎,楼下的人是哪位扔下去的?”因为围栏完好,紫衣男子不是被推下去,而是被提起来扔下去的。
“是我。”月青青轻声道。
此言一出,六位大汉均踏上一步。青虎微微扬手:“不知他何处得罪了姑娘?”
月青青低着头拨弄殷红的剑穗,幽幽说道:“没有得罪啊,我把他扔下去,只是为了会会你们的老板。几位如果现在去请,大家就不用再动手了。”
几乎吴县的人都知道,整条书画街的赌坊背后的势力惹不起,所以从来无人敢在这条街撒泼,就算有不知底细的人找茬,其作用也仅仅是成为杀一儆百的榜样的而已。
更何况,这一回惹事的只是两个少女。
“姑娘要见老板,”青虎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要是我等不去呢?”
“那很快,你们当中的一个会和摔下去的那位一样。”
青虎本满脸横肉的脸部肌肉渐渐绷紧,没有说话。
月青青单薄瘦削的右肩轻轻离开门框:“真的不去吗?”
第八十九章 赌坊2
“还是姑娘跟我走吧。”知道对方会功夫,青虎出其不意右手疾探而出,去抓月青青衣领,想要将她也提起来。
月青青肩头一侧,轻轻巧巧避开了青虎大手,左手倏地下探,按住青虎胳膊顺势往屋里引出。
青虎不料有此一变,而且对方掌心的力道竟是奇大,上身顿时失重,他下意识向前迈步,谁知脚趾已经被月青青踩住。“砰”地一声,青虎迎面摔倒,腹部重重压在足有半尺高的门槛上。
这一摔看样子并不如何重,可青虎半晌也爬不起来,看样子是卡断了几条肋骨。
“他妈的……咳咳……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咳咳……”
六名大汉蜂拥而上,霎时间,月青青如羔羊落入饿狼群,被围在六堵肉墙当中。几条巨臂同时向她抓来,左边一个擒她胳膊,右边一个卡她脖颈,正面一个要抱她腰腹,还有一个去拽她的双脚……四围看客见月青青整个人还没有对方一条胳膊粗大,都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
“下去。”纤影闪动间,月青青避开了攻向脖颈大手,右手如闪电探出,手中剑鞘拍向正面那大汉的胸口。
也不见月青青如何用力,那大汉撞开左右两名同伙向后飞了出去。
“砰!”这一回,大汉撞在栏杆上,去势丝毫不减,撞断栏杆向大厅跌落。
这个大汉跌落的位置,和刚才那名男子几乎一样,只不过之前那位是跌落在桌子上,他是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我姐姐爱清静,都出来吧。”几乎于此同时,月青青已闪身肉墙之外,她左手随手抓起一人,那大汉倒飞而出,撞在走廊的一张木桌之上,木桌被压得粉碎。
其实,这几个打手不过是街肆地痞,平日也就仗着人多势众,靠一身蛮力群殴而已。月青青从十四岁开始行走江湖,还从未逢到过敌手,绝技“清风剑”更是所向无敌,百里门和天风教四门神、护法、使者都吃过亏。随着年纪渐长,如今功力更是今非昔比。
这不是羊落狼群,而是群羊入虎口。
十赌九输,走廊看客没有不恨这些打手的,今见他们被一小姑娘打翻,立时大声起哄。
“谁还要来?”月青青剑未出窍,仍旧抱剑斜倚门口,一脚踏在青虎背心上。
剩下的四个大汉纷纷后退到走廊上,谁也不敢再动手。有一个还险些失足从断裂的栏杆旁摔下去。
从始至终,颜雪只是静静地喝着茶,连抬眼看也没有看一眼门口。
月青青松开青虎,淡淡道:“我伤了人又砸了店,现在去叫老板吧。”
“姑娘要见在下,也犯不上砸场子。”就在这时,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这句话语调并不激烈,但温度阴冷,有如冰锋,围观看客不由自主向两侧分开。
来人面容清瘦,颧骨很高,同样冰冷的双目中充满凌厉的怒气。毫无疑问,他就是百金台的老板,而且方才一直就站在人群中。
“我姐姐有话和你说。”月青青也不理会,让开了门。
此人将目光转到屋子里颜雪的身上,一振前襟,迈步而入。
“在下冯尧,百金台的老板,不知何处得罪了姑娘?”
门外看客都伸长着脖子,要看是何方神圣敢找百金台的麻烦,又是谁手下的丫鬟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很可惜,他们最终也只看到一弯绝美的侧颊。
“冯老板,能不能让他们先退下?”茶近朱唇,玫瑰花瓣在杯中轻曳。
冯尧看了一眼门口,门口大汉将看客轰走了。
“包括你的人。”
“姑娘将在下的人从四楼扔下去两个,还把所有的客人都吓跑了,有什么话请快说。”冯尧虽然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客套,但显然怒火已到了爆发边缘。
“不这样,冯老板也不会这么快现身。”颜雪淡淡道,“你的人应该已经派人将白金台重重包围了,不用怕我逃走。”
冯尧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青青,你先退下去。”
月青青当先退了出去。冯尧向青虎递了个眼色,两名大汉扶着他退了下去。
“冯老板,请坐。”
“姑娘现在可以说了。”
“我要见你们的老板。”
“姑娘没听清我的话吗,我就是百金台的老板。”
“你不是,”颜雪看也没看他一眼,“我知道白金台一向是单线联系,冯老板也不知道大老板是谁,那就请冯老板一级一级上报,直到通知到大老板。”
冯尧听到这话后,唇角抖了一抖,过了一会,才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你猜呢?”颜雪向他投去一道凌厉的目光。
冯尧和她坦然对视了片刻,眼眶忽然大了一圈:“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昨天刚到。”
冯尧双颊的肌肉鼓得高高的,整个人很快陷入了戒备的审视之中。
刚入秋的风并不如何寒冷,冯尧却觉后心发凉。
颜雪见他神色,知道秋水已经来过:“冯老板,请相信我,我要说的不止关系到白金台,而是关系到整个书画街赌坊的命运,你一个人,担待不起。”
冯尧定定凝望着桌上的茶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慎重的思考。秋水来售卖颖王的人来吴县的消息是中午时分,而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上面也放出消息:几天前颖王忽然离开允州来江南游历。只是谁也没想到,颖王会将目标锁定在吴县,拿赌坊开刀,而且来得这么直接快速。
“不知白金台何处得罪了姑娘?”
“和你们无关,实话给你说了吧,白金台乃至整个书画街的赌坊并不是我们的目标。”颜雪望着他道,一字一句缓缓道,“不过,冯老板若是再拖延下去,保不准会殃及贵赌坊。”
见颜雪砸店伤人还如此安闲自得,今天又刚收到颖王至江南的消息,冯尧不敢擅作主张,很快决定向上汇报:“请姑娘稍候。”
“天晚了,不知可否让我的人先回去?”
月青青武功高强,她离开可免去很多麻烦,冯尧点头答应,又道:“就算姑娘的目标是书画街的赌坊,却为何偏偏选择白金台?”
“因为白金台最大啊。”
冯尧冷冷一笑,迈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了下来,留下一句话:“百金台只能排第三。”
尽管冯尧没明说,但并不难猜出,除了大家都知道的二十七家赌坊,一定还有两个也许叫千金台、万金台的赌坊。这两个赌坊规格一定更高,而且很可能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知道。
片刻,月青青走进来:“姐姐,接下来干什么?”
“你的事已经做完了,先回去吧。”
“现在?”月青青睁大眼道,“楼下多了很多刀斧手,整个百金台应该已经被包围了,你要我丢下你回去睡大觉?”
“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样。”颜雪拉着她手,放低声量道,“天亮后,辛苦你赶往西京继续查先生的案子。”
月青青道:“他们现在是被你唬住了,一会大老板来了你要怎么办?”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颜雪拍着拍她手背,“你在这里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添乱。”
月青青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真要我走啊?”
颜雪笑道:“墨先生凡事喜欢计划好,确保每一步都不会错。我呢,更喜欢见机而作,你跟着我做事,就按我的方式来好不好?”
月青青本就不知道怕为何物,只是自己刚杀了两个人,颜雪又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才多说几句,听她这样说,也不多想:“那你当心些。”
月青青出门时,刚才倒茶的侍者正好进来,他一见青青,手里的茶壶险些吓得失手落地。直等到月青青离开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进屋。
“掌柜的让小的给小姐送好茶来。”
“放桌上吧,你不要走。”
第九十章 抉择
颜雪让侍者留下来,是料到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甚至整个晚上都会是安静的等待。侍者刚开始很害怕,但在颜雪的要求下玩了几局牌后,他发现颜雪不像另一位姑娘杀人不眨眼,还比其他的客人更客气些,便也渐渐放开了。虽然只是侍者,好在天天混迹赌场的,少年骰子、骨牌、麻雀、酒令、樗蒲无所不会,光是骰子的玩法就有几十种之多,还主动教了颜雪几样。
一直等到将近黎明,才见冯尧疾步上楼。到了门口,先躐缨整襟,这才矩步入内,向颜雪打了一躬:“请小姐移驾金乐坊。”
在不知颜雪的来历和目的之前,对方不会选择在这里会面,这一点颜雪早已料到,所以并没有迟疑,跟着冯尧出了百金台。
金乐坊与百金台仅百步之遥,中间隔了一个赌坊,藏在一个酒馆地下。
就是这百步的距离,颜雪还是被十几个刀斧手“护翼”着前往。
金乐坊早被清空,跑堂、监场、侍者、赌妓全被赶了出去。明晃晃的大厅之中余温仍在,但空无一人,让人感觉多少有些诡谲阴森。
冯尧将颜雪领到大门口就退了下去,接下来一共换了四个人,才进到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之中。
房间里已有一人背对门口负手而立。除了四壁的青铜灯,桌上还有两盏形态各异的雁足灯,将房间照得透亮。但此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将头隐没在暗影之中。
最后一个领路人斟了茶,对着背影鞠了一躬,默默无声地退了出去。
“听说你是个小姑娘?”对方先开了口,但语声让人倍感疏远。
颜雪不慌不忙地打量着房间:“阁下既然肯来见我这个小姑娘,就不必摆出这副姿态了吧?”
“小姑娘,我不管你从哪里来,是何身份,给你一个建议,去和冯老板商量一下,如何处理昨晚的乱子,然后马上离开本县。”
颜雪的目光渐渐移到他背影上,最后落在他背后的一双手上,因为看不真切,又向前走了一步。
“我请阁下来此,是想共谋合作,或者说,是帮阁下保住白金台以及这条街的赌坊。”
“哦?敢问赌坊有何困厄,要劳姑娘相助?”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对方听她忽然改称自己为“大人”,抄在背后的手不由动了一动:“姑娘这话,我实在听不懂。”
“让我来解释一下吧,大人是一名文吏,如果我没猜错,当是吴县的文书令。”
对方没有任何呼应,因为背对着房间,也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对方缓缓将抄在背后的手放到了身前。
“时间关系,我就不绕弯子了。大人刚才说的是离开‘本县’,而不是‘这里’、‘书画街’或“吴县”,所以大人必是吴县父母官,另外,大人右手食指和中指还留墨迹,大拇指关节也因笔不离手而变形。”
“姑娘知不知道,白金台之所以采用单线联系的方式,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书画街二十七赌坊背后的经营者是我陈禺锟。”对方不但没有否认颜雪的推测,而且转过头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面前是个中年男子,脸庞清秀,衣袂涟涟,颇有儒雅之风,充其量四十四五岁,但两鬓已有华发。
“姑娘现在见到我了。”
“大人请坐。”
陈禺锟在颜雪对面坐了下来,随手端起茶又放了下去:“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
“陈大人当已知晓颖王来江南的消息?”
“你果然是他的人?”陈禺锟忽然抬起头,炯炯目光锁定在颜雪脸庞上。从他如刀的目光之中,可以猜想道,他的经历,他的身份,绝非一个文吏那么简单。
“颖王此行的目的,是要除掉江丁。”颜雪直截了当地道。
“什么?”一听颜雪这句话,陈禺锟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
颜雪容色淡淡道:“我千方百计与大人见面,是想请大人帮忙,一起除掉吴县县令江丁。”
“哈哈哈……”陈禺锟干笑三声,“姑娘口口声声说帮我,却原来是要我效力颖王。”
“我知道大人在想什么,”颜雪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这里是太子的地盘,不管刺史寇大人,吴县县令江大人,包括隶属御史台的萧大人都是太子的人,而颖王不过是个被冷落遗忘多年的皇子,要大人帮他除掉江丁,除掉太子的人,简直就是笑话。”
“难道不是吗?”
“是。不过,”颜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望着陈禺锟道,“陈大人不妨想一想,颖王要干什么,那是他的事,就算他不自量力要与太子做对,陈大人又何苦掺和其中,成为两大皇储势力角逐的牺牲品?”
陈禺锟道:“所以我两边互不相帮,不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从我踏入书画街起,就注定不可能是这样,大人必须另谋出路,而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帮助颖王除掉江丁。”
“为何?”
颜雪冷冷一笑,道:“吴县有七大帮派势力,而大人控制的赌场只是其中之一,大人不愿意相助,自有其他人愿意。我现在就承诺,只要大人出手相助,我保大人和二十九个赌坊置身事外,并将所有的责任全部推到那些不肯配合的帮派身上。反之,大人将会成为不肯配合的那一部分。”
陈禺锟猛地一震:“你已经与其他帮会取得了联系?”
“当然不是我。”
陈禺锟目光紧锁在颜雪脸上,试图通过她的表情判断此话的可信度。颜雪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大人是经营赌坊的,如果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也可以赌一局,你可以现在就出去,立即联合其他帮派一起拒绝颖王。不过我提醒大人,一旦走出这扇门,再反悔就来不及了。”
陈禺锟闻此,双手缓慢地、有些颤抖地放在了桌子下,开始重新审视整件事。不错,颖王是被冷落,但毕竟是皇子,别说要除掉区区一个县令,就是要动寇甯庸也不是不可能。正如颜雪所说,皇储之间的斗争,他完全没必要掺和,也没这个资格。
他有些后悔现身来此,可转念一想,就算避而不出依然可能祸从天降。因为其余六个帮派会选择联合自己拒绝帮助颖王,还是选择诬陷自己以自保,他想都不想就可以肯定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一旦七大帮派联合起来拒绝颖王,依然会陷入两大皇子的纠斗之中。
正如颜雪所说,目前唯一的选择似乎只有配合,才能靠嫁祸其余帮派自保。
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的是,江丁是自己的上司,这样做他会大祸临头。
“我凭什么相信姑娘的承诺?”良久的沉默与思考后,陈禺锟终于问了一句。
“颖王要在太子头上动土,自然不便明示身份,”颜雪缓缓道,“不过陈大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陈禺锟的嘴唇轻轻地颤抖了几下,随即缓缓闭上了眼,再次思考整件事的轻重利弊,并再次用长久的沉默来争取更多的思考时间。
“姑娘要我做什么?”
“把江丁这些年所有见不得光的事写成奏章,匿名交给我。”
“要是没有呢?”
“那就诬告,编也得编出证据。”
“还要现在就要写好?”
“万一大人回去就反悔呢?”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凝重。两个人一个在做决定,一个在等结果,而结局对两人而言,都是攸关性命。
颜雪能感觉到手心渗出的细汗,不过,她脸庞和双眸间依然淡然自如。陈禺錕几乎一夜未睡,现在要做的这个决定让年过不惑之年的他感到疲惫。但他知道必须保持清醒,清楚地思考整件事有无破绽,还能不能有第二个办法。
比如杀掉面前这个少女?可如此不但主动被卷入颖王与太子之争,而且首先犯下一条命案。
从他隐蔽低垂,但渐渐变得阴鸷的目光中可以发现,他没有找到破绽,也没有找到第二条路。
忽然,他迈大步向门口走去。
颜雪再是喜欢惊险,心口也不由砰砰直跳。
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因为陈禺錕打开门后,脚步停在门内,门口迎上来方才的领路人。
“把笔墨纸砚拿过来。”
那人去了,陈禺錕又轻轻关上门,沉吟片刻,毅然道:“我选择和姑娘联合,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劝服另一个人全力配合,如果我是最后一个,请姑娘无论如何在颖王面前美言几句。”
天渐渐亮了。
第九十一章 试探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是萧子戊一直以来所秉持的处世之道。所以尽管老庄嗜酒的毛病总改不了,他也只是想起来才说两句,从未逼老庄戒酒。
老庄因酒误事的时候是不少,但也并非总是这样。比如,片刻之前萧子戊从他口中得知,哥哥可能把歙州和湖州两州全部划给了百里门。
这个消息让萧子戊心绪颇不宁静。因为这样做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无疑将激怒本已心怀愤怨的天风教,碧楚寒为人狠毒,行事又躁急,他一旦撕破脸,百里门与天风教多年的平衡将被打破,局势会变得难以掌控。
这还不是最让他不安的,最让他不安的是之前不管做任何决定,哥哥都会问询自己的意见,而此事已经发生了有近十天,自己才从老庄口中得知。
他让老庄陪着,缓缓登上薄暮阁,希望找个清净的地方,认认真真思考一下整件事。
歙州之乱起于赵府门房传出来的一条消息,谁知查来查去谣言也是天风教传出来的。江南望一案凶手直指江湖中人,整个夏吕是百里门的地盘,他们不可能打自己的脸,所以投毒之人是天风教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这些事自然会让哥哥对本已不满的天风教大动肝火,他一气之下将两大州交给百里门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以哥哥的脾气,他的决定自己根本不可能阻止。而且前阵子他还让自己不要多想。
这似乎证明了夫人的话,哥哥越这样,越证明他想得多。
他在想什么呢?
这些年为了制衡天风教和百里门,他处处维护处于弱势的天风教,可天风教却屡屡犯事,难道哥哥对自己产生了疑心,甚至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萧子戊绝非迟钝之人,之所以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手足之间会出现裂缝,哪怕一念之想也没有。他扶栏远眺,自问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越想越觉得不安。
一旁静静侍立的老庄也留意到,萧子戊扶住红松木栏的手越握越紧。
凝望着极目处的碧湖渔舟看了很久很久,萧子戊才道:“你刚才说,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
“是。”直到被问话,老庄才张口说话,“昨儿个是门房老九六十八岁的生日,他知老奴没事总爱灌几碗黄汤,所以除了门房几个,也让老奴一起去凑个数。吃饭的时候,老奴发现小痴儿兴致很高,还说今晚他做东。当时我正好坐他旁边,就问他遇到什么喜事,他说几天前个去给百里门的送信,百里云孤看完信后大是高兴,意外地赏了他五两银子。”
“只凭这一点,也不能证明大人将两个州的调令书给了百里门。”
“是,老奴听小痴儿这样说,就问他说,那天风教一定也赏了他了,他却摇头说并没有去天风教。老奴记得老爷前阵子说过,等歙州局势稳定下来,大人会把两个州分别分派给天风教和百里门,这不歙州的事前阵子刚忙完,百里云孤又意外的赏了小痴儿银子,多半就是因为此事了。”
萧子戊缓缓点头,其实这个推测是否正确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猜测对不对,自己该怎么办。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萧子戊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老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知道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
“老奴明白。”
“记住一句话,凡事多听,少说。”
老庄忙道:“奴才谨记,老爷您放心,除了老爷,奴才绝不会多嘴。”
萧子戊的意思是让老庄不要自作聪明试图插手府上的事,但老庄显然误会了。萧子戊也没有留意老庄的回答,吩咐道:“跟我一起去见大人。”
这几个月,萧子戊奔波于外,几乎没在府上安安稳稳睡几个晚上,而要处理的事又件件都让人头疼。所以尽管是习武之人,仍能见到他脸上深深的疲色。
不过他比萧子钰气色要好得多。主仆二人来到书房时,萧子钰正捧着一本书,一眼望见他满脸油光,眼眶浮肿的脸庞。
“哥哥。”萧子戊见哥哥如此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来了,我正有事要找你。”萧子钰站起来去放书,许是因为精神恍惚,手一滑那本书掉在了地上,一旁昆喜忙佝身去捡。
“昨晚又没睡?”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萧子钰顿了一顿,“你先说吧,什么事找我。”
萧子戊酝酿了片刻,道:“哥哥把歙湖两州的调令书都给了百里门?”
“你知道得挺快。”萧子钰坐回椅子,满脸油光的脸登时暗沉下来。
“这么大的事,哥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萧子钰抬起头望着他:“我说了,你会同意吗?”
“天风教对歙湖二州翘盼已久,要是知道哥哥全都给了百里门,很可能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萧子钰猛地一拍桌子,“你还嫌这群东西捅的娄子不够多吗!”
“可这些都只是猜测,并无实据。”
“要什么实据!啊!他碧楚寒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再给地盘,是等着他反手就往我脸上一耳光吗!”萧子钰几乎跳了起来,案上一盆金钱树被他反手一劈,连花带叶给扫在地上。
萧子戊没有再做任何争辩,只是等着哥哥发完火。因为他知道哥哥每次肚子里有火一定要发泄出来才算完。
果然,萧子钰大怒之后,瞪着他看了一会,一屁股坐到椅中。
“我知道,你处处回护天风教,是想制衡百里门,可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为所欲为吧?”
“我正想和哥哥商量此事。”萧子戊诚恳地道。
“商量什么?”
“对百里门和天风教,我一直以抚绥拉拢为主,可这两年这两个门派确实越来越不像话。赵府门房和江南望的事,毫无疑问天风教嫌疑最大。”萧子戊上前一步,“现在的百里门和天风教,需要更强硬的手腕来节制。”
“什么意思?”萧子钰诧异地望着弟弟,“你是要我把这两个门派脱手给我?”
萧子戊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萧子钰沉吟了那么一瞬间,随即满脸怒容地瞪着弟弟道:“怎么,你还嫌公署的事不够多?我还盼着你给我分担一些,你倒好,居然想把江湖的事也扔给我!”
见哥哥如此反应,萧子戊心下大舒一口气,口中道:“我当然不会北窗高卧,只是希望哥哥把把关。”
“以我的身份,不好去管这些江湖门派。”萧子钰斜着眼看他一阵,“制衡之术是你提出来的,篓子你来填。”
“可……”
“此事不必再议。”萧子钰打断他,“总之歙湖二州的调令书已经送至百里门,你要做的,就是防止天碧楚寒急跳墙。”
“我知道了。”安抚天风教虽然棘手,但与哥哥的信任相比实在无足轻重,萧子戊心下的巨石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