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真伪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老爷倒茶!”萧子钰冲昆喜喝了一句,吓得昆喜一个哆嗦,忙上前去倒茶。
等萧子戊坐下,又闲聊了两句,萧子钰很快回到正事上来:“我整夜未睡,是因为夏吕来了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嗯。”
“是谁?”
“颖王。”
“颖王,哪个颖王?”萧子戊一时间有些茫然。
“还有哪个颖王,三年前被逐出东宫的炵颖。”
萧子戊眼眶大了一圈,似乎思索了一下才想起还有颖王这么个人:“颖王被谪降允州已有三年了?”
“再过两个月就四年了。”萧子钰半眯着眼,音调也低了几分,“庐陵之乱就发生在四年前的冬天。”
说到这里,两人默然了一阵,似乎都不愿意多说什么。过了一会,萧子戊道:“这三年,好像没听到他任何消息?”
“谁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被贬黜冷落的皇子身上,再说了,从太子谪为颖王后他就从未离开过允州,也没做过任何出值得提起的事。”
“那他为何会突然来夏吕?”
萧子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找你来就是商量此事。”
萧子戊望着茶水半晌,忽然抬起头看了哥哥一眼,很快又低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虽然闭着眼,但萧子钰觉察到了弟弟的举动。
“我在想,江南的乱子会不会与此人有关?”
萧子钰猛然睁开了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萧子戊,要他继续说下去。
萧子戊手扶着桌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颜雪。江南祸事频发开始的时间,不光是和墨非毓入府的时间相同,也几乎和颜雪到夏吕的时间相同。有没有可能是炵颖和她暗中勾通?如果炵颖来夏吕是为了见颜雪,那她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去游历苏州?这是掩人耳目之计?那炵颖来江南意欲何为?
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不过连自己也认为是切鈇之疑。因为就算颜雪和墨非毓走得近,炵颖和墨非毓也素不相识,两人绝无可能产生任何联系。
经过前几次教训,萧子戊知道哥哥对此事极其敏感,没敢再说。
“说啊。”
“我是想说,他从未离开过允州,突然来夏吕也太奇怪了。”
萧子钰虚眼看了他片刻,也没追问,道:“这一次颖王来夏吕,不管想做什么,我们都有文章好做。问题在于,这篇文章如何做。”
“哥哥的意思是?”
“颖王被逐出东宫三年,东宫从未放松对他的监视,可见太子毕竟还是不放心的。这一回他来夏吕,至少也该将他的一举一动禀知太子,如果他正好犯了点什么事……”
萧子戊望了一眼花枝已被掀飞的花盆:“派人监视其行动是应该的,不过要不要他在夏吕犯事,我们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为何?”
“人人都知道江南是太子的地盘,要是颖王一来这里就出事,恐怕不是对颖王不利,而是对太子不利。”
萧子钰面色幽沉,阴冷似冰:“以双方现在的势力来说,就算太子找个理由除掉他也没人敢说什么。”
“那是我们的想法。太子是何心意,我们并不知道。眼下江南的情势,不出事是第一位的。”
萧子钰点了点头,对于具体事情,萧子钰十回有九回都会被萧子戊说服:“你立即派人盯着颖王,他做过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一举一动都别放过。”
“好,我这就去。”
“最近诸事不顺,又连着几夜没合眼,脾气不大好,你不要往心里去。”萧子钰语气柔和下来。
“哥哥哪里的话。”萧子戊最怕的是弟兄之间不和,如今芥蒂既除,又听哥哥这样说,这几天萦绕于心的烦恼终于烟消云散。
“我的臭脾气我知道。”萧子钰站起身,慢慢地说道,“这些年里里外外的事是你在操心,我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知道。这样,等颖王离开夏吕,你放下手头的事去福州散散心。”
萧子戊心头一热,抬头见哥哥脸上、双眼满布疲色,顿时泛起阵阵酸楚。
“我很好,你才该好好睡一觉。”
萧子钰冲他一笑:“去吧。”
送萧子戊离开后,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萧子钰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昆喜低着头,一声不响提起水壶给杯中添了茶。
萧子钰重重坐回椅子,闭着眼,喘着粗气,过了有一会,才道:“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有一丝疑心,这个墨非毓。”
昆喜低着头,一些儿言语也没有。
“你说,子戊为什么这么做?”
昆喜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萧子钰看他那样子,神思分明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不过他这一次竟然没发火:“我是问你,老爷为何忽然把苦心经营的两个江湖门派交给我?”
昆喜两道眉毛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八”字:“老爷刚才不是说了,百里门和天风教需要有强硬手腕的人来节制?”
“我是问你的看法。”
“哦。”昆喜想了一想,“奴才以为,最近天风教确实不像话,要是大人出面节制,一定能扭转局面。”
萧子钰斜瞥着他道:“那我刚才不答应是做错咯?”
昆喜忙道:“大人的身份,也确实不便出面管理江湖中的事。”
昆喜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将两人方才的话换个说法,萧子钰懒得再问他,凝望天花板良久,才幽幽说道:“最近天风教做了不少混账事,偏偏我又背着他将两个州都给了百里门,他啊,是怕我多心。”
“多心?”昆喜想了一会,忽然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奴才……什么都没说。”
“谁怪你了?起来。”萧子钰看也没看他,回想了一下刚才提到颖王时萧子戊的表情,“他现在有什么事也瞒着我,还虚情假意把两个江湖门派给我节制,哼,这个弟弟啊,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片刻,萧子钰忽然阴鸷地一笑:“自古才智高于人者善处事,才情高于人者则善处世。这两样我这个弟弟都比我强,在没搞清楚他想到底有什么目的之前,这两个门派我能要吗?”
昆喜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正不知如何答话,忽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顿时大舒了口气。
来人是百里云孤。萧子钰对他的造访并不意外,毕竟他不顾天风教可能翻脸的压力将两个州尽数给了百里门,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虽然没答应接管百里门和天风教,但萧子钰非常清楚这两个门派的力量,所以他颇为意外的设宴盛情款待了百里云孤。百里云孤是个城府极深的人,酒过三巡之后也不由面露感激之色。
“哥哥放心,愚弟一定好好打理歙湖两州,绝不会再出乱子。”
“我将两州给你,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你别只盯着这两个地方,其他地方也要加强侦察防范。”
“愚弟领命,来,我敬哥哥。”
百里云孤已有七分酒意,但自认脑子还算清醒,酒见底之后,杯子却迟迟没放下。
“有件事,愚弟本来不想说,可不说这心里实在是不平。”
“什么事?”
“其实主要是为墨先生不平。”
萧子钰本来还漫不经心,一听事关墨先生,顿时酒意全无:“墨先生遇到什么不平?”
“前阵子,我的人无意间发现子戊君派天风教的人偷偷去四川,目的是彻查墨先生的身份来历。我想,墨先生为贵府做了这么多事,子戊君还处处防着他,要是给墨先生知道了实在未免心寒。”
灯影之下,看不大清萧子钰的脸色,但从他高高鼓起的脸颊肌肉可以看出,他愤怒已到爆发的边缘。
“结果呢?”萧子钰强抑怒气问。
“是天风教的人去的,我无从得知,”百里云孤道,“不过如果有问题,子戊君肯定不会这么一声不吭。”
萧子钰自斟了一杯酒,一仰头一口而尽,还觉不够,又接连喝了两杯,才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扔。
这些年,萧子戊处处偏袒天风教,百里云孤也清楚他的用意,所以虽然不忿,倒也没有如何不满。自墨非毓成为萧府谋客后,天风教就祸事不断,双方势力发生剧变。虽然不能证明这一切是墨非毓的手段,但百里门大多对这个谋客心存好感。萧子钰将两州交给百里门,又特地设宴款待,百里云孤觉得此事说出来并无不妥,还能显出自己知无不言,对萧府分内外的事也倾心尽力,所以才借着酒意说出来。
只是他没料到,萧子钰会是这种反应。
“哥哥,我说这些,绝无意挑拨你和子戊老弟的关系。而且子戊君用人审慎一些,不也是为了府上嘛,再说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气成这样。”
“我是气他做什么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待会再找他问话。”萧子钰强自控制住了情绪。
“哥哥可别说是我说的。”百里云孤本来问心无愧,此时反而有些尴尬。
“不会。”
直到筵散,萧子钰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百里云孤见势不妙,敬了两杯酒就借故告辞了。
夜静更深,送走百里云孤,萧子钰让老庄回屋睡觉,自己一个人踱步前往薄暮阁上。有些事他必须想清楚:萧子戊为何处处针对墨非毓,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九十三章 行凶
“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随着一声厉喝由远而近,狄芦书舍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本来,书舍之中几乎随时都有人追逐打闹。但那只是在后院,墨非毓书房的小院一向是安安静静的。
这一声大喝立即惊动了整个书舍,自然也惊动了书房的墨非毓。他刚起身准备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影“呼”地冲进来与他撞个满怀。
书舍之中有这种速度的,只有元斐了。
“先生,救我。”元斐满脸是血,左眼高高肿起,血污已经让他睁不开眼。
虽然满脸是血,但一眼能看出他脸上的恐惧之色。
“别怕。”墨非毓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快速地为他检查了伤口,确认没有伤及眼睛,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茶叶蛋要挖死我……”元斐还没说完,一哆嗦钻到了墨非毓身后。
一扛着锄头的光头冲进小院,径直奔到了书房门口。此人头上有一道深长的老疤,额上也是一大片乌青,正是萧府的管家查爷。
紧跟在查爷身后的是书舍门房木生,只听他慌慌张张道:“先生,小的拦不住……”
墨非毓一手将元斐护在身后,视线锁定在查爷身上,目光中透着极少有的峻厉之色,这种眼色与当日救琳儿时一样,只不过多了一抹怒容。
狄芦书舍虽然只是寄寓之所,但就算萧子钰本人造访也得门房通报。查爷身为一府的管家,自然不会不懂规矩。更何况现在“茶叶蛋”的诨号无人不知,两人绝对说不上有交情。
不过,墨非毓动怒的原因不是他闯入书舍,而是他打伤了元斐。
“元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不等元斐答话,查爷指着额头抢道,“你的人在外面兴风作浪,被我发现后竟然动手打人,你看看,这就是小兔崽子干的好事!”
墨非毓目光落在元斐脸上,元斐低下了头。
“你干了什么?”
“拔花。”
“拔花?”
查爷又抢道:“夫人说寒衣节快到了,吩咐我重葺祠堂外两条小路和一面院墙,谁知这小子偷偷溜上山把刚种好的木芙蓉全给糟蹋了。”
墨非毓声色俱厉问元斐:“是这样吗?”
元斐点了点头。
查爷将锄头往地上重重一杵:“墨先生,小兔崽子已自承认,把他交给我吧。”
元斐片刻也没离开查爷的锄头,闻此扑通一声跪在墨非毓面前:“先生,求你不要把我交出去,茶叶……他是夫人的亲戚,他真的会一锄头夯死我。”
墨非毓问:“祠堂在哪里,你怎么会跑去祠堂?”
“就在那边。”元斐指着书舍外唯一的那条小道的方向,“我去看热闹。”
有那么一瞬间,墨非毓的目光微微凝定了一下,随即道:“你动手打人,怎么自己也伤成这样?”
“我就拔了几株花,心想就算被逮到,大不了和他对骂一阵,哪晓得他一声不响溜到我身后,举起锄头就挖过来,还好我躲得快,只被锄把打到,不然脑袋已经分两半了。”
书舍中所有人早就聚在小院中,墨非毓的目光虚浮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元斐是个爽直的大男孩,说话不会添油加醋,更何况现在是真的吓坏了。那就是说,查爷是真下狠手。
“墨先生,把人给我吧。”查爷向前迈了一步。
“元斐毁花伤人,我现在就让他道歉,并让他亲植好祠堂的花。不知可否看在墨某的薄面上,此事不要闹到夫人……”
“墨非毓,夫人命我整葺祠堂的小路,结果全给这小子全毁了,这件事我这个下人可担当不起。今天这小子必须跟我去见夫人。”说到这里,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墨非毓,仰天冷冷道,“当然了,你是大人身边的红人,一定要不知高低站出来强出头,查某也没办法,只好自己去禀告夫人了。”
“你真的一点情面也不肯给么?”
“我和你好像没什么情面可言。”
查爷的辞气,态度,墨非毓是一刻也不想多看。
“既是如此,请自便。”墨非毓说完一拂袖,牵着元斐往书房里去了。
书舍众人见墨非毓如此就打发查爷回去,显然都不放心,只是对查爷都心存畏惧,不敢当场说。
“墨非毓,你有种。”查爷也没进去,推开众人扬长而去。
“都散了吧。”墨非毓声音变得十分温和,“祥嫂,你留下来照顾元斐。”
祥嫂见儿子受伤,查爷又闯入书舍要他取夫人处领罪,本已吓得六神无主,直到查爷离开,墨非毓吩咐,她才终于舒了口气,冲进书房抱着儿子又骂又哭起来。
以前在萧府,大家无时不刻不战战兢兢,大多谈不上什么交情。自来到书舍后,墨非毓与大家相互照应,无话不说,早已亲如一家。因此都未散去,面面相觑一阵,园丁最先站出来:“先生,茶叶蛋不是好东西。您让他一个人去见夫人,他在夫人跟前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是啊,夫人一向少有出门,从来都是相信查不死的。”人群中一人道。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墨非毓替元斐清理伤口,同时看了一眼祥嫂。
园丁又用手碰了碰一旁的木生,木生上前一步:“先生,府上只要有人得罪姓查的,用不了多久一定会倒大霉,我们都吃过他的亏。”
说到这里,木生四下看了看,放低声量道:“茶叶蛋仗着是夫人的亲戚,还弄死过几个府上的下人,结果在夫人的阻挠下,官也没报。”
“哎呀,你们能想到的事,先生会想不到吗?”此声音有如黄莺,正是小月月,她站出来道,“都散了。”
大家一向都听小月月的,又见墨非毓一言不发,只好缓缓离开。
刚到门口,园丁一拍大腿,大声道:“你们说,茶叶蛋会不会说是先生指使元斐,蓄意毁坏花草,阻挠府上祭祀?”
“娘!”元斐忽然大叫一声。
大家回头去看,只见祥嫂握着儿子的手晕倒了。
墨非毓忙轻轻托住祥嫂,一面轻轻托起了她手腕。
“祥嫂怎么了?”、“要不要紧?”、“祥嫂又没挨打,怎么晕倒了?”大家见状,顿时七嘴八舌问起来。
“我就怕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让祥嫂惊吓过度。”墨非毓查了祥嫂的脉,起身道,“你们把祥嫂扶在椅子上躺好,我去给元斐拿药。”
“先生,先救娘。”元斐哭着抱紧墨非毓的腿。
墨非毓见他眼睛已肿得看不见,蹲身下去,柔声道“不怕,你娘只是惊吓过度,休息一会儿就能苏醒过来。”
墨非毓离开后,众人七手八脚把祥嫂抬到书房的长椅上,又找来毯子盖上。大家偎在左右自责的自责,指责的指责,还是小月月怕吵到祥嫂,把他们都轰了出去,只留自己和元斐在书房守着。
“先生,大事不好了……”
第九十四章 护短
大家还没走出小院,就见另一个叫靖老的门房飞奔而来。
园丁似乎意识到大事不妙,颤声道:“慌什么,慢慢说!”
“先生呢?”靖老四下张望一阵。
“你先说事。”
“小痴儿……小痴儿说,大人和老爷都在祠堂,让先生和元斐马上过去。”
众人一听大人和老爷让两人过去,顿时都慌了神。
小月月从书房出来,问道:“有说什么事吗?”
“我没细问。”
“小痴儿在哪里?”
“门口。”
“让他先进来。”
“好。”靖老转身就跑。
霎时,小痴儿飞跑而来,两步冲上台阶就道:“茶叶蛋刚回府不久,我就看到大人和老爷一起出门,我发现两个脸色都不对劲,便一路跟了上去,我不能进祠堂,不过还是一眼就看到祠堂正厅外‘庐陵堂萧氏’金匾上被人扔了一滩污泥,在祠堂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块“萧氏渊源”的牌匾断成了两截。我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妙,心想这个地方平时大人绝不让任何人靠近,就是有婚、丧、寿、喜的大事,夫人和萧公子也不得随便入内,这回元斐闯大祸了。正想着呢,老爷和大人就气呼呼出来了。”
小月月问道:“茶叶蛋不会说这是元斐哥干的吧?”
“话还要难听得多,他说元斐毁坏祠堂外的花,企图阻挠大人和老爷祭祖,被他发现后恼羞成怒扬言要砸了祠堂,自己因为站出来阻止,所以被打伤了。那厮还说先生袒护元斐,让书舍的人把他轰了出去,他还说这件事……也许就是先生指使的。”
“我说吧。”园丁猛地一跺脚道,“可祠堂被砸的事,他刚才一句也没提啊。”
小月月道:“他自然不会说,他就是要污蔑先生和元斐哥。”
园丁急道:“那现在怎么办?”
小月月想了一想,转身进屋,众人忙跟了进去。
“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不许撒谎。”
元斐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抹了抹眼泪:“不撒谎。”
“你砸祠堂了?”
元斐连忙摇头:“茶叶蛋追我,我捡石头砸他,没砸祠堂啊。”
小月月道:“你回忆一下,到底有没有砸到祠堂?”
元斐想了片刻:“我只顾着跑,不知道。”
小月月看他稀里糊涂的样子,疑惑地道:“茶叶蛋额头上的伤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不是我还会是谁?”元斐愣了愣,“我没看。”
见小月月皱着眉不说话,元斐又问,“你怎么不问了?”
“一问三不知,还问什么?”小月月不好气道。
大伙纷纷问:“那现在怎么办?”
小月月道:“等先生来了再说。”
“先生不在书房啊?”小痴儿此时才发现墨非毓不在场。
等了有一会,才见墨非毓才提着药箱走过来,大家纷纷涌了上去。
“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墨非毓走进房间,让元斐坐下后,开始检查元斐的伤势。
“先生,大人和老爷都在祠堂等着,看样子……”小痴儿话犹未了,被墨非毓扬手止住了。
元斐左眼伤得不轻,而且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铁屑扎入,其中一根几乎伤到左目。他也当真蛮得,竟一直没喊痛。墨非毓用镊子将铁屑小心翼翼取出,又用水将伤口拭净,这才涂上药膏包扎。
众人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墨非毓净了手,又拿毛巾擦干了,小痴儿忙将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小月月瞪着元斐道:“我问过了,这笨蛋一问三不知,现在是茶叶蛋说什么是什么。”
墨非毓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件事闹大了?”
小痴儿道:“太大了。先生你不知道,几年前公子不懂事闯过一次祠堂,结果被老爷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元斐不过是府上的一个下人,还损污了牌匾,我真怕……”
元斐木头一般地抚着母亲的头,两只眼睛直愣愣地说不出话,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担心母亲。
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都知此事十分棘手,更后悔刚才没去夫人面前认错。
“先生,走吧。”
墨非毓静静地望了大家片刻,忽然问道:“你们都很讨厌茶叶蛋?”
“何止讨厌,简直恨之入骨,不单我们,萧府里哪个不恨他。”园丁说完,众人纷纷应和。
“既然查爷把事情闹到如此田地,你们又和我一样都讨厌此人。”墨非毓轻声道,“那,这个烂摊子就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众人面面相觑,小痴儿道:“先生什么意思?”
“跟我进来。”小痴儿跟墨非毓进了书房。墨非毓取下狼毫,濡了墨,挥毫在一张纸条上点了四个点,吹干墨迹后交给小痴儿。
“你私下把这个给他。”
大家闻此都欺了过来,要看看那张纸条上写着什么,不但能够扭转局面,还能让茶叶蛋自己想办法解决“烂摊子”。可那张两指宽的纸条上,除了“人”字型的四个点,此外别无墨迹,连一个字也没有。
小痴儿皱眉道:“就这样?”
“就这样。”
园丁提醒道:“先生,现在可是元斐砸了祠堂,大人和老爷都在祠堂等着呢。”
“实在不行,我和元斐再去祠堂不迟。”墨非毓道,“快去吧,不然要闹到书舍来了。”
众人都觉匪夷所思。要知墨非毓面子再大,如今大人和老爷同时让他去,他怎么也该露个面,谁知他一拖再拖,最后竟然去也懒得去了。
小痴儿小心翼翼捧着那张便签,只觉这张纸有千斤之重:“那我去了?”
“去吧,”墨非毓淡淡一笑,“记得私下给茶叶蛋,不要让人看到。”
“私下给茶叶蛋,不要让人看到,私下给茶叶蛋,不要让人看到。”小痴儿知道自己粗心,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看看纸条,又看看大家,双手像捧鱼一样捧着那张两指宽的纸条走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祥嫂又还没苏醒,所以谁都没有离开。墨非毓也知道大家的心情,就让大家在院子里等着,并吩咐谁都不许出去。从下午直等到黄昏,祥嫂才渐渐苏醒,墨非毓再次把了脉,确认并无大碍,让元斐先扶母亲回屋休息去了。
第九十五章 中邪
夜幕降临,薄雾渐染。院子里丹叶纷飞,寒阶苔白,淅风一来,满目肃杀清凄。好在园角植着一排高大的桂树,葱郁的桂叶还亭亭如盖,把光亮与暗夜和雾幛分隔在开来。
一直等到大家都有些饿了,才听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向书房奔来。
“怎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忍不住埋怨。
小痴儿站到台阶上,神采奕奕道:“这会儿能来已经不错啦。”
园丁催促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茶叶蛋让大人狠狠揍了一顿,这会儿还大人的书房外跪着呢。”
或许是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可能是太匪夷所思,大家什么表情都有。小痴儿也不绕弯子,接着道:“我到祠堂后,大人已经骂哭了两个婢女了,他一见只有我一个人前去,就喝问我先生在哪里,我只好搪塞说马上就到,然后悄悄把茶叶蛋叫到一边儿,把先生那张便笺给他。”
大家纷纷道:“然后呢?”
“那厮是什么东西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仗着有理,根本就不肯看,我没办法,只好亲自递到他面前。”说到这里,小痴儿有意停了下来,望着大家道,“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一见到那四个点,好像突然中邪了一样,浑身一激灵,就这么双手抱头往后退,”小痴儿一面倒退,一面表情夸张地道,“你们知道的,祠堂两边还没修整好,都是杂草烂泥。哎唷,那个惨啊,那个蛋的鼻子嘴巴栽进了烂泥里,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好几次想挣扎起来,偏偏整个人像被那四个点扒了皮抽了筋,怎么也爬不起来,还是三豆和谷大把他扶起来的。”
“哈哈哈……活该!”小痴儿的话并不好笑,但众人都觉大快人心,一起大笑起来。
园丁又问:“他自己摔了一跤,也不至于挨揍啊?”
小痴儿道:“奇就奇在这里,茶叶蛋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突然连滚带爬跑到大人面前扑通就跪下了。他说,他早就发现祠堂被损坏,因为对先生怀恨在心,正想借此机会报复,这时候正好看见元斐在捣乱,于是他夯了元斐一锄,并诱逼他捡石头砸自己,最后把整件事都赖在他和先生身上。”
“好可恶!”大家气得直咬牙。
“大人还好,老爷是好蒙的吗,不过老爷问的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这就证明了确实是他干的。大人本来就怒不可遏,一听这话冲上去就是两个耳光,怪他企图冤枉先生,还怀疑祠堂也是他故意损坏的。打了一顿仍不解气,大人又揪住他耳朵一直把他拖回府上,一直拖到仓库里,拿起鞭子又是一顿猛抽。有人偷偷去通知夫人,谁知夫人来了之后,大人把门关了继续打。”
大家恨透了查爷,可听到这里都心惊肉跳,没人再叫好了。
小痴儿道:“我还听说,查爷后来承认祠堂是他故意损坏的,他额头上的伤也是他自己打的。”
大月月颤声道:“那他……怎样了?”
“现在还在仓库跪着呢,没死。”
园丁感慨道:“祠堂祭祀是府上的大事,他砸祠堂,在祠堂外突然中邪,又企图冤枉先生,这么阴毒晦气的事,大人能轻饶他吗。”
木生道:“真的就是先生随便点的那四个点,就让茶叶蛋宁愿被大人打死,也不敢再冤枉先生啦?”
“当然。”小痴儿从怀中掏出那张便笺,“因为先生特意嘱咐只给茶叶蛋看,所以他看完后我就收起来了。”
大家又传看研探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这只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纸条上点有四个墨点,此外没有任何印记。
“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这时候,墨非毓从书房里缓缓走出来。
大家对这个主子又是敬慕,又觉感激,园丁道:“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这四个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茶叶蛋怕成那样?”
“这是个秘密,”墨非毓淡淡一笑,“大家能不能答应保守这个秘密,以后都不要再提起。”
小痴儿大声道:“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月月往当中走了一步,“大家想想,不管怎么说元斐哥毁花是实,这件事他始终有不对的地方,大家不想多事就听先生吩咐。”
大家本来很好奇,一听这话纷纷住了口。这时候,元斐走进院子,说祥嫂已经备好饭,让大家过去。
“巴老还没回来吗?”众人正打算离开,墨非毓问了一句。
“现在的巴老啊,只要去赵府肯定是半夜才回来。”园丁说完,大家都忍不住窃笑。
墨非毓奇道:“你们笑什么?”
大家相互推攘一阵,园丁忍住笑道:“赵府有个美女天天等着巴老去喂猫。”
“美女?”
也不知是因为这两个字是从墨非毓口中说出,还是因为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大家都没能忍住,一起大笑起来,。
墨非毓是以兰姐为由安排巴祁常去赵府,只是没料到大家是如此反应。他似乎也来了兴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个兰姐?”
“果然是个女的。”大家立时大声起哄。
墨非毓颇为纳闷,园丁解释道:“巴老的口风有多紧先生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细心的小月月在他身上发现几根猫毛,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从来都不肯言笑的巴老竟然天天跑去给人家喂猫。”
“哪个晓得是喂猫呢,喂狗呢,还是嘴对嘴喂美女呢。”一个仆人刚说完,园丁瞪了他一眼,示意旁边都是孩子。
“看来倒是我不小心出卖了巴老。”墨非毓接过话头。
门房的靖老道:“那倒不是,巴老这人大伙还不清楚吗,别说吃喝嫖赌,来萧府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他感兴趣的东西,最近突然变得这么有爱心,可能性只有一种。”
“就你会猜。”小月月笑着瞪了靖老一眼。
靖老道:“这是推测,跟了先生这么久,要是一点儿推理的本事也没有,那还活着干什么。”
大家又笑起来。
第九十六章 解密
将近戌牌时分,巴祁才来卧房见墨非毓。墨非毓已换上睡袍,不过说还想再洗个脚。
“怎样,见到联络人了吗?”墨非毓在一张铺满鹅绒的躺椅上斜倚着,并尽量找了个舒服的角度。
“查爷让人萧子钰打了?”巴祁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听说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的嘴就没停过。”
墨非毓仍旧那么躺着:“元斐是调皮些,不过他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
“先生又不是菩萨,不可能谁都救。”
“哪有谁都救。”
“前不久才救了琳儿。”
巴祁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快的冷漠,墨非毓看他一眼,也有些不快:“琳儿是我朋友,元斐在书舍伺候我,他们受欺负,我就置之不理?”
巴祁低下头细心地搓着脚,过了片刻,又道:“我是觉得查爷前后转变太突然,未免会让人起疑。”
“他已捱过最难捱的时候,就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书舍的人嘴可不牢。”
“知道是我动了手脚也没什么大不了。”墨非毓缓缓坐了起来,见巴祁的样子,心不由一软,“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你对周围的人和事也该热心点,哪怕一点也好。”
巴祁低着头,一些儿言语也没有。
墨非毓知道说也没用,重新躺了下去:“我之所以逼查爷认罪,也不光是为了让元斐免于责罚。萧子戊几次三番调查我,现在查爷又设计冤枉我,你说萧子钰会不会产生某种联想?”
巴祁猛然抬起头:“查爷是夫人的人,也就是萧子戊的人,萧子钰会怀疑是他利用查爷蓄意诬陷先生。”
巴祁对有些事淡漠得让人咋舌,对另外一些事的反应速度却连墨非毓也不得不佩服。墨非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洗好脚擦干,出去倒了水,扶墨非毓上床后,巴祁才又问:“那四个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我入府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和查爷素不相识,你应该想得到的。”
“青青姑娘?”
“嗯,你给我说过,查爷头上的那道疤是青青三年前留下的。”
三年前,查爷在梨花巷欺辱巴祁,被月青青撞见后收拾了一顿,后来月青青又潜入萧府打了他一顿,那一次查爷伤得很重,头上的那道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查爷殴打辱骂府上下人是家常便饭,唯独对巴祁连重话也没有一句。这件事巴祁前不久还提过,自然不会忘记。
“这件事前阵子我问过青青,”墨非毓接着道,“她说潜入萧府本来是想看看查爷是否会偷偷报复你,谁想无意间发现查爷正在**府上的一个丫头,一气之下下手才格外重了一些。”
“这和查爷怕那四个点有什么关系?”
“青青告诉我,她当年打伤查爷所用的是一种叫四棱刀的匕首,上面就有这样四个点。青青在他头上留下一刀后,为了施以惩戒,曾告诉他再次见到这个标识时,就是她回来之时。”
“他宁肯受一顿毒打,也不敢见到青青?”巴祁不太相信。
“有时候,内心阴影的力量远比想象的要大。”墨非毓幽幽说道,“此人对府上的下人,甚至对我这个府上的红人也不放在眼里,但因为青青的缘故,却对你一句重话也不敢有,可见品性之卑劣,欺善怕恶已至其极。他很清楚,不管萧子钰怎么生气,命至少能保住,因为毕竟有夫人的庇护,遇到青青可就不一定了。”
对于人性洞察,墨非毓没有指望巴祁能完全明白,不过还是尽量等他多消化一会儿,才将话题回到了开始:“说吧,赵府那边是什么情况,人联络上了吗?”
巴祁留意了一下门口,声音也低了三分:“人已经在赵府了,颖王有什么消息都通过他传达。”
“他是怎么进到赵府的?”
“他现在是赵府的木匠,先生放心,为保万无一失,他提前半个月绕道夔州而来,并未与颖王同路。”
巴祁向来谨慎,他让墨非毓放心,墨非毓也就没再追问:“颖王可有消息?”
“木匠说,颖王一路上都受到太子的人严密监视,要找机会与先生会面很困难。他会选好时间地点,请先生随时做好准备。”
墨非毓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恐怕不能让他选会面时间和地点了。”
“为什么?”
“原定计划是我去见他,现在需要请他来书舍一趟。”
“来书舍?”
片刻的惊讶之后,巴祁脸上顿时显出深深的不安。颖王在夏吕的每一步都处在太子的监视之中,墨非毓去见他风险巨大,要让他来书舍,江南东州的府邸更是险上加险。
巴祁担心的当然不是颖王的安危,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看了墨非毓有一会,直到确认墨非毓并没有开玩笑,才缓缓扭过头:“我真不明白,先生为什么非要见颖王。”
“我们的目标是太子不错,可我们做的事可能影响到西唐未来的命运,有些事一定要提前考虑。”
“那也不用让颖王来书舍,这……也太危险了。”
“你有别的办法吗?”
“先生可以去见他,”巴祁语速快了不少,“找个理由去赵府,去梨花巷也比这里安全。”
“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已经过了。”
墨非毓翻身下床:“走,我带你去看看。”
巴祁也没多问,赶忙取了件轻薄的鹤氅裘给墨非毓披上后,又转身去提风灯,但被墨非毓阻止了。
狄芦书舍东接萧府,西临梅湖,也就从薄暮阁望见的那片湖,南北都是连绵群峰。这个时节天气萧索,草木黄落,南北诸峰上的枫树林红得像火,白天能见到艳彩一簇簇地点缀在其间。就是此时,也能借着星月微光望见淡淡的轮廓。
晚山薄雾,冷月微风,空气中寒意已浓。
墨非毓并未闲逛,而是径直来到那条出入书舍唯一的小路上。
过了门房没多久,一片亮光自对面投射过来,行不几步,已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山麓下支着几盏灯,几个仆人有的荷锄,有的植花,有的燃火烧草,正在连夜整葺上山的小路。
墨非毓在一处阴暗下停下了脚步,望着对面道:“那条路通往祠堂?”
“是。”
“果然在通宵赶工。”
“离寒衣节只有两天了,查爷又挨了打,再不赶工就来不及了。”
“那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墨非毓反问。
巴祁微微一愣,墨非毓接道:“往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般是提前一个月。”
“这一次呢?”
巴祁想了一想,很快抬起头:“五天前。”
“回吧。”
因为府上的人都已经睡下,所以两人一路往回走,一路继续讨论着。
“知道为什么要让颖王来见我了?”
“先生是怀疑,那些人是监视书舍的?”
“不是怀疑,是肯定。”
“为什么?”
“你每天出入书舍,就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巴祁对外界一向淡漠,墨非毓也没指望他能发现什么,接着道,“这五天山麓入口一点进度也没有,而且始终是那几个人,连衣服也没换?”
巴祁吃了一惊,当他抬起头时,眸中涌出深深的不安:“有人怀疑你要和颖王碰面?”
“是萧子戊,”墨非毓道,“我和颖王素不相识,也毫无瓜葛,他这样做只是出于防备,应该谈不上怀疑。”
“颖王来书舍不也一样会被发现吗?”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说到这里,墨非毓扭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巴祁,“他是胖还是瘦,个子比你如何?”
“先生……是问颖王?”
“嗯。”
“我要问问木匠。”
“尽快吧,”墨非毓抬头看了看天,“最近两天,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巴祁也抬头望去,只见银汉幽缈,玉镜朗皓,并没有下雨的迹象,他只道墨非毓这句话另有深意,没再多问。
第九十七章 风雨
很快,巴祁就知道到自己猜错了。
接下来的两天明明还是好晴天,但第三天半夜寒潮突袭。次日一早,天就一直阴沉沉的,中午过后天几乎全黑了,雨却一直没下下来。向晚时分,寒风开始怒号,小小的书舍被笼罩在可怖的啸叫声之中,书房外一枝比手臂还粗的桂树桠被大风撕断横倒在院中。
大人都早早关了门窗躲在屋里,只有孩子们兴奋异常,迎着暴风在书舍后园疯跑大叫,纵情的享受着风雨来临之前的狂欢。祥嫂拿着扫帚追赶他们进屋,但跑了两圈,连小月月也没能追上。
“混账东西,进屋去!”
“再玩会!”
又一圈之后,一把扫帚拦在了元斐面前,他毫不理会,打算绕一个优美的弧线从扫帚身侧飞过。但那扫帚并不是要拦住他,而是向他重重打来。
“干嘛……”
这一下打得很重,元斐不自主地停下脚步。就这一瞬,扫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祥嫂也不管打在儿子身上哪个部位,只顾一次次用力地打下去。那扫帚是由一捆斑竹绑成,就算隔着衣服也无济于事。元斐双臂、后脖和脸颊上顿时出现无数深深的血痕。
元斐没有再跑,也没有哭叫,因为他被母亲的举动和样子吓到了。
“我让你跑!让你跑!”祥嫂脸色铁青,手中的斑竹一点没有慢下来。
“祥嫂,孩子不是这么打的!”园丁本在台阶上看大家嬉戏,见状忙冲上去。
“你走开!我要打死这个不听话的东西。”祥嫂推开园丁,打得更厉害了。
其余的孩子见祥嫂突然发这么大火,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去。
“娘……”元斐吃惊地望着母亲,完全没感觉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
“谁是你娘,我不是你娘!”
“祥嫂,快住手。”一个肃然地声音远远传来,祥嫂扫帚举起之后,终于和脸上的表情一起凝注了。
原来小月月见势不妙,第一个跑去叫墨非毓了。
墨非毓走到祥嫂身前,轻轻接过扫帚,小月月忙拿过放在一旁了。
元斐脸上、脖子上满是青紫的血痕。园丁看得心疼,一手抓住元斐的手,一手抓住他衣袖往上一推,只见元斐手臂上也是一片红。
“祥嫂,你这是干什么!”园丁真的生气了。
祥嫂望着儿子,两眼直愣愣地让人害怕:“先生得罪查爷才帮这混账东西捡回一条命,他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与其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我亲手打死干净……”
从查爷闯入书舍的那一天起,祥嫂就跌入恐惧的深渊之中,后来听说查爷主动认了罪,这种恐惧才减少一些,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安与自责,她总怕萧子钰和萧子戊突然来书舍问罪,更深责自己教子无方。墨非毓吩咐大家不得再提及此事,可祥嫂却觉得大家有什么瞒着她不敢说,这些天她整晚整晚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又总是被似有似无的脚步声惊醒,以至于白天老是做错事,灶台上的活计只能暂时交给李嫂了。元斐卧床养伤的那几天,她一遍又一遍叮嘱不要惹祸,可现在眼伤刚好就完全把自己的话当做耳旁风,终于,郁积在内心的情绪终于如洪水决堤般爆发出来。
“祥嫂,我说过了之前的事不怪元斐。”
“不怪他,怪我,怪我管不好这个东西,怪我没用。”祥嫂望着儿子,眼睛一眨也不眨,泪水渐渐浸满眼眶,但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墨非毓缓缓将目光移向一侧,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因为有些事无法解释。
“祥嫂,你放心,只要我在书舍一日,就没人能对元斐怎样。”墨非毓语气仍是轻轻地。
“我知道,可先生又不是他的影子,总不能永远保护他。他要是再闯祸,他元家要是绝后……我怎么对九泉下孩子他爸交代……”泪水,终于连成串地从两颊滚落下来,落得又快又急。
“娘。”一旁的元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面哭一面道,“娘,孩儿再也不调皮了,求您别哭了。”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可有一次作准的?”
“这一次要是不听,孩儿就被茶叶蛋打死……”
“下雨啦。”大月月一句话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她话音刚落,大点大点的雨滴砸下来。
“祥嫂,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娘,走吧。”元斐站起来去拉母亲,被祥嫂一把甩开。
霎时间,如倾泄似瓢倒,裹风挟啸的大雨铺天盖地泼下来,元斐见母亲不肯走,蹲身下去背起她就往屋里跑。祥嫂在儿子背上一个劲儿捶打儿子。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得青瓦上梆梆响,很快,书舍就被雨雾包括,天也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雨,将方才的气氛也冲走了大半。
“过来忘记带伞了,谁能去书房给我拿一下。”
“我去。”也许是为了将功赎罪,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元斐一个健步冲入雨帘之中。
本就是万物凋零的深秋,经此暴风雨的肆虐,书舍之中早已一片狼藉。伞送到后,墨非毓吩咐大家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起来收拾书舍,大家安慰了祥嫂几句,都渐渐散了。
雨实在太大,从后园到书房这一箭之地,墨非毓的鞋和裤腿已经全湿透了。不过他并没有进书房,而是径直来到了门房。
“这么大的雨,先生还坚持散步?”
说这话的是门房的靖老。因为天气渐寒,最近一个月墨非毓每晚上都会出去走走,有时候也就在门房等巴老回来,所以靖老见到墨非毓倒也并不十分惊讶。
“我记得巴老出门时好像没带伞,”墨非毓问,“他还没回来吧?”
靖老道:“往日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今天可能因为下雨,路不好走吧。”
墨非毓看了看靖老和木生,微笑着道:“你们要是冷,就轮班看着,不用这么尽职尽责。”
上次墨非毓让厨房偷懒的事已经传开了,靖老也不见怪,笑道:“人有三急,我和木生难免有要走开的时候,两个人在这里刚好。”
墨非毓也没多说什么,和靖老木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只是目光总望着门外的雨势。
“巴老回来了!”还是木生眼尖,一眼见到步履有些蹒跚地巴祁向这边走来。
“也不晓得在赵府借一把伞。”墨非毓说完,撑着伞就冲入雨中,木生再要帮忙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并行而入,因为风雨交加,墨非毓的伞撑得很低。
“这么大雨,你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实在急着回来,借把伞也可以啊。”墨非毓一面责备,一面不住拍打身上被巴祁的衣服粘湿的衣服,也没理会靖老和木生,径直经过了门房,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雨帘之中。
“靖老,你见多识广,碰到过先生这样的主子吗?”木生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幽幽问道。
靖老感慨道:“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的主子,不过肯这样庇护下人,还在雨夜等下人回家,亲自送伞的主子,真的没有。”
两人双双望着空空荡荡的雨帘,这一老一少,都是肚无点墨的粗人,此时眶中都泛着热光。
径直到了卧房门口,墨非毓才收了伞,轻轻推门而入。身后的人甩了甩身上的水,也不转身,反手就把门关了。
第九十八章 雨夜1
来人身量和巴祁相差仿佛,从头到脚都穿着巴祁最常穿那套灰袍,大雨已将他头发浇得遮住了半张脸,就算仔细看也很难看出是另一个人。
但他的确不是巴祁。
二十七八岁,原本白皙的面容中因为带着一丝慵懒的苍白,更衬托出雍容清贵。不过这并非是留给人最深的印象,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常年纵酒而透出来的颓靡之气。
他就是三年前被贬黜的太子,如今的颖王了。
知道客人会冒雨而来,所以墨非毓今年头一回生起了炉子,并从一旁取出备好的毛巾和一套巴祁的衣服递给他:“先换衣服吧。”
颖王接过衣服,到中间房间换好后回到卧房之中。
“殿下请坐。”
“小妤给我说,江南发生的一切都是先生一手炮制的。”颖王坐下后,说了第一句话,同时双手伸向炉子,意态悠闲地烤着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墨非毓没料到颖王会如此直接,但也并不吃惊,淡淡道:“我是读书人,不愿看到江南官场乌烟瘴气,百姓惨遭罹毒,这个理由可以吗?”
炵颖一笑:“先生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理由。”
“因为这并不重要。”墨非毓也开门见山,“殿下三年未出允州,如今仅凭颜雪姑娘一页缄素就来夏吕,还与江南东州府上一个门客的仆人交换身份,深夜冒雨暗访这个门客,这一切都证明殿下的决心。从殿下踏入书舍,甚至离开允州那一刻开始就证明了,至于我是什么身份,有何种目的都不重要。”
颖王闻此,静静地凝望着炉火半晌,忽然怆然一笑,一面摇头一面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夏吕,又为什么会浑身湿淋地坐在这里。”
“原因有三,”墨非毓替他分析道,“一是因为殿下信任颜雪姑娘。这个可能比较复杂,也许是殿下和她的关系,也许是颜大人,或许还因为这些年来一直跟太子对着干的御史台。第二是因为殿下知道这半年来江南发生的事并非偶然,而有本事又愿意这么做的人,值得冒险一见。第三,也是更关键的原因,这三年来殿下绝不是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纵情声色,不理世事,相反,殿下从未有一刻忘记当年的奇耻大冤。”
颖王听到这里,用沉默肯定了墨非毓的说法。没错,从他来这里那一刻起,就已经证明了很多事,无需、也找不出借口。
“先生真的能为庐陵之乱平反?”
墨非毓闻此,静静地看着颖王的眼睛里闪过一摸异色,很快就明白颜雪让颖王来夏吕的理由,是帮他平反庐陵之乱,根本没提到扳倒太子,助他重回东宫的事。
“敢问殿下,为何要不顾一切为庐陵之乱平反?”墨非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为何?”颖王终于抬起了头,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头一次和墨非毓平静地对视了一下,当他的视线移开时,眸色变得遥远、深邃而复杂,“因为庐陵之乱,我被逐出东宫,三年来寸步不敢离开允州,因为庐陵之乱,我变得一无所有,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因为庐陵之冤,我和母亲分隔两地,常年不得相聚……”
说到这里,他有些虚弱地站了起来,轻轻推开了身后的椅子:“是,自古而今,历朝历代的储君没有哪一个不是经过惨烈争夺得来的,没有哪个帝位不是溅满了鲜血的。成王败寇,我认了!但他不能攀诬构陷,不能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更不能以几百人的性命为代价!那可是几百条无辜的性命,整整一个部族啊,他们作了什么孽,被活活烧死后还要背负永世的骂名?”
桌上的烛火因风而东摇西摆,将颖王的侧颊映得时明时暗,尽管他有意把脸藏在暗处,但仍能从侧颊看到苍凉而悲怆之色。
两人当中,更不平静的其实是墨非毓。他右手紧紧握住椅把,嘴唇发白,唇角也在微微颤动。好在颖王说到激愤处,并没有留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起初,墨非毓以为颖王这么说另有目的,但从始至终颖王也没有看向自己,这证明他这番话只是出于本心。
墨非毓正努力平息情绪,颖王接着道:“先生是江南人士吗?”
“不是。”
“去过京城吗?”
“没有。”
墨非毓有些疑惑他这问话的目的,颖王的辞气却忽然变得无比愤慨、悲怆:“先生不知朝堂污秽,对江南情势应该很清楚,自从江南到他手上后变成了什么样子西唐帝位真的交给他,官场良吏立锥之地何存,天下苍生将何以安仰!”
这番话更是激奋异常,颖王双手和嘴唇也剧烈地颤抖着,紧紧握住扶手以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先生能为庐陵之乱平反,别说要我与江南东州谋客的奴才互换身份,就是要我这条性命,我也绝不推辞。”
“所以,殿下这么做,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太子无缘帝位?”
“不错。”颖王回答得异常肯定。
“殿下可以为此舍弃性命?”
“可以。”
“这么说,殿下也没有任何私心?”
颖王看他一眼,惨然一笑道:“私心自然也是有的,我要让天下后世都知道,庐陵之乱不是我炵颖谋反,而是他炵烆一手炮制的冤案。”
听到这里,墨非毓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炵颖身边并肩而立,用缓慢,而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他最初的问题:“殿下问我是否可以为庐陵之乱平反,我现在就承诺,一定为庐陵之乱平反。不但为庐陵之乱平反,我还能保证太子与帝位无缘。不但保证太子与帝位无缘,我还可以让殿下重回东宫,克承西唐大统。”
一开始,颖王冷眼看着墨非毓,后来渐渐皱起了眉头,等到墨非毓话说完,他已转过身,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纵声大笑。
这样的笑声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幸好书舍此时被风雨声包围。
“就凭你?”颖王的笑声戛然而止,“先生连京城都没去过,甚至江南人士也不是,你能否让三年前的沉冤得雪我还要打个问号,你竟然……”
第九十九章 雨夜2
“我既然承诺,自然就有办法做到。”墨非毓轻轻打断他。
“你能有什么办法?”颖王不屑地道,“先生知不知道,炵烆已经掌控了朝廷中绝大部分势力,根本没人能与之抗衡。就算有,也只可能是陛下身边的几个皇子,他们不但个个身后都有一大群良谋异士,朝中也有不少朝臣拥趸。就算太子倒台,也根本轮不到我这个被贬谪冷落,被逐出西京,被时刻监视的废人。”
“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最大的弱势,也是你最大的优势所在?”
颖王微微一愣:“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被贬谪,被冷落,被逐出西京,被时刻监视,正因为殿下身处这样的处境,所以不管皇子之争如何惨烈,殿下都有可能置身事外。”
“那又如何?”
墨非毓没有回答她,只淡淡道,“我只想要殿下一个答复,殿下是否愿意重回东宫,将来承继大统?”
要说颖王从未想过回到东宫,那是假话。但因为他的处境、地位、宫中局势等诸多因素,他还真没多想过这个问题。作为自幼受儒教濡冶,第一课就是重君德的嗣君,他此次来夏吕更多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为庐陵之乱平反,二是希望西唐的下一个皇帝,不要是暴君。
“你真能办到?”
“能。”
“你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不劳殿下操心。”
“那我要怎么做?”
“你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什么?”颖王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这场对话的真实性。
“过去江南发生了什么,以后江南和朝廷无论发生什么,殿下都要安坐如山,按兵不动。”墨非毓望向他,“不知殿下能不能办到?”
“这就是你的办法?”颖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
沉默,长久的沉默。颖王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暴风雨中这一间小小的卧房,好像在怀疑这一次是不是来错了。
他开始思考墨非毓让他来此的目的。如果说他是为了置自己于死地,那么当他踏入书舍这一刻就已经够了,如果说是为了稳住自己,扶持别的皇子,那仅凭这一句话分量也太轻了。可要说他真的在帮助自己,难道让自己“安坐如山,按兵不动”就行了?
“殿下如今的处境本来就是穷途末路,”墨非毓适时提醒道,“我想,什么也不做对殿下而言也是唯一能做到的事。”
没错,如果墨非毓让自己做什么,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唯有一切如常,方能维持现在的局面。
“现在这样做是很容易,”墨非毓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不过很快,整个江南整个西京朝廷都会迎来一场大风大雨,到时候可能会出现很多机会,我要殿下答应,无论局势如何变化,殿下都要稳住,你能做到吗?”
“我此来的目的,只是希望能为庐陵之乱平反,只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够了。而且正如先生所说,以我之力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炵颖咬了咬牙,毅然道,“我听先生的就是。”
“我让殿下不避危险,不辞辛苦来这里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希望殿下完全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墨非毓重申了自己的意思,“请殿下牢记。”
颖王重新领会了墨非毓这句话的分量,可还是觉得此行的结果未免太简单,简单到有些不踏实:“先生就没有别的吩咐?”
墨非毓见差不多了,才道:“殿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当一个孝子。”
“什么?”颖王再次吃了一惊。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是真心也好,是演戏也罢,殿下从今往后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全力做一个孝子。”
颖王望着他道:“先生莫不以为,父皇会因为孝心就将改变主意?况且太子乃一国之本,继嗣之选还有满朝大臣、后宫嫔妃、宦官外戚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殿下想太多了,”墨非毓打断他,意定神闲地道,“你只需安安心心尽孝,其他不用多管。”
“那也做不到,”颖王道,“除了陛下诞日,母亲生日以及年节和祭日,我连京城都不能进,更别说入宫见陛下了。”
“那就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墨非毓道,“实在没机会见到陛下,就多陪陪你母亲,总之,你只需要尽力做孝子,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来做就是了。”
仍觉意犹未尽,但颖王发现墨非毓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此时,风雨已住,北窗的窗纸已微微发白,两人密谈了一整夜。
“先生没有别的话,我该走了。”
“巴祁不会这么早去赵府。殿下不用急,今天是寒衣节,昨晚又是大雨,监视书舍的人应该已经撤走了。”墨非毓伸手轻轻将窗户掀开一条缝,一抹极微弱的晨光投进卧房,“看样子,今天天气不错。”
两人在窗口并立而望,都在等着黎明的到来。虽然一夜未睡,颖王精神还算不错,甚至比来时好很多。
“先生和小妤是怎么相识的?”颖王轻轻问道。
“我们一起到湖州办了一件案子。”墨非毓淡淡道,“颜雪姑娘和殿下认识时间应该不短了吧?”
“从小就认识了。”
“难怪她会为了殿下付出这么多。”
“怎么说呢,我们像是兄妹,或者说更像是生死之交。”颖王侧身望着墨非毓,“小妤的未婚夫也是我的朋友,可能过不多久,他会让小妤回京。先生会去京城么?”
“回去成婚么?”
“嗯。”
“那要恭喜了,”墨非毓轻松地笑道,“要助殿下重回东宫,西京当然必须去,不过不是现在。”
“那小妤的婚事先生会去么?”
“如果当时正好在,自然要去。”
两人显然都明白这番话的意味。墨非毓是在试探颖王和颜雪是否真的是“生死之交”,而颖王似乎在试探墨非毓是否知道颜雪对他情根深种。两人也都有所准备,至于谁说的是真话,两人是否相信对方的话,就只有两人自己知道了。
一直等到天色大明,颖王有些坐不住,墨非毓才拿起墙角的伞,把房门大打开。
“先生早。”
昨夜一场大雨,书舍外果然一片狼藉,大家都兴致高昂忙着收拾残局。因为怕打扰墨非毓,虽然忙碌着,但都轻手轻脚,没有任何人喧嚷。
墨非毓缓缓走下台阶看着他们忙碌着。和往常一样,门房的靖老和木生也来帮手。
墨非毓望着元斐,笑道:“做事情要有条有理,不要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
“过来,帮我把这棵树抬走。”祥嫂向元斐招手。
因为墨非毓有吩咐,大家收拾好前园,都一起到后园去了。
墨非毓悠闲地在前园逛了一会,这才回到书房,和颖王一起出来离开书舍。
对面祠堂的人果然都撤走了。
秋阳从夏吕东面冉冉升起。墨非毓翘首而立,眸色森森地望着颖王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满眼荒凉杂芜中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灰影。
颖王也是庐陵之乱的关键人物,他品性德行如何,墨非毓这三年不是没了解过,自从颜雪提出要扶持他重回东宫后,墨非毓又对他做了详细的调查。这些调查绝大多数也都是他还是太子时的事,昨晚密会也充其量只是对这三年空白的补充。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应该会是一个仁德之君,就算如此评价有所过之,也绝不会比现在的太子炵烆差。
墨非毓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颖王是否能尊从自己的安排,按兵不动,安安心心做一个孝子。
第一百章 转变
其实,整葺祠堂的匠人前半夜就撤走了。
昨日王夫人向琳儿问起查爷被打的经过,琳儿无意间提到祠堂这几天都要连夜赶工的事。入夜后风雨大作,王夫人坚持要让匠人们回去,萧子戊对夫人一向温从,又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应允。
因为要家祭,第二天萧子戊起了个大早,亲自检查了祭食、冥衣、香烛、火炉、烟筒等祭祖的物事后,让琳儿搬了一张梨花太师椅在院中一棵桂树下品茶。
看得出来,近几日他心绪还不错。
“今天天气很好。”王夫人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身后的琳儿捧了一件新做好的棉衣。
“你怎么出来了。”萧子戊站起来去扶她。
“不用,墨先生要我没事多走走。”王夫人微笑着道,“把它换上吧。”
“我不冷。”
“冷不冷也要穿上,图个吉利。”
萧子戊没说什么,起身一面换衣服一面道:“琳儿,再去搬条凳子来。”
“不用了,天气好你陪我去后院走走吧。”王夫人吩咐琳儿,“今儿个府上忙,你去外面看看能不能帮衬做点什么。”
“等等,去给夫人拿件披风。”萧子戊略略有些意外,依然没说什么。
深秋的后院已是一片萧瑟,秋草如衰毯般苍苍茫茫,假山后的荷花池中,残荷如枯骨一般稀稀拉拉满布池塘。只有远处几朵玉簪花迎风而绽,皎皎素白与树下仅余的一抹绿韵,构成一幅简朴的仲秋庭园图。
这样的悲秋之景,难免让人触目生情,萧子戊怕夫人情绪波动,建议换个地方走走,不过夫人坚持要在这里。
“以前这个时节,这里也是清清冷冷,好在啊还有弘儿陪着,现在他也去了西京,这里好像比往年都要衰败了。”
“他是去刑部任职,兴许还能出息,再说了,又不是不回来。”萧子戊柔声劝慰。
“我没事,”王夫人心绪还算平稳,冲萧子戊淡淡一笑,“我看你心情很好,陪你出来走走,放心吧。”
萧子戊闻此松了口气,也尽量不去说其他的事,望着院子道:“此院建成快四年了,我来这里的次数几乎数得过来。”
“是不是哥哥的缘故?”王夫人没有理会他的慨叹,而是忽然问了一句。
“什么?”
“你啊,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王夫人一面往院子里慢慢走着,一面道,“这个世上,除了我,弘儿,还有哥哥,谁还能让你欢喜让你愁。”
萧子戊闻此没有答话,扶着夫人的手渐渐紧了紧。
“是什么事呀?”
“其实也没什么。”萧子戊扶着夫人在残荷边上的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
很多事,萧子戊是愿意与夫人分享的,因为夫人不但善解人意,很多时候还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若非她常年多病,萧子戊倒愿意常常听听她的看法。挨着夫人坐下后,他把哥哥不与自己商量将两个州给了百里门,自己提出把两个江湖门派交予哥哥节制,以及哥哥的反应说了,最后还特别提到哥哥让他得空后出去散散心。
王夫人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萧子戊说完许久,仍静静地凝望着满池残荷,默默不语。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王夫人道,“前几天,我给哥哥提了让墨先生离开的事,看样子,哥哥真的很倚重墨先生,我好说歹说,他总是笑着说我迷信。看来,用软的手段,是赶他不走了。”
萧子戊静静听他说完,道:“你的意思,是要来硬的?”
“那些整葺祠堂的人,有一部分是监视书舍的,是不是?”王夫人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萧子戊并未否认:“你都知道了。”
“这个墨先生不是一般人,你要么就完全信任他,要么就直接杀了他,这样子暗地里做小动作,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哥哥对你更不满。”
王夫人这话,几乎与墨非毓之前说的一模一样,萧子戊沉吟了片刻,道:“只是暗中提防着,能有什么后祸?”
“你和哥哥棠棣之切,这一点谁都不用说,这个墨先生就是有通天本领,也不过是个馆谷之客。你真以为他为了这个门客才对你三番五次发火?”
萧子戊一怔,道:“此话怎讲?”
“哥哥所以如此,恐怕不是因为他有多器重墨先生,而是因为你。”
一开始,萧子戊还有些不解,不过很快,他就感觉夫人的话像一柄冰冷锋锐的匕首刺入萧子戊刚刚放松的身体里。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墨非毓给哥哥灌了迷魂汤,才让哥哥处处袒护他。他从来没想过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不是墨非毓,而是哥哥对自己产生了疑虑,所以才会对他防范、阻挠墨非毓几次三番大怒。
这也解释了他每次袒护天风教,哥哥也大发雷霆的原因——哥哥是因为怀疑自己别有用心,从而怀疑天风教,而不是因为不对天风教不满而怪自己。
接下来的结论更让他浑身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哥哥对自己不满一向是大怒一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慈厚关切?还让他得空了出去散散心?
在江湖官场翻云覆雨多年的他,知道暗涌比惊涛骇浪更危险!
“怎么会变成这样?”萧子戊失神地问了一句。
“我给你说这些,绝不是挑唆你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而是让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王夫人伸手轻轻握住萧子戊的手背,柔声道,“你们是嫡血弟兄,没什么过不去的,你别太担心。”
一是相信夫人最后这句话,二是不想让夫人过多的耗费心力,萧子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所以你让监视书舍的人撤走,就是不想让我和哥哥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总之,我们之前拿琳儿做文章,还有你监视书舍,看来都错了,”王夫人面带微笑,“只要找到问题所在,事情就不难办了。”
萧子戊缓缓点头,口中却道:“这半个月,书舍一直处于严密监控之下,墨先生未曾踏出书舍半步,我倒要看看江南还会不会出事!”
第一百零一章 任性
萧子戊一心防着墨非毓离开书舍,却忽略了潜入书舍的人。
仿佛有意配合萧子戊似的,直到颖王离开江南回到允州,墨非毓仍然没打算出门。只是每天早早换上布履,戴上竹笠到后园水塘垂纶闲坐。萧子钰几次派小痴儿请他外出办案他都托病不出,萧子钰没办法,只好将卷宗送到书舍。很多时候墨非毓就坐在水塘边审办,好在近十宗案子下来,并没有留下悬而未决或冤错的案子。
小痴儿来书舍最大的乐趣有三,一是能和书舍的同龄的孩子玩耍。二是能偶尔听到墨非毓讲说稀奇古怪的案子。三是墨非毓知道他是扬州人后,特地吩咐祥嫂常常做一些双麻酥饼、牛皮糖之类的小吃,他每次来都有意外的惊喜。
当然,他也为墨非毓带来萧府的一些消息,比如碧楚寒前几天来过一次萧府,看上去好像心情很不好。小痴儿还说,最近半年碧楚寒每次来都气急败坏的,但这一次大人连萧府大门也没他让进。
几天之后,颜雪从苏州回夏吕,当晚就差人送来拜帖,说是给萧府和书舍带了苏州土产,明天亲自送来。萧子钰当即回帖说明日中午在荻芦书舍设宴,一则聊表谢意,二则弥补前两次的爽约。
约定的是次日中午,颜雪还是早早就到了,除了萧府和墨非毓,书舍中的礼物显得格外用心,除了特色小食,元斐得到一只陶响球,祥嫂得到一幅巨大的双鲤苏绣,送给小月月、大月月的翠玉簪两人当场就戴上了,在书舍还掀起不小的风波。
“姑娘,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
“好。”
发放完礼物,颜雪在萧子钰和墨非毓的陪同下前往书舍中堂。她水色素衣裹身,外披一件融融雪貂袍,浑身上下散发着出行归来的余韵,身后跟了一位年可十四五的婢女。
“姑娘此去苏州,都游玩了哪些地方?”萧子钰找话题和颜雪闲聊着。
“那可多了,大人没发现我送给书舍每个人的礼物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吗?”
“哦?这个我还真没注意。”萧子钰颇有意味地道,“姑娘真是有心啊。”
“那可不。”颜雪并不避讳。
一行人步入中堂,萧子钰吩咐沏茶,又招呼大家入座。
“大人这一次不会爽约了吧?”
萧子钰陪着颜雪坐了下来:“一定不会,得知姑娘光降,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了。”
话音刚落,忽见小痴儿飞也似的冲到门口。
“大人糟了。”
萧子钰一听他说什么“大人糟了”,心下顿时不快,斥道:“干什么急吼吼的,没见有客人吗!”
“很急……查爷死了。”
此言一出,不止萧子钰,墨非毓也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不是,”小痴儿意识到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就在刚才,有人发现查爷倒在竹林里,头上有一条好深的大口子,地上到处都是血,现在昏迷不醒,也不知性命保不保得住。”
萧子钰略一沉吟,道:“立即派人去请大夫,我这里有客人,有什么事让老爷处理。”
“老爷不在府上,”小痴儿道,“夫人说,请您务必马上回去一趟。”
听到夫人传话,萧子钰面上不由露出难色。
“大人府上有人受伤,先救人要紧。”
“就一个下人,不妨事。”
“大人不必见外,”颜雪看了一眼萧子钰,“我愿意大人下次再请。”
“我同大人一起去吧。”一旁的墨非毓站了起来。
“不用,先生是府上的贵人,岂能什么事都管,”萧子钰找到台阶,所以态度十分坚决,“请先生陪着姑娘,我去去就回。”
将萧子钰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开书舍后,墨非毓转过身,目光落在颜雪身后的那名婢女身上,清肃而严厉。
“是你干的?”
“是啊。”
这婢女正是月青青,她身着婢女服饰,神色辞气却十分轻慢懒散,看起来颇为滑稽,
墨非毓大步跨入中堂:“上次问你打查爷的事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准动萧府的人,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又怎样。”
墨非毓将身前的椅子重重一推,那张椅子移出三尺余,撞在桌上翻倒了。
巴祁和颜雪不料墨非毓会突然发火,而且也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火,都不由愣住了。月青青见状,虽然没有凶回去,但目中毫无惬意。
“干嘛?”。
“查爷被你打死了?”
“不知道,”月青青漫不经心地向一旁走了两步,“反正呢,这一次下手比上次重了些。”
“你知不知道,我留着他还有用?”墨非毓一言不发地瞪着她,目光峻厉得仿佛刀子一般,过了一会儿,见她毫无悔改之意,将椅子缓缓扶正,“你以后不用帮我做事了。”
“先生……”
“谁都不要劝。”巴祁和颜雪正要劝解,墨非毓挥手拦住了,“她瞧不起我,毁我的东西,我都不介意,但是如果连我的话也不听,还要她干什么。你走吧。”
“走就走,”月青青一把将上前拉她的颜雪甩开了,“不过呢,走之前话我要把话说清楚。第一,你的话我可以言听计从,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你,那就别怪我翻天覆地!第二,我是经常欺负你,但欺负你的人只能是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他姓查的算什么东西,敢扛着锄头跑到书舍来吓你,我没把他狗头挂在萧府大门口已经算客气了!”
大家这才明白月青青对查爷下如此狠手,是因为查爷欺负了墨非毓。看着这个年纪轻轻,此时既无悔过之意,也无无辜之色,反而是一脸蛮横的小女孩,大家纳罕、惊讶、感叹,但怎么也责怪不起来。
“我不管你是为我出气还是什么,总之你要是再任性妄为,以后就别再为我做事。”
“不会了,”颜雪见两人都退了一步,忙趁机道,“青青做事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以后再不任性了,你别怪她了。”说着向月青青努了努嘴。
“我就任性了,”月青青根本不买账,“你就是赶走我,以后有人欺负你,姐姐和巴老,我照打。”
“你……”
“好啦,你们别吵了。”颜雪圈道,“我们还有正事要说,萧子钰来了就不方便了。”
月青青道:“姓查的不死也会昏迷个三五天,他一时半会来不了。”
墨非毓一身能耐,对面前这个女孩儿却是一些儿办法也没有,他别过脸去,有些气闷地不肯说话。
颜雪看了看他,道:“小二木布庄的调查有结果了。”
墨非毓闻此,终于还是没忍住,转过头道:“什么结果?”
第一百零二章 一发
“青青你来说。”
月青青皱眉瞪着墨非毓,像是一个胜利者打量一个刚才在哭,转眼又笑的孩子,有些不好气地笑了:“巴老,笔墨伺候。”
墨非毓一听他要笔:“你要笔墨干什么?”
月青青秀眉一挑:“想不想知道结果了?”
墨非毓无奈,只好吩咐巴祁去书房拿,出门的时候暗中嘱咐拿笔架最左边的那支,至于砚台,因为没有备用的,只好拿桌上那一方他珍藏多年的蟠龙古砚。
霎时笔到,巴祁按照习惯细心地磨了一砚浓墨,铺开一张玉花笺,正要取笔,月青青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抓起笔杆,往墨砚中重重一送、一滚,旋即提了起来。啪嗒啪嗒……大滴大滴的墨汁如雨点般滴落下来,登时将花笺玷污了。
墨非毓想说什么,但因为生她的气,黑着脸什么也没说。
月青青并不在意,以拳握笔,在所剩无多的空白处杵了三个浓墨重彩的点后,方道:“你让我调查谷铎姨父的小二木布庄,我观察了几天,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跃上房顶。”
那支笔被他一戳,完好的香狸毛全散乱开来,墨非毓实在不忍心看,再次扭过头去。月青青也不管,又卷了半池墨,在三个点当中画了两条粗重异常的线,一面比划一面道:“这里,南面这个点是小二木布庄,布庄后是一条街,街对面这个点是一个叫‘龙渊阁’的酒楼,酒楼之后又是一条街,最北面这个点,你们猜猜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颜雪问道。
“三王爷镇国公府邸。”
此言一出,墨非毓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月青青画的“大”作上。
“表面上看,小二木布庄与镇国公府邸隔着两条街,当中还有个酒楼,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将两者产生联想,不过站在房顶上,不难发现两者之间其实最多不过一箭的距离。”
墨非毓道:“也就是说,谷铎姨父的布庄,果然与三王爷有关系。”
“我在小二木布庄一无所获,所以偷偷潜入了镇国公府,接连三天的观察,我发现三王爷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书房,而且晚上比白天戒备森严很多。还有,这三天晚上他都睡在书房。”
颜雪道:“也许书房有重要的公文,他累了就在书房睡,也没什么不对啊。”
墨非毓道:“这并不能解释书房晚上为什么比白天戒备更加森严。”
“也好在是我月青青出马。”月青青自得地道,“尽管戒备森严,只能藏身百步之外仓库的房顶,不过我还是发现书房晚上就静得出奇,没有脚步声,没有咳嗽声,连呼吸声也没有。”
百步之外听出房间里没有呼吸声,这一点也只有月青青能做到。颜雪道:“你是说三王爷三天都睡在书房,却没听到任何声音?”
“起初我也觉得奇怪,因为三天晚上我都亲眼见到他吹灯睡下,第二天天明后从书房出来,他不可能去了别的地方。”月青青道,“既然书房晚上进不去,第四天我索性趁天没黑就偷偷潜了进去。”
“结果,”月青青将笔往花笺上重重一杵,“我发现这个老家伙书房里头有一条密道。”
“密道?”颜雪大为惊讶。
墨非毓道:“可知通往哪里?”
“我怎么知道!”月青青凶巴巴地瞪着墨非毓,“密道,密道知道吗,他进去就关了,我怎么进去?进去要是被发现,你又说什么办事不稳练,任性,懒得理你!”
墨非毓被她驳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又问道:“密道的门朝哪个方向开?”
“算你还有几分小聪明。”月青青道,“密道开在书房的南面。”
颜雪一凛,看了看月青青,又看看墨非毓“你们的意思,密道可能通往小二木布庄?”
月青青望着墨非毓道:“看到没,聪明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颜雪道:“青青,别闹了,快接着说。”
“没了。”月青青道,“书呆子要我在寒衣节前赶回来,我没敢久留,在镇国公府只发现这些。”
墨非毓听她这样说,问道:“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发现?”
“龙渊阁。”月青青也不绕弯子,“我在小二木布庄和镇国公府当中的龙渊阁酒楼也发现了一件怪事。”
“什么?”
“每天都有人醉酒后被抬出来。”
“醉酒被抬出来?这有什么奇怪?”
“醉酒被抬出来是不奇怪,但细心的我发现进酒楼的人和抬出来的不是同一个人,你们说奇不奇怪?”
“不是同一个人?”颜雪纳闷道,“这么说,是进酒楼的人不见了,出来的却是多出来的?”
“正是。”
“你确定没有看错?”
“如果看错,那就不叫怪事了。”
颜雪凝眸沉思良久,也想不通这是什么缘故,不由抬头看向墨非毓。
“醉酒抬出来的和在酒楼消失的,可都是男的?”墨非毓沉吟片刻后,问了这么个问题。
月青青道:“喝酒的自然都是男的。”
“全都是男的?”墨非毓再次强调。
“是啊。”
“多大年纪?”
月青青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道:“诶,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发现,这些醉酒的,还有在酒楼消失的,好像都是和我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子。”
颜雪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墨非毓没说话,过了一会,又问:“你确认这些少年只是醉酒,而不是患了什么病,比如热病?”
颜雪一听“热病”,顿时一凛。
“不知道。抬出来的时候都已经醉得人事不省,我不可能去检查。”月青青说完,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些少年被抬出来的时候,嘴里都在嘟囔着什么……对,他们好像在说‘水’,‘喝水’之类的话。醉酒要水喝不稀奇吧?”
密道,少年,醉酒,水,热病。颜雪知道墨非毓既有此问,就一定没这么简单。不过不只是她,月青青和门口一言不发的巴祁都觉得,这并不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月青青前后跑过两趟西京,现在只有两条情报,镇国公书房有一条暗道,很可能通向小二木布庄。龙渊阁发现醉酒少年,可能和什么热病有关。这两条既不相干、又无关痛痒的情报,对扳倒三王爷似乎毫无作用。
“你知不知道三王爷平素有什么爱好,另外,他和夫人关系怎样?”许久的安静后,墨非毓向颜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颜雪对墨非毓提出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道:“三王爷是武职出生,退隐时尚不到四十岁,他退隐之后搜书藏画,喂马劈柴,栽花种菜,几乎没有不爱的,京城老百姓都盛赞他情致雅逸、宁静淡泊。”
“那他,可近女色?”
“不。”颜雪肯定地道,“这么多年,他没纳过一个妾室,还多次让身为京兆尹的儿子严打女闾之地以整肃风化。”
“说到他和戚王妃的关系,”颜雪斟酌了一下,“因为三王爷别无妾室,所以倒从来没听说两人夫妻不睦,但是两人一向分房而居,从我记事时起好像就一直这样。”
“这种私密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有一年中秋,三王爷喝多了,因为离戚凤宫较近,仆人就扶他去那里歇着,三皇叔半夜酒醒后,不顾大雨也要回自己的房间。因为那年中秋是陛下赐筵,所以这件事流传甚广。”
墨非毓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后,问颜雪道:“你在京城有没有靠得住的人?”
“当然有。不行的话,我让黎东回去一趟。”
“那好,”墨非毓走到书桌前,“让黎东亲自回一趟京城,一定要把龙渊阁醉酒少年案彻查清楚,记住,务必一击即中,绝不能打草惊蛇。”
颜雪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龙渊阁醉酒少年和三王爷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还不敢肯定,也许,只能是也许,也许醉酒少年不仅牵涉三王爷,还与谷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查清楚醉酒少年案,就能一举除掉三王爷和谷铎,你在苏州的事都已经办妥,如此还可以顺带让寇甯庸致仕回家。”
“啊?”
颜雪和月青青对望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巴祁也将目光投进房间。通过看似毫不相干、无足重轻的线索和证据牵动全局的事大家最近也算见得多了,可他们现在要对付的可是名震西京乃至整个西唐,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三王爷。区区一个酒楼喝醉酒的少年,就算当中有再大的隐秘,又与三王爷有何干系?就算有关系,又如何将其扳倒?
月青青不好气道:“你能不能别打哑谜,到底怎么回事?”
“在真相大白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放心,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结果。”
月青青嫌弃地看他一眼,懒得再问:“调查酒楼交给我好了,也不必劳动黎叔。”
墨非毓端起茶,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茶汤澄静之后,倒影中闪过一抹幽光:“这件案子黎东去更合适。”
直到颜雪离开,萧子钰也没有再来书舍。墨非毓本来担心查爷能否挺得过去,不过很快发生了一件更让他担心的事,月青青扬言今晚就过来烧掉书舍的书。
第一百零三章 神道
初冬的狄芦书舍宁静得只有一只野鸟、几片黄叶和向晚的昏钟肯光顾。
也许是夏吕的案子都经过这里的缘故,整个夏吕城也比往日宁静很多。
不过与夏吕相邻的苏州却恰恰相反。
墨非毓选定的三个苏州的地方官员当中,寇甯庸身边的司功司徒空是最后动手的,却是最先出事的。也不知颜雪用了什么办法,她回来的第三天,司徒空“老病不堪厘务,齿坠目昏”致仕上书的消息就传到了萧府。半个月后,司徒空未满秩而去官。
这件事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与司徒空走得较近的长史、令尹、司马三个人也没多少反应。因为今年江南官场风起云涌,每个州府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个请辞。
唯有苏州刺史寇甯庸除外。
“果然出事了,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寇甯庸在自己的书房之中来回转着圈,手里颤颤巍巍捻着一串佛珠。这串佛珠共一百零八颗,乃是少林原住持玄慈方丈加持过的,意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他胸口还挂着灵隐寺方丈开过光的佛像。双手、腰上,以及满满一个书房的符器、大小菩萨无一不是大有来历。他不止迷佛信道,凡是觉得灵验的都信。
“各位菩萨,各位真人,”寇甯庸轻轻合起双掌,紧接着右掌向下,按于蒲团中心,缓缓跪于蒲团上,极虔诚地磕了头,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轻轻展开了,“弟子愚眼未开,实在无法参透此六字真意,还望师父们不吝赐示,给弟子指条明路。”
字条之上写着“谷司农上田鬼”六个字,正是墨非毓吩咐月青青送到寇府的。张字条已被折得皱皱巴巴,吹之可碎,很显然寇甯庸经常探究这张字条。
“如果说这个‘司’字就是暗示的司徒空致仕,那这个’谷’字是什么用意,既然‘司’字排在第二,那这个谷字一定已经发生过了,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陆三。”寇甯庸叫了一声,不闻有人答应,只得提高了声量,“陆三!”
“哎呀,来了!”一个穿深色的长衫的中年汉子迈步走了进来,尽管那长衫是深色的,但两个袖子上好似浸了油斑还是别的东西,看上去总觉得不干净,裤脚也一高一低地卷起,还有黄褐色的泥污粘在上面,十分邋遢。
他看起来不像刺史府上的人,回话的语气更不像一个下人。
“我不是让你在门口等着吗,又跑哪里去了?”
“没看我大喘气儿吗?”陆三拍着满是油斑的袖子,嘟囔道,“自己记性不好,还怪这怪那。”
寇甯庸不好气道:“我记性哪不好了?”
“是你让我去蓬莱阁,我又不是这屋里的神仙会飞……”
“住嘴!”寇甯庸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气,“蓬莱阁的三位师父有什么话?”
“那个和尚说他有答案了。”
寇甯庸忙将那字条小心翼翼揣好迈出书房,见陆三还懒洋洋伫着,也不叫他,自己往蓬莱阁去了。
作为苏州刺史的官邸,寇府在富庶的“水乡泽国”、“鱼米之乡”未免显得太寒酸了些,所谓“蓬莱阁”,也就是一二层楼高的木楼。整个楼房因年久失修而变得陈旧不堪,屋前屋后也是杂草丛生,只有正面有一条还算宽套的路。
屋内倒也焚香烹茶,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和一个和尚分东西而坐,僧道共聚一堂,多少显得有些诡谲。
“三位师父,是谁有答案了?”寇甯庸向三人分别打了躬。
片刻的沉寂之后,年轻的道士当先道:“大人都没问问题,哪里来答案?”
寇甯庸皱眉道:“三位都是高人,难道不是应该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年轻道士一挥拂尘,没有再说话。斜对面的和尚双手合十,缓缓道:“施主要问的,可是几个字?”
寇甯庸眼前一亮,忙上前两步,道:“正是,敢问师父可有答案?”‘’
“阿弥陀佛,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施主明白了这个道理,心结即可解开。”
寇府随处可见佛物道器,但那只是为了求心安,佑太平,寇甯庸于佛理实是知之有限,他皱眉冥想了好一会,仍是不明白当中的深意。
“弟子愚鲁,师父能否讲得明白些?”
那和尚道:“困惑施主的,不过是时间问题,时间问题,也就是因果问题。”
“师父……能否再讲明白一些?”
“有些事因在前,而果在后,而有些事是因在后,而果在前,阿弥陀佛。”
寇甯庸忙又掏出那张字条,看了一会,猛地一击掌道:“弟子明白了,‘谷’字排在第一,是因为它的起因最早,只不过还未见到结果,‘司’字在后,那是起因在后,只不过先看到结果。”
他抖擞着字条,兴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道:“敢问大师父,这个‘谷’字就是谷铎,应该不会错了吧?”
和尚缓缓闭眼,口中道:“阿弥陀佛,施主慧根深厚,可不是老衲泄露天机。”
寇甯庸大喜,当即吩咐为三位师父备饭,又亲自奉上三十两润金后,这才让车夫瘸六备车准备前往海盐县。
寇甯庸前脚刚离开蓬莱阁,管家后脚就出现在房间门口,片刻后,那和尚走了出来,和管家一起来到了阁楼后的杂草掩映的院墙边。
“再给我十两。”
“不是说好一人一半的?”
“是一人一半啊。”
“一共三十两,已经给了你十五两,洒家可一分也没私藏。”
院墙下,和尚从一个布袋里掏出十五两银子分给管家,但管家显然不满意。
“你以为就我们两个人分?”管家望着他道,“这字条上的字,你以为是我有机会看到的?”
“那是谁?”
“当然是大人的三姨太,是她偷瞧见那六个字后,悄悄托身边的丫头传给我的,她张口就是十五两,我有什么办法,丫头那边总也得几两封口吧,你我一人五两,算不错了。”
那和尚睁大着眼,手里的布袋的绳子却迟迟不肯拉开。
“给不给也由你,大人是最信神道的,要是知道有人以此诓他,大不了鱼死网破。”管家冷冷说完,见和尚面现踌躇之色,又道,“楼上那两个可都是人精,你下楼时间长了,他们会不会起疑也不好说得。”
最终,和尚拿到五两银子,管家拿到二十五两。至于“三姨太”拿多少,有没有三姨太,就只有管家自己知道了。
第一百零四章 谷铎
寇甯庸巳牌时分出发,一路上紧赶慢赶,到海盐县县衙也近晌午了。谷铎不在府上,迎接他的县丞说去六亭桥督工了,不知何时回来。就这样等了三个时辰,县丞突然差人来说寇甯庸已经回府了。没办法,寇甯庸只好去寇府。
到了寇府,仆人说谷大人回来刚躺下,寇甯庸也没让叫醒,坐在寇府偏厅继续等。
这一等,就是天黑。
冬日天寒,昼短夜长,正当寇甯庸等无可等,双手双脚冻得发木生痛的时候,谷铎总算出现了。
他穿了一件居家的长锦衣,愈显丰颜玉润,一表人才,确不愧为海盐县第一美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上大有惺忪之色,显然是刚睡醒。
“寇大人来了,怎么也不报一声。”谷铎责备了身旁的婢女一句,随即在椅子上大喇喇坐了下去,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不管怎样,人总算见到了,寇甯庸客套了几句,直接进入主题:“谷大人,六亭桥的工程如何了?”
“大人你也知道,六亭桥之所以叫六亭桥,是因为它横跨胡芳河,南北六个桥墩足有七里远,要不是银子到位,有足够的役力在河两岸同时动工,现在两个桥墩恐怕还没完工。”
“这样啊。”
“不知大人下降有何吩咐?”
“六亭桥动工已有大半年了,现在建成两个桥墩,也就是说,至少还要一年半才能竣工了?”
“那是最快的了,眼下正值冬日,昼短夜长,天气又冷,想快也快不起来啊。”
“那可麻烦了。”寇甯庸愁眉苦脸地道。
谷铎端起茶喝了一口,也不搭腔。寇甯庸只好接着道:“前几天,本府的司功忽然告病回乡了。”
谷铎的目光缓缓下移,蜻蜓点水般在寇甯庸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一个司功,大人另外提拔就是了,难道大人身边连一个小小的司功也挑不出?”
这话若是说别人自是恭维,但这些年寇甯庸身边的人辞的辞,走的走,但凡有点本事的一个也留不住。寇甯庸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有些火辣辣的。
不过他此时也无心理会这个:“谷大人,昨天敝府有幸请到三位世外高人,他们一到府上就警告我说,最近一段时间让大人小心些……”
“我?”谷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正是大人您。”
谷铎一振衣袖,道:“大人不远百里跑来海盐县,就因为几个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
“当然不是。”寇甯庸忙从怀中掏出那张字条,小心翼翼展开后放到桌上,“这是前不久我得到的一张字条,大人你看,上面这六个字,第二个字就是指司徒空,他身体一向健朗,也没有出任何故事,结果就这么突然上书请辞了。”
谷铎见到那六个字时,目光不由多停留了片刻,问道:“这张字条,大人从哪里来的?”
寇甯庸忙道:“它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书房外了。”
“寇大人,我看你是信鬼神信糊涂了!”谷铎怫然起身,“这么一张破字条,能说明什么问题?”
寇甯庸怕他回屋,忙跟着站了起来:“谷大人,你听我说,早些时候我还收到一张字条,上面是是‘轮到你了’四个字,大人,今年江南有多少人坏了事,这真的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完,不见谷铎有什么反应,又接着道:“我也不要你中断六亭桥的工程,只是先暂时缓一缓,最近江南官场实在太邪门了,这分明是老天爷在警告……”
“警告什么!”谷铎大声道,“依我看,不过是有人知道大人胆小,有意侮弄大人罢了,不然,这字条上明明我排在第一个,为什么出事的却是司徒空。”
“这就只是因果时间的缘故,”寇甯庸忙道,“我请来三位师父后,什么也没说,就让他们给我答案,你知道其中一个怎么说,他不但猜到我要问几个字,而且还知道我的困惑所在,他说,这个字条上的字是按事因而不是按结果排序的。”
谷铎闻此,略略沉吟了片刻,道:“因为我半年前就开始建桥了?”
“正是如此。”
谷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字条,道:“我姑且信你的话,可这后面这几个字,一个农,一个上,还有一个鬼,你怎么解释?”
“这个,我还没解开,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谷大人,请你看在我这半个月几乎不敢合睫的份上,暂时缓一缓好不好,算是我求你了。”
谷铎紧紧闭上了眼,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在认真思考。谷府的规矩,天色一暗就要处处掌灯,此时府内府外已是华灯高照,流光溢彩。明亮的灯光映在谷铎光洁白皙的脸庞上,更见其俊美。
“谷大人。”
“我在想,如果这张字条上的六个字并非巧合,那会是谁留给大人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谷铎傲慢一笑:“大人倒是事事小心,可又能如何,你堂堂苏州刺史,还不如我这个县令风光。”
“那是大人你有本事。”
“没错。”谷铎毫不谦逊地道,“别说几个神神道道的字,就是真有人要找麻烦,我也不怕。”
“我知道大人在西京有人,可……”
谷铎打断他道:“你知道是谁吗?”
寇甯庸抬起头望着谷铎,谷铎冷冷一笑,道:“不怕实话告诉大人,除了当今圣上,还没人敢对我怎样。应该说,就是陛下想对我怎样,也得掂量掂量。”
寇甯庸吸了口气,身子更矮了一截,低声道:“大人后面的人,莫非……是太子?”
谷铎看他一眼,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寇甯庸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海盐县的县令,怎么傍上太子这座大靠山。想到太子势力如日中天,整个江南又正好是太子的势力,他不由舒了口气。可一想到桌上的字条和和尚的话,他又十分害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谷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寇大人,我拿自己的银子修路筑桥,海盐县谁不感恩戴德,又有谁会去告我?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想整我,我没从老百姓手中拿一分钱,谁又能拿我如何?”
寇甯庸只得唯唯点头的份儿。
谷铎见他这模样,索性邀他夜游谷府。他这样做倒不是存心炫耀,而是证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当下形势,而寇甯庸堂堂一州刺史,实与鸡鸣馌耕的村妇无异。
第一百零五章 窝囊
游完谷府已是两个时辰以后,巳时初刻了。谷铎没有设宴留他,而是以有事为由吩咐送客。
事没办好,受了下级一顿奚落嘲讽,寇甯庸只想尽快回去,谁知出府后却不见车夫的身影,他在车里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见瘸六摇摇晃晃走来。
“又到哪去野了?”
“就你冷,我不冷!”
瘸六翻身上车,有意把衣服拂得哗哗作响,险些把车前的风灯撞翻在地。寇甯庸隔着车帘也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又去灌黄汤了?”
“不然在车上等着冻死?”瘸六不好气道,“就晓得会等到天黑。”
奔波了一天,寇甯庸又冻又饿,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但终究不放心,尽量温和地道:“回去几十里路,你当心些……”
“啪!”瘸六借着酒劲在马臀后重重一鞭,寇甯庸险些从车座上摔下来。
“我腿不好怎么了,对街的刘撇子手还不好呢,同是老把式,我老爷可是苏州刺史,他刘撇子的老爷就一员外,按理说我就翘翘脚趾头也比他高半截吧,可实际呢,每年年关他刘家老小从上到下一身簇新,初一到十五天天打酒割肉,我是门都不好意思出!没良心的东西,走着瞧……”
瘸六嘴里嘟嘟哝哝,十句有九句都是对寇府的怨辞,寇甯庸合眼靠在磨得有些破损的布篷上,也懒得和他计较。可瘸六一路之上说个不停,而且越说越难听,寇甯庸在谷府本来就受了侮辱,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钱钱钱,你们一个个眼里只有钱,当心有钱没命花。”
“真是活他妈见鬼了,我半个字没说,倒被人咒着早死!”他气得接连在马臀上连抽几鞭,口中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明天!”寇甯庸也真动了气,“明天就给工钱,大家通通滚蛋。”
瘸六一听这话,顿时暴跳如雷:“姓寇的,我鞍前马后伺候你这么多年,你这是要赶我走?我告诉你,我手上的鞭子可不认人,南城的百丈崖可是个安生的好去处。”
瘸六说完,正等着寇甯庸回嘴好顶回去,谁知良久也没听到声音,走了一阵后,不由放慢马速回头看了一眼。
“是八年,你跟了我八年了。”寇甯庸浑浊而又满布血丝的双目如死灰一般,“瘸六,你有没有想过,不单是寇府,在整个苏州,我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说罢,他抬起眼皮环顾车中布置,右手轻轻抚着车中因太破而有些透风的帷幔:“八年了,这辆车除了左边的车轱因为年久修过一回,连帷幰也没换过吧。这苏州城里但凡是买得起车马的,就算帷幕旧些,冬天总该有个暖炉,可这辆车哪一年冬天不冻得像冰窖似的。”寇甯庸的音调很低,车前昏黄的余光下,他双目中竟然有些发潮。
“你说这些没用,”瘸六道,“黄三棍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扪心自问,这世上有哪个做主子做到被下人点名道姓地喝骂,又有哪个做官的每次都要亲自去见下属,等人家睡醒了才能低声下气在书房侧厅见上一面,最后还饿着肚子滚回家?”
“那是你太窝囊!”
“窝囊?”清冷的月色透过帷幔的缝隙渗进车厢,落到寇甯庸的脚下,随着马车的摇晃时有时无,忽明忽暗。黯淡地光影之中,寇甯庸的脸庞上除了凄苦,还有一丝自得的笑意,“窝囊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那些个狂悖妄为的,那些个贪得无厌的,那些个偷鸡摸狗的都是什么下场。你说说看,是好死好,还是赖活好?”
片刻安静之后,寇甯庸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恐怕赖活也不成啦,谷铎这样子下去早晚要出事,他有靠山我可没有,我这个三不敢老爷,怕是也该解甲归田喽。”
“大人要辞官?”瘸六有些意外。
“官儿?”寇甯庸苦笑一声,“我这是做官吗,我这样做官有什么意思?”
寇甯庸说完,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匆匆忙忙从怀中掏出那张字条,接着微光看了又看,口中喃喃熬,“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寇甯庸把头伸出帷幔,也不顾寒风直灌而入,满脸欣喜道:“瘸六,我又破解了一个字,这个田字,一定是暗示我要马上解甲归田,不然将会大祸降临头。”
瘸六已经六十有余,腿脚又不好,本来以为他是慨叹几句,一见这模样倒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不是我说,大人你胆小怕事就算了,还整天疑神疑鬼,这样没出事,也被自己吓出事。”
“你懂什么,这叫明哲保身。”
瘸六低头赶了一段路,还是不放心:“大人你不会真的要辞官吧?”
“走吧,我快饿死了。”寇甯庸没有回答他。
第一百零六章 惊怕
到寇府时,夜已深了,本以为回府后能吃上一口热饭,谁知马车刚停下,寇甯庸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寇府大门口下立着一人,此人两眉相连,灯光下两颊被冻得通红,也不知在寒风中等了多久了。
“黄爷,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寇甯庸下车后心神不宁地问了一句后,瞪着门房道,“怎么不请黄爷进屋!”
“他要在外面等,关我什么事!”门房倚在门边,一条腿闲闲地斜靠在另一条腿上。
这个黄爷,就是瘸六口中的“黄三棍”,整个寇府乃至整个刺史府,就他肯对寇甯庸言听计从,因为这个缘故,寇甯庸一向尊称他为“黄爷”。
对于这样的主仆关系,黄爷已见怪不怪,道:“属下之所以在这里等,是因为有要紧事禀报大人。”
寇甯庸见黄爷一脸铁青,心下顿时一紧:“进屋再说。”
来到书房,寇甯庸亲自点了灯,正要出去找人生暖炉,黄爷拉着他道:“大人,你别瞎转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寇甯庸早有预感,只是一直没敢问。
“吴县的江大人被带走了。”
“谁?”寇甯庸似乎没听清。
“吴县县令江丁江大人。”
“本州的官员被查,怎么我一无所知?”
黄爷微微低着头,但目光落在寇甯庸脸上:“江大人是被御史台的人带走的。”
“御史台?”寇甯庸嘴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定了定神道,“你是说,御史台直接到吴县拿人?”
“不但直接拿人,而且是陛下的意思,所以御史台完全没按体制走。属下还听说,算上今天,江大人已经被带走四天了,要不是消息从吴县的帮派中传出来,恐怕属下现在也还不知道。”
黄爷还没说完,寇甯庸连退了两步,黄爷忙将凳子搬到他身后,扶着他缓缓坐下。
书房内昏灯残卷,寒气逼人,寇甯庸更似身陷冰窖,口中喃喃道:“御史台拿人,圣上的旨意,四天了?”
黄爷上前一步,道:“大人也不必过分焦虑,大人与苏州百官一向很少往来,大人也确是清清白白,就算江大人他……”
“我是刺史!吴县的江丁出事!我能没事吗!”寇甯庸脸上肌肉僵硬,双眼发直,看上去是在发火,又些像是在哭。
黄爷小心翼翼道:“大人,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
良久,寇甯庸才回过神,他尽力平复了一下心绪,道:“吴县这个地方不是酒馆就是妓院赌坊,我早就说过迟早会出事。问题是朝廷怎会突然过问县里的事,这件事又怎么会上达圣聪?”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大人应该知道,江丁四年前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匪流,是因为庐陵之乱才堂而皇之地做起了里长,那时候他所辖之地就盗匪横行,后来做了吴县县令,虽然自己是洗手不干,可辖内没多久就帮派横行,有人算过,吴县这块弹丸之地,大大小小有不下三十几个帮派,其中最大的有七家,把控着赌坊、妓院、码头、官盐、酒楼、集市,”说到这里,黄爷眼目往门口扫了一眼,放低声量道,“还有像铸币、贩茶这样见不得光的行当。七个帮派大体上是各管各的,但当中相互交织,而且都和江丁有千丝万缕的纠葛。明眼人都清楚,这些帮派与其说是江丁的同伙,倒不如说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
寇甯庸见黄爷还要往下说,忍不住打断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别绕弯子,直接说怎么回事。”
“我说这些,是想说江丁与这几个帮匪本就是一个窝里的,而告发江丁的,恰恰就是其中一个帮派。”
寇甯庸是胆小怕事,但能在苏州刺史的位置上坐这么多年,自也绝非傻子。黄爷这番话虽在意料之外,但却没让他如何讶异。对于包括江丁、谷铎在内的苏州官员,他们与上上下下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还是非常清楚的。正是因为害怕被卷入这些极度危险的关系网中,他才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
“哪个帮派告发的?”寇甯庸声音有些颤抖。
“单家的单狼帮。不过虽然只是一个帮派告发,但属下听说江丁这些年见不得光的勾当几乎给挖出来一大半,而且状词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真凭实据,江丁根本没机会反驳。”
“他们的状词,是如何绕过太子这关送到内廷去的?”
“不知道,不过能在太子头上动土的,除了御史台还会有谁。”
“这么说,这件事萧子钰也许还不知道?”
“多半不知道,再说他知不知道与我们何干。”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件事应该不是萧府做的?”
黄爷颇为会心的一笑,道:“萧大人和江丁,萧子戊手中的百里门和天风教与吴县帮派之间的关系,大人还没个数吗。”
寇甯庸有些漠然地望着静定的烛火:“萧子钰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你能放心吗?”
“是。”黄爷附和了一句,又道,“属下急着来见大人,是因为这件事已经整整过去四天。我想着,咱们怎么也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想出对策才是。”
“除了坐以待毙,我还能怎样,又有谁肯听我的?”寇甯庸抱怨了一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黄爷劝慰道:“就算没有对策,吴县闹翻天,也是他江丁的事,大人顶多担个失察之责。”
“我担心不是这个,”寇甯庸以手撑着额头,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我担心的是苏州境内遍地出事,四面开花。”
黄爷吸了口气:“这怎么可能?”
“先是司徒空,现在是江丁,一定还有下一个。”寇甯庸说完,又从掏出那张字条,放在灯下的书桌上,用心地思考着。
“如果第一个‘谷’字是指谷铎,第二个‘司’字是指司徒空,那江丁该是哪个字?而且要是以因果为序,江丁三年前就开始做官,他该排在第一才是,还是说,有别的排序方法,或者说,根本无据可循?”寇甯庸呆了半晌,问道,“你有什么新线索?”
“刚才一路过来我也想过,甚至江丁的字号,生辰,妻儿老小的姓氏名字,能想起来的我都分析过了,实在没办法把这六个字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两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张字条,想要参透当中的奥义。
虽然只是初冬天气,但书房冷得像冰窖一样,桌椅、书卷、文房四宝变得触手发痛,连桌上的灯焰油烟似乎也被冻僵了,一晃也不晃。
可越是看那字条,饥肠辘辘的寇甯庸越觉不妙,手心全是汗,背心几乎也湿透了。
“大人也不必过分担忧,放眼江南乃至整个官场,谁还能比大人更清白,就是圣驾亲临,大人也不用怕。”
“真的是一件亏心事也没做吗?三年前的庐陵之乱,江南十三个州联名上奏朝廷诬奏慕衣族叛乱……”
“大人快别提此事!”黄爷脸色陡变,打断寇甯庸道,“当年大人起过誓的,谁要提此事,那可是诛……再说了,大人想哪里去了。”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寇甯庸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这时候,他才觉出手脚冰凉,脚轻轻一动,十指有如针刺般发痛,他只好将就闭着眼歇会儿。
黄爷定定望着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寇甯庸心里到底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变化,永远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脸庞的肌肉甚至眉梢也没动一动。
“这个苏州刺史,恐怕真的不能再干了。”寇甯庸缓缓睁开眼。
黄爷浓密的连眉一跳,揣摩了一下他这话的语气:“大人,现在也只走了一个司徒空,折了一个江丁,也许是偶然也未可知,大人就这么致仕岂不可惜?”
寇甯庸感叹道:“人生如露,平安闲放,终老烟霞也未尝不好,你看看我,这些年除了满头白发和朝廷的那一点点俸禄,这个刺史做得有什么滋味?”
“那也比没有强啊,大人今年五十有三了,这些年您是真真正正的两袖清风,一旦辞官,大人您靠什么营生?”说到这里,黄爷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寇甯庸右手拿起桌上的字条,目光落在“谷”字上。寒光之下,他唇角动了一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黄爷见他没答话,知道他终究并未下定决心,也就住了口。
寇甯庸最担心的,自然是太过招摇的谷铎,不过谷铎亲口说过,他的靠山连陛下也要“掂量掂量”。这一点他是相信的,谷铎是狂妄,但不是无中生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