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意外
寇甯庸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在他得知江丁被御史台带走的半个月后,谷铎出事了。
事实证明,墨非毓将调查龙渊阁的任务交给黎东非但正确,而且是必要的。黎东赶到西京后立即着手调查龙渊阁,根据月青青提供的线索,他发现从龙渊阁抬出来的醉酒少年并未回家,而是都被送出了京城,而这些孩子无一例外都因热病变得痴傻。因为墨非毓特意提到过“热病”,黎东也在苏州见到过和这些人症状一模一样的少年,所以立即将这一线索飞鸽传信送回赵府。
让黎东意外的是,回信是月青青亲自送来的。更让他惊诧得结舌瞠目的是月青青带来的消息:“龙渊阁很可能是三王爷娈童秽乱的秘密交通之所。”
在西唐,狎昵娈童属外乱,列风化十大禁令之首。
黎东得到两条指示,出其不意突查龙渊阁和小二木布庄;密切监视三王爷的镇王府。
考虑到黎东无权搜查任何地方,更不敢公然派人监视镇王府,颜雪建议让他联络韦王,通过韦王将消息上达圣聪。
尽管只是传句话,但传话人显然经过慎重的挑选。
其一,黎东和韦王不但认识,还算得上熟悉。
其二,韦王九岁熟诵诗书十万言,在西京素有“仙才”之誉,素好诗酒征逐、优游宴乐,虽然身在高墙之下,对贫苦百姓多有忧悯之情。正因为此,他无心政事、善感多情、狷介秉直文人特质尤为明显。如果让他知道世人敬仰膜拜的三王爷娈童秽乱,他会是所有王子中反应最激烈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要不是黎东再三苦劝他次日早朝结束后私下告诉陛下,他本来打算当天午朝时当着包括允王和恭王在内的群臣揭穿此事。
黎东和月青青担心的倒不是韦王走漏消息,而是唐帝回如何处理这件事。
果然,唐帝听到这个消息后,虽然表面龙颜振怒,但在查处的问题上却含糊冷淡。在韦王再三请求后,唐帝反问他“难道你想让天下人说朕的皇族帝宗丧行败德,帝辇之下的权贵都是如此污秽不堪、谇帚德锄吗”,将他打发走了。
韦王越想越气,酕醄大醉了一回,还借着酒兴一口气写下四首寄托遥深的排律。
据韦王后来回忆,他与父皇说起此事时旁边没有任何人,醉酒挥毫后直接就睡了,并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但这条消息不胫而走,不知为何竟然被三王爷的长子允王知道了。
经过短暂而慎重的考虑后,允王立即采取了两个行动。第一,命五百名南衙的人封锁小二木布庄;第二,连夜入宫觐见。
西京繁华,物阜民丰,位列三大“不夜天”之首,一到晚上处处高轩华灯,灯火通明。五百名南衙的人封锁一个小小的布庄,自然万无一失,还引来不少周围进出勾栏酒楼的人围观。
黎东和月青青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允王这样做显然是在封锁消息,销毁证据。
不过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南衙的人刚到布庄不久,龙渊阁内就有一名醉酒少年被抬了出来,也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里面藏着女人”,一群酒鬼一拥而入。
他们稀里糊涂在地下酒窖里发现一条暗道,顺着暗道往里走,发现一座不大,但豪奢荧煌的地下宫殿。最让人震惊、最让人骇然的是,宫殿中藏着十一个或被捆绑,或不着寸缕,或奄奄一息的少女!
很快他们意识到看错了,那十一个人初看是少女,走近了才知是少年。只不过肤色、体态、形貌、声音都与少女无二而已。
南衙的人就在隔壁布庄,他们立即强行封锁酒楼,包括酒楼的客人、小二、那群酒鬼和十一个少年。
事态并没有因此而扭转,反而是坊间传闻一夜疯传开来,涌现出不下几十种说法。有的说这是龙渊阁暗地里的勾当,和前阵子甚嚣尘上的江南曦和楼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更为触目惊心的娈童案;有的说酒楼是朝中重臣大司农所经营,所以龙渊阁表面上打着酒楼的幌子,其实是权贵聚众秽乱的场所;有的说三王爷才是此场所的主人,因为这群醉鬼中有不少人沿着密道一直追,最后竟然发现自己身处镇王府。
最后一条传得最广,也最可信。因为酒楼被查封后,南衙的人在镇王府外抓到了三名密道中的“客人”。
所有人都被扣押了,但他们忘了一个人,最先被抬出来的那个少年!而现在,这名少年不知去向。
还有一些难辨真伪的细节:地下宫殿一共有八间密室,墙上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娈童秘戏图;还有两间房间装满了肉汁、极阴草药,据说是为了让这些少年与少女无异……
还有数不清的猜测:除了三王爷,其他的人到底是谁?为何揪出十二个少年,却只有八个房间?
允王慌慌张张禀奏此事时,唐帝依然训责他大题小做,惊扰上寝。直到第二天早朝朝臣所奏无一例外全是“龙渊阁丑闻”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影响极劣,已经发展到了非公开处理不可的程度。
龙颜大怒之下,唐帝下了一道明旨,令御史台严审此案,发现徇私庇护者,暗中动手脚者,和犯事者同罪。
以往御史台仅仅风闻奏事,并无司法之权,直到前年才设立台狱,唐帝准允他们受理特殊的案件,御史台的职权才开始慢慢变化。
这道旨意饶有意味的地方是,“龙渊阁丑闻”可以由刑部查办,也可以作为特殊案件交予御使台查办,而唐帝选择了后者。
尽管内外庭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看起来是因为大家都认为此事有辱皇宗,谁也避讳提起此事。但实际上是因为有一大部分人被这道旨意吓得丢了魂儿。御史台办案一向“刚愎自负”、“不识时务”,他们指不定会查出些什么来。与丑闻有瓜葛的自不必说,没有瓜葛的也吓得噤若寒蝉,一时之间,西京官场万马齐喑。
当中最惊慌,也最担心的是太子。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刑部、三王爷,以及三王爷的两个儿子允王和恭王和他来往甚密,只有御史台不是。
一开始,太子还忙着制定补救措施,直到一个叫芈准的师爷找过他后,他的态度才忽然改变,宣布尽全力配合御史台。
退朝后不到一个时辰,御史台就派了足够多的人手在三王爷府外,既不硬闯,也不动气,只一遍一遍在门外喊“请大人开门”。
或许三王爷尚不知昨夜之事已闹得满城皆知,或许他觉得还有扭转压制的可能,又或许他觉得没人能拿他如何,总之发生了昨晚的事,他并没有逃走,似乎也没有其他举动。
直到管家说门外聚集的老百姓比御史台的人还多,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西京的人都来了,他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被迫打开了门。
御史台的人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地出示公文,说是请三王爷“走一趟。”
接连两天,不但西京的老百姓,朝廷、内宫的人都没有三王爷的任何消息。允王和恭王先后多次觐见也是无功而返。
朝廷内外虽不至于人心惶惶,但都身为不安,要知道,允王和恭王分别把控着西京的军政大权。
第三天上午,陛下忽传两人觐见。
这一去,只有允王一个人出来。
第二天唐帝就特徵“龙渊阁一案”,令誊黄诏告天下:
“镇国公”擅权十载,倚势娈童,外矫俭简,内实肆淫,其行伤风乱俗,辱极帝宗,罪当诛族。姑念昔岁攘北有功,着令刑部抄没家财,发配南诏,限十日内离京。
其子恭王勾联海盐县令谷铎私贩颜童以足父私,替父作伥,罪当其首。并致僚属纵逸,蠹政害民,百揆失序,着令革职抄家,流放西域,限十日内离京。
除了七名与三王爷同犯的朝官和三十二名与丑闻有关人,唐帝还下旨立即缉拿谷铎入京,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
除了震惊,西京老百姓对于这个审判还是满意的,首先此案并未引起西京大乱;第二是御史台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审结“皇族大案”,这案子要是让刑部办,十有八九会落得查无实证的结局;第二是不但流放了三王爷,而且还揪出罪魁祸首恭王,这足以证实御史台铁面无私,圣上法纪明严;第三,大家对允王大义灭亲之举大为赞赏;第四,对于这些少年是来自海盐县的结果,大家都深为信服,因为地下暗道直通布庄,而谷铎的儿子正好在布庄学艺,毫无疑问这一切勾当都是在布庄暗中做成的。
誊黄贴出来当日,御史台也贴出告示:妄论者斩立决。
轰动朝野的龙渊阁丑闻就这样结束了。此案造成的最直接的结果,是三王爷和谷铎的倒台。而谷铎倒台的直接结果,是寇甯庸辞官。
第一百零八章 服输
隆冬时节,夏吕城铺上了一张俏朗的银色素毯,清姿款款的艽野与闹市似乎隔得更远了。
赵府也清朗了不少,但并不萧索。挹芳亭上的几片蕉叶已被撤下来,在亭南竖了一扇巨型折叠座屏风,既遮阳,又挡风。屏风上雕嵌着一株梅树,梅树树干虬曲苍劲,纹理可见,老树上红梅凌寒而缀,竞丽争艳,远望繁葩似雪,花海荡漾,极为壮观。更难得是,不时还有阵阵寒梅的幽香传来。
梅的幽香是亭中茶炉散发出来的。颜雪知道墨非毓要来,命人把府上找到的这扇屏风搬出来,一早就备了两炉茶。其中一个茶炉中煮的正是去年从梁溪梅园采摘的梅花。
“愿赌服输,之前一个月进出赌坊的特权收回。”颜雪身披一件松厚的雪色貂裘,三千青丝绾成的云髻别着一根湖蓝色的玉簪。冬阳之下,玉簪中温润的糖红色似在缓缓流动,玉簪主人灿然一笑,如凡尘仙子。
“给半个月行不行?”黎东望着墨非毓和颜雪道,“这段时间我一得空就分析这六个字的含义,总算想通了两个半字。”
颜雪笑道:“你说说,是哪两个半?”
黎东探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有“谷司农上田鬼”的字条,这张字条皱巴巴的,满是汗渍,显然他也随时拿出来分析。
“第一个‘谷’字容易理解,就是指谷铎,第二个‘司’字也不难,是指前不久辞官的司功司徒空,还有半个就是第五个‘田’字,我猜先生是暗示寇甯庸解甲归田吧?”
颜雪道:“‘谷’和‘司’你上次就说过了,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你只参透了半个字。”
黎东讪讪一笑:“那也是两个半字,禁赌一个月,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问先生去。”
黎东转到墨非毓跟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先生,为什么不行?”
近来一直在狄芦书舍,墨非毓每日不是读书品茶,就是垂纶抚琴,所以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于往日。
“给我看看是哪六个字。”
黎东将字条递了过去,但很快就皱起了眉:“先生……不记得了?”
“胡乱写的六个字,记他做什么。”
“胡乱写的?”黎东声音高了好几分。
墨非毓轻轻接过字条:“我们给寇甯庸送了两张字条,一共十个字,前一张‘轮到你了’还好,至少知道是什么意思,后面这六个字就完全是是而非了,我的用意就是让他不断猜忌起疑。江南形势风云变幻,司徒空、江丁、谷铎又接连出事之时,再配合两张字条推波助澜,别说寇甯庸,换做其他人也很可能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黎东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袅袅升腾的茶雾看了良久:“先生的意思,前后两张字条都是不着边际,根本没有任何深意?”
墨非毓将字条递还给他,幽幽目光转向屏风:“很多时候,人怕的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对未知的恐惧。”
黎东一面回味,一面点头,忽然眼睛一亮,道:“既然并无深意,那我随便怎么解释都不算错是不是?”
墨非毓笑道:“应该说,你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算对。”
颜雪道:“我们再赌一局如何?”
“啊?”
“我们再赌一局,你要是赢了,接下来两个月可以自由进出赌坊。反之,两个月不能碰牌九。”
黎东踌躇良久,一跺脚道:“不赌了,和两位赌根本不可能赢,这样下去,我这辈子也别想进赌坊了。”
墨非毓和颜雪哈哈大笑。三人又闲聊了一阵子,方才渐渐将话题转移到龙渊阁丑闻上来。
黎东道:“我先来总结一下,龙渊阁案只是案中案之一,我们的目标其实是寇甯庸,为了除掉寇甯庸,所以选择了江丁、司徒空和谷铎三个人,而三王爷只不过是除掉谷铎的工具,差不多是这样吧?”
颜雪笑道:“言简意赅。”
“话虽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谁能想到先生在千里之外的书舍钓钓鱼,翻翻书,就为西唐除一大害。”
墨非毓道:“这都是你和青青的功劳。”
“说到底,我和青青就传了一句话而已。”黎东不以为意,“不过有些环节,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还有些环节,现在想起来实在是险之又险。”
“哦?”墨非毓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说看,哪些环节想不明白?又是哪些环节险之又险?”
“我先说想不明白的。”黎东搓了搓手坐下来,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先生是怎么知道龙渊阁是三王爷娈童交通之所的?”
此言一出,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没了。墨非毓沉吟了一下,道:“此事最早要追溯到锦弘还在的时候,我记得我说过,锦弘遇到一个叫阿牛的男孩,他哥哥因为一场高热变得神智失常。前阵子你也提到过一件事,就是在海盐县南郭发现几个行乞的痴傻少年。最关键的是,你和锦弘都特别说到,这些孩子都生得非常漂亮。”
黎东认真地听着,跟着分析道:“我记得先生当时问了一句,如果父亲相貌出众,孩子是不是也会长得好看。也就是说,那时候先生已经怀疑这些少年与三王爷有关。”
“那时候仅仅是疑惑,连怀疑都说不上。”墨非毓接着道,“后来青青调查发现小二木布庄与镇王府仅一街之隔,镇王府书房还有一条暗道通向南面,这一切更加证实了耿子乐的说法,谷铎和三王爷有联系,而两者唯一的联系很有可能就是小二木布庄。”
“谷铎的儿子就在布庄学艺,”黎东道,“少年,热病,小二木布庄,镇王府,三王爷,先生就是根据这些,断定出三王爷有娈童之癖。”
“当然还不敢断定,我问过三王爷和夫人的关系,颜雪姑娘说三王爷并无妾室,而且这些年来一直和夫人分房而居。”墨非毓缓缓道,“这些也都只是旁证,只能推测三王爷和这些少年可能存在联系,直到你飞鸽传信告诉我,酒楼抬出来的少年,也和阿牛的哥哥,以及海盐县的行乞少年一个症状。我才敢大胆地得出结论。”
第一百零九章 原因
“先生神机,真是天网难笼。”黎东将整件事来来回回想了一遍,只觉虽然看似毫无关联,不可思议,但确实无懈可击,叹服之余,又感慨道,“御史台的审查结果当天就出来了,十二个少年当中有一个叫谷海,正是谷铎的独子。这个谷铎,为了升官发财,报复耿子乐,竟然把自己的儿子……真是没人性。”
“你说的险之又险的环节是什么?”墨非毓轻声问道。
“允王啊,先生和小姐吩咐我通过韦王传话给陛下时我就有些担心,毕竟这是‘伤风乱俗,辱极帝宗’的事,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陛下果然不愿彻查。更险的是,允王竟然听到了风声,要不是恰巧他们包围布庄忽略了龙渊阁,要不是龙渊阁恰巧有少年被抬出来,要不是几个醉鬼恰巧找到暗门,我们就什么都查不到了。先生你说险不险?”
“哪有那么多巧合,”墨非毓淡淡一笑,“你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
“什么关键?”
“问题的关键不在过程,而在原因。”
“什么原因?”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第一,韦王亲口说过,这件事除了陛下和他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那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到允王耳朵里的,而且最初似乎只有允王一个人知道?”
“起初我以为是韦王醉酒后走漏了风声,”黎东道,“后来御史台查实,是一个叫小顺子的太监泄露出去的,不过去拿他时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那就是死无对证了。第二个问题,听到风声后,允王是怎么做的?”
“他一边派人封锁小二木布庄,一边连夜觐见陛下。”
“他为什么这么做?”
“自然是封锁消息,在陛下面前为自己开脱。”黎东说完,见墨非毓连连摇头,“哪一个错了?”
“都不对。”
“都不对?”
“而且恰恰说反了。”墨非毓看了看一旁静静喝茶的颜雪,“允王听到风声后,派出多达五百名衙役封锁一个小小的布庄,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比如私下通知三王爷,或者起码暗中销毁罪证?”
“这……”
“小二木布庄大张旗鼓被查封,龙渊阁正好有人被抬出来,这不合理,也太巧了。夏吕发现痴傻少年已有大半年,可见龙渊阁经营地下暗场远非一日。他们从未暴露任何蛛丝马迹,可见密道密室均极为隐秘,就算没有三道五道暗门,也一定会有接头暗号,怎么醉酒的少年一抬出来,就有一群酒鬼发现,而且他们似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密道?还有,南衙的人怎么会在镇王府外抓到地下暗场的客人?”
“除非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派人搜查布庄,其实是故意引人围观,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黎东说完,忽然睁大眼望着墨非毓,“这一切都是允王安排的?”
“你终于明白了。”
黎东双眼发直,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墨非毓的分析完全颠覆了他对此案的认知。过了良久,他才皱眉道:“先生怎知允王会这么做?要知道三王爷和恭王一个是他生身父亲,一个是他嫡血兄长。”
“我并不知道。”
“啊?”
“我只知道陛下一定会怎么做。”
“啊?”黎东连续“啊”了两声,“这件事和陛下也有关系?”
“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底线,陛下因北境之难拔擢三王爷,埋下他盘踞西京的祸根,也成了陛下最大的心病。为了摆脱困局,陛下甚至几度要迁都南京。后来三王爷是隐退朝事,可接替他手中军政大权的却是他两个儿子。陛下乃一国之君,你以为这种折衷妥协是他本意吗?”
“所以,其实陛下一直对允王和恭王不满,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回到你最初的问题,消息明明只有韦王和陛下知道,为何会传到允王耳朵里,而且只有允王知道。其实不是因为小顺子走漏风声,至少重点不在这里。”
“那重点是什么?”
“是陛下告诉允王的。”
“这……”黎东皱着眉道,“这从何说起?”
“陛下这么做,是将问题抛给允王。允王确实明白陛下的意图,他知道自己如果不选择配合,倒霉的将会是自己。所以,他派人查封布庄的同时去面见陛下。陛下表面怪他惊扰圣寝,私底下一定还说过什么。至于案发后审了三天,又召见允王和恭王同时觐见,只是为了让恭王放松警惕。”
“这一切原来都是陛下的意思,原来所有的源头都在陛下这里。所以,整件事怎么发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发生。”黎东整个人也委顿下去,“原来恭王是被冤枉的,冤枉他的是他的亲哥哥允王,虽然他这么做是被逼的。”
“允王闹出这么大动静,你看像是被逼的么?”
黎东怔怔道:“先生刚才还说是陛下将问题抛给允王。”
“或许陛下知道允王像这样却一直不敢这样做呢?”
“这……不可能吧?”
“允王和恭王两人把持西京军政大权,你能确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整件案子,陛下和允王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我们谁都不清楚。但酒鬼这么快找到密道,一定是因为允王早就知道其父娈童的丑事。我猜,不但允王知道,恭王也知道,只是两人都选择默许罢了。”
黎东听得哑口无言,一连啜了两杯茶,他现在才知道,整件案子其实是允王、恭王和陛下三方的力量角逐,远没有是非对错这么简单。而御史台包括颜大人在内,也未必知道完整的事实真相。
“你不必这样沮丧。”墨非毓轻声劝慰。
“我没有沮丧,我只是在想,以前办的案子有几件我是真正知道真相的。”
黎东刚说完,只见一侍从出现在通往凉亭的小路上,他见三人在谈话,远远停在了桥头。
“是小林子。”黎东当即起身走了过去。他四十来岁,身量并不高,但肩宽背阔,活龙鲜健,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你不用和他讲那么多的。”刚才黎东和墨非毓一问一答,颜雪没有插一句话,直到现在才说了一句。
“我愿意多说两句,”墨非毓望着正和门房交谈的黎东的背影,眸中露出欣慰之色,“你看他们两个,一个站得远远的,生怕靠近半步,一个巴不得什么都知道。”
颜雪淡淡一笑:“所以我才把他留在身边啊。”
“京城寄来的,大人的笔迹。”黎东小跑着奔回亭中。
果然是颜煜的来信,信上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恭王觐见陛下那天,在东华门的层楼上发现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弓箭手和刀斧手,经查实全都是恭王的人,好在允王及时发现,亲卫军先发制人才没造成兵变,目前陛下正在严查这三百人是如何进入东华门大门的。第二件事是谷铎已交代,是儿子入京去玩,被三王爷的眼线无意间相中,于是谷铎卖掉儿子和三王爷搭上线,之后就一直通过小二木布庄略卖当地少年,半年来先后向布庄送出三十七人。信末简短地问了一句颜雪何日还京。
颜雪把信递给墨非毓:“看来恭王并非无备而来,只不过允王先下手,不然,事情会怎样结局还真不好说。”
“这也恰好证明,两兄弟并不像表面那样和气。”
墨非毓站了起来,不愿意再谈此事。他是最不喜欢阳光的人,不过此刻的挹芳亭在冬阳之下温暖而舒适,他走到数步之外的屏风前,想伸手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犹豫良久后还是放弃了。
黎东和颜雪互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第一百一十章 主仆
“府上安静了不少。”
黎东道:“有吗?”
“前几次来,还能偶尔听到狗吠鸡鸣,今天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却一些儿声音也没有。”
“这个啊,”黎东顿了一顿,“除了洛洛,兰姐把她养的猫猫狗狗,鸡鸭鹅兔全都卖掉啦。”
“卖掉了?”墨非毓很有些意外,“怎么不养了?”
黎东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先生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黎东环视了一圈萧瑟宁静的赵府,叹了口气道:“自从巴老踩伤洛洛后,兰姐就变了,刚开始是不爱管闲事,后来渐渐话也不爱说了。我好几次都发现她一个人躲在角落傻笑,有时候一早就扛把锄头到那边的桃林去,也不知是真的在锄地还是在等人。前阵子干脆把养的小动物也卖了。这个兰姐,以前是什么都要管,大伙对她是既喜欢,又害怕。记得有一回我内急从府东那个园圃抄近道回屋,恁是被她训斥了整整一个月,现在,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黎东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样不是很好吗,既然兰姐也有意,这件事反而好办了。”颜雪跟着两人站了起来。
墨非毓看她一眼:“你还想撮合他们?”
“巴老做事那是不消说的,”黎东也忍不住劝道,“可除了正事,他对周围一概没兴趣。我和他也算是有些交情了吧,可无论我怎么示好,他呢,总是不冷不热的。兰姐要是真的爱上他,我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件事你们无需多管,交给我好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墨非毓道,“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
颜雪执拗地仰起头:“怎么强求不来,我就要强求。”
黎东偷觑了一眼墨非毓,只见他毫无表情,也不知是否听出颜雪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开玩笑啦,”颜雪展颜一笑,“你放心,他是巴老,我不会强求他做任何事。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兰姐。”
颜雪的心计,墨非毓还是很有信心的,也愿意看到巴祁改变对生活的态度,他略略思考了一下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这件事。
萧子钰让墨非毓来赵府的目的是打听朝廷对苏州局势的态度,顺便探一探御史台的口风。墨非毓不便逗留太久,闲聊片刻后起身拿起了伞,颜雪吩咐呈上来百合薏仁雪梨羹,此羹清冽芬芳,有凉血解热之功,墨非毓一口气吃了两瓷盅。
“人走很久啦。”黎东立于身后,见颜雪凝望着空空荡荡的小路,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不由轻声提醒。
“交代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前阵子我办了一场庆生宴,好劝歹劝请巴老陪我喝两杯,本想把他灌醉了看能套出什么话,谁知他酒量很不差,反是我险些没被他灌倒。”
“这么说什么也没查到?”
黎东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家伙喝醉了口风也很紧,问来问去,只问到一件并不算秘密的事。巴老说先生很爱洗澡,每天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夏天有时候要一日三浴。他还说,就算是三九腊月天先生也一定要用刚从深井里汲出来的寒浆。”
“寒浆?”颜雪沉吟了一下,“可知是什么缘故?”
“不知道,听巴老的口气,他似乎也不知道原因。”黎东道,“我在想,慕衣族在琉璃岛上,四面临水,会不会这是慕衣族人的习惯?”
颜雪未置可否,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黎东摇了摇头。
已是寒冬,芳亭风急,颜雪紧了紧身上的貂裘,伸手抚着屏风上的灼灼盛绽的梅花,晶澈而迷蒙的双眸中除了执念,还带着一丝迷惘。
“我还是那句话。”黎东踌躇了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道,“这一年我们处处掩饰,说什么是为给颖王复仇,还捏造出一个连无名无姓的未婚夫君,可先生何等聪明,这一年小姐只身旅居夏吕,助他除掉一个又一个目标,还学着烹茶针黹,包括这扇屏风,哪一件不是为了他……难道他真的毫无知觉吗?有时候我在想,先生要不就是在等小姐一句话……要不就是在利用你。”
两人显然不止一次进行过类似的话题,因为颜雪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一丝悸动。
“他要等我一句什么话?”
“也许先生是觉得与小姐身份悬殊,配不上小姐。”
“先生岂是拘泥世俗之人,”颜雪凄然一笑,“你别忘了他在桃林说过的话。”
“先生既然发下‘终身不娶’的毒誓,就不该和小姐往来,不然他就是在利用你。”黎东有些愤愤。
颜雪望着他:“在你眼里先生是这样的人?你以为他像我一样心里只有儿女情肠?”
黎东低下了头,他今年四十二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阅历既深,识人察人的本事也自认不差,他也知道墨非毓绝非无情义之人,可无论才德、品貌、身份,他实在不明白墨非毓为什么会是如此态度。
“会不会当年的庐陵之乱,和大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怀疑他的用心?”当黎东再次质疑时,颜雪的眸色忽然变得峻厉。
黎东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始至终,爹爹就不是太子的人。这样的想法,以后不许再有。”
“是。”
颜雪想了一想,道:“你有没有觉得,或许是我们想得太多,走得太远了?”
“此话怎样?”
“我们调查庐陵之乱,调查慕衣族,试图从巴老口中套话,为什么不直接调查先生?”
“调查先生?”黎东道,“先生有什么好调查的?”
“爱用寒浆沐浴,怕晒太阳,无论什么时节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不觉得他这些习惯很奇怪吗?”
“这……”或是因为墨非毓所做的事大都匪夷所思,所以黎东从来没有觉出他这些习惯有何奇怪。
颜雪离开屏风外,在阳光下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前站定,短暂的斟酌后,很快做下决定:“你用心挑选几个人,暗中观察先生起居饮食,无论查到什么,都给我仔仔细细记录下来。”
“先生何许人也……”
“先生不是青青,小心点就是了。”颜雪显然知道他疑虑,轻轻打断他,又斟酌了一下,“这样,宁可什么都查不到,也不要惊动先生。”
“是。”黎东只好领命,可一想到要调查墨非毓,他心下实在悬悬,“就怕什么都查不到,还被先生察觉。”
“能查出原因当然最好,”颜雪颊边闪过一抹清冷的笑意,指尖用力将一根纤弱的梅枝折断了,“就算查不到也无妨,我说过,我颜雪爱的人,就一定要得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坦诚
“砰!”笔筒横飞而出,砸到门上后去势不减,又弹出半丈才滚落到台阶之下。笔筒里的笔撒了一地,一支紫毫和一支鹿毛笔溅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我说先生上个月怎么不肯离开书舍半步,原来不是他架子大,是你在监视他!”扔完笔筒后,萧子钰仍不解气,一拳重重落在书桌上,瞪着桌上一本《韬晦术》喘着粗气。
萧子戊立在书桌斜对面,一言不发地等着哥哥把火发完。萧子钰还是头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火,但他此刻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因为派人监视书舍、往蜀调查是他亲口告诉萧子钰的。他不知道的是,萧子钰事先已经知道他暗中往四川调查墨非毓的事。
和王夫人那次谈话后,萧子戊意识到哥哥对自己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不是墨非毓,而在自己身上。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他选择向哥哥坦诚相见。毕竟两人是血浓于水的嫡血弟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江丁、谷铎和寇甯庸的事……”
“江丁谷铎寇甯庸?简直笑话,”萧子戊刚开口,萧子钰就吼着打断他,“告发江丁的是当地的单狼帮,谷铎是受三王爷牵连,难道这些也是受先生指使?啊?至于寇甯庸……子戊啊子戊,我……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萧子钰气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我说这些不是因为我怀疑墨先生,而是想说,我知道我做错了。”萧子戊的语气,颇有些像个反了错的孩子,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真挚而热烈地道,“哥哥,我派人去四川查墨先生,监视书舍绝无恶意,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再对先生有任何成见。请哥哥……不要误会我。”
最后一句话,终于将两人之间最隐秘、最敏感的部分捅破了。
萧子钰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本来要故技重施,用怒斥来驳斥他,但很快意识到这个弟弟对自己太了解,惯有的伎俩无法取得他的完全信任。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直说了。”萧子钰双手撑扶在书桌边缘,强自平了平胸中怒气后,坐回到椅子上,“你老实告诉我,你三番五次为难先生,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
“什……什么?”萧子戊不明白哥哥的话意。
“我知道,我在江南东州的位置上一坐三年,你对此很不满,觉得我没用,所以认为这些谋客也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子钰望着萧子戊,声音很低,“你哥哥我就这点本事,你让我怎么办?”
萧子戊用心领会了一下萧子钰的话,很快,他再次抬起头,沉郁的目光渐渐有了光彩。和怀疑他从中作梗、别有居心相比,这样的斥责无疑是微不足道的。他定定的望着哥哥,想判断自己是否有会错意,萧子钰脸上疲惫、自责的表情告诉他,他没听错。
“哥哥觉得我是对现在的境况不满?”
“难道你不是吗?”
萧子戊收回目光,没有摇头,算是用沉默给了哥哥肯定答复。
“只要有机会,我也想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我也想为弘儿,为萧府多做些事。”
“哥哥也不必过于执念。”听到这番话,想到是自己想太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误会哥哥,萧子戊心下既自责,又有些酸楚。
萧子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道:“每天和外面那群人打交道,我已经够累了,我只希望家人之间简单点,不要用外面那一套,好不好?”
萧子钰这一席话说得情意真切,眼中更满含教诲与包容之意。萧子戊眼眶一热,毅然道:“再不会了。”
“大人,老爷,墨先生来啦。”两人正说着,只见小痴儿笑嘻嘻出现在门口。
“请进来。”
“我先出去了。”萧子戊站了起来。
“等等,”萧子钰想了一想,“你到后面去。”
萧子戊愣了愣,萧子钰站起身来,双手慈爱地落到他肩膀上,将他推到书架后的一扇屏风后:“听听他说些什么。”
“大人,笔筒。”
这话是老庄说的。和往常一样,他和一向少言寡语的昆喜安安静静立在书房里。得到允可后,老庄三两步走了出去,把散落的笔放进笔筒,重又放回桌上。
“先生,你可算肯出书舍了!”
墨非毓刚到门口,萧子钰就满脸堆笑迎了出去。他这话来得奇怪,墨非毓不由微微一怔,进入书房后,目光很快落到了桌上的笔筒上:“子戊君刚才来过?”
“先生怎么知道?”
“大人对下人发火,如何也不至于扔笔筒。”
原来老庄拾掇笔筒时,只用衣袖擦大致拭了拭,但还是一眼能见到泥污和擦痕,而且笔筒当中还有一支折断的笔杆。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墨非毓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对子戊君发这么大火?”
“先生何必明知故问,”萧子钰道,“要不是他派人偷偷监视书舍,先生也不会赌气不肯出门。”
墨非毓微微一怔之后,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轻叹了一声,道:“我不出书舍,就是不想子戊君误会,也尽量不要在大人和子戊君之间惹出不快,没想到大人还是知道了。”
“我已经教训过子戊,他以后不会再为难先生了。”
墨非毓抬起头道:“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子戊君做错了?”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萧子钰有些不快,他这不快一半是佯怒,一半倒也是真的。
“我想我不止一次给大人说过,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墨非毓辞气肯定而坚决,“大人都要毫无条件信任子戊君,这是最基本,也是必须遵守的原则。如果天风教和百里门影响到二位的关系,那宁可不要天风教和百里门,要是我影响到二位的关系,大人就逐我出府,或者杀了我。”
萧子钰闻此,不由颇为满意地笑了笑:“没那么严重,只是他三番五次为难先生,我气不过。”
“我现在如果要走,大人又该怪在子戊君身上了,”萧子钰脸上的神色,自然被墨非毓捕捉到了,所以他极快地扫了一眼书房后,目光落到那支摔断的兼毫上,“不过如果今后再发生今天的事,墨某真的不敢再留了。”
“哈哈哈,我保证,不会了。”
萧子钰亲自为墨非毓斟了杯茶,寒暄了几句后,才问起京城和御史台的情况。
萧子钰担心两件事,一是江南官场这一年祸乱交兴,眼下年关将至,朝廷会不会革自己的职。二是谷铎被押解京城受审,萧府收受十万两好处的事会不会被供出来。
墨非毓表示,在御史台看来江南官场发生的事不但不是祸,反而是他们愿意看到的,这正是萧子钰履江南东州之职最大限度所能做到的。他已请颜雪在父亲面前做出解释。至于谷铎这边,因为是朝廷三司会审,就算请颜雪出面也鞭长莫及,只能希望朝廷将注意力集中到三王爷的事上。
萧子钰目前最担心的应该是东宫这边,因为这些事都发生在太子地盘上,这个年关最不好过的其实是太子。同时建议萧子钰立即入京一趟,解释也好,认错也罢,一定要当面说清楚江南之事非他之力能控制。
“好,我尽快安排入京。”萧子钰很快做下决定,但墨非毓只是指出问题,并未提出任何实质性的对策,他在书桌前走了两圈后,又踌躇起来。
“我知道,这一年来江南发生的事远非萧府之力能左右,可……难道我就捧着这个烂摊子去见太子殿下,我说什么呢?”
墨非毓静静地望着他,面上神色颇为为难。
“先生,你足智多谋,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萧子钰辞色恳切,若非书桌挡着,他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墨非毓胳膊。
“请大人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
“快年关了,这两天我就进京,请先生务必快一些。”
“好。”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对策,萧子钰又嘱咐了几句,就让墨非毓离开了。
萧子戊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萧子钰本想用墨非毓的表现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此时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两人很快就谈到了入京见太子的事。萧子戊不再有半句违拗之辞,萧子钰作为兄长的温和友爱也比平常还多了一些。但越是这样的兄友弟恭,似乎越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隔膜。
最后还是萧子钰说了一个两人儿时的笑话,这一场谈话才算揭过。
随着萧子戊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书房外院的拐角,萧子钰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拢,等回到椅子上时,又恢复了昔日那种随时可能愠怒,时刻都处在躁郁的情绪。
“过来。”萧子钰向书房里站着的昆喜吼了一声。
昆喜忙躬身上前,提起茶壶替主人沏了茶,正要退下,萧子钰喝道:“站好。”
“是。”昆喜恭立站好。
萧子钰半虚着眼盯着书桌一角:“你说,他怎么会知道我怀疑他别有用心?”
昆喜一哆嗦,忙跪地道:“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没说。”
萧子钰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没说是你,起来。”
“是。”昆喜缓缓爬起来,腰仍然弯得很低。
“我这个弟弟太过聪明,他要是真的别有用心,我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昆喜听得脊背发凉,过了有一会,才战战兢兢道:“大人,墨先生说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大人都不要多心……”
“你就会拾人牙慧。难道赵府门房案、江南望案、查顺蓄意毁坏祠堂,还有他建议收受谷铎银子的事,这些全都是意外?”说到这里,萧子钰声调低沉下来,“现在回想起先生的态度,我才明白他用心良苦,哎,悔我当初不肯听他的。”
萧子钰说完,见昆喜毫无反应,又道:“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奴才不知。”
“先生得知我收受谷铎好处时,本来是建议我立即退回去,后来听说是子戊的意思时才没说什么,现在想起来,他是怕得罪子戊。哼,得亏他还要帮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萧子钰重重地搓着浮肿的脸颊,良久后,手指停定在下巴上,充满血丝的双目之里,多了几分怨毒与阴鸷:“或许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处处针对先生,其实只是想掩我耳目!”
昆喜眉目垂得很低,瞟了一眼扶手上萧子钰青筋暴突的手,不由得紧紧捏住衣角,一是裹掉手心的汗,二是强抑住颤抖。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扭转
萧子钰还没来得及入京,京城的消息就先到了。
三天后,萧府并叠箱笼,结束齐备,一道来自朝廷的语书如泼天寒冰,将他所有的准备和希望浇得透凉。
这道由吏部呈递、唐帝朱批的语书中,头一件事就是谷铎行贿案,在他交代行贿的官员中,萧子钰的名字赫然在列!
紧接着,语书直问他失察之罪,包括寇甯庸致仕,江丁被告发,尤其是谷铎大兴土木,乱掘蛮建,欺上瞒下等恶迹。唐帝御笔批复说,苏州官纪败坏如斯,已至穷形尽相的地步,江南东州何以丝毫未察?
为了遮掩歙州之乱,萧子钰前不久才上书保证不会再出任何事,说江南之地“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其中特别例举了苏州。
谁知不到两个月,苏州一连四名命官出事,官民人心惶惶。
不但如此,这道语书把这近一年来发生的事几乎全都翻了出来,斥责他作为江南监察使,不能摘奸察宄,扫清流弊,出事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急着上书撇清关系。
更让他感到大祸临头的是,这道语书是吏部呈递上去的,所以其实就是太子的意思。他若早几天去西京或能阻止这件事,可如果现在去,毫无疑问不会适得其反。
墨非毓外出办案了,萧子戊也不在府上。整整一天萧子钰都在书房不安地踱步,腿走得酸痛了想坐下来休息,可又总是坐不住。查爷来送午饭时,见早餐纹丝未动,也不敢说什么,依然放在一旁。可这个天气饭菜不出一炷香时间就变凉,尤其是牛羊之类的荤食,凝冻后撬也撬不动,更别说入口了。晚饭时,查爷用热水把饭烫着,萧子钰嫌味道太重,把三餐都给摔了出去。
书房的昆喜,这一整天简直是度日如年。
此时,他颤颤巍巍地立在书架旁,萧子钰阴沉着脸站在他前面,眼睛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笼袖骄民图》上停留了一阵子之后,缓缓落到书房角落里一块些微蒙尘的石头上。
这一块天竺石,是去年年底夏吕的绅民送的。传白乐天在离任杭州刺史时,发现自己带回了天竺山的两片山石,写下“三年为刺史,饮水复食叶。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的警句。绅民送这块天竺石,是颂扬萧子钰和白乐天一样清风盈袖。
这块石头搬进书房后就扔在角落,平时根本没在意,此时不经意看到,难免生出感慨。去年春风得意、万民景仰的光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他很少到坊间去,但大家说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关于这块石头,现在有人说当年白乐天见到天竺石时就卸任杭州刺史,可见当初绅民有先见之明,是希望他萧子钰早点滚蛋。
确实,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睦州、湖州、歙州、苏州接连出事,四个州的刺史、属僚、县官暗地里的勾当被血淋淋地撕开。谁会相信他萧子钰与这些毫无关系,谁还会相信他萧子钰清廉如水?
“哥哥,你找我?”萧子戊和老庄出现在门口,尽管一脸疲惫,不过气色比萧子钰好得多。
“你可算回来了,”萧子钰将思绪收回来,拿起桌上的语书递给他。
萧子戊一看是朝廷的文书,不由皱起了眉,越往下读,眉毛拧得越紧。看完后沉默良久,才缓缓放在桌上。
“现在怎么办?”
“太子让吏部这样做,很显然是想撇清干系,”萧子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后,字斟句酌地道,“现在最难的是谷铎交代的口供。”
“不只是口供!”萧子钰本来就焦躁不安,此时火气上来,眼睛更红了,“江南发生这么多事,太子是要撇清干系,难道他会对我很满意?陛下已经御笔钦批,要问我失察之罪。你瞧不起我这个八品官,现在八品官可能也没得做了!”一想到面前这个人让他收受谷铎的银子,他是既愤怒,又后悔,把之前的怨愤也发泄出来了。
“可寇甯庸辞官归田,谷铎出事,甚至江丁被告,这些都远超哥哥能力范围……”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全都出了事,而是他们为什么出事,寇甯在位近十年庸庸碌碌,谷铎大兴土木,海盐县几乎成了匪县,这些都非一日之弊,还有蒯慕,闫成瑞,邹幽瑞……这些要怎么解释,不关我的事吗?”
确实,上面的每一件事都让人头疼,如果有办法早就解决了。萧子戊紧闭着嘴唇,也是束手无策。
“我再想想京城还有谁能帮上忙。”
萧子戊这样说,显然是觉得房间里气氛太压抑了,因为过了良久,他也没想到有谁能帮上忙。
也不知是不指望他,还是别有因由,萧子钰斜斜地望了他片刻,道:“先生回来了吗?”
“我去看看。”
昆喜和老庄还没反应过来,萧子戊已经迈步出了书房。
好在墨非毓已经回到书舍,片刻功夫,两人并行进入书房。
奉茶过后,萧子钰直入主题:“把信给先生。”
墨非毓接过信,从后往前慢慢看着,从他神色既看不出这道语书有多容易,看不出有多棘手。
“前几天请先生回去考虑面见太子的对策,谁知我还没去,朝廷先来问罪了。”萧子钰尽量客气地道,“先生这几日可有想到良策?”
“大人不要急。”墨非毓劝慰了一句,随即将语书轻轻放到桌上,“先说谷铎的事吧,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收受了谷铎什么好处?”
萧子钰这才想起,墨非毓到现在也只知道萧府收受了谷铎好处,至于是什么并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弟弟,萧子戊忙道:“银子,十万两。”
萧子钰留意墨非毓脸上神色,可墨非毓依然只是点了点头,似乎这十万两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就是百万两,千万两,也和一两二两没有任何区别。
“这笔钱可曾动用过?”
萧子戊道:“送到府上后就一直放在西园的暗仓里,封识都还在。”
“很好,”墨非毓道,“谷铎官阶是六品还是七品?”
萧子钰道:“海盐县‘海滨广斥,盐田相望’,乃是上县,谷铎是从六品。”
“那就更好办了。”墨非毓淡淡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人只需尽快将这笔钱偷偷运去公署,不管是谁查下来,都以‘职卑位贱,未敢拒绝’为由力陈。记住,路上不要让人发现。”
萧子钰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如此虽也是个理由,但会不会太牵强了?”
“我还没说完,”墨非毓喝了一口茶后,缓缓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两步,最后目光落在那一块天竺石上,“其实,歙州的蒯慕出事后我就在想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搅得江南官场人心惶惶?祸事频发,谁会有如此力量?”
这个问题,萧子钰显然也想过:“先生以为是什么?”
“闫成瑞、邹幽瑞、蒯慕、寇甯庸,出事的无一例外全是一州之长。能有这种能量,目标又对准江南的,绝非是大人或地方官员这个级别的人。
萧子钰浓眉深锁:“那会是谁?”
墨非毓转过头,定定望着他:“最有可能的,是太子的对手。”
此言一出,萧子戊手中的茶杯咣当一声晃了一下,洒出了不少茶水。萧子钰脸色也是为之一变,他喉结深深动了一动,将最近一年的事来来回回想了一遍,更觉这个推断不但准确,而且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没错,没错!难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原因。原来不是有人要对付我,而是要对付太子殿下!”
“可要说此事牵涉朝党之争和皇储之争,别说没有实据,就是有实据,又有谁敢说?”萧子戊眸色森森道。
萧子钰闻此,也将目光投向了墨非毓。
“这话自然不便在上书中言明,而是要告诉太子。”墨非毓缓缓道,“江南是太子的根基,就算我们没有真凭实据,这至少也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意见。如果太子恰好还没想到,这条意见应该足以转移太子的注意力,同时让他打消对大人的疑虑。如果太子又恰巧揪出幕后黑手,大人将是未来西唐王朝的一大功臣,前途无可限量。”
萧子钰疲惫而又憔悴的双目中再次炙热似火,他喝了一大口茶才把激荡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萧某能守住现在的一官半职我已心满意足,其他的,没想过也不敢想。”此情此景,他这话倒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奴才给先生添茶。”一旁的老庄笑着给墨非毓添了茶,见墨非毓在搓手,又将熏炉的碳火挑旺了一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庄进入书房都会反客为主,反而是昆喜每回只能静静伺立在角落。
“太子领会大人的意思后,一定会立即禀知陛下。所以朝廷这边,大人只需上书将这一年所有的罪责全部兜揽下来。如此,大人现在的处境,将会彻底逆转。”
萧子钰望着桌上那道语书没说话。萧子戊道:“所以这一切,是哥哥发现有人在太子殿下的地盘上作乱,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
墨非毓点头道:“如此一来,大人收受谷铎好处却分文不动就顺理成章了。”
萧子钰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受贿,而是为了揪出与太子殿下做对的人。证据就在十万两现银分文未动。”
“正是如此。”墨非毓简短地总结。
墨非毓的一席话,不但解决了谷铎的难题,更扭转了整个被动的局面。萧子钰虽然仍处在亢奋之中,但神经完全松弛下来,神思也变得清晰敏锐了不少。
他再次将墨非毓的建议来来回回想了几遍,只觉实在是无懈可击,妙不可言,不由道:“先生识略幽渺,庙谟深远,萧某这个江南东州,全奈先生才得以保全,请先生受我一拜。”说着盈盈拜了下去。
“大人客气了,”墨非毓轻轻将他托起,辞色仍是淡淡的,“大人气色很不好,要不要我开一剂药我大人助眠?”
“不用。”萧子钰笑道,“先生刚才开的方子比什么药都管用。”
墨非毓提醒道:“地方上,一定有不明事理的人,还需要大人费心。”
“地方是小事。”
连日紧绷,如今完全松弛下来,萧子钰这才觉得疲惫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刚才这几句话,他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书舍了。”
墨非毓再三嘱咐不必相送,萧子钰和萧子戊才停在了门口。饶是如此,两人还是直等墨非毓和他那把伞消失在冬日暖阳下才转身回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性情1
狄芦书舍书房外植着两株寒梅,一株宫粉梅,一株绿萼梅。清冬时节,宫粉梅已灼灼盛放,或深或浅的花瓣繁密交叠,丝丝绵柔,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而另一株绿萼梅则慵懒许多,此时只有零星的花骨朵长出,似乎仍在等待着。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无意……无意”
冬日事少,墨非毓趁着闲暇教授书舍的孩子一些简单的诗词经文。最初有四个孩子,后来元斐和另一个男孩实在坐不住,只剩下大月月和小月月两个人。昨天,书房门口寒梅盛开,墨非毓约两人一早在梅树下赛诗,谁能背出更多与梅有关的诗,谁就胜出。
想不起来下一句的,正是大月月。
“无意……无意……”大月月双手紧紧握住右边的口袋,看看小月月,又看看墨非毓手中的梅花,急得要哭出来。
墨非毓微笑道:“无意苦争春。”
大月月想了一想,立即大声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小月月托着下巴想了一想,道:“我想不出啦。”
大月月大喜,蹦上前一步,等墨非毓在她头上插了一朵开得正好的宫粉梅,又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头上的梅花,站到一旁等小月月。
小月月道:“你去那边等我。”
大月月已习惯小月月的指挥,向墨非毓道了谢,带着胜利的喜悦地跑开了。
两人立在梅树下,墨非毓撑着把花伞,小月月一身碎花衣裳,与朝阳、腊梅融为一色。
“你有什么悄悄话给我说?”墨非毓温言问道。
小月月四下看了看,说道:“王夫人的病,一直都是找先生的?”
墨非毓点头道:“怎么了?”
“昨天我和大月月打扫门口小路的时候,”小月月伸出小手指了指书舍出口方向,“小痴儿溜过来玩,我看他裤脚上都是露水,就问他一大早去哪了,他说去请城西请大夫。”
墨非毓静静听着,小月月接着道:“是城西瑞福堂的掌柜。今天一早,琳儿姐过来采梅花,她说已经有好几个大夫来过,还有一个是以前宫里的御医。”
墨非毓道:“都是来给夫人看病的?”
小月月摇了摇头:“琳儿姐说夫人最近没生病。不过请来的大夫每次都在夫人房间待很久,连她也不让进屋。”
这样的话琳儿不大可能主动提起,显然是小月月有意问及。书舍有不少与萧府截然不同的规定,比如,萧府书房严禁任何人进出,就是打扫也要昆喜在场看着,而书舍那扇大门永远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进出出,只不过除了小月月常常进去借书,其他的人没多大兴趣而已。又比如,萧府门房任何时候不得擅离职守,除了年节之外不得饮酒,而在书舍中,墨非毓特地定下几条规矩:能偷懒则偷懒,至于饮酒要量力而行,不过如果因为受凉感染风寒,愈后要罚酒三盅。
这实在让萧府的人艳羡不已,不但小痴儿爱往书舍跑,萧府门房的老九也满心想讨好墨非毓,自从发生了袒护琳儿的事后更是如此。因为双方往来频繁,所以书舍这边知道萧府的消息并不难。
墨非毓微笑地看着小月月,柔声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小月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墨非毓,“我只是不想要先生离开书舍。”
“哦?”墨非毓道,“这话怎么说?”
“先生是府上请来的大夫,如果夫人不要先生看病了,我们又得回到萧府去,”小月月嘟起小嘴巴道,“我们都不想回去。”
墨非毓闻此,不由暖暖一笑,在小月月身前缓缓蹲下来。一缕轻柔的冬阳正好将她有些稀疏的眉毛照得丝丝可数。最引人瞩目的,是淡眉下一双灵秀聪敏的眸子。
“我不走。”墨非毓伸出手轻轻握着小月月胳膊,柔声道,“就算有一天我离开萧府,我也保证不让任何人不欺负你,好不好?”
“是大伙儿,书舍所有的人。”
“好,所有的人。”
墨非毓的话,哪怕是这样看似不可能的承诺,显然也有无限的信服力,小月月灿然一笑,道:“谢谢先生。”
“不过我有个条件哦。”
“什么条件?”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主动打听任何消息?”
“嗯。”小月月水晶般的眼睛机灵地望着墨非毓,坚决地点了点头。
“真听话。”墨非毓伸手轻轻抚了抚她头上有些细弱发黄的辫子,起身从树上折下一朵梅花,道,“输了也有花戴的。”
“我才没输。”
“哦?”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你刚才是故意输的?”
小月月狡黠地一笑:“每次都是我赢,她就不陪我一起读书啦,先生真笨。”虽然这样说,还是等墨非毓将梅花插在她头上才跑开。
小月月有些纤弱的背影,像极了风中一朵待放的腊梅。墨非毓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笑容里除了温暖,还有一丝浅浅的惆怅。确实,他给书舍的人带来了全新的生活,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至于将来,他不敢保证什么。而小月月呢,这丫头聪明、机灵,本该有无可限量的未来,仅仅因为身份,就注定永远无法改变卑微的命运。
天气越来越冷,已到了一年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时候。巴祁依然每天去赵府,只是比往日回来的早一些,回到书舍后,有时候先换一身衣服,有时候直接去见墨非毓。
比如今天,他换了一件灰色的长袍后,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就径直来到书房。
“今天这么晚?”
“去拿月钱了。”巴祁将一包银两放在桌上。
书舍虽然开支不大,但每个月仍有支出,包括仆人、车马费用,自然全是萧府供应。
墨非毓头也没抬:“帮我把医籍都找出来。”
“哪一本?”
“所有的。”
巴祁大字不识一个,不过有一个本领,墨非毓的所有书册他不但说得出名字,而且知道每本书的位置,所以他很就把墨非毓带来的,书舍原有的医典都找了出来。
书搬到桌上,给炉子添了碳,又给墨非毓换茶,墨非毓向来恶热喜寒,炉子离书桌远远地,茶也是未杀青烘焙过的凉茶。
等茶烹好,墨非毓已经阅完两册,这些书有些是熟知的医籍,有些则是手抄方子,旁边还有不少批注。
巴祁有些好奇地在一旁看着,因为墨非毓并非一页一页读下去,而是翻到当中一部分,大致浏览一遍后很快又翻到别的地方去了,看样子不是在读书。
“先生在找什么?”巴祁忍不住问道。
“锦弘请我入府,是因为我承诺根治王夫人的心痛之症,可眼下已经快到一年了,王夫人的病并不见好转。”墨非毓缓缓地喝了杯茶,“听说王夫人最近请了好些大夫入府,我得提前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巴祁立即警觉起来。
“我猜她这样做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让这些大夫看看我开的方子于胸痹之症是否果有异效,至少确保不会害她。二是想考考我是否真的精于胸痹之疾。你知道,在澄海村我只是帮村里人看看风寒风热,其实并不是一位高明的良医,而且到现在我仍然摆出一副不愿寄食萧府的姿态,要是连一般的方子也看不懂,医理也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
“萧子戊刚唱罢,她就登场了。”巴祁冷冷道。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对他敏锐的眼光感到惊讶。确实,萧子戊刚表示绝不再怀疑墨非毓,王夫人就开始有动作。
“这个王夫人表面上病在深闺,不理红尘,其实萧府上下很多事她不但知道,还会亲自出谋划策,千万不要小瞧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性情2
“现在怎么办?”
“箭在她手中,我们却不知道要射向何处,只好多准备准备了。”
墨非毓喝了口茶,身体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看书,和往常一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
“你有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宫粉梅开了?”
巴祁没答话。墨非毓看他一眼,只见他一脸茫然,身上那件灰袍已经发白,双袖也经磨破了,主要的是那是一件单袍,这个季节无论如何也太薄了。很显然,巴祁全然没在意院子里的变化,甚至现在是什么时节也未必清楚。
“兰姐把小动物都卖了,你知不知道?”
“我嫌养那些畜生耽误时间。”巴祁的语气,既听不出高兴,更听不出感动。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洛洛?”
“她死活不肯卖。”
“我问的是为什么。”
巴祁看了一眼墨非毓,凝神思考了一下,没有答话。
引导一番后,巴祁仍是毫无知觉,墨非毓挪动位置与巴祁正面而对,想了一想,道:“兰姐最近变得和你一样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我们大家都认为,她可能是对你动了情。”
巴祁一怔,头还仰着,只是一双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看着书桌,脸上肌肉仿佛冻僵了一般。
饶是墨非毓如何聪明,也判断不出他这个表情是何种情绪,道:“你要是有意,我和颜雪可以给你提亲。”
巴祁睁圆了眼睛定定望着墨非毓,良久也没眨一下。
“不必难为情。”
“好。”
巴祁回答得十分肯定,墨非毓大是诧异,道:“你答应了?”
“我一直担心每天去赵府会惹萧府的人猜疑,要是和兰姐结为夫妻,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
他说这番话时,那双微微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深潭之中的秋水一般,冰冷无澜。
他的面容比此时的墨非毓还要沉稳不惊,还要淡然冷静。
不过他的眼睛里也并非是无尽的黑暗,因为他眸底闪动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光。
这道波光,自然是他心里认定的目标。
巴祁对周围人事的漠然是众人皆知的,他没发现兰姐性情大变,也全然不知她为什么会卖掉小动物却唯独留下洛洛,墨非毓虽然意外,但并不惊讶。
但是,他对待痴情于他的兰姐,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是如此态度,这让墨非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墨非毓想生气却无从发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下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要是有一天我不再为慕衣族复仇,你是不是也不肯再跟着我?如果我真心助萧子钰,你是不是要反过来对付我?”
巴祁和墨非毓微一对视,目光有些闪烁。这几年来,他惟一的目标就是为族人复仇。从未想过墨非毓放弃复仇甚至倒过来帮萧子钰,自己会如何。
所以最终,他一句话也没有,用沉默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你下去吧。”想到小月月和书舍的人尚且不舍得自己离开,巴祁竟是如此反应,墨非毓十分失望,也没指望能用言语感化他,索性自己静静。
巴祁缓缓起身,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墨非毓。
“想说什么就说吧。”
“听说府上有个丫头被查爷打了。”
“为什么?”
“刚才领月钱的时候我碰到过那个丫头,我见她面生,走路有些瘸,还纳闷府上怎会买有腿疾的丫头。出来的时候琳儿告诉我是被查爷打的。夫人还特地交代不允许外传,所以没人说。”
听到这里,墨非毓才定了定神,看着他道:“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怕我多管闲事?”
“哪回不是。”
“你怎么知道是闲事。”墨非毓终于忍不住将茶杯重重扔在桌上。他生气的主要原因倒不是他自以为是地瞒着自己,而是对外面的人竟然冷漠至斯。
“一个新来的下等丫头被打,夫人亲自出面不让外传,你不觉得奇怪吗?”
“夫人一向偏袒查爷,前不久又发生了祠堂的事,她吩咐一句也不足为奇。”
墨非毓没有理他,他心里本来就有气,一听又是查爷欺负人,道:“上次的教训还不知悔改,查不死的这样的恶仆,我是闻所未闻!”
他说完,视线从灯烛上移开,很快落到了桌上拿包月钱上:“我记得你说过,萧府宾客住的馆舍叫文茵馆?”
巴祁不知道墨非毓神思是如何跳跃到文茵馆的,点了点头。
“那边的情况,你熟不熟?”
“先生来萧府之前,我在文茵馆管过半年的事,馆舍中的事知道一些。”
“说说吧,越详细越好。”
巴祁沉吟良久,道:“还是先生问什么我答什么吧。”
“馆舍在哪里?”同是门客,这一年来墨非毓却并未去过文茵馆哪怕一回。
“竹笆街最东边,离这里一条街。”
“馆舍有多少人?”
“现在多少不清楚。”
“你离开之前有多少人?”
“四十三个。”
“都是我这样的谋客?”
“不是。”巴祁的语气毫无情感,但越是如此,越让人信服,“文茵馆名义上是萧子钰的智囊,但长住的只有九个是萧锦弘四下找来的屡试不第的书生,剩下的三十四个都是县里的衣冠宦族。”
“官宦子弟?”墨非毓微一凝眉:“他们怎会有兴趣到馆舍去?”
“说是读书会友,实际上是聚在一起吃喝嫖赌。白天馆舍冷冷清清的,只有九个落魄书生,到了晚上才开始热闹。”
“如此说来,馆舍的情况萧子钰并不清楚?”
“文茵馆是萧锦弘的提议,萧子钰一向不看好,也没工夫管。但也一直没遣客。”
墨非毓想了一想,又问:“经常光顾馆舍的,最主要的有哪几个?”
“先生要知道几个?”
“三个,四个吧。”
“一个是县府经历的长子朱陶,大家都叫他老朱,一个是主簿的儿子林长治,外号蛋子儿,还有一个是盐引批验所大使的侄子刘韬,外号叫剥皮。”因为墨非毓问他最主要的的人,所以他想了一想,才接着道,“还有一个不常去,但是他们的老大,叫季烨燊,大家都叫他小季布。”
“小季布?”
“他在馆舍里最舍得花钱,大家都推举他做老大。”
“这个小季布是什么来历?”
“他父亲并无官职,所倚仗的是两个伯父。”
墨非毓示意他继续说,巴祁道:“他大伯父就是本县的县令季贾,二伯父死了很多年了,据说三伯父是在西京做官,具体做什么官不知道。不过这两个人都无后,季烨燊是林家三兄弟的单传,两个伯父对他很宠溺。”
“我有数了。”墨非毓的目光微微浮动了一下,接道,“等青青回来,让她来见我。”
“来书舍?”巴祁有些意外。
“这件事当面说比较好。”墨非毓把杯中茶水一口喝尽,站起身道,“王夫人要放暗箭,我们也提前备好良弓。”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赌局1
世上所有建筑,因不同的用途、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风俗都有其独有的特征。总的来说,住宅堪舆讲求“明堂宽大,水口收藏,关煞无碍,门庭正大”,庙祝往往选在“林泉青碧,宅幽势阻,地廊形藏”之处,官府一定要位于城中或城北,须有雄踞之势,具虎狼之威。
但凡好一些的风月所,欢乐场,多闹中取静,静里寻欢,讲究在绿水青山,花间壶影之中寻找笙歌燕舞的妙趣。
夏吕城东就有这么一条街——桃花巷。这里正好位于城东最繁华的地段,但偏偏又十分幽僻,除了主街东西两个入口,当中找不到任何小门或侧门。
提起桃花巷,夏吕的老百姓都会说,那里的酒是最醇最香的,女人是最多最漂亮的,赌注是最大的。据说在桃花巷的酒楼吃一顿,足够普通老百姓一家子舒舒服服地过活两三年,
但这只是传说,真正去过桃花巷的普通老百姓只是寥寥,因为这条街其实既非赌场,又不是妓院。
桃花巷里常住的要么是豢养的小妾,要么是外室,要么是刚赎身的妓女,还有不少像姑。可能因为闲极无聊,这里也有赌坊,而且每一天都有装饰奢华的马车、美酒从西门进去。很多人来此赌博,都是用大车运“现银”过来。
比如梨花巷东头的赌坊金拱门,此时外面门可罗雀,里面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黄爷,加上这一笔,这个月已经是三万两了。”金拱门柜台内开着一个小窗口,小窗里两个人正在小声的说话。
“借,他可是小季布,怕不还么,实在不行还有他两个伯父顶着,别说三万两,就是三十万两也借。”那叫黄爷的闭着眼斜倚在一张软塌上养神。
“好了没啊!”小窗外一华服公子不耐烦地拍着柜台,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千金屋”的包房。他样貌不难看,还颇具英武之气,不过苍白而略有些浮肿的脸一看声色过度的纨绔子弟。
“季爷,加上这两千两,这个月一共是三万两。”掌柜笑嘻嘻地用托盘将银子从小窗口递出来。
“行啦,月底一并结。”
这位华服公子,就是萧子钰文茵馆的“老大”季烨燊。他一手拽过托盘,转身就走。
“等等!”账房先生从小窗后递出借据和笔,笑着道,“请签个名字。”
季烨燊不耐烦地退回来,也不看在借据,抓起笔划了几下。他一挥而就,账房先生还没来得及伸手,一支毛笔已重重摔在柜台,留下一大滩墨迹。
“让你们等我的嘛!”千金屋包房门开处,季烨燊三步冲上前,将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一局谁坐庄?”
“黎西。”众人齐声道。
屋内敞亮豪奢,一共有七个人,一旁站着的是验牌师。因为桃花巷是富人云集之地,金拱门又是整条街最大的赌坊,所以每间包房中都配有一位验赌具的技师。当然,技师仅仅负责验牌。
其余六人都是衮衣绣裳,珠光宝气,庄家黎西满脸络腮胡,脸庞在灯光下显得白皙俊美。
他正是黎东。
六人当中,有两个人身前银子高高堆起,一个是黎东,另一个是一位身材矮小一些的俊美少年。
不过两人的境况有所不同。黎东的银子全是赢来的,那位少年的银子是自己带来的。半个时辰前,黎东身边所有的银子也都是这位少年的。
“各位,下注吧。”黎东望着众人,一手按着骰盅。
大家都望向季烨燊,季烨燊当仁不让,全神贯注盯着骰子,似乎要将那白玉骰盅看透一般。
“五百两,买大。”季烨燊从盘子里拨出五百两推向右边。
“买小。”其余四人不约而同把银子放到左边。
“各位,买定离……”
“等等,”季烨燊想了一想,很快把银子往左边拨,“我也买小。”
“那我们买大。”其余四个一起变了主意。
季烨燊一拍桌子,大声道:“老朱,蛋子儿,剥皮,你们他妈的几个意思?”
那叫老朱的伸手攀在季烨燊的肩上,讪笑道:“烨燊兄,你今天运气实在太背,我们跟着你押没一个赢的,你让我们怎么跟?”
季烨燊瞪眼看着黎东,一时说不话来。从早上到现在赌了也有二三十局了,他恁是一把没押中。
“大爷我偏不信邪,就买小,一千两。”季烨燊又数出五百两,把赌注提高一倍。
黎东笑道:“出来玩就图个开心,烨燊兄何必动性子。”
季烨燊一拍桌子:“别废话,快开。”
老朱也从旁劝道:“烨燊兄,细水流长,别把输赢押在一回上头。”
黎东笑着舔了舔嘴唇:“久闻烨燊兄是夏吕数一数二的人物,我还想和你交个朋友……”
季烨燊猛地将托盘的银子尽数推了出去,大声:“两千两,全部买小,谁再他妈废话,就给我滚出去。”
大家见他发急,都不好再说什么。
“那我开了。”黎东等了一等,这才轻轻揭开骰盅。
黎东常年混迹大小赌场,赌桌上的各种技法、诈术、猫腻无一不知,他在赌桌上基本上还是赢多输少。可他毕竟不是以赌为生,不可能逢赌必赢,其实和季烨燊、老朱、蛋子儿赌技不相上下,也许还稍逊一筹。
不过,他今天赌运实在极佳。
“这不可能!”季烨燊猛地站了起来,定定望着桌上的三个骰子。
三个骰子两个六点,一个五点,共十七点,正是除围骰以外最大的点数。
“各位,看清楚了。”黎东把各家的银子尽数揽到自己身前。
“都别走,我再去拿钱。”季烨燊推开凳子,转身就走。
“回来!”老朱拦着他道,“你去哪里拿,今天已经六千了。”
季烨燊一愣:“有吗?”
老朱冲黎东身前的银子一努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季烨燊看了一会,实在不甘心,道:“我让黄爷通融通融。”
老朱拉着他道:“这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没得例外。”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也自有让客人遵守规矩的办法。金拱门的规矩是每个人每天最多借六千两,多一文也不行。
季烨燊显然也知道让金拱门老板通融的难度,他怏怏不乐地坐了下来,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忽然转眼瞪着意气风发的黎东:“你小子每局都赢,是不是出老千?”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赌局2
黎东本来笑嘻嘻地拨弄骰子,闻此脸立马就拉下了,将骰盅往骰子上桌上重重一扔:“谁是小子,你说谁出老千?”
大家没想到一直笑嘻嘻的黎西脾气脾气如此暴躁。季烨燊本来就窝着火,见黎东竟然如此嚣张,腾地站了起来:“说你出老千,说你是小子,是儿子,是孙子,怎么的?”
黎东微笑着低下头,突然抓住季烨燊衣领将他拽到身前,“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孙子。”
眼见两人要动手,老朱、蛋子儿、剥皮一起站了起来。老朱道:“黎西,你要干什么,有话好说。”
“干什么!”对方四人一起围了上来,黎东依然毫无惧色,“今天这孙子不给我磕头道歉,我让他横着出梨花巷!”
“去你妈的!”季烨燊长这么大,打骂人的习惯有,被人打骂的习惯没有,更何况还怀疑对方出老千。他一站稳,反手揪住黎东胳膊,挥手一拳向黎东鼻子打去。
黎东一歪头闪开,当即回了一拳。
“好啦!”这时候,那个身材矮小的少年及时挡在两人当中,一手拦着一个,“大家出来玩,何必伤了和气。烨燊兄,这位黎兄手气确实太好了些,不过骰子骰盅是掌柜给的,他两个袖子卷那么高,出了千的。黎大哥,你也是,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两位一人退一步,先放开,好不好?”
季烨燊哪听他的,推开他还要冲上前去。那少年拦着他道:“不就是银子吗?”将身前的银子拨出一小半,“这些给你,替我连本带利赢回来。”
这少年此次来金拱门,足足带了两万两现银,差不多输了一万两,现在还剩约一万两。
季烨燊见少年之慷慨阔绰,比自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看了他一眼,口中道:“岳老弟,现在不是银子的问题……”
“我懂,”少年对验牌师道,“过来,好好验验,看有没有问题。”
验牌技师上前把骰盅和骰子,以及桌面桌底,甚至椅面椅底都细细检查了一遍,道:“回各位公子,都没问题。”
少年拍了拍季烨燊手臂,安抚住他,转身去拉黎东的衣袖:“黎大哥,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请坐吧。”
“少套近乎!”黎东甩开他手,重重坐了下去,“黎某只认钱,有钱好说,没钱滚蛋。”
“你……”
“好啦,烨燊兄,你就听小弟一句话,我们牌桌上见分晓。”少年道,“你要是嫌少,我这里都是你的。”又拨了一部分给季烨燊。
季烨燊望着银子,沉声道:“岳老弟这个面子,今天我给了,先赌牌。”
少年拿起骰子在手上抛了一抛,又放入骰盅,正要推给黎东,季烨燊道:“我来做庄。”
少年道:“按规矩该赢家坐庄。”
“谁的规矩?”季烨燊辞色咄咄逼人。
少年望了一眼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黎东身上。黎东冷笑一声,将骰盅推出去:“怀疑我出老千是吧?今天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赌局总算继续下去。黎东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有意往后退了两大步,抄手坐在椅子上,除了伸手摸银子下注,其余时间一动也不动。有几回,干脆就让身边的剥皮帮他下注。
就是这样,黎东仍然是一押一个准,季烨燊又让老朱、蛋子儿、剥皮甚至少年轮流做了庄,居然还是局局输,而且全都输给黎东。
可越是输,季烨燊越是焦躁,忍不住使性子,如此一来反而每次最先输完。
少年也当真挥金如土,不管自己还剩多少,总是分一半给他,有两回蛋子儿输光了,他依然仗义疏财,毫不在意。少年不但生得俊美,豪爽洒脱的脾性,更与季烨燊、老朱、蛋子儿和剥皮十分合得来。一时之间,大家大有相惜之感,只有黎东一个人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归格格不入,一个多时辰后,季烨燊和他的三个朋友,连同少年的钱分文不剩。黎东一家独赢。
“得啦,看来今天我们都中了邪。”少年全无所谓地把玩着骰子。
“哼,我看是骰子中了邪。”季烨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同时不停地向老朱、蛋子儿和剥皮递眼色。很显然,他们早就准备赌局结束后对黎东动手,不管是输是赢。
黎东看出气氛不对,仍带笑坐着,既不离去,也不说话,大有等着几个人来找麻烦之概。
少年扫了几人一眼,放下骰子站起来就走:“烨燊兄,各位,今天的银子输光了,我先告辞了。”
“岳老弟这就要走?”季烨燊一心只在黎东身上,直到少年起身才留意到,他忙给老朱递了个眼色,自己追了出来,“我们还欠老弟不少银子呢。”
少年头也不回:“今日能交到烨燊兄这样的朋友已足慰平生,些许银子又提他做甚。”
季烨燊大是钦佩,道:“在下诨号小季布,岂有欠人银子不还之理,请岳老弟这就跟我一起去一趟南城,我把银子兑你。”
少年停下脚步,道:“烨燊兄和我是缺银子的人吗?你要再提银子,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季烨燊闻此,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沉吟了片刻,道:“先不说这个,总之岳老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无论如何请赏个脸,一起去喝两杯。”
少年闻此,这才转过身,笑道:“这还差不多。”
季烨燊大喜:“先说好,我做东。”
“我也没钱做东啦。”少年笑着道,“说走就走,叫上你那几位朋友。”
季烨燊扫了一眼屋内:“岳老弟稍等。”
“欸!”少年知道他的意思,“不是我说,烨燊兄跟这种眼里只认钱的货过不去,难免坏了我们的雅兴。”
“哼!”季烨燊一甩手,大声道,“我季烨燊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气……”
“烨燊兄,”少年拉住他道,“你执意如此,我可走了。”
季烨燊具备富贵公子所有的缺点: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恃强凌弱,同时也恣意洒脱,不拘小节,微一沉吟,朗声道:“就依岳老弟。”
两步冲进屋,招呼老朱、蛋子儿和剥皮出来。五人来到门口,门口停着七八辆马车,无一不是极尽奢豪装饰之能事。
“去哪里?”老朱问道。
“自然是文茵馆,岳老弟,坐我的车。”季烨燊拉着少年就走。
第一百一十七章 馆舍
五人四辆马车沿着夏吕主街向北横冲直撞而去。
“文茵馆,听名字好像不是酒楼?”车上,少年与季烨燊对面而坐。
季烨燊道:“不是酒楼胜似酒楼,这个地方一般人不知道,老弟一会儿去了就知道了。”
少年奇道:“都说桃花巷是夏吕最豪奢的地方,还有地方比这里更好?”
“老弟有所不知,桃花巷是老子老娘们养情人偷汉子的地方,我们这些儿子辈的也就偶尔在这里耍耍钱,不好天天撞见得,我们有我们的去处。”
“烨燊兄人中龙凤,令尊令堂自非凡俗之辈……”
“那两个老东西,要是靠他们,我现在指不定在哪条街上要饭呢。”季烨燊显然极不愿意提及自己父母,很快转移了话题,“我在金拱门见到老弟也有好几回了,却还不知府上何处?”
少年道:“在下是西京人,一路由南而北游历江湖,打算过几天去苏州玩玩。”
“原来烨燊兄并非本地人。”季烨燊有些失望,“那你可要在夏吕多留几日,也让我们几个略尽地主之谊。”
他这几句说得热情洒脱,十分真挚。少年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纤白的十指轻轻交叉着,咧嘴一笑道:“好说。”
车是好车,马是宝马,伴随着几声清越的嘶鸣声,马车停了下来。
“岳老弟,请吧。”五人立于一幢舍院面前。这幢阁楼一共三层,西北环山,东南水绕,环境很好,只是门牌太破旧了一些,一头已经倾斜,“文茵馆”三个字也已漫漶不清,尤其是阁楼的大门,高不足五尺,宽不足三尺,怎么看都不如桃花巷气派。
“就这里?”少年立在马车前,将文茵馆快速地扫了一遍,面上的失望之色谁都看得出来。
“外面只是幌子,老弟进去就知道了。”季烨燊悄悄向老朱使了个眼色。
老朱忙道:“不瞒岳老弟,夏吕这块地方,要不是烨燊兄引荐,想进也进不去呢。”
季烨燊见他仍不肯进去,微微低头道:“昨天我刚赎回来一位姑娘,年方二八,才貌双绝,老弟你要是喜欢,我割爱送你。”
蛋子儿也道:“老弟看看又无妨,要是不满意我们再找地方玩也不迟。”
少年又打量了片刻馆舍,方才迈步往里走。
刚要进大门,只见一仆从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此人顶上寸草不生,泛着油光,头顶还有一条十分显眼的刀疤。
他正是查爷。
季烨燊没料到会在此时碰到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本来已经迈进大门,不过因为有客人,所以有意在门口停了一下,等少年和其他三位涌到门口才往里走。
想是老朱等人对查爷都有几分忌惮,都一起让在了一旁。
少年本来想进去,见查爷没有让路的意思,回头一看另外三个,竟然都让开了。他诧异之外,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季烨燊看在眼里,大声道:“你们三个,跟个下人让什么让!”
三人闻此,只好又站了回来。
查爷一句话也没有,仿若无人般迈步就往外就走。
老朱等人只得又让出一条路来,只有少年初来乍到,来不及闪身,被查爷重重推了一把。他一个趔趄险些摔跟头。
一个下人对几位自称夏吕“大人物”的贵公子如此态度,少年站稳后,本来已经难看的脸上简直能拧出水来,他望着查爷的背影,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季烨燊,缓缓抄起手,显然看他要怎么处理此事。
季烨燊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少年的神色直比扇了他几耳光还要难受,他两步冲上去,抓住查爷的后领喝道:“老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查爷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阴恻恻地道:“放手。”
“不放能怎的?”季烨燊望着查爷后颈,忽然仰头大笑,转头道,“难怪这个狗奴才叫茶叶蛋,你们看,从背后看就是个茶叶蛋嘛,还有这道疤,像不像破蛋壳……”
话犹未了,查爷一把抓住他胳膊,同时身体向一侧扭开,季烨燊正冲大家说话,重心陡然向一旁斜去,顿时被查爷摔在了地上。
“他妈的,给我打,往死里打!”季烨燊一肚子怒火顿时爆发,还没爬起来就嘶喊起来。
这一声吼立即把馆里装模作样读书的书生唤了过来,连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也立在阁楼上看热闹。
老朱、蛋子儿和剥皮也真齐心,一齐向查爷扑了过去。
几个人都不会武功,动起手来全凭力气,四人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说手无缚鸡之力,至少身板不如一般人结实。
反是年过不惑的查爷比这三个人健壮硬朗得多,眼见蛋子儿一拳从左边划过来,低头一闪,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踢在蛋子儿小腹上。
他以一敌三,还兀自有余暇说话:“银子都送来喂狗了。”
“喂猪喂狗关你狗奴才鸟事!”老朱脸上中了一拳,火气冲上来,觉得双手不管用,索性用头去撞查爷。
“啪!”查爷左脸一疼,原来因说话分神被剥皮打了一耳光。他大怒之下,伸手抓住他的手一拖一推反向送了出去。
剥皮一个踉跄,双腿向后挣了两步,还是没站稳!
“哎唷!”剥皮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反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
原来他身后有一柄铁锹,那铁锹横立着放在台阶下,比台阶高出一部分,偏偏那么不巧,他的头正好撞在锋锐如刀的铁锹上。
他看着满手的鲜血,整个身子晃了几下,颓然倒地。
老朱扑了个空,见剥皮倒在地上,先是一愣,紧接着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什么,他转了个圈,发现季烨燊和蛋子儿也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这才隐约想起,好像季烨燊被查爷带倒以后,就没有爬起来过。
“烨燊兄!”老朱首先冲到季烨燊身前,见他一动不动,右手颤抖地去探他鼻息。
季烨燊断了气了!
“杀人啦,茶叶蛋杀人啦!”老朱大叫一声,向后坐倒,很快又爬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三个人。
四人平日义薄云天,说到底不过是酒肉朋友,现在不是出了人命,是接连出了三条人命。
老朱又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撒腿就跑,到门口摔了一跤,爬起来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查爷望着地上躺在的三个人,似乎不相信三人被自己打死了,把就近的蛋子儿提起来:“别装死,起来!”见蛋子儿四肢垂地,口鼻流血,才意识到真的出了人命。
这场恶斗就在馆舍大门口。霎时之间,馆舍中乱作一团,女子才发出尖锐的叫声,书生们面如土色,有的向后退,有的向前走。
“不可能,我就这么一推,他们不可能就死了!”查爷也慌了。
“报官!”一书生对门房道,“快去报官。”
门房愣了一愣,转身就跑。
“谁敢去!”查爷一声大喝,一人堵住门口,“这里是大人的馆舍,我是夫人的亲戚,谁敢去先过我这关!”
门房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
“大家不要慌,”一手持折扇的书生还算镇定,他站了出来,说道,“查爷,馆舍是大人的不错,可这位季布爷的两个伯父一个是本县的县太爷,另一个可是朝廷命官,这个蛋子儿,他老子是主簿,这个剥皮,他叔叔是盐引批验所大使,就算大人一手遮……怕也不是闹着玩的。”
“你倒是说怎么办啊?”另一个手捧着书的人颤声道。
手持折扇的书生道:“事到如今,大家都别声张。你们两个,把尸首先太进馆舍,查爷,你赶紧去通报大人吧。”
查爷面色焦黄,毫无血色。他一开始以为三人是装死,后来想将此事压下去,听了书生一番话,也站不起来了。
“哎呀!”书生一甩折扇,“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去。”快步跑出了馆舍。
书生走后,文茵馆之中变得鸦雀无声,无数眼睛无声地望着三具尸体和摊坐在尸体当中的查爷。
谁也没留意,除了持折扇的书生,逃走的老朱,文茵馆还少了一个人。
阳光正好,僻静的竹笆街洋溢在无边无际的温暖当中,街两旁房屋林立,每个角落都如诗如画。
一个轻影闪过这条罕有人迹的街道,转了两个弯,钻入左侧的一片茶花林,往里走了十余丈。只见其中一棵茶花树掩着一个包裹。那人机警地看了看四围,手伸向额际,在发根处拨弄了几下,一头如泼青丝顺肩滑落,露出一张面若渥丹的少女面孔。
少女从包裹中取出外套,将男装装入包裹,很快就消失在茶林深处。
这个身影,正是与季烨燊同行的少年。这名少女,正是月青青。
第一百一十八章 病重
这些天,墨非毓日子过得依然悠闲,上午教小月月和大月月读读书,习习字,下午有时候挥毫泼墨,再一张张烧掉取暖,有时候到后园垂钓,到了晚上则一面翻看医籍,一面和巴祁闲聊。
同样是门客,他这个门客的境遇和文茵馆的真可谓别似天壤。
前几天,巴祁感染风寒,本以为熬一熬能扛过去,谁知昨晚突然发起寒热来,一直到今早还没下去。墨非毓让他今天不用去赵府,一早吩咐元斐去抓了药,亲自进厨房熬好药,又送到巴祁房间去。
巴祁刚喝了药,就见萧府门房靖老慌慌张张跑来,一面喘气一面道:“先生……不好了……夫人……夫人犯病昏过去了。”
“我马上就去。”墨非毓当即起身。
琳儿在门房焦急而无主地等候,眼眶红红的,一见到墨非毓,就大步往里走。
“怎么回事?”
琳儿走得很快,声音也很急促:“午饭后,夫人忽然说心口疼,我转身给她取备着的药。平日里夫人也动不动就心痛,我也没太紧张,谁知我取好药转过身时,夫人……夫人她已经晕倒在地上,我……”
“你不要急。”墨非毓跟在琳儿身后,尽量跟上她的脚步,同时打量了一下府上,“大人和子戊君不在府上?”
“大人和老爷都去苏州了。”
因为事情危急,顾不得繁文缛节,径直来到雨前院,到了夫人房门,墨非毓推门而入。
王夫人躺在地上,灯光之下瘦弱而枯槁的脸白得吓人,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却是细汗如雨。
屋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
墨非毓吸了口气,扫了一眼旁边的桌案后,蹲下身把住她的腕脉,只觉脉搏似有实无,虚浮而细迟,正是胸痹发作的脉象。
“要不要服急救药?”琳儿问。
墨非毓再次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房间,道:“夫人服过药了吗?”
“嗯。”
“夫人今天可有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也不知道,夫人早上还让我领着她去后园散步来着。”
墨非毓想了一想,道:“药碗呢?”
“什么药碗?”琳儿一脸茫然。
“夫人刚才用过的药碗。”
琳儿急得都快哭出来,不知墨非毓为什么还问这些不要紧的问题,不过还是道:“我送到厨房去洗了。”
墨非毓站起身,道:“快去厨房看碗洗了没有,如果没有就给我拿来。”
“夫人现在这样……”琳儿望着还躺在地上的夫人,话到一半,意识到墨非毓让她取碗也许别有用处,她来不及细想,也不回答墨非毓,拔腿就奔出房间。
琳儿走后,墨非毓不慌不忙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不但没采取急救措施,连王夫人也没看一眼。
“碗来了!”琳儿拿着碗飞快地冲进了房间。
药碗还没洗。午饭结束后,厨房的人就会把碗洗好,包括为夫人熬药的锅,而夫人的药碗有时候很晚才送过来,所以一般会留到晚上和一块儿洗,晚上的药碗,则留到第二天早上。
墨非毓接过药碗,用指甲刮出一小部分看了看,又凑到鼻前闻了一闻,轻轻放在柜子上,从药箱中取出一支麝香,道:“你点一下,然后把夫人扶到床上。”
琳儿点了香,又去扶王夫人,因为王夫人十分瘦弱,琳儿一个人就能把她扶起来。
做完这两件事后,琳儿道:“现在呢?”
“你先出去吧。”
“这就行了?”琳儿觉得没使上力。
墨非毓点点头:“把门带上。”
墨非毓话声虽轻,但不容琳儿多说,她看了看墨非毓,又看了看夫人,轻声离开房间。
和屋里的其它药味相比,麝香气味迥异而浓烈,很快就侵占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没到半刻钟,王夫人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睛后,首先扭头看了一眼放在头顶一侧的香。
“夫人醒了。”
“先生果然华佗再世。”王夫人缓缓合上眼,声音几不可闻。
“夫人要试在下的医技,也不必出此下策,至少不必以身试药。”
王夫人微弱地一笑,很缓慢地道:“这半年,我这心痛病说坏不坏,说好也不好,我就想,先生到底是徒有其名,还是真的有回春妙手……”说到这里,她又轻轻闭上眼,似乎这两句话,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我说过,夫人这病是急不来的。”
过了良久,王夫人才睁开眼:“这几天,我请来七名大夫,其中一位是宫里的太医,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先生要听吗?”
“夫人愿意说,我听着就是。”
“在前朝,有一位深得陛下宠爱的贵妃,有一次沐浴时昏倒在浴桶里。宫里的十几个太医诊断的结果很一致,贵妃是突发胸痹,因心脉瘀阻,心气衰微而致昏厥。太医们忙了大半夜,最后也没能让贵妃醒过来,第二天,贵妃就薨了。”
说到这里,夫人又停下来闭目养神,墨非毓也不插话。
“贵妃死后,按照司天监所择吉日,第二天入殓,第五日下葬。陛下下旨不许任何人打扰贵妃香魂,所以葬仪督监把殡殿选在了皇宫最西面的庹龙宫……也是这位贵妃命不该绝,第四天傍晚,她身边一个贴身的小婢女因为思念故主,偷偷到庹龙宫后殿祭拜,她竟然听到棺材里有声音。”
“灵柩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吓傻了,棺材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痕,贵妃十指指甲因为抓棺盖全都没了。”又歇了好久,王夫人才有气无力地接道,“陛下痛怒之下,要处死宫里所有太医,一位大臣提醒陛下不可能所有的太医都误诊,于是陛下下旨严查此事。”
“经过一番小心而又严密的审查后才知道,原来贵妃那几日牙疼一直服药,不过她所服的药被人偷偷换掉了,这种药服下后症状与胸痹骤发一模一样,甚至几个时辰后脉搏会消失。但是到了第三天,病人又会渐渐苏醒。除此之外,此药只有一种方法能解,那就是麝香。”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残酷的宫斗,凶手就是要让贵妃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墨非毓缓缓接过话头,“贵妃身旁有人,包括那个司天监都被人收买了。”
“先生慧眼,果然一针见血。”说到这里,王夫人并不明亮的目光转向墨非毓,“服用此药后症状与心痛病发作一模一样,先生怎知我不是旧疾发作?”
王夫人的声音轻得几乎有些断断续续,她的目光也看不出任何锋芒,甚至有些柔弱无力,但这种柔弱,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但异常强大的力量笼罩在她的视线所及。
“我给夫人开的药,主活血行气,而夫人今日所服的药有收敛固涩之效,治牙疼可以,于胸痹却如同虎狼。刚才我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其中两味是五味子和乌梅,于是我赶紧让琳儿去厨房拿碗,”墨非毓顿了一顿,接道,“另外,刚才入府之时,我发现大人和子戊君恰巧都不在府上。夫人选择这个时间,是不想让两位知道今天的事。”
墨非毓说到一半,王夫人移开了眼睛,静静地听他说完。
“先生不但精于岐黄之术,于人性更是洞察至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王夫人悠悠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先生。”
“夫人请讲。”
“我请来的七位大夫都还算远近闻名,他们对先生的方子并未质疑,但当我问起此方子能否治愈胸痹时,他们都给了我否定回答。胸痹之症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先生为什么要撒谎?”
墨非毓的目光凝定在桌上那个药碗上,迟迟没有回答她。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说确实治愈过胸痹病人,只不过在夫人身上效果并不明显,王夫人自然无可辩驳。就算说是欲寻捷径进入萧府谋士之列,现在也已不是什么大罪过。
他迟迟没有回答的原因,是因为还不清楚王夫人拿性命来演的这场戏,到底是何用意。
“先生?”王夫人继续逼问。
“胸痹之症因人而异,疗法疗效也因人而异,夫人如果觉得我在撒谎,我无话可说。”墨非毓选择了继续隐瞒,并直言道,“夫人以性命做赌注,想来并非只是试探在下的医技?”
王夫人淡淡一笑,闭上眼歇了一会后,缓缓道:“残病之躯,将腐之骨,要也罢,不要也罢,我早就无所谓了。倒是大人和夫君,这一年来双鬓忽染,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
“夫人有什么话请直说。”
“我记得啊,先生来萧府的时候,他们都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大人……请先生原谅我这个老婆子昏聩愚昧,我觉得吧,先生就是和萧府命气不和,自从你来萧府以后,不止大人和子戊,整个萧府也再没片刻安宁。”
这句话说完,王夫人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似乎背过气一般的脸颊苍白如纸。
墨非毓从桌上琉璃瓶中取出一粒急救药递给王夫人。王夫人费力地接过来,含在了嘴里慢慢嚼服,没一会,气息顺了不少。
“夫人应该知道,从入府第一天开始我就没打算久留,”墨非毓缓缓道,“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不管,我今天这样做,只是想告诉先生,我真的不在乎这把老骨头。”王夫人辞气颇为轻松,但十分决绝,“从今天起,不管是大人,子戊,还是萧府和江南,只要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我就重病一次,每一次我都会让大人和子戊君知道,是先生在药里动了手脚,我最后是死在先生手里。我这个老婆子虽然没用,但在子戊和哥哥心里也还有些分量,能换取萧府的宁静,我死也甘心。”
王夫人终于说出了她此举的最终目的,说完后,她用定定地望着墨非毓,要看看他的反应。
很可惜,墨非毓面上并没有一丝悸动,甚至比平时还要淡然。
“夫人如此,未免强人所难。”
“是先生蓄意的也好,命气所致也罢,是我求先生也好,逼先生也罢,这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唯一能做的了。”
墨非毓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他倒不是故作镇定,而是因为王夫人出的这道难题,他已经提前预料到,并且给出了化解之法。
因为既然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针对太子的皇储之争,那接下来的一切,将会是太子的授意,萧子钰的亲令。
第一百一十九章 坏事
“我让你们都出去,没听见吗?”门口传来琳儿低声地呵斥。
“让我见见夫人吧,大人和老爷都不在,府上只有夫人能做主了。”
“我说了,不行。”
“姑奶奶,我求求你,真的出大事了……”
“小痴儿,”琳儿音调很低,不过还是清楚地传到屋内,“谁允许你带他进来的,还不给我轰出去。”
“什么事啊?”王夫人问了一句。
“禀告夫人,文茵馆出大……出人命了。”
也许是因为来人这句话太过急促,王夫人只是一怔,并没有如何吃惊。墨非毓闻此,起身道:“我去外面等着,夫人不可激动。”
“先生不用走,你帮我问问什么事吧。”
墨非毓迟疑了一下,道:“是文茵馆过来的人,他未必会告诉我。”
王夫人道:“那你也不用走,帮我把帘子放下来。”
墨非毓拉好帘帐,王夫人吩咐让人进来。
来人正是文茵馆那位手执折扇的书生,他一见房间中的墨非毓,很快猜到正是和自己身份相同,这一年来在众谋士眼中或嫉妒,或艳羡,或如雷贯耳的墨先生。
“墨先生。”书生不冷不热的问候了一句。
“嗯,”因为夫人刚才那番话,墨非毓没有打算以谋客的身份站在这里,“夫人身体不适,请尽量小声点。”
“夫人……”书生机警地顿了一顿。
“先生你不认识?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书生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禀夫人,今天查爷来送文茵馆的月钱,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回馆舍的季烨燊、朱陶、林长治、刘韬四个人,也不知怎么着,五个人就在门外动起手来,查爷出手重了些,把其中三个人给打死了。”
“查顺打死人了?”直到此时,王夫人似乎才反应过来。
“是三个。”书生不觉提高了声量,“还都不是普通老百姓,那季烨燊的两个伯父,一个是本县的县令,一个在京城做官,林长治、刘韬和朱陶也大有来历。”
“夫人请冷静。”尽管有一帘之隔,不过墨非毓还是看到帘子明显被床榻带动,轻微地晃了一晃。
“查顺,他怎会打死了三个人?是不是搞错了?”
“馆舍几十双眼睛都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书生只是负责报信,他其实倒并不如何焦虑。不过馆舍出了这么大的事,指不定祸水会引到谁身上,他自告奋勇来府上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尽量避免祸事烧身,二是好好表现一番。所以得知大人不在府上时,他决心无论如何要见到王夫人,让夫人知道是他史鲍来报信。
在他看来,女人总是比男人心善。
“查顺他人呢?”
“还在馆舍,我已经吩咐控制住局面。可事情实在太大,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夫人定夺。”
“先生,麻烦再给我一粒药。”王夫人嚼服了一粒静心丸,又沉默片刻之后,才道,“史鲍,你也是府上的宾客,你可有高见?”
“我已经吩咐将尸体抬进文茵馆,没有命令谁也不得擅自离开。”
“我问你办法。”
三条人命,还都是官宦公子,他史鲍如果有办法早就说出来了。所以说来说去无非事情闹大了,要解决很困难。
“行了,”王夫人没耐性继续听他解释,“墨先生,你怎么看?”
“我说不说有什么两样呢。”墨非毓转向王夫人。
墨非毓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他说什么王夫人都会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先生误会了,事情是否发生是我们之间的事,想不想办法解决是先生和大人之间的事。”
事态紧急,墨非毓没有再多说,问书生道:“现场都有哪些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馆舍的人都看到了。”
“只有馆舍的人?”
史鲍想了一想,点头道:“是的。”
“你说查爷打死三个人,可我记得你刚才提到四个人?”
“哎唷!”史鲍一跺脚道,“看我一时忙乱了,那个老朱一见死了三个人,自个儿跑了。”
“老朱是三个死者的朋友?”
“是。”
“老朱一定去报信了,”墨非毓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也就是说,三个死者的家属可能已经赶往文茵馆。”
书生一愣:“那怎么办?”
墨非毓沉吟了片刻,转身道:“夫人是不是一定要保查爷?”
王夫人道:“先生何出此问?”
“现在虽有三条人命,不过要说整件事与萧府有多大牵连倒也不然。西唐律令,就算查爷打死的是天潢贵胄,只要查证他不是受主家指使,萧府就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此言一出,一旁的史鲍不由睁大眼看着墨非毓,他一生立志于刑名,西唐律令是再清楚不过,可他一时心急没竟然没想到这一节,不由怪自己关心则乱,暗暗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查顺是我王家的人,”王夫人幽幽说道,“论族谱,我们的曾祖母还是亲姐妹呢。”
史鲍道:“那就是远亲了。”
“远亲也是亲,我王家的亲戚,岂能任人欺负!”王夫人的声音突然高了七分,说完就快速地喘起来。
史鲍吓得脸色唰白,又大大后悔自己多嘴。心下却忍不住嘀咕:明明是查顺打死人,倒成了被人欺负了。
“夫人不要急。”墨非毓道,“就算除了馆舍的人还有其他目击者,只要我们赶在死者家属之前赶到现场,要找出查爷不一定是凶手的证据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史鲍听他说得如此肯定,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先生此时说大话是不是太早了。”
“既是如此,有劳先生立即去馆舍一趟。”王夫人没有任何迟疑,她清楚以墨非毓的手段,找到查顺是凶手的证据很轻松,要找到不能证明查顺杀人的证据,确也并非难事。
“史鲍,你带路。”
“是,不过……”
“先生,夫人,文茵馆又来人了!”史鲍知道没表现好,正想再说什么,门口传来了小痴儿急促的声音。
“出去看看。”墨非毓迈步往外走。
门口除了小痴儿和琳儿,还有一个气喘吁吁的三十来岁的书生。
人太多,王夫人让墨非毓在客厅代她会客,自己在隔壁房间旁听。
“馆舍被包围了。”三十来岁的书生比史鲍表现得更急,一进房间就道,“县令季大人,主簿林大人带了好多人去馆舍,听说盐引批验所大使刘大人正在赶来。夏吕城的老百姓听说萧府的人一口气打死三个贵公子,都去看热闹了,我还是从馆舍的暗门溜出来的。”
“你不要慌,”墨非毓道,“你来的时候,季大人和刘大人已经到了文茵馆?”
“是的,林大人守在儿子尸首旁失声痛哭,季大人一来就把事发现场控制起来了,不准任何人接近。”
“查爷呢?”
“还坐在门口。”
“如果现在去馆舍,可还能想办法进去?”
“大人们都在气头上,别说是先生,就是萧大人和萧老爷怕也进不去。”
墨非毓想了一想,道:“现在各位回馆舍都没用了,请到客舍休息片刻。”
“就这样?”后来的书生很是吃惊。
“现在急也没用,”墨非毓对他还算客气,“我要和夫人商量一下。”
“两位,请吧。”对墨非毓言听计从的小痴儿当即站了出来,将两人连请带推送出了房间。
回到王夫人房间,王夫人已经掀开纱帘坐了起来。
谁也没说话。接连两个馆舍的人来报信,让王夫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过很显然她此时的沉默并不是在思考查顺救不救的问题。因为她苍白的脸颊上并无踌躇之色,甚至不见有多少为难,有的,只是满目的哀怜,对王家家眷的哀怜。
墨非毓也在房中踱步,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先生办案无数,偏偏对萧府的案子就束手无策了?”王夫人辞气有些咄咄逼人。
墨非毓踱了两步才停下来:“我在想,怎样才能将事态的威胁降到最低。”
“怎么说?”
“现在是死者家属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无论谁过去都很难控制局面,还可能让整件事更麻烦。”墨非毓一字一顿缓缓道,“事到如今,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等。”
“等?”王夫人大是意外,“等什么?”
“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也等一个机会。”墨非毓眸中闪过一抹冷光,随即转身道,“总之我答应夫人,既救出查爷又尽量不牵连萧府,这件事请夫人交给我和萧大人来处理。眼下夫人要做的,是如何说服萧大人答应保查爷,毕竟和夏吕官场人脉相比……”
“这个不劳先生费心,”王夫人苍白的脸颊淡然而镇定,“我自有办法。”
墨非毓没有再说,对于墨非毓的承诺,王夫人是相信的,所以也没再继续追问。
“大人和子戊君什么时候能回来?”
“要晚上了。”
“他们入城后也许会听到风声,我会让小痴儿前去接应,以免节外生枝。”
“好。”
墨非毓又安抚了几句,起身离开了雨前院。
此时已是残阳如血。
查爷打死人的消息在萧府传开了。大家平日里没有不厌恶憎恨查爷的,可这时候听说他打死了三个人,还个个都是贵公子,却谁都没有喜悦之情。
不能进雨前院,就在院子外等着。墨非毓一出来,大家一拥而上向他打听。墨非毓很快就把大家安抚下来。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还是听出夫人要保查爷,纳罕之外,大家更多的是想知道墨非毓如何救人,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百二十章 内忧
寇甯庸、谷铎和江丁辞的辞,押解的押解,原本以为苏州之乱就这样平息了,谁也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
首先是吴县,吴县辖地多达数十个帮派,平日里仗着有江丁撑腰十分猖獗,江丁被送往京城后,帮派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开始大肆兴风作浪。颜雪答应凡是肯供出江丁罪状的,不会让他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她也依约照办了。所以表面上告发江丁的是单狼帮,其实恰恰相反,七大帮派中只有单狼帮拒不配合,他自然成了替罪羊。让她没料到的是,江丁事发后,六大帮派预料到好景不长,趁机烧杀抢掠,其余小帮派更是云趋鹜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之间,吴县民不聊生,虽无战事,但街头横尸,纵火屠村的事处处可见。
至于海盐县,西京三王爷事发后,谷铎很快被带走。当地倒并没有发生动乱,因为谷铎给海盐县带来了不少好处。据说他离开海盐县之后,还有不少人垂泪感念。不过本县虽然太平,祸事却从临县烧了过来。寇甯庸任刺史期间,苏州本就一团糟,寇甯庸和谷铎一出事,临近的强匪暴民蜂拥而至,曾一度抢到县府。
整个苏州,无论是官还是民,无不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西京,唐帝震怒,斥责太子,太子下令萧子钰前往平乱。
萧子钰和萧子戊决定分头行动。吴县是江湖帮派作乱,由萧子戊负责。萧子钰则前往海盐县,因为城里还有七处近一万名暴民趁火打劫,他曾一度进不了县府。
整整十七天,苏州才算勉强安定下来。
连续半个多月苦熬苦战,回夏吕时,两人已是疲惫不堪,只盼着回府后好好休整两日。可刚踏入夏吕地境,就从前来接应的小痴儿口中得知季大人的侄子,季家的单传,主簿的独子,盐引批验所大使的侄子被查顺打死的事。
外患才刚平,萧墙祸又起。萧子钰听说府上有人杀了人,本已十分恼火,一听是凶手是查顺,顿时火冒三丈,在车中大呼小叫骂了一阵后,扔下一句“他自己找死,就让他去死”,让车夫继续赶车回府。
从小痴儿口中得知,刑名出生的季贾一到文茵馆就派人封锁现场,搜查证据,审问目击者。因为查顺是萧府的人,所以从始至终他连侄儿的尸体也没动。现任县尉吴大人知道此案棘手,以自己是季大人的下属,不便审理、“三条命案”、“大案难案”为由将案子呈送州府。随后,季贾向州府的令大人呈递了查顺杀人的证据,一共是七十九条,每一条都铁证如山。现在夏吕大街小巷几乎都在议论这事。
萧子钰本来一句也不想听,还是萧子戊提醒王夫人可能要保查顺,他才耐着性子等小痴儿说完。不过仍不大以为意,毕竟查顺和萧府的根基夏吕相比就是个笑话。
可事实证明,有些笑话,笑着笑着就成真的了。
“你们要是不肯管,我就亲自去告诉令大人,是我指使查顺杀的人。”雨前院的客堂中,王夫人话还没说完,瘦弱的身子就几乎要站不稳。
“有话好好说,”萧子钰忙将她扶住,“我们这不是先回来了吗。”
王夫人推开他,自己扶着椅子撑持着。
“你也别劝我。”萧子戊正打算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王夫人顶了回去。
“就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你这是闹哪一出?”萧子戊肚子里有气,又不敢发作。
“我闹?”王夫人歇了片刻,“他不是你们萧家的人,你们当然不在乎。”
两兄弟闻此,都沉着脸没说话。此事倒不是谁的家人的问题,按理说萧府要庇护一个人并非是难事,可坏就坏在查顺杀的这三个人没一个简单的,而且现在全夏吕的人都在翘首看着。最要命的是,现在季贾手中的证据只嫌多不嫌少,季贾为了保护现场,只是弄来了三口棺材,连尸首都没抬出文茵馆。
王夫人见两人垂头不语,换了一副语气道:“救查顺非得得罪季贾?”
“不光是季贾,”萧子钰道,“三个都得得罪。”
王夫人闻此,许久没有答话,那双因动气而有些虚火的双眸从烛台下移到了桌子上。
萧子钰见状,忙道:“三个人的身份你也知道,死的还都是他们的至亲,要是我们连一个下人都不肯交出去,这不是不近人情,简直就是蓄意侮辱他们。得罪了这三个人,夏吕官场也算是得罪完了。”
“你以为他们之前就跟你一条心?”王夫人低低的视线中透着冷冽,她抬起头望着萧子钰,“之前官盐一案,我们也和闫成瑞闹翻了,最后不也没事了。”
萧子钰本以为她已经改变主意,谁知她态度依然坚决,心下很有几分来气,不过还是尽量轻言细语道:“你清楚我们是怎么做的,现在江南人心惶惶,如果用对付闫成瑞的办法……还要对付三个,只怕这个烂摊子到最后收不了口。”
“是吗,”王夫人忽然冷笑着摇了摇头,“平时没见你少往书舍跑,遇到我的事就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看你不是没办法,而是根本就不想保查顺。”
“你怎么能这样说!”萧子钰正要发火,这才想起一时忙乱忘了墨非毓,心下顿时有了底气,他看了看王夫人,又看了看萧子戊,“子戊,你出去一下,我和弟妹单独说两句。”
萧子戊显然也拿自己这个夫人没有办法,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屋内有些昏暗,萧子钰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直到萧子戊的脚步声渐远,最后消失在夜幕中,他才沉声道:“一个下人,你真的无论如何都要保?”
“要。”
萧子钰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因为过分的亲密而变得深沉,深沉得越过了关系的边界:“太子已经对我很不满,要是再闹这么一出,我这个江南东州不保事小,我怕萧府也保不住,弘儿也保不住,你到底知不知道?”
王夫人的语气不疾不徐,态度坚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王家的人不能受欺负。”
“他还受欺负!”萧子钰终于按捺不住,“你……简直不可理喻!”
王夫人一些儿言语也没有,只是缓缓抬起头望着随风轻曳的烛火,那双虚弱的眸子之中渐渐微光盈盈,但脸上分明带着一抹笑意。
“‘纵不得衣锦还家,也许你浪迹天涯’,原来,这些都是哄人的话。”
王夫人这句话,恍然间唤起了萧子钰久远的,模糊而又深刻的影像。
“当然不是,我……”他心头一软,不由上前两步。
“这些年,我出雨前院的次数数也数得过来,来来回回就是花园、禅房,禅房,寝卧。”王夫人温润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后,很快将目光投向漆黑幽茫的窗外,“要不是因为你和弘儿,我……我真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许你这么说。”王夫人久病在身,又未曾点朱敷粉,早已不复当年容颜,但不知为何,越是这苍白瘦削的羸弱,越让萧子钰看不得,他伸出手将那双枯骨般的手捧在掌心,心潮涌动之下,要一把将她揽入到怀中。
王夫人及时地退了一步,手也轻快地从他掌心抽了回来,转身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对不起,我不该推三阻四。”
“尝尝。”
萧子钰接过喝了一口,顿觉浸心透肺,口舌生涎。他和萧子戊一路急赶回来,确是咽干口焦,此时润凉的汤汁入口,顺着干痛的咽喉而下,温而不寒,让人神爽气清。
“这是什么?”
“我寻思着这半个月你在苏州食无甘味,睡难安席,就煮了些薄荷酸梅汤给你解解乏……你这个人啊,做什么都这么急!”萧子钰正想把汤一口喝完,王夫人轻轻拦住了他。
“好,好,我慢点喝。”萧子钰嘿嘿一笑,品茶一般地喝着酸梅汤。王夫人则轻柔地把炉子烧旺了一些。
两人没有再说话,似乎一切都无需用言语表达,又似乎不忍让这片刻的宁静被任何打扰。
“查顺的事……”
“我答应你,”萧子钰将碗递给她,“我这就请先生想办法救人,就算不干这个江南东州也保住他,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外患
从房间出来,一直到了雨前院门口,才看到萧子戊站在一棵长青的海桐树下,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萧子钰走到身前才回过神。
“怎么样?”
萧子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妹看起来病恹恹的,倔起来比你我都厉害。”
萧子戊并不意外,也笑着摇了摇头。
“天不早了,我要去书舍一趟,你回去吧。”
“要不要我一起去?”
“不用。”萧子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去吧。”
萧子戊没再说什么。那天之后,无论大小事务他都变得言听计从,苏州平乱期间,哥哥如何吩咐安排,他一概谨遵照办,前几天萧子钰随口说起他那身淡紫长袍不好看,就再也没见他穿过。
夜月皎皎,冷风如刀,远处薄雾轻笼。雨前院到正院要经过一条幽曲的小径,路上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因为心绪不错,萧子钰步子很轻快。
“大人。”树丛一旁传来昆喜低低的声音。他提着风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在外面的脸有些发青。
“等多久了?”
“卜……不久。”昆喜舌头冻得不利索了。
萧子钰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昆喜低着头,尽量将风灯往前伸一些。
走了一阵,萧子钰也感觉,风吹在脸上竟是刺骨的寒。
“已经冬月了?”
“今儿个已经是腊月初六了。”
“怪不得这么冷。”
经过“一镜园”,到了书房院落前,萧子钰没有停下来,径直往大门走去。
“这么晚了,大人还要出去?”
“去书舍。”萧子钰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你刚才说弘儿从京城寄了礼物回来?”
“是。”
“去挑几样拿去书舍。”
“是。”
“我亲自去吧。”
昆喜刚迈步,萧子钰怕他挑不好,跟着折了回去,昆喜放慢了脚步,依然紧跟在后面。
“把头抬起来!”萧子钰见他狗搂着身子,不由说了一句。
“是。”昆喜吓了一跳。
萧子钰不在府上,没有人敢进出书房,又因回来时已经不早了,所以书房并没有燃炉,整个书房在黑黢黢的院门和寒月树影下,多少有些凄清。
萧子钰大步迈上台阶,推门就进。昆喜半低着头,他的目光比萧子钰矮一截,正好与门栓齐平。
许因为生性怯懦,所以比常人警觉,许是某种预感,昆喜望着门锁,微微一怔之后,目中露出诧异之色。
“大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猛见一道白光从门缝激射而出,昆喜还未来得及回神,一道白光已闪向萧子钰胸口。
萧子钰没把昆喜的话当回事,更没来得及反应,不过昆喜这句话仍然起到两个作用:
一,因为这句提醒,凶手担心萧子钰不进屋或是起了疑,所以提前出手。
二,萧子钰虽然没能及时避开,但还是微微迟疑了一下,就是这须臾的功夫,他双手只将门推开一条缝。而书房左右两扇门是交叠而非对合而闭,这就使门内这一剑到萧子钰胸口时发生了偏移。
所以尽管萧子钰几乎没有闪躲,而对方这一剑来势极疾,剑还是刺在了萧子钰心口下半寸的地方。
昆喜正发懵,又觉背后一凉,身后半步外鬼魅般地闪落下几条黑影,把自己和萧子钰堵死在书房门口。
前有埋伏,后有凶徒,两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心也几乎停止跳动。以主仆二人的身手,别说好几个杀手,就是一个手持凶器的凶徒也毫无反抗之力。
不过奇怪的是,这几条黑影落下来之后,竟然一动也没动一下,而且有的是胸口着地,有的分明是头先着地。
原来这几个黑影落下来时就已经毙命!
可恐惧和惊喜都变得太快,正当两人进退维谷之际,又有几条黑影落下来。这一次,几条黑影是站着的,手里都握着钢刀板斧。
萧子钰见势不妙,黑暗中大喝一声“冲出去”!自己忽然转身猛地一脚踹开书房的门,一个闪身就钻了进去。
昆喜听说“冲出去”,正要往外跑,却见萧子钰冲进了书房,愣在原地一动没动,也忘了喊人。
门外几个黑影见萧子钰进入书房,没理会昆喜,径直冲了进去。
房门洞开,书房内伸手不见五指,突然间,弓弦之声如急雨般传出,紧接着四面响起重物被穿透、撞击门板、墙壁、书本、木柱的巨响。撞击声之后,是嗡嗡不绝的颤震之声。这声音之大,愣在门外的昆喜听着也如闷雷一般。
他虽然不会武功,也听得出来这是强弓劲弩的声音。
问题是谁有力量连续发出如此大力的箭矢?刚才进去的几个人似乎并没有背弓弩的,书房四面封闭,并无别的入口,也不可能另有凶手进入。而昆喜在书房伺候萧子钰这么多年,也并没有见过房间里有这类东西。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昆喜正向门内张望,冷不防又见一条黑影从身后闪出,霎时间消失在书房中。
“哥哥!”从昆喜背后疾闪入屋的,是萧子戊。
“没事了……”房间里传来萧子钰镇定的声音,因为怕还有凶徒闯进来自己挡不住,他话到一半又改了口,“防着门口。昆喜,点灯。”
昆喜来不及多想,壮着胆子走进屋。
烛台、壁灯一盏盏亮起,渐渐明亮的光线中,只见几个黑衣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其中一人被箭矢刺穿挂在书房门口的墙上,一人被箭矢射中咽喉,鲜血正汩汩流出,顺着足有三尺长、儿臂粗的箭杆滴落。
血腥气扑面而来。
萧子钰扫了一眼书房,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他最常坐的那张椅子上。
这些暗箭强弩,正是萧子钰发出的,当他意识到往外冲毫无胜算时,索性冒奇险冲进屋,以最快的速度启动机关。一来这些箭密度极大,发出时像渔网一样射向四面八方,而且并非是从同一个位置射出,二来好在他喊了一句“冲出去”,这才打了藏身书房的凶手一个措手不及。
昆喜偷偷地打量着书房,从搬来夏吕起他就在书房伺候,书房的一切他闭着眼睛都一清二楚,但从来不知道房间里有如此厉害的机关。同时又暗自庆幸没有跟着冲进去,不然,自己指不定挂在哪面墙上。
“终于还是用上了。”
“是我来晚了……”萧子戊一直留意屋外,直到听到哥哥说话,才发现他声音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只见萧子钰脸色苍白,额上大汗如豆,胸口以下的大衣已经被鲜血全染红了。
“哥哥。”萧子戊冲到萧子钰身前,解开他的血衣,内衣不方便脱下,索性就用手撕开。
“昆喜,三疮散,在我房间,快!”
萧子戊仔细检查了伤口,又封住萧子钰步廊、关门两处穴位,直到伤口流血很快止住,才长长出了口气。
“不会要命吧?”
“伤得不轻。要是剑再上移半寸……哥哥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萧子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过来?”
“婉静不是怄气嘛,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我想着正好从苏州带回一些蜜饯……先不说这个,我扶哥哥回房,马上让小痴儿去请大夫。”
“不用。知道这些凶徒都是什么身份吗?”
萧子戊四下打量了一下,正要迈步检查尸首,萧子钰道:“去请先生吧,查案疗伤他一个人就够了。”
“好。”萧子戊没有迟疑,不过临走之时,再次查看了哥哥的伤势,又仔细搜查了书房每个角落,最后跃上房顶了检查了一番,直到确定没有别的凶手才离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