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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断

    “药来了。”萧子戊刚要离开,昆喜拿着药奔入院来。小痴儿、琳儿、老九和府上不少仆人也来了,不敢进书房,就在门口张望,没多久,王夫人也来了。原来昆喜去夫人房间拿药,正好碰到小解的小痴儿,于是很快府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因为是让萧子戊去请墨非毓,所以为哥哥敷了药后,他亲自前往狄芦书舍。没多久,墨非毓在萧子戊和巴祁的陪同下来到书房,大家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向王夫人点头致意后,墨非毓径直走到萧子钰身边,替他仔细检查了伤口。

    “大人可还有别的地方受伤?”

    萧子钰望着满屋的尸首道:“就这一处还不够么?”他险中求胜,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不过很快又咧起了嘴。

    “伤口很深,好在只伤到肺部,我这就开一剂方子,大人配合三疮散按时内服外敷,半月之内当可无碍。”

    “有劳先生。”萧子钰缓缓闭了眼,“我的伤不碍事,但这些凶手的来历,还有幕后主使,先生一定要找到。”

    墨非毓将书房上上下下快速打量了一番,走向门口仔细检查了两扇门,最后在门外一具尸体面前蹲了下去。

    在凶手黑衫中摸索了一会儿后,他手里多了一件暗红色的东西,灯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证明天风教身份的夷天令。

    萧子戊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墨非毓没有再继续检查,而是拿着令牌站了起来。

    “先生有什么发现?”这话是萧子戊问的。

    “现在只知道,刚才大人和昆喜一前一后从书房后的一镜园过来,看样子应该是要出府,不过两人走到半路又折回书房。事发之时,昆喜提着灯站在后面,是大人去推这两扇门,所以才会受了伤。不过,在大人推门的时候,昆喜应该突然发现了什么,不然,大人此时恐怕已经不能坐在这里了。”

    “先生……刚才一直跟着我们?”问这话的是昆喜,他正睁大眼望着墨非毓。

    “昆喜!”萧子戊瞪了他一眼。

    “老爷,先生刚才说的,真的就好像他跟着我们一样,尤其是我们从一镜园出来打算去书舍,半路大人要给先生带一些锦弘公子从京城托人带回来的礼物,所以我们才会回到书房,当时我走在后面,是大人推的门,这些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心有余悸,昆喜今天的话明显比往日多。

    此言一出,书房里的,书房外的人都望向墨非毓。

    “其实只要细心一点,知道这些一点儿也不难。”墨非毓道,“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直到今晨才停,我刚才来书房时,留意到有三双新的脚印,其中一双是子戊君的,另外两双走到半路又折回到了书房。”

    昆喜闻此,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发现自己鞋上还沾了不少泥。

    “先生怎知大人和我一前一后?”

    “大人的脚印,有不少被你的盖住了,”墨非毓笑了笑,“我还知道你因为低着头走路挨了大人的骂。因为大人有几个脚印深一些,宽一些,说明他当时停留了一下,而你的脚印有的前脚掌深一些,有的后脚掌深一些,这和你的站姿有关,一个人的姿态,是很不容易改变的。”

    府上的人直到墨非毓断过无数奇案,但都只是听说,今天才算是大开眼界,无不叹服。

    “先生怎知昆喜发现了什么?”这话是萧子戊问的。尽管他认为追凶应该越快越好,不过他也相信墨非毓会有分寸。

    墨非毓走到门口,指了指两扇门相合的边缘,在同一高度,两扇门都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当时凶手藏在屋内,本拟在大人进来后,开灯前动手。就在这时候,昆喜发现不对劲说了句什么,凶手慌张之下急着出手,但并没有注意或者忽略了两扇门是错开而不是对合的。”

    昆喜道:“要先关左边这扇门,再关右边才能合上,可大人开门时,我发现两扇门关反了。”

    “难得你如此细心。”墨非毓赞了一句,接道,“根据这两点,可以推测出,这些人虽然穷凶极恶,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但并非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更不会是武林中人。”

    说到这里,墨非毓轻轻举起手中的夷天令:“这也证明,这块夷天令是幕后主使蓄意迷惑大人,或者想嫁祸天风教。”

    “先生仅凭这两点就得出此推论,未免有替天风教开脱之嫌。”这话是萧子钰说的。

    萧子戊神色凝重,依然没说什么。

    墨非毓道:“这些人都遮着面幕,不想让人察觉身份,可偏偏随身带着夷天令,这显然是自相矛盾。”

    说到这里,墨非毓蹲下身,开始检查脚下那具尸首,他的手摸到袖口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很快揭开了那人的面幕,并抬起他一只手。

    “此人八尺有余,但腿脚无力,手上也没有任何老茧疤痕,说明他从未习过武。大家看他面部,这人皮肤粗糙,鼻梁附近发红,这是长期熬夜酗酒所致。”

    墨非毓又揭开身边另外两具尸体的面幕,道:“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并非职业杀手。”

    萧子戊看了一眼哥哥,问道:“幕后凶手想置哥哥哥于死地,为何会请如此不济事的人?”

    “我想这正是主使者聪明的地方。”墨非毓道,“第一,他知道要出其不意行刺大人,这些人已经够了,第二,江南之地但凡有些来历的,没人有胆量行刺大人。主使者应该也不敢请这些人。另外,他没料到昆喜会发现书房有异,大人书房还布有机关。”

    “有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墨非毓接着道,“门外的几具尸首在落地前就已经气绝,似乎有人在暗中保护大人。”

    萧子钰这才想起刚才一幕:“会是谁呢?”

    墨非毓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

    萧子钰想了一下,道:“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凶手,先生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墨非毓望着他道:“大人脸色很不好,现在最需要的是回房养伤。我保证,一定找出凶手。”

    “要尽快。”

    “好。”

    这几个月,无论多离奇的案子一到墨非毓手中都迎刃而解,而萧子钰此时也确实太需要休息了,他没再说什么,扶着书桌站起来,昆喜忙上前去扶住。

    “查顺的事,哥哥可有请教先生?”萧子戊提醒萧子钰。

    萧子钰缓缓立定,闭着眼沉吟片刻,道:“我要第一时间揪出凶手,文茵管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第一百二十三章 求助

    从萧府出来,三更鼓已敲过。墨非毓在巴祁的陪同下从萧府出来回书舍,他走得很快,看样子并不像是要急着睡觉的样子。不过就在门房外那条小径的拐角处,一个意外的造访者先他们一步等在这里。

    “先生请留步。”

    来人突然从一旁的树林中冒出来,把巴祁和墨非毓都吓了一跳。

    “布嫂?”墨非毓很快恢复了平静,不过仍甚意外,“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光线很暗,仍能看出布嫂五十来岁。她是萧府的佣人,因为有一回她的银手镯丢了,在墨非毓的帮助下才找到,所以两人也算相识。

    “茜茜不是在养伤,是怀Y了。”

    布嫂来得蹊跷,这句话更是突兀,墨非毓怔了一怔,问道:“茜茜是谁?”

    布嫂不时东张西望,也许是因为太害怕被人发现,她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还是巴祁道:“就是被查爷打折腿的那个丫头。”

    墨非毓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巴祁之前提过这么回事,又看了一眼布嫂,问道:“你刚才说,茜茜怀Y了?”

    “是的,这苦命的孩子,本来好好地一个姑娘,就因为姓查的畜生糟ta了她,打断了她的腿,还让她怀了Y,现在这孩子什么也不肯听,也不知道能捱到什么时候……”

    “你不要慌,”布嫂声音急促,又语无伦次,墨非毓轻声劝慰了一句,又道,“这里冷,我们去书舍慢慢说吧。”

    “我这就要回去了,”布嫂尽量控制着恐惧,“要不是今天那畜生打死了人,大人又遇刺,府上现在人心惶惶,我也不敢偷偷过来,我说完就走了。先生,求你救救茜茜吧。”

    墨非毓没有勉强,轻声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那天晚上,畜生糟蹋了茜茜,茜茜哭着说要去告诉大人,那畜生就把她腿打折了,后来茜茜发现自己怀y了,一心要寻死。也不知怎么着,这事被夫人知道了,她让茜茜把查家的孩子生下来。”说到这里,布嫂脸上怜悯之外,多了几分赞赏神色,“别看这孩子年纪不大,人可是好样的,她怎么也不答应,开始绝食断水,夫人怕她寻短见让人把她绑起来,怕她咬舌自尽就用毛巾塞住她的嘴。听说现在每顿饭都是夫人派人塞到嘴里的。”

    墨非毓快速地理清了整件事的经过:“你想让我怎么帮茜茜?”

    布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先生,茜茜这丫头脾气犟得很,她这样下去熬不了多久的,就算熬到孩子生下来怕还是要寻死。先生宅心仁厚,求先生去求求夫人,求她放过茜茜,给茜茜一条活路。”

    隆冬夜里北风凛冽。布嫂说的这些似乎更让毫无温度的空气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触之生疼的坚冰。墨非毓并不了解所有情况,不过有一点很确定,以王夫人此时对茜茜的态度,就算茜茜十月怀胎之后不再寻死怕也难以活命。

    来自书舍的微弱的灯光从远处投过来,正好映在墨非毓右颊,微光之中,只见他脸颊肌肉微微鼓起,有些紧绷。

    布嫂见墨非毓不说话,心下更急,又道:“先生,姓查的根本就不是人,那晚,他把茜茜的……NAI头咬了下来,夫人知道后责骂他,他竟然说,我又没有把她**咬下来,没有把她弄死扔到枯井里不管……”

    这些字眼很粗鄙,但从布嫂口中说出来,只有怜悯,唯有愤怒。

    “你是要我让王夫人改变主意,让茜茜能够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布嫂抬头看了墨非毓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我也知道这很难,可这件事除了先生,我实在不知该求谁。茜茜这孩子自小没爹没娘,在上一家主子那里就常常受欺负,谁知到了这里……”

    “你先起来,”望着面前这个战战兢兢,但内心善良的妇女,墨非毓轻轻将她扶起来,“这件事我会想想办法。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来找过我。”

    “多谢先生。”布嫂如闻纶音,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她还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因欢喜过甚说不出来,“先生放心,我不敢乱说。”

    “嗯,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道?”

    布嫂摇了摇头。

    “这么说是你在照顾茜茜?”

    “是锦弘的奶娘。”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茜茜的同乡,夫人让我去说服茜茜。”

    墨非毓点点头,道:“快回去吧,再晚萧府就该关门了。另外,你自己也小心点。”

    “我知道。”

    布嫂没敢久留,又道了谢,很快就消失在起风的夜幕之中。

    本来打算回去再睡一觉,不过布嫂说的事仿佛让墨非毓踩了一脚狗粪,肮脏而恶心,也让他没了睡意。

    薄雾之中传来角鸮隐隐约约的啼声,东边的山岭上未见半分曙色。

    夜,还很漫长。

    “先生真的要帮忙?”一言不发的巴祁终于开口。暗影之中,看不出这件事在他身上产生了何种反应,有没有反应,不过从声音听来,并不比这寒夜更温暖。

    墨非毓看他一眼,“你说该不该帮忙?”

    已经不止一次了,巴祁知道自己的答案不会有任何作用,还会徒惹墨非毓不快,所以低下头没说话。

    “这件事其实没那么简单,”墨非毓没有理会他,“王夫人用如此强横狠毒的办法也要茜茜生下这个孩子,我此时去求情,她多半不会答应。她如此袒护家人,查顺刚犯下三条命案,性命保不保得住还不知道,所以她更加会极力保住这条血脉。”

    “那先生还答应要帮忙。”巴祁音调不高,但抬起了头。

    “这件事我不打算去求夫人,”墨非毓沉吟了一下,继续迈步往书舍走。

    “我担心的是,以茜茜如此贞烈的性子,就算她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也不会选择继续活下去。”说到这里,墨非毓发出一声浅叹,和着薄雾之中传来角鸮隐隐约约的啼声,多少有些悲凉与无奈。确实,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准备

    天已经快亮了,回到书舍后,墨非毓果然并没有再睡,而是邀请巴祁到自己的房间坐坐。

    “先生觉得,会是谁在暗中保护?”回卧房的路上,巴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什么?”墨非毓似乎仍在思考刚才的事。

    “先生刚才说刺杀萧子钰的人有几个还没动手就已经死了。”

    “我说是我你信不信?”

    巴祁将信将疑地望着墨非毓。墨非毓没有理他,继续踱着步子往前走。

    到了寝卧门口,登阶而上。墨非毓正要推门,巴祁突然一怔,似乎发现了极骇怖的东西,眼瞳也放大了一圈。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的时候因为很匆忙,门没有锁死,只是把锁挂在门栓和锁扣上。

    而现在卧房的门虚掩着,那把锁不翼而飞!

    换作别的时候,他或许还不会留意,就算留意,也不会如此紧张,但此刻的情况和萧子钰书房一模一样。

    “先生小心!”

    为了推开墨非毓,巴祁自己站到了门口,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门内冲出凶徒。

    “吱……”

    门不推而开。

    幽暗的月光下,一名女子双手向前半垂着,因被风吹的缘故,她一头长发飞到前面,把脸遮了大半。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名女子衣服上都是血,分明正对着巴祁笑。

    “噢!”饶是巴祁如此寡言持重,也忍不住惊叫出来,不由自主向后连退两步,险些把墨非毓推到台阶下摔个跟头。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风吹不动,雷打不惊呢,原来你怕鬼啊。”

    巴祁很快从声音听出,屋子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月青青。她将脸颊的秀发绕到耳后,走出来亲热地扶着巴祁的胳膊,冲着他痴痴地傻笑。

    “进去!”巴祁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镇定,同时左右看了看,把她推进了屋。

    “哎哟,巴老,几天不见,您白了不少嘛。是不是偷偷抹了兰姐的胭脂?”一进房间,月青青就在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上坐了。

    经刚才一吓,巴祁脸确实比平时要白不少,墨非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巴祁没有理会她胡言乱语,低头给墨非毓倒水,刚倒半杯,忽然抬头道:“行刺萧子钰的刺客是你杀的?”

    “你以为我想啊。”月青青瞪了一眼墨非毓,吓得他打了一个寒噤,“也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不过呢,你们吃他的住他的,我救他一命也是应该的。”

    巴祁也知道现在不是萧子钰出事的时候,倒了好茶又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刺杀他?”

    “上次呆子要我假扮赌客我不是来过这里吗,我离开的时候就发现有人潜入萧府。”月青青冷冷道,“是他要我盯着萧府以防萧子钰出事。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看是主仆情深……”

    月青青还在喋喋不休,巴祁的脸却突然沉了下来:“也就是说你刚从萧府过来?”

    月青青对他的反应十分不解:“是啊,干嘛像见到鬼似的。”

    “萧子戊刚才到处搜索刺客,你就不怕被发现?”

    “怕什么。”月青青不以为然。

    “你不担心自己,也该为先生想想!”巴祁下颌胡须无风而动,真有些急了。

    “他,”月青青白了墨非毓一眼,“他不是自诩聪明吗,让他用聪明才智抵挡刀枪剑戟啊。再说了,我月青青来去无踪,踏雪无痕,去哪里没人会知道。”

    “和你说正事,你别嬉皮笑脸的!”

    月青青见巴祁真动了气,右手一撑从柜子上飞下来,笑着拽起他衣袖:“行啦,我知道错啦,下次注意,巴老您别生气,好不好?”

    “每次都这样说。”巴祁仍是不依不饶。

    “你笑什么笑!”月青青突然一掌落在身前的桌子上。

    巴祁平日里一天不见有几句话,和月青青却总是说个没完,还会闹脾气。墨非毓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好笑。但这笑容很快就被那一掌震得生生僵住,收回去也不是,继续笑却又不敢。

    “要不是你让我来这里,我能惹巴老生气么?”

    “是我的不是,”墨非毓陪笑道,“请坐……你查到了什么?”

    仿佛要有意跟墨非毓对着干,月青青也不坐,在房间里一面踱步一面道:“刺杀萧子钰的这些人,本来在半个月前就要动手,但萧子钰突然被派去苏州平乱,所以只好在夏吕等着。因为计划有变,他们派了一个人回泉州回报,这半个月我马不停蹄跟他们到去泉州,前天才赶回来。”

    “泉州。”墨非毓重复了以下,“你接着说。”

    “我查过,这些人不属于任何帮派,也没有任何组织,他们当中有两个是替人讨债的,有几个是替赌坊、茶楼看门的,还有一个船夫,一个靠搜罗古器为生,一个是杀猪的屠夫。”

    “这么说,这些人都是当地普通百姓?”

    “没错。”一说到正事,月青青换了一副神色。

    巴祁听得云里雾里,想了好一会,才道:“你们早就发现有人要刺杀萧子钰,还追查到了凶手?”

    墨非毓接着问月青青道:“那他们怎么会纠集到一起,还到千里之外的夏吕来刺杀萧子钰?”

    “不知道,”月青青道,“我跟踪报信的一路回到泉州,发现他到泉州的当晚在一家酒馆密会了一个人。我又跟踪和他接头的这个人,一直到他上了一条大船。因为大船离海岸很远,码头有人把守,我又不谙水性,所以没有继续跟下去。第二天我打听了一下,都说那里是泉州最大的码头,他们有个商会叫晟熙商会。”

    “晟熙商会?”巴祁重复了一句。

    墨非毓问:“你也知道这个名字?”

    巴祁道:“三年前,萧子钰被任命为江南东州后买下这座府邸,我也是这个时候进入萧府的。萧子钰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开始联络各州府官员、地方帮派和各路商会,其中就包括晟熙商会。不过当初晟熙商会没把这个八品官放在眼里,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后来,他们只要出船就被查,一查就出问题,半年下来,泉州船商损失惨重,几乎瘫痪。商会吃了大亏,这才派人来夏吕,从那以后,商会每年都会派人来,萧子钰也会大排筵宴宴款待。”

    月青青道:“当地人说,商会的头儿人称三姐,是个女的,除了掌管商船,还替官府收放官债。”

    墨非毓想了一想,问道:“马上年关了,晟熙商会来过了吗?”

    “已经回去了。”巴祁沉吟了一下,“据说今年是不欢而散。”

    “你怎么知道?”墨非毓对他如此敏锐的洞察已经见怪不怪。

    “小痴儿说,今年都没弄到好吃的。”

    墨非毓点了点头:“你们觉得,刺杀萧子钰的凶手可能是谁?”

    “你这不是废话吗,肯定是晟熙商会啊。萧子钰一上台他们就闹得不愉快,这几年虽然往来不绝,但都各怀鬼胎,萧子钰也一直从中敲诈勒索。今年江南各州到处出事,萧子钰捞得不够,于是对晟熙商会变本加厉。晟熙商会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和三姐密议对策,大家一致举手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月青青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给你们说,这些年对萧子钰忍无可忍的肯定不止一个,只不过晟熙商会最先动手罢了。”

    月青青说得活灵活现,巴祁听得直皱眉头,见墨非毓征询自己的意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你猜一猜。”

    一听到要猜,巴祁冷汗就来了,支吾着半天也不敢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月青青踢了一脚凳子,“不许为难巴老!”

    墨非毓望着桌上的文房四宝,不敢丝毫怠慢:“真凶在幕后,刺客的身份是普通百姓,行动本来也十分隐秘,如果不是萧子钰恰好去了苏州,我们恰好发现刺客,你的调查又十分出色,确实很难查到晟熙商会头上。所以,凶手是晟熙商会并不奇怪。”

    “啰啰嗦嗦这么多,结果还不是一样。”月青青对墨非毓的褒奖并不领情。

    墨非毓看了一眼桌上的轻曳的烛火,幽幽说道:“只是,刺杀萧子钰这么大的事,如果凶手只是区区一个商会,未免大材小用了。”

    巴祁一听这话,立即将目光投了过来。

    “泉州刺史叫沙隆德?”

    “是。”巴祁回答得十分郑重。

    “青青,你查到刺客在夏吕落脚的地方了?”

    “当然,在……”

    “不用告诉我。”墨非毓轻轻抬起手,“现在什么时辰了?”

    巴祁道:“敲过五更了。”

    “让我仔细想想接下来怎么做。”墨非毓起身踱步到窗前站定,右手手轻扣着窗棂,凝望夜空不语。

    巴祁知道墨非毓正在思考极重要的环节,所以月青青几次要凶他都被制止了。

    “青青,你立即去一趟赵府。”墨非毓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到小方桌前,从笔架上取下兔毫,援笔在手,蘸润墨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把这封信交给颜雪姑娘,然后按她的吩咐做,要快。”

    “没问题。”月青青拿过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还有别的吩咐吗?”

    “都在信里了。”

    “那我走了。”月青青推开窗户,回头冲墨非毓眨眼笑了笑,倏忽之间芳踪已杳。

    “你注意到了吗?”

    巴祁愣愣道:“什么?”

    “她刚才冲我笑。”墨非毓急忙转身四下看了看,“你快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巴祁有些发懵,不过还是仔细地四下检查了一下。

    “笔没坏,东西也没少,”墨非毓抹了抹发凉的额头,“可她为什么要笑?”

    “是先生想多了吧?”

    “怎么会。”墨非毓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她哪次来不弄坏我几样东西,这一次这么听话,一定有问题。”

    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墨非毓打算再小睡一会儿,不过也许因为月青青最后的反应让他惴惴不安,他躺了一会儿后又坐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刺客1

    江南官场中私底下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萧子钰喜怒无常,有时候残暴狠戾,有时候又恩厚惠重。比如他可能突然对走得很近的同僚下狠手,对站在自己一边的同僚,就算相处了很多年,也是说翻脸就翻脸。但有时候,他又常常破格提拔下属,不顾反对庇护某人。

    其实这只是大家从未真正了解他的缘故。只要足够了解,不难发现但凡他翻脸的人,可能是与他对着干,可能是损害了他的声誉,也可能只是酒筵上无意间说了个让他不快的笑话。后者本来就不易引人注意,而且他又确实提拔、庇护过一些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睚眦必报的人。

    这不,天刚蒙蒙亮,萧子钰就带着伤来到书舍。

    “大人有伤在身,有事差小痴儿过来就是了。”墨非毓从卧房出来后,在隔壁小房间准备了几样器物放入药箱,吩咐巴祁提着,“我也准备这就过去的。”

    “这点伤不要紧,尽快找出凶手要紧……咳咳……”昨夜的一剑伤到了肺部,萧子钰脸色不好,早上起来后也一直咳嗽。

    “巴老,你扶着些大人。”

    “我该去赵府了。”

    萧子钰眉毛一竖:“你一天不去能怎么?”

    巴祁一言不发,萧子钰又道:“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兰姐?”

    墨非毓笑道:“大人也听说了?”

    “听说他还无动于衷?”萧子钰将巴祁上下打量了一眼,“就这根木头!”

    “这就叫一个萝卜一个坑,也许兰姐就喜欢巴老这样的。”墨非毓笑着说完,接道,“大人不要怪他,是我让他去赵府的。”

    “先生倒有心成全。”要不是墨非毓,这种事萧子钰根本不会理会。

    “昨晚行刺之事,迟早会传到颜雪姑娘耳中,也许她出于好心,就将此事告诉颜大人了。”墨非毓道,“这种事还是不要惊动朝廷的好。”

    的确,这种事传到朝廷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追查凶手的事可能交给州府,经衙门抓捕、州府庭审、朝廷三复奏,最后就算定罪,也可能“秋后处决”,萧子钰等不了这么久。

    所以,到了萧府门口后,巴祁将药箱交给迎候的昆喜后,萧子钰就催他离开了。

    书房阳光极好。除了看守,这里没人来过,连书房外的几具尸体也丝毫未动。书房里一片狼藉,四面满插箭矢,挂在墙上的尸体依然挂在墙上。

    萧子钰怕破坏现场,让昆喜扶着自己站在门口。

    墨非毓也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在门口来回检视,仔细检查了门口的尸首,大门,又让人搬来梯子上房顶看凶手是否留有痕迹,萧子钰还提醒找找昨晚暗中保护他的人的线索。随后,墨非毓才一一揭开了门口尸体的面幕。这些人已毙命多时,面上皮肤已有些浮肿发紫,不过阳光下反而没有昨夜可怖。其中有一具尸体,肤色明显比其它几具要黑,墨非毓查验了一会,伸手拨开死者的嘴唇,又解开他的上衣,脱掉了他的外裤仔检查察了,这才起身去前往另一具尸体。

    随后,墨非毓进到书房,逐一查验了每一具尸体,检查了死者的衣服、血迹、墙上的箭矢。

    萧子钰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尸首身上,因为这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昨晚想要他的命,而且就在自己的书房。此时回想起昨夜险情,他心仍忍不住砰砰直跳,扯动这伤口隐隐作痛。见墨非毓一时半会检查不完,他让昆喜取了一张躺椅,在门口阳光下半躺着养神。

    这一查,差不多查到日上三竿。萧子钰正昏昏欲睡,小痴儿报说颜雪府外求见。

    颜雪在巴祁的陪同下来到书房,她一身浅淡素裙,外披一件红锦大袄,袄领上的貂绒一色雪白,腕上挎了一个湖蓝色的琉璃盒。舒倘的冬阳将她妩秀的脸庞映得清透纤绝。

    “萧某有伤在身,就没到门口亲迓了,还望姑娘勿怪。”萧子钰一面迎上去,一面欠身为礼。

    “大人客气了,巴老说大人昨晚遇刺,我就立即赶过来了,不知大人伤势如何?”

    “多谢姑娘垂顾,”萧子钰笑道,“有惊无险,还好没大碍。”

    颜雪递出那个蓝色的琉璃盒:“前些日子爹爹差人送来一些长白山野参,是补气佳品,大人勿嫌菲薄。”

    “姑娘有心了。”萧子钰亲手接过,吩咐昆喜收下。

    两人寒暄之际,萧子钰留意到颜雪的目光就没从墨非毓身上离开过,不过出于礼貌还是道:“这里乱哄哄的,姑娘芳驾可要移步别处?”

    “大人该知道,只要有案子我是耐不住的。”颜雪秋波一眄,已经踏进了屋。

    墨非毓点头致意,颜雪也冲他笑了笑。

    “先生不必管我。”颜雪笑着道,“尽快查出凶手就是。”

    “差不多了。”听到颜雪这句话,墨非毓很快站了起来,“这几个人的身份和来历基本可以确定了。”

    “他们是谁,从哪里来?”萧子钰忙问。

    “先说身份,东面这个大汉是个左撇子的屠夫,墙上这个和地上这三个,身份应该是打手。那边几个是替赌坊、妓院看门的护卫,外面这个黑皮肤的经常出海打渔,应该是个渔夫,休渔时也做船夫。”

    萧子钰看了看书房东面的大汉,问道:“先生何以知道他是个屠夫,还是左撇子?”

    “这些人虽然都身着劲装,但内衣并没有换。”墨非毓走近那大汉,“巴老,把他的外套脱下来。”

    萧子钰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大汉的内衣,除了两条袖子和领子颜色深一些外比较显眼,其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表面上只是颜色深一些,不过只要摸一摸,就知道这件旧棉衣的领子和袖口发硬。这是因为有东西凝结在上面。”墨非毓捻起死者的衣领,拇指和食指轻轻揉了揉,“是猪油。”

    “仅凭内衣上沾有猪油,当无法断定他是屠夫?”

    “这件内衣很厚,要天冷了才会穿,也就是说他穿这件衣服时,外面一定会有外套,有外套包裹油渍还能浸透,说明他经常与猪肉打交道。”墨非毓拿起死者两只手,“至于说他是左撇子,是因为他左手明显比右手壮实,而右手五指明显比左手肥大,这是一手常年持刀,一手常年按肉的缘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刺客2

    萧子钰只想尽快查出凶手,对这些兴趣不大,不过墨非毓既然这样说,也许有他的原因,所以他并未打断。

    墨非毓从木箱中取出一根针,在死者右手指甲中来回刮了几次,递给萧子钰道:“虽然已经过了半个月,不过他指甲里还存有油迹。”

    萧子钰冷冷看着,目光突然一凝:“半个月?先生是说,此人来夏吕已经半个月,或者是说,他离家已经有半个月?”

    巴祁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墨非毓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格外留意。昨晚之后,他心里一直有很多疑团未解开。最重要的,墨非毓提到了泉州刺史沙隆德,他如果要对付沙隆德——他们的目标,那要如何利用现场的证据,把晟熙商会刺杀萧子钰的祸水转嫁给沙隆德,还不让萧子钰看出任何破绽?

    以前的案子他也有不明白的,不过至少知道墨非毓要干什么。这一次,他完全不知道墨非毓指出的这些证据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尽管一切都明明白白摆在面前。

    “这个我会一并解释。”墨非毓走到门口,在一线阳光前停了下来,望着那具黑皮肤的尸首道,“此人唇颊皴裂,四肢皮肤明显比两股和腹部白皙,说明他并非生来就黑,而是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缘故。而海上常常没有新鲜的食物,所以他齿龈萎缩,有伤口会久不愈合,所以全身到处都是瘢痕。”

    “嗯,”萧子钰点头道,“先生刚才还说他休渔时也做船夫?”

    “因为他右肩有老茧,肩部常年淤伤。”墨非毓又转向屋内,“这几个人是打手,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伤,而且有同样的鳞状刺青。”墨非毓将几人领口掀开,果然出现了几个一模一样的刺青。

    萧子钰一见那刺青,目光陡然闪过一道厉芒:“这些人是越州来的,还是泉州来的?”

    巴祁眉睫一跳,他没料到萧子钰会凭一个刺青判断出这些人的来历。

    “大人怎么知道?”墨非毓问。

    “怎么说我手里也有两个江湖门派,江湖中的这一套,我岂能一无所知。”萧子钰冷冷道,“越泉两州多蛇虫,所以自古有刺青的习惯。先生刚才提到出海打渔,还有船夫。所以,这群人来自泉州的可能性更大。”

    墨非毓肯定地点了点头。

    萧子钰见状,很快陷入了思索之中,从他高高鼓起的腮边肌肉看,他似乎已经想到了可能的敌人。

    巴祁从一侧静静望着他,心下有些茫然。

    “从泉州到夏吕,至少要半个月以上时间,所以刚才先生说已经过去半个月。”

    “没错。”

    “先生刚才一一辨明他们的身份,不知有何用意?”

    “第一,是排除这些人是天风教的嫌疑,第二,可以推断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为何要纠集起来,从千里之外的泉州跑来刺杀大人?”

    “我和这些凶徒素无往来,不可能有仇怨,他们一定是受人指使。”

    “大人一定要记住,在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定论都是危险的。”

    萧子钰未置可否:“现在怎么办?”

    “去第二现场看一看。”

    “第二现场?在哪里?”

    “这里。”墨非毓说着,从有刺身的那人袖口中摸出一条红绳,绳上系着一把钥匙。

    萧子钰皱眉道:“这是哪里的钥匙?”

    “这几个人要来夏吕,一定需要通关符券,他们身上没有,一定是放在别的地方了。”墨非毓道,“现在正值严冬,他们不可能睡在大街上,找到他们下榻的地方,或许会有别的发现。”

    萧子钰接过钥匙看了看,立即吩咐小痴儿:“把钥匙交给百里门分舵,让他立即找出这把钥匙所在的客栈,给他两个时辰。”

    “好勒。”

    “等等,”墨非毓补充道,“普通的客栈会在钥匙上挂上牙牌,写明客栈名和地址,这把钥匙什么也没有,多半没在官府准营名单之中,试着在近郊找一找。”

    “是。”

    萧子钰道:“一个时辰,给他们一个时辰。”

    “好。”小痴儿想也没想,转身就跑开了。

    凌乱的书房中有一大半被阳光拂照,墨非毓一退再退,几乎要被逼到角落。

    “一个时辰来得及吗?”

    “一个时辰别说找出一家客栈,就是要找出一只老鼠他们也办得到。”

    “这里差不多了,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等消息。”

    “当然,”萧子钰转过身,脸上已挂着淡淡的笑容,“颜雪姑娘,我们到别的地方稍候吧。”

    三人到一镜园南边的一间暖阁分次坐下。昆喜送来两壶好茶,一会儿功夫之后,婢女们端上来一盘热腾腾的糕点,一色六碗蒸菜,还有一海盘蒸得烂熟的桂花鱼。

    暖阁中顿时香飘四溢,足以让人忘记书房惨状。

    萧子钰斟了两杯茶,起身道:“前几次请姑娘都不欢而散,萧某在此给姑娘赔罪。”

    颜雪笑道:“大人客气了,这一年是我给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萧子钰顿了一顿,“过阵子就过年了,看样子姑娘今年不打算回京过年了?”

    颜雪斜觑了墨非毓一眼:“怎么,大人要留我在府上过年?”

    “这话是姑娘自己说的,可要算数。”萧子钰想要放声大笑,可胸口传来阵阵隐痛,只得捂住胸口。

    “我开玩笑啦,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好打扰大人团聚。再说我到尊府过年也会不自在。”说到这里,颜雪端起茶杯,直瞪瞪地看着墨非毓道,“先生不也是一个人过年吗。”

    萧子钰反应极快:“那姑娘正好和先生拼一个年……”

    “先吃一些吧,一会儿可能没时间吃午饭。”墨非毓硬生生把话题转开了。

    萧子钰是极想促成此事,但他着实摸不准墨非毓的态度,怕再劝闹出尴尬,于是很快又把话题扯到案子案上来。

    果然,这一顿饭虽是赔罪筵,不过终究还是未能尽欢,三人正吃着,只见暖帷一掀,巴祁走了进来:“小痴儿回来了。”

    “好快!”颜雪赞了一句。

    “不急,我们吃完再出发。”

    “还是先查案吧,万一凶手还有后援,再查就没那么容易了。”墨非毓站了起来,颜雪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也好。”萧子钰巴不得,当先迈步出去。

    “大人,查到了。”虽然是冬天,但小痴儿满头大汗,正喘着粗气。

    “哪家客栈?”

    “没有名字,只在门口竖了一块‘住店’的牌子,还随时都能藏起来,幸好先生让在近郊找,我们从西往东,没走……”

    “边走边说。”萧子钰没耐心站着听他说,回头对颜雪,“姑娘还有兴致去看看吗?”

    颜雪笑道:“吃了大人的饭,自当效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现场

    车已备好,萧子钰自己一辆,墨非毓和颜雪一辆,分别由小痴儿和巴祁驾驶。

    已是午牌正刻,街肆上行人寥寥,两辆双驾马车向西疾驰而去。萧子钰一路询问百里门搜寻客栈的过程,以确保墨非毓的调查不会走错方向。

    因为墨非毓信中的安排时间很紧,巴祁外人面前又不善言辞,所以颜雪直到此时才知道昨晚事情的大致经过,以及墨非毓接下来的计划。

    冬阳如雪,寒风呼啸。巴祁在前面驾车,隐隐约约听得一些,不过因为道路颠簸,风声又大,他只听到只言片语,完全猜不到端倪。他本来也不擅猜测。

    萧子钰没让走漏风声,但也没有下令秘密行动。所以百里门突查“客栈”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江南东州萧大人被刺杀身亡,这条消息在夏吕引起的震动比苏州暴乱大多了。小痴儿前脚刚离开,老百姓就围住了“客栈”。当两队人马到达时,现场已是人山人海,连河对面都站满了人。“客栈”已经戒严,好在没有院墙,大家从门外也能看得真切。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民宅,门口没有任何标牌。几个客人和“老板”已经被控制起来,凶手下榻的几间房外各有四名百里门的人严守。

    客栈老板蜷缩墙角边,面如土色地望着百里门的人走来走去,像一只被猫围堵的老鼠。

    大车一停,老百姓立刻让出一条路来,直到萧子钰走下车,大步迈进宅子,大家才知传言不实。

    “大人,属下一接到吩咐,立即派出分舵所有的弟子,几乎把夏吕翻了个底朝天,总算……”舵舵主还没说完,萧子钰一甩手径向院中走去。

    那舵主见状,吩咐把客栈老板带过来。

    霎时,客栈老板被押到院子中央,扔到萧子钰身前。

    “干什么!咳咳咳……”萧子钰抚着胸口,“他犯了什么事?”

    “他是包庇刺杀大人的凶犯。”

    “你是什么人?”

    那舵主不明就里,只得道:“属下……是百里门夏吕分舵的崇靖。”

    “你有什么资格审押他?”

    崇靖一愣,余光一扫外面的看客,很快明白萧子钰的意思,忙道:“草民知罪。”

    “你私营旅店,自有县衙处置,我们只是来追查凶手。”萧子钰没理会崇靖,语气温和地问客店老板,“你叫什么?”

    “小的……我叫郑枚。”郑枚见萧子钰不怒而威,不料他如此温和,似乎没那么害怕了。

    “墨先生有几个问题问你。你老实回答。”

    “是。”

    萧子钰将目光投向了刚进门的墨非毓。

    墨非毓走到郑枚面前,将他打量了一下,问道:“近日可有外地人来这里住店?”

    郑枚点了点头,一旁崇靖正待抬脚,看了萧子钰一眼后道:“先生问你话,你是哑巴吗?”

    郑枚颤声道:“有,来小的客栈的,外地人多一些。”

    “可有店历记录?”

    郑枚的身子几乎贴着地面,不敢答话。

    崇靖道:“怎么,你到现在还敢支吾隐瞒?”

    “小的不敢,回大人,小的是私营的店……没……没有。”

    墨非毓接着问道:“那把钥匙所在房间的客人,你还记得什么?”

    郑枚凝眉想了一想,道:“小的记得,他们说是外地来江南做买卖的商贾。不过他们在小店住了有十七八天,几乎一次门也没出过,一日三餐也是伙计送到房间。”

    墨非毓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步:“你再仔细想一想,他们的习惯,或是话音,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们说的不是官话,”郑枚又想了一下,“还有,几位客人都酷爱喝茶。前几日,小店正好有年初朋友送来的几包好茶,其中一个皮肤很黑的汉子品尝了一口后说了句……好像是‘好叠’还是‘厚碟’,小的听不懂,还是他旁边那个人告诉我是‘好茶’的意思。”

    “泉州话。”萧子钰面无表情,但放在桌案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墨非毓道:“我们到房间里看看吧。”

    “好。”萧子钰当即起身,对郑枚道,“你带路。”

    墨非毓、颜雪、萧子钰、崇靖、巴祁跟着郑枚一起来到东面的三间客房。这三间客房一律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厅,陈设简淡,一张檀木长几,周围散放几把乌木椅子。里间布置颇见精致,被褥枕头洗叠得干净整洁,两头压着两个灰绣毡枕,可倚可躺。透过一袭流苏可俯瞰整个后院。院内也是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流水一应俱全,池中放养着各色金鱼,时而飞池,传来扑通之响。岸周还围植了不少盛绽的一品冠,清风徐来,波光粼粼,清人眼目。

    这些,自然是郑枚为了招揽生意特意布置的。让大家颇为意外的是,这么一个无证经营的客店,一点儿也不比正规客店差,其用心甚至多有过之。

    巴祁和小痴儿站在走廊。其余人跟随墨非毓在三个房间走了一圈,因为怕破坏现场,大家都小心翼翼。墨非毓似乎没有打算像查凶手尸体一样详查房间,也只是大致走了一圈,连一件物品也没碰就出来了。

    大家唯一的发现,就是当中一间会客厅桌上放着两把钥匙。

    “其他东西一定藏起来了。”崇靖揉捏了好久下巴,还是忍不住道,“他们为什么带一把钥匙在身上,其余两把钥匙放在这里?”

    “怕有人偷偷回来。由此也可知道他们彼此并不熟知,对对方都不信任。”墨非毓道,“凶手要往返泉州,就一定会有通关符券。崇舵主,麻烦让你的人分头找一找。”

    “是。”崇靖向墨非毓重重地抱了抱拳,觉得还不够,又深深地做了一揖。

    崇靖和墨非毓素不相识,这是头一次见面,他对墨非毓如此恭敬有礼,未免引得大家侧目。

    其实不难理解。墨非毓是萧子钰身边的红人,在萧府,在夏吕,乃至江南的名气实在太大。更重要的是,一年前百里门和天风教实力相当,自从墨非毓到萧府后,双方实力急剧变化,到现在百里门的地盘门徒几乎是天风教的两倍,百里门上下自然对墨非毓心存感激。崇靖今日有幸一睹墨非毓真容,激奋之下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移花1

    见几位大人站着,郑枚早吩咐备茶,他本已在二楼露台设好雅座,不过因为墨非毓怕太阳,所以搬到了一间空客房之中。

    约莫盅茶功夫,崇靖提着一个很大的灰布包裹走了进来,将包裹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大人,先生,找到了。”

    包裹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和几样日常用物,最显眼的就是九块铜制通关路引和一份泉州府出具的勘合。无一例外,每块路引上都刻有一个“鲤”字。

    “果然是泉州来的。”得到最后的确证后,萧子钰辞气阴沉地将最后一块路引扔在桌上。

    墨非毓问:“还搜到别的东西吗?”

    “凶手很谨慎,东西都放在包裹里,还藏在了东面房间横梁的间隙里。”

    “还需要什么,我早就说过他们是受人指使。”萧子钰脸色阴沉地分析道,“屠夫,渔民,打手,都是泉州的刁民,彼此都不熟识,而与这些三教九流有往来又和我有过节的,不可能是别人。”

    “大人到底在怀疑谁?”墨非毓抬起头问了一句。

    “除了晟熙商会还会有谁!”

    “我说过,在有确证之前做任何定论都是危险的。”

    “我不明白先生还在疑虑什么。”

    墨非毓没理会他,目光落到那几块路引上,随后又拿起那个已经掏空的包裹里外检查了一下,并未发现异样。

    正要放下包裹,他的手忽然定住了。

    大家见状,立即将目光都聚在包裹上。

    墨非毓指尖捏了捏包裹挎带:“挎带里有东西。”

    萧子钰立即吩咐:“崇靖,打开。”

    崇靖拔出腰间钢刀,小心翼翼将包裹挎带切开,从中取出了一件白色的物什。

    挎带夹缝中藏着一封密信。

    其实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封书信,而是一张地形图。图纸上非常详细地标明了萧府的位置和布局,尤其是书房的布局,从进入院子到书房门口大约多少步都标注出来了。

    图纸的末尾,赫然出现“事后商会另有重酬”八个黑大光圆的字。

    “砰!”萧子钰将图纸重重拍在桌上,把两个杯盖也给震翻了,“先生要确证,现在有了!”

    墨非毓拿起桌上图纸扫了一眼,目光也很快落到八个字上,过了一会儿,方问道:“大人不疑有他,为何单单怀疑一个商会?”

    “哼,”也许是已经查到凶手,暴怒之后,萧子钰很快换了一副轻松的姿态,“前阵子晟熙商会的人来夏吕,我们因为一些细节没谈妥最后无果而终,应该叫闹得很不愉快。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大胆子,竟敢派人行刺我。”

    巴祁依然静静地立在旁边,他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不过心中的疑窦更甚。从今天早上,甚至昨天晚上开始,墨非毓查到的一切证据要么指向泉州,要么指向晟熙商会,萧子钰也显然早就大大起疑。现在这封密函算是铁证了。如果墨非毓的目的要暗度陈仓,要移花接木,他要如何度,如何接?

    见墨非毓还在检查那封信,萧子钰道:“现在证据确凿,无论动机还是证据,都证明是晟熙商会无疑。”

    “我之所以一再质疑,是因为整件事有不合理的地方。”

    “哪里不合理?”

    “幕后真凶找来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刺杀大人,就是为了避免大人查到他头上,可是他们偏偏在地形图上留下商会重酬几个字,这于情于理都不合啊。”

    “不是暗缝在包裹里么,也许这是商会的承诺,他们才随身携带。”

    “缝在包裹里是凶徒的意思,商会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把柄。”

    “除了商会,”萧子钰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我实在想不到有谁敢这么做。”

    墨非毓重新检查了一遍包裹、路引,最后将图纸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把信翻过来翻来覆去打量。突然,他的目光凝定住了。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萧子钰怔了一怔,“难道这里面真有隐情?”

    “能把信给颜雪姑娘看看么?”墨非毓没有直接回答。

    “当然可以。”

    “先不用看。”颜雪放下水杯,紧了紧红锦大袄后起身道,“我先说说我的看法,昨天夜里,大人府上出现了刺客,先生没费什么力气就查出这些人的身份来历。随后还通过一把钥匙找到了这里,而现在,我们不仅在这里搜出路引和泉州的勘合,还找到一封署名某个‘商会’的密信。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一切都进展得太顺了,顺利得好像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那是先生断案如神,”萧子钰道,“再说,若非侥幸,昨晚凶徒可能已经得逞。”

    “大人是不是侥幸,和凶手要不要小心是两回事。”颜雪拿起那封信,但依然没有看,“正如大人所言,江南之地谁都知道萧府有个断案如神的墨先生,也很清楚刺杀大人的风险。如果我要刺杀大人,我会单独派人与这些凶徒碰面。好让不仅是大人,就是这些凶徒也不可能知道我是谁,更不会留下这封可能置我于死地的铁证。”

    颜雪一番话虽然天马行空,却也入情入理,萧子钰看了看墨非毓,又看了看颜雪,道:“先生和姑娘都觉得凶手有可能不是晟熙商会。”

    “不是可能,是一定。”墨非毓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一字一顿缓缓道,“这些证据,全都是伪造的。”

    “伪造?”萧子钰吃惊之外,似乎还有些失望,“谁伪造的?”

    “很可能是泉州的刺史大人。”

    墨非毓声音不大,回答也极简短,不过这个答案就好像炸雷一般,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巴祁一转也不转眼地望着墨非毓,他既又兴奋,又疑惑。兴奋的是他果然听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名字,疑惑的是现在一切证据都指向晟熙商会,墨非毓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凶手是泉州刺史。

    “先生……说什么?”萧子钰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移花2

    移花2

    “这件事,很可能是一起企图借刀杀人的密谋,大人书房以及这里的所有证据,都是主使者精心安排的。他非常聪明,知道大人和晟熙商会之间出现了不快,也知道不管此次刺杀是否成功,都一定会有人追查。所以,他步步设陷,故意在现场留下凶手是晟熙商会的证据。”

    也许是过于吃惊,也许是不相信,萧子钰两道眉毛皱在一起,许久也没说话。

    “昨晚我们在凶徒身上发现夷天令,主使者显然是想嫁祸天风教,至少是离间大人和天风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请大人想一想,这样的布局像一个商会能做出来的吗?”

    墨非毓说得很慢,似乎在等萧子钰回味自己的话。

    有一点可以肯定,萧子钰和江南的任何官员或多或少都有矛盾。而他恰恰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他现在需要一定时间,去回想他与泉州刺史之间的矛盾。

    “先生说是泉州的刺史大人,总得有证据才是。”崇靖在一旁道。

    “主使者虽然谨小慎微,机关算尽,”墨非毓缓缓站起身来,在桌前走了两步,最后将那张图纸重新拿了起来,“不过百密终有一疏。”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图纸,这张大家都看过,萧子钰和颜雪亲自检查过的图纸。

    颜雪奇道:“这张图纸有什么蹊跷?”

    墨非毓看了她一眼后,将图纸递给了同样好奇的萧子钰。萧子钰仔仔观察了一会儿,想到墨非毓方才的举动,也翻过来看了一眼背面。

    纸是随处可买到的熟宣,背后一字也无,并无任何蹊跷。他递给颜雪,颜雪看了一遍,也是摇头。

    “图纸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纸张也没有问题。”墨非毓缓缓道,“问题出在纸背后一个印记上。”

    萧子钰再次拿过来,仔细端详着图纸背面。

    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右手一划,不小心将桌上的茶馔器皿摔了一地,裤腿都打湿了。

    墨非毓接着提醒道:“在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

    萧子钰顾不得衣服上的茶水茶渣,两步走到窗口,将图纸高高举起对着窗户的光线。

    这一次,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也看清了。那张图纸背面左上角,有一段形似蛇身的压痕。

    除了巴祁,屋子里所有人都认得,那正是刺史印信背面的图纹按压之下留下的,形状、纹路、大小,都一模一样。

    而这样的印信,不是谁都能仿制,也不是谁都敢伪造的。

    颜雪道:“所以,整件事是泉州刺史嫁祸晟熙商会的阴谋。”

    “他姓沙,叫沙隆德。”萧子钰目光仍未离开那张纸。

    墨非毓道:“现在看来,沙隆德清楚这封信太过显眼会让人起疑,也知道我不会漏掉任何线索,所以特意将他缝在包裹夹层里,还含糊其辞地提到‘商会’二字。只可惜,他过于谨慎,也许是怕图纸被风吹走或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用印信反过来压在这封信上。他没想到官印又大又重,写信所用的纸又是熟宣,导致印信后的蛇纹清清楚楚地留在了这张纸上。”

    “为什么?”萧子钰拿举着那封信反复看,虽然早已能确认那是什么,但还是久久不肯放下。

    “不管大人愿不愿意承认,最近一年江南官场确实不太平。我想,这让很多官员都不安,也包括这个沙大人。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动了铤而走险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而最近晟熙商会和大人不欢而散,他知道机会来了。”

    “从三年前我和晟熙商会达成协议开始,他就一直不满我直接跳过他联络商会。”萧子钰终于慢慢把手放下来,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身道,“要不是先生,我就冤枉了晟熙商会,还险些让姓沙的阴计得逞!”

    物证在手,动机也明确,萧子钰和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再质疑。

    这时候,墨非毓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当然,仅凭一个印记就断定凶手是沙隆德,未免太过草率。我建议大人立即派人赶往泉州查证。记住两点,一是要赶在凶手回去之前,二是暗中调查,不能打草惊蛇。”

    萧子钰想了想:“不能打草惊蛇,为什么?”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沙隆德刺杀大人的证据,”墨非毓静静地望着萧子钰,“而只需要确定他是否是幕后主使。如果不是,那他当对刺杀大人的事毫不知情,如果是,那最近一段时间,他一定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也一定会和接头人见面,得知刺杀任务失败,他也一定会有所反应。”

    萧子钰连连点头,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命崇靖道:“立刻回一趟总舵,请百里掌门马上去府上一趟。”

    “是。”

    墨非毓说“要快”,崇靖不敢怠慢,很快就带着分舵的人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萧子钰让他留一人。

    萧子钰扶着扶手闭目站着,问墨非毓是否还有什么要调查,得到否定回答后,又请颜雪同赴书舍小聚,颜雪以“大人脸色不好”为由婉拒了。他有伤在身,经过这一日的奔走调查,诚已十分疲惫,于是也没有坚持,只是请墨非毓送颜雪回府。

    斜阳西垂,寒鸦点点。随着“吱”一声,车轮缓缓起动,两辆马车先后离开“客栈”,很快就消失在渐渐散去的人潮之中。

    后一辆马车坐着萧子钰和那名百里门的弟子,马车刚转过一道弯,车内传出一个阴沉地声音。

    “做成一场意外,一个活口也别留。”

    “是。”

    很快,那名百里门弟子从车内出来,闪入影影绰绰的树丛之中。

第一百三十章 为难

    虽是诸事不顺,不过随着年关渐近,萧府也开始热闹起来。仆人们悬灯结彩,萧子钰迎来送往,阖府上下有了些喜气。除去几个还未摸清路子的新任刺史,那些旧日熟门径的官员也早都将年礼送了来。

    仿佛应景似的,夏吕的天气也一日寒胜一日,昨天夜里朔风凛凛,晨光初发时分便飘飘洒洒下起雪来。下午,寒风吹得天摇地动,雪下得狂絮乱飞,到了晚上,整个夏吕已茫茫然一个银堆世界、玉碾乾坤:

    新年尚未见芳华,却有琼苞到远涯。

    痩硬高峰生瘦骨,枯寒老树绽寒花。

    云天浩瀚高天近,日月溟濛朔日暇。

    万片飞来将欲醉,翩翩舞蹈鼓铜琶。

    萧府的北面是一片丘陵,山势不高,胜在连绵如织,此时白雪皑皑,更为后山添了几分巍峨。

    距萧府约摸三里地方,有一条小道曲曲折折通往丘陵深处。因为这几乎不是一条路,又位于江南东州宅邸的后山,所以常年杳无人烟,此时大雪封山,更是寥阒寂寞,只闻风声。

    不过在丘陵深处,漫天的飞雪中,有一个山洞非常惹眼。

    这个山洞不及人高,又掩于灌木杂草丛中,别说下雪天,就是白天也很难发现。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山洞里投映出一束还算明亮的光。

    洞外狂风呼啸,洞内的空气却好像僵冻了一般。洞口,三个人影并立,一动也不动,只有偶尔灌进来的风刀吹动壁炉,将三个影子扯得东倒西歪。

    这三个人,一个是夏吕知县季贾,左右分别是夏吕主簿林正文,夏吕盐引批验所大使刘赟。他们对面站着的,是百里门的掌门百里云孤。

    “三位大人的胆识,着实让百里某佩服。”

    百里云孤声音不大,但在呼啸的寒风中格外凄厉,他倒不是故作惊悚。三位出则舆马,入则高堂的夏吕官员在大雪纷飞之夜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与他相见,此情此景,确实需要过人胆色。

    “怕什么!”季贾双袖一甩,恨恨地瞪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的朱正文和刘赟,“他萧子钰的人害死我季家四代单传,林大人你家的独苗,还有刘大人你的侄子,此事在夏吕无人不知,他萧子钰绝不会笨到要杀人灭口,更不会选在他府第的后山上。”

    百里云孤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似笑非笑地道:“反正此洞无人知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三位,然后趁大雪埋尸封洞。”

    “哼!”季贾朗声道,“我们三个同时出事,萧子钰能洗脱嫌疑?”

    “季大人果然是人中豪杰,”百里云孤点了点头,“不过呢,大人刚才的话只对了一半。”

    “本官没空和你打哑谜。”季贾没将百里云孤放在眼里。

    百里云微微笑道:“对的一半是,百里某确实不敢对三位大人不利。错的一半是,请三位来此并非是萧大人的意思。”

    季贾炯炯双目凝视着百里云孤:“你找我们干什么?”

    “萧大人得知是查顺打死三位大人的至亲后,顾不得路途劳顿,当晚就要到府衙向三位请罪,至于凶手,府上区区一个下人,萧大人绝无庇护之理。这一点,想必三位大人比我清楚。只是谁都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王夫人,无论如何也要保她这个远亲。大人自知理屈,可又实在没办法,这件事才会拖延至今。”

    “没办法!”百里云孤话音刚落,季贾已气得浑身发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萧家的狗害死我们的孩子却百般庇护,迟迟不肯交出来,这叫没办法?啊?”

    “原来大人是脸上挂不住,怕夏吕的同僚看不起……”

    “脸面?”季贾再次重复了百里云孤的话,怒容渐渐被悲痛代替,“季某今年六十有七,我哥……燊儿夭亡,我季家宗祀倾毁,血脉已断,我还要什么脸面!”他浑浊的双目中泛着光,左右的林正文和刘赟已是掩面而泣。

    “萧子钰他到底想干什么?”虽然悲痛,但季贾很快恢复了理智。

    “我说了,这一切都是在下意思,与大人并无关系。大人是一心想要交出查顺向三位大人赔罪,可夫人那边,哭着闹着要保他。子戊对他这个夫人如何想必三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百里某夹在三人之间,实在是左右为难啊。”百里云孤在三人面前走了两步,尽量郑重而真诚地道,“三位大人,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凶手斩成肉酱,饮血啖肉又能如何?三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为之何益?”

    季贾脸上阴晴不明,看了看左右,一跺脚道:“刘大人,林大人,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林正文看了一眼百里云孤,随即将目光投向洞外斜坡上被掩盖大半的烂泥:“我儿已夭,除了让凶手陪葬,别的我都不在乎。”

    “我等为官,不就为了光耀门楣福荫子孙,倘明知凶手是谁却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我们还是人吗?”刘赟是执笔出身,说到这里,又是泣不成声。

    季贾仰头望着洞外铺天盖地的大雪:“这雪怕是要封山,老林,老刘,我们回吧。”

    “这么说,三位是如何也不肯高抬贵手了?”

    “请转告萧子钰,该高抬贵手的是他老人家。”季贾头也不回,迈步就往外走。

    “哈哈哈。”百里云孤骤然几声干笑之后,忽然轻击了两掌。

    林正文和刘赟都是浑身一颤,顿时面如纸色。百里云孤邀三人上山时,两个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来的,是季贾断言百里云孤不敢动手,生拖硬拽才勉强同往。他们本就心惊胆战,一听百里云孤又是大笑,又是拍手,知必是暗号,或许今日真要血溅蚁穴,埋尸荒山了。

    三人正自愣怔,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踏雪而来。此人肩头扛着一个麻袋,从外形看,那麻袋里竟然装着个人!

    “屠三,你来晚了。”百里云孤显然早听到了脚步声。

    那叫屠三的大汉也不答话,迈步就走进洞。季贾等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屠三走到石洞中央,左右手一压一举,肩上的麻袋挂在了石洞上方的一个铁钩子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凌迟

    大家刚才都没留意到事先准备的钩子。

    “天黑路滑,你又要活的,所以慢了。”屠三满脸髭须,系着一条又脏又破的围裙,暗哑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百里云孤,你要干什么!”季贾不转眼地盯着那麻袋,他最怕的,是麻袋中是自己的家人。

    季贾仿佛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笑道:“放心,我的本意是要三位与萧大人和解,好让我百里门不至于左右为难。屠三,动手吧。”

    屠三右手一别,从背后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来。

    从始至终,屠三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仿佛周围根本就没有他人。他转过身去,调转刀把猛击了那麻袋中部两下,紧接着挥起一刀就向麻袋纵劈而下。

    “啊!”刘赟惊叫一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定睛看时,钩子上的麻袋被劈成两半,露出一个完好的,赤条条的,只扎了一条水裈儿的汉子来。

    刘赟和林正文望着倒挂在钩子上的汉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唯有季贾,他见那人并非自己相识,更不是自己的家人,暗暗舒了口气。

    “来,我请三位看场好戏。”百里云孤在洞中一块光溜的石头上坐了,“屠三,开刀吧,别挡着三位大人了。”

    不知何时,屠三手中多了一把精钢锻造的小刀。三位看客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向前跨了一步,手中小刀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银钱大小的白肉从钩上人的胸脯上旋了下来。

    刚开始,那被旋掉的地方还红红的,酷似盲人的眼窝,过了片刻,那伤口才开始血流如注。

    “第一刀!”

    屠三高呼一声,转过身来,用尖刀挑住那片肉,稍微举起,递到三位大人眼前一一展示。

    石洞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君子远庖厨,连杀只鸡都要避而远之。三位都是文官,哪里亲眼见过此等残酷的刑法。刘赟望着鲜血珠串般从肉洞里跳出来,顺着白皙的皮肉下流,一部分分成几道从下巴流到头发上,一滴一滴溅落在地,仿佛定住了一般。林正文看了一眼刀尖上的人肉,转过头去吐了起来。

    季贾还强自站着,不过眼睑的肌肉也在快速地抽动着。

    百里云孤淡淡地向屠三点了点头,屠三转身又去割肉。

    “别!”季贾刚喊出声,第二块鲜肉已挑在了屠三的尖刀上,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这一块肉是从小腿上旋下来的,因为人是被倒掉着的,所以出血很少。之所以如此下刀是有讲究的。第一刀,是为了最大程度的震骇观看者,从第二刀开始,则依次从脚到头,确保被割肉之人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过早断气。

    三人的脸色比外面飘洒的雪花还要白。而这时候,百里云孤轻松舒弛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个凌迟酷刑呢,一等刀手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不管从何处下手,每刀之间间隔多少,最后一刀下去,受刑者才能毙命。屠三当然没这等技法,不过割个千八百刀再让他死也还容易。各位,什么大戏能比凌迟活人精彩,都抬起头来!”

    他最后一句声音陡然变凶厉,连季贾也是浑身一颤,抚着潮湿的石壁堪堪站定。过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和各位和谈啊。”

    “你要谈什么?”

    “请三位放过查顺,放过百里某。”

    “为什么……为什么?”也不知季贾问的是为什么要放过查顺,还是为什么要和百里云孤和谈。

    “三位确实有查顺杀人的证据,也都是铁证,不过呢,我也有三位在意的东西。”百里云孤不慌不忙道,“你们为了让查顺的人头早早落地,这段时间精力都用在了府衙。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把文茵管接管了过来。”

    事发之后,季贾虽然派了人保护现场。不过因为已经搜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所以所派之人并非是强兵悍将。其实就算是,凭百里门的实力要接管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倒不足为奇,让季贾意外、惧骇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和眼前一幕有什么关系?

    “别打哑谜了,快说吧。”

    百里云孤淡淡笑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想请三位放弃告查顺和萧府的状,是三位听不进去,怎么反是我打哑谜了?”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只好把三位的儿子啊,侄儿啊什么的都通通凌迟一遍。”从百里云孤鲜红的双唇间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却又如此刺人肌骨,“虽然三位公子都死了有一阵子了,不过好在这阵子天寒地冻的,每一个都还很完整。如果三位希望他们留个全尸入土,不愿再让他们死后还受一遍凌迟之苦,就请答应了吧。”

    惧怖之下人会变得迟钝,三人都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接管文茵管是为了抢走尸首。又很愣了一会,才明白如果要治查顺的罪,百里云孤就会把三个孩子的遗体凌迟,让他们死后再受一遍剐尸之苦。

    整个石洞都是来自心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声一声接连不断,高高低低,就像不同长度、不同锋利程度的尖刀在心上挑剜。

    除了哀嚎。石洞里寂静如死,不只是空气,连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三人久经官场,不是没见过打人,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之前所见和这场景、这声音实在有如天壤。

    “第三十七刀。”

    随着屠三一声吆喝,三人从噩梦中醒过来,只见钩上人左边小腿的肉已被剔尽,小腿上筋骨毕现,红色的血管粘连在骨头上完好无损,因为重量的关系,小腿关节已完全错位。

    “三位不肯答应,不但至亲是这个下场,此人也会性命不保。”百里云孤冷冷道,“你们这是在杀人哪。”

    其余两人已经不敢再看。季贾无意间扫了一眼钩上人的面部,只见他头发直竖,白眼珠是血红的,黑眼球是紫的,腮帮子鼓得很高,咬得很紧,口角溢着鲜血,看样子是咬碎了牙龈。

    这样狰狞、这样恐怖的面容,看一眼就足以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脑中,闪过侄儿被如此凌迟的场景……

    耳所闻,目所寓,带来的是扎心窝的骇怖,慢慢地,后者越来越强,最后变成骇浪惊涛。

    屠三已经开始对钩上人另一条腿动手。

    “我不追究了,几个小子是因口角斗殴致死,你让我们走吧,求你把我侄儿还给我。”

    “大人最好已经想清楚,如果三位公子全身下葬了,大人却忽然反悔,拿着证据继续告状,我只好从大人府上挑活人来剐了。”百里云孤面上笑意融融,“还有,除了不追究查顺,最重要的,是三位大人不要把洞中所见告诉萧大人。他知道了找我晦气,这笔账我就要算到你们头上。”

    “我季贾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季贾余光瞟了一眼钩上人,“你们两个怎么说。”

    两人瘫倒在地,只盼着早一刻离开此地,除了点头,连声音也没有一些儿。

    “放心,三位公子毫发未损,这大冷天的,指不定还栩栩如生呢。”百里云孤打了个哈哈,道,“撤掉讼状后,我会告诉三位公子的尸首所在。”

    古人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江南夏吕的雪也是如倾似崩,苍苍茫茫。天地间,夏吕城,萧府后山被裹成一团,山也朦胧,树也朦胧,眼前浑浑噩噩,路,早已经没有了。

    百里云孤目送三人趔趔趄趄离开山洞,直到人影消失在苍茫之中。

    “哥哥,出来吧。”

    山洞最里面,黑黝黝的石头后,走出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灯影下看得分明,正是萧子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惹祸1

    年关年关,其实今年一整年对江南百官来说每一天都是难关。从年初至今,江南官场不是风风雨雨,而是地动山摇。睦州、湖州、歙州、苏州从上到下掀起骇浪惊涛,州府刺史无一幸免,这一切不但让大家人心惶惶,更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其中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当属江南东州萧子钰。这一年来他和各地官员的联络比任何时候都殷勤频繁,包括今年贺拜新年的年礼也比往年重了不少。可同时他对同僚下起手来又比任何时候都决绝狠毒。虽然很多时候似乎是出于无奈,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沙隆德算是其中比较好过的,一则泉州远在江南东州治所千余里外,他与萧子钰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并不多,二则自萧子钰任江南东州以来,沙隆德就将晟熙商会这块肥肉拱手让了出去,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毕竟也算个人情。更让他高兴的是,为了示好,今年萧府送过来年礼还比往年多了三成。

    “都虞侯王大人今日在富来轩设宴,大人答应一会儿过去的。”

    薄暮时分,沙隆德正吩咐车夫备车回府,掌书记艮从芝从旁提醒。

    “又要赴宴啊?”沙隆德身材高大,心宽体胖,脸上因宿醉未醒而有些迷蒙,“昨天晚上万宝阁排筵,他不是请了吗?”

    “昨天是李大人给侧室玥姬十九岁庆生,今儿个是王大人摆年宴。”艮从芝笑着道,“为了请大人赏脸,王大人花重金把芳春阁的吕娘请到了。”

    沙隆德眼前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重重抹了一把眼眶道:“都指挥使曲大人那边都去了,王大人这边也不好不去得,你收拾下,和我同去吧。”

    “好。”艮从芝常常跟他四处赴宴,已然宠辱不惊。

    两人略略拾掇了一下就向门外走去,刚到大厅,只见门子从外走了进来。

    “大人,有个自称是晟熙商会的人求见。”

    沙隆德一听晟熙商会,很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才定过神:“晟熙商会?是谁?”

    “小的不知,”门子又补充了一句,“没见过。”

    “你没见过?”

    “是。”

    那门子在刺史府当差的时间比沙隆德还长,而商会与刺史府昔年素有往来,只有最近三年晟熙商会被迫由萧子钰接管,也不知道是晟熙商会避嫌,还是真的仗着江南东州不把他这个刺史放在眼里,双方才完全断了往来。

    昨夜宿醉未醒,沙隆德思考起来似乎有些费劲,于是将目光投向艮从芝:“你觉得会是谁?”

    “这几年大人与商会从无来往,他们这个时候派人造访……”艮从芝抿了抿嘴,凝眉道,“大人先见见再说吧。”

    沙隆德正要吩咐,好像又忽然想起什么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来得及,这里到富来轩也就一盏茶功夫,再过半个时辰出发也来得及。”

    “好。”看样子,沙隆德也没有去细想一盏茶和半个时辰有多久,眨了眨眼道,“让他去前厅。”

    片刻功夫,一管代模样的中年男子进入前厅,见到沙隆德之后,规规矩矩行了跪拜礼。

    “起来吧。”沙隆德辞气甚是随和,微带混浊的眼睛定定地落在了来人的脸上,想看看是否认得,不过从他的神色看,答案是否定的。

    他自然不认得,因为明亮的灯光下看得真切,这位男子形容粗犷魁伟,满脸络腮胡,正是黎东。

    “你是何人,这么晚前来见本官有何事?”

    “草民是晟熙商会会中的成员,常年负责福沙、建沙两艘货船。草民斗胆来此,是有极重要的情报要禀报大人。”虽然被胡须掩盖了大半,不过仍可以看出黎东不安之色。

    “什么情报?”

    黎东扫了一眼艮从芝,低着头不肯说话。

    “这位是艮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大人,草民要禀报的情报委实紧要,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非但草民死无全尸,大人恐怕也会招来横祸。”

    艮从芝沉着脸一言不发,沙隆德道:“无妨,说吧。”

    黎东左右看了看,确认无第四人后,才道:“二十八天前,晟熙商会雇了九名凶徒往夏吕刺杀江南东州萧大人,为了防止被追查,他们设下重重阴诡毒计,想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大人您身上。”

    黎东说完,沙隆德神色还有些迷蒙,直到艮从芝手中茶杯震落到桌上溅出好些茶水,他才猛然清醒,转过头来定定望着黎东道:“你说什么?”

    “商会的三姐派人刺杀萧子钰萧大人,还企图把祸水引到大人您身上。”

    “真有此事?”沙隆德眸中闪过一丝既惊讶,又骇然,同时仍有些糊涂的亮光。

    黎东当即跪地道:“草民冒死前来报信,不敢蒙骗大人。”

    “刺杀成功了吗?”这话是艮从芝问的。因为成功与否,对局势,对两人无疑都有巨大影响。

    “正因为不成功,草民才斗胆前来禀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内灯火通明,明亮得有些刺眼。沙隆德在黎东面前来回走了几圈后,终于醉意全无。不过他还不适应安逸的生活突然出现如此重大的消息,最后在艮从芝身边站定,再次把目光投向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艮从芝问。

    “草民叫黎西。”

    艮从芝定定打量着他:“大人与你素不相识,既无交情,也无恩泽与你,你为什么要冒险前来告诉大人这个消息?”

    黎东闻此,缓缓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窗外,目光中渐渐透出一股凄楚之意:“草民家世代都是商会的成员,人称西家帮。”

    “西家帮我知道。”沙隆德插了一句,只是他没注意到黎家可以世代姓黎,却不可能代代都叫“黎西”,看似顺理成章的西家帮其实无从说起。

    “我爹从我爷爷手里接手西家帮时,一共是四条船。到他手上发展成六条。四年前,我扩大到七条。谁知好景不长,自从三姐和萧子钰联合后,草民手里的船是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只剩下两条,船工也从二百八十多人减少到现在的不到六十人。再这么下去,恐怕到不了明年,西家帮就得完他妈的蛋。”说到最后,黎东腮帮高高鼓起,脸上渐渐涌出阴毒与怨恨之意。

    艮从芝从侧面静静地打量着他:“据我所知,这几年商会做得风生水起,怎么单单你西家帮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那是因为我西家帮做不来他娘的伤天害理的事!”黎东说完后,似乎才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喉结重重一动,转身向艮从芝拱了拱手,“商会宁可让鱼臭掉,也要将渔盐截流再高价卖到市肆牟利,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想必两位大人也知道。可他们利用商船私贩人口,暗运铁器,将船只借与强盗打家劫舍,大人们怕也未必知道吧。草民只因天良未泯,就被三姐打压,同行排挤,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他们不让我黎西活命,大不了一起鱼死网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惹祸2

    黎东说这番话时,时而凄婉,时而无奈,时而愤怒,时而狠毒,沙隆德听着,也忍不住艮随着他情绪起伏波动。而且他所言之事局外人也决然不会知道。

    “商会为何要冒奇险刺杀萧大人?”艮从芝继续追问。

    黎东抬起头回望着艮从芝:“商会是罪恶贯盈,但萧大人是什么人,大人当比我清楚。正所谓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

    “哼!”沙隆德忍不住甩了甩衣袖,向一旁走了两步,萧子钰有多贪婪,他显然感触尤深。

    艮从芝认真地判断了一下黎东禀报的消息,以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过了有一会,才道:“因为不管刺杀成功与否,夏吕的萧府都一定会严查此事,所以,商会才设下栽赃大人的毒计,好让自己置身事外?”

    “正是。”

    沙隆德道:“听闻萧子钰身边有个谋士,叫……墨先生,据说此人断案甚是了得,有他在,当不至于冤枉到本官身上来吧?”

    黎东道:“我也听说过这个墨先生,人人都说他神机天算,断无错案。”

    “这些都只是听说,如果商会蓄意陷害大人……”说到这里,艮从芝停了下来,“退一步说,就算商会并无此意,泉州之地上出现了刺杀萧子钰的凶手,以萧子钰的脾性,大人怕也会受到牵连。”

    “那怎么办?”沙隆德除了觳觫,只有茫然。

    “大人不必惊慌。”艮从芝将目光转向黎东,“你可知道商会是如何构陷大人的?”

    “草民不清楚。不过,”黎东紧接着道,“草民已经查出往返夏吕的报信人,并偷偷将他拿住了。大人要是不信草民,或者有什么疑问,可亲自审讯此人。”

    黎东说完,又补充道:“商会构陷大人的计划他未必清楚,但他一定知道刺杀的经过。”

    沙隆德道:“你二十八天前就知道商会派人暗杀萧子钰,为何到现在才来禀报?”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艮从芝替黎东做了回答,“如果刺杀成功,商会与萧子钰的联盟自然瓦解,他西家帮的处境或许会有转机。如今萧子钰还活着,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大人身上,因为晟熙商会出事,对他西家帮而言反而是一个机会。”

    黎东闻此,好像心事被看透似的,缓缓低下了头:“也请大人看在草民报信的份上,救救草民。”

    “那现在怎么办?”沙隆德思来想去,还是这句话。

    “刺杀萧子钰是什么时候的事?”艮从芝问。

    “九天前的晚上。”

    艮从芝略一计算,道:“从夏吕到泉州,日夜兼程需要八天,也就是说,报信人得知刺杀失败后立即就回到了泉州,萧子钰应该还没这么快。”

    说到这里,艮从芝抬起头:“大人,要知道如何反击,就一定要知道商会构陷大人的细节。”

    “自保,只要能自保就行了。”沙隆德不安地搓了搓手,“都虞侯那边,要不今晚就不去了?”

    “现在还去赴什么宴!”艮从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目光不时看向黎东,显然是在判断整件事的可靠性,“我建议大人立即审问那个报信人。”

    “那赶紧把他带过来啊。”

    “不能带过来。这里耳目众多,最好是大人和卑职去见他。”艮从芝转身问黎东,“商会可知你控制了他们的报信人?”

    黎东摇头道:“三姐单独指派了接头人与这个报信人接应,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报信人已经回来了。”

    “事不宜迟,”艮从芝越来越觉得审讯报信人的重要性,“大人,我们这就走吧。”

    “在哪里?”沙隆德问。

    黎东回道:“三钨巷东。”

    “没人跟踪你吧?”

    黎东陪笑道:“有的话,草民早就横尸半道了。”

    尽管事态紧急,不过谨慎的艮从芝仍然做了如下安排。第一,派人推掉晚上的宴会,二,让黎东留下报信人的具体地址。第三,将黎东从西边侧门送出去,并派人暗中控制。第四,沙隆德的官轿空轿回府,自己和沙隆德带四个护卫前往三钨巷。到三钨巷后,先由艮从芝确认消息真伪。

    当然,这一切正合黎东的心意,因为按照墨非毓的计划,只需要让沙隆德的行为“与平常不同”就行了。而自己曾出现在萧子钰面前多次,有可能被认出来,不与他们同行正好。

    沙隆德到三钨巷是戌时初刻,他在茶馆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跟随艮从芝起身前往巷东口的一间破屋之中。值得一提的是,这间破屋看起来年久失修,但当中竟藏着一间密室。

    这一去就是一夜,直到次日晨曦煌煌,两人才从破屋中出来,并悄悄回了官署。

    “现在怎么办?”一回到官署,沙隆德就屏退了所有人,并将门关了起来。

    酒已经完全醒了,经过审讯后的他,显然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是故尽管一整晚未合眼,他依然毫无睡意。

    艮从芝紧闭着嘴,拳头放在桌上揉了揉道:“晟熙商会蓄谋已久,竟然想到在密信上留下大人印信的压痕来冤枉大人,这一着实在是阴毒。另外,‘事后商会另有重酬’这等画蛇添足之辞,别说那个墨先生,就是萧子戊和萧子钰自己也能猜到,凶手不会是商会这么简单。”

    “我知道。”沙隆德急道,“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两人的状态倒了过来,沙隆德心急如焚,但艮从芝反而比昨晚从容。

    “请大人容我想想。”

    艮从芝放下茶杯,开始在房中踱起步来,沙隆德的目光跟着他走了两圈后,索性将头重重靠在椅背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虽然很急,但是也没想过要自己动脑子想办法。

    “现在最关键的有两点,”艮从芝终于停下脚步,“其一,‘事后商会另有重酬’,根据这一条线索,萧子钰会排除凶手是晟熙商会的可能,但排除他,并不代表就是大人。”

    “嗯,”沙隆德起身道,“第二呢?”

    “大人印信的压痕才是将证据指向大人的关键,”艮从芝望向沙隆德,眸中闪过一抹阴鸷之色,“不过,印信虽是大人所有,但却一直由符印郎袁笪袁大人掌管的。”

    沙隆德皱眉凝思了片刻:“那又如何?”

    “大人,要证明是晟熙商会冤枉我们太难了,要让萧子钰相信更难,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证明这一切并非是大人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让袁笪做冤大头?”

    “袁笪不过是个掌印使,萧子钰是不会相信的,”艮从芝道,“我们要舍得车,才能保住帅。”

    沙隆德睁大眼道:“才弄死个报信的,现在又要冤枉谁啊?”

    “大人啊,”艮从芝苦口婆心地道:“现在不找替死鬼,你我就离死不远了。”

    沙隆德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后道:“谁来做替死鬼?”

    “最好是既与萧子钰有夙怨,又与大人你貌合神离的人。”

    “夏良?”

    “只有他了。”艮从芝显然早已想好,“另外,从泉州去夏吕,凶徒必然持有路引和勘合。我猜,负责签署路引和勘合的仇大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惹下了大麻烦。我们用这个消息,换他指认夏良应该不是问题。”

    “嗯。也就是说,确是有人借商会之名刺杀萧子钰,但不是我们,而是对萧子钰怀恨在心的夏良。”沙隆德总结了一下整件事,仍有些迟疑,“这样做,会不会太阴毒了?”

    直到此时,艮从芝沉思的表情才渐渐放松,他抬起头淡淡一笑:“无毒不丈夫,大人爱民如子,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交给我就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证据

    萧子钰遇刺当晚曾亲口说让墨非毓全力最追查凶手,自己负责处理查顺额案子。不过事关三条人命,还既要保查顺,又要让季贾三人撤讼,这着实让他头痛。正苦思无计之际,他得知墨非毓答应过王夫人救查顺,于是只好亲往书舍请教。墨非毓指出,季贾等人搜集完证据后,注意力一定集中在让萧子钰交出凶手上,文茵馆戒备一定会放松。而馆舍中停放的三具尸首,会是与死者家属谈判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筹码。

    萧子钰大喜过望,立即派百里门偷袭文茵馆,果然轻易就得手。他锦上添花地施展了最拿手的手段,在后山上演了一场活人凌迟的好戏。最让他得意的是,从始至终自己未出面。

    腊月二十六的中午,府衙传来一条好消息,季贾、林正文、刘赟三人同时撤销对查顺和萧府的诉状,一致称家人是在文茵馆互殴而死,并让所有文茵馆的人出来作证。

    对于这个消息,萧子钰只是表面上故作讶然,心下毫不意外。反而是另外一个人,一听季贾要撤讼,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这个人就是府衙的令大人。

    一方面是三条人命,还都是衣冠宦族,而且整个夏吕,包括夏吕之外的很多老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纭。另一方面,萧子钰江南的势力他决然惹不起。现在死者家属撤讼,他自然欣喜若狂。

    令大人的师爷刘文才借着如厕的机会,提醒了两点,一是死者突然撤讼,当中必有蹊跷,二是撤讼的理由与之前的铁证截然相反,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些“刁民”一定会趁机散播“流言”。

    其实,官做做久了,哪些事会比孝经起序还难,哪些事束之高阁才会相安无事,他令大人动动手指头就能有数。他自然知道当中有蹊跷,不过这时候装糊涂显然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子钰和季贾身上,他们自己拉的屎,由他们自己去擦干净,自己何须多管闲事。

    季贾三人撤讼当日,也就是凌迟酷刑上演的第二天,萧子钰大摇大摆携重礼拜谒三人府第,一是敬祝年节,二来感谢三位风光霁月之怀。

    接待这位客人时,不知三家的家属是何种滋味。

    二十八日,萧府竟然收到三家的回贽,虽然主人都没亲自登门,不过萧子钰对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

    他很清楚,官场从无情感可言,为官之道,重在恩威并举,查顺杀人已成事实,“威”字诀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而且一旦做出选择,不如索性做到位。

    当日,查顺是坐府衙的车驾回到萧府的。府上的人见此派头,谁还敢说三道四?更让人意外的是,萧子钰这一次不但没有罚他,也没像平时一样叫到书房去痛骂一顿。

    年节越近,喜讯越多。二十九日一早,萧子戊和几名百里门弟子也从泉州赶回来了,遵照墨非毓的嘱咐,萧子钰的安排,他们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暗中观察沙隆德的一举一动。

    百里门泉州分舵舵主详细交代了调查结果:

    前三天,沙隆德的行踪没有任何异样,每日如时前往官署,有宴必赴。但第四天向晚时分,本该前往富来轩赴宴的沙隆德突然推掉宴会,和亲信艮从芝去了一个叫三钨巷的地方。

    这其中有一点值得注意。当时沙隆德的官轿依然大模大样回府,而实际上是一辆空轿,害得百里门差些就跟丢了,幸好萧子戊发现及时赶回,才发现沙隆德是偷偷雇了一辆车前往偏远的三钨巷。

    在茶馆等了半个时辰后,沙隆德随艮从芝钻进了后山的一间破屋,而这间破屋另藏有密室,因为不得打草惊蛇,他们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无从得知。

    不过,第二天沙隆德和艮从芝悄悄回官署后。百里门在密室中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身上赫然有一个鱼鳞刺青,和刺杀萧子钰的凶徒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继续跟踪发现,当日沙隆德派人往通判夏良处送去一份文牒,说是南安县通渠公文。因为只是一角公文,夏良直接放到了桌案上,看也没看一眼。夏良离开后,萧子戊潜入公署,从公文中发现了一封密信,内容是夏良与掌管名籍的司户勾联暗杀萧子钰的部署。

    当晚,沙隆德和艮从芝前往负责签署路引和勘合的仇大人府邸,谈了什么无从得知。沙艮两人离开后,仇大人夜赶往公署烧掉了一叠文书。百里门捡到一角没能烧毁的文书。这一角文书,是一个叫郑琯的人的通关底案。

    他们调查这个郑琯,得知他是个屠夫,左撇子,街坊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他。

    “子戊,整个行动是你指挥的,你怎么看?”萧子钰在书房中踱步,经过墨非毓的悉心诊疗和这阵子的调养,他伤势已见大愈。

    “刺伤哥哥的幕后主使就是沙隆德无疑。”一向谨慎的萧子戊直截了当地做出了结论。

    “何以见得?”

    “夏吕到泉州正常需要九天,我和百里门日夜兼程用了五天,所以前三天沙隆德行踪并无异常。第四天,沙隆德突然前往三钨巷,显然是与接头人会面,得知刺杀计划失败,所以除掉接头人以免后患。”

    “如果这些都只是推测,并无确凿证据。那他在送往夏良的公文中夹着夏良与晟熙商会勾结的密信,足以证明他的目的是将刺杀哥哥的行动嫁祸于夏良。另外,他让仇大人烧掉路引和勘合的留底,也是想证明对此事毫不知情。”萧子戊顿了一顿,道,“如果不是我们提前赶到,最后查到的可能就是夏良刺杀哥哥的证据,而沙隆德则完全置身事外。”

    “其实无需如此深入的调查,”萧子钰立于书房门口,眺望着极目处的山陵,目光比那山陵上的残雪还阴冷,“这段时间泉州并无大事发生,他沙隆德只要有异动,就足以证明一切。”

    说到这里,萧子钰屏退了百里门的人,继续在门口站了良久后,问道:“我们手里有多少证据?”

    “什么?”

    “沙隆德的证据。”

    一是绝不违拗哥哥的原则,二是知道这件事哥哥绝不会手软,萧子钰沉吟了一下,道:“绰绰有余,不过很多事与我们也有牵连。”

    “那就想办法不要受牵连!”萧子钰提高了声量。

    “我有数了,”萧子戊走到哥哥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今天二十八了,要不……”

    “我差点过不了这个年关,你还打算让他过十五?”萧子钰大袖一挥,一掌拍在书房大门上,震得门枢嘎嘎作响。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过年1

    过年了。

    所有的明争暗斗都被掩盖在浓浓的年节气氛当中,连前不久的苏州之乱也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颜雪婉拒了在萧府过年的邀请后,萧子钰又提议在狄芦书舍设年宴,拜帖送过去,颜雪立即答应。

    不过消息还没送到书舍,墨非毓先一步来见萧子钰,说是想回澄海村和邻里团年。

    一则这一年下来墨非毓为萧府立下不赏之功,萧子钰确实想留他下来答谢佐助之恩,二来墨非毓一旦回乡,颜雪多半会借故谢邀来府,也许连借口都懒得找。所以,他十分真诚地请墨非毓留下来。墨非毓显然考虑到他的顾虑,提出可以请颜雪同往澄海村过年。理由是夏吕繁华不让西京,年节时难免睹物思人,乡下则无此顾虑。另外新年将至,他需要进一步拉拢这一脉关系。

    萧子钰略作思考后,觉得比起自己不尴不尬的献殷勤,墨非毓的提议确实更好,于是以适度惋惜的口气答应了,并立即吩咐准备送去澄海村的年货。

    次日一早,三辆车出现在荻芦书舍。颜雪带着兰姐、黎东和几个得力的随从,还有满满一车年货来到书舍。上午,萧府准备的年货也到了。因为要出去,四辆车排成一列停在书舍外狭长的小道上,甚是壮观。

    反而是墨非毓,一人,一车,一书而已。连小月月也笑他一点儿不像是请客过年的主人。

    澄海村毗邻夏吕,一行人近午出发,向晚时分村落已遥遥在望。

    村里自是另一番景致,湖畔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贴了年画,张了对联,好多人家屋檐下挂满了腊味,一派节日喜庆气象。孩童们一刻不停的在路上、田野里、残雪堆中乱窜,到处是嬉笑声、欢呼声。

    四辆华丽马车开进村,孩子们都安静下来,躲得远远的偷看。

    很快,墨非毓探出头来,其中一个眼尖的孩子认出是“阿毓哥”。所有孩子一涌而上,叽叽喳喳吵闹声比刚才还要大。

    墨非毓是所有这些孩子的好朋友。

    更让孩子们高兴的是,马车里有个像仙女一样的姐姐给他们分发糖果、玩具,而且是见者有份。

    四辆马车一路进村,孩子们就跟了一路,要不是陈老拿着长长的竹竿驱赶,他们会直接跟进院子。

    尽管不知道墨非毓要回来,墨府还是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院里院外已打扫一新,处处洋溢着年味。

    不过兰姐对墨府的布置非常不满意,一下车就开始张罗着重新布置。

    大家洗的洗,换的换,挂的挂,在欢声笑语中忙碌着。除了一个人,就是墨府原来的管家,憋着一肚子气的陈老。兰姐一来,他这个管家就靠边站了,本来还想退求其次搭把手,就连这兰姐也嫌他笨手笨脚,不止如此,还把他辛苦布置的东西全拆换掉了。

    村里人得知墨非毓回村,纷纷送来自家的年货。进墨府后见到府上一应俱全,还大都是见所未见的,几个新面孔看起来也都是大人物,反而有些自惭礼物寒酸,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手。

    墨非毓一面与乡亲说笑,一面吩咐陈老将年礼一一收下,并把颜雪带回来的年货作为回礼。

    直到很晚,墨府仍是门庭若市,有些是来送年货的,有些是来找陈老的,有些是进来找孩子的,有些似乎没什么事。

    连巴祁也注意到,晚上来的客人,十个有九个是妇人,她们那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就是颜雪。

    对此,颜雪倒是毫不在意,始终落落大方地站在墨非毓身旁,从自己带来的年货中挑选出新巧的,集市上买不到的作为回礼。

    大年三十,墨非毓起得还算早,不过大家已经忙了很久了。今天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所以府上都是自己的人。

    “陈老呢?”墨非毓在府上逛了一圈后,发现陈老不在府上。

    “还没来。”巴祁与陈老是老相识。慕衣族还在时,一直是巴祁伺候墨非毓,庐陵之乱后,两人走散,墨非毓碰巧救了陈老,陈老便成了常伺他的人。后来巴祁和墨非毓相遇,他在墨府住了整整两个月,确认陈老比自己更周到可靠后,才离开村子去到夏吕。

    “是不是病了?”巴祁从来没这么关心过人。

    “是病了,”墨非毓淡淡笑道,“不过幸好有药。”

    “大过年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巴祁正纳闷,身后兰姐端着一盆刚包好的饺子,清风般从两人身前飘过去了。

    “什么不吉利?”巴祁不解地问。

    “过年不能说老啊、病啊、死啊、半死不活啊这些不好的话。”墨非毓声音不大,不过刚走到厨房拐角的兰姐停下脚步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墨非毓连忙捂住了嘴。

    “去请陈老过来团年吧。”墨非毓吩咐完,迈步向书房走去。

    就在这间小屋里,每日青灯残卷,晨飨暮粥整整三年时光。如今时隔近年再履旧地,难免生出感慨。屋子里的桌椅、书架和每一册书卷,都引能起无限的回忆。他抚着椅子立了好一会,并没有坐下,而是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

    就在这时,晨光之中走来一个人。

    颜雪笑意融融地出现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藕红色的翠纹裙,与府上的喜庆气氛十分融洽。

    “可以进来吗?”

    也许是沉浸在回忆里,墨非毓微微顿了一顿,才笑着道:“当然。”

    迈步进屋,颜雪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间书房。其实不止书房,包括整个墨府的样子,她都不止一次问过黎东。书架上的这些书,壁角烧得正旺的暖炉、墨非毓身侧那一张泛着光的椅子,这些都是头一次看到,但此刻眼前的一切,她一点儿也不觉陌生,甚至,对它们很熟悉。

    两人面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目光并未交汇,颜雪继续审视着房间里的书画砚墨,墨非毓则闲翻着书。

    所谓清谈,莫过于不谈。此时的闲静安谧,惟知心者可神会也。

    “你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年?”许久许久之后,颜雪轻轻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啊,”墨非毓也抬起头,目光从书架上缓缓掠过,不无感慨地道,“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阔别这里经年了。”

    “巴老好像对这里很熟?”

    颜雪似是随口问起,墨非毓也没有回避:“巴老在蜀地时就跟着我了,三年前,我遇到了陈老,巴老才离开这里去萧府。”

    “都是三年。”颜雪并未戳破他的谎言。

    “怎么?”

    “我记得青青说过,三年前她父亲病重,是你送她去东林寺学艺的。”

    “嗯。”墨非毓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颜雪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大过年的,怎么不让青青一起回来团年?”

    颜雪话音方落,只见门口又出现两个人。前面是巴老,后面是陈老,陈老穿了件喜庆的大红袍子,不过他此时的脸色,怎么也说不上高兴。

    “怎么,你还打算一个人过年?”墨非毓笑着责备陈老。

    “没有。”陈老微微歪着头,怀着敌意地看着院子里焕然一新的布置。

    颜雪给墨非毓递了个眼色,走到陈老跟前,也不知怎么,她看到陈老时,深深地怔了一怔,以至于陈老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后,她才回过神。

    “陈老,我们过完年就走了。”

    颜雪这句话有些莫名,不过陈老没有怎么反应就明白了,因为他抬头看了一眼颜雪。

    “你不要怪兰姐越俎代庖,她……”颜雪轻叹一声,在陈老耳边低声道,“难道你没发现,从昨天进屋起她几乎没说过话吗?”

    听到这里,陈老脸上才出现了一丝诧色:“为什么?”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陈老又是一愣,见颜雪冷冷望着巴祁,更是吃惊:“和他?”

    颜雪点了点头。

    如果说兰姐无意巴祁,不说话的应该是巴祁才是。陈老反应甚快,同时也更加惊讶:“还是他看不上人家?”

    “可不是么。”两人一言一语全不避讳,而在一旁的巴祁依然毫无反应。颜雪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兰姐现在一个月说的话,还没有以前一天说得多。她闷不吭声只顾干活,就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水。我带她来,也是想让她散散心,陈老你是通情达理的人,就别和她计较啦。”

    “原来是这样。”陈老拳掌轻轻一击,眉间脸上已不觉舒展开了。兰姐到来之后,俨然成了府上的新主人,陈老起初因为兰姐拆换他的布置大生闷气,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个兰姐不但管起家来比自己更胜一筹,关键是很多东西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算让他做主他也无从下手。人是越老越小,从生气到自惭形秽,陈老越想越觉自己多余,今早儿索性躲在家里不出来。直到颜雪一番言语,他才愁闷尽释:兰姐是个病人,自己是让着她。

    “陈老,”墨非毓道,“府上很多事少了你是不行的,你快去看看吧。”

    “好嘞。”陈老高高兴兴去了,步子比以前还更矫灵。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过年2

    除夕的乡夜,爆竹一竿接过一竿,笑声一阵连着一阵。几个顽皮的孩子把鞭炮扔进了鸡窝,惊到了隔壁家犬,大人在笑着骂,孩子们在笑着吵,。

    “过年了!”午夜一到,墨府所有人也都沸腾起来。黎东拿出早就预备来好的一箱炮仗,一个一个整整齐齐排在院子里,他用长香点燃第一个后,婢女门都吓得捂住耳朵,其余人大叫“快跑”,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声巨响,炮仗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爆裂开来,化作满天繁星,随即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因为墨府的炮仗声音最响,冲得最远,烟花最大最漂亮,一下子引来了好多村里的小孩子,黎东答应每个孩子都可以点一个。

    大家挨个儿给墨非毓和颜雪拜年,两人一一派发大红包。所有人相互拜年,彼此祝福,颜雪带来的几个调皮地女婢给巴祁拜年后,巴祁竟然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了几个红包。

    连兰姐也被婢女们拉着在院子里跳起了舞。

    欢声笑语中,有个人一开始还跟着大家一起吃喝说笑,几杯酒下肚后又变得郁郁寡欢,这个人就是陈老。黎东偷偷问过巴祁,但巴祁一无所知,他又去问颜雪,颜雪知道他已解开和兰姐的心结,也猜不到原因。

    “这里的除夕,和西京有什么不同?”饭后,墨非毓和大家一起闲聊。

    “西京烟花多一些,”黎东兴致很高,“这里更自在,邻里像家人一样,年味儿更浓。”

    “墨府今年也是最热闹的,”墨非毓笑着看了一眼陈老,“往年的今天,只有我和陈老一起围炉饮酒,笑谈鱼米庄稼,来年收成。”

    黎东提起酒壶给陈老斟了满满一杯酒,递了过去:“陈老,来,我陪你再喝一杯。”

    陈老接过酒一口喝了,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渐渐地,他有些发红的眼眶里竟然噙满了泪水。

    “陈老,”黎东十分亲热,“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

    陈老看了一眼黎东,又望了望大家,有些歉然地笑道:“今儿个这么热闹,我是太高兴了,大家都去玩啊,不用管我。”

    “你这个样子哪像没事的。”黎东铁了心要刨根问底,“陈老,有什么话你说出来,还有先生和小姐解决不了的难题吗。”

    “真的没什么。”陈老见大家都望着自己,缓缓低下头道,“我……我只是想月月了。”

    “月月是谁……”黎东话音方落,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忙住了嘴。

    “没关系。”陈老大度地拍了拍他肩膀,“月月是我的闺女,三年前,现在是四年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个,来,黎东,我们再喝。”

    大家有的继续去玩了,有的被陈老情绪所感,坐着没说话。

    “陈老,月月今年多大了?”这话是颜雪问的。灯光之下,她一双深幽的眸子静静地望着陈老。

    陈老仰着头道:“今年应该是十七岁了。”

    “她……怎么了?”

    “走散了。”陈老已有八分酒意,“四年前我病重,多亏先生救治才捡得一命,在我病重期间,月月就不见了,后来再也没见过。”

    颜雪闻此,没有再继续追问,略略低头后,将目光投向了墨非毓。

    眼尖的黎东立即注意到了,他也不想让这样的气氛继续下去,站起身道:“他们都在屋外跳舞,我们也去吧。”

    大家立即附和,黎东走到陈老身旁,拉着他道:“陈老,走,我们也去。”

    “我也去?”

    “当然,我舞剑可是一绝,走啦,别喝了。”黎东拉着醉醺醺的陈老到院子里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墨非毓和颜雪,两人目送两人离开后,都缓缓收回了目光。

    “陈老的女儿是青青姑娘?”颜雪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墨非毓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颜雪情绪有些激动。上午墨非毓提起他三年前遇到陈老,而月青青曾说过三年前她父亲病重,幸得墨非毓救治,又把月青青送去东林寺学艺。彼时颜雪已有些怀疑,后来巴祁带陈老来见,她第一次看清陈老,发现月青青和他竟是如此神似。刚才陈老提到女儿月月走散,她断定月青青就是陈老的爱女。

    “刚才陈老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如此肯定非止今天,而是整整四年。青青明明还活着,明明就在夏吕,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这样让陈老饱受忆女之痛,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你别激动。”墨非毓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用意。”

    “什么用意?”颜雪紧追不舍。

    墨非毓缓缓起身,向一旁走了几步,扶住手边那一根斑驳的木柱:“萧府的力量和手段你是知道的,陈老一个孤苦老人不会出什么事,要是萧子钰,尤其是萧子戊知道他有个身手了得的女儿,还一直跟着我做事,不只是我们,陈老和青青都会有危险。”

    墨非毓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却让颜雪很快镇定下来。确实,墨非毓成为萧府入幕之宾,萧子戊一定会调查他的底细,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如果让陈老和月青青父女相认,那月青青和陈老,这两个墨非毓极力保护的人就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陈老蒙在鼓里,青青呢,青青是自由的,你能瞒过她?”

    “我没有瞒她,她一直就知道他的老父亲在墨府,”墨非毓望了一眼门外,轻声道,“以前,她几乎天天目送陈老到河对面去,现在陈老搬到这里,她也常常来看看他。”

    墨非毓这话说得甚是无奈,又甚是悲凉,颜雪一抹轻烟蛾眉之下,半盏流杏眸光有些发潮:“见老父亲昏灯下夜夜思念自己的女儿,她就狠心一直躲着?”

    “她是我的人,你知道她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到这时,颜雪惊讶、不解,还带着些愤怒的情绪才完全平和下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然,你把陈老带到书舍去,不行的话让他去赵府。”

    墨非毓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颜雪:“陈老不是巴老,这样做没有好处。”

    颜雪和他目光一接,这才知道所有的一切,墨非毓都已经做了最恰当的安排。她轻叹了一声:“今天大家都在府上团年,也不知道青青在哪里。”

    墨非毓淡淡一笑:“我可没说她不在这里。”

    “什么……”

    话音未落,颜雪只觉眼前一晃,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屋外飞入。桌上多了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虾仁饺子。

    月青青最爱吃虾仁饺子。

    颜雪向门外望去,却不见有半个人影。

    月青青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澄海村,一直就在墨府,和大家一起团年。

    颜雪的心绪颇为复杂,青青打心眼里瞧不起墨非毓,可偏偏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要知老父亲忆女成狂,女儿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该是何等煎熬。

    不过转念一想,刚才那一幕这丫头一定也见到了,可她居然还有心思扔饺子开玩笑。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安排吧。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仍是欢声笑语,清穹中不时绽放的烟花照亮整个院子,打破乡间的宁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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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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