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拜年
按照往年的习惯,初一到初五,墨非毓会让陈老带着礼物挨家挨户给乡亲拜年,留在主人家里吃午饭。初一早上,颜雪说想去看看村里人家的样子,于是今年拜年变成了四个人,墨非毓、颜雪、老陈和黎东。整个澄海村沿湖筑居,总共不过十数户人家,所以四人刚踏进赵婶家门,“先生的朋友来拜年了”这条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自从村里的妇人见过颜雪后,颜雪就有了个称呼:“先生的朋友”。其实这个称呼并不完整,完整的是“只是先生的朋友”,整句话是“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孩儿跟着墨先生来老家过年,她只是先生的普通朋友,没别的。”
除了去年年初搬到县里的李爷和渔王孙两户,上午,墨非毓都会在乡亲家里小坐半日,拉拉家常,谈谈对来年希望。下午则和墨府的人闲耍。
乡下的日子,对黎东和对颜雪而言处处都是新鲜的。尤其是黎东,他虽然常年在各地奔走,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农家生活。在赵婶家,见到放在院角的犁耙后,他无论如何要让李伯教他用牛耕地。大年初一,李伯家可怜的老黄牛就被套上牛轭,垦了后山整整三亩荒地,要不是老牛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估计黎东能把后山的地都给翻一遍。初二到了王叔家,他见到晾晒的渔网后又忍不住手痒,拉着王叔不顾凛冽的寒风撑船到湖心去学撒网。这一学不要紧,有三分样子之后他下午一个人撑船溜走去湖心,到晚上竟然网了好几十斤肥鱼。王叔怀疑他原本就捕鱼,黎东自然大为得意。鱼太多根本吃不完,有人建议放回湖里,他怪大家嫉妒他打渔功夫好,自己一个人绕着湖挨家挨户送鱼去了。
初五,墨非毓给村东最后一家拜完年,见是阴天,提议一起去后山挖些草药带去夏吕。于是,墨府上下荷锄背篓开往后山。
隆冬时节,远山一片苍茫,举目唯见寒枝兀立,近处衰草也稀稀疏疏,萧瑟枯瘦。
“你们都不冷吗?”
“怎么会,你啊,这几天就没见你拿起过锄头,能不能冷吗。”
小丘不高,颜雪几步登顶,和一直在高处缩着手的墨非毓并肩而立。虽是一袭农家布素,不过穿在颜雪身上,依然骨秀神清,风姿卓然。
墨非毓冲她笑了笑:“我的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颜雪将就长袖沾去额头汗珠:“若非墨先生才深似海,勤思善谋,恐怕在这村里生计也难。”
“我可不光是四体不勤,若无必要,我是连脑子也懒得动。”墨非毓道,“比如弈棋、赌牌之类的游戏,我是一窍不通,避之不及。”
“江南才子之首,居然不下棋?”颜雪大是吃惊。
“真不会。”墨非毓笑道:“这些东西劳神费力,想想都累。我就佩服黎东,牌桌上要算牌记牌,揣人心思,耍计使诈,还玩得乐此不彼。”
“那是你不识其中趣味。”颜雪见他将赌牌视为畏途的表情,忍不住好笑,又道,“如此说来,你成为萧府的入幕之宾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了?”
墨非毓带着笑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做的这些,无一不是阴诡险毒,见不得光的事,又有谁心甘情愿做这些。”
颜雪闻此,柳眉微垂,伸手抚住一株枯槁的桑木:“人有定分,非人力所能移,也不会因为地域不同而有所不同。你在村里的三年,我不信就在老老实实种地。包括这次回村,也不是舒舒服服过年这样简单吧?”说完,她的视线回到墨非毓身上。
“我从虎狼之地逃出来,当然是为了过个好年。”墨非毓略一沉吟,紧接着道,“不过,难得出来一次,顺手做些事也未尝不可。”
“我以为怎么也要等到过了十五。”
“我可以等,”墨非毓将目光转向她,声量很自然地低了七分,“颖王等不起。”
颜雪缓缓避开了他的目光。墨非毓没有点破是“慕衣族等不起”,她自然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不过她也听出墨非毓这话不全是顾左右而言他,他答应让颖王重驻东宫,就一定会做到。问题是墨非毓再三强调颖王除了做孝子外一律不可多管。王储之争,从来都是骨肉相残,惨烈异常,要靠孝心感动陛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情此景,颜雪几乎想要说,颖王能不能入主东宫,她根本不在意,墨非毓不必多费神思。
不过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沉吟片刻后,又问:“下一个目标是哪个州?”
“江南官场的大幕已经被拉开,”墨非毓轻轻一震衣袖,举目远眺着湖对岸的丘山,“今年,我们不用再一个州一个州逐一动手了。”
“下一步你要怎么做?”
“我要先见一个人。”
“谁?”
“萧子钰的一只臂膀,碧楚寒。”
墨非毓说得云淡风轻,不过颜雪眉间闪过一抹不安:“你要去见碧楚寒?”
“是我邀他来此见我。”
“来这里?”
“嗯。”
颜雪迟疑了片刻后,很快将脸侧向了一边,并调整了一下过分急切的语气:“你到萧府以后,天风教就处处受到排挤,去年一年辖地损失近半,碧楚寒心狠手辣,这个时候和他相见……”
“正因为去年天风教大受折损,现在才正是谈判的时候。”
颜雪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担心了。既然做出如此安排,墨非毓一定已经考虑过了。退一步说,碧楚寒就算不是朋友,也没到动杀机的地步,况且还有萧子钰这座“靠山”呢。
“放心吧,”墨非毓望着颜雪,声音甚是柔和,“青青也在府上。”
“什么时候?”
颜雪话音方落,只见巴祁从身后拐角处的杂树丛中走出来,道:“先生,有客人造访。”
“是碧教主么?”
巴祁一愣:“先生知道?”
“是我请他来的。”
墨非毓正要下山,颜雪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让黎东回京城办几件事,可能下午就走。”
“好。”墨非毓走了两步,又叮嘱道,“客人走之前,让他们不要回府。”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制衡
“先生好雅兴!”墨非毓刚到门口,就听碧楚寒的声音从府上传来。他上身葛布衣,下身一条麻布灰裤,正立在一丛盛放的寒梅前。
墨非毓步入院中,向他拱了拱手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碧教主移步书房。”
碧楚寒一言不发,跟着墨非毓大步来到书房。
“请坐。”
“不必了。先生让碧某人来此,不知有何差遣?”
碧楚寒声如洪钟,无论语气,还是寒锋般的目光,都与书房俭朴的布设格格不入。
墨非毓也不强求,淡淡道:“碧教主如此不满,墨某能理解。一年前,贵教与百里门分治江南诸州,可谓是实力相当。可去年一整年,贵教诸事不顺,在与百里门的博弈中接连失利,辖地从原来的七个州缩减到现在的四个州。不但原属贵教的三个州被百里门吞掉,百里云孤更从萧大人手中再获三个州。现在贵教无论地盘还是教众,都只有,更准确的说是不到百里门的一半。碧教主更受到萧大人的猜忌不满,连往年必赴的年宴也未邀请教主。”
墨非毓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接着道:“这一切剧变,归根结底是因为江南几个州重新洗牌,而江南局势变化,正好是从我进入萧府后开始的。碧教主一定会想,当下困局就算不是我一手操纵,至少也有我的插手,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墨非毓单刀直入,碧楚寒也没有客套。
墨非毓笑了笑,道:“我请碧教主来此,就是为了澄清此事。”
“我是个粗人,先生如果想自圆其说,还是别费口舌了。”
“当然不是。”
碧楚寒冷冷看他一眼:“那是什么?”
“我想给贵教讨回一些地盘。”
碧楚寒闻此,那双如鹰目的眼睛定定锁住墨非毓,忽然暴笑两声:“请先生转告萧子钰,碧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既和他有八拜之交,就不会因为区区几个州而成秦越。就算有一天我要反他,也会大大方方告诉他,请他无需派先生来试探我。”
这话既有胆色,又有威逼的意味。很难相信是从面前这位形容粗犷的大汉口中说出。虽然,他这话未必是真话。
不过,墨非毓仍是面若清风:“我担心的,恰恰是后者。”
“你担心?”碧楚寒重音落在了你“你”字上。
墨非毓望着杯中明澈的茶汤:“谁都清楚,萧府要控制江南,全奈贵教和百里门之力,这么说吧,百里门和贵教任何一家独大,都是萧大人不该看到的。”
“萧子钰的做法可不像是这样。”
“我说的是不该看到。去年的几件事情,大人对贵教确是心生不满,甚至产生了疑忌。对此,我不是没有劝过大人,只是大人的脾性你也知道……”墨非毓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虚浮地望着碧楚寒身后一排排旧书,“作为萧大人的入幕之宾,我要做的就是维护萧府的利益,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制衡贵教与百里门,明里不行,只好暗中动些手脚了。”
碧楚寒微微一怔,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后,道:“这么说,先生和我今日一会,萧子钰并不知道?”
“要是大人的意思,我就不必邀碧教主来此相见了。”
碧楚寒的目光下沉,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确实,天风教已成萧子钰的眼中钉,墨非毓和他相见无疑冒着很大的危险。他为了制衡百里门,宁愿将自己置身险境,此等忠心可敬,此等眼界更是高明。更让他释怀的是,墨非毓这一做法足以证实,之前他从中做手脚的怀疑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可问题是,真是如此吗?面前这个读书人诡计多端,他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先生的意思,是要助我对付百里门咯?”
“是制衡。当然,以目前的状况来说,碧教主这么说也没错。”
“怎么做?”
“如果碧教主相信在下,我们可以联手先赚回一个州。”
“江湖中的事,先生可能还不太清楚。”碧楚寒不冷不热地道,“现在的江南十六州除了实在无法插手的,要么在我手里,要么在百里云孤那个老狗手里。”
“那就从百里门手里讨一个过来。”
“说得容易。”碧楚寒道,“要从百里门手里拿地盘,除非明抢。”
墨非毓淡淡看他一眼,道:“怎么,碧教主不敢么?”
碧楚寒振了振衣袖:“抢过来也没用。”
“为何?”
“抢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除了接管各行各业,宣布新规矩之外,无论放官债吏债,敲诈商贾,贿赂上级,打压闹事刁民、煽动闹事,还是修桥筑路、漕运官渡这样油水多的事,都需要地方的支持或者默许。这些事,没有萧子钰的调令书,一件也别想干成。”
“江湖上的事我确是帮不上忙。不过,让大人把调令书亲自送到你手上,我还是能办到的。”
此言一出,碧楚寒那双鹰一样的眼目闪过一道厉光。天风教接连失利,他不是没想过硬抢,怎奈萧子钰在江南一手遮天,没有他的调令书,抢到手也没用。
“先生真能办到?”
墨非毓淡淡一笑:“我请碧教主来此密会,自然不是为了开玩笑。”
墨非毓的能耐,碧楚寒比百里云孤更清楚,他终于在墨非毓面前坐下来。
“不管敝教是偷是抢都可以?”
“除了抢,还有别的办法么?”墨非毓反问。
碧楚寒冷森森的目光一眨也不眨眼地审视着墨非毓:“我怎么知道,先生是不是想让萧子钰更加记恨我?”
“我的目标是维持贵教与百里门的平衡,区区一州自然不够。”墨非毓道,“我若从中挑拨,你信我一回,还会信我两回三回么?”
碧楚寒的目光,再次下沉到了案上。
“说到底,碧教主和大人所谓的金兰之义不过是一件外衣。”墨非毓的声音继续响起,“任何时候,真正能说话的唯有手中的实力。当某一天贵教足够强盛,甚至强到有能力除掉百里门,却还对大人忠心耿耿。到那个时候,一切怀疑、猜忌,都会不攻自破。这也是我这样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
“好。”没用多长时间,碧楚寒抬起了头,“先生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还妄加猜忌,也太不是大丈夫所为,我和你联手。”
他如此爽快,并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而是眼下的境况无需多做考虑。因为如果今年势头不好转,即使墨非毓不找他天风教联盟,他也可能被逼而反。
这一点,墨非毓虽然挑明,但大家显然都清楚。碧楚寒暗叹此人料事如神,同时一直错怪他,还没少在萧子戊和萧子钰面前说他坏话,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之前无礼之处,请先生勿怪。”碧楚寒站起身重重抱拳。
墨非毓起身还礼,笑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大人,也许有一天贵教和百里门势力反转,我又去帮百里门了。”
“哈哈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人原非一路人,彼此结盟也是只是利益所趋。谈好后,碧楚寒又客套了几句,站起身告辞。
“今天的谈话,还是不要让大人知道的好。”
“这个自然。”
两人背对书房,并肩而立。墨非毓望着院中那一株寒梅,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是以贵教目前的力量,要从虎口夺食……”
碧楚寒不料他担心的是这个,冷冷一笑道:“先生放心,若是正面交锋,今日天风教确实不是百里门的对手,如果是奇袭,敝教还是有把握的。”
“贵教打算从哪个州下手?”
碧楚寒想了一想:“敝教创教婺州,离此最近又被百里门控制的是台州。另外,原本属于敝教管辖,去年被百里门侵吞的是苏州。先生以为,哪个更合适?”
“头一个州,百里门会猝不及防,对贵教来说最容易得手。所以,我建议挑一个最有利的州。”
“嗯。”碧楚寒很快陷入了思考之中,最终也没有说出决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反复1
萧府的新年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大年夜烟花爆竹依然昼夜不息。只是查顺犯下三条命案后堂而皇之回府,还依然是府上的大管家,大家对他更加忌惮,年节里也不敢太放肆。
反而是一墙之隔的荻芦书舍,整个晚上都洋溢着欢声笑语。不难发现,萧府鞭炮声密而人声稀,书舍则恰恰相反。
但喧嚣永远只是表象,从年初开始,萧子钰一直处于焦躁地等待中。其一,参泉州刺史沙隆德的奏本已经递上去半月,至今没收到朝廷任何消息,自己安插在西京的眼线也报说不知。其二,从去年下半年至今,碧楚寒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过萧府了,今年府上未邀他赴年宴,他也没现身拜年。
还有一件事让他如鲠在喉。其实这根“鱼骨头”很久以前就出现了,只是这个年节下来变得越来越明显,卡在喉咙咽不下去,又不能吐出来。
以前,不管是府上大小事务还是官府的公务,萧子戊都会提出自己的见解看法,两人还常常因意见不一发生龃龉争执。大约是从苏州之乱开始,萧子戊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对自己言听计行。一开始他还很满意,认为萧子戊终于醒悟,可不久他就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个弟弟的变化可能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这个为人处世都远在自己之上的人,如今什么事都顺着自己,他脑子里到底在算计什么?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更或者说,暗中有什么诡谋?要知道,为了制衡两股江湖势力,他之前一直竭力庇护天风教,可如今自己接连几次打压天风教,他居然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哥哥,你找我。”萧子钰正躺在书房的椅子上沉思,萧子戊出现在门口。
“来了。”萧子钰站起身时,脸上已经露出温厚的笑容,“小痴儿回来了吗?”
“刚到,先生已经入城,他要先送颜雪姑娘回赵府。我已经吩咐小痴儿请先生直接过来。”
“好。”萧子钰点了点头,又问,“碧楚寒那边还没消息?”
萧子戊摇了摇头:“没有。”
“半年了,这半年就没见过他。”萧子钰大袖一挥,“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去年一年,天风教连失三州,百里门却多出六个州,其中两个还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以碧楚寒的脾性,他不肯来见哥哥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年,你一直以制衡之术节制两派,我并不反对。可现在,天风教非但不能为我所用,还处处惹事,随时有反叛的可能。你说,我留他何用?”
萧子戊闻此,抬起头道:“哥哥的意思是?”
“趁其不备,一网打尽,”萧子钰定定看着萧子戊,“你以为如何?”
萧子戊避开了哥哥明显带着试探意味的目光:“天风教目前的实力最多只有百里门的一半,就算有反心,应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既然如此,斩草除根不是更好。”
“哥哥手里一旦没了天风教,要如何控制百里门?”
“现在和没有有什么两样?”
“要不要问问先生?”
“我意已决,不必了。”萧子钰语气咄咄逼人,说着微微转身侧对着萧子戊。
萧子戊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很快又垂下了头,思考了一会儿后,道:“只要哥哥吩咐,我立刻去办。”
“这才像话嘛。”萧子钰满面笑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很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个黄纸包,“这里有几棵裕州丹参,有除痹镇痛、解烦安眠之效,一会儿你给弟妹带过去。”
两人闲话不多时,小痴儿飞也似的出现在门口,报说墨非毓回来了。萧子钰忙让他请到书房。
墨非毓穿了一袭簇新的直襟长袍,腰束海蓝色的宽腰带,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后的巴祁左手挎着个包袱,右手为墨非毓撑着伞。
新年里,彼此不免略略寒暄几句,很快萧子钰问起了颜雪的情况。墨非毓吩咐巴祁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了一包火晶柿饼和一个大红色锦绫布筒。
“这些柿饼是颜姑娘送给大人的新年礼,这幅《伯远帖》是颜大人让她转赠给大人的,我在赵府有幸亲睹过一回,是王珣的真迹。”
只是柿饼,已让萧子钰喜笑颜开,更何况顶头上司送给自己一幅字画,卷轴还没全部展开,他已连声说了好几个“好”。
“颜大人怎么会想起惠赠卑职如此珍贵的字画?”
“颜大人给颜雪姑娘的信里提到了大人,他对大人去年的政绩非常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萧子钰是太子的人,但毕竟隶属御史台,他捧着字画看了又看,久久不肯释手,“能得到颜大人的称许,不说宠秩殊异,这区区八品芝麻官还是保得住的。”
欣赏了一阵,萧子钰才笑道:“先生此次回村果然没白回,哈哈哈。”
墨非毓淡淡地笑了笑,很快转移了话题:“不知大人传唤,有什么吩咐?”
萧子钰小心翼翼放下字画:“两件事,头一件,腊月二十八我参了泉州刺史沙隆德一本,到现在也不见刑部有任何动静,我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墨非毓略一沉吟:“不知大人参了沙隆德什么事?”
“一是以当地的‘卢真寺’为幌子屯粮牟私,二是跋扈钻营,勾结朝党欺上瞒下。”
萧子钰说得轻描淡写,不过这两件事要将沙隆德置于死地,其罪必然不轻。
“大人是担心,这封奏折会被太子的人拦下来?”
“应该不会。”萧子钰肯定地道,“奏折不经过通政使司点验,也就绕开了内阁票拟,太子不会知道。”
“那大人想听什么看法?”
“奏疏呈上去这么久还没消息,我不放心啊。”
墨非毓点了点头:“大人还记得寇甯庸和谷铎是怎么被带走的吗?”
萧子钰皱着眉道:“先生的意思,陛下有可能不指派刑部,而是密令御史台暗中调查?”
“按刑部的章程,涉及五品官员以上的案子,从立案到调查,少说也得三个月时间,单是刑部的人到泉州,起码也要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官员暗地里可以做很多文章。陛下深知体制流弊,所以最近几年才把很多事交给御史台。”
“有道理。”虽然只是推测,但因为出自墨非毓之口,萧子钰放心了不少。
“我担心的不是朝廷这边,”墨非毓接着道,“而是大人避开太子上折,沙隆德一出事,太子立刻就会知道,大人可有想好说辞?”
“我已秘禀太子,沙隆德与潮州刺史伯俊勾结,盗取东州十六州的情报,意图不轨于东宫。”萧子钰面有得色,“这也多亏先生上次提醒。”
墨非毓双眉一凝:“我记得,潮州不在太子殿下辖内?”
“潮州隶属岭南道,是四皇子明王的地盘。”萧子钰留意到墨非毓脸上轻微变化,有些不安地道,“明王利用沙隆德祸乱江南,太子必不能容,我这么禀……没什么不妥吧?”
“当然不妥!”墨非毓突然加重了语气,“如果是明王利用太子的人祸乱江南,太子当然不能容他。可大人为何要向朝廷参沙隆德一本?”
萧子钰有些迷糊:“这有何不妥?”
“明王盗取江南道的情报,正是太子打击明王的大好时机。大人却向朝廷告发沙隆德,是在提醒四皇子赶紧收手吗?”
墨非毓这一句话,直如在萧子钰头顶抛下一个闷雷。他当初想出此计时十分得意,只道朝廷调查沙隆德的同时,太子又得知明王勾结沙隆德,一定会极力撺掇严查,如此不但可报一剑之仇,还能助太子打击对手。他却没想到,向朝廷状告沙隆德可能会让明王有所警觉,最终什么也查不到。在太子眼里,自己此举是坏了他的大事。
想到这里,萧子钰脸也白了,颓然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才道:“几个皇子在朝中都有耳目,明王可能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一旦什么也查不到,不但失掉了除掉对手的机会,还可能会被明王反咬一口。”
“怎么办?”萧子钰顾不上失态,“先生,现在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章 反复2
“派往东宫的信使去了多久?”
萧子钰绝望地道:“来不及了,八天了。”
墨非毓看了一眼萧子戊,有些责备地道:“子戊君,大人复仇心切,你怎么不提醒他?”
萧子戊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也没想到此事可能惹出先生所说的麻烦。”
萧子钰怔怔望着桌案,牙关咬得发痛。
“事已至此,”萧子钰看向墨非毓,“怎么办?”
“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墨非毓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十四,大人参沙隆德是在腊月二十八,秘报送往东宫是在八天前,也就是初六,两者差了九天。现在年假刚过,年前朝廷奏报一定会累积。所以,也许太子会先看到秘报,只要太子先动手,沙隆德贪腐一案就能起到助推作用。”
也许是情绪波动过大,萧子钰把墨非毓的话念叨了两遍才领会话里的意思:“可要是太子这边慢了一步呢?”
“请大人容我想一想。”
墨非毓如秋潭的双眸望着茶水,目光闪动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萧子钰虽然心急如焚,但连大气都不敢出。
“箭已离弦,已无回戈余地。现在大人有两个选择。”墨非毓缓缓抬起了头,“其一,是希望太子殿下先看到秘报,提前动手,打明王一个措手不及。”
等待从来不是萧子钰作风,更何况还可能等来大祸,墨非毓话音方落,他就道:“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查出明王祸乱江南的实据。”墨非毓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就捏造证据。”
萧子钰怔了一怔,随即睁大眼道:“如果是捏造的证据,就算明王提前警觉也没用。”
“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收拾干净子虚乌有的证据。这样做还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将江南去年的一档子事扣在明王头上。二是可以助太子除去一大劲敌。当然,大人也自然而然成为太子顺利继位的一大功臣。”
墨非毓说得十分清淡,但萧子钰听到“为成为太子顺利继位的一大功臣”几个字时,不由得双眼放光:“其实也不全是诬告,我之所以想到利用明王这个馊主意,并不全是无中生有。”
墨非毓微一凝眉:“这么说我之前的推断并没有错,江南东州和明王的人确有往来?”
萧子钰点了点头:“只是因为事涉两个皇子,我没敢轻举妄动。”
“这就更好办了,真真假假,由不得陛下不信。”
门外冬阳似雪,没有一丝温度。墨非毓的提议看起来轻松,实则事关重大,萧子钰将整件事来来回回想了两遍,最后将目光落到萧子戊身上。
“子戊,你看呢?”
“一旦我们这样做,就无可避免地卷入皇储之争了。”
“首鼠两端更不会好结果。”萧子钰一挥衣袖,“四年前我们就已经卷了进来,也站好了边。”
“那我没有异议。”
萧子戊如此爽快就同意,让萧子钰和墨非毓都颇觉意外,一起看了他一眼。
萧子钰在书房走了几圈,又喝了口茶让自能够冷静的思考。
“这么做,会不会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此事看似复杂,其实要做到并不难。”墨非毓淡淡道,“我们只需要送给伯俊一些他不该知道的情报,再在几个州留下他窃取情报的痕迹就够了。到时候太子和明王斗起来,没人会顾得上大人这边。”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萧子钰终于做出决定,“子戊,你让小痴儿去一趟百里门,让百里云孤来府上一趟,现在就去。”
“好。”萧子戊依然果断而顺从。
“请先生来的第二件事。”萧子戊一走,萧子钰紧接着就道,“往年每逢年节,天风教和百里门都会来本府拜年。今天已经十四,我连姓碧的影子也没看到,这半年我就没见过他。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大人是担心天风教生生反叛之心?”
“反叛之心是早就有的。”萧子钰沉声道,“我是担心他们真的狗急跳墙。”
“那大人的意思?”
萧子钰侧过身:“与其等他先动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此事与萧子戊相关,但萧子钰却让他去叫小痴儿,墨非毓不由揣摩了一下他的用意:“此事大人询问过子戊的意见吗?”
“问过了,”萧子钰辞气不悦,“他还不是老样子,坚持庇护天风教。”
墨非毓喝了口茶:“我也赞同子戊君的意见。”
“我想知道先生自己的看法,你不要总怕得罪子戊君。”
“这就是我的看法。”墨非毓道,“天风教是让人不放心,也一直是个威胁。不过从大人开始重用两个江湖门派时起,他们何时让大人放心过?为上者,当用尽其能,取之以长而遮其短。”
“可现在天风教非但完全不能为我所用,去年还惹出不少事!”
“都只是怀疑而已。大人有没有想过,一旦天风教被除,百里门将一家独大,大人有把握完全控制他们吗?”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也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墨非毓缓缓道,“我的意见,现在的情势,继续维持双方平衡仍是最可行的方法。就算碧楚寒突然反叛,也顶多夺取一州半县,而我们要除掉天风教,将会波及五个州。”
萧子钰看他一眼,道:“两种做法,有多少差别?”
墨非毓郑重地道:“关系到大人还能不能控制江南,至少,也关系到今年江南是否能维持安定。”
萧子钰闻此,双手缓缓操在胸前,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也没同意墨非毓的提议。
其实,天风教除与不除,他并不十分在意。他这样做,更多的是试探萧子戊的反应。或者说,打算选择再一次相信他。
然而,萧子戊却再一次让他失望,萧子戊只是弱弱地提了几个问题,最后选择“只要哥哥吩咐,我立刻去办”。而墨非毓的意见,恰恰证实了自己的骨肉兄弟是在任由自己往火坑里跳。
回头想想去年几件与天风教有关的事吧。会不会是暗地里偷鸡摸狗无果,又来了这么一出?
“斟茶!”
萧子钰突然厉声训了一声,角落安安静静的昆喜几乎给吓得跳了起来。
两人的话题很快再次回到明王身上,墨非毓提议去一趟赵府,看看颜雪那边是否能获得关于明王的情报。萧子钰自然立即答应,并让昆喜吩咐准备回礼。
和巴祁从书房出来,将到门口,遇到萧子戊迎面而来。
“不知子戊君是否方便单独说两句?”墨非毓在萧子戊面前停下脚步。
萧子戊有些意外,不过很快道:“我送送先生。”
萧子戊是聪明人,墨非毓要和自己单独说话,所以从门房出来一直到同往书舍那条僻静的小道,他一个字也没多问。
还是墨非毓先开口:“子戊君最近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么?”
萧子戊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以往议事,子戊君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话,可刚才这么大的事,你如此爽快就答应了,说实话,我心里反而不踏实。”
萧子戊闻此,缓缓将目光移到了近处,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先生面前,我就不绕弯子了。哥哥的脾气先生是知道的,不管我提什么意见,他几乎从来没听过,反而觉得我和他处处做对,甚至别……我想,与其如此,还不如凡事多顺着他。”
萧子戊说这番话时,脸上有无奈,也有不安,不过更多的是对兄长的恭敬与忍让,有那么一瞬间,墨非毓似乎看到他孩童时的影子。
“所以,子戊君是要对府上的事慢怠不顾了么……”
“当然不是。”萧子戊看了一眼墨非毓,“很多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只要不是无法扭转的错误,其实怎么选择差别并不大。遇到关键的事,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该提的意见我当然要提。”
墨非毓点了点头,感慨道:“如此难为你了,子戊君。”
“凡事要多劳先生费心了。”
墨非毓幽幽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要子戊君和大人之间没有闹不快,我就放心了。”
萧子戊乃是性情之人,他没料到墨非毓会关注到这些,心底不禁有些发热:“多谢先生挂怀,没别的事,我就送先生到这里了。”
“好。”
望着萧子戊渐渐远去的背影,墨非毓眸间神色复杂。那个忧郁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那一刹时,唇间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先生真是好心。”一旁的巴祁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
巴祁低着头不肯再说。
“子戊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墨非毓的目光再次望向小道尽头,幽幽说道,“为了维护骨肉亲情,他宁肯做出如此卑微选择,这是我也没想到的。”
“他当年把炵烆的贼军带进琉璃岛也是为了骨肉亲情。”巴祁毫无感情地道。
“可能真的是这样,”墨非毓缓缓道,“他做的这一切,也许并非出自本心,只是为了他的哥哥和家人。”
“先生是要原谅他吗?”巴祁的辞气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没用的。”墨非毓摇了摇头,“萧子钰善疑多忌,对亲近的人尤其如此,而子戊君恰恰相反,对外多谋善断,对家人却纯真得像个孩子。他不变还好,越是隐忍退却,萧子钰只会越疑心。”
巴祁对任性揣度一窍不通,也感觉不到墨非毓复杂的情绪。
“回吧。”巴祁正想说什么,墨非毓转身回书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热闹
书舍的人早就瞧见了两人,只因看到了萧子戊,大家全都挤在门房不敢出来。墨非毓刚往回转身,就听门房木生大喊一声“回来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冲了出来。大家簇拥着墨非毓回到书舍,轮着给他拜年讨红包。祥嫂偷偷给两人藏了不少干货,元斐留下一个最大的炮仗给墨非毓,小月月和大月月拉着墨非毓去看她们贴的窗花,足足乱到晚饭开饭才消停。
“来了!”还是老样子,随着祥嫂端着最后一道菜走进房间,早早围坐在桌子边上的人全都举起筷子准备开抢,元斐更将筷子瞄准了他心心念念的一只酱猪手。
“干什么!”祥嫂将一盘四川香肠放在桌上,同时重重拍打了一下儿子的手,“这些是留给先生的。”
元斐望着那一只足有两个拳头大笑的油亮亮的酱猪手,连咽了好几口口水,嘀咕道:“这个猪手明明是昨天刚买的。”
祥嫂见一桌的小孩把筷子收回去了一些,但随时都准备着卷土重来,指着大家道,“你们一个个也是,越来越没规矩。”
“祥嫂,今天是我们团年,你就别管他们了。”墨非毓笑着道,“大家放开了吃。”
大家望着祥嫂,都不敢动手。
“先生吩咐,放开了吃。”
元斐一伸手,那只酱猪手已经到了碗中。大伙见状,无数筷影同时飞了出去。
“祥嫂,请坐。”
“都是你给惯的。”祥嫂瞪了一眼墨非毓,她虽然一脸严肃,但还是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好在菜品十分丰盛,尽管桌上风卷残云,依然管够,而且有祥嫂“护驾”,墨非毓面前几道留给他的菜得以免于浩劫。
“娘,明天元宵节,有什么好吃的?”
“嘴里还吃着就想明天!”
“那还不是娘做得好吃。”
“贫嘴!”祥嫂真担心他吃坏肚子,“你倒是慢点!”
“大口才偶味。”元斐因为嘴里东西太多,话也说不清楚了。
“小月月,”祥嫂见他不听自己的,“你说说他。”
“元斐哥,你多吃点,来,这块给你。”
坐在元斐斜对面的小月月还没吃几口,元斐碗里那只猪手已经下肚,只剩下糊在碗上的酱油,他又开始攻占其他美食。小月月给他夹了好几块肥肉。
“谢……”元斐正夹起一块红烧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望着小月月道,“干嘛多吃点?”
“明天呢,有很多好吃的,不过你不一定有口福啊。”
元斐一听这话,突然像被谁掐住了脖颈一般,满口的美味忘了吞下去,刚才一刻不停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你腮帮子鼓那么高干嘛?”
“我没鼓……咳咳……”
因为急着澄清,元斐险些儿噎着。他比小月月大六岁,个头更比小月月高出两个头,但在小月月面前却变得十分老实。
大家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好笑。墨非毓也奇道:“元斐明天怎么没有口福?”
木生道:“明天元宵节,大月月和小月月一个做灯笼,一个出灯谜,说好让元斐哥猜,猜中一个可以吃一道菜。”
“哦?”墨非毓看了一眼小月月,“你自己出的灯谜?”
小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先生你是不知道,”祥嫂笑着道,“这丫头每天往书房跑,这半年怕把您书房的书给看遍了。她现在是一得空就躲在角落读书。”
“我干了活的。”小月月怯生生地抬起头。
“我不是说了,能偷懒就偷懒嘛,我看只有小月月肯听我的话。”墨非毓温和地看了小月月一眼,转头问元斐,“你不喜欢猜谜?”
“不喜欢。”元斐连连摇头。
“那你还和小月月赌?”
元斐叹了口气,皱着眉道:“因为上次输了,说好元宵猜灯谜。”
“上次是什么时候?”
“初一。”
“初一为什么要打赌?”
“因为大年三十输了。”
大家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木生道:“自从搬到书舍来,他就没赢过,上次欠下次,估计啊会一直欠下去。”
“有这回事吗?”
“有。”
几个小家伙纷纷细数黎东赌输的事迹,乱糟糟地嚷了好一阵,元斐果然一次也没赢过。
“明天是元宵节,如果猜不出灯谜就没饭吃岂不扫兴,”墨非毓笑着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帮你。”
话音方落,小月月立即道:“先生不许帮他。”
“你听我说完。”墨非毓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凡是元斐赌输,他帮你干一天活,你安心读一天书,他呢,可以免一次惩罚,这样好不好?”
“好。”元斐一听干活可以免罚,想也不想就立即答应。
小月月睁着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墨非毓,又转向祥嫂,祥嫂恶狠狠地道:“反正你也天天偷懒,他整天饱食饱胀,不多干点浪费粮食。”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热热闹闹吃了晚饭,一直聊到后半夜,巴祁伺候墨非毓洗漱好扶上床,墨非毓只是眯着眼养神,没有打算睡,似乎是想多感受一会儿书舍中其乐融融的幸福。
毕竟,这样的气氛在萧府是绝无可能有的。
第二天,墨非毓和巴祁带着萧府备好的谢礼前往赵府。今天是元宵节,街肆已开张迎客,街上大部分穿着新衣,手上拿着礼物,脸上带着喜气。墨非毓心情也很不错,尽管寒风扑面,还是坚持让巴祁打开车帘感受着新年的气息。
马车飞速前行,刚刚了过叽石街,墨非毓的视线突然扫到一个人。
那人穿着普通,距离马车足有二十步之遥,本来不至引起墨非毓的注意。可一是她长相太过出众,二是一看到自己乘坐的马车,立刻端端正正地立向这边望过来。
墨非毓很快认出,她是曦和楼昔日的头牌挲羽姑娘。
“停一下。”墨非毓吩咐了一声,随即探出了头。
挲羽意识到是墨非毓的目光是看向自己时,立即迈着轻快地步子跑了过来,向墨非毓恭恭敬敬一揖:“先生好,挲羽给先生拜个晚年,祝先生福泰安康。”
墨非毓回了礼,微笑着道:“买元宵来?”
“嗯,”挲羽手提一个竹篮,篮中装着白糖、芝麻、核桃仁、豆沙之类的汤圆馅料,还有几个花灯,她脸上再无一丝往日的铅华与浮媚,取而代之的是朴质的宁静与娴定,“先生走亲戚去?”
墨非毓点了点头:“原来你一直留在夏吕。”
“我相公是夏吕人,就留在这里了。”挲羽大大方方说完,又地下了头。
墨非毓听她已嫁人,微微凝定了一下,目光无意间落到她手上,只见她的手因天寒而有些红肿。
“封琴了?”
挲羽淡然一笑:“他不喜欢,我也不想再碰了。不瞒先生,自从为先生弹奏《夏吕月夜》之后,我就没再碰过……以后,也不会再碰了。”
墨非毓听到这里,不由心下黯然。挲羽是聪明至极的人,忙道:“先生放心,我现在很好,什么都好。”
虽已无往日的神采,最钟爱的琴艺也丢了,但与昔日的生活相比,她显然更喜欢如今的宁定。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回去吧。”
“先生先走。”挲羽忽然想起什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孔明灯,“这是我定做的孔明灯,祝先生多福多寿,请先生一定收下。”
墨非毓笑着收了:“多谢。”
挲羽仍立在原地,墨非毓知道自己不走,她不会先走,冲她微微一笑,命马车继续前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孝心1
车轿很快到了赵府,墨非毓掀帘下车,黎东迎了上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个刚到。”
“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哪里知道,是小姐料到巴老会来,先生可能会来。小姐说了,要是先生没来,我就去书舍请。”
墨非毓笑道:“这么说,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书舍朴简,赵府富侈,墨非毓每次到来,几乎都能发现布置上的一些巧思,这些巧思,显然是赵府新主人特意布置的。除了融入少女的心思喜好,其中有一大半是为了保证既通风,又遮阳。
颜雪在阁楼上隔窗晒着冬日暖阳读一封信,见到墨非毓到来,将信笺放在桌上,笑着站起身,轻轻一拉窗边的细绳,窗户内一叶一叶的金丝楠木片转动了一个方向,将近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但阁楼中依然明亮如常。
“元宵节好。”
“福运早到。”
两人相对一笑。墨非毓放下伞,很满意屋子里既暖和,又没有阳光。颜雪则摆出两个茶杯,一个放在自己身前,一个放在墨非毓对面,那封信边上。
“你知道我会来?”
“萧子钰收了我两份大礼,岂有不回礼的道理。”
“这一次你可猜错了。”
“哦?”颜雪拿起桌上的信,在墨非毓眼前晃了一晃,很快揣如怀中。
“哪里来的喜讯,这么开心?”
“不开心,他怪我过年也不回去。”颜雪眸子比窗外的冬阳还要明亮,双颊泛着淡淡的酡红,“你知道,我和他是订了婚的,就算回去,也不能随随便便相见。”
“这么想见,”墨非毓笑道,“那何不早日成婚?”
颜雪的目光在他眸间锁定了一瞬间,随即腼腆一笑,有些惋惜地道:“我们还很小的时候,爹爹和甄伯就说好,待陛下给他授爵时,就是我们大婚之日。他从来没说过提前,难道我去提?”
任何时候,颜雪都是“落落欲往,娇娇不群”,独立于世人之上,绝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候。此刻她脸上那种少女的娇赧,墨非毓只见过两次,头一次是在赵府提到她未婚夫的时候。
“不说这个啦。”颜雪很快起身,“我备了饭,算是回请你,我们走吧。”
一行四人穿过大半个府邸,来到桃林南面的一个暖阁之中,此暖阁依山傍水,临竹修林,深得“师法自然,巧于因借”之妙。此时正值晌午,阳光透过东面细碎的竹林,将斑驳的丽影投泻到青石板路上;透过南面杨柳的疏影,使远处那一弯绸缎般的溪流、驳岸的青苔剪影重重;北面石墙中空而错落,经匠人精雕细砌,无论是晨光还是夕阳,春夏或是秋冬,都能通过流光溢彩的光色之景,感受到粗粝与峥嵘。
“黎东,巴老,你们坐下来一起用饭吧。”在赵府,墨非毓一向半客半主。
“你怕热,多吃点这个。”颜雪兴致勃勃地将一大块带丝鸭的鸭腿夹到墨非毓碗里。
“说吧,有什么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陛下解除了颖王非年节不得入京的禁令,而且准他每月入宫一次。”
“哦?”墨非毓刚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据我所知,每年的宫宴,所有开府的皇子都会进宫一起陪陛下守岁,之后各自拜见自己的母亲,子时之前必须出宫。也就是说,颖王与陛下相聚不过一顿饭时间,还不可能是单独相聚,他如何能得到如此恩赏?”
“黎东,你来说。”
“是。”黎东将一块红烧肉囫囵吞了,“我也是听说的,大年夜那天……”
“你听谁说的?”墨非毓轻轻截断了他的话。
黎东笑着耸了耸肩:“宫里的一个朋友,她和伺候陛下的一个叫官儿的太监是对食,我就请他们吃了顿饭。”
“嗯,你接着讲。”
“宫里的年宴,分为国宴和家宴,国宴就是请朝臣一起过年,家宴呢,正如先生所说,是皇子们和陛下、妃嫔,还有几位重要的宗室一起度过,除了饮乐守岁,所有皇子还会给陛下献年礼,陛下也会给每个皇子一些恩赐。”
“和往年一样。”黎东索性站了起来,一面踱步,一面绘声绘色地道,“这是皇子们表示孝心的机会,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无不费尽心思,有的甚至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通常来说,皇子们献上的年礼要不就稀世珍奇,要不就价值连城,至少也得投其所好,我记得,去年五皇子送了一块太湖石给陛下,因为太高太大,根本就无法抬进咸宁殿,还闹出笑话来。”
墨非毓问:“颖王今年献了什么?”
黎东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桌沿,望着大家道:“一根朱钗。”
“一根朱钗?”墨非毓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下。
“不但是一根普通的珠钗,而且这根珠钗就是陛下当年赐给修仪娘娘,颖王的母亲的。也就是说,颖王把陛下送给他母亲的东西,又还给了陛下。”
黎东本以为墨非毓会更加吃惊,然而并非如此,墨非毓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反而完全归于平静:“陛下是何反应?”
“陛下看到颖王的年礼,当时就没了笑容,只是冷冷看着那根珠钗,又扫了一眼颖王,最后不温不热地说了声‘下去吧’。”黎东一面比划一面道,“官儿说,看陛下当时的神情,似乎是觉得颖王自暴自弃,脑子已经糊涂得无药可救,所以既没奖赏,也懒得动怒。整个年宴颖王除了必要的祝词和敬酒外,和其他的皇子,和陛下几乎没有说话。”
“我让颖王摒除杂念,一心一意做个孝子,一是怕他沉不住气,二是怕他做过头,如此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墨非毓道,“后来怎样?”
“年宴散了后,陛下因为喝了酒,吩咐各皇子陪自己的母亲回宫说话,自己在咸宁宫一直待到亥时才起驾回宫。路上陛下又说想吹吹风醒酒,命几个随侍和官儿跟他一道儿弃辇步行。”
“出了咸宁宫,往北是益寿宫,因为已经很晚了,宫里早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官儿在前面引路。刚过皇仪门不久,一行人突然听到西边儿传来一阵打闹声。”黎东口才极佳,大家仿佛跟在陛下身后,都不由吸了口气,“这一阵打闹声非常清晰,不像是有人醉酒胡话。官儿见陛下住了脚步,也赶紧停了下来。”
“陛下吩咐一个侍卫去看看。不过也许是突然兴起,那侍卫刚离开,陛下自己也走了过去。那条小路很幽静,用官儿的话说,是“鸟不拉屎”,只有一盏昏灯勉强照亮。那名侍卫绕了一圈后又回到陛下身边,禀说什么也没发现。陛下正迈步往回走,抬头见左边有一座宫,掩映在绿树丛中当中。陛下问了句这是哪里,官儿回答说是‘冷泉宫’。”说到这里,黎东抬起头望着大家。
话到此处,无需点破也能明白,冷泉宫正是颖王母亲修仪所居的宫殿。现在看来,既然颖王已获准随时进京,每月入宫一次,陛下会来到冷泉宫也许就不是偶然,甚至听到的打闹声也不是巧合。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孝心2
“不过陛下也只是看了一眼冷泉宫,并没有打算停留。”黎东确认所有人都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才接道,“就在陛下离开的时候,大家听到宫里传来了哭泣声。”
黎东坐了下来,尽量离大家近一些,解释道:“冷泉宫名为宫苑,其实就是三间深林中的房舍,与小路仅一墙之隔,后院也没有,连掌案公公和回事公公的居所都不如,所以里面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黎东说到这里,颜雪不禁抬起头感慨道:“‘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很多人只看到后宫受宠妃子的风光,却不知她身后那些被冷落的妃嫔的凄苦。自从颖王被贬,修仪娘娘和儿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回,好容易相聚,转眼又是别离时,做母亲的,又怎能不肝肠寸断。”
“小姐说的是,不过修仪娘娘哭还有一个原因。她责怪颖王不懂事,把陛下送给自己的珠钗当做年礼还给了陛下。”
墨非毓点了点头,似乎猜到整件事是怎么回事:“颖王说了什么?”
“颖王倒是笑嘻嘻地,说自己这些年在允州,很多事也看得淡了,父皇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没必要讨他欢喜。”说到这里,黎东抬起头望着大家,“陛下听到这话,脸都气白了,正挥袖要走,听修仪娘娘说了句儿子连她也不肯说实话又站住了。”
巴祁忍不住问道:“什么不是实话?”
黎东没有回答他,只道:“修仪娘娘只说了句,她是知道颖王的孝心的,让颖王在外面凡事小心些。颖王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劝修仪娘娘不要多想,因为已经很晚了,母子两个说了几句暖心的话,就听见修仪娘娘起身送颖王的声音。”
“陛下走到一丛牡丹后,似乎是对母子两人的话有所感,过了有一会才转身回宫。他们刚从暗影中走出来,眼前的一幕再次让他们停下脚步。”黎东喝了口水,接道,“原来颖王没有走,他跪在大门前痛哭,又怕修仪娘娘听见,一手扶在门枢上,一手捂住嘴,全身都在颤抖。管儿说,颖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话,大约的意思,就是深深悔恨自己的过错连累母亲,才害她被陛下如此冷落,他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陛下能够想起,这里还住着一个人,住着一个昔日他宠爱的妃嫔。”
到此时,连巴祁也明白,颖王之所以把母亲的朱钗当做年礼,是希望唐帝想起他的母亲,希望母亲不要被冷落。
颜雪给墨非毓盛了一碗汤:“你是不是觉得颖王心术不正?”
“多谢。”墨非毓道,“我觉得这并非完全是演戏,母子情深,如今被迫分开,一年仅能相见一两次,就算陛下的出现是有意安排,但颖王的不舍一定是真的。”
“假的又如何?”颜雪冷冷道,“当今之世,上到所有皇子,满朝文武,下到地方小吏,谁不是一个模样?上次我和黎东去太清观,你们猜进去后是什么?铺天盖地都是做买卖的,观里上千间房舍,就是没见到一间像样道场。”
黎东连连点头:“据说,太清观和当地官府勾结,大肆鼓吹太清观灵验,然后在观里售卖法器,像什么桃木剑,符咒、三清铃、宝镜、令旗、令牌是应有尽有,总之除了那座道观,几乎都能卖。”
颜雪冷笑道:“道家修行之所算是一方净土了吧?地方尚且如此,朝廷可想而知。颖王要想要重回京城,就得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只要他心里知道他在干什么就是了。”
墨非毓闻此,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端起碗喝了口汤。
“我还没说完。”黎东见两人没继续说,才接着道,“陛下见到冷泉宫的这一幕,仍然没说什么,只是站在暗处多停留一会儿,随后就悄悄离开了。这时候陛下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许是对刚才的一幕有所感触,他提出要到后宫各处走走。”
“陛下这一走,才促使他决定解除颖王不得入京的禁令。”黎东放慢了语速,“七个皇子,有五个根本就没去过母亲的居所,直接就驾车回自己的府上去了。七皇子去是去了,不过是去和他母亲晋王妃吵架的,陛下到晋王妃的后宫时,发现她的眼睛是肿的,就问身边的宫女,经过了一番逼问,才知道七皇子怪晋王妃没给他讨到卫尉寺的位置。”
“第二天陛下即下谕,允颖王随时入宫,当时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反对,陛下最后采取折中办法,允颖王随时入京,一个月入宫一次。”
“事情就是这样。”黎东讪讪一笑,望着墨非毓道:“我不知重点在哪里,所以尽量问得周详些,也说得详细些。”
“辛苦你了。”黎东拿起筷子时,墨非毓已经停筷,“颖王走了一步好棋。好到超出了我的预想。”
颜雪道:“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继续做一个孝子。”墨非毓道,“转告他,他虽然可以自由入京,不过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太频繁。每月入宫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还有,让他尽量多接近陛下。”
“好,我尽快写信。”
黎东一边扒饭一边道:“颖王说自己没必要讨父皇喜欢,修仪娘娘却让他凡事小心些,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懂当中的意思。”
墨非毓道:“他自然知道几个儿子之间绝非和和气气,只不过未必知道颖王这几年的一举一动都被牢牢监视,也未必清楚他这几个儿子出手有多狠毒。”
黎东点头道:“要是陛下知道就好了。”
“很快就会知道了。”墨非毓站起身,透过东窗望着随风摇曳的竹林,“为了报一箭之仇,萧子钰向朝廷上奏说沙隆德贪腐,为了向太子避嫌,他又向太子告发沙隆德勾结四皇子明王,盗取情报,祸乱江南。”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献计
颜雪立即捕捉到了这条信息的重要性:“萧子钰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这件事,他没有和萧子戊商量?”
墨非毓摇了摇头。
“要不是萧子戊,这个萧子钰什么事也做不好,”颜雪冷冷说完,抬头望着墨非毓道,“这也是你要回澄海村过年的原因之一?”
墨非毓淡淡一笑,算是给了她肯定回答:“现在,两兄弟正急着伪造证据。”
“等等,”黎东满脸疑惑,“沙隆德涉嫌贪腐,萧子钰向太子密告他勾结明王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还要捏造证据?”
墨非毓将整件事的利害简单地说了一下。黎东思考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同时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下有好戏看了,几个皇子一向不和,背后捅的刀子掰着脚指头也数不过来,如今太子抓住明王的把柄,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觊觎东宫,诬陷太子,祸乱江南,明王这个‘王’的名头是一定保不住了,头能不能保得住也不好说。”
窗前,洒下一抹清辉,与颜雪眸中闪过的幽光相映成趣。墨非毓承诺让颖王重驻东宫,却再三叮嘱他只需要老老实实尽孝,她一直不明白墨非毓要如何履行承诺。现在看来,不但颖王向朝廷迈进了一步,他很快就会少掉一个对手。
怎么想,这一切都难似登天,但墨非毓就在举手投足间做到了。
颜雪有些出神,她看了一眼墨非毓,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对面前这个男子如此痴迷,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你今天来这里,当不只是传达消息?”
“太子和明王厮杀势必会引起不小的轰动,这里面还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能做什么?”
“你想一想,太子得知明王祸乱江南,他会怎么做?”
“他会立即禀告陛下,陛下会派人查实,这时候有萧子钰暗中配合,明王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嗯,太子多半会这样做,不过,这还不是最狠毒的做法。”
“还能怎样?”
“太子按兵不动,先放出沙隆德勾结明王的风声,再按图索骥,追查明王从哪些州府收手。这样不但可以拿到真凭实据,也许还能变本加厉。”墨非毓有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的。
颜雪认真地思考起来,她明白,墨非毓的目标重点不是颖王,而是当年联名诬告慕衣族的十三州刺史。而太子一旦知道江南东州哪些官员和明王有往来,一定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墨非毓口中的“变本加厉”,意思是太子会趁机除掉这些官员,并顺手嫁祸明王。
这样做,确实更狠毒。
“这个计划,你没有告诉萧子钰?”
墨非毓摇头道:“此计的最终结果对江南不利,我献此计,会对我们不利。”
“可问题是太子未必会按先生的计划去做。”
“所以,”墨非毓转过身望向黎东,“我需要黎东再辛苦一趟,去向太子献计。”
“不辛苦,”黎东摸了摸耳鬓,“不过太子那边,我还真没有朋友。”
“不必是朋友,这等献计争功的机会,只要是有机会给太子献策的人,都求之不得。”
“先生刚才说,萧子钰的秘报年初就送去东宫了,我们会不会晚了一步?”
“我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试试吧。太子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他应该会向萧子钰确认情报后再动手。”墨非毓顿了一顿,接道,“你尽快就好。”
“我今天就走。”黎东振作了一下精神。
颜雪笑道:“回来给你十天假。”
黎东摸了摸胡子,道:“假日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以。”
黎东大喜过望。墨非毓笑道:“黎东,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输了……”
“不赌,不赌,说什么也不和先生小姐赌。”黎东坚决拒绝。
大家都笑了起来。巴祁根本不在乎明王,不过听墨非毓绕了一大圈,目标又回到了江南,他竟也跟着笑了笑。
“这里景致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墨非毓主动提出游园赏景。
颜雪笑道:“好啊,我带路。”
“巴老,你陪我去打理行装。”黎东见巴祁正发愣,拉着他就走,“顺便去见见兰姐。”
一直以来,墨非毓和颜雪的相处就像这冬日的天气一样,明媚舒惬,温暖而不热烈。固然,颜雪心里藏着心事,不过她已是许下人家的人,而墨非毓也曾言誓不再娶,所以两人相处从来都很轻松。
退一步,以两人的高情,就算内心翻涌着骇浪惊涛,也能不着痕迹地深藏于里。
只是,彼此是否知道对方都藏着心事,他们是在骗对方还是只能骗自己?两人既不能说,也不能问。
“在夏吕住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回西京?”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颜雪没有正面回答。
“江南这边,该做的已做得差不多,我想,过不了多久,该去京城走走了。”
“你要去西京?”颜雪湖水般的双眸闪过一抹欢喜,语气却有些不协调,“那很好啊,什么时候动身?”
“应该快了。目前来看,去西京的时机已经成熟。”墨非毓缓缓道,“在这里,凡事都免不了来回奔波,也不便及时掌握西京的情报。”
“萧子钰会轻易放你去吗?”
墨非毓淡淡一笑:“让他请我去。”
颜雪若有所思地往前走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笑道:“你要去西京,我当然愿意一起回去,这样大家也有个照应。”
“何必那么客气,明明是你照应我。”
“你可别忘了提前告诉我,我好准备准备。”
“一定不忘。”
两个人靠得很近,都没有再说话,离别将近,似乎格外珍惜府上一景一物,以及这难得的时光。
第一百四十五章 茶仓1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一首《望海潮》,寥寥一百一十一字,道尽杭州万千气韵。
这座自古繁华的城市,柔如烟柳画桥,雅似风帘翠幕,盛有十万人家。那茫茫苍苍,如云如雾,迤逦逶迂的钱塘江堤,则为这座城市添了几分铿锵气象。
还有圆如宝镜的西湖,重重叠叠的灵隐山、南屏山和慧日峰,以及冠绝天下的龙井,荡漾在湖面的笛曲,采菱的的江南女子……
传说,金主完颜亮兴兵伐宋,就是想看看杭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不过传说终归只是传说,无论鸟吏鳖官、山林大盗,抑或行走街肆的小贼老丐,这座城市真正有吸引力的是两样,“珠玑”和“罗绮”。
这两样道尽了杭州的繁荣、老百姓的殷富。
单说杭州西湖所产的龙泓茶(即龙井茶,西湖龙井茶之名始于宋),最早兴于两晋时期。灵隐寺建成、京杭运河通运后,东南渐渐成为“巨富名邑”,杭州繁华初显,这时候,龙泓已经成为贡品,后来更名扬匈奴、西域,甚至大秦。
对于龙泓茶,杭州的老百姓知道两件事:一是天竺、灵隐这两个地方产的龙泓全部作为“密龙团”进贡朝廷,二是负责整个杭州茶叶经营的“龙茗行会”是杭州十三大行会的老大,行会副堂主施莲和杭州刺史郎叡臣是连襟。
龙茗行会又由两股力量共同掌控:会长岳鹏和他的“三虎帮”,当地人,负责看管西北两仓;副会长施莲和他手里的百里门,负责看管东南两仓。龙茗行会之所以能成为杭州十三行的老大,原因也有二,其一,施莲是杭州刺史郎叡臣的妹夫;其二,岳鹏和施莲一条心,对内怀柔,对外毒辣。杭州街头巷尾流传着一句话:“宁欺阎王,莫惹白虎”。“白虎”就是指百里门和三虎帮。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算全杭州城的人都不敢惹龙茗行会,也有那不怕的主儿,不但不怕,还敢杀人放火。
“施会长……”这一日向晚,施莲从行会出来,身后的随侍如意刚掀开车帘,忽从后面闪出一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不……不……”
“李仓头?”施莲吃了一惊,因为他知道,负责看管西仓的李仓头做事一向稳练,若非要紧之事,绝不至如此慌张,“发生什么事了?”
李仓头大口喘着气,扶着膝盖的手在施莲眼前摆了摆,随即指向了西面。
施莲循指望去,神色顿时大变,夜色渐合的西面里许,隐隐有火光烟尘冒出。
“西仓着火了?”
李仓头连连点头。
“如意,立即让百里分舵往西仓救火,李仓头,我们走。”施莲说完,已经稳稳坐在马车中,李仓头慌忙钻了进去。
两驾马车疾行如风,在土路上扬起很高的尘土,像是一串点燃了的巨大火绳。
“岳会长在西仓吗?”因为冬天黑得早,车中点了灯,将眉清目秀的施莲映得有些弱不禁风。他的声音天生就比常人尖锐,不过此时语气还算平稳。
“嗯。”马车中冷风直灌,李仓头额上仍渗出汗珠,他掀着车联,目光一瞬也没离开西面的烟火,只想早一刻赶过去。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没有,岳会长祭祖刚回来就带人到北仓去了,现在西仓那边只有二十四个人。”
施莲一皱眉:“岳会长把西仓的人调走了?”
李仓头点头道:“他负责的北仓抓了几个盗茶的盗贼,听说有几个还会点拳脚功夫,岳会长怕出事,所以带了人过去。谁想到,西仓突然起了火”。
此言一出,施莲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也锁定在对面的座椅上。
李仓头看了他片刻,忽然吸了口气道:“北仓刚捉住盗茶贼,西仓就着火,难道有人调虎离山?”
“今天是清明节,三虎帮本地人多告假祭祖去了。如果真有人对茶仓下手……”说到这里,施莲的脸色沉了下来。
“可谁有这么大胆子?西北两仓都归施会长管,难道是冲着他来的?”李仓头说完,又想了一想,“也不对啊,我听说盗茶贼已经抓住了。”
施莲沉吟片刻,掀开车帘道:“先救火。”
西仓离行会管所只有里许,不到半柱香功夫,马车停在了西仓前。
西仓的看守房和一部分仓库已被火海包裹,夜风之下,火浪一波接一波,就如巨蟒正迅速地吞噬着仓库。烈火之中,爆裂声和二十几个看守北仓的人搬水泼水的声音不绝于耳。
施莲游目四围打量了一下火势:“火源只有这一处吗?”
李仓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是。”
“是不是我们的人大意失火?”
“不是。”李仓头道,“有人往看守房扔了一根火把。”
“往看守房投火?”施莲想了一想,忽然大声道,“快,派两个人去西南仓库,让百里门的各留一半的人严守两仓,不得有误。”
“施会长,这火已经烧到仓库……”
“快去!”施莲吼了一声,从一人手中接过水桶泼了一桶水。
“是。”李仓头不及多想,当即令两个人火速赶往西南两仓。
虽然刚下了一场春雨,不过西仓位于高地,风很大,此时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西仓很快就浓烟弥漫,二十二个人加上施莲从近旁池塘提的水无异于杯水车薪,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片刻功夫,西仓的横梁开始燃烧、断裂,无数火炭像冰雹一样四下溅落。茶仓平时一定要保持干燥,火星一触即燃,没一会就闻到烧焦的茶叶味。
所幸就在此时,李仓头领着百里门的人赶到。
“快去提水,你们几个别愣着!今年的明前茶和朝廷的贡茶可都在里边。”李仓头望着大火,已是神色大乱。
“南仓的进北门抢茶,北仓的救火。”施莲的声音既高又快,和这危急的气氛颇有些不合,不过两队百里门的人很快分开,一拨提水泼水,一拨从北门冲入火海。
好在行会人多齐心,灭火救茶又分头进行。眼见一箱箱刚制好的茶被安全抬出来,李仓头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夜幕之中,一声疾蹄由远而近,最后在施莲身前停下。来人翻身下马,躬身道:“禀施会长,西南两仓并无异常。”
施莲问道:“可侦查仔细了?”
“两仓都派了人里里外外不间断巡视,没有发现可疑。”
施莲手里提着水桶,皱着眉站在火场外,似乎有什么问题没想明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茶仓2
李仓头对施莲道:“施会长,也许敌人就是冲着西仓来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们没法子向朝廷交差。”
“要是这样,他们为何不直接点燃仓库,而要引燃有人把守的看守房?”
“难道是私仇?”李仓头说完,也觉太不可能,皱眉想了一想,忽然睁大眼道,“施会长只派一半人到西仓,难道是怀疑这又是敌人调虎离山的诡计?”
“和这里比,西南两仓并没有值得偷抢的东西。”施莲摇了摇头,“一定有别的原因,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哈哈哈,施会长果然名不虚传……”大家正在火场外讨论,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没回头,施莲脸色已是大变,因为这个声音很陌生,显然不是自己的人。
一形容清瘦,身着劲装的大汉出现在面前,火光之中看得分明,此人正是天风教教主碧楚寒。
“是你。”见到碧楚寒,施莲一双文质彬彬的眼睛锁定在碧楚寒如鹰的双目上,似乎想从他眼睛里读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他这一望也只是一瞬。因为他眼角的边缘,就在火海的左边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他眨了眨眼,正疑惑这道黑影是不是幻觉时,眼睛忽然睁大了一圈。
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窜入火海,这些黑影有的是横飞而入,有的是倒纵而入,有的是翻着跟头冲入,显然都是天风教的人。
霎时间,火海中传来惨叫声,施莲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着,因为发出惨叫的都是自己的人,而且几乎听不到任何兵刃交斗的声音。也就是说,百里门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反抗。
很快,脑中的这种不祥之感就得到了眼睛的证实,窗户晃动处,先是一个人头朝下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破窗前就已经殒命。
“是天风教的人,快……挡住!”施莲大叫一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此时,仓外救火的百里门弟子已有不少回过神来,冲进了茶仓。但茶仓里烟雾弥漫,敌人又悄无声息发动突袭,茶仓中原本正救茶的人有多被动可想而知。片刻间,已有好几个人破门、破窗而出,还有满身是火,脸上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火炭的人从仓库中冲出来,东跌西撞狂奔好一会才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人并没有死,而是继续惨叫挣扎,直到皮开肉烂,渐渐变成抽搐,才终于一动不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人肉烤炙的味道。
夜幕之下,火光之中,兵刃交斗声、木梁爆裂声、百里门惨叫声,让忙乱的火场瞬息之间变得异常鬼蜮、可怖。
“搬救兵,去搬救兵!”施莲又大喊一声,三个反应稍快的天风教弟子一个移步换影,一个杀掉一个天风教弟子,一个猛退一步,趁此机会分向三方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施会长,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碧楚寒并不叫人追,而是微笑着伸手引路。
施莲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大步走了过去。
两人在三间宽敞结实的房屋面前立定。三间房屋东西贯通,没有门,大板锅、炒茶灶、毛竹制成的茶扫把在惨白的月光和火光中隐约可见。
“碧楚寒,你想干什么?”
“施会长,你也看到了。我是特意选在清明节,引开三虎帮,又等你的人把茶全都抢出来才现身。”碧楚寒望着大火,两手缓缓交叉放在身前道,“碧某要的很简单,今后杭州的茶,由天风教接管。”
施莲面色沉重地望着西仓,思考着碧楚寒这话的可信度:选在清明节,是因为三虎帮大多是本地人,今天要回家祭祖。而北仓出现盗茶贼,也是为了引开岳会长和他三虎帮的人;引燃西仓,是为了趁着百里门救火发动突袭。这也是他们为何点燃看守房,而不是茶仓的原因。
“贵教和百里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碧教主这样做,就不担心百里门也偷袭贵教的地盘?”
“这个不劳施会长费心。”碧楚寒望着大火,语气非常平静,“碧某既然这么做,自然留有后着。”
“就算碧教主攻下龙茗茶行,没有萧大人的调令书,你天风教也休想在杭州立足。”
“我天风教的处境,想必施会长也有所听闻。”碧楚寒沉声道,“要是老老实实等萧子钰的调令书,我天风教迟早没有立锥之地。”
施莲也知道,碧楚寒敢明目张胆抢杭州茶叶的控制权,自己这些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好在天风教只针对百里门,并未继续放火烧茶仓。他心里清楚,于理而言,只要保住茶叶,不管百里门和天风教斗得多狠,哪怕天风教要反,自己也不会成为姐夫郎叡臣和萧子钰的焦点。整件事闹得虽大,却只是两个江湖门派的纷争。
不过,施莲苦心经营多年,才让百里门和杭州地方帮派各自相安,而且关键时候能够吴越同舟,这里面除了苦劳,难道就没有一丝情分吗?
恰恰相反,他不但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也是一个极重情的人。
施莲的目光缓缓向来时的大路投去,眼里充满着炙热的希望:他在等待救兵。
“这些年,施会长不但让杭州的茶市风生水起,连百里门那帮虎狼之众也被阁下调教得服服帖帖。”碧楚寒的声音继续响起,“江南之地,在下佩服的人不多,施会长算一个。”
他这话说得很诚恳,施莲自也知道此话的用意。不过碧楚寒越是冷静,他心里越不安。而随着鼻息中烟尘味渐渐变成烟土味,茶仓的火越来越小,双方的打斗声也渐渐平息了,不是止戈罢战,而是百里门的人几乎被全歼。
没有了大火,没有了风,西仓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你别忘了……”
“嗖……”施莲一语未毕,一声箭鸣再一次打破沉寂。一名天风教弟子倒地处,无数人影已出现在渐渐暗淡的火光之中。
“救援来了!”躲在一口破茶锅后的李仓头见到百里门的人,高兴得跳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茶仓3
双方都是武林中人,虽是混斗,却与战场厮杀截然不同,蚁聚、混战只有片刻,就三五成群分了开来。
“哈哈哈……施会长,你果然厉害。”碧楚寒发出三声轻笑。
听到碧楚寒镇定的笑声,施莲刚感觉到一丝亮光的双目再次暗淡下来。
“要不是我事先调查,已对茶行了如指掌,恐怕果然要吃亏。”碧楚寒向一旁的随从扬了扬下巴,那随从一声破天口哨,黑暗中又冲出无数人马。
这一次,人数竟比刚才还要多。
“敢问施会长,天风教之前可曾动过百里门的地盘?”
施莲绝望摇着头,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只觉眼前的仓库异常的遥远,遥远得有些恍惚。刚才是死一般的沉寂,现在的血腥鏖战如此激烈,他却觉得出奇的安静。天空之中好像有一只冰冷无形的手,向他单薄的身体压盖过来。
“既然是头一回,自然要出其不意,你想一想,举我天风教能调动之力,对付区区杭州一城,要是败阵,岂不成了笑柄!”
“你的人全都来了?”施莲惊魂未定,眼睛忽又睁大一圈,道:“你抢的,不只是茶行?”
“天一亮,杭州应该已经在敝教掌控之下了。”
“哈哈哈……”这三声厉笑,是施莲发出的,他抬起头,目中厉光似乎要把碧楚寒焚于烈焰之中,“碧楚寒,你要是抢别的地方,施某不好说得,但阁下偏偏打杭州的主意,我告诉你,就算你控制了杭州十三行,也拿到萧会长的调令书,也休想踏进杭州半步!”
“你姐夫郎大人和百里云孤的老婆是婣亲,也是生死至交。”碧楚寒淡然道,“这个我知道。”
“那你……”
“施莲!”碧楚寒侧身与他相对,“既然郞大人不可能和我联盟,而你和你姐夫向来一心一腹,同进同退的,那只好对不住了。”
在短短的一抹异色之后,施莲眸中涌出深深地惊恐:“你要杀我姐夫,还要杀我……他可是杭州的刺史。”
碧楚寒语气十分诚挚地道:“我还有更好的办法能控制杭州吗?”
施莲整个人矮了一截,又道:“去年一年,江南之地百官人人自危,你公然杀害一州之长,萧子钰能纵容你如此,还把杭州调令书拱手给你?”
“这不是你我要考虑的问题。”说到此,碧楚寒走到亮处,“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萧府之中,有个人会帮我处理这个问题。”
这一句话,直听得施莲脊背发凉。碧楚寒告诉他这些,没打算让他活到天亮是真的了。他觉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不住。
夜静风寒,耳朵里已听不到什么打斗声,赶来救援的百里门已所剩无几。目光到处,西仓一大半已是一片焦黑,断壁残垣下只剩下零星火头,除了去年采的陈茶,今年采摘的明前茶几乎都已抢了出来。
猛然间,他才发觉眼前明晃晃的十分刺眼。原来天风教尽歼敌人后,都举着火把围了过来。为了攻破龙茗行会,碧楚寒不但做了详尽周密的部署,更派了将近三百人突袭行会,这是百里门龙茗分舵的足足六倍。而且,施莲还中了碧楚寒的计,将百里门分成了前后两拨。
“碧某素来敬慕施会长为人。”碧楚寒递出一柄雪亮的匕首,“请自行了断吧。”
施莲颤颤巍巍接过匕首,看了一眼四围的天风教人,缓缓低下头望向手中匕首。这是一柄普通至极的匕首,但他知道,顷刻之后,自己的性命将葬送在这柄匕首上,而且是自己动手。
可人是复杂的,明知活命无望,真要动手时,却很难做到。施莲手握匕首,向脖颈举了些微,脑中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想起“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这句诗,他又想到调转匕首刺向碧楚寒,或是胁迫他,如此或有一线生机?
这是他仅剩的理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碧楚寒抄着手背面而站,等了一会儿,冷冷斜瞥他一眼,随即向一旁的弟子递了个眼色。
施莲只觉一只手影在面前晃了一下,低头看时,手中的匕首已经齐柄没入心口,他脑中轰的一声响,眼前渐渐一片漆黑。
曙光破云而来,天渐渐亮了。
碧楚寒让弟子把李仓主“请”了出来。
“天风教今日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碧楚寒轻轻拍了拍李仓主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等敝教拿到调令书,大家就是自己人了,烧毁的西仓,我们一起修缮。”
对于李仓主来说,施莲的遭遇虽然让他惋惜痛心,不过说到底,两人只是上下级关系,如今进贡的“密龙团”并未受损,唯一的区别只是谁来接管东南两仓而已。再退一步说,他只是西仓的仓主。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强笑着回了声“好”。
“岳会长还在北仓?”
“是。”李仓主想明白了一些,所以哈了哈腰。
“我要去见见岳会长,告辞了。”
“等等。”李仓主在衣服上擦了擦汗,道,“北仓是今年新建的,离这里有好几里路,如果碧教主不弃,我派马车送您过去。”
“如此,偏劳了。”碧楚寒并没有推辞。
西仓只剩下李仓主和十几个三虎帮的人,眼望着碧楚寒和天风教弟子绝尘而去,李仓主看看焦黑坍塌的仓库,又看看一地横尸,就像做了一场梦。
“我做梦都想,要是有朝一日能有个大靠山该多好,现在啊……现在只剩下怕了。”李仓主扫了一眼施莲,冷冷扔下一句话,缓缓离开了西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噩耗
“你说什么?!”
“前天夜里,天风教倾全教之力突袭杭州,现在杭州已经在百里门手里了。”
说这话的,是萧子钰身边的观察副使缑仁良,他昨晚子时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往官署,在官署坐到曙光初现后,就在门口翘首等着萧子钰。
萧子钰沉着脸往里走,缑仁良只好躬身跟在身后回报。
官署有东西两坊,往里走是大门三间,右面竖牌书“江南东州署”。进了大门,东是寅宾馆,上号吏官房,正北两边有直房三四十间,东房有两间,是直宿巡夜者的卧房。西房两间,是承事者的官房。此外,北面左是巨盈库,然后依次往右是州府、县级各官厅。再往北是马道,告示房。过了正北三间仪门,才到了大堂。两旁分列照磨所、茶房、书柬室、紫薇堂等。
走到书柬室,缑仁良也汇报完了。茶侍见两人脸色不对,上完茶就悄悄退下了。他左颊有一块烫伤还未痊愈,是年前萧子钰发火摔杯子时烫伤的。
“十三个行会都被突袭了?”萧子钰脸色涨红,微微有些发青。
缑仁良也知道萧子钰迟早是要发作的,通常来说,这把火烧得越早发越好:“消息是这么说的,就算未必是全部,也差不多了。”
说完,不闻萧子钰说话,他又接道:“大人,此事有两大要害。一是现在杭州人心惶惶,只怕有刁民趁乱暴动,二是百里门绝不会咽下这口气,他们要是再反扑,杭州就真要鸡犬不宁了。”
“有我在,百里云孤还没这么大胆子。”
缑仁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是百里掌门对大人忠心可鉴,这个碧楚寒,他,他一向就不大听大人的话。”
“不听话?他这是公然背叛我!”晨光中,只见白沫飞扬。
缑仁良虽然吓了一跳,心下却暗自舒了口气,忙用袖子去擦桌上溅出来的茶。
“立即派人去荻芦书舍,把墨非毓喊过来!”萧子钰的声音振得满屋回响久久不去。
“墨先生?”缑仁良有些迟疑,尽管墨非毓的大名夏吕尽人皆知,但他总共只来过公署一次。
缑仁良见萧子钰没再说,转身道:“我这就让黄生去请。”
“等等!”萧子钰端起茶杯,想了一想,道,“你亲自去一趟,客气点。”
“是。”他低头应着,刚跨出门槛,忽然一人飞奔而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缑仁良的第一反应,是往回看了看,只见萧子钰咬着牙关瞪着来人,手中茶杯随时可能飞过来。
“是卑职让他一有消息立即禀报。”缑仁良急忙解释了一句,转身问道,“有消息了?”
来人是公署的门房,他胆怯地看了萧子钰一眼,道:“回两位大人,杭州长史乌大人求见。”
萧子钰微一沉吟:“速请至官厅见,缑大人,我们一起去。”
两人在州府官厅等了一会,才见一大腹便便的,身着官服的中年进来。
“下官萧子钰见过长史大人。”论品级,上州长史从五品上,杭州长史乌大人官阶比萧子钰高了整整三级。
“萧大人快请起。”乌大人不紧不慢地道。
萧子钰知道这个乌大人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倒也并不介意:“大人风尘而来,必是为杭州的事了?”
“大人已听说了?”
“天风教是卑职的人,大人放心,十三行会的事,卑职会尽快平息,一定不会让您和郎大人为难。”
“什么十三行会?”乌大人慢吞吞道,“原来大人您不知道啊?”
乌大人的语速,萧子钰有些受不了,却又不便如何,所以他有意站到一侧,问道:“什么不知道?”
“郎大人啊。”乌大人道,“要不是郎大人出了事,我也犯不着连夜赶来之里了,我这一宿,差不多是没合眼啊。”
萧子钰一怔,道:“郎大人出了什么事?”
“郎大人遇刺了。”
此言一出,萧子钰只觉头顶一个晴天炸雷,他愣了一愣,上前两步,盯着乌大人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固然重要,”乌大人看了萧子钰一眼,幽幽说道,“不过郎大人遇刺,大人总该先问问他是何伤情。”
一是躁急,二是实在受不了乌大人慢吞吞的语气,萧子钰双手几乎有抓住乌大人衣领的冲动,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站直了道:“是卑职急乱了。”
“郎大人死了。”
“死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萧子钰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
“十三行会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是天风教的人干的,刺杀郎大人的凶手,也是天风教的人干的。”
见萧子钰不说话,一旁缑仁良道:“刘大人,您这话可有证据?”
“你看我是信口开河的人么。”乌大人从桌上端起茶,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整个杭州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因为郎大人就是在公署外被刺的,还有郎大人的连襟,就是那个龙茗茶会的会长施莲,也被杀了。当时我不在现场,不过大家都说,那天有一个天风教的人请郎大人喝茶,郎大人和百里门是姻亲,一听是天风教的人,根本就没理会,后来,那人说他施莲在他们手中,郎大人得知妹夫被挟持,这才出府,谁知刚出门,就有十几个天风教的恶徒一拥而上,把他活活地给砍死了。”
这段话说完,杯中茶叶也被他一口一口抿完,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群恶徒实在太嚣张了,现在杭州有一大半儿都称病不敢去公署。”
缑仁良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道:“此事影响如此之恶,一定要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不过,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冒充天风教,企图藉此诋毁萧大人?”
“这样倒好了。”乌大人摇头道。
缑仁良也有些不耐,道:“大人有话请直说。”
“事出当日正好逢场,好多人都看到了碧楚寒,是他把施莲的尸体从车上扔下来的。据说他还发了话,说是除了郎大人和施莲两个罪魁祸首,他不犯杭州百姓秋毫。”
说完,乌大人和缑仁良都望着萧子钰,要他拿主意。
萧子钰望着茶烟袅袅的茶炉,脸色青得像一块铁板,过了良久,才轻轻扶着茶桌道:“缑大人,去把墨非毓叫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决定1
缑仁良一直留意着他上司的一举一动,神色真有些慌了,因为任何时候,只要遇到难题萧子钰都会摔杯子拍桌子,这一回,他没有如此,而是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属下这就去。”
“让黄生去。”萧子钰又改变了主意。
“是。”
这时候,萧子钰才想起请乌大人入座,勉强寒暄了两句,他发现面前这个发福的僚属面对自己时,有一种其他人没有的坦然和镇定。要知道在江南这个地方,就算是一州刺史,对自己也是三分敬,七分惧。
“此事,不知乌大人怎么看?”萧子钰问道。
乌大人喝了口茶,望着他道:“大人是让我看哪方面?”
“天风教闹出这么大的事,自然罪无可赦,也是我的失责,郎大人之死,卑职难辞其咎。”萧子钰一脸自责地长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大人自责也没用了。”缑仁良懒懒道,“不过呢,天风教没了,百里门可就没有牵制了,他们会不会变本加厉,变得比天风教更无法无天,可真不好说。”
这些话,之前既无同僚敢说,也没人愿意说,不过乌大人神色非常淡然,与世无争中又带着一丝愁绪,就好像对面坐着的并非同僚,而是相交已甚深的两个朋友。
换作别时,萧子钰心里一定会多绕几个弯儿,不过此时面对乌大人,他没有多想,也不再觉得面前这个慢条斯理的人厌烦。
“天风教就是草莽流寇啸聚而成的乌合之众,我用他们,本是想扬其长避其短。说实话,他们抢几个行会,杀几个老百姓那也就算了,可现在他杀的是州府之长,国之重臣啊。”
“可不是吗,不知大人晓不晓得,郎氏三代为官,除了祖辈的荫封,他还有一枚陛下御赐的免死金牌。”乌大人道,“江湖上他又得百里门的支持,可以说是黑白通吃,哎,麻烦,麻烦。”
“这么说,天风教是如何也留不得了。”
乌大人抬起他那双毫无锋芒的眼睛:“大人是想听真话?”
萧子钰道:“当然。”
乌大人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大人知不知道,天风教密会过衢州的金大人。”
天风教暗地里做了些什么萧子钰心里自然有数,不过此时想看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故作讶然道:“真有此事?”
“这种事,我自然不会胡说八道。”
“金大人呢,他答应了吗?”
“自然没有答应,他再糊涂,也不会傻到和这些江湖草莽勾结对付大人啊。”
萧子钰点了点头:“大人何以知道此事?”
“郎大人生前和金大人有些往来,两人有一回说起过此事,他们两个,碧楚寒都找过。”乌大人轻轻敲着桌子,颇有些劝解的意味道,“大人哪,碧楚寒能找郎大人和金大人,就能找其他人。总之啊,他们背叛大人之心是肯定的了。”
“大人金玉良言,卑职记下了。”萧子钰紧咬着腮帮,望着茶杯的目光渐渐收拢,变得异常坚决。他不是一个左摇右摆和隐忍的人,他早就有意清除天风教,之前是萧子戊拦着,后来是墨非毓拦着。现在,他下定了决心。
“大人,墨先生到了。”
“让他进来!”
墨非毓的到来引起了乌大人的极大注意,他那双毫无锋芒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好奇之色。因为面前这个人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今天还是头一回睹其真容。
“墨非毓见过萧大人。”墨非毓向乌大人轻轻一揖,“长史大人,连夜赶路辛苦了。”
乌大人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他身着长史官服并无地域之别,就算他认识夏吕的所有长史,料定自己是从外地来,怎么会知道自己连夜赶路?
“墨先生怎么知道我是连夜赶路到此?”
“大人门外的马车还沾有淤泥和露水,自然不会是从夏吕城出发的。”墨非毓看了看他脚下的鞋,“大人这双鞋也不是夏吕的款式,而是杭州的。”
乌大人又是惊讶,又是好奇:“那先生还知道什么?”
墨非毓看了萧子钰一眼,笑着道:“我说了,还请大人恕我不敬之罪。”
“你说吧,本官不怪罪于你就是。”乌大人相信这个在江南如雷贯耳的书生不会胡说八道。
墨非毓道:“我还知道,大人膝下至少有一儿一女,令郎大约五六岁,是大人妻室所生,令爱大约十一二岁,是妾室所出。”
“好了,请先生来,是有要事相问。”乌大人正瞠目结舌,萧子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仁良,你把杭州的情况再说一遍,疏漏之处,请乌大人补正。”
缑仁良知道萧子钰嫌乌大人性子太慢,当下也不推辞,将知道的消息都说了,乌大人补充了两句,萧子钰就轻轻打断,急吼吼地道:“当初我要严惩天风教,是先生极力拦阻,才遭致杭州今日之祸,郎大人可是杭州刺史!”
萧子钰加重了语气,随即又冷冷道:“乌大人也是连夜赶来夏吕,希望先生有个交代。”
他一句话将责任全踢到墨非毓身上,作为谋士,墨非毓也全部受了。反而是乌大人心下不忍:“萧大人,谋事者岂能事事都算无遗策,眼下事已至此,只要大家商量出一个法子。”
墨非毓乌大人投去一道目光以示感激,道:“事情我大概知道了,不过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乌大人。”
“墨先生尽管问。”
“那个管茶行的施莲,和郎大人关系如何?”
“既是至亲,也是至友。不然,他也许就不会惨遭毒手了。”
“杭州可还有官员被刺?”
“目前来看,还没有。”
“十三行之外,杭州城可有地方被抢掠?”
“嗯,没有。”
“那有多少老百姓被误伤或误杀?”
“我想想啊,这几天好像也没有。”
“据我所知,龙茗茶行每年都会有密龙团进贡给陛下,天风教胆大包天,就不怕惊动西京么?”
“这个我派人查过了,那晚起火的确是存放贡品的仓库,好在都抢出来了,并无茶叶损耗。”
“多谢。”墨非毓端起茶喝了一口,转身对萧子钰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子钰看了他一下,交代缑仁良陪着乌大人,紧绷着脸出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决定2
两人来到隔壁的县级官厅,墨非毓轻轻掩了门,萧子钰凝望着远处一窗初春景象一言不发。
“大人有什么打算?”墨非毓先开了口。
“这话该我问先生吧。”
“我想先听听大人的想法。”
萧子钰阴沉着脸没有接话,从始至终,他目光没有从窗外收回来,更没有看一眼墨非毓。
“大人不说,那就我来说吧。”
“你要我说什么!先生亲口说天风教不会背叛我,我才继续放纵他们,可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忽然回过头,食指好几次伸出来想指着墨非毓发狠,最终还是忍住了。
“谁说他们背叛大人了?”墨非毓云淡风清的辞色中有些许冷凛。
“烧杀抢掠地方,公然弑杀朝廷命官,杭州城都快被掀得底朝天了,这还不叫反叛?”
“难道大人没有发现,”墨非毓定定地望着他,“除了百里门的杭州势力受到重创,整个杭州只有郎叡臣和施莲两个人丢了性命。说到损失,这件事声势虽大,却不过砸了几张桌子,烧了几处行会,真正的损失几乎没有?”
“这还不够么?”盛怒之下,萧子钰声量仍然很高。
“大人想一想,天风教为什么会选择杭州?”
萧子钰皱了皱眉:“为何?”
“之所以选杭州,是因为杭州最富有,之所以杀郎大人,是因为他和百里门是一条心,不除掉他,自己就没办法拿到杭州控制权,而施莲又正好是郎大人的妹夫。除了这两个人,说天风教在杭州秋毫无犯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墨非毓淡然若神的双目直视萧子钰:“天风教种种恶行并不能证明他们已经背叛大人,恰恰相反,这一切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夺取更多的地盘。一个一心只为地盘拼命的人,大人还担心他会背叛么?”
萧子钰深深一怔,这一怔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听到杭州的消息,他脑中就下了定论:天风教公然背叛自己。现在听到墨非毓这番分析,一时之间不免有些转变不过来。
确实,杭州除了死了郎叡臣和施莲,以及百里门的人,其余并无人员伤亡,十三大行会也仅仅是被打砸,连茶仓的茶叶都完好无损。
这足以说明,碧楚寒的目的只是抢地盘,墨非毓所言不差,一个一心只为地盘拼命的人,当然不会反叛。
“我听说,碧楚寒密会过不少地方官员。”
“那也只是为了一方地盘。”墨非毓接道,“碧教主如此做法确实让人失望。不过也恰恰证明他并无反大人之心。所以,我才问大人作何打算。”
“我的脾气,先生是知道的。”萧子钰道了句歉,“就算如先生所言,碧楚寒并无叛心,可他公然抢掠杭州,还杀了郎叡臣,此事必会惊动朝廷。还有百里门那边,百里门杭州分舵,两百门徒几乎尽数被杀。这一回,我这个结拜义兄也未必顶得住。”
“这就是现状。”
“什么现状?”
墨非毓遥望窗景:“如果百里门和天风教的处境换位,大人觉得百里门会怎样?”
萧子钰锁眉沉思了片刻,没有接话,不过不管他如何回答,答案只有一个,不一定。
“先生想说什么?”
“说白了,两个门派都不是善类,大人要做的,一直在做的,就是平衡双方的力量加以利用。”
“郎叡臣的死怎么办?”
墨非毓缓缓低下头,放在身前的双手十指轻扣着,过了一会,抬起头道:“大人不是一直在找四皇子明王祸乱江南的证据么?”
墨非毓刚提到四皇子三个字,萧子钰已经转过身,目中闪着亮光。
墨非毓向窗口走了两步:“沙隆德勾结邪教扰乱杭州,刺杀郎叡臣,这很像是皇子之间的争斗。”
萧子钰不由点了点头,过了片刻,道:“如果给天风教扣上邪教之名,还暗中勾结四皇子,那也保不住了。”
“天风教犯下这么大的事,不稍加惩处何以孚舆望。”墨非毓道,“不过惩处的力度和尺度,完全在大人手里。”
从萧府利用百里门和天风教时,两个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未断过,如果萧子钰要继续利用两股力量,就必须接受这个现状,而现在,杭州之乱也有了顶缸的。
“至少也要把杭州还给百里门。”
“为什么要还?”墨非毓反问。
萧子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墨非毓:“碧楚寒从百里门手中明火执仗抢走杭州,难道就这样算了?”
“我们最怕的是天风教反叛大人,现在既然证明他没有反心,何不干脆送他个人情,也证明大人并未对他不满。”墨非毓悠悠说道,“如此也能继续平衡大人手里的两支力量。”
“这怎么行!”萧子钰语气决然,“再说,百里门那边也不好交代。”
“大人要确保的是手中的力量得以最大程度的利用,而不是意气用事。如果再将天风教赶出杭州,势必又是一场乱斗。”墨非毓扫了一眼萧子钰,缓缓道,“大人从来都疑心天风教,就不想测验一下百里门的忠诚度么?”
萧子钰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任何事都要掌控在自己手中,决不允他人有二心甚至疑义。
墨非毓知道,这种性格的人,一旦有机会试探,就一定会付诸行动。
“容我再想一想。”萧子钰没有给他明确答复,这时候,他才转过身来,向墨非毓深深一揖,“先生,我这臭脾气你是知道的,方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大人对我算是客气的了。”墨非毓一笑带过,同时站起了身,“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先生。”萧子钰伸手引路。
“大人不必客气。”墨非毓道,“乌大人还等着大人呢。”
“还是送送吧,不然我心里不好受啊。”按照墨非毓的计划,乌大人倒好打发了。所以萧子钰坚持把墨非毓送上车,又着实叮嘱了车夫几句,这才回州府官厅。
乌大人是在满心狐疑中离开公署的,因为当萧子钰得知天风教扰乱杭州,杀害郎叡臣时,他看出萧子钰明明有除掉天风教,至少是严惩天风教的意思。可和那个墨先生密谈之后,他的态度明显反转,对自己也是打发了事,虽然说不上搪塞,但显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他当然不笨,不过幸好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事情办完就赶回杭州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连祸1
墨非毓一来一去,萧子钰的心情完全是两个样。所以送走乌大人后,他一个人在公署后院信步走着,顺便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
按照墨非毓的计划,现在只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尽快炮制郎叡臣勾结四皇子的证据。这个看似复杂,其实并不难,因为除了一两个“不识时务”的州府长官之外,江南十六州每个刺史都有把柄在他手里。现在郎叡臣已死,他犯了哪些事自然由自己说了算;二是让百里门不可胡来,去年一年江南新划分的地盘几乎尽入百里门,现在他倒要看看,百里门是不是买他的账。
眼见这么多焦头烂额的事,墨非毓在轻拨轻捻间毫就化解至几近无痕,他不由打心里叫好。一想到墨非毓能为自己所用,心下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至于杭州是不是就这样让天风教接管下去,他还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是一定不愿意的,不过墨非毓每句话的分量,他都不得不慎重考虑。
心情放松了,步子也不由轻快起来,不觉来到了公署最里面的紫薇堂,是时方值初春,不过在他眼里景致很不坏。兴之所至,索性在一棚尚还没有绿意的凌霄花架下坐了下来养神。
可是,椅子还没坐热,缑仁良又带来了一个让脊背发凉的消息:越州刺史张赟被暗杀身亡。
“谁送来的信报?”
“越州信使通过官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大人,这个不会是假的。”
萧子钰双手捧着送来的公文,简直不相信书中所陈。他将文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坐回了长椅。
片刻间他还精神奕奕,而此刻,他只觉浑身极度乏力,只是坐着也有些撑持不住,汗水莫名其妙地从额上不断渗出来。
“可还有别的消息?”
缑仁良小心翼翼道:“属下一接到文书立即就赶过来了,多的也不知道。”
萧子钰缓缓把头靠在架子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缑仁良抬眼偷觑着自己的上司,料到他可能又要大发雷霆,大气也不敢出。
“大人息……”缑仁良忽然浑身一颤,几乎要跪下去,因为萧子钰突然睁开眼坐直了。不过他这句没说完,就生生把“怒”字吞了回去,因为萧子钰显然在思索,而不是要发火。
“你说,会不会也是天风教?”
缑仁良一怔,细思之下,只觉大有可能,不禁惊恐地望着萧子钰。
“墨非毓!你干的好事!”萧子钰第一个念头是墨非毓刚才的推断全都错了,他猛地一拳,将凌霄花冬日残枝震落一地
片刻的思考后,他决定立即回府,只有明确了答案,才能决定要不要制造郎叡臣反叛的证据。
“我回去一趟,有消息来我府上报禀。”
“是。”
望着萧子钰匆匆而去的背影,想起刚才看到他安闲自在的神情,缑仁良在花架下站了好久,才所有所思地长叹一声。
一到府上,萧子钰立即吩咐小痴儿,让他去叫墨非毓。
“等等。”小痴儿已经飞奔出丈余,萧子钰又怕和以前一样错怪了墨非毓,“不要去了,传个风声去书舍,就说越州刺史张赟被人暗杀了。”
事态严重,小痴儿也没有再嬉皮笑脸,愣了一愣,道:“要怎么个传法?”
“让墨先生知道这事,但不要说是我让传的,机灵点。”
小痴儿咬着厚厚的嘴唇想了一会,转身一溜烟去了。
萧子钰在书房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以便集中精力思考一下发生的事。墨非毓的分析入情入理,并无疏漏,而越州来的文书说的是暗杀,而且并未说有骚乱。难道,越州张赟被杀和杭州之乱并无关系?可接连两个州府刺史被杀,这是不是太巧了?
恍惚而又迷惘之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件事:近一年来,江南东州十六个地方刺史几乎有一半出了事!
一想到此,他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耳中轰然作响,还有些眩晕,忙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可还是忍不住继续思考:过去一年江南形势是一团糟,官场万马齐喑,人心惶惶,官员出事后要么是新任官员还未到任,要么是没人敢上任,就任的也不敢和自己走得太近,他对各州的控制大大削弱。最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突然会出事。自己这一年是忙得焦头烂额,可尽忙着善后了,完全只有招架之功,全无反击之力。
越是往深处想,越觉觳觫不安,他闭上眼,用手使劲搓着脸。
就在手指的指缝间,他看到门房老九迈着略微蹒跚的步子匆匆向书房走来。
“大人,缑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已经进来了。”
萧子钰一凛,不由站了起来,缑仁良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
“大人,出大事了。”缑仁良还没踏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忙着禀报。
“越州有新进展了?”萧子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盼缑仁良点头。
“不……不是。”缑仁良一面摇头一面喘气道,“是建州……”
一听是建州,还“出大事了”,萧子钰顿时浑身汗毛直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后,催促道:“快说啊,建州怎么了?”
“建州刺史……韦福韦大人,副使区大人也被暗杀了。”
萧子钰身子向后一倒,后背向大门靠去,忽然又针扎似的反弹起来。倒不是因为门上有针,而是门臼转动发出的响声,在他耳朵里仿若惊天炸雷一般吓了他一跳。
缑仁良从袖中掏出秘报,展开递给萧子钰:“大人,您自己看吧。”
萧子钰拿在手中看了好久,才看明白文书中的意思,望着文书足有半柱香时间,只说出四个字:“还是暗杀。”
缑仁良道:“两州的大人都是在家里被暗杀的,家人都没有任何人察觉,直到早上才发现尸体。”
“要潜入刺史府邸杀人而不被人察觉,只会是武林中人,而且一定是高手。”萧子钰说完,侧目征询缑仁良的意见。
缑仁良见他面无血色,确定他不会扔东西,才道:“卑职特地问了,送信的人说直到他出发之前,也没有找到凶手的任何线索。”
说到此,他有意停了一会,才小心翼翼道:“大人,如果真的查不出凶手,那就不至于糟糕透顶吧?”
“两州三个朝廷命官,一天之内死了三个,这还不叫糟?”萧子钰厉声说完,又有气无力地道,“就算不是天风教所为,就算我们推得干干净净,就算保住项上人头,还能保住这顶乌纱吗?而且,你以为那个冷血的太子会放过我吗?”
书房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很久,缑仁良才道:“实在不行,我们还得靠太子殿下。江南是他的地方,出了事,他脸上也不好看,他……”
“你这些年做官是不是做糊涂了?”萧子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能推则推,能瞒则瞒,我们会,太子就不会吗?”
“那现在怎么办?”
萧子钰目光发直,望着对面的字画呆了好久,也是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