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连祸2
“此事确实免不了要惊动朝廷了。”缑仁良苦着脸继续道,“本来嘛,出了案子,朝廷该派刑部的人去查,刑部又正好是太子的人,我们也会好办得多,可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现在喜欢把案子交给御史台办,颜煜,朱拱……御史台那帮人哪个是明事理的?”
听到“颜煜”这个名字,萧子钰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回朝廷多半会派御史台的人来查办?”
“卑职就怕这个。”缑仁良的脸几乎能拧出水来。
“昆喜,”萧子钰略一沉吟,“还是去请墨先生来一趟吧。”
“是。”一旁的昆喜也不抬头,抬脚就走,不料与门外冲进来的小痴儿撞个满怀。
小痴儿扶了一下昆喜,继续冲进书房:“大人,明州司马花大人的人求见。”
一听是司马的人,萧子钰不好气道:“你没长记性吗,有公事去公署!”
“他说去过了,大人不在,还说一定要亲自把急报送到大人手里。”
一听到“急报”,萧子钰只觉头都快炸了:“让他进来。”
不一时,一风尘仆仆的青年出现在书房门口,行礼毕,起身道:“花大人命卑职第一时间将急报亲自送到大人手中,卑职实在没办法才闯大人府邸,请大人恕罪。”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萧子钰接在手中一看,顿觉一口痰卡在喉咙,咽不下也吐不出来,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椅子上。
缑仁良和小痴儿一见之下,都吓了一跳。那信使见一封信让萧子钰晕倒,更是呆若木鸡。
“去请大夫,快。”缑仁良首先反应过来。
小痴儿飞奔而去,幸好刚到大门口,就见墨非毓在巴祁和昆喜的陪同下缓缓而来。
“先生,大人晕倒了!”小痴儿疾声大呼。
等墨非毓到门口,小痴儿拔腿就要往里跑,墨非毓吩咐他去书舍拿药箱。
小痴儿当真矫灵,墨非毓刚到萧府书房,他已经背着药箱到了。
墨非毓捏开萧子钰的嘴看了看,又在他后背轻轻一抹,转身去开药箱。
一旁缑仁良见是鼎鼎大名的墨先生,已经有些纳闷,又见他转身直接拿药,忍不住道:“墨先生,连脉都不用把吗?”
“大人面唇发白,舌苔黄滑,后背都是冷汗,是肝阳风痰之症。”墨非毓取出一个绿色瓶子,拔下盖子,凑到萧子钰鼻前,轻轻扇了扇。
萧子钰果然很快就醒了。
墨非毓轻轻按住萧子钰肩膀:“大人一直休息不好,又兼急火攻心,肝风骤起,痰浊闭阻,以致心神逆乱而晕厥,方才的苏合香只是让大人醒神,要治疗还需服药和休息。”
墨非毓拿起桌上的笔,润濡墨汁,很快写了一副方子:石菖蒲一钱,南星一钱,半夏一钱,橘红半钱,茯苓一钱。写好后吩咐巴祁去抓药,并嘱咐让药房早晚送药一次。
墨非毓一面扶萧子钰坐好,一面道:“杭州的事,我不是告诉大人不用担心了。”
“小痴儿,带他下去,赏银一两。”吩咐小痴儿带信使离开书房,萧子钰躺在椅子上歇了一会,才道,“仁良,你来说。”
缑仁良上前一步,道:“不是杭州的郎叡臣,先生刚离开公署,我就收到越州刺史张赟张大人被杀的消息。就在刚才,我们又得知建州刺史韦福韦大人和副使区大人被杀的消息。半天之内,江南东州三地四位官员被暗杀,这……这换作是谁也扛不住啊。”
“明州节度使,”萧子钰有气无力地道,“明州节度使雷云也被暗杀了。”
缑仁良愣了愣,这才想起明州花大人送来的急报,他拿起急报一看,一脸惊恐无措地望着众人。
“也就是说,四州的朝廷命官几乎死于同一时间”墨非毓两道细长的眉毛微微聚拢了一些,这已经是他最吃惊的表情了,“我能看看急报吗?”
萧子钰道:“仁良,建、越两州的也给先生看看。”
缑仁良将急报递给墨非毓,忙又从袖中取出另外两封文书,趁他看的时候又在旁边做了适当的补充。
“有一点可以放心。”墨非毓对比了一下两张文书和一封急报,很快做出判断,“越州的张大人、建州的韦大人和明州的雷大人之死都不是天风教所为。”
“何以见得?”这话是缑仁良问的。
“这几起案子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时间都是初九的晚上,地点都是自己家里,方法都是暗杀,结果都只有一个人身亡,而且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当地也并未引起骚乱。天风教的目的是地盘,偷偷暗杀的可能性不大,也不会几个州同时动手。”
“先生的意思是,”缑仁良托着下巴分析道,“三位大人的死不是天风教所为,但都源于同一个原因。”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墨非毓抬起头道,“很可能还有官员被暗杀。”
“还有……咳咳……”萧子钰剑伤未愈,又添新疾,一听这话险些再次背过气去。
“先生……”缑仁良想反问墨非毓,又怕他真说出什么来,“这些都不过是推测。”
墨非毓不置可否地轻咳了一声,萧子钰道:“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缑大人不是外人。”
“我是在想,大人送给太子的信,有没有可能被人半路劫持?”
缑仁良一怔:“先生说的,可是明王勾结沙隆德的那封?”
墨非毓点了点头。
缑仁良想了一想,忽然睁大眼道:“先生是怀疑,信被明王的人劫持,几位大人之死,其实是明王在杀人灭口?”
“有可能!”萧子钰再次坐了起来,“之前子戊提到过,一个衢州的吴廉,一个就是张赟,都和沙隆德走得很近。”
“如果真是这样,”墨非毓抬起头道,“我们就不用怕事情被闹大,相反,事情闹得越大对大人越有利。”
萧子钰闻此,再次皱着眉费力地思考起来。确实,同一天内四州的官员出事,此事朝廷一定会派人严查。明王杀人灭口的事实加上萧子钰暗中炮制的伪证,不怕查不出来。而一旦查知是明王祸乱江南,不但对太子有利,不但四州官员的死与自己无关,还能将过去一年的事尽数推给明王。
“这个我明白,可现在案情牵扯太多,已经完全不可控,只要任何一个地方出错萧府都可能万劫不复。”被动,一向都不是萧子钰的作风,更何况不但死了好几个朝廷命官,还事涉皇储之争,“我们总不能这样干等着?”
“正因为事态未明,所以我们才更要按兵不动。”墨非毓缓缓道,“陛下一贯的做法是让御史台出面查办,兹事体大……也许陛下会让刑部与御史台联合。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大人允我去一趟赵府,一来尽快知晓朝廷动向,二来御史台这边,颜雪姑娘或许能帮上忙。”
“仁良,你以为呢?”萧子钰不安地问。
缑仁良想了半晌,道:“卑职以为,还是听取墨先生的建议,先别妄动为是。”
萧子钰闭着眼喘了一会儿,又使劲眨了眨眼,道:“我请先生过来也正有此意,那就这样吧,先生去一趟赵府……尽快回来。”
墨非毓又嘱咐了几句就起身离开了,萧子钰实在太累,吩咐缑仁良回公署等消息,自己也打算在书房中小憩片刻,他太需要清醒的头脑去思考,更需要休息。
就在昆喜见他入睡,给他搭毛毯的时候,缑仁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书房。
衢州刺史吴廉被暗杀了。
要不是缑仁良提醒他,这件事墨非毓早有预言,也证明此事与四皇子有关的可能性更大,萧子钰恐怕不仅仅是喘不过气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无尽
一夜之间,江南五州六名官员被杀,其中四个刺史,一个副使,一个节度使。这不但是西唐建国以来遭遇的最大的朝廷命官被杀案,几乎就是史无前例。凶案一发,朝野振动。因为此案都发生在庚子日,大家习惯称为“庚子日凶案”。唐帝得知凶案后,龙颜震怒之下一连下了三道圣旨。第一道敕令五州保护案发现场,首稳民心,重抚官员。第二道让江南东州萧子钰协理凶案,并尽快入京述职。第三道敕谕刑部和御史台选出十六人专查“庚子日凶案”。饶有兴味的是负责查办凶案的人员构成:御史台九人,刑部七人。按理说,但凡案子都该由刑部全权查办,不过唐帝不但让御史台插手,还有意让御史台在人数上压过刑部,这就算不是打刑部的脸,至少刑部该感到脸上无光才是。不过这一回,刑部一些儿怨气也没有,因为一来案子出在太子的地盘上,刑部偏向太子,这是朝中无人不知的事实,如此倒也可以避开嫌疑;二来此案办不好陛下怪罪,办好了可能得罪太子。刑部接到案子后,也不知最后是哪七个不受待见的倒霉鬼被同僚推了出去。
刑部还只是哑巴吃黄连,此案最头大的是萧子钰。江南官场祸事连连已是朝野皆知,自己也曾被刺受伤过,如今才开年又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不管墨非毓如何劝慰,他这几夜还是几乎没合眼,几乎陷入半清醒半魔障的地步。
因为过度担忧,脑中又总是冒出新想法,所以几天之内,墨非毓已经是第六次来萧府书房了。
“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先生还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陛下让大人入京述职,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还不能说明问题?现在是上半年,述个什么职?我算了一下,加上这几个,十六个州当中有八个州的官员出事,还都是大事,这哪是述职,这分明就是问罪。”萧子钰已经没有气力吼叫拍桌子,嗓子也完全哑了,只听声音,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见墨非毓没有反应,萧子钰接着道,“再说,彻查庚子日凶案的人员构成中,御史台还比刑部多一个,刑部是太子的人,他们做主还好,颜煜那个老东西为首的御史台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大人,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墨非毓并没有为萧子钰的情绪所动,“目前为止,局势并没有多大改变。”
“还有秘报,我在京城的眼线说凶案发生前太子根本就没见过陛下,也没上过折,”萧子钰说到这里,忽然将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墨非毓,“明王杀人灭口,会不会连我伪造的证据也一并清理干净,结果御史台什么都查不到,最后全归罪我和太子?”
“大人想多了。”
“是啊。”萧子钰立在那块“天竺之石”旁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最近几天他经常如此,有时候一站就是半刻钟一刻钟,脑子里全是浑浑噩噩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要不是小痴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种状态也许还要持续下去。
“大人,玉玲珑回来了。”
萧子钰一怔,吩咐道:“来。”
那个玉玲珑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锦衣玉带,华冠美服,看上去是个富贾,只是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十分疲惫。富贾的身份显然只是个幌子,因为他刚跨进书房,双腿就跪了下去,伏着地道:“玉玲珑见过大人。”
“起来,说。”
玉玲珑偷看了一眼萧子钰的形容,明显吓了一跳,低着头道:“内廷的黑仔儿传来消息,太子得知陛下下旨刑部和御史台联合查办庚子日凶案的当天就入宫去了,黑仔儿说,太子和陛下说了什么,他没听到。不过第三天陛下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庚子日凶案全部交予御史台查办了。”
“全部交给御史台了?”萧子钰更是吃惊。
“是。”
“太子入宫面圣,不会是他让刑部退出来此案吧?”萧子钰说完,又将目光转向墨非毓。
墨非毓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如果这是太子的意思,他显然是在避嫌。”
“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萧子钰终于没忍住。
墨非毓没有理睬他,问玉玲珑道:“太子没有见过陛下,也没有上过折,此事可靠吗?”
“可靠。”玉玲珑道,“因为今年西京出奇的冷,陛下年宴后就到龙阳别宫避寒去了,除了几个宠臣和近侍,陛下很少见其他人。至于奏折,都是通过罗公公呈给陛下的,而黑仔儿正是罗公公身边的人。”
“还有别的吗?”
“黑仔儿只告诉奴才这么多,大人吩咐得到凶案的任何消息要日夜兼程赶回来禀报,奴才不敢怠慢,累死两匹马赶回来。”他短短一句话,将责任推给黑仔儿,把辛苦归于自己。
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按着墨非毓的计划进行。太子没有上折揭发明王,也没有见过圣上,而江南多地官员被暗杀,那就证明不是明王在杀人灭口,就是太子在嫁祸明王。
事涉五州的官员,萧子钰暗中动了手脚,太子也可能“嫁祸给明王”,要彻底查清案子,没有半年也得几个月时间。
现在,他还不能将一切全盘托出,也没打算让萧子钰完全放心。
适可而止。就算无尽的恐惧,也无足偿还慕衣族数百人被活焚之恨。
不过萧子钰颧骨潮红,一脸惶恐,衣领也打湿了,还不停的干咳,正是真阴亏损,水不制火的阴虚之征。墨非毓真怕他挺不住。
“如果这一切,就是太子的后招呢?”
萧子钰晃了晃头:“什么后招?”
墨非毓缓缓道:“有没有可能,太子收到大人的信后,故意放出风声,引四皇子痛下杀手,然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甚至,这些人就是太子自己动的手。”
萧子钰深深一震:“有这可能吗?”
“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么太子手中一定有证据,他不会担心御史台的人找不到证据,自己的人,自然退避三舍的好。”
萧子钰一听这话,通红的眼睛放着灼灼精光,他一迈步,髋部撞在桌角,把桌子也撞歪了。
他完全没觉得痛,沉声道:“真是这样,这小子也太狠毒了。”
“大人,我又来了!”萧子钰话音方落,门口又传来小痴儿响亮的声音。
“嚷什么,没看我和先生在谈事吗?”
小痴儿笑嘻嘻道:“看到了,是好消息,公子来信了。”
萧锦弘在西京任职已经一年。虽说挂着刑部右侍郎的名头,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他的身份是“质子”。为了让太子放心,萧子钰再三嘱咐,除非太子授意,否则不许联络家人,更不许私自回家。这一年来,除了必须的年礼,萧锦弘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来过,可见他也知道当中厉害,并未敢稍越雷池。而此时突然来信,必有要事。
萧子钰迎上前去,从小痴儿手中拿过信,看了一眼信封,正是萧锦弘的字迹,他有些激动地打开了信。
“弘儿要回来了。”萧子钰眼中露出喜悦之情。
小痴儿大喜,连一旁默默无语的昆喜也露出了笑容。
小痴儿道:“我就说嘛,在京城当官儿有什么好的,回到夏吕大人老爷和夫人身边多舒服。”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萧子钰看了一眼墨非毓,“太子让弘儿接我去西京。”
“啊?”小痴儿面露失望之色,“回来就要走吗?”
墨非毓道:“小痴儿,你下去吧。”
“哦。好。”小痴儿见萧子钰没有反对,走出书房后往台阶下个纵跃,转眼就消失了。
“大人可知太子此举的用意。”
萧子钰正想着一年未见的侄儿,闻此一怔:“他想让我见陛下前先去见他。”
“此其一,如果只是如此,他差人送来一封信就可以了,何必让锦弘亲自走一趟。”墨非毓道,“此举也释放出一个信号,太子殿下并未因五州之事怪罪大人,相反,他是在暗示大人,让大人不要关心则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萧子钰紧紧握着桌上一个空茶杯,深深点了点头,道:“这么说,庚子日凶案果然是在太子掌控之中?”
“虽未必能证实,起码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萧子钰凝视着书桌上的笔架,一直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一想到江南的一切祸乱都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他嘴角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与其说是赞同,萧子钰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走到门口,闭着眼感受着冬日暖阳,似乎久违了这明媚的阳光,过了一会,才道,“西京一行,还请先生无论如何和我同行。”
“大人吩咐,敢不从命。”墨非毓抬起眼皮看了萧子钰的背影一眼。对于这个结果,他既没有表现出半分“计划中”的喜悦,也并没有迟疑推辞,微微有些慵懒的眼皮之下,视线虚凝在红木书桌腿上,神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先生习惯巴祁伺候,让他一起去。”
“如此最好。”墨非毓顿了一顿,道,“我不在这段日子,书舍……”
“自然是给先生留着,”萧子钰想也没想,“一切都不动,直到先生回来。”
“多谢大人。”
墨非毓目光离开红木书桌,在书房慢慢的环视了一圈,看样子不像是在怀念斯屋斯地,而是在作最后的道别。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过往1
残冬的暖阳清远而淡泊,从细密的竹林间筛落下来,缀连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束,落在石桌、木廊和一本摊开的古籍上。摇曳的清影中,不时有竹叶飘旋而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斑驳蓬松的软毯。
一弯枯黄的竹叶摇摇落落,掠过斑驳的阳光,在颜雪的左肩停留了一下,终于打着旋儿落在了那本书上。
穿过竹林,只需沿着小路往前走,很快就能到暖阁。墨非毓和巴祁已经在暖阁中等了一阵子了,不过此刻,颜雪正呆呆立在石桌前,泛着泪光的双眸静静地凝望暖阁的方向,许久也没有迈出竹林。
只要几步路就能见到他,可她实在没有勇气。
“小姐,要不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一旁的黎东怕她情绪失控,“我和青青会接待好先生的。”
“不用,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颜雪又站了好一会,待眶中泪光渐渐退去,“走吧,一会儿你来招呼大家。”
黎东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走在前面领路。
“先生久等了。”
“无妨,反正也闲着。”
两人相视一笑,尽管颜雪尽量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墨非毓的视线还是在她面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下。
“允儿,快倒茶,渴死我了。”众人都坐下了,只有黎东站着,一面催婢女允儿斟茶,一面吱的一声将椅子拉开了。
“噗!怎么这么烫!”
“亏你舌头还能说话,刚倒的,能不烫吗?”那允儿十五六岁,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一点儿也不惧怕黎东。
“是我喝太急了,嘿嘿,对不起,我不该怪你。”黎东在墨非毓身侧坐了下来下,笑了笑道,“先生,你可算来了,我正有好多问题要请教。”
“和他有什么好请教的。”提前到暖阁的月青青翻了一下白眼。
黎东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就瞧不起先生,而且还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月青青冷冷看着墨非毓:“你倒是说说,他哪一点值得让我瞧起?”
“庚子日凶案还不够么?”
“给太子献计的信是谁送的?”
“我啊。”
“人是谁杀的?”
“不是太子就是明王。”
“他干什么了?”月青青不屑地道,“喝喝茶,动动嘴皮子,我就要对他另眼相看?”
“你这……哪是哪啊……”黎东知道和她完全说不通,挥了挥手不和她理论,给墨非毓斟了茶后,笑嘻嘻道,“先生,我第一个不明白的就是,萧府一直竭力维护天风教和百里门的平衡,现在双方平衡好容易打破,天风教没了,百里门也就未必听萧府的,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我们为什么还帮碧楚寒抢地盘?”
“我要达到的目的,当然不只是这些。”
“还有什么?”
对于好学的黎东,墨非毓一向很有耐心:“此时是可以除掉天风教,不过砍掉这只手后,另一只手怎么办?”
黎东挠了挠头,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先生是要将两个门派一起除掉。”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五分,以至于大家都将目光投了过去。
“尽量吧,百里门和天风教名为江湖中人,实则蜂聚为盗,在江南为虎作伥已非一日,如果能同时削弱或者除掉两个门派,也算为老百姓做了件好事。”
“嗯。”黎东又道,“还有一个问题。按照先生的计划,庚子日凶案明王是保不住了,可问题是这样做最大的赢家是太子啊,东宫在朝廷中本就是一家独大,这样下去,颖王不是更没机会了?”
“越大的树,越要慢慢砍。”墨非毓缓缓道,“陛下岂是麻木无察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论狠毒心计,其他皇子与太子的狠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我又明白了!”
黎东猛地一拍桌子,月青青身前的杯子给他这一拍茶水都溅落出来。
“你干什么呀。”月青青见他大惊小怪,一脸嫌弃地望着墨非毓。
墨非毓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从颜雪入座那一刻起,他就留意到有些不对劲,而黎东不同往常的言谈举止更证明了这一点。
“嗨,不管怎么说,先生这一次布的局实在是太大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气氛本来就有些微妙,黎东这话说完后,暖阁中忽然变得无比安静,连巴祁也抬眼看了大家一眼。
“先生,南山的花开了,我们去赏花吧。”颜雪并没有征询墨非毓的意思,说完已经站了起来。
“小姐……”
“大家一起吧。”黎东正想说什么,颜雪已经走出暖阁。
大家看向墨非毓,墨非毓也没有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所谓南山,其实是位于赵府东面的一座四面环湖的小屿,屋主建造时掘沟砌崖,围田筑垄,经过多年的自然长成,已与郊野无异。
此屿最大的妙趣,是要划船方能到达。大家到湖滨时,一六旬的老叟正在湖边撒胡豆,闻知大家要去乘船,放下豆种,将脖子上的汗巾往腰间一别,立刻成了船夫。
除了寡言的巴祁,大家似乎都有心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好在眼前历历盛景,倒也不至于尴尬。
环屿湖水与府上的小河相通,曲径通幽之外,更能饱览山水云雾交织、明澈如镜的湖景。甫一下船,小屿上迎春花当先簇拥而来,让人神清目爽。沿青石板路曲折而上,大家渐渐被花海包围,晚梅、海棠、杜鹃……还有草地上叫不上名来的野花,在阳光下争奇斗艳。正当大家游目骋怀,感受“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逸趣时,浓密的花丛中赫然出现一方凉亭,上书“开春亭”三个字。
“黎东,你们到别的地方去,我有话和先生说。”让三人同行是颜雪的意思,不过到了山上后,她改变了注意。
“小姐……”
“让你下去。”颜雪望着远处,“你们几个都下去。”
大家见颜雪神情不对,都不敢违拗,黎东给月青青递了个眼色,月青青拉起巴祁从另一边下山去了。
两人静立于亭中,任清风拂袖,蝶翎沾衣。墨非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身边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姑娘情绪如此反常。不过不管什么事,都一定不是小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过往2
“你说吧。”墨非毓先开了口。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们联盟已经有一年了。”颜雪仰头笑了笑。
墨非毓揣摩了一下她这句话的用意,因为猜不到,所以只简单地回了一句“是啊”。
“那天你提到去西京的事,我就在想,”颜雪尽量用轻松地语气道,“江南十六个州当中还有近一半安然无事,萧子钰本人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失,我们这个时候走,会不会太早了些?”
“你的目标是帮助炵颖重回东宫,江南百官如何关系并不大。”
“那你的目标呢?”颜雪神色淡然,但辞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墨非毓神色微凛,缓缓垂下了眼帘,似乎隐隐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只是在不断地选择目标,完成目标。我是帮我的朋友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那你呢,你从来就没有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墨非毓喉结动了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是故依然选择了沉默。
“其实并不难猜到。”颜雪的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以前,你可以说是尽谋士的本分,也可以说是为了一方百姓,或者是名垂青史,可现在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了。”
“什么事实?”
“睦州的闫成瑞、湖州的邹幽瑞、歙州的蒯慕、苏州的寇甯庸、杭州的郎叡臣、泉州的沙隆德、越州的张赟、建州的韦福、衢州的吴廉。我们除掉了八个刺史,一个节度使,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墨非毓面无表情地道:“制造麻烦,再解决麻烦,这和谋士本分并不冲突。”
“你还不肯告诉我么?”颜雪忽然转过头直视着他,唇边仅有的一抹笑容突然消失了,“八个刺史,一个节度使,为什么这么巧,这九个人四年前做过什么,还需要我说出来吗?”
墨非毓避开了她的目光,向一侧走了两步,并轻轻闭上了眼睛。
颜雪忽然提到八个刺史,一个节度使,还特意指出“四年前”,说明她已经猜到了。以她的聪明,她猜到这一点应该更早一些。
如果说两人相识之初,墨非毓对颜雪还有疑虑,那现在,这种疑虑早已不复存在。他并没有故意隐瞒,不过是从未提起而已。
已经瞒不住,他也没打算继续隐瞒。
“你都知道了。”
“嗯。”
乱花惹,白云闲。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这样简短而轻易地揭开了,甚至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颜雪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不过她颤抖的声音证明她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墨非毓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四年前,”颜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炵颖纠集六万叛军谋反,陛下派炵烆平叛,江南东州十三州刺史联名告急……”
“你信吗?”
“只要去过琉璃岛,就不难知道琉璃岛不过东海上的一处弹丸之地,最多能居住百户人家,所谓的六万叛军只是炵烆虚报军情,夸大军功,诬陷炵颖的阴谋罢了。”颜雪仰着头道,“炵烆为了侵夺东宫,十三州刺史为了保全自己,他们见风使舵,枉顾事实,完全不顾慕衣族数百人的性命。”
“东海琉璃,南山竹海,千冢枯骨,无人问收。”墨非毓踉跄着向前一步,重重扶住了斑驳的石柱,“三百七十六条性命,慕衣族三百七十六个同胞冤魂啊。”
颜雪怔怔地望着她,面容中映出原本属于墨非毓的悲怆。
“你太累了。”
“什么?”良久,墨非毓弱弱地问了一句。
“一个人要背负为全族人复仇的重担,仇人还高居庙堂,盘根错节,这些年你太累了。”
“累也要继续,”墨非毓轻叹了一声,“至少,我已经成功了一半。”
“你选择萧子钰,不仅仅是因为他和江南十六州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对不对?”
墨非毓的神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沧桑凝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弟弟,是他亲手绑在树上,是他亲手放的火。”他话声很轻,几乎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却透着雷霆万钧之力。
“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颜雪问这话时,目光再次锁定在墨非毓脸上。墨非毓轻轻扭过头,但颜雪却执拗地上前一步,继续凝望着他。
“族人的尸堆里,”墨非毓没有再躲避,遥望着如火如荼的迎春花,目中渐渐燃烧起熊熊烈火,“大军将我们赶到岛南的竹林,他们向我的族人泼油时,十二个族人用身体作墙,把我围在当中,他们忍受着烈火焚身之痛,直到燃成灰烬,依然将我保护在当中。”
颜雪静静地看着他,渐渐地,眼泪再一次充盈眶中,她的情绪仿佛汹涌的山洪,已经到了决堤的边缘。
当墨非毓留意到这一点时,不由露出诧色,因为颜雪此时的表情十分复杂。悲、痛、怜、爱,可是,分明还有别的意味。
“你不必如此……”
“没有。”颜雪忽然解颐一笑,转过身道,“我们是盟友,也是志气相投的朋友,当我猜到你的身世时,心里就忍不住难过,你知道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眼泪总是不争气。”颜雪伸手抹了抹睫毛下的脸颊,从始至终,她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墨非毓看了她一眼后,视线缓缓移开了,也不知颜雪这番话,他是不是信了。
“总之,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管在江南还是去了西京,”颜雪青青抓住墨非毓的胳膊,满盈泪珠的眸子望着他,“我都尽量配合你,陪你一起完成复仇大计。”
墨非毓闻此,千万思绪涌上心头,眸中忍不住有些发潮:“这一年来,哪一件事不是多亏了你。”
颜雪展颜一笑:“谁让我们是盟友,你也别忘了帮我。”
“一定。”
“我们走吧。”颜雪用最快的速度平复了心绪。
从亭中出来,两人往山下缓缓走去。黎东和月青青都不放心,说是在游玩,其实就在山下不远处等着。至于巴祁,他显然不觉得南山有任何可欣赏的,也知道颜雪不会伤害墨非毓,所以黎东和月青青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虽然颜雪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大家谁也没再提游玩的事,而是不约而同往回走。
到了泊船的地方,颜雪才想起还没问墨非毓此来是为何事。墨非毓说是萧子钰让他来打探一下京城的消息,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几个地方官被暗杀到底是不是太子所为。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过往3
“我还想在这里转转,黎东你留下来,青青你送送先生和巴老。”若颜雪平时提出这样的要求,大家一定会诧异,不过今天谁都没说话。
三人登船,墨非毓扶好船桅站稳后,回头又向坡地看了一眼,颜雪向他挥了挥手,看样子已经没事了。
船声咿呀,转了个弯,把两边的视线隔开了。
“你把颜雪姐怎么了?”月青青辞气不善,看样子随时可能把墨非毓踢下船。
墨非毓这一次似乎没有留意到她辞气不对,轻轻靠在船篷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山丘,良久才从口中说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
在另一边,山脚下,湖滨旁,颜雪的目光也久久凝视着小船远去的方向,随着视线被割开,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散去,眼泪,从眶中汹涌而出,急急地从腮边滚落,珠玉般的泪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初春的阳光从未如此惨淡,漫山遍野的迎春花,仿佛变成了红色,那一朵朵的,是这位姑娘眼睛里淌出的血泪。
黎东一声不响地陪在她身边,他知道,此时什么都不用说。
直到颜雪哭够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都告诉他了?”
黎东的话打破了沉寂,也阻断了她的目光。颜雪向一旁走了两步,点了点头后,很快又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他我们早就知道的事。”
黎东愣了愣神,道:“先生是慕衣族的事?”
颜雪点了点头。
黎东想了想当中的利害,心思细敏的他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全部告诉他,再告诉他你并不在乎。”
“在乎什么?”颜雪望着他道,“你要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是庐陵之乱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他当时也在火海之中,被烧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以至于养了三年伤病才能勉强出门。他怕热,怕太阳,出门必须撑伞,冬天也要冰浴,这一切是因为他的肌肤不能暴露在阳光下?那件衣服下面,其实藏着一具曾在火海中被烤焦的可怕躯体?你要我告诉他我不在乎这些?”她说得很快,自己的皮肤似乎也受到深深的灼伤,感觉到了疼痛,眼里再一次噙满了泪水。
“怎么不能说……”黎东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主子此时的样子,低下了头。
“我不在意,他会在意。”颜雪竭力恢复了平静,“你还不明白吗,什么‘如违此誓,形同此坠’,都是哄人的假话,他是不愿意让我和一个残缺的人在一起。”
“也许是小姐一厢情愿,也许先生从来就没有这个意思。”黎东说完,顿时有些后悔。
谁知颜雪并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他有。”
“你怎么知道。”
“他就有。”
黎东见她执迷不悟的样子,不由有些激动起来:“这一年,先生可曾有半句对小姐的爱慕之辞,别说爱慕之辞,就是半句温言软语也没有,小姐帮他做了这么多,他连句谢谢也没有。”
“这或许正好证明我是对的。”
黎东知道,仅仅几句话是无法让面前这个倔强地姑娘改变主意:“如果,我是说如果小姐的猜测是错误的呢?”
“黎东,你相信我,女人的直觉不讲道理,但是往往不会出错。”颜雪从旁边折下一根满是花骨朵的桃枝,神情忽然变得冷冷的,“就算是一厢情愿,我也愿意。”
黎东对她如此执念已经不吃惊,对她片刻前明明还像个小女孩一样痛哭,此刻却变得如此骄横也不吃惊。让他吃惊的是,他亲口说过,墨先生衣服之下已经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还是如此执着。
船夫送走墨非毓和巴祁,又从逶迤的小河破湖而来。
“走吧。”黎东正慨叹着,颜雪快步登上小船,眉间已恢复了往常自信与如春风般的笑容。
黎东跟着颜雪来到船头,又道:“话说,小姐怎么会想起让我派人去书舍调查?”
“当我们用尽一切办法都查不到关于先生的任何消息,我想,与其查他过往的蛛丝马迹,查已经消失多年的慕衣族,盘问守口如瓶的巴老,不如就从他本人查起。”
黎东点头道:“先生也当真谨慎,我派去的人在浴房外整整守了三个月,才有机会在浴室外动手脚而不被他发现。”
颜雪笑了笑,随即正色:“接下来,要麻烦你去做一件事。”
黎东忙起身道:“小姐尽管吩咐。”
“你尽快着手组建一批人,让他们搜罗疗诊烧伤的方子,不管是宫廷名方,还是民间的秘方,凡是有涉烧患的,全都给我送来。另外,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不管是宫廷的御医还是江湖游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他们能治愈烧患,都给我请来。”湖岸偶尔出现的亭台楼榭,映在足下这一曲瘦水之中,将颜雪隐隐红肿的眼眸应得灼灼生辉,“我一定要治好他。”
墨非毓虽非真正的大夫,然对于自己身上的病,了解当不在一般的杏林名秀甚至宫廷御医之下,这么多年他也没能治好自己,颜雪对医学一窍不通,想要找到治愈之法,恐怕比登天还难。
黎东知道,问题不在于此事有多棘手,也不在于墨先生会不会因为伤患而露出情意,而是颜雪要治好他的决心。
从颜雪得知墨非毓曾受过烈火焚身的痛苦时的表现就知道,她会义无反顾的寻找治疗之法。她如此反常的情绪,也确实只有假装刚知道墨非毓的身世才能掩盖了。
“我也知道希望渺茫,”颜雪见黎东不说话,幽幽说道,“不过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尽最大努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义子
墨非毓要去西京的消息并没有在书舍引起什么反响。他虽然不常出门,不过也有过那么几回,西京虽然远一些,最多也就一两个月而已。后园之中,孩子们依然整日疯跑大叫,干完活的大人们则坐在树荫下看孩子们玩耍。在这里,孩子们似乎永远也长不大,而时光也似乎把他们忘了。
最后,还是墨非毓召集,大家才来到书房外的院子里。
每次见到这些善良、朴实、乐观的面孔,墨非毓就打心里觉得舒惬。是那种在污浊、肮脏、阴毒的环境中困得久了,得沐春风的舒惬。
为了离春风近一些,墨非毓把大月月、小月月、袁斐、木生叫到身前,非常和蔼地摸了摸小月月的头。
“他们有的长高了,有的长胖了,怎么你好像反而瘦了,是祥嫂没给你吃饱饭吗?”
“先生别看她瘦得跟猴一样,吃得可不少。”
“那是为什么?”
“她晚上不睡觉,所以长不高。”这话是小月月同榻的大月月说的。
小月月反驳道:“谁说我没睡,我是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
“昨晚我睡了一觉起来小解,你还在灯下偷偷看书。”
墨非毓柔声问小月月:“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那是因为她贪睡,我又没有凿壁偷光,也没有悬梁刺股。”
“哦?”墨非毓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凿壁偷光的是谁,悬梁刺股的又是谁啊?”
“匡衡和孙敬,还有闻鸡起舞的祖逖,囊萤映雪的车胤。”
“嗯,”墨非毓点头称许,“多读书是好的,不过呢,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因为太入迷忘了睡觉哦。”
“我不困,”小月月指着大月月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祥嫂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她有打盹儿的时候,吴老呢,每天最早睡,最晚起来,最后还是害我们吃了三天夹生饭。”
说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有一次吴老和祥嫂打赌,如果他能比祥嫂早起,一个月的园艺就交给祥嫂,如果输了,就要做一个月的晚饭。两人晚上打赌时,吴老还信心百倍,为了防止赌输,他请小月月和袁斐一早叫他起床。谁知第二天早上小月月和袁斐轮流叫了半天,他还是睁不开眼,后来被两人吵得烦了,说宁愿煮一个月的饭。
饭是煮了,可没到三天,大伙就不干了,吴老煮的饭不是硬得像米,就是半生不熟,大家只好一起请祥嫂出山。
“什么时候,书舍变成赌坊了,我怎么感觉大家天天都在打赌。”众人笑了一阵,墨非毓又道,“今天其实主要是想请祥嫂和袁斐过来,当然,如果祥嫂答应,也请大家做个见证。”
祥嫂有些纳闷:“先生做什么,哪需要我这个老婆子答应的。”
“这件事一定要你允可的。”墨非毓顿了一顿,“我想收袁斐做义子。”
此言一出,大家无不惊讶,祥嫂和袁斐更是傻傻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大家一起看向墨非毓,只见他十分诚恳,绝不是开玩笑。
“袁斐比我小不了多少,祥嫂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先生哪里的话。”祥嫂下意识跪了下来,“只是……犬子哪里有这个福气,能认先生做义父。”
“快起来。”墨非毓将祥嫂扶起来,“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如果答应,我们找个时间上香献酒,斟茶打红包,然后大家一起开心一下。”
“不用考虑了。”祥嫂脑中乱哄哄的,不过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儿子有先生这个义父,绝不会吃亏,至少,不至于像上次一样要丢了小命,退一步说,先生本来就救过袁斐一命。
“先生抬爱,老婆子高兴还来不及。”祥嫂回头瞪了一眼袁斐,喝道,“还不快跪下。”
元斐愣愣怔怔跪下,在大家的指导下磕了三个头,叫了声“义父”。他起身后,有说他笨的,有说他“义父”叫得不好的,大家围着他嚷嚷不停,决定后天举办仪礼。
“大家想吃什么,晚上我做。”祥嫂大声说道。
“我要吃鱼!”
“我来烧火!”
“我去买菜。”
大家欢天喜地都各忙各的去了,墨非毓招呼巴祁回书房,刚转过身,发现小月月正嘟着嘴望着自己。
“怎么了?”
小月月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墨非毓,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墨非毓见她似乎受了委屈要哭的样子,微笑道,“祥嫂真的没给你吃饱饭吗?”
小月月摇了摇身子,嘟着的小嘴巴渐渐收了回去,嘴角却耷拉了下来,眼眶渐渐红了。
墨非毓见她不对劲,蹲下身来,柔声道:“是受谁欺负了吗?”
“你!”小月月和他对视一眼,终于抽泣起来。
“我?”墨非毓皱眉道,“我哪里欺负你了?”
小月月只是摇头,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
“你不肯说,我可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反正你也要走了,不要我们了。”小月月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墨非毓一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聪敏过人的小女孩,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哪里说了不回来了?”
“骗人!”小月月用手背抹了抹眼泪,“你早不认,晚不认,偏偏这个时候认元斐做义子,你怕他被欺负,你就是不回来了……呜呜呜……”
墨非毓认元斐做义子,确实另有原因。查爷和元斐有过节,他欺软怕恶,经历了文茵馆的案子也未必会收敛。认元斐当义子后,可暂时保证没人敢欺负他,只要他不受欺负,书舍的人也就可以暂时相安。
“你是舍不得我?”
小月月哭着点了点头。
“我这样做,确实是怕元斐被查爷欺负,但也不能证明我不会回来了啊。”
小月月抽泣道:“以前你出去都不是这样的。”
“我这一次是去西京,要久一些才会回来。”墨非毓轻抚着小月月的头发,用拇指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珠儿,低头想了一想,道,“这样好不好,我答应你,就算我不回来,也会把大家都安顿好。”
“人家不是要你照顾,人家舍不得你。”小月月说着,又哭了起来。
墨非毓柔声道:“书舍当中,数你最聪明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保护书舍的重任就交给你和袁斐,你愿意吗?”
“你答应一定回来我就愿意。”
“一言为定。”墨非毓伸出小拇指,小月月低着头伸出了手指,偷看了一眼墨非毓后,忍不住破涕为笑。
“今晚有好吃的,你让元斐去叫小痴儿,让他过来一起吧。”
“好。”小月月擦干了眼泪,“肿了吗?”
墨非毓微笑道:“没有。”
“那我走了。”小月月看了一眼墨非毓,转身离开了。
“太阳快照过来了,先生回屋吧。”一旁的巴祁面无表情地道。
墨非毓点了点头,回到书房后,似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太阳?”
巴祁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先生没说。”
墨非毓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并没再往下问:“我有话对你说,把门打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排
“开门”已经成为两人的暗号,但凡墨非毓要求把大门全部打开,就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这并不是为了避人嫌疑,而是方便看到书房外往来的人。巴祁将左右两扇门大打开,在他身前的座椅上坐好。
“上次我让你去铁匠铺买箭的事,办得怎样了?”
巴祁有些纳闷,墨非毓让他购箭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这半年墨非毓半个字也没提起过,他实在猜不透,墨非毓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提起。
“我在后院挖了个坑,东西就藏在那里。”
“藏在地下,不会都锈坏了吧?”墨非毓只是淡淡的询问,巴祁做事,他一向放心。
“我包好放下去的。”
“嗯。”墨非毓目光闪动了一下,“听说进入萧府兵器库的方法只有萧子钰和萧子戊知道?”
巴祁又是一愣,如实道:“听说兵器库里藏着几件名器,萧府之中,只有他们两个能进出。对了,还有萧锦弘。”
“你确定锦弘可以?”墨非毓问得十分严肃。
巴祁慎重地想了一想:“两年前他每次要什么兵器都要萧子戊亲自去拿,后来萧锦弘长大了,又经常教小痴儿功夫,萧子戊嫌麻烦,就给了他一把钥匙。只是萧锦弘去京城已经一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钥匙。”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突然大了一圈。对正事一向异常敏锐的他突然意识到:墨非毓突然问起买的箭和萧府的兵器库,这两者当中一定存在某种关系。他让元斐请小痴儿过来吃晚饭,也许也是另有安排。
“兵器库是个麻烦。”墨非毓道,“不过也省了一桩事。”
“什么大麻烦?”
“萧府兵器库所使用的应该是一种固定的密码,外人不可能进去,更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捆箭带进去。”
巴祁吃了一惊:“先生要把那捆箭放进兵器库?”
墨非毓点了点头。
巴祁定定地望着墨非毓,他知道,墨非毓画策了近一年的事,一定干系重大,所以他回忆了片刻后,又补充道:“兵器库在萧子钰库房的地下室,库房地面上是一扇上锁的铁门,开门后沿着楼梯下去才是秘门。”
墨非毓喝了口茶,轻轻仰在椅子上,陷入了思索之中。确实,越简单的事情,越难找到破绽,也就越难突破。
一道阳光透过透过天窗,缓缓落到墨非毓背面的书架上,光束之中只见细小的尘土乱扬。
“武器库总会有人打扫,或者定期除尘之类的?”
“有,每月初三打扫一次。”
“今天十二,离初三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来得及吗?”
墨非毓摇了摇头:“就算遇到扫除,我们也没机会进去。”
墨非毓的视线停留在书房顶上,良久后方才缓缓收回到眉睫之下,很快,他的目光又缓缓抬起,落到了尘土乱扬的光束上。
墨非毓缓缓坐起:“后山的小路,应该能看到库房?”
巴祁想了一想,点了头。
“走,我们去后山逛逛。”
第三天天刚擦黑,书舍吃饭用的大堂之中就已人影幢幢。大家都在等待着两件大事,先生收义子仪式和大吃一顿。小痴儿也早早过来了,他没有偷偷溜过来,萧子钰听到墨非毓收义子的消息后,虽未亲至,还是派他送了两件礼品过来。
首先是收义子仪式,墨非毓嘱咐一定要隆重,所以他们选了资历最老的靖老作证人,并由他唱号宣读双方参与人。随即,墨非毓和祥嫂上香,献酒,拜天地君亲师,接着是袁斐上香、献酒,拜天地君亲师。
“义父请喝茶。”一向没正形的袁斐在如此庄肃气氛的感染下,献了茶后下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墨非毓喝了茶,打了红包,将他扶了起来。
“礼成。”随着靖老一声吆喝,大家开始躁动起来。
墨非毓挥了挥手,要大家都安静下来,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一把匕首,轻轻交在袁斐手中,告诫道:“这块古玉佩是我的随身之物,希望你做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好!”大家齐声欢呼,咋呼的气氛与“温润如玉”多少有些不协调。
“这柄匕首呢,我希望你做一个勇敢无畏,能够保护身边弱小的人。”
“孩儿记住了。”袁斐不太明白“温润如玉”的意思,更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不过后一句他是明白的,“孩儿一定做一个勇敢无畏,保护身边人的男子汉。”
“很好。”墨非毓笑着说完,转身道,“祥嫂,开饭吧。”
人群立即向饭桌涌去,袁斐居然站在墨非毓身后没动。
“你也去吧。”
“我陪着义父。”
“有巴祁陪着我就好,你们年轻人玩年轻人的。”
袁斐仍有些踌躇,墨非毓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不要拘束,一切还是老样子就好。”
除了小月月,孩子们安排得离墨非毓远一些,如此年轻人既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夺食物,也不至于将墨非毓面前的菜搅得汤汁乱溅,满桌肉飞。
“十字追魂棍,猪手是我的!”小痴儿为了抢到最后一个猪手,连萧锦弘教他的棍法都用上了,没想到最后输给了用手连盘子一起端掉的袁斐。
一顿晚饭,比疆场血战惨烈百倍。
“该叫叔父!”
“叫弟弟。”
“你认不认都是叔父。”
“你比我小,凭什么当叔父。”
不知什么时候,袁斐和小痴儿争论了起来,而且声量越来越高,以至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祥嫂喝道:“你们闹什么?”
小痴儿很不服气地道:“他仗着是先生的义子,硬要和我排辈分,让我叫他叔父。”
袁斐笑道:“本来就是呀,义父和大人是同辈,他呢,是萧公子的徒弟,难道我不是长辈吗。”
小痴儿大声道:“我师父比先生也小不了几岁,为什么他们不是同辈?”
“你不服,找我义父评理啊。”
“凭什么理。”小月月站了起来,走到袁斐身前,伸手就往他头顶拍去,“先生让你做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袁斐不仅不敢还手,还吓得急忙缩头:“什么是温暖如雨?”
众人无不哄笑,小月月又拍了一下他的头:“这都不知道,还有脸叫义父!你们以前是哥们儿,现在也是,以后也是,记住了没有?”
两人齐声道:“知道了。”
两个十六七岁、高出一个半头的男孩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言听计从,这在外人看来实在稀奇,不过大家已经见怪不怪。墨非毓淡淡笑着,没有做劝解,只对小痴儿道:“你师父就要回来了,这一年,你的功夫可有长进?”
“当然有。”小痴儿拍着胸口道,“师父教我的刀法和棍法,我每天都练。”
“最厉害的是十字追魂棍连个猪手都抢不到。”
众人的哄笑之中,小痴儿气得站了起来,道:“你们看着!”
墨非毓笑着招了招手:“在这里比划,不是要把碗筷桌椅都打翻了。”
小痴儿不甘心:“那出去。”
墨非毓道:“你演出来,这里有谁看得懂,等锦弘回来,你让他评吧。”
小痴儿只好坐下来,不甘心地道:“那先生到时候一定要问师父。”
因为有孩子,吃了饭,祥嫂就催着大家回去睡觉,自己忙着收拾残局,一直说笑到后半夜方才渐渐散去。
夏吕城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夜鸟啼鸣声。回房后,巴祁伺候墨非毓洗了脸,又蹲下身给他洗脚。
“晚上,你把东西挖出来,擦干净后放到院子里。听到动静不要起来,”墨非毓沉吟了一下,“应该不会听到动静。”
“是青青?”
墨非毓点了点头:“我需要你在萧府放一把火。”
“放火?”
“本来我是想在书舍放火,可是书舍和萧府有一段距离,时机不好把握。”墨非毓顿了一顿以表示强调,“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因为在想问题,巴祁洗右脚的时间长了些,他倒不是担心纵火伤人,更没有考虑自身安危:“在哪里放火?怎么把握时机?”
“竹林最易着火,萧府的竹林正好靠近院墙,就选在这里好了。至于时机,你需要等青青的信号。”墨非毓道,“也可能等不到信号,记住,如果等不到信号,就不要放火。”
“好。”巴祁抬起墨非毓的脚,细心地擦干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去倒水。
墨非毓望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融融笑意。他最欣赏巴祁的还不是他心细如尘,而是几乎连他自己也不能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内心情绪的任何波动。
也许,他的内心本来就没有任何情绪。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相见
萧锦弘是一早回府的,上午睡了一觉,下午陪了一会儿母亲,又到书房和萧子钰叙了话,天擦黑的时候才来到荻芦书舍。
一年不见,他的身材魁伟了不少,昔日活泼而略有些天真的形容明显也成熟稳重了很多。
不只是他,走进通往书舍的那条小路后,他也觉得昔日熟悉的书舍似乎也变得有些陌生,不由多看了几眼。
墨非毓知道他要来,早早备了茶等着他。
“先生,好久不见。”尽管萧锦弘有一肚子话想要说,不过两人初见,还是客套了一下。直到见到墨非毓那云淡风轻的笑容,他才很快找到两人的原来的位置。
“坐吧。”
“多谢。”萧锦弘入座的时候,趁机打量了一下墨非毓,“先生还是老样子。”
墨非毓略略沉吟了一下:“见过大人了?”
萧锦弘点了点头,那双愈发稳练的双目中,不由露出愁容:“他变了好多。”
“这一年大人夙兴夜寐,朝夕临政,我不能为他分忧,有失谋士之职。”
萧锦弘忙道:“先生别误会,我只是就事说事,伯父他……这一年真的老了好多,早上我去寝卧找他,他不在,我又去书房,他就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打盹儿……我推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敢叫他……”说到这里,声音兀自哽咽了。
墨非毓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也不知我爹爹怎么样了。”
“他最近一直在外面料理公务。”墨非毓趁机地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每一回江南有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到消息,可恨的是每次都只能听着。”萧锦弘凄楚一笑,“什么也做不了。”
墨非毓鼓励道:“你能做到什么都不做,已经难能可贵。”
“其实远没有这么简单,你做吧,怕你私通江南,你不做吧,又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连咳嗽要被人怀疑是不是装病。官场复杂,要不是离开伯父和爹爹,我真体会不到。”
“你能有这些感悟,说明这一年你确实是历练了。”
“我就向先生抱怨一下。”萧锦弘展颜一笑,很快恢复了他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乐观,“怎么说我也是刑部右侍郎,大家心里瞧不起我,表面上总要给三分薄面,又知道太子安排的用意,什么事都不让我参与,我也乐得清闲。”
“有时候,做旁观者更能看清周围的人和事。”
“确实是这样。”萧锦弘深表赞同,“我给先生举个例子吧,三个月前,宫里有个宫女被发现死在井里,因为她是越贵妃的人,却是死在辰妃的宫苑,陛下又意外地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查清这名宫女的死因。案子一下来,刑部的人开始纷纷揣测上意,把皇妃、皇子、礼部、吏部还有很多有关的人都圈了进来,还分成了三派,有的说陛下想打压五皇子,因为他这几年军功甚著,陛下有一次说过他不服管教,有说陛下想提拔三皇子的,因为陛下最喜欢他,有说陛下想趁机整顿后宫的,总之吵得不可开交。”
墨非毓淡淡道:“谁也没想到,陛下只是想知道这个宫女的真正死因。”
“先生怎么知道?”
“要不然还怎么旁观者清?”墨非毓笑着道,“你是怎么知道陛下的真正意图的?”
“本来我也不知道,可是两天后陛下无意间问了一下案子的进展,我就想,如果陛下别有用意,就算没有暗示也一定不会催这件案子,除非他只是想知道这个宫女的死因。”
“不错。”墨非毓表示赞许。
“刑部那帮人想试探圣意,又怕查错了方向,每次都支支吾吾,直到前几天,陛下突然想起这件事,发脾气骂了他们一顿,说那名宫女曾经伺候过自己,就想知道她怎么死的有这么难吗,刑部才查明她是失足跌入井中的。”
墨非毓站起身,手掌轻轻落在他肩膀:“‘衣轻暖,被美裘,处温室,载安车者,不知乘边城,飘胡代,乡清风者之危寒也’,你跟在你父亲和你伯父身边做事,也未必有这么大的长进。”
“先生过奖了。”萧锦弘笑容中透着沉静,没有像以前一样合不拢嘴。
“你知不知道,太子这次让你回来接你伯父是何用意?”
“一则是借机表明并无扣押我的意思。”萧锦弘牙关紧了紧,“同时也释放出一个信号,让伯父不要因为庚子日凶案惊慌而做错事。”
墨非毓点头道:“你也劝劝大人,让他不必焦虑。”
“我已经劝说过了,”一提到伯父,萧锦弘又露出愁容,“他说我说的和先生如出一辙,已经放心了很多。”
墨非毓轻轻抿了抿嘴唇,幽幽眸色快速地闪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过你母亲了吗?”
“见过了,多谢先生精心诊疗,我娘说,她的心痛病已经好久没发作了。”
墨非毓知道,王夫人选择传递这样的信息给儿子,并非是相信自己,而是不想让儿子卷入进来。
“好容易回来,你要多陪陪你的家人,就算不在他们身边说话,在府上待着,他们见着你也是高兴的。”
“先生说得是,可我和先生也一年没见了。”
“这一回去京城,我们还有时间相处。”墨非毓把他的茶杯推开了。
“先生这是要赶我走吗?”
“是啊。”墨非毓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萧锦弘端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了,半推半就离开了书房。
目送萧锦弘离开后,墨非毓仍久久望着书房院门口,面上浮出一抹深深地歉意。萧锦弘在西京做了一年的质子,现在刚回来,而马上,更大的苦难在等着他。
第一百六十章 棍法
“公子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不是老九当值吗?”
“嘿嘿,我在等你。”
“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公子去年教我的十字追魂棍,我已经苦练了一年,也不知道有没有精进,公子什么时候有空我试演一遍请公子指正。”
小痴儿性好舞刀弄枪,不说禀赋如何,至少确实肯下功夫。以前萧锦弘在府上时,他还能时时请教,上次萧锦弘一走就是一年,好容易回来一趟,不日又要入京,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而前几天书舍的人都不信他功夫有长进,墨非毓还亲口说会问萧锦弘他的武功进展。
所以尽管今天不该他当值,得知萧锦弘一早会回来后,他就一直在门房等着,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见萧锦弘从书舍回来,步履甚是悠闲,料到他今天的事已经处理完。
萧锦弘见他满脸期许,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弟子”有无长进,道:“去路灯下。”
“好嘞。”小痴儿拿起一早就放在门后的雕云棍,双足一纵冲到了路灯下。
“臭小子,教你的都忘了吗?”
“没忘,要习武,先习德,欲修德,先养性。”
“站好。”
小痴儿当即手握长棍,做了一个太极二十四式的“起势”。
“开始吧。”
庭燎下,桐叶如火,小痴儿手握雕云棍,右腿微屈,左腿前伸,渐渐探了下去,只听“嚯”地一声,雕云棍贴地横扫而出,划至半圈,突然上挑,这一转来得极快,但却听不到丝毫破风之声。
“行云流水,好!”萧锦弘忍不住赞了一句。
“刀似猛虎剑如风,枪似游龙棍如雨。”小痴儿念着心诀,手中五尺余的梨花木长棍时而翻拨,时而鱼摆,时而横扫,时而猛抡,越到后来,越像狂风暴雨一般密密层层,筑影成墙。
碧叶纷飞,有的被踩在脚下,有的刚要落下,又被飞棍带到半空。小痴儿一个疾纵冲向大树,足尖在树干拦腰一纵,身形反向旋飞而出,雕云棍直指丈余外的另一棵梧桐树。
“噗”,小痴儿落地之时,雕云棍已经穿透梧桐树干,只留下不绝于耳的嗡嗡声。
“好。”萧锦弘走上前,运力将雕云棍从树干中抽了出来,“单就这套棍法来说,你已练得很纯熟,如果能梢与把兼用,注意‘快’和‘满’的区别就更好了。”
小痴儿抓了抓后脑勺:“快了不就满了吗?”
“看着。”萧锦弘手握雕云棍,在距小痴儿太阳穴半寸的地方停下,左手一格,右手运力指腕,顺势借力反向那棵树劈出。
小痴儿见雕云棍连树皮都没打破,不由皱了皱眉,靠近一些想看清楚,这时候,一片梧桐叶正好落到肩上,他抬头望去,只见满树新长出的梧桐叶,竟似受了三秋霜打之后的一夜寒潮,纷纷飘零下来。片刻间,已是一地新绿。
“看出区别了吗?”
“没有。”
“棍法一定要力量和速度兼重,光有速度则华而不实,光有力量则一往无前,有去无回。你刚才最后一招就属后者,真正遇到敌人,如果不能一击打败对手,就再无还手余地。”
“光有速度华而不实,光有力量一往无前……有去无回。光有速度…………”尽管萧锦弘已经尽量说得简单易懂,不过小痴儿没读过书,对这些话只能死记硬背,闲下来再慢慢领悟。
功夫武艺除了勤学苦练,个人的悟性也极为重要,看他深得己传,又如此用心,萧锦弘心里喜爱,把雕云棍递给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棍分几种?”
“齐眉棍、条子棍和鞭杆。”
“那你知不知道,不同的人,所适合的棍种也因人而异。”
“不知道。”
萧锦弘拍了一下他脑袋:“你长于力量,三尺五寸的鞭杆更适合你。我送你一根,要不要?”
小痴儿摸着那根跟了他两年多的雕云棍:“比这根梨花木棍还好?”
“是老爷以前用的一杆长枪,后来为了教我棍法,把枪头去掉了。那可是根好东西,我记得有一回我不想练武,赌气把它扔书房后的水池里,没想到竟沉了下去。”
“那一定很重,”小痴儿双眼放光,讪讪笑道,“我就想要根重一点的。”
“去等着。”萧锦弘笑着往库房走去。
小痴儿目送萧锦弘离开后,又看了看手中的棍子。他平素练武时都舍不得用这根棍子,现在决定如果得到一根更好的就拿这根练武。他十分爱惜地摩挲着棍身,兴高采烈地向门房走去。
夜空郎朗,满天星斗如银珠一般,为萧府蒙上了一层深幽、沉静的面纱。
小痴儿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萧府北面的仓库方向出现了几声“布谷布谷”的鸟叫声。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因为布谷鸟一般是早晨叫,晚上很少听到,而且就算听到,也不会是这么短短的两三声。
不过也仅仅是回头看了一眼,他此时正沉浸在对铁木棍的满心期待之中。
“你在这里晃荡一天了,还不去睡觉?”老九口齿有些不清楚地问道。
“我等公子,你又喝了?”
“就两口,明天一定不喝了。”老九眨着有些发红的眼睛道,“等大人走了再放开喝几顿。”
“你哪顿没喝?”小痴儿笑道,“今晚要不要我替你?”
“不用,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我不困。”小痴儿拍了拍胸口,忽然眉头一皱,用力吸了吸鼻,“你闻到了吗?”
“什么?”老九慢悠悠说完,也是一怔,因为耳朵里传来了柴草燃烧发出的哔啵之声。
“着火了!”两人对视一眼,小痴儿往外冲,老九往里冲。
火情发生在萧府东边的竹林里,初春时节,竹林中竹叶、笋壳厚厚一层,遇火即燃,很快就浓烟熏天。小痴儿回来到火场时火已经烧得很大。
“你去哪了?”
“抓贼,我怕有人蓄意纵火。”
“抓到了吗?”
“没有。”小痴儿道,“快去叫人灭火,我去禀报大人。”
“等等!”小痴儿拔腿正要跑,老九拉住他,他的酒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给大人知道了,当心腿给打折。”
“怕什么!”小痴儿挣开他,“放心,有事我一个人担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起火
小痴儿一溜烟跑到书房,发现书房只有昆喜一个人,昆喜说大人晚饭后犯困,早早回卧房歇息去了。
“平时都在啊。”小痴儿一跺脚,又望里跑。
当听到小痴儿惊慌地声音时,萧子钰真有几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感觉,他好一段时间没能卧榻安睡,才刚沉沉入睡,又被小痴儿吵醒。
“大人,府上着火了。”小痴儿在萧子钰发怒之前先禀报了事因。
萧子钰眨了眨昏花发痛的眼睛,又摇了摇头才清醒一些:“哪里?”
“竹林。”
“竹林?”
“是。”
萧子钰定了定神,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竹林是一片空地,就算烧光也不至于蔓延至府上其他地方,他完全可以打发小痴儿让人灭火,不过书房遇刺后,他怀疑是有人纵火。
“竹林可有发现可疑?”
“我过去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那天之后大人吩咐要加紧防范,我怕是有人蓄意纵火,就第一时间到外面去检查了,没发现可疑。”
萧子钰的卧房在萧府东北方向,与门房旁的竹林一南一北。两人出得小院,过了两间垂花门楼,沿着抄手游廊过了北院,径往甬路而去。
过了一座假山,刚到库房外,忽见一人低着头迎了过来。库房外只有一盏高高悬垂的灯笼,他走得很快,又低着头,直到与急急匆匆的小痴儿迎头相撞才抬起头。
“伯父,小痴儿,是你们啊?”迎面而来的是萧锦弘。
“一年也不长进,还是这么毛手毛脚!”
“我没看见……嘿嘿……”萧锦弘挺了挺身,“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去哪里啊?”
“竹林着火了,你不知道?”
“竹林啊?”萧锦弘想了一想,“好,我马上就过去。”
他说话时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急于捉拿纵火凶手的萧子钰也觉出异样。略略一想,更觉奇怪:府上着火,这小子怎会“马上就过去”?
“站住!”
萧锦弘明显一震,不过很快就转过身来,笑道:“伯父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哪里?”
“我……我回房去一下。”
“回房干什么?”
“我……我……换衣服。”
既已起疑,萧子钰自然注意到萧锦弘的右手一直放在背后:“右手拿的什么?”
萧锦弘听到这话,咧嘴一笑:“没什么。”
“拿出来。”
“我……”
萧子钰双目紧锁在侄儿双手上,萧锦弘望着伯父,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小痴儿,给我拿过来。”
小痴儿仿佛一下子给人推到了老虎背上,看看萧子钰,又看看萧锦弘,没敢挪步。
“让你给我拿过来,没长腿吗?”
小痴儿虽然大胆,不过知道萧子钰真有可能打断自己的双腿,看了萧子钰一眼,缓缓挪步过去。
“真的没什么,就一捆箭而已。”萧锦弘笑着把藏在身后的一捆箭拿了出来。
如果萧锦弘一开始就大大方方抱在身前,萧子钰也许不会起疑,可经此一节,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那捆箭一眼。
“府上怎么会有这种箭?”
“我不是一直教小痴儿武功吗,他的十字追魂棍已经十分纯熟,我刚才答应教他箭术,所以从外面弄了些来。是不是,小痴儿?”
“啊,是……是。”小痴儿有些不知所措。
萧子钰扫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在侄儿身上,脸上阴晴不明。
“给我一支。”
“什么?”
“给我一支箭。”
“哦。”萧锦弘从箭簇中抽出一支箭递给伯父。
萧子钰仔细打量了着那支箭,榆木杆,圆锥形箭簇,因为做工粗糙,离弦后会发飘,多是城外穷人家打猎所用。
“你小子整天都在干什么!这样的箭能用?”萧子钰用箭尾打了一下侄儿的胳膊。
萧锦弘笑道:“知道了,下次我买好些的。”
“换好衣服赶紧来竹林救火。”
“就来。”萧锦弘作势要走,眼睛却望着萧子钰手中的箭,见伯父没有要换给自己的意思,只好转身向北屋走去。
萧锦弘刚转身,萧子钰当即停下脚步,目光移到了左侧的库房门上。
小痴儿等了一下,见萧子钰还不走,催道:“大人,救火要紧。”
“你去救火,顺道叫昆喜来库房,带上库房的钥匙和一盏灯。”
“啊?”
“啊什么,快去。”
库房很暗,萧子钰熟悉地形,径直走到库房门前,用手推了推库房的门,发现是锁着的,便退到台阶上,借着月光打量着手中那支箭,最后把箭头拔下来放在了袖中。
他趁此余暇厘了厘刚才的发生的事,很快总结出三个疑点:第一,一捆箭,锦弘怎么会如此慌张,害怕自己看到?第二,他说那捆箭是用来教小痴儿,为什么抱着往北房走?第三,虽然没看清,但是锦弘好像是从库房出来的,也就是兵器库。问题是,这种箭哪里需要放兵器库?
侄儿到底有什么瞒着自己?他正想着,只见一盏灯缓缓而来,昆喜到了。
萧子钰从他手中接过灯盏,凑到库房门锁前仔细看了看。
“库房每天打扫吗?”
“不是,每月一次。”
“上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
“初三。”
“今天是初九。”
“今天十三。”
“开门,你走后面。”
“是。”
库房里除了各类用具,还堆放了很多杂物,只留出一条窄窄的甬道。因为是十天前打扫的,所以虽然不至有厚厚的尘垢,还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甬道的尽头,有一扇锁着的铁门,随着灯光移近,很容易就看到铁门上有一个清晰的手印。
“看到了吗?”萧子钰沉着脸问。
昆喜战战兢兢道:“什么?”
“手印,弘儿刚才来过。”
“公子……”昆喜有些呆呆地道,“不是很正常么。”
萧子钰没理他,深深地望着那道铁门,过了好一会,才转身往回走。
“大人……不进去了?”
“不用了。”阴沉着脸走出库房,萧子钰忽然道,“弘儿以前从来不敢对我撒半句谎,刚才说谎,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谎话张口就来,他这一年确实长进了!”
昆喜吓得腰越弓越低,他偷偷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低声道:“老奴别的不懂,只知道公子是个好孩子。他打小儿在府上长大的,却要到西京去做事,真的难为他了。”
他这番话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萧子钰听了后脸色好了些许,轻叹一声道:“他一个人在外,不圆滑些才让人操心。走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箭头
这场火来得不小,书舍的人也都赶到竹林救火来了,墨非毓在巴祁的陪同下站在一旁。虽然余烟未尽,但明火已经扑灭了,还有几个人在提水浇灭零星火星。竹林烧了一大片,好在四围没有建筑物,除了百来株竹子被烧得焦黑,其余并无损失。
“先生也来了。”萧子钰走到墨非毓跟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怀疑是人为,所以过来看看,”墨非毓点头示意,“起火的原因,已经基本查明了。”
“是什么?”
墨非毓向门房走了两步,拿起放在台阶上的一个被烧得漆黑,没了长柄的锄头。
“这把锄头?”萧子钰一面问着,一面思索起火的原因。
“最近几天府上有人挖春笋,事后忘了把锄头一起带走,这半个月都没下雨,竹林非常干燥,也许是老鼠,也许是风,锄头从高出落下来,正好落在一颗鹅卵石上。”
“锄头溅起火星,引燃了竹林。”萧子钰接着墨非毓的话。
“应该就是这样。”墨非毓缓缓道,“找到锄头的地方发现了鹅卵石,也是起火的中心点,所以锄柄才会被烧成灰。而且,竹林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也没有动机。”
“嗯。”萧子钰点了点头,一挥衣袖道,“是谁挖的笋?”
墨非毓道:“此事已查明真相,我想挖笋之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落下的锄头会引起大火,大人可否看在我的情面上,不要追究此事。”
火情是墨非毓查明的,他不愿意追究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二来此火确是无心之失。萧子钰点了点头,沉着脸对众仆人道:“别把灰带到到处都是。”
“打扰先生休息了。”萧子钰沉吟了一下,“我送送先生。”
“伯父,我来送先生吧。”萧锦弘从竹林中钻了出来。也不晓得是灭火太用功,还是为了掩盖刚才的事,他满脸都是黑灰,肩膀上还挂着一片烧了一半的笋壳。
“回去洗脸去!”萧子钰作势要打他。
“我走。”萧锦弘脖颈一缩,讪讪走开了。
一路上萧子钰没有说话,显然在想着什么问题,直到到了书舍门房,墨非毓请他回府他才开口。
“有件事想请教先生。”
“什么?”
萧子钰从袖中拿出拿出那支箭头,递给墨非毓道:“先生见过这个吗?”
墨非毓接在手中一看,神色顿时就变了,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拿到门房的明灯下打量了一遍,随即回头望着萧子钰:“这支箭头,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竹林里。”萧子钰早准备好了说辞。
萧子钰后墨非毓去到竹林,这一点墨非毓自然知道。不过他似乎在想别的事,紧锁眉头凝视着手中的箭头没说话。
萧子钰本不料自己尚未开口,他就是这种反应:“怎么了?”
“这么说,我之前的推断可能全错了。”墨非毓神色肃然。
“什么全错了?”
“此箭箭身可是榆木制的?”
萧子钰目中闪过一抹异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捡到的时候,就只有这个箭头。”
墨非毓轻轻点头,将箭头放到桌子上,神色有些忧虑:“这种箭头我见过,去年初到府上时,我在路上遭到过暗算,幸得锦弘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我记得,当时锦弘说,这种圆锥形箭簇,连箭栝也没有的箭做工不好,是城外的猎户狩猎所用。”
墨非毓顿了顿,接着道:“锦弘还说,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在我之前,也有人企图用这种箭暗杀请回来的宾客。”
“你说什么?”
墨非毓重复了一遍:“锦弘说,在我之前,也有人企图用这种箭暗杀他请回来的宾客。”
“府上是没有这种箭的。”萧子钰这句话,也不知是故意解释,还是为了给墨非毓提供线索。
“那就是说,竹林很可能是人为纵火。”墨非毓眸色淡淡地望着萧子钰,见他垂着眼目在沉思着,渐渐地,他的右手拳头握紧了,略有些发颤。
“大人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查明的。”
“不用了。”
“不用了?”
“还要查什么!”萧子钰突然吼了一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赔笑道,“没什么,先生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在追究此事,竹林失火一案,让我自己来处理。”
墨非毓淡淡道:“大人当然可以自己查。”
“多谢。”萧子钰知道,以墨非毓的智慧,多说一句,或者多留片刻,也许就会发现疑点,当即拱手告辞,“辛苦先生了,早些休息吧。”
墨非毓回礼道:“大人也是。”
回府后,萧子钰没有再回卧房。因为在书舍时他就已经想到:这种箭是锦弘从兵器库里拿出来的,而刚才墨非毓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说他和之前的很多门客都曾遭到此种箭的暗杀。
有人一直用这种箭刺杀自己的谋士,这种箭恰好就藏在兵器库里!
而只有自己、锦弘和子戊三个人能进出兵器库。刚才遇到锦弘时,他神色十分慌张,生怕自己发现他手里的这种箭。那就是说,藏这种箭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锦弘。
那就只能是萧子戊。
一想到这里,萧子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之前诸多指向萧子戊的事。
今天要不是自己多一条心眼,有意隐瞒箭的来历,也许墨非毓就不会说实话,自己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
难道,墨非毓也是子戊的人?
不可能,他和子戊虽然没有矛盾,但关系始终很淡。
自己的亲弟弟,竟然一直在背后捅自己的刀子!如果之前只是怀疑,那这支箭就是铁证!
想到这里,萧子钰更气得一拳锤在桌上,把一旁昏昏欲睡的昆喜吓了一跳。
这一拳用力过大,萧子钰感觉掌腹传来阵阵剧痛,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昆喜一边儿待着去,自己仰躺在椅中重新思考整件事,以防自己的判断有误。
下半夜的时候,他得出另外两种可能性,一是负责打扫的奴才动了手脚,二是有人存心陷害。
所以一大早,他让昆喜叫来老奴,经过一番盘问之后,排除了第二种可能性。
“跟我去一趟兵器库。”打扫的老奴退下后,萧子钰站了起来。
“是。”昆喜有些吃惊,因为兵器库一向不允外人随便进出。
萧子钰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直直地瞪地面,已经迈出书房。
虽然萧子钰可以进出兵器库,不过因为他不是习武之人,所以一年到头极少进去,有时候有人送来字画、古玩,他也让萧锦弘直接送到兵器库,自己连看也懒得看。
他对兵器库的熟悉程度,还不如书房后的一镜园,所以才决定亲自考察一下。
库房中那道铁门的手印还在,萧子钰观察了一会儿铁门的锁,这才缓缓打开。
开门后,是一条黑洞洞的石梯,借着库房的亮光也只能看到三五步远。
“老奴去拿灯。”昆喜话犹未了,忽觉眼前一亮,原来萧子钰点亮了石壁上的青铜灯。
沿着石级一步步往下,面前是一道厚重的石门,萧子钰瞟了昆喜一眼,等昆喜转过头后,旋动了机关。
兵器库倒是有光线,不过因为房间在地下,只有半尺露出地面,北墙的上方开了一扇巴掌大小的窗用来通风透光,窗户的窗格由精钢铸成,每个洞孔比拇指大不多少,所以萧子钰将壁烛点燃后,整个房间才明亮起来。
南面的两排,离窗口最远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的十八般兵器。第三排到第七排高高堆起,是送给萧子钰的奇珍古玩,离窗户最近的地方堆放着木桶、梯子之类杂物。此外,房间最里面是一个小叶紫檀木的武器架,架上所盛都是稀贵的兵器。
萧子钰立在门口,仔细地打量着兵器库,最后目光锁定在窗户上。
石门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如果有人动手脚,只可能从那个窗户动手脚。
“昆喜,搬梯子上去看看。”
“是。”昆喜搬来梯子,小心翼翼放到离窗户有一尺来距离的地方,慢慢爬了上去。
“大人要奴才看什么?”
“有没有什么印记,比如划痕,掌印之类的?”
“上面好多灰,不过没有任何印记。”
“看真切了?”
“看真切了。”
萧子钰让他下来,开始在房间里仔细搜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因为第一排兵器架离窗户和壁烛都很远,也最黑暗,所以他取下一支壁烛,擎着往那里走去,刚走到尽头,就看到地上一块不大的地方有像打扫过的痕迹,他低身下去,从武器架底座下找到了两支箭。
两支和昨晚一模一样的箭。
萧子钰腮边肌肉紧紧鼓起,已经有些扭曲的脸缓缓朝向窗户。窗户与自己所站的位置,有古玩隔阻着,要从窗户将这些箭投射到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昆喜不明就里,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知道萧子钰为何会来兵器库,为何会如此仔细的搜查房间。
他不知道,萧子钰只是在给自己的弟弟寻找最后开脱的证据。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子戊一直不会游泳?”萧子钰两道浓密而有些凌乱的眉向中心一攒,挤出几道纹路来。
昆喜一脸茫然,摇头道:“奴才不知。”
“有一次他在河边玩,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要不是我,他这条命早就没了。”萧子钰将两支箭扔在地上,沉吟了片刻,毅然地离开了暗处。
昆喜偷偷在胸前擦了擦手上的汗,弓着腰跟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入京
从夏吕沿京杭运河行船五日,至淮水南岸登岸,再经陆路走近十天,西京东城城墙便遥遥在望。一路之上,大家纵览川泽山河,心中霾尘一扫而空,似乎江南的事离大家也越来越远。走水路时,墨非毓、颜雪、萧子钰、萧锦弘和巴祁五人同船,萧子钰没有责备萧锦弘,更没有再提起箭的事,而是向墨非毓嘱咐入京的注意事项。萧锦弘则一等墨非毓有空,就向他请教经世致用、韬略战策。登岸后,雇了两辆大车,刚走不到半个时辰,萧锦弘就以请教墨非毓为由要和他以及颜雪同车,墨非毓知道他和伯父在一起不自在,于是给他腾了座位。大家久在樊笼,忽得自由,漫漫旅途非但不觉枯燥,竟显得倏忽短暂。
“时间过得好快,哎……真想永远不要到京城。”萧锦弘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多少有些苍凉。
颜雪笑道:“去年你是一个人在西京,现在大人和先生都来了,说不定,太子还能让你出来放放风。”
“有人把你变成笼中鸟,只是偶尔让你出去飞一飞,难道我还要因此感谢他?”
颜雪笑着摇摇头:“何必哀声叹气,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这几天和大家一起无拘无束,想到在刑部的日子,难免生出感叹嘛。”说到这里,萧锦弘咧嘴一笑,“放心,我也是只是感叹一下而已。”
两人的说笑,墨非毓似乎没有听见。他右手微微掀着车帘,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打量着西京的风物百姓,从他凝然不动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微风之下几根在脸颊乱飞的发丝,显示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先生。”萧锦弘靠了过去,顺着那一道缝隙看了一会,“怎么了?”
“最近城里有很多孩子生病吗?”墨非毓把车帘掀开了一些,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药店,那家药店门口排队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一箭之地外一个算卦老翁招牌前。
马车飞驰,如果不是墨非毓提起,萧锦弘根本不会留意,更不会发现那些人怀里大多抱着孩子。
“难道这家药店刚开张?”一想又不对,药店开张,哪有人人都抱着孩子去排队的,“我离开之前,没听说什么消息啊。”
“不止这一家,这一路上能看到的药铺都人满为患,而且大都抱着孩子。还有的母亲抱着还在在药店外哭。”
萧锦弘有些怔忡:“那是怎么回事?”
颜雪也透过车尾的窗格望了一眼两人说的药铺:“春日乍暖还寒,小孩子是比较容易生病,也是正常的吧?”
马车很快将大家的视线带离那家药铺,墨非毓缓缓掩了帘:“走吧,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会听说的。”
时近黄昏,夜市未起,西京已是四处掌灯,一派繁华气象。萧子钰面圣之前要先去一趟东宫,颜雪不想让人知道她和江南东州一同入京,所以一入巍巍城门,大家互相道别,墨非毓和萧子钰去东宫,萧锦弘回刑部,颜雪则回颜府。
分别之前,颜雪提出要和墨非毓单独说两句,萧子钰、萧锦弘和巴祁自然都回避了。
“这几天萧锦弘在车上,我一直想问,你来京城之后首先要做什么?”
“尽量想办法留在东宫。”
“留在东宫?”颜雪吃了一惊,“京城不比江南,萧子钰一个八品官,而你只是他手里的一名谋士,有可能你连东宫都进不去,更不要说留在东宫了。”
“到了之后再见机行事吧。”
颜雪望着眼前的金池汤城,眸中透着烈烈英气:“要不要我想办法?”
“应该不会很难,不行再请你想办法吧。”墨非毓向她点头致谢,“如果我顺利进入东宫,很多事需要和你配合。你一年没回家,先回去见见父母吧。”
“好。”已到京城,颜雪确是归心似箭,“青青也来了。”
墨非毓笑道:“她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啊。”
众人分别,萧子钰一行在客栈吃了饭,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命车夫启程。
东宫已四处掌灯,泛黄的灯光穿过两旁的参天古树,将绯红的宫墙和金黄的琉璃映射得灼灼生辉,显示出太子府应有的庄肃与宏阔。
萧子钰嘱咐墨非毓留在车中,自己掀帘下车,快步走到门口,向内深一揖礼,道:“江南东州萧子钰求见,烦请告禀一声。”
“掌灯后殿下一律不见客。”门房见他面生,一听是地方来的,还是个八品官,看也没看他一眼。
“卑职是奉殿下之命在这个时候请见,”萧子钰赔笑道,“就是明天,卑职还是要等到天黑后才来。”
门房闻此方扫了他一眼,冷冷说了句“等着”,昂首向里而去。
墨非毓在车中等了片刻,见萧子钰仍在门口恭候,吩咐巴祁去寻客栈,之后再来这里接他。巴祁正想问什么,墨非毓已掀帘下了车。
“先生。”萧子钰双手十指不住捏合,有些无所适从,神色更是十分紧张。
墨非毓缓缓道:“大人,不必担心。”
“我就怕事情并非如先生所料。”萧子钰说完,立即正了正衣襟,把目光投向了门内,因为门房和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萧大人,里面请。”那师爷看起来器宇轩昂,不过一双眼皮下却藏着难以察觉的锋芒。他说完后,发现萧子钰身旁还站着的一个人,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仍难掩清秀的容貌和儒雅的气质,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位是?”
“哦,”萧子钰反应过来,忙道,“他是卑职的一个朋友,一同入京来的。”
那师爷略一沉吟,对门房一少年道:“带这位先生去云厅坐坐。”
从大门入宫,入目是一道影壁,壁上龙腾虎跃,极具气势。转过影壁,映入眼帘的是重檐九脊顶的庞大建筑群,左右并排有十二根石柱,明亮的灯烛下但见石柱上雕着猛虎鸾凤之类的猛兽,在石柱上盘绕升腾,向当中飞腾而去。
就算是夜晚,行走在当中,也有一股强烈的威严压迫感。
从东厅进入中门,沿着西面甬路进到一个院子,第二间便是“云厅”。
门房少年还算客气,侍茶毕,说了句请慢用才离开。
屋内明烛摇曳,窗外薄雾横斜,仿佛在宫中晕开一层层涟漪。
第一百六十四章 疫病
“你家的卢儿还好吧?”墨非毓刚坐下不久,就听见一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向云厅这边走来。
“我让我家那口子这几天别做买卖了,就在家里看着那小兔崽子,不能让他离开院子半步。”
“可千万别马虎了,给你的药一定要给卢儿吃。”
“真是谢谢你,你是不知道,我家门口就是药铺,抓药的人都排到鹏龙街了。”
“排再长有什么用。”
“哎,大人遭罪,孩子造孽,要不是你有张爷这个朋友,我也不晓得方子里要龙涎……”
两个女婢絮絮私语,很快就到了云厅前,她们显然没注意到这个时候云厅会有客人,直到见到站在门口的墨非毓,声音才戛然而止。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墨非毓神色严肃地问道。
两个婢女一听问自己的名字,顿时有些惊慌,一个婢女低着头就想走,另一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们走了或是不说,我就让殿下亲自来问。”
那想走的婢女抬起眼皮,见墨非毓一身素白长衫,猜不到他是什么身份,不过听他张口就提到殿下,当即跪地道:“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妄议是非,求大人千万不要告诉殿下。”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说。”
那婢女战兢兢道:“大人不告诉殿下,要我们的名字干什么?”
墨非毓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我只需要让殿下问一问,谁在戌时一刻左右从那边离开,同样能知道你们的名字。”
两个婢女噤若寒蝉,那一语不发的道:“奴婢叫秋月,她……她是春华。”
“嗯,秋月,春华,”墨非毓看了她们一眼,“去吧。”
秋月道:“大人,奴婢求求你,求求你一定不要告诉殿下……”
“我不说。”
墨非毓的话似乎有一种魔力,秋月还想说什么,春华拉着她匆匆离开了。
窗外的风,将冬日里最后残存的朽叶吹落,与屋内氤氲升腾的茶烟相映成趣,树影映在明亮通透的茶汤中,仿佛一杯茶里,盛着一个世界。
墨非毓回到云厅后,开始悠闲地品着茶,直到亥牌十分门房的少年来请他。
“小兄弟,是大人一个人出来么?”
“还有殿下。”
问了一句后,墨非毓没有再说话。贵族之家,但凡迎送位阶较低或平辈的人,主人都会在中门处停步。所以墨非毓一出西面的院子,就看到一个身躯凛凛的青年岳峙渊渟而立。离青年还有十步的距离,墨非毓就留意到他剑一样的眉睫下幽深的双瞳。
此人自然就是东宫的主人,西唐的太子,墨非毓的最终目标,慕衣族最大的仇人炵烆。
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是,正嘱咐萧子钰的太子一见到墨非毓,也缓缓转过头来,快速地打量了他一下:“这位就是墨先生。”
“是。”萧子钰俯身道。
墨非毓迈步上前,因为自己是平民,所以执的是主客之礼:“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嗯。萧大人说,庚子日凶案,是你让他一定沉住气?”太子这话辞气不明,不知是质问还是肯定。
“是。”墨非毓没有谦让,气度也从容不迫。
“他辖内的案子,你为何让他袖手旁观?”
墨非毓看了一眼萧子钰,见他一脸惶恐,看样子太子并未向他露底:“殿下真的要草民说?”
“自然是真的。”
“大人向殿下秘禀明王祸乱江南,不过看样子殿下并未禀报圣上,反而是江南百官接连被暗杀,而这个时候,殿下忽然让刑部的人退出庚子日凶案的调查,还让萧锦弘回夏吕接大人入京。”墨非毓淡淡道,“若非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殿下当不至如此。”
“什么在我的掌控之中?”太子紧接着问道。
“如果草民没料错,”墨非毓缓缓抬起头,“御史台应该很快就会公布结果。”他将重音落在了“很快”二字上。
太子深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未置可否,转身对萧子钰道:“见到陛下怎么说,都记住了?”
“卑职记住了。”
“出去的时候当心些。”
“卑职明白。”
萧子钰正要退出去,墨非毓忽道:“草民有一事请问殿下。”
“什么事?”
“白天从东城门到此,我看到京城里有很多生病的孩童,不知殿下是否知道?”
“有所耳闻,是一场瘟疫,听说是前阵子城里连月暴雨引起的,怎么了?”
“此疫只传染孩童吗?”
“先生。”萧子钰听他拿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追问太子,给他递了个眼色。
太子道:“暴雨之后西城开始出现疫病,几天之内就有向全城扩散之势,这件事,陛下已经下旨让户部的人去处理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墨非毓没有理会萧子钰,而是接着问道:“不知有谁清楚此事?”
太子看了他一眼,确认了一下要不要继续两人的谈话,片刻后对一旁的侍童道:“把芈准叫过来。”
片刻,刚才出来见萧子钰并让墨非毓在云厅等候的师爷走了过来。
“这位是墨先生,他有问题问你,你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
“是。”芈准道,“墨先生想问什么?”
“城里的疫情,不知户部是如何处理的?”
到此时,芈准还不知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听他一上来就问户部的事,不由把脸色一沉,没有接话。
太子大有看墨非毓要做什么的姿态,对芈准道:“说吧。”
“此事发生也有七八天了吧,”芈准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是户部主事殷大人,五天前殷大人召集宫里的太医一起会诊,并派人前往全国购药。”
“现在的疫病情况如何?”
“听说目前疫情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
“恐怕未必。”从始至终,墨非毓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今日所见,城里所有药铺几乎都人满为患,看样子疫情丝毫也没有缓解。”
“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太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墨非毓想了一想,缓缓道:“据我所知,宫里的疫情确实得到了控制,但宫外却完全不是这样,而且还有蔓延之势。人命关天,陛下亲旨,事关户部……殿下不妨问一问情况。”
太子何等聪明,一听这话,再次将目光投向芈准。
“不会吧,我听到的,都是疫情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啊。”芈准皱着眉头说完,又道,“先生刚从江南来,就算能看到城外的情况,怎会知道宫内疫情如何?”
墨非毓望着一边的宫灯道:“府上是不是有两个叫秋月、春华的婢女?”
芈准更是吃惊,也不知道他刚入府片刻功夫,怎么竟然连府上婢女的名字也知道了。
“她们应该知道一些事,”墨非毓向太子拱了拱手,“殿下如果要问,告诉她们你什么都知道了,她们自然不敢有瞒。”
“我有数了。”太子拖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时候不早了,两位请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划船
对于墨非毓如此举动,萧子钰并没有多说什么,墨非毓不是好出风头的人,他这样做,很显然是为自己脸上增光。更重要的一点,看太子的态度庚子日凶案墨非毓的推断丝毫不差。
因为是奉旨入京,萧子钰需入住礼部鸿胪寺安排的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带随行,不过所有非在职官吏都需要进行登记。萧子钰的意思是要墨非毓同住,墨非毓说巴祁已经去找客栈,也不愿住官府安排的地方。萧子钰知他素爱清静,也没多坚持。
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西唐朝制,大臣需在五更时在午门等候,等午门楼上鼓声敲响再排队入宫。而地方官但凡要朝见,要穿越半个京城才能到午门。现在已是亥时三刻,萧子钰和墨非毓交代了两句,两人分道而行。
初到京城,从东宫到城里又只有一条叫古兰街的通衢大道,墨非毓兴之所至,一面迎候巴祁,一面闲游赏景。
西京位于中部平原,北倚秦山,南濒巫河,五水润城垣。城内秦韩古城、丰都塔、长庆宫、大明城无不勾勒出盛京气象。都城布局齐整,东西严格对称,宫城、皇城、城郭排仗而来。驻足古兰大道,两面辉煌的灯火将门楼牌坊、宫殿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在诉说着渺远、悠长的历史,还有当朝的繁华。
不过再繁华的地方也暗藏凶险。墨非毓刚走过第一个街口,忽觉身后一阵轻风拂来,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柄匕首抵已经抵在了后心。
“老实点,不许回头。”一个暗哑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说,去东宫干什么?”
如果说片刻前墨非毓还有一丝骇意,当他四下审视了一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你从东宫就跟过来了?”
“回答我的问题。”那人感觉墨非毓要转身,忙道,“别动。”
墨非毓还是坚定地转了过来,面前是一个神情清冷的少女,正是月青青。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第一句话就暴露了。”
月青青想了一想:“我第一句话就七个字。”
“我在京城并无熟识的人,你一上来就让我不许回头,分明是怕我认出你。”
月青青冷冷道:“我是刺客,怕认出也很正常。”
见月青青一幅瞧不起自己的样子,墨非毓不免心生露一手的冲动:“你的第二句话就更有问题了,你问我去东宫干什么,说明你从东宫开始就一直跟踪我,如果真的是仇家,完全有时间伪装自己,至少有时间遮条面幕。”
“婆婆妈妈,”月青青完全不以为意,“万一蒙错了呢?”
“就算蒙错,也不会看错。”
月青青四处看了看,街上无人,店铺都关了门,四周也并无异常。她转了一圈,才发现明晃晃的街灯正好在两人身后侧,低头就能看到两人的影子,而自己的影子一眼就能辨明身份。
“陪我去逛逛。”
“啊?”
墨非毓先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变成了担心,见月青青已经往前面走去,只好跟了上去。
古兰街右拐,豁然出现一片好大的湖泊,或许是疫病的原因,湖上游船寥寥,几点火光如孤星般散落波光当中,与满天繁星在极目处汇合,分不清是星光还是火光。
“我们去划船。”
湖畔拴了好多画船,只有一苍苍老者负责赁船,并无船夫,月青青选了一条兔子船,付了租资,又买了些点心小吃,当先上了船。
墨非毓站在岸上,迟迟不敢登船。因为他实在猜不到,这条粉红可爱的兔子船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凶险。
万幸就在这时候,巴祁出现了。
“巴老,你来得正好,”墨非毓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两步冲过去挽起巴祁,“我们正愁没人划船呢,你可算来了,这下好了。”
月青青在船头摆开点心:“还没吃饭吧?”
“没有。”墨非毓使劲看了一眼巴祁。
两人去东宫之前已经吃过,不过好在巴祁没说话。
“先吃点东西。”月青青说完,径自走到船尾划船去了。
墨非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推着巴祁和他在船尾坐了。
“来,慢慢吃。”墨非毓给巴祁夹了一块水晶脍,“细嚼慢咽才有营养。”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墨非毓觑了一眼月青青,声音压得很低,“最好一直吃,吃到我们下船。”
浅月清风,画船点点,湖面灯火挑拨起斑驳的月钩,勾勒出一幅静睦的夜湖泛舟图。不过墨非毓显然无心良辰美景,他很怕突然有个什么袖箭飞刀飞过来,或者船突然破个洞,月青青自己却飞走了。退一步说,就是她和巴祁互换位置,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有好几次,月青青似乎要放下船桨,还好只是墨非毓的错觉。
“巴老。”
“啪”的一声,尽管月青青声音还算平和,墨非毓筷中的一块桂花糕还是应声而落。
“你过来划一会。”
巴祁望着墨非毓,墨非毓不敢说“别去”,只好假装没听到。
“你接着吃。”月青青在巴祁的位置坐了下来。
“哦,好。”
入城时已经吃过,刚才又胡乱塞了一些,其实已经很饱了。墨非毓举箸去夹菜,可是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夹了三次竟也没夹起来。
月青青看了他一眼。
“夹起来了……”墨非毓大喜。
“你就这么怕我?”
“没有。”墨非毓笑了笑,不过笑容实在难看。
月青青没理他,别过头继续观赏湖景,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去东宫?”
“嗯。”
“那你让巴老入京做什么?”
过度紧张之下,墨非毓反应有些迟钝,怔了一怔道:“我的意思是取得东宫的信任,不是要住进东宫。”
月青青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吃着:“我查过了,东宫戒备森严,我可能不会像进出萧府那么容易了。”
“没关系。”
月青青也不看他,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给墨非毓。
“这……是爆竹?”
“五色火,你带在身上,要是在东宫遇到危险,我可以硬闯进来。”
墨非毓怔了怔,恍然间才明白,她邀自己来划船,是担心自己进入东宫后没办法时刻保护自己。
点点火光映照下,年方及笄的月青青透着英气的侧颊上还带着一丝稚气。就是这个平时面若冰霜的女孩,常年奔波犯险在外,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也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在暗中默默地保护着她的朋友。
“欺负你的人只能是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想起月青青说过的这句话,墨非毓心竟生出一股暖意。
“多谢。”墨非毓小心翼翼将五色火放入袖中收好。
“京城不比江南,很多地方我都不能随意进出。”月青青的辞气仍是冷冷的,“你自己小心点。”
“好,”墨非毓点头道,“你也要小心点。”
“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宫内,”也不知月青青不在意,还是根本不领情,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说的疫病,宫内外情况确实不一样。”
墨非毓微微一凛:“这么说,宫内果然没有染病的孩子?”
“就算有也已经好了。”月青青顿了一顿,“为什么会这样?”
“疫病自然不会有贵贱之分,之所以这样,只可能是人为。”墨非毓缓缓起身,凝望着已无船只的湖面,“至于是谁,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第一百六十六章 铁证1
疫病的事确实很快就有了结果,不过在此案之前,一件更大的案子轰动了整个京城:四皇子明王炵烻在天牢悬梁自尽了。
首先是他被打入天牢的原因。刑部退出庚子日凶案之后,御史台奉旨赶往事发地调查,很快在两方面取得了重要进展。
一是,从两个被暗杀官员的公署搜出了他们与泉州刺史沙隆德秘密往来的书信,分析发现,书信都指向潮州刺史伯俊。经验丰富的颜煜当即指出,顺藤摸瓜可能打草惊蛇,此时应该“釜底抽薪”。
这一查发现,伯俊正好与被杀的四个刺史——泉州沙隆德、越州的张赟、福州的韦福、衢州的吴廉之间长期秘密往来。伯俊在江南多地从事的谍探活动,其深入程度和复杂程度让人难以想象。
不过这只是死者的罪证,杀他们的凶手仍不得而知。
二是,颜煜派出的几路人马在越州、建州、衢州三地同时发现了一种狼牙符号。
颜煜和刘韧勍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以后,做出“如实严查”的指示。
线索虽然只有一个,好在极为重要。御史台很快将目标对准西京近郊的一个暗杀组织——北岳山庄。因为山庄所有弟子,就是这种狼牙刺青。
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可问题是这个北岳山庄有一条连御史台也有所耳闻的规矩,来这里花钱的人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不管是布衣百姓,还是天潢贵胄,在这里都只有一个身份——“契主”。当然,前提是出得起山庄的要价。
御史台的人前往山庄两次,山庄连门都没让进,颜煜亲自登门一次,人家虽然开了门,但依然没透露任何消息。
正当御史台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北岳山庄中两名弟子因触犯门规被庄主处死后扔到京西乱葬岗。想不到,是因为没料到他们在这个时候处罚弟子,因为这样做无疑会让外界把两名弟子和庚子日凶案联系起来。
也不知颜煜怎么想到的,竟然派人前往乱葬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谁知这一看发现其中一个没有咽气,还从他口袋里搜出了从山庄偷出来的《契书》。
这一次,御史台直接查到了工部侍郎贺金寿头上。回京后的当天,御史大夫刘韧勍提议,案子重大,已牵涉三公,应该找个适当的理由在何金寿这里结案。颜煜坚决反对,并坚持就算背后是唐帝本人也要查出真相。两位大人为此事越吵越激烈,刘韧勍的意思是如果继续查下去,御史台上上下下也许都要完蛋,劝颜煜为御史台的同僚想一想。颜煜完全不听他这一套,摔了茶碗就要走。也好在刘大人一向不和他计较,非但不生气,还亲自送他到门口。这么多年下来,两人吵归吵,很多事他也会听取颜煜的建议,但但凡遇到重大事体,把这个下属气走后,他会按自己的主张来办。这一次,他打算将最终案情呈报陛下,由陛下圣裁,今晚就上折。
不过就在这时候,从夏吕回来的颜雪正好和气冲冲从刘府出来的父亲撞个照面,她本来是来劝架的,谁知三两句说得颜煜撒腿奔回到刘府,一入刘府就说饿了,让刘韧勍陪他喝两杯,这一喝直喝到天黑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而且上司去哪里他跟到哪里,连出恭也不放过。
第二天早上,刘韧勍责怪粥太稠,借着骂厨子的理由来到厨房,才匆匆忙忙戴好法冠从窗户溜出去赶早朝。他打算早朝后向陛下私禀凶案。
唐帝在早朝时见到刘韧勍,却没听他未提及“庚子日凶案”的事,料到他是要私下问询。可就在宣布退朝时,通政司阙之英突然跪下请罪。
“你有何罪?”
“启禀陛下,庚子日凶案当中四名官员之死,微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听庚子日凶案,文武百官有一半都埋下了头,金銮殿上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
唐帝也没料到御史台还未公布调查结果,朝中有人先站了出来,于是漫声问了一句:“你有何责任?”
阙之英的脸几乎贴到地上:“去年年底,微臣收到一条消息,是江南东州萧子钰报上来的,他怀疑泉州刺史沙隆德利用职务之便,盗取江南各地的情报,而沙隆德和潮州刺史伯俊暗中有所勾联。”
“潮州……”朝堂上群臣闻此,顿时议论沸然,不过很快就窃窃私语起来,因为谁都知道潮州是四明王炵烻的人。
“阙大人,你可不要含血喷人。”一旁炵烻说了一句,却并未站出来。不过大家都看出来,他脸色很差,看样子似乎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唐帝扫了他一眼,脸色不由一沉。
很快,金銮殿上变得鸦雀无声。唐帝一手撑着右脸,若有所思地歪在龙椅上。庚子日凶案在朝野上下影响极恶,而有能力和动机在一夜之间刺杀这么多地方官员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他没有往下细想,不过心里知道,此案的幕后凶手要么是朝中党派之争,要么是他的几个儿子。他更担心的是后者,因为这样的事四年前发生过,也正因为此他才不愿意往下细想,见到刘韧勍也并未当堂问起。
虽然还不知道阙之英要说什么,不过看看炵烻的样子,唐帝心里顿时好像塞了一块石头。
不过,不愿想归不愿想,庚子日凶案牵涉重大是事实:数名朝廷命官、满朝文武心向、去年的江南之乱的真凶。最重要的是事涉东宫,此案显然是有人在打东宫储君的主意。
身为一国之君的唐帝,孰轻孰重唐帝比谁都清楚。
“你说收到一条消息,”如果说片刻之前唐帝还打算慢慢查,看到跪在殿上的两个人后似乎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缓缓撑着龙椅坐正了,“是什么样的?”
阙之英道:“是萧子钰报上来的……”
“朕问你是什么样的消息,”唐帝打断他的话,“秘报,私信,还是奏折?”
阙之英略略迟疑了一下:“是一封私信。”
仅仅这一瞬间的迟疑,唐帝已然起疑:“江南东州隶属御史台,怎么会和你有私信往来?”
“这……”阙之英一向以敢做敢说闻名于金銮之上,片刻之后,他挺直了腰,“回陛下,是一封奏本。”
唐帝想了一想,道:“既是奏本,为何朕并无印象?”
“是微臣没有呈报文书房。”
“你可知私扣私阅奏疏是什么罪?”
唐帝辞色平和,但群臣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因为私扣奏疏是夷三族之罪。
“微臣甘愿领罪。”阙之英已然恢复毅然决然的神情。
唐帝阴晴不明地看了他一会,道:“你私拆奏本,从中得知潮州刺史和沙隆德暗中勾结,这和几州官员被暗杀有什么关系?”
“是微臣走漏了风声,才导致几位官员被杀。”
“什么?”唐帝坐得更直了。
“是微臣走漏了风声,才导致几位官员被杀。”阙之英只是重复了一遍,并未做多余的解释。
“你可知道,你不但犯了欺君之罪,还窝藏地方奏本,有意泄露机密。”
“卑职知道。”
“还理直气壮!”唐帝突然一拍龙案,厉声道,“来人,拖出去重杖处死,其家人恶逆罪论处。”
“陛下息怒。”群臣都没料到陛下不追问走漏风声和几位刺史被杀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处死阙之英。一则阙之英把控着奏折通路,二则他为人耿率正直,群臣大多与他合得来,朝堂上有一大半跪下求情。
“没听到吗?”唐帝一扫殿外侍卫,语气已然恢复平和,但比方才更有威慑力。
“这一切都是儿臣的主意。”殿上的太子炵烆突然跪在了金銮殿上,“是儿臣让阙大人这么做的。”
群臣一见此事连太子也扯了进来,更是惊讶之甚。唐帝也是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太子,道:“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回父皇,阙大人刚才没有欺瞒陛下,萧子钰去年年底确实送来一封私信,不过不是给阙大人的,是给儿臣的。”
“哦?”唐帝审视着殿下群臣,“到底怎么回事?”
“去年年底,儿臣收到萧子钰的一封信,当时阙大人正好在孩儿府上做客。儿臣以为,这封信一定是萧子钰捕风捉影,炵烻和孩儿乃是手足,他怎么会做出陷害我的事,所以……就让此事这样过去了。”
阙之英望着太子:“殿下,你怎么到现在还护着他?”
太子垂下目光,没有答话。
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阙之英性格耿直,不愿看到真凶逍遥法外,所以将此事当众说出,不过因为不想牵连太子,所以把私信改成了奏折,宁愿自己担责。
“走漏消息是怎么回事?”唐帝问太子。
太子抿了抿嘴唇,最后选择了沉默。
“陛下,”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别的原因,阙之英声音有些发颤,“太子殿下就是太仁慈,太顾及手足之情了。当时他根本不相信信中所说,还和微臣说不想因这些流言蜚语让兄弟之间心生芥蒂,所以当场就把信放进炉子里烧掉了,还再三嘱咐让微臣一定要对此事保密。微臣没想到,他转身就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唐帝问:“什么?”
“殿下他偷偷放出风声,说已觉察到有人在江南从事谍探活动。他想让明王殿下悬崖勒马,可没想到的是,明王殿下他……他不是悬崖勒马,而是变本加厉,竟然把和他勾结的官员全部暗杀了!”
阙之英说得痛心疾首,大殿上众臣终于恍然大悟,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太子道:“是儿臣断事不明,请父皇责罚。”
“殿下,”阙之英语重心长地道,“去年一年江南东州怪事频发,每况愈下,我早就说过当中一定有蹊跷,可你……就是不听,哎……”说到这里,他更是连连摇头。
两人一言一语,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满脸自责,让群臣无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