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铁证2
从始至终,明王只说了一句话,因为他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江南从事谍探活动,听到风声确实立即下令收手,并吩咐伯俊把尾巴收拾干净。当得知庚子日凶案后,他已觉出不妙,不过此时御史台已经前往江南,所有的信息都被封锁了。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中了太子的计。自己的行动,早就在太子的掌控之中。是太子暗杀了与自己有往来的江南官员,并将罪名扣在自己头上,也将过去一年江南发生的事都推给自己。
他对这个皇兄了解绝非泛泛,他深知大殿之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炵烆一定早已做好的局,自己绝无可能轻易洗清干系。
所以,他一直选择沉默。
“证据呢?”炵烻语气十分平静,“你们说我盗取情报,祸乱江南,刺杀官员,总得有证据。”
唐帝见他如此态度,内心燃起一股怒火,不过面上依然不露声色:“你就不怕真的有证据?”
“若有证据,孩儿甘愿领罪。若无证据,请父皇还孩儿一个公道。”
唐帝轻轻抚着额角,看着殿上跪着的两个儿子,两人服饰一致,身材相貌也相差仿佛,甚至性格也很像,唯一的区别是,太子更仁慈,更宽厚,也更优柔一些。炵烻更务实、更果断,更自信一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许是因为炵烻只是皇子,陛下偏爱后者得还多一些。
不过那是之前,此时此刻,见儿子还如此意定神闲,唐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烦恶。
“刘卿,”所以,唐帝叫了一声刘韧勍,问的却是另一个人,“颜爱卿呢?”
“臣在!”唐帝话音刚落,只见颜煜格开侍卫,气呼呼地从金銮殿外直冲进来。
唐帝看他一眼,道:“颜卿为何现在才来?”
“老臣本不该来。”
“为什么?”
“陛下让臣等不查出庚子日凶案的凶手就不要见陛下,臣失职,还没查出真凶。”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
“刘大人都来了,老臣岂能不来。”颜煜说完,虎目瞪了一眼刘韧勍,刘韧勍只装作没听到。
“案子查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回,轮到刘韧勍示意颜煜,而颜煜装作没看到了。他大步走到殿中央,道:“臣等奉陛下之命,查到了潮州刺史伯俊与沙隆德、张赟、韦福、吴廉暗中勾结的证据。江南东州上到州府,下至亭县,都有伯俊的耳目、探子、内线,甚至很多地方高官都是内线,有负责颠覆破坏的“钉子”,有负责渗透、策反江南的术士。江湖上,伯俊也养着一大批武林中人,一方面烧杀欺凌江南百姓,劫掠霸占土地财产,造成民间极大恐慌,另一方面欺上瞒下、伪造公文、暗杀官员。”
颜煜声如洪钟,滔滔汩汩,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群臣耳中,只听其声,观其色,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质疑。
“颜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罪状,几乎每一桩都是死罪,可得有证据才是。”说话的是工部的余大人,他是明王的死党。
颜煜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这几天,老臣和刘大人连夜把证据都理出来了,老臣刚才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有据可依,有根可查。”说着,双手将那一叠厚厚的文牒举过头顶。
一太监将文牒接过,呈到了奏案上。群臣趁着唐帝阅览文牒的空隙,偷偷察看他的脸色,只见唐帝嘴唇紧闭,腮帮越咬越紧,龙颜是越来越难看,文牒也越翻越快。
刘韧勍后背的冷汗把内衣都打湿了。
再看炵烻,他仍是静静地站在殿上,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这件事,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大家都传看一下,伯俊在潮州干的好事!”唐帝终于将奏疏重重摔在奏案上,还有几张滑落到了龙案下。
那太监忙弯腰轻轻捡起,大致拾掇了一下,看了一眼唐帝后,将文牒递给各位大臣。
奏疏终于到了炵烻手上,他大略翻了一遍,然后不慌不忙地递给下一位大臣,淡淡道:“孩儿识人不明,未能及时查知伯俊在皇兄背后所做的这些勾当,请父皇降罪。”
“臣等还查出,庚子日凶案的直接凶手,是位于京郊一个叫北岳山庄的暗杀组织,”颜煜语声郎朗,“臣等从这个组织中当中,搜出一封契书。”
话音刚落,只见一大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群臣,直如傻了一般。
那瘫倒之人,正是工部侍郎贺金寿。
颜煜回头看了贺金寿一眼:“看起来,臣等所查并无差错。这么一根软骨头,要让他招供出幕后的主谋,有很多手段。”
“罪臣全都招,”不用任何手段,贺金寿已经哭了起来,“是明王,是明王以罪臣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要挟,让我出面前往北岳山庄,将一份名单交给山庄。罪臣的全家老小现在还在明王的控制之中,陛下,罪臣是受人要挟,罪臣是被逼无奈,罪臣和此事没有关系啊……”
大殿之上,只有贺金寿痛哭的声音。群臣没有人敢说话,唐帝也没有任何表示。最奇怪的还是明王。他没有再做任何辩解,而是缓缓闭上了眼,从他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悸动,那种安然坦荡,让所有人都产生一种错觉:怎么可能是他。
“你的妻儿现在何处?”
“罪臣不知,应该……应该是在揽云阁。”
“让人去揽云阁看看。”
“是。”一武官领命退出。
唐帝又令道:“此事起于江南,传江南东州上殿。”
西唐朝制,五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早朝的,但若有事,必须和早朝的官员一起等候,直到陛下传召。江南东州官阶是从八品,所以只能在殿外等着。
“不必了。”明王终于站了出来,跪地道,“是孩儿盗取情报,祸乱江南,暗杀官员,还有什么罪名,尽管说出来,我全都认。”
“放肆!”唐帝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指着炵烻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炵烻高高仰着头,眉宇间浮出一抹幽远淡然的笑意:“父皇,诸位大臣,你们记住我的话,你们都看着,看着西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用不了多久,哈哈哈哈。”
听到炵烻张狂大笑,唐帝气得七窍生烟,想发作一时却找不到出口,一甩兜袖道:“来人,给我押入天牢,尽快审问贺金寿和江南东州,不得苦打成招,也不许包庇,一经查实,依律处置,绝不姑容!”
早朝就这样结束了。退朝后,刘韧勍也不管颜煜正在气头上,笑盈盈追上去。颜煜吹鼻子瞪眼怪他逃走,迈着大步径直要回家。直到刘韧勍指出此案有疑点,颜煜才停下脚步。
“什么疑点?”
“你先答应我,不许转身就去给陛下进谗。”
“进什么谗,”颜煜不好气道,“我是如实禀报。”
“行了行了,”刘韧勍将颜煜拉到僻静处,道,“你不觉得,阙之英的出现也太及时了?”
刘韧勍说完,才想起阙之英陈诉时颜煜不在,又道:“难道你就不觉得,北岳山庄两名弟子被赶出来的时间也太巧了,更巧的是有一个弟子居然没断气,更巧的是身上竟然带着‘契书’?”
刘韧勍说完这话,颜煜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逼视着刘韧勍道:“那你还背着我上朝?”
“我的意思是先私底下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你防着我,我不背着你,我能溜出来吗。”
颜煜没理会他,只道:“此案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比如呢?”
颜煜望着月台上陈设的日晷,缓缓摇了摇头,良久方道:“太干净,太顺,太巧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控疫
当天夜里子牌时分,在天牢门口发现炵烻的尸首,经刑部和御史台联合查验证明,炵烻是悬梁自尽。
消息传出,举城震惊,可就在此事还没有燃烧到足够旺的时候,就被另一件风头更盛的事盖过了。
之所以会被盖过,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更大,而是全城老百姓更关心。京城疫病出现后,很快从城西往城东肆虐,短短一个月,宫城外已是孩骨遍野,哀鸣不绝,城中小到刚出生的婴孩,大到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半以上都染上了疫病。感染该疫后,先是高热不退,继而全身皮肤出现紫瘢,三天内,紫瘢隆起,形成米粒大的硬结,随后全身破溃糜烂,黑浆渗出。此疫最大的症状是剧痛如烧,大多数孩子在声嘶力竭的哭喊中痛苦地死去,还有一些父母实在见不得孩子承受如此痛楚,又知染上此病无药石可医,只得将自己的骨肉捂死怀中。一时之间,死者相枕连途,生者号啼盈市,有的父母也随孩子魂归黄泉。此疫共持续三十七天,京城孩童死亡者共七百二十八人,携子女迁离西京者两百二十户,举家死亡者计三十七户。这是唐帝得知城中疫病根本没有得到控制,下旨户部和刑部联力控制疫情、医治患者、掩埋死者、养恤灾民等举措之后,刑部报上去的数字。
在宫城里,仅仅一墙之隔,却已经没有任何一例染疾的孩童,以至于刑部奉旨捉拿户部主事殷红时,所有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唐帝一方面下旨严惩造成惨局的殷红,一方面出于舆情考虑,让所有人对宫内疫情缄口,一旦发现有人走露消息,斩立决。
疫病的事能上达圣听,还多亏了芈准。因为明王的事,太子已把墨非毓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芈准提起,他才随口让刑部去查一查。此时城外疫情已经失控,而负责疫病的人又非常明确,所以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原来,疫病发现的第二天,户部就上了奏折,唐帝当日就下旨隔离已患病的孩童,并让宫中太医、京城名医会诊,日夜不休也要找出疫病防治之法。太医名医们不敢怠慢,因为古往今来一旦发生疫情,危害往往极大,后果更是难以估量,建安二十二年,疠气导致“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晋惠帝光熙元年,“宁州频岁饥疫,死者以十万计。”
幸运的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时间,太医局就找到了治愈疫病的办法。唐帝立即下令将药方下发至户部,让户部主事殷红负责此事,一切所需由外府统一支度。殷红在购药过程中发现藏红花一味药不但价格很高,而且十分稀缺,要从各地采购方能满足西京需求。一是利欲熏心,二是对岐黄之术一窍不通,他擅自将藏红花从采购单中划去了,递交外府的账单中,却故意将藏红花的药量翻了一番,采购还都偏远不菲。
殷红以西京数以万计的孩童的性命和成千家庭为代价,其实捞到的好处还不如求他办一件事的礼金。当他发现宫城外疫情已经失控之后,并没有想办法挽回危局,而是千方百计封锁宫城外的消息。
殷红是户部的人,而户部是太子手里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下了两条命令,一是更加严密地封锁消息,二是立即采购藏红花回京。这时候正好碰到前来辞行的萧子钰和墨非毓。墨非毓建议太子采购藏红花的同时立即严查殷红,并向陛下如实报禀,因为西京疫病已经失控,纸终究包不住火,而少了一个殷红,户部还是他的。
太子听取了墨非毓的建议,并让他和萧子钰在西京稍住几日,待此事有了结果再回夏吕。
疫情总算得到了控制,唐帝亲率太子及户部官员出城抚慰百姓。除了宫中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的事,朝廷公布了殷红的所有罪状,将他和三个同谋在西市当众处斩。
值得一提的是,和殷红一起血溅西市的其中一个人,正是婺州刺史门烈,他是当年联名诬告慕衣族的人之一,一年前擢至西京,上个月刚升迁经历一职。
疫情平息以后,萧子钰在墨非毓和巴祁的陪同下再次来东宫辞行。这一次,太子对两人的态度明显热情了很多,不但亲自到大门口迎客,还在前院小花厅置办丰盛的筵席。因为短短半个月内,墨非毓在举手投足之间已经为他做了两件事,一是提供平息疫情的建议,二是及时告知御史大夫刘韧勍可能第二天要向陛下呈报庚子日凶案调查结果。
“要不是先生提议,我可能已经棋错一着,现在还指不定怎么焦头烂额呢。”
“殿下客气了,为殿下效力,就是为大人效力。”
“既然是一回事,先生不如就留在京城如何?”
“殿下,没有先生相助,微臣如失一臂,还请不要夺爱啊。”
“哈哈哈,和你开玩笑,你不要紧张。”
“坐吧。”
“多谢殿下。”
“你别拘束。”太子拍了一下萧子钰的肩膀,也入了座,“炵烻已经亲口招认过去一年的江南东州之乱是他一手炮制,不怪你。”
“是。”萧子钰唯唯点头。
“难道殿下真的以为,江南的一切都是出自炵烻之手?”一旁的墨非毓突然说了一句。此言一出,萧子钰立即投来一道惊疑的目光。
“是他亲口承认的,”太子道,“难道还会有人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只要稍微细心点,就不难发现发生在江南东州官场的事千奇百怪,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墨非毓夹了一颗清炒兰花豆放入口中,接着道,“草民的意思,除了明王之外,一定还有人在太子的地盘上做文章。”
太子眉睫一跳,把视线慢慢地转到身前的酒杯中:“如果是这样,炵烻临死之前的那番话又作何解呢?”
“很简单,他是在为殿下的对手做掩护,殿下还记得他在早朝上的最后那句话么?”见太子皱眉,墨非毓接着道,“殿下若是掉以轻心,不止是江南,京城内怕也难保安宁。”
太子一面点头一面道:“还会有谁呢?”
萧子钰看了墨非毓一眼,他心里清楚,炵烻确是为江南之乱背了大黑锅,不过他不明白墨非毓为什么要在太子面前戳穿此事。
“必要的时候,殿下手里的江湖力量也可以用一用。”
太子一怔,很快看了他一眼:“什么江湖力量?”
“殿下不会告诉我,北岳山庄会如此大意,将尚存一息的弟子抛尸荒野,而且身上还携带着‘契书’吧?”
太子的目光凝定了一下,忽然仰头大笑:“先生果然是察察为明,不错,狼牙刺青的符号是我留下的,北岳山庄也是我的安排。只是我费了几年功夫,北岳山庄也就打进去一个人,说到利用江湖力量,还是萧子钰在行。”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意犹未尽地含笑不语,太子接着道:“是,既然契书是我动的手脚,何金寿也在我的控制之中。”
“他的妻儿被明王软禁是怎么回事?”
“揽云阁是炵烻的藏书地,要弄两个人进去并不难。”太子说完,看了一眼萧子钰,“你别光愣着,先生不能饮酒,你也不陪我喝两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留京
“微臣不敢……微臣敬殿下。”
太子心情本来很好,不过萧子钰始终卑躬屈膝放不开,和他说了两句,颇觉无趣,便又和墨非毓有句没句的闲聊着。饭到一半,墨非毓发现,桌上八道菜,有一道菜萧子钰从始至终都没碰一下。
“大人不吃兰花豆的吗?”
“不能吃。”萧子钰说完,见太子也在听着,苦笑了一下,“卑职从小就患有胡豆黄的病,每到初夏时节都要避而远之。卑职记得,有两次不小心路过一片种兰花豆的地方,结果还没到家,就头晕呕…………总之卑职不敢碰这东西。”
太子道:“呕吐就呕吐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
太子皱了皱眉,不想因为他影响自己的大好心情,于是依然看向墨非毓,不过此时墨非毓的目光凝定在手中的筷子上,神思显然不在两人对话上。
“先生,”太子见他没有回应,提高了声量,“先生!”
“我在想,明王之死,殿下其他的对手可能会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墨非毓若有所思的道。
“哦?”太子道,“先生有何高见?”
墨非毓的实现缓缓收回来:“朝廷和西京的形势我并不熟悉,不过在和大人回夏吕之前,我想再助殿下一臂之力。”
“助我什么?”
“比如,再为殿下除掉一个敌人”
听墨非毓云淡风轻的口气,太子有些无所适从:“什么?”
墨非毓淡淡一笑:“殿下不会一个对手也找不出来吧。”
“那当然不是。”太子沉吟了片刻,“先生要知道,西京可不比江南,想置我于死地的,不是三公九卿,就是皇亲国戚。”
“身份并不是问题。”说到这里,墨非毓看了一眼萧子钰,“而且既然是在下提出来,殿下最好是找一个棘手的对手。”
太子静静地看着墨非毓,眸色中既有迷惑,也有疑虑,还有审视,直到他确定墨非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才缓缓垂下眉睫,开始慎重地掂量面前这位刚结识不久的书生。对于墨非毓,他多少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还真有些舍不得让他跟着萧子钰回夏吕。不过问题是他到底值不值得相信?他如此单刀直入地说要帮助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同座的萧子钰一声不吭,不善于隐藏情绪的他脸上的不快一眼可见。在他看来,墨非毓这是在借桥过河,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拆桥,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殿下只需要说出对手,其他的一概不用管,”墨非毓仿佛洞穿了太子的疑虑,同时又望着萧子钰道,“如果殿下信不过我,就当我没说过,当然,如果殿下肯让我效力,可别忘了多多提拔萧大人。”
“那是。”太子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先吃饭。”
整个饭局,墨非毓成了主角,萧子钰沦为陪衬,想插一句也插不上,可在太子面前又不敢发作。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更让他如坠冰窟。
“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先生借一步说话。”太子说完,轻轻抚住了萧子钰的肩膀,同时扫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的巴祁,“你们两个等着。”
“是。”见太子把他和用人同等对待,萧子钰还是尽量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
华灯已上,从房间出来沿着一条小道纡曲而北,不久就进到一个院子中,抬眼望去,三五间房舍在几棵参天古树的掩映中显露出来。
房舍是竹木结构,上加层楼,可观云雾,四旁修竹百竿,能揽清风,南面长松一蔟,以挂明月。再近一些,但见老梅耸矗,春草濡台,大门上挂着一块楠木牌匾,上书“舞雩楼”三个大字。
进到当中的房间,正中横着两张几榻,其中一张右边置着文房四宝,左边杂放着书法名绘,另一张则是名酒、精茗,鎏金的鸿雁纹银茶碾、鹤纹的银茶罗子和一套紫砂壶。
“这里是我见重要客人的地方,很安全,先生请坐。”
“嗯。”墨非毓并没有客气,在太子对面坐了下来。
“先生是明白人,我就不绕弯子了。”太子道,“还是那个问题,先生既非京城人士,更不是朝中权臣,甚至对西京局势也一无所知,要如何助我?”
“我既然说出来,自然有我的方法。”
太子看他一眼:“无论对手是谁?”
“无论是谁。”
“不需要我出任何力?”
“不需要。”
“为什么?”太子问的,显然是问墨非毓为什么要这么做。
墨非毓淡淡笑道:“我是在帮萧大人啊。”
这样的话,太子自然不相信,不过席间他已经想过,他一个无名书生,又不需要自己出面,就算捅出什么事,自己也完全不用考虑善后。退一步说,一旦发现他对东宫不利,要除掉也是轻而易举。
“好。”太子望着几上轻轻摇曳的明烛,深邃的目光似乎要透过烛光看到什么,“二皇子炵勒,他是我面前最大的敌人。”
墨非毓以目相询,太子接道:“炵勒在众多皇子中年纪排第三,今年已经三十有三,早已成婚,也养了三儿一女。按规矩,皇子一旦成婚就要搬出皇宫开府建衙,我的六个皇兄皇弟中,两个尚还年幼,老大,就是颖王已被贬往封地,我和老四、老五、老六也都开了府,只有这个炵勒,已过了而立之年,父皇还留他在宫中,不但饮食起居和父皇一个待遇,甚至服饰颜色也一样。”
“如此说来,炵勒在众皇子中很受宠?”
“何止是受宠。”太子这句话并不如何重,但语气中充满了嫉妒怨毒之意,“在父皇面前,他表现得聪明能干,善解圣意,还善于调解宫中妃嫔矛盾。在朝臣看来,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城府深沉,又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有很多老东西暗中与他交好。”
说到这里,太子一手紧紧握住椅子护手,看了一眼墨非毓,接道:“先生一定在想,这多是我的诋毁之辞,至少是有失偏颇,可事实是,此人不营私,无朋党,也几乎不和朝臣私下来往,但他身边却始终有一群暗暗跟着他的大臣。这些年下来,这群人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不瞒先生,连我也很摸不透此人。”
太子之所以选择炵勒,除了他是最棘手的对手,还有两个原因,其一,此人深居宫中,别说是墨非毓,就是自己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其二,此人无朋无党,自己根本找不到什么方法可以对他下手。
墨非毓静静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给他倒了杯茶,问道:“殿下宫中的妻妾,可全都是琴瑟谐奏,鸾凤和鸣?”
太子说了一大通炵勒的事,墨非毓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不由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道:“先生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至少殿下也不敢说是。”
“那又怎样?”太子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下,“先生想从他的妻妾中做文章?”
墨非毓缓缓摇了摇头。
太子又道:“有一点要提醒先生,炵勒在父皇和朝臣面前的地位远不是炵烻能比,就算他头上犯的事和炵烻一样,朝臣会是怎样的反应也未可知,父皇就更不好说了,更何况炵烻刚出事不久。”
“我知道了。”墨非毓没有再多问,只慨然道,“请殿下静候佳音。”
“就这样?”
“就这样。”
这些年,太子为了防范、对付炵勒,实在是伤透了脑筋,而墨非毓一介布衣,还只问到了一个名字,就让他静候佳音。他总觉得心里不够踏实,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一想自己还是越少参与越好,所以忍住了没问。
从太子府出来,萧子钰脸色很难看,他得知了太子要留墨非毓在京城的消息。他极少对一个人动真心,甚至包括萧子戊在内。可现在,此人却当着他的面“过河拆桥”。江南的事,他相信墨非毓不会透露半句,他不能忍受的是有人对他不忠。
上车后,两人对面而坐,墨非毓知道他不高兴,故意视而不见,也不理他。
“先生总算如愿以偿了。”眼见要到分别的地方,萧子钰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车厢内凝重的气氛。
“是啊。”墨非毓不置可否回答。
“这一年多,我待先生有如上宾,凡事无不敬七分,让三分,先生真的如此绝情,要留在这京城之地大展拳脚?”
墨非毓看着他,淡淡道:“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要一直为大人谋事呀。”
“你……”萧子钰紧紧握着车辕,面对墨非毓,他真的是有气没处撒。
“大人的秘密,我可知道得不少,能这样远走高飞吗?”墨非毓云淡风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难道大人真的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萧子钰一怔:“难道先生不是?”
“莫非大人为官之志,就只是在夏吕做一个小小的江南十六州监察使?一个小小的八品芝麻官?”
萧子钰避开了墨非毓锋锐的目光:“此话怎讲?”
“我之所以想方设法留在太子身边,就是希望不久以后,大人也能够来到西京,在京城,在朝中为官。”
听到“在朝中为官”,萧子钰眼眉一颤,昏暗的车厢里也能见到他难以掩藏的欲望。
“先生真能办到?”
“大人不信我么?”
“当然不是,可你也才刚入京……”话说到一半,他已觉得担心有些多余,凭着墨非毓的才略,要把自己弄到太子身边做事,并不是什么难事。
车声辚辚,墨非毓所住的地方离太子府不远,不到一炷香时间,马车在客栈门前缓缓停了下来。待巴祁掀开车帘,墨非毓下车后,回过头道:“大人放心回去,如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内,我让太子安排大人入京。”
“好……好……”萧子钰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表达诚意,他想下车送一下墨非毓,不过不知趣的巴祁没看出来,已经放手合上了车帘。
第一百七十章 人选
马车徐徐驶远,只给黑夜留下一串串孤独的马蹄声。墨非毓静静地望着车影远去的方向,直到马蹄声也消失在静夜之中,仍是久久凝望着。
“先生真要让他来京城?”
“他这一次只身回夏吕,再来京城时,也许真的只有一个人了。”这话答非所问,巴祁也没追问,良久,墨非毓轻叹一声,“回去吧。”
推开房门,阵阵淡淡的茶香传来,一豆烛光投来微芒中,颜雪和黎东都在房间里,看样子已经来了不少时候了。
颜雪显然更适应西京的生活,尽管只是一身简单的素衣,灯光下仍难掩神采。
“你们来了,”巴祁接过外套后,墨非毓笑着打招呼,“我正好有事请教。”
“我来看看你这边可有缺什么,还有东宫那边的进展。”
“往后的一段时间要多叨扰了。”
“这么说太子留你在京城了。”颜雪有些惊讶,同时表现出属于好友应有的欣喜,环顾了一下房间道,“既然要常住,是不是要换个大点儿的地方?”
“暂时还不用,坐下说话吧。”墨非毓招呼大家坐下来,简单地交代了自己暂留京城,萧子钰回夏吕的事。随后对京城、朝廷的情况做了大致了解。颜雪离京一年,有些事已不十分清楚,倒是是黎东,经常往返西京夏吕,人脉又极广,回来半个月后京城大事小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连墨非毓也忍不住问一句。
“嘿嘿,有一件事我就不知道。”
“什么?”
“先生是怎么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让太子决定从萧子钰手里横刀夺爱的?其实您也就见了太子三次啊。”
“你给我这么多情报,我不回你一个,实在说不过去。”
“先生哪里的话,”黎东讪讪一笑,“其实当你知道的消息多了,就可以用消息换消息,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墨非毓点了点头,道:“东宫那边,若非多年的心腹,太子岂会轻易委托事情。是我毛遂自荐答应为他除掉一个最棘手的对手。”
“啊?”黎东张大了嘴。
“而且还向他保证不动用他的任何力量,不和他牵扯上任何关系。”
“就是干帮忙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愿意。”黎东道,“他选了谁?”
“二皇子炵勒。”
此言一出,黎东和颜雪对望一眼,都露出难色。桌上的烛光也似受到两人的感染,猛地摇曳了一下。
“你可知道炵勒是谁?”这话是颜雪问的。
“不知道。”墨非毓淡淡道,“也不需要知道。”
“那你要如何对付他?”
墨非毓喝了口茶:“我听说,炵勒已经成婚,但一直未开府建衙?”
“陛下让他在宫中陪自己。”颜雪看了墨非毓一眼,补充道,“几个皇子当中,他最受陛下宠爱,也最能干正直。”
“放心,”墨非毓觉察到了颜雪的目光,“有时候要毁掉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结局也可以有很多种。”
“问题是,他常年深居宫中,以你的身份根本没机会接近他。”颜雪微一沉吟,“很少有人有机会接近他。”
“所以太子才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啊。”墨非毓淡淡一笑,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我也没必要接近他。”
“为什么?”
“因为他身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
颜雪微微一凛:“你是说皇宫内?”
“其实在不在宫内关系也不大,只不过这样的环境更利于整件事的推进罢了。”墨非毓搓了搓手,“狐不二雄,神龙不匹,对九五之位的陛下更是如此。”
颜雪深深地望着墨非毓,直到站起来走到墨非毓身边,视线也没有离开一瞬:“你要把陛下牵扯进来?”
“宫闱中的环境,不会比朝堂的简单,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颜雪闻此,颇有感触地道:“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就是一个滚烫的火炉,所有人为了逃离火海,都拼命往陛下这座高山上爬。”
“其实,她们最终的期望不应该只是这样的。陛下年事渐高,后宫中除了极少数母凭子贵的,其余的不是出家为尼,就是被派去守灵,其他的人只能孤老宫中。”墨非毓悠悠说道,“她们更需要考虑的是陛下百年之后该何去何从。”
“就算她们希望改变,你又能做什么?”
“不说保她们富贵荣华,只要有人答应给她们留一条后路,相信也会有人站出来,甚至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
颜雪紧闭嘴唇,他现在才明白墨非毓要用妃嫔来对付炵勒,可此事看起来不但难如登天,而且风险极大。
“你要她们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我操心的问题。”墨非毓道,“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众多嫔妃之中挑一个靠得住的人,再设法让我和她见上一面。”
“你不表明是太子的人,谁也不会出面的。”
“有些事一旦发生,就注定会产生后果。”墨非毓道,“这个你们不用操心,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帮我找到合适的人选。”
“说到见面,”黎东忽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谁?”颜雪和墨非毓同时问。
“宁嫔娘娘。”
“宁嫔?”颜雪吸了口气,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后,若有所思地道,“她倒是个合适的人选,问题是要怎么请她出宫?”
“不用请,”黎东道,“我听鲁公公说,几天之后宁嫔娘娘会归宁徽州。他从徽州回来要走镇南路,就一定会经过西京城郊,那里有座怡香亭,平时很少有人去,我们可以想办法请她在那里和先生会面。”
“如此倒省去了我入宫或者她出宫的大麻烦。”墨非毓问颜雪道,“你刚才说她是合适的人选?”
“嗯。宁嫔一直无所出,也就没有母凭子贵的资格。”颜雪分析道,“不过她在短短两年半的时间里从御女身份晋封至九嫔之列。没有过人的手段绝无可能做到。”
“我对宫内情况一无所知,人你们来选。”
“好。”颜雪答应下来,“此事人选非常关键,我和黎东回去合计一下,尽快给你消息。”
因为天色已经很晚了,颜雪怕太晚回家父亲质问,让墨非毓过早暴露,所以很快就起身告辞了,墨非毓亲自就他们送到客栈门口。
回到客栈大堂,巴祁正要吩咐小二送来热水给墨非毓洗漱,墨非毓让他直接回屋。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立即去办。”回到房间,墨非毓吩咐关了门,“你还记不记得,狄芦书舍的书房我有一本《禀赋志》。”
“记得。”
“放在哪里?”
巴祁想也没想:“进门右边第三排,第十本……第十一本。”
墨非毓点了点头,吩咐研墨取笔。笔墨备好后,墨非毓在几张笺纸上稀稀拉拉写了几行字,又在部分字上做了标记,递给巴祁道:“你想办法尽快和月青青碰个面,把这个给她。”
“好。”
“接下来的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青青,”墨非毓思考了一下,特意放慢了语速,“让她尽快回一趟狄芦书舍,按以下顺序做四件事。第一,等待萧子戊进入我的书房,第二,萧子戊离开后,把这几张便签和《禀赋志》这本书放到桌上,翻到倒数第四页。”
说到这里,墨非毓从旁拿起一本书,用力地抓了一把:“第三,像这样把书揉皱,但注意不要撕破了。第四,想办法把萧子钰引入书房,确保他看到桌上的东西。”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复杂,但转述起来却有一定困难。巴祁知道墨非毓舍简就繁是因为害怕月青青,也没多说什么。
“我复述一遍,第一步是等萧子戊进入书房,第二步是把书翻到倒数第四页,再把这几张便签放在上面,第三步是把书抓皱,但不能撕破。第四步是引萧子钰进入书房,确保他看到这本书。”巴祁将重音放在了“等萧子戊”、“引萧子钰”上。
“就是这样。非常好。”
“如果萧子戊一直不进书房呢?”
“那就一直等。”
“好。”
“记住两点,一是顺序绝不能错,二是确保书和这几张便签不要被吹乱了。”
“我记住了。”
确认细节没有错误后,墨非毓让巴祁下楼打水,巴祁刚到门口,墨非毓忽又道:“这样,第一和第二的顺序换一下。”
“好。”
巴祁回答得十分干脆,对于正事,他一直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筹码1
今年西京的春息来得格外晚,直到梅月初才下了第一场春雨。一大早,薄雾般的柔丝开始飘洒,轻软地抚平了喧嚣的浮尘,给天地间带来了满满的春讯。
墨非毓很喜欢这样的天气,没有太阳,也不需要撑伞,任凭细雨沾染远山,碧天长水和自己的衣裳。带着这样的舒惬,他不顾巴祁的阻拦,不撑伞就出门了,等到了怡香亭,身上的衣衫已经能拧出水来。
让他意外的是,亭中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这个人并不是宁嫔,而是颜雪。她披了一件厚厚的雨衣,衣服还滴着水,看样子也是刚赶到。
“你怎么来了?”
“就猜到巴老不会带衣服,快换上。”颜雪从雨衣下拿出一套干爽的衣服。
墨非毓有些犹豫,颜雪笑着转了过去:“这里没人。”
“怎么样?”
“很合身。”
“我是说你来做什么?”
颜雪笑了笑,随即神色肃然地道:“一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宁嫔的仪仗已在十里之外,我猜你已经出发,就直接来这里了。”
颜雪说得很快,也没容墨非毓发问:“确定宁嫔为最佳人选后,我和黎东这几天也没闲着。其实那天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想,要说服宁嫔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付当朝最受宠的皇子,我实在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所以,这几天我对她做了一些调查,看起来,从御女到九嫔这条路上,她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墨非毓这才注意到,她双目满布血丝,眼皮微微有些浮肿,这几天为调查宁嫔费了不少功夫。
“你急着来这里,一定查到了什么。”
“去年年底,身怀六甲的淑妃因失足摔倒致胎死腹中,三个月后,她自己也在郁郁寡欢中撒手人寰。”颜雪转身道,“这个淑妃不是别人,正是宁嫔的亲姊姊。”
墨非毓微微一凛:“你是觉得,淑妃之死,或许和她的妹妹宁嫔有关?”
“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听人说,当时刑部和太医管的人都奉旨查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现在已过去半年,自然更查不到什么。”
“我之所以想起这个,是因为淑妃在后宫颇为得宠,也是她把自己的妹妹引荐给陛下的。身为后宫佳丽,两人都有倾城之色。最难得的是,两人容貌上也有七分相似。”
墨非毓一面听着,一面认真地思考着,颜雪的睿敏和眼光,他还是很相信的。
“另外,”颜雪接着道,“宁嫔爱读书,尤其好读兵法,菲宁宫中能见到的几乎都是兵书,可有一点很奇怪,我在她的书架上发现一部《青囊经》,这不是一本医籍吗?”
“《青囊经》?”墨非毓双眉快速凝拢,两只像沉在水潭之下黑石一样的眸子快速地转动着,显然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
“嗯,时间太仓促,我来不及细查,也不知道这些情报是不是有用。”颜雪望着雨帘道,“我想或许你能从中找出什么。”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跟前的草丛中发出细微的嗦嗦声,春草左右分开处,一个劲装武士出现在眼前。
“禀小姐,宁嫔娘娘上山了。”
颜雪望着墨非毓道:“如果能利用太子的身份,事情或许没那么难办,你不能暴露太子,又要让宁嫔帮忙,还是对付炵勒,做不到的,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宁嫔娘娘如果真的够聪明,我们用太子的身份只会适得其反。”墨非毓转过身与颜雪正面而对,“为太子除掉最棘手的对手我提出来的,目的就是尽快成为他智囊下的中心人物。如果不能尽快除掉炵勒,就算想别的办法,那太子对我的信重也会大打折扣。”
“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武士在一旁催促。
“我还需要一个名字。”墨非毓忽然道。
“什么名字?”
“宁嫔身边的婢女仆人,你有叫得上名来的吗?”
“当然有,嗯,有个叫兰儿的丫鬟。”
“兰儿,好。”墨非毓略一沉吟,“你回去之后,想办法把兰儿带出宫,在收到我的消息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见到她,做得到吗?”
颜雪道:“这个不难。”
“这件事,要在宁嫔回宫之前办好。”
“那你呢?”
墨非毓展颜一笑,柔声道:“放心,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有危险。”
颜雪望着漫天雨帘,既然墨非毓做了决定,她索性坚定的支持:“好,我这就入宫一趟。”
颜雪的身影刚消失在烟雨之中,一贵妇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缓缓出现,没一会就到了亭中。来人一头青丝盘着珠翠,上身是百花衫,下束着百褶裙。尽管有女婢撑伞,不过因为春雨随风飞舞,她的百褶裙还是被雨水染透,还沾了不少污泥。头上的珠翠上也挂着雨滴,顺着朱钗滚落到万千青丝之中,从脸颊滑落下去。对于一个尊贵已极的宠妃来说,这幅样子已是十分狼狈。
“张先生好。”宁嫔拭了拭脸上的雨水先打了招呼。
墨非毓微微躬身道:“娘娘辛苦了。”
宁嫔笑道:“别说是近郊的怡香亭,只要先生肯助我,就是泰山之巅,云汉之遥,我也愿意一往。”
墨非毓微微一怔:“不知请娘娘来此的人,给娘娘说了些什么?”
“先生不是已故针石圣手宴老太医的弟子么,他说……先生针石之法不让宴太医,治久不受胎之证的手段,更是当世第一人。”
“我想那人只是想引娘娘上山来一趟。”墨非毓淡淡一笑,目视宁嫔道,“在下不姓张,也并非是大夫,更不是什么宴太医的弟子。”
宁嫔深深一怔,眸间闪过一抹惊诧兼戒备之色,她望着墨非毓,将他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直到确认他并没有撒谎,才很快就将视线移开了。
“你真的不是大夫?”她的语气一瞬间变得冷淡。
墨非毓没有答她的话,而是将视线转向远方,幽幽说道:“娘娘有没有想过,你久无子候,也许问题不在你,而是因为陛下年事已高。”
“你究竟是谁,诓我来此荒山是何目的?”宁嫔提高了声量,辞气更不客气。
“且不说陛下年事已高,就算娘娘怀下龙血凤髓,焉知就是皇子而非公主?就算是堂堂须眉,当今太子已过舞象之年,娘娘能保证自己的孩子在众多皇子中得势,最终战胜太子,位极九五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娘娘应该看得出来,在下不过是个读书人,靠为他人谋事而生。我托人请娘娘来此,是想与娘娘联力共谋一事。”
“你?”宁嫔轻蔑的冷笑一声。
“就是我。”墨非毓肯定地道。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
“在下姓墨。”
听到这个姓,宁嫔意外地深深一振,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书生。墨非毓外面套着颜雪带来的新衣服,但从袖口可以看到内衣已经褶皱变形,洗得发白,显得颇不协调。
“先生不是京城人士?”
“不是。”
“你是江南东州……府上的宾客?”宁嫔一时想不起江南东州姓甚名谁。
“娘娘听过在下的名字。”
“岂止是听过。”宁嫔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开,明澈深幽的目光遥望了江南方向,“先生要和我共谋什么事?”
第一百七十二章 筹码2
“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娘娘当比我更清楚,”墨非毓没有直接回答她,“娘娘有没有想过,有太子为首的几个皇子挡在前面,你此时诞下龙子,得到的可能不是云开月明,而是无尽的敌对力量。娘娘呕心沥血的结果,可能还不如那些出家、守灵、孤老深宫的妃嫔。”
墨非毓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般钻入宁嫔耳中,扎进心口。没错,陛下年事已高,她此时诞下一子,带来的可能不是机会,而是灾难。她那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原本就是将熄未熄的风中之火。
宁嫔微微抬起了头,烟雨微茫中,那双年轻绝美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孤独、有无助、有迷惘、有恐惧、有幽怨、有哀痛。唯独没有的,只是属于她那个年纪的青春活力。
墨非毓趁势道:“娘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足够有把握的靠山。”
“说来说去,原来先生是个说客。”宁嫔语气又恢复到不冷不热。
“我并不是说客。”墨非毓淡淡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
“先生不是替太子,或者是其他几个皇子来的?”
墨非毓摇了摇头,微微笑道道:“我之所以与娘娘联手,正是想以此作为某个皇子入幕之宾的筹码啊。”
“空手套白狼,”宁嫔冷冷一笑,“先生真会做买卖。”
“彼此彼此。”墨非毓颇有意味地道。
宁嫔眉宇间闪过一抹异色,不过很快就重归平静:“先生想与我联手做什么?”
“我想请娘娘为我对付一个人。”
“谁?”
“二皇子炵勒。”
“炵勒?”宁嫔眼眶大了一圈,说完就忍不住大笑了一阵,良久,她霍然停住笑声,“请先生立即回到你的江南去,我就当今日从来没见过先生。”
“作为回报,我承诺不久后的将来为娘娘打通另一条路,让娘娘后半生享尽荣华,如果娘娘诞下龙子,还可以随他开府建衙,永离高墙。我想,这条路虽非尽善尽美,也比娘娘现在的计划靠得住一些。”
“先生,换位思考,”宁嫔道,“就算你和炵勒有深仇大恨,会不会凭一个素不相识,身份不明的说客的三寸之舌就冒此奇险。”
“并不会有多大危险。”
“哦?”
“这几年娘娘处心积虑无一不是如何种下龙胎,对几个皇子的斗争从来都是坐观成败。所以娘娘出手才会出其不意,也正因为出其不意,反而比任何人都容易成功。”
宁嫔神情有些愣怔地打量着凉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没有直接拒绝,就代表在犹豫,犹豫,就有进一步谈判的可能。
所以,墨非毓继续道:“至于在下的承诺,我能在一年时间里让江南官场风云巨变,让在下的名字传到娘娘耳中,就一定能履行对娘娘的承诺。”
“去年江南发生的事,都是先生的手笔?”
墨非毓定定望着她:“也包括明王。”
两人目光短暂的交汇后,宁嫔选择了相信他这番话。
“你会投靠谁?”
“娘娘想让我投靠谁?”
形势很明朗,当今几个皇子中,势力最大的无疑是太子,可要将自己的未来寄托于他,宁嫔毋宁选择去守灵,甚至削发为尼,此生青灯为伴。
其他几个皇子,虽然有合适的人选,但胜算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更何况,对付炵勒要面临巨大的风险,她甚至都不知道面前这个书生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或者是哪个妃嫔故意设的毒计。就算不是这样,他也要利用本次联手才能进入某位皇子谋士之列。
虽然如此,墨非毓毕竟为她提供了另一条路,如果自己能帮助未来的皇帝除掉对手,那余生确实不用担心了,也确实比自己诞下龙子更稳妥。
墨非毓见她面露踌躇之色,接着道:“投靠的人选,还是让我自己挑吧,如此,不管这个靠山最终是输是赢都不会牵连娘娘,而我对娘娘今日的承诺可以始终有效。”
宁嫔向亭边缘走了两步,盈盈一笑道:“多谢先生看得起我,我考虑过了,先生开出的条件,不足以让我行此险着。不过先生放心,今天的会面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告辞。”一旁的婢女见状,忙将伞撑了过来。
“娘娘真的想好了么?”
“其实也无需多想。”
“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娘娘可能不会愿意听到。”其实还可以继续谈判,比如加大筹码,比如做出威胁,但正如颜雪所说,这些筹码都太轻了,所以墨非毓直接说出了猜想,“娘娘宫里,有个叫兰儿的宫女吧?”
宁嫔一怔:“你想干什么?”
“娘娘做事缜密周致,正是在下选中娘娘的原因。不过百密终有一疏,”墨非毓凝望远山片刻,“那些无意间看到娘娘秘密的人是不敢主动说出去,不过她们毕竟只是宫女,在酷刑面前就不好说了。”
墨非毓话到一半,宁嫔已是神色大变,不过她毕竟城府深沉,勉力吸了几口气,已恢复了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她如此反应,墨非毓知道,这一次多半猜对了。
“是麻沸散吧?”
此言一出,宁嫔脸色更骤然间变得苍白,要不是一旁的两名婢女将她扶住,她几乎站也站不稳。
墨非毓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想,而且更加确定,她姊姊淑妃之死就是她一手炮制的。
“服用一定剂量的麻沸散会让人精神恍惚,全身无力,走路不稳容易摔倒。而且药效过后查不出任何原因。”墨非毓道,“娘娘确实高明。”
宁嫔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抽动着,在快速而又缜密的回忆与判断之后,防线很快崩塌,面上终于露出恐惧之色。
这一切表情,自然没有逃过墨非毓的眼睛,墨非毓上前一步,进逼道:“兰儿我已经带走了,她是人证,至于物证,在下恰好有一种办法可以检查出是否服用过此种药物,凭尸骨就能做到。娘娘如果不肯配合,此事将通过御史台上呈陛下。怎么选,娘娘自己决定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还重要吗?”
宁嫔沉吟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缓缓抬起了头,开始思考整件事的始末。
春雨越下越大,此时想下山,已经来不及了。
她实在不明白,一个江南东州的宾客是怎么知道高墙之内的事,怎么知道兰儿看到自己杀死自己的亲姊姊的?兰儿又怎么知道她用的是什么药?要知道当时刑部和太医管的人都没查出来。
她望着墨非毓,依然对此人一无所知,不过有几点可以确定,他不是后宫中人派来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杀了亲姊姊却没有告发,第二,他一定是在京城颇有名气的“墨先生”。
“先生,能不能求你放我一马?”宁嫔整个人不再是方才的盛气凌人,语气也几乎变成了哀求。在一阵沉默的等待之后,宁嫔放弃了最后一条路的希望,“先生刚才的承诺,还能兑现吗?”
“当然。”
“你要我怎么对付炵勒?”
“让他远离陛下,”墨非毓顿了一顿,又嘱咐道,“不要害他丢了性命。”
“我尽力而为。”宁嫔没有再犹豫。
“请娘娘一定要成功。”
“好。”宁嫔的眼神证明,她在给自己下决心。
“放心,娘娘的名字,我会在确保我投靠的人已经获胜时再说出来,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的安全。”
“多谢先生。”
“京城耳目众多,娘娘尽快回宫吧。”
“先生请先行一步,让我再静一静。”
墨非毓没有再说什么,向巴祁招了招手,也不要他撑伞,迈步走出亭子。
直到墨非毓消失在雨帘之中,宁嫔仍是遥望远山,静默无言。就像眼前春雨中的一切一样,墨非毓的出现太突然,以至于始终有些含糊不清,可又如此真实,真实到会带来可怕的后果。承诺归承诺,在她还没想清楚怎么做之前,确实需要好好冷静。
第一百七十三章 蚕豆
四月,是开年后第一波时蔬大量涌现的月份。每天天刚蒙蒙亮,菜农就在早市上占好摊位,琳琅满目的菜品伴随着吆喝声好不热闹。天气好,菜蔬应季又便宜,买菜的人似乎也多了好几成。所以,这段时间是除秋收外市肆最繁荣的时节。对于水乡的人来说,有一种菜几乎人人都爱,它不但做法多样,清炒,和自家腌制的腊肉炒,和雪菜炒,和韭菜炒,和豆腐煮,还可以做成五香、葱香各种口味。对孩子们来说,它还可以是玩具,调皮的孩童们来回私塾的路上,总要顺手牵羊剥一些往嘴里塞,穷人家的孩子放牛割草时,也会躲在麦地田埂上偷剥生食。所有的孩子,都有过将它们用线一颗颗串起来,然后打个结套在脖子上吃的经历。
它就是蚕豆,也叫兰花豆。
身为土生土长的江南人,萧子戊对兰花豆是情有独钟,只是萧子钰和萧锦弘都碰不得兰花豆,所以多少年来一到这个时节,萧子戊只能去外面解馋。不过今年有所不同,狄芦书舍单独开灶,几乎顿顿都有兰花豆,萧子戊回家后,往往会不自主地到书舍逛一逛,吩咐给自己做一份。
“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辣了,这道菜又叫什么名字?”萧子戊一面大口吃着,一面问一旁侍立的祥嫂。
“回老爷,这是五香蚕豆。”
“确实香。”
“做法都差不多,只是汤料中加入了八角、花椒、沙姜和胡椒粉。”
“嗯。”萧子戊道,“你也不用每天翻新样,昨天和今天不重样就行。”
“是。”
“好了。收了吧,太辣了。”尽管辣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头也红了,萧子戊还是将满满一盘蚕豆吃得一颗不剩。
“是。”另一位婢女将准备好的茶端了上来。
萧子戊不常喝茶,只是每次都用茶水漱口去味,然后小坐片刻再回府。
“先生不在府上,你们总会闲一些?”
祥嫂闻此,不免琢磨了一下萧子戊的话意。萧子戊温和地道:“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多想。”
“我知道。”和萧子钰比,萧子戊没有架子,也常常关心府上下人的日常,所以他每天来,书舍的人也不觉不自在,祥嫂自然亦是如此,“先生也就一日三餐要我们照料,其余都差不多,他饭量又不大。”
萧子戊柔和地道:“不管先生还回不回来,你们安心打理书舍就是了。”
“先生要留在京城了?”祥嫂一惊之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低下头道,“老身多嘴。”
“没关系。”萧子戊起身迈步出去,“也许,大人不久也会去京城。”
“啊?”祥嫂表示了一下惊讶之情,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下了台阶,萧子戊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先生的书房,有没有吩咐过不让人进?”
“没有。”祥嫂道,“先生给小月月和大月月定下了读书计划,说是回来的时候要考她们,所以走的时候书房一直都是开着的。”
“好,”萧子戊道,“你去忙吧。”
因为每天有人打扫,书房和之前一模一样,萧子戊打量着屋子,最后在墨非毓的位置上缓缓坐了下来。
哥哥可能会入京做官,这个消息他是昨晚知道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这都是好事。可是,他心里总不放心,他浸淫官场、江湖十数年,自问识人辨事的能力颇有过人之处。
苏州回来之后,他改变了与哥哥的相处原则,那就是大事小情都顺着哥哥,目前看来这种相处方式还不错。不过所有的原则都会有底线,在决定萧府命运的问题上,该说的他一定会说,该做的也一定会做。
所以,当哥哥兴致勃勃地表示不久后就可以去京城做官时,他立即提出反对。江南东州是萧府的根基,有江南十六州的人脉和百里门天风教两股力量,他们始终是江南东州的实际控制者。这也是过去一年江南面临如此局面依然能平息下来的原因。而京城这等风云诡谲之地,哥哥就是孤立无依的断梗浮萍。
为了阻止哥哥入京,他不惜和他争论,甚至直言凭哥哥的手腕才略根本无法在京城立足。萧子钰似乎对他如此反常的反应感到震惊,这一次居然没有气得拍桌子,而是冷静地说再容他仔细考虑一下。
看来,平日的顺从还是有用的。
此刻,他坐在墨非毓的座位上,闭上眼,试图换个角度去认识这个人,以及他让哥哥入京做官的意图。
可墨非毓就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一片茫茫薄雾笼罩的森林,一株高不可仰的参天巨树,自己看不透,摸不清,望不到边。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眼,继续打量书房。很快,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书桌上。
桌上放着几张印有花鸟图案的签纸,翻过来,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蚕豆病疗法考探》。
萧子钰和萧锦弘都患有蚕豆病,墨非毓研探蚕豆病的治疗方法不足为奇,萧子戊拿起便签随意看着,都是不同的配方,不同的药理,似乎还没有找到治愈的办法。
放下便签,又留意到书桌上摊开的一本书,目光很快捕捉到三个字:蚕豆病。
三个字是位于谷疸中的一段记载,正是蚕豆病的典型症状,后面也确实提到蚕豆病会引发谷疸。
“谷疸之为病,寒热不食,食即头眩,心胸不安,久久发黄。蚕豆病常见此证,家族遗患多见。”
这些医籍著述他并不感兴趣,不过因为家人患有此疾才多扫了一眼,很快就放下书离开了房间。
萧子戊离开书房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黑影从屋外一闪而入,径直来到书桌前,用力将那本书抓了一把。四下看了一眼,又将书桌旁的纸篓搬到左边放满书的书架下,取出火折子引燃了纸篓。
确保火一时半会不会烧到书桌这边,黑影飞檐而去。
书和书架都是遇火即燃之物,片刻功夫,滚滚浓烟从书房中窜出来,等书舍的人发现时,书舍左边的书架一大半已经烧了起来。
小月月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快……救书,你们去打水,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大家从未见小月月如此慌张,谁也不敢怠慢,一阵忙乱之后,打水的打水,救书的救书奔忙起来。
还好及时发现,又是白天,火势很快就得到控制。
第一百七十四章 讯问
“小月月,要不要……你怎么哭啦?”
小月月一向大气,和元斐几个男孩子一起玩有时候,他们难免没轻没重,也从不见她怄气,此时望着整整一架子书淹没在了火海之中,晶莹的泪珠儿像决了堤似的涌出。
“你先别哭了。”祥嫂安慰了一句,“这么多书被烧了,要不要告诉大人?”
小月月闻此,终于回过神来:“要,当然要,不然想罚跪挨鞭子吗。”
祥嫂忙吩咐正来回提水的元斐去通知大人。元斐刚飞奔出门,很快又折了回来,原来萧子钰发现书舍浓烟后,领着昆喜赶了过来。
“这几天接连阴雨,怎么会着火?”
大家都对萧子钰有几分惧意,没人敢答话。
“谁最后一个进去的?”
众人仍是鸦雀无声。
“我问谁最后进去的!”萧子钰提高了声量。
祥嫂颤颤巍巍道:“是……老爷……午饭后来过一次。”
听到这话,萧子钰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祥嫂偷偷看了一眼小月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小月月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萧子钰也不顾角落还有明火,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屋里浓烟弥漫,书架上除了零星的几本书外,其余已烧成灰烬,左边书架已经塌了。书桌、椅子、其余书架是掺着黑灰的污水。萧子钰瞪了一眼祥嫂,祥嫂立即吩咐大家动手舀水。
“纸篓不见了。”小月月站在萧子钰身后,泪痕兀自未干。
萧子钰看她一眼:“什么?”
“书房的纸篓,先生一直放在书桌旁的,不见了。”
那纸篓是杏木制成,萧子钰略一审视后,很快望见书架旁尚余火星的纸篓。
“有人搬到了这里,火也是从这里烧起来的。”萧子钰观察着烧毁的书架,想发现更多信息,可是墨非毓不在,他什么也看出来。
“这里都放着什么书?”
小月月道:“除了医籍,就是四书五经。”
“今天谁打扫?”
祥嫂道:“先生吩咐我们隔两天打扫一次,今天没打扫过。”
“还有谁来过?”
“奴婢,”小月月也怕萧子钰,“奴婢三天前来取过一本书。”
“也就是说,今天只有老爷来过。”
又是一阵沉默。
“都出去。”
“是。”众人如获大赦,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等等,”萧子钰看了一眼祥嫂,“你确定老爷刚来过?”
“是,他还问我先生有没有不让人进。”祥嫂惊恐地望着萧子钰,不敢有所隐瞒。过了一会,发现小月月悄悄伸手拉她,又见萧子钰没别的吩咐,忙悄悄退下去。
一旁昆喜看了看大家,眼里露出羡慕之色,自己又不敢走。
望着满屋的狼藉,萧子钰努力地冷静了下来,理清思绪后,他总结出两个关键问题,谁放的火,是何动机。
萧子戊是最后进出此屋的人,如果说是他放的火,动机是什么?因为对墨非毓久怀怨恨?
这不像是他的脾性做出来的事。他会在赵府暗藏天风教的人,再假传颜煜要突访歙州的消息,最终酿出歙州藏金大案。他会指使天风教在江南望投毒,会暗中刺杀请入萧府的谋士,会表面言听计从,一听他要入京为官就反对!
他还会偷偷劫下送给碧楚寒的调令书,导致天风教不满进而酿成官盐泄露大案!
要不是上次竹林着火,萧子钰因箭矢的事盘问萧锦弘,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萧锦弘一年前在府上捡到了一张烧得只剩一半的调令书!就在竹林里!
会做出这些事的人,绝不会烧书泄愤。
“你觉得是谁?”
“啊?”萧子钰突然发问,昆喜吓得冷汗也出来了,因为他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渐渐变得针坠可闻,而萧子钰带着愠怒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因刚回夏吕而显得疲惫的脸颊上肌肉快速地颤抖着。
昆喜没敢说话,萧子钰也没有理他,四下看了看后,踱步来到书桌前,见椅子还算干净就坐下了。很快,他留意到了桌上被狠狠抓了一把的书。
轻轻抚平皱褶的书页,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很快,他的目光凝定在了书上,骤然起身并拿起了书。
“谷疸之为病,寒热不食,食即头眩,心胸不安,久久发黄。蚕豆病常见此证,家族遗患多见。”几行字豁然映入眼帘。
他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因为刚才起身太突然,椅子往后移动了一些,以至于他坐下去时吓了一跳。
一旁的昆喜吓得脸也白了。
也不知是在嚼读这段话,还是以为自己看错了,萧子钰放下那本书,片刻后又拿起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留意到书旁边的几张签纸。他拿起来看了一遍,心不在焉地放下后又回到了书上。
他用手指轻抚着皱褶的书页,似乎是在体会抓揉这张纸的人当时的心情。
“我知道为什么了。”萧子钰渐渐恢复了平静。
昆喜看没敢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萧子钰缓缓起身,再次踱步到书房当中,看了一眼被水浸湿的高头鞋履,问昆喜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知道为什么我手底下始终是文茵馆那群酒囊饭袋?”
“不是还有墨先生吗?”昆喜低声道。
“墨先生也差点来不了!”萧子钰语调陡高,“他在来萧府的路上被人暗杀,要不是有锦弘同行,今日已是一堆白骨。”
“那是先生吉人自有天相。”
萧子钰沉吟了一会,忽又问:“我不食蚕豆的事,先生知不知道?”
昆喜想了一想,道:“先生是去年三月份入府的,那时候正好是蚕豆上市的时节,不过厨房不得买蚕豆的规矩已经有好几年了,应该没人提起吧。除非是锦弘少爷说起。”
萧子钰摇了摇头:“前几天在东宫,先生还好奇我不碰蚕豆,这就说明他并不知道。”
说到这里,萧子钰回到桌前,拿起了几张签纸,墨非毓在京城,桌上的书以及这些笺纸,显然是他入京之前留下的。
“你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奴才不知。”
“是治疗蚕豆病的药方。”
昆喜低着头思考了一下,道:“这些天蚕豆正好上市,先生一定是挂记锦弘少爷,怕他旧疾复发。”
“这些都不重要了。”萧子钰轻叹一声,“把笔洗放地上去。”
昆喜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从桌上端过那一只青釉笔洗轻轻放在地上,萧子钰拿起三张便签,缓缓蹲下身,引火将三张便签放入笔洗中烧了。
“书拿过来。”
“大人……”
“烧了这么多,还在乎这一本吗?”
昆喜不敢违拗,萧子钰接过书,看了一眼《禀赋志》的书名,用力撕下来投入火中。
熊熊烈火在青釉盆中肆烧着,每当投下一张纸,火就更大一些,一张张白化成鲜红欲滴的赤,映在萧子钰的瞳孔之中,越来越旺。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手足1
天下起了雨,从下午到晚上一直淅淅沥沥没停。回到书房后,萧子钰吩咐不许打扰,一个人在房间里静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向晚时分,他让昆喜叫萧子戊回来后去见他,自己冒着细雨来到薄暮阁。
萧子戊是申时三刻回府的,因为下雨,老庄在门房等他,两人到书房后,由昆喜领着一起来到薄暮阁。
“子戊来了,坐。”萧子钰吩咐昆喜和老庄,“下去等着。”
老庄的目光在萧子钰脸上绕了一圈,似乎有些迟疑,一向不爱多事的昆喜却突然拉了他一把,将他拽了下去。
“哥哥今天怎么有兴致在此品茶……是酒?”
萧子钰笑道,“你不喝茶,我煮了些竹叶青。”
“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们两兄弟就不能坐一起闲话两句了?”
“当然不是。”昨晚大吵了几句,萧子戊一整日都挂念在心,见哥哥完全不提昨晚的事,还有此雅兴,高高兴兴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坐下来闲聊了?”
“很久了。”夜色四合,轻雨如雾,萧子戊一身的疲惫很快被一涤而净。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手握着手彻夜说话的那个晚上?”
“当然记得。”听得哥哥温厚的语气,萧子戊的思绪也被拉回到很久以前,“那年我七岁,你去村头的罗月湖钓鱼,不肯让我去,我一边哭一边跟在你后面,到了后又坐不住到处跑,结果不慎落水,等你把我救起时,我已经昏迷不醒。回家后,爹把你吊起来打了一顿,我就在旁边哭……那天晚上,我们躲在被窝里一整晚没睡,就那样牵着手躺着说话,一直不停地说。”说到这里,萧子戊嘴角上扬,双眸中明显有些发潮。
“是啊。”萧子钰满脸都是回忆,“那时候好大家简简单单,现在人长大了,想得多了,心也深了。”
萧子戊还沉浸在回忆中:“每次挨打,我们都争着替对方分担一半,爹看我们兄弟齐心,有时候也就不打了。”
“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
“我去了京城,这样说话的机会就更少了,”萧子钰望着他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萧子戊思绪缓缓收了回来:“我们都去京城,江南怎么办?”
萧子钰起身来到阁楼南面,望着雨帘道:“京城做官,还要地方力量做什么。”
萧子戊也跟着站了起来,与哥哥并肩而立:“可太子委何职与哥哥尚不可知。我倒是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放弃江南的力量才是。”
“哈哈哈,”萧子钰手掌轻轻落在他肩膀上,“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手里的江湖势力。”
“哥哥真的无论如何要去京城?”
“我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萧子钰不容弟弟说话,转身回到座位上。
微风徐来,阁楼酒香满溢,酒水已烫好了。
“你不去也好,”萧子钰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萧子戊,情真意切地感慨道,“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拼,真正能与我推心置腹的只有你,真正能让我放心的,也永远只有骨肉至亲。你留在这里,如果西京不顺,我至少还有退路,还有你。”
“哥哥……”听萧子钰这样说,萧子戊情绪也明显激动起来,以至于手里的酒有些轻晃。
此情此景若在平时,萧子钰或许还会有所感触,但现在却让他不寒而栗。
“不必多说,来,我们干一杯。”
兄弟两人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热酒。
“第二杯,算是我送你。”萧子钰又斟了一杯递给萧子戊。
萧子戊微微愣了愣,见哥哥情绪甚是激荡,心头也是一热:“好。”
两杯酒下肚,萧子钰的目光凝视着近前的桌子良久后,忽然问道:“你打算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萧子戊正沉浸在兄弟温情之中,听闻萧子钰话锋突转,辞色也变得冰冷,不由一怔:“什么?”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萧子戊一脸茫然地望着哥哥。
“背后捅我刀子!”萧子钰突然用力地,接连地锤打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萧子戊,发出近乎咆哮的声音,“劫持调令书制造官盐泄露案,假传消息制造歙州官银案,包庇天风教制造江南望案,杀我宾客,毁我前途,阻止我入京做官,当一套背地里一套,你到底还干了些什么,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萧子戊睁大眼望着萧子钰,眼中又是迷惑,又是惊骇,不过很快,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这些事,哥哥一直耿耿于怀。”
萧子钰欺身上前,盯着他的双目足有半盏茶功夫:“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到现在,我竟然看不出你眼睛里有一丝悔意。”
萧子戊望着酒壶中袅袅升腾的白烟,神情复杂而沮丧:“哥哥若是因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认定我在背后作祟,我真的不想解释。”
“你要证据,”萧子钰一挥大袖,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这就是证据。”
桌上多了一枚圆锥形箭簇的箭头。
“这是什么?”
“还是执迷不悔!”萧子钰见他一脸惶惑的样子,气得暴跳如雷。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忽然冷笑一声,“要不是正巧碰撞见弘儿抱着一捆这样的箭从兵器库出来,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一直在暗杀我招揽的谋士。”
萧子戊望着那箭簇,良久才道:“有人用这种箭暗杀入府门客?而这种箭就藏在兵器库?”
“你总算承认了。”
“哥哥,如果我要阻止府上招揽宾客,只需阻止弘儿,又何必多此一举。”萧子戊也激动起来。
“因为你心细如尘啊。”萧子钰压抑着声音,“你要做得不着痕迹,你之前对墨先生不满,后来竟然主动示好,子戊啊子戊,我真的一点儿也看不透你。”
萧子戊望着萧子钰,他这个哥哥生性多疑他是知道的,他没想到的是,所有这一切,竟然构成了一条毫无破绽、异常完整的证据链。
他以为,自己对他言听计从,兄弟二人的关系已有所缓和,不过现在才发现,两兄弟的隔阂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可他不知道,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也许是心绪波动过甚,突然间,萧子戊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一阵剧烈的眩晕从后脑传来,紧接着更是呼吸难继,胸口胀闷,几乎要呕出来。
他忙扶住桌子,强自运气撑持住,片刻功夫,雨点般的冷汗从额上渗出来。
“到现在,你还想继续演下去吗?”
萧子戊看了一眼哥哥,虎目中突然闪过一抹恐惧之色:“酒里有毒?”
萧子钰疾向后退了一步,防止他突然偷袭自己,直到确定他无力发动突袭,才道:“是番木鳖,你想同归于尽也没机会了。”
萧子戊面如纸色,眸中五味杂陈,番木鳖无药可解,中者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萧子钰,他的亲哥哥,竟对自己下如此剧毒。
更可悲的是,对方这个时候只是怕自己和他同归于尽。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手足2
“为什么?”萧子戊万念俱灰,他还是不明白,亲兄弟只见怎么能互相残杀,“就算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就对我下此剧毒?”
“你知不知道,番木鳖无药可解?”
见萧子戊沉默不语,萧子钰还是忍不住大怒,一把抓住萧子戊衣领:“那你为什么还要演戏?你明明恨我,你明明该恨我入骨。”
萧子戊茫然地望着他处:“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已经知道,锦弘不是你的,他是我的儿子!”
也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气血逆涌,萧子戊双手不自主的颤抖着,很快,他望着萧子钰的视线变得僵直无神。
“你说啊!”
萧子戊无动于衷,要不是他的眼珠仍然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萧子钰几乎怀疑他已经中毒身亡。
“你还不承认?”
“你和子琴……这么多年,我竟一直蒙在鼓里。”
“哼,我不娶妻纳妾,你真以为我离开曹氏后已经勘破儿女情?”萧子钰道,“论聪明,你确实在我之上,可惜太感情用事了。”
“什么时候的事?”
萧子钰看他一眼,仰头缓缓道:“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天好像是七月十四吧,我一个人辗转难眠,到院子里闲逛,不知怎么,就去到了静馨苑,我推门进去,发现子琴正在灯下读书,你知道,那年我二十八,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曹氏又回娘家省亲有一阵子了,彼时面对清风书影,月下美人,难免做出莽撞的事来。”
薄暮阁披上了蒙蒙的雨衣,染上了苍白的色彩,融糅了凄美的神韵。
有一阵剧痛从全身的骨骼肌肉传来,不过萧子戊完全没有去抗御,和听到的消息相比,身体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直告诉我,弘儿是早产儿,”骨肉之痛加上心头的痛,萧子戊声音很低,“她既委身于你,为何又不离开我,还要骗我到现在?”
“你不会告诉我,你会把她让给我?”
萧子戊沉默未语。
“你想一想,子琴的胸痹之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生下弘儿后。大夫说她不可再怀身孕。”
“就因为这个,她对你心怀愧疚,却又不敢说出真相,”萧子钰沉思了一下,道,“我想,我们两个,子琴都是爱的。”
“不可能……”巨大的悲痛导致气血逆行,萧子戊喉头一甜,口中涌出一口鲜血。
萧子钰望着他,忽然咧嘴一笑,神色异常轻松而阴鸷:“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察觉弘儿非你所出后,你还能够装作若无其事?”
“我什么时候知道了?”
萧子钰皱眉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道?那本《禀赋志》上说得清清楚楚,蚕豆病会遗传后人,我有此疾,锦弘也有,他不是我儿子是谁的?”
萧子戊仰天长望,过了很久,才缓缓合上眼。
“我是看到了,”萧子戊歇了好久,才道,“你是弘儿的伯父,他不也是你的后人吗?”
“你真的没有怀疑过?”萧子钰逼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动怒撕书?”
“或许,”萧子戊满脸绝望,已无心留意他说撕书的事,“因为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才会自欺欺人,对显而易见的事都视而不见。”
“那也不见得显而易见。”萧子钰有些得意。
萧子戊传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想到去书舍?”
萧子钰想了一想,道:“你没起疑,那火也不是你点的了?”
“书舍起火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萧子戊缓缓睁开眼:“我中午刚去,书舍下午就起火,你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先生在西京才知道我不能碰蚕豆,你还在怀疑他?”萧子钰用极厌恶地眼神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
萧子戊和他目光相对了了片刻,无力地移开了。雨更大了,无边无际地冷开始一丝丝拼命往里钻,钻进骨头里,钻到心里。他想翻个身,可是发现每根骨头都要碎掉一般,剧痛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每一刻都无比漫长,他知道,这是番木鳖毒气攻心的缘故,可是,这还不是最让他绝望的,他最绝望的,是朝夕相伴的妻子欺瞒了自己整整十七年;是自己的亲哥哥欺占了自己的爱人,还引以为傲;是亲哥哥给自己下这世上最痛苦的毒;是他片刻前还说“正能与我推心置腹的,只有子戊你,真正能放心的,只能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其实早就对自己起了杀意;弘儿并非是自己的儿子,。
无边的黑暗纷涌而至,萧子戊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尽快坠入这无尽的黑暗。
“此去西京,哥哥好自为之……”
“哼,有劳你操心了。”萧子钰确定他不可能在有机会活过来,迈步向楼梯走去。
刚才迈步,只听脚步声响,老庄和昆喜一前一后跑了上来。
短暂的静默之后,老庄迈着沉重的步子奔向萧子戊,最后一交跪倒在萧子戊身前,放声痛哭。
“老爷,都怪老奴,全都怪老奴。”
萧子钰停下脚步,斜瞥他一眼:“怪你什么?”
“老奴明知不对劲也没能及时阻止,”老庄自顾自道,“都怪老奴没提醒老爷,老爷……”
“哼,你知道得挺多,”萧子钰诡谲一笑,“你一个狗奴才,撺掇过老爷多少事?”
老庄只是放声痛哭,没有理会他。一旁昆喜脸也白了。
“你如此忠心,下去陪他吧!”萧子钰突然飞起一脚踢向老庄,这一脚用尽了全身之力,“砰”地一声,老庄撞断围栏,从楼上跌落下去。
昆喜忙抢到边缘,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也被踢下阁楼,扶着断裂的围栏战战兢兢往下望去,西面阁楼下是由乱石堆砌,老庄身下涌出一大滩红。
萧子钰头也没回,也不叫昆喜,坚定地向楼下走去。
淅淅沥沥的雨中,空荡荡的脚步声响起,好像异常的遥远。呆呆地望着那滩红渐渐蔓延,在春雨之中变得越来越大。直到萧子钰消失在雨中,很久,昆喜将目光移到阁楼,看了一眼萧子戊,缓缓摇了摇头。
“老庄啊,”昆喜的声音苍凉而缓慢,“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知不知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琴瑟
王夫人是第二天晚夕才知道萧子戊中毒身亡的消息的。当晚,王夫人久等萧子戊不归,曾吩咐琳儿去书房找人,可萧子钰不在书房,萧府上下也无人知道两人去向。久不过问外事家事的王夫人以为两人有事外出了,当晚便没再多问,直到第二天中午,两人仍是杳无音信,王夫人开始询问府上仆人,最终从厨房烧火的小斗口中得知,昨天下午萧子钰吩咐他在薄暮阁摆炉煮酒,王夫人才在阁楼找到已经死亡快一整天的萧子戊。
丈夫临死时的样子,桌上那支箭头,断裂的阁楼栏杆,被雨水泡得肿胀的老庄,在萧府之中,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王夫人没有落一滴眼泪,而是异常平静地吩咐仆人将丈夫抬回雨前院的客厅,准备入殓用物,然后在客厅泡了一壶茶,静静地看大家忙碌着。
棺材抬进院,白绫、孝服等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眼见天色已晚,琳儿很担心王夫人会这样坐一晚上,好在灵棚刚搭好,老九跑来说大人回来了,琳儿便扶着王夫人前往书房。
萧子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至于萧子戊看到《禀赋志》的内容并未起疑这一节,自然成了自己“事实”。
“我是狠毒了一些,可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为了弘儿。”萧子戊留意着王夫人面上表情,“你要怪我,要打我,要怎么惩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王夫人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得多,苍白的脸上既无一丝笑意,也看不出半点悲恸。
“事情已经发生了,做什么都晚了。”王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也好,只要熬过这一关,往后的日子至少不会再同床异梦。”
“你……真的这么想?”萧子钰心中一动,上前捧住了她的手。
“我这心痛的旧疾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些好转,连墨先生也妙手无方,你以为只是生弘儿?”王夫人从他手中缓缓抽回了手。
“这么多年了,”萧子钰有些不知所措,“你也从来没和我说过。”
王夫人看他一眼,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总之,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你怪我,不肯原谅我……”
“我并没有说不怪你啊。”
她说这话时,声调没有丝毫高低起伏,神色也和平时一样,萧子钰望着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夫人也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转身身去,道:“你去西京了,府上怎么办?”
“当然一切照旧,等我安顿下来,就把你接到西京和弘儿团聚,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安排弘儿回来。”
“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去哪里,你要是真的在意我,就想办法把弘儿弄回来。”
“好。”萧子钰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干脆,又解释道,“太子把弘儿留在西京,也就是为了做人质,我既在太子身边做事,他自然不会为难弘儿。”
“我要你让他回来。”
萧子钰笑道:“我不是答应了嘛。”
王夫人细细打量了他一会,眉宇间浮出一抹深情:“他去了后,你身边能出谋划策的,只有先生一个人了,你一定不要让他走了。”
萧子钰感激道:“我知道了。”
“我身子有些乏了,琳儿,我们回去吧。”
“我送你。”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王夫人却如此平静,平静得有些怪怪的,萧子钰总觉有点不踏实。
“不用了。”王夫人没有回头,“不管怎样,子戊的丧事,你还是得办办。”
“我知道。”
雨虽然已停了大半天,不过因为天阴沉沉的,空气很潮湿,天空也显得低低的。琳儿的心里,没有比此刻更乱的时候了。方才两人在书房说话,她就在旁边,萧子戊死了,已是府上天大的事,谁知道还有更大的事,萧锦弘竟然不是萧子戊的儿子,而是萧子钰的,这足以让她琢磨好一阵子了。可是她没有时间多想,她在雨前院近一年,对王夫人的脾性还是能摸到一些的,王夫人今天确实不对劲,刚才她踩到一滩水,王夫人还笑她粗心大意。
“把门反锁了。”进到雨前院,王夫人吩咐了一句。
“啊?”琳儿稍微迟疑了一下,因为雨前院白天是从来不关门的,更别说要反锁。
“锁门。”
“哦。”
琳儿去房间拿钥匙锁了门,王夫人又吩咐她从床头的橱柜中拿出那件几年前的衣服,让她伺候着换了,依然在客厅坐好。
院门反锁,身后放着萧子戊的尸体,还有一副棺材,这已经足够瘆人,王夫人又进屋换一套鲜红的新衣服,琳儿沏茶的手不免有些发颤。
“你很怕?”
琳儿低着头,不敢则声。
“很快你就不用怕了,我在茶里放了乌头碱。”
琳儿一脸茫然,王夫人慢慢悠悠地道:“乌头碱也是一种毒药,对我这种有胸痹症的老太婆来说,最有效了。”
琳儿听得瞠目结舌,瞳孔也放大了一圈。
王夫人轻轻招了招手,微微笑道:“来,你坐下。”
琳儿木讷地坐下去,忽然站起来就跑:“我去叫大人。”
“院门反锁了。”王夫人幽幽道,“钥匙我藏起来了。你不要怕,等会儿我会把钥匙给你,来,你坐到我的旁边,和我说说话。”
不知为何,王夫人的语气让琳儿迈不动步,只得乖乖乖乖坐回位置。
“不要怕。”王夫人轻轻抚着琳儿的手,“我是罚过你,利用过你,不过,也是我把你从厨房换到这里来的,是不是?”
琳儿低低地点了点头。
“你恨不恨我?”
“不恨。”
“真不恨?”
“夫人就罚过我一次,但琳儿来到雨前院后,从此再也不用受查爷的气,琳儿感激夫人还来不及,怎么敢恨……怎么会恨。”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那你抬起头来。”
琳儿缓缓抬起头来,和王夫人目光交汇,王夫人那双似乎有些黯淡,有些心灰意懒的眼睛,让她第一次觉得踏实,她忽然觉得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了一些秘密,不过不用怕,我去了之后,你不会有事的。”王夫人笑着道,“我保证。”
“我不要夫人有事,我要永远伺候夫人。”听到这样的话,琳儿眶中一酸,眼里顿时盈满泪水。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不是你一个。”王夫人目光有些漂浮,“至少还应该有两个人。”
“两个?”
“老爷刚去过书房,书舍就着火,真的会这么巧吗?”
琳儿一脸茫然地望着王夫人,王夫人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柔和地道:“你说,以老爷的脾性,我……和大人这么多年的事情,他都没有发现,他会因为书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知道弘儿非他所出?”
见夫人等自己回答,琳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用听懂,我只想在最后的时刻找个人说说话,你呀,听着就好了。”
“夫人。”琳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夫人缓缓将头靠在椅背上,透过客厅的门,望着院子外黯淡的天空:“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瞒着老爷?”
琳儿摇了摇头,王夫人接道:“如果爱他,我就不该瞒着他,如果我不爱他,他此刻就不会躺在这间屋子里,不是今天,可能是十七年里的任何一天。”
“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王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过了很久,很久,才道,“对于老爷,我爱他,可怜他,愧对他,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他。对于大人,我恨他,恨他十七年前所做的一切,恨他这十七年来做的一切,我恨他入骨,可要说,我对他一丁点儿感情也没有……他待我很好,他是弘儿的父亲啊……”
琳儿呆呆地望着她,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是想到夫人已经服下毒药,很快就要死了,忍不住抽泣起来。
“因为这些,我做过很多稀里糊涂的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天越来越黑,雨前院渐渐被黑暗吞没,收进王夫人的瞳孔之中,“唯有一件事,我心里很清楚,我啊,要陪着子戊,他活着一天,我就要陪着他一天,他走的那天,也是我魂归黄泉之日。”
“夫人……”眼见王夫人眼色迷离,琳儿又怕又伤心,大哭起来。
“子戊啊,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更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没有对不起你……”王夫人轻轻拍了拍琳儿的手,声音已几不可闻,“钥匙在床的枕头下……还有一封信,你给大人……”王夫人干枯苍白的手,渐渐垂落下去,从琳儿的手背滑落。
琳儿大哭一阵之后,从王夫人枕头下拿起钥匙和一封信,失魂落魄地前往书房。
客厅之中,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雨前院里阴风阵阵,穿过冰冷的棺椁白绫,消失在墙角。
第一百七十八章 离别1
一条消息传遍了整个夏吕:萧大人的弟媳因胸痹症发作去世,弟弟萧子戊在悲痛中撒手人寰。
王夫人的死,萧子钰借着哭萧子戊的机会,着实用心哭了两回。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萧子戊死后,王夫人无论如何都是累赘,他们两个走了,自己反而可以了无牵挂地入京做一番大事。
丧事很快就办完,遵照王夫人的临终遗言,琳儿被送入夏吕一姓牛的富户为婢,因为是王夫人的丫头,在牛府依然伺候老夫人。萧府书舍一切照旧。
等萧锦弘得到消息赶回夏吕时,父母已入土为安。萧子钰并未告诉他自己才是生身父亲,但也没有刻意隐瞒。因为这一切总有一点要告诉他的。萧锦弘守在父母的坟前整整哭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力竭昏倒,被抬回府后他开始呼之不应,茶饭不进。萧子钰怎么劝慰也无济于事,见他并无寻短见的想法,也就随他去了。他相信时间能冲淡一切。
时间确实能冲淡一切,不过有时候,时间也能让真相浮出水面。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萧子钰几乎每天都在数日子。在等到第二十八天的时候,终于接到太子的消息。信中并未授予他任何职位,说是不忍夺情,而且明确指出,入京的条件是带上江南两拨江湖势力。
不是丁忧,自然谈不上夺情。萧子钰也明白,任何皇子表面上都不会与朝中大臣交往过度密切,自己若受太子提拔委任,也就明确站到了他这边,这绝非好事。而东宫之中太傅太少、掌管侍从规谏,赞相礼仪的宾客四员,虽是东宫的人,却是由六部指令,自己没机会,也不想成为这样的眼中钉。在太子身边,而最终又成为功臣的,往往都是背后的谋士团、武士团。只是,他没料到最终让他入京的原因,竟是萧子戊经营的百里门和天风教。
萧子钰对天风教从百里门手中抢夺杭州的事持默认态度之后,天风教和百里门的争斗开始公开化,公然斗狠和在对方的地盘上劫掠已成常态。萧子钰清楚,没有萧子戊的情况下要让两派完全听命于自己几乎不可能,好在他有新的价码——太子,未来的皇帝。碧楚寒一向只认钱不认人,百里云孤一直有心捞个一官半职,乃至荫封后代,所以在经过半个月的谈判之后,萧子钰和双方分别达成协议,两派不得公然劫掠百姓,萧子钰也不过问双方私人恩怨,萧子钰需要人手时,两边都可以派人,不过绝不共事结盟。
五月中旬,一切安排妥当,萧锦弘似乎也从双亲之死的悲痛之中稍缓醒过来,一日三餐已能进些食物,叫他他也应了。萧子钰上京那天,他几乎还不能下床,萧子钰进屋嘱咐了几句后,打马启程。
前来送行的官员很多,十六州当中,除去尚未到任的,一共是七十五个人,新旧刺史来了十一个,将笠亭挤得水泄不通,官阶低的只能站在笠亭外排队。
凭借诬告慕衣族踏入仕途,三载累至江南东州,虽然官阶只是从八品官员,不过实际上江南十六州尽在掌握。今日拔擢入京,萧子钰心绪自然极好,不过弟弟弟媳尸骨未寒,不便表现得太明显而已。而且他也知道,真正抱着送别的目的来笠亭的又有几个呢?
应该说,真的有吗?仪式般地和萧子钰道别后,大部分同僚都告辞而去,看样子竟是希望他赶紧走。剩下的要不就是卑谄足恭之辈,要不就是有事相求,因为心情很好,萧子钰也不计较了。
正欲吩咐启程,忽见后方尘土飞扬,一辆青盖白围的马车从后面赶而来,看整车的装束,既非萧府的车马,也不像是送行的官员。
“大人。”直到听到小痴儿的声音,萧子钰才知道自己看错了,那辆马车是萧锦弘的,只不过将车身换成了素色。
“大人,公子来送您了。”小痴儿笑嘻嘻地跳下马车,转身去掀车窗帘。
帷帘起处,一个形容枯瘦,面容苍白的年轻人出现在车窗里。
“小痴儿,扶我出来。”萧锦弘的声音很虚弱。
“大夫说了,你不能受风。”
“不碍事。”
见萧锦弘已经撑着扶拦起身,小痴儿忙去扶他。
一身孝服的萧锦弘在小痴儿的搀扶下缓缓下车,半个月不见,这个健朗的青年倏忽间变得弱不禁风,似乎这潮湿的春风也能将他吹倒。
“快坐下,小痴儿,拿条毯子来。”萧子钰语气温和地将他扶到长椅上坐下。
“我想再看伯父一眼,就让小痴儿载我来送送您,还好赶上了。”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萧锦弘笑了笑,扫了一眼笠亭里里外外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他们都来了,我这个做侄儿的怎么可以不来。”
听到后半句,萧子钰心下咯噔一下,居高临下望着萧锦弘,见他脸上除了苍白之外,并无别的意思,方道:“你这个样子,教我怎么放心离开夏吕。”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伯父不必挂念。”萧锦弘将目光投向郊野,“时间是最好的药石。”
“你若想早些走出来,就该离开这里,随我一同去西京。”萧子钰慈祥中带着一抹哀伤,“守孝三载虽是天下通义,但在西唐却不是必须的,当朝丞相蔡经为了国事,也只守了三个月,你又何必画地为牢。”
第一百七十九章 离别2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伯父放心,我会尽快离开这里的。”
萧子钰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论聪明智慧,他比不上萧子戊,更比不上他娘,倒和自己相差仿佛,可他这感情用事的性子,却像极了他叔父。
他可以颓靡,但一定要活着,因为自己入京后,两个江湖门派还需要有人来接手。萧锦弘是他亲生儿子,和两个江湖门派素有往来,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
“伯父,你一定要去西京么?”
“什么?”萧子钰想劝他去西京,听他这话,不免有些诧异。
“京城之地,比江南复杂不止千倍,如今爹爹又……”
“这是太子的安排,岂是由我做主的。”萧子钰打断了他的话。
萧锦弘望着萧子钰,他知道伯父老了很多,可别离之际,逆光之下,他两鬓的斑白愈发明显,后面的发束也夹杂着不少白发,卷曲枯索。
“您今年五十有八了,在夏吕就是方外闲人,逍遥散淡,悠游自在,又何必为名缰利锁所累?”
“你今年才十八……”萧子钰本来要训斥他不知进取,一想到即将分别,一挥衣袖转过身去,“时候不早了,我该启程了,你也早点回去。”
萧锦弘示意小痴儿过来,让他搀扶着站起身,送萧子钰到了马车前:“伯父保重。”
“你要尽快好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伯父一个人在西京,凡事要多问问墨先生,千万不要让他变成太子的人了。”
萧子钰一只脚已经踏上车,闻此顿了一顿,想说“你和你娘说过同样的话,那天我发现她不对劲,如果留心些,她也不至于服毒自尽。”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
“好生照顾公子,如有不周,我回来打断你腿。”
萧子钰径直登上了车,没有再回头,萧锦弘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橐橐蹄声在空荡的山谷上方消失,才吩咐回府。
“小痴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车上,萧锦弘问驾车的小痴儿。
“什么?”小痴儿正享受扬鞭疾驰的快感,萧锦弘的声音很轻,他没听清。
“你慢一点。”
“哦。”
“我问你,愿不愿意一直跟着我,不管去哪里,不管吃苦还是受罪?”
小痴儿笑道:“公子这么快想要去京城啦,公子答应我同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愿意。”
“我们去蜀地。”
“啊?”小痴儿吃了一惊,“哪里?”
“先生的故乡,蜀地。”
小痴儿回头望着萧锦弘,见他绝不是开玩笑:“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去了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萧锦弘的目光虚浮地望着窗外春景,过了片刻,才道,“你要是愿意就和我同去,我也多个伴,要是不愿意,是留在府上还是去哪里,都随你,我不会亏待你。”
直到这时候,小痴儿才意识到他为何要撑持着起来送大人入京,原来是要见他最后一面,他勒了勒马缰,在一处较高的斜坡上停了下来,侧过身反坐过来:“为什么?”
“夏吕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萧锦弘声音苍凉而悲怆,“京畿官宦之地,更非我所欲。我只想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让一切从新开始。”
“为什么?”小痴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和萧锦弘的语气不太协调,“公子不是最爱热闹吗?”
萧锦弘轻叹一声,没再多解释,挥挥手道:“走吧,我也不会明天就走,你可以好好想想。”
马缰轻荡,马车徐徐前行,小痴儿皱着眉,忽然又冒出一句:“为什么?”
“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是,我在想,公子要离开长大的夏吕,为什么不去西京而是去蜀地?”
萧锦弘幽幽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爹,他是深爱着母亲,可……他还有伯父,他还有我,他真的会追随母亲而去么,还在薄暮阁服毒自尽?”
“我可以说句话吗?”闻萧锦弘没有反对,小痴儿道,“我听老九讲的,他听厨房烧火的小斗说,夫人去世的前一天,他奉大人之命在薄暮阁烧炉煮酒……最近这些天,府上的人都偷偷在私下议论,顺序不对,时间不对……”
“好了。”萧锦弘轻轻打断他,“小痴儿,你答应我,如果跟着我,不要再去打听这些事,也永远不要告诉我你听到的消息。”
“哦。”小痴儿机械的答应着,走了一程,又道,“为什么?”
萧锦弘靠在车栏上:“我现在唯一想做的,真的就是放下这一切。”
小痴儿闻此,似乎明白萧锦弘为什么要离开夏吕了。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小痴儿道:“实话告诉公子,那几天老九吓得要死,他以为凡事和老爷那天有关的人都完了,他甚至想过逃走。谁知道,大人谁也没追究。”
“或许,他原本就想让我知道一些事吧。”萧锦弘回夏吕后之所以大病一场,一是因为伤心过度,二是因为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不敢听,不想听,所以一直没出屋。
“谁?”
“我伯父啊。”
“想让你知道什么?”
“不知道,”薄雾笼罩的春色之中,一道朦朦胧胧的日影投过来,拂过马车,照进车厢,萧锦弘望着茫茫春草,振作了一下精神,“也不想知道。”
第一百八十章 临幸
西唐礼制,皇上用晚膳时,管事太监会提前准备好红头牌,等饭后呈上抽选。因为炵烻的事,唐帝心绪受到影响,已经连续半个月未曾临幸后宫,每天饭后要么看几页闲书,要么就早早回兴德宫去了,几乎不处理政事。
唐帝这阵子的习惯,使后宫的情势开始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因为他久未临幸,种下龙种的机会更大一些。
单单“抽红牌”这个规定里面就大有文章,有人试图从牌子上动手脚,比如找到匠人,让刻有自己名字的红头牌颜色鲜艳一些,或有意长些许,有人在放红牌的银盘上做文章,有人成功的利用红牌的顺序获得侍寝的机会。唯独有一样,没人去打负责抽红牌的管事太监罗公公的主意。谁都知道,想要让他帮忙,比请御史台的颜煜颜大人包庇罪犯还要难。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唐帝龙体心绪都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天晚饭后,唐帝来了兴致,吩咐抽红牌,接连抽了三个,都扔开了,直到翻到玉嫔才停下来,罗公公忙吩咐另一名太监通知玉烟宫准备接驾。
半个时辰后,御辇沿着禁宫与后宫的一条甬道,快速地来到玉烟宫门前。唐帝下玉辇后,不见玉嫔接驾,却见两名婢女在门口接驾。
“奴婢叩见陛下。”
“娘娘呢?”
“娘娘忽染微恙,吩咐奴婢等在此迎驾。”
“病了?”唐帝看了两人一眼,迈步就往里走,“起来吧。”
到了寝宫,果见玉嫔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额上冷汗淋漓,嘴唇发白,还用力地按着小腹。
“妾身突染犬马之疾,不能下床迎候陛下,请陛下恕罪。”
“你有病在身,朕怪你做什么?”唐帝半月来第一次临幸就遇到这种事,心下有些不快,不过倒没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晚饭后没多久就开始了。陛下不必挂虑,臣妾已请陈太医看过了,他说臣妾并无大碍,只是,臣妾今晚不能侍奉陛下,实是……”玉嫔本就生得娇弱,此时眼圈儿微红,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如春风细雨,摄人心魄。
唐帝龙心一荡,在榻前侧坐下去,握住她的柔弱无骨的手:“你好好养病,朕改日再来看你。”
“明晚就来。”玉嫔半撒娇半央求地道。
“好,明天就来。”
又安抚了两句,起身出宫。唐帝意兴未央,出门后也不乘辇,吩咐罗公公陪着步行。因为兴德宫在东面,所以两人出门后自然而然左转,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而行。
“陛下,今晚是回兴德宫,还是……”走了有一阵,罗公公轻声问道。
唐帝闻此,不由停下脚步,抬头一看,面前正好是葵楽宫。
葵楽宫是芫妃的居所,芫妃和玉嫔是同时入宫的,因为芫妃姿色更胜一筹,善歌舞又率直烂漫,唐帝心绪不好时,常来葵楽宫消遣,所以入宫三年多后,她从芫嫔晋为芫妃。
“有阵子没见芫妃了,进去看看吧。”
圣驾突然降临,葵楽宫的婢女们都慌成一团,纷纷跪地,唐帝吩咐起身后,迈步就往里走,一个太监战战兢兢跟在身后,直到到了二门,才鼓起勇气道:“禀陛下,芫妃娘娘不在宫里。”
唐帝停下脚步,扫了葵楽宫一眼:“她在哪里?”
“回陛下,娘娘到玉烟宫去了。”
“嗯?”唐帝转过身来,问那太监道,“哪里?”
那太监不知唐帝刚从玉烟宫来,但却感觉到了唐帝语气的变化,忙道:“刚才,玉烟宫有人来,请芫妃娘娘到玉嫔娘娘那边了。”
唐帝略一沉吟,心中疑窦陡生:“你确定她去了玉烟宫?”
“是的,每次都是玉烟宫的人来请娘娘的。”太监想解释自己为什么确定,说完后立即意识到说多了。
“她常去玉烟宫?”
“是。”那太监不敢隐瞒。
唐帝目光阴沉地在众婢女面前扫了一眼,忽然道:“都给朕跪在这里,罗生,随朕进去看看。”
“是。”罗公公低着头跟在唐帝身后。
葵楽宫前庭后院,前前后后一共十三间,找到第五间时,唐帝就失去了耐性,让罗生继续找,结果是,芫妃真的不在宫中。
立于前庭,唐帝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前方的一棵古树:“芫妃不在葵楽宫,也不在玉烟宫,可下人却说她经常去玉烟宫,还每次都有人来接,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到底谁在撒谎?”
身后的罗生心下有些惴惴,躬着身子道:“许是陛下多虑了,也许我们去玉烟宫时,元妃娘娘正好在路上,又或许,我们过来的时候,她……她……”
“哼!来回就一条路,能错过了?”
罗生低着头没敢说话。
“去承乾宫。”沉吟片刻后,唐帝迈步就走。
“承乾宫?”罗生跟在身后,愣了一愣,道,“陛下今晚……”
“你还要朕碰一鼻子灰吗!”两次无功而返,唐帝早没了兴致。
承乾宫位于皇宫西南,是内廷之中除了乾清宫、兴德宫外最大的宫苑,是炵勒大婚之后唐帝赐给他的。
从葵楽宫到承乾宫路程不短,不过因为正好有一道宫墙由南而北,所以宫墙旁边有一条僻静笔直的甬道。一路之上,唐帝走得很快,一句话也没有,罗公公也不敢说话。
每隔三两天,唐帝总会到承乾宫来一趟,阍人远远望见唐帝,忙去通知主子去了。
“奴才叩见陛下。”
“殿下呢?”唐帝开口就问。
“在会客。”
迈步进去,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掌管内功事务的六局二十四司公公公,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另一个身形倾长,刚毅的轮廓中带着一丝柔美,眉宇间、步幅里透着干练。
后者自然就是二皇子炵勒了。
两人请了安,炵勒道:“还有两件事要立即安排下去,一是告诉内仆局,立春之后秋分之前宫里一律供应白蜡,不要用蜜蜡,会招蚊虫。”
“是。”公公公一面听着,一面用笔在小本子上记录,他的本子已经写了密密麻麻一篇。
“二是内宫局的账明天该出来了,让他们别忘了交过来。”
“是。”公公公看了一眼唐帝,“奴才告退。”
公公公走后,炵勒才陪唐帝一起进屋。
“你也不用事无巨细,样样都管。”
“不说清楚,他们做不好。”炵勒笑着道,“我知道,父皇您又要说诸葛孔明如果不事必躬亲,或许还能为蜀汉做更多事。可孩儿觉得,这些事并不费神,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对弈
见到炵勒,唐帝心情好了一些:“你能帮皇后处理后宫中事,朕当然高兴,朕是提醒你,你是皇子,凡事要有格局,要学会舍小而观大。”
“孩儿记住了。”
两人进到客厅,唐帝搓了搓手:“陪朕对弈几局如何?”
“父皇想下棋,孩儿自当应战。不过父皇输了可不要耍赖。”炵勒的话引得唐帝哈哈大笑。
亭中弈是府上的一座凉亭,四围依山临水,桐梓拱把。唐帝爱下棋,而正好炵勒深擅园艺和棋艺,所以唐帝常和他一边对弈一边说事。此亭本来叫弈中亭,唐帝觉得太俗气,将三个字颠倒过来,并亲赐牌匾,取亭中常有人下棋之意。
对弈两局,唐帝均负于炵勒,第三局时,唐帝提起芫妃之事。
“孩儿觉得,父皇不必为此事萦心挂怀,宫中不是没有人心怀祸胎,不过芫妃娘娘一向不参与,大家不看好她,她也做不来那些事。”炵勒举棋在手,最终将棋子落在“姬”字路上,“皇后娘娘也说了,后宫之中数芫妃最让她放心,也最不让她放心。”
“嗯。”炵勒从不过问朝廷的事,对后宫事事洞悉却又能置身事外,他的话唐帝还是信得过的,“朕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炵勒沉吟了一下,道:“孩儿现在还不敢妄下论断,父皇放心,此事孩儿一定查清楚。”
“也不用查,问一问就是了。”眼见自己的棋子已呈四面楚歌之势,唐帝起身道,“不下了,这一局我们和了吧。”
炵勒望着棋盘道:“这盘棋和不了的。”
唐帝龙眉一皱,道:“我是你老子,你就不能让一局。”
炵勒笑道:“正因为您是我爹,才不能让步啊,如果孩儿以儿臣的身份和父皇下棋,这棋还有什么滋味。”
“哈哈哈。”唐帝再次开怀大笑。
已是戌牌时分,承乾宫宫灯通明,有如白昼。承乾宫的灯火比别地多一半,对此炵勒曾经说过,“月映秋潭辉愈清,心如明镜无点尘”。
“父皇龙体安康,孩儿也就放心了。”
“同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朕就是爱听。”
唐帝在炵勒的陪伴下,一面说笑,一面缓步出宫。他刚踏上柚木铺的路面,目光忽然在脚下凝定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
“父皇怎么了?”
“没什么。”唐帝继续往前走,他看了一眼面上月白风清的炵勒,“坐久了,脚有点麻。”
出了承乾宫,唐帝还要步行回兴德宫,罗生自然只好跟着。不过,没走几步,心细如尘地他就发现唐帝神情不大对劲。
果然,往兴德宫本该走大路,唐帝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凝思了片刻后,两大步转到旁边一条黑漆漆的花园甬道上。
“陛下……”
唐帝示意他住嘴,目光望向承乾宫的方向。两人所站的位置,与承乾宫一林之隔,从黑黝黝的叶丛间正好望见承乾宫大门。
天色已晚,唐帝离开之后,承乾宫就关了大门,只留下两盏明晃晃的路灯将门口照得透亮。
静静地站了足有一刻钟,仍不见任何动静,罗生看了一眼唐帝,用尽量轻的声量道:“陛下要等什么,吩咐奴才在此等就是了,这里湿气重。”
唐帝仿若未闻,仍望着承乾宫门口。
又等了一会,忽听远处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仆人探出一个头来,左右张望了一阵,门缓缓打开了。
两个人从大门中走出来,其中一个是炵勒,另一个,是芫妃。
罗公公看在眼里,起初他还不大以为意,因为承乾宫还有西北两扇后门,芫妃很可能刚到。可细下一想,立时觉得不对劲:陛下在宫中时心绪一直很好,为什么会突然藏身树林,在潮湿阴暗的树林里等了足足一刻钟,他似乎就在等大门再次打开?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他知道芫妃在承乾宫,而且一直都在。
可如果芫妃一直在宫中,刚才陛下在承乾宫超过一个时辰,炵勒为何只字未提芫妃,芫妃也一直没有现身?
罗公公越想越觉不妙,他知道,唐帝既然让炵勒留在皇宫,就不介意他与嫔妃往来,前提是正常的往来。
但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好像不太正常。
虽然光线不好,但在身边伺候几十年的他,还是感觉到了唐帝情绪的急剧变化,证明自己似乎猜对了。
“陛下,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罗生话音刚落,明晃晃的灯光之下,只见芫妃缓缓伸出手,炵勒十分欢喜地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罗生见唐帝脸色铁青,身体在幽暗的光影中发抖,走近前去搀扶他,却被猛地推开,险些跌坐在地。
唐帝几步冲到大路上,还未站稳的罗生又跪了下去,膝行几步抱住唐帝的小腿,声音又不敢太大:“陛下,陛下,三思啊。”
怀中的腿用力踢了两下,惊慌之中,罗生只觉下巴很疼,也不知牙齿是否被踢落,不过好在,唐帝总算没冲过去。
炵勒目送芫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拐角,才举起双手放到眼前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欢天喜地回宫去了。
唐帝终于没有再往前走,就这样昏天暗地地站着。身为九五之尊,他有自己的底线,结党营私、叛乱、秽乱后宫……任何人越过这些雷池半步,他都会毫不手软。不过他也非常清楚,此时现身,芫妃、炵勒的罪名很可能就坐实了。至于罪名,是“欺君之罪”还好,就怕是“非义之交”,这条律令当初取自《尚书》“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宫刑”,量刑也与书中同。若是后者,炵勒已有的名德会付之一炬,更可能辱极帝宗,对自己造成奇耻大辱。
可一想到葵楽宫小太监那句“每次都是玉烟宫的人来请娘娘的”,他就气得全身发抖!
突然,唐帝一脚踹开罗生,大步离开承乾宫。
“陛下,”罗生扑天扑地得跟在身后,走了有一段之后,才道,“承乾宫有两扇后门,芫妃也许是从后门进去的。”
“谁的宫里有红砂土?”
罗生一愣,道:“芫妃。”
“承乾宫前门有两个红砂土的脚印,朝里的!”
唐帝走得很快,以至于罗生有些跟不上,直到快到兴德宫,唐帝才又说了一句:“谈笑风生,举棋若定,赢朕两局棋,第三局也胜券在握,好深的城府!”